实习生(一) 十一月末,德卡马的初冬,中央广场传来例行的早钟,灰鸽拍着翅膀从同样灰霾的天空掠过。 阴沉、寒冷、丧气冲天。多好的日子,适合打家劫舍给人送终,很衬燕绥之此刻的心情。 几个月前,他还顶着一级律师的头衔,担任着星际梅兹大学法学院院长一职,衣冠楚楚地参加着名流聚集的花园酒会呢…… 这才多久,就变得一贫如洗了。 这会儿是早上8点,他正走在德卡马西部最混乱的黑市区,一边缓缓地喝着咖啡,一边扫视着街边商店拥挤的标牌。 他的脸素白好看,神情却透着浓重的不爽与嫌弃,仿佛喝的不是精磨咖啡,而是纯正猫屎。 他在这里转了半天,就是找一家合适的店——能帮忙查点东西,最好还能办张假证。 五分钟后,燕绥之在一家窄小的门店前停了脚步。 这家门店外的电子标牌上显示着两行字—— 黑石维修行 什么都干! 很好。 燕绥之捏了咖啡杯,丢进街边的电子回收箱,抬脚进了这家店。 “早上好——”老板顶着鸡窝头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店里暖气很足,即便是现在有点怕冷的燕绥之也感受到了暖意。他摘了黑色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属环搁在柜台上,“帮我查一下这个。” 这是可塑式智能机,能随意变形,大多数人都更习惯环形,方便携带。手环、指环、耳环……甚至脚环、腰环。 燕绥之口味没那么清奇,所以他手里的这枚就是个很素的指环。 “查什么?” “所有能查的。” “好嘞。” 老板配适好工具,叩了两下,智能机弹出了全息界面。 界面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干净得就像是刚出厂。 总共就四样内容:一份身份证明,一张资产卡,一趟去邻星的飞梭机票,以及一段纯电子合成的音频文件。 出于职业道德,老板不会随便翻看文件,但是燕绥之却对这四样东西的内容清清楚楚,毕竟这两天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 身份证明是个临时的假身份,名字叫阮野,大学刚毕业,屁事不会; 资产卡是张黑市搞来的不记名虚拟卡,余额不够他活俩月; 飞梭机票只有去程,没有返程,大意是让他能滚多远滚多远。 “就这些?”老板问。 燕绥之心里就是一声冷笑:“是啊,就这些。” 何止智能机里就这些,他眼下的全部家当恐怕也就是这些了。 你说这世界刺不刺激? 他不过是在五月的周末参加了一个酒会而已…… 那天的酒温略有些低,刚过半巡就刺得他胃不舒服,于是他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就近找了家酒店休息。 谁知那一觉“睡”了整整半年,从夏睡到了冬,再睁眼时已经是十一月了,也就是两天前。 他醒在一间黑市区的公寓里,醒来的时候枕边就放着这只智能机,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好在网上的信息五花八门,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弄清了表面的原委——酒会那天,他下榻的酒店刚巧发生了袭击式爆炸,他好死不死地成了遭逢意外的倒霉鬼之一。 只不过他这个倒霉鬼比较有名,各大新闻首页以花式震惊的标题惋惜了他的英年早逝,遛狗似的遛了两个多月才慢慢消停,然后慢慢遗忘。 …… 当然,真相显然没这么简单。 智能机里那份电子合成的音频给他解释了一部分—— 事实上,有人将他从那场爆炸中救了出来,利用这半年的时间给他做了短期基因手术,对他的容貌和生理年龄都进行了微调,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保持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模样。并给他准备好了假身份、钱以及机票,让他远离德卡马…… 总之,种种信息表明,那场爆炸是有人蓄意寻仇,他不是什么被牵连的倒霉鬼,他就是爆炸的目标。 但你要问一个顶级讼棍这辈子得罪过哪些人,那就有点过分了。 因为实在太多,鬼都记不住。 所以燕绥之只能来黑市找人查,就算查不出元凶,能查到救他的人是谁也行。 谁知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板抬头揉了揉眼皮表示,一无所获。 燕绥之皱起眉,“什么痕迹都没有?” “没有,干干净净。” “智能机本身呢?” “黑市买的不记名机,这太难查了,基数覆盖那么多星系,简直是宇宙捞针了。” 燕绥之拨弄了两下指环状的智能机,最终道:“行吧,那这样,能顺便帮我把这张去邻星的飞梭机票转手卖了么?” 老板瞥了机票一眼,摇头:“帮不了。” “什么都干?”燕绥之冲门外的标牌抬了抬下巴。 “夸张嘛。” 燕绥之也不争论,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说吧。”老板客套道,“今天总要给你办成一样,不然门外的标牌就真的可以拆了。” “帮我弄一张报到证。”燕绥之道,“梅兹大学法学院,去南十字律所的。” 梅兹大学法学院作为德卡马乃至整个翡翠星系最老牌的法学院之一,跟周围一干顶级律所都有实习协议,学生拿着报到证就能选择任一律所实习。当然,最后能不能正式进入律所还得看考核。 但燕绥之并不在意后续,他只需要进南十字律所的门就行。因为致使他“英年早逝”的那桩爆炸案,就是南十字律所接下的。 “报到证?”老板一听头就大了,诚恳道:“这个是真的帮不了。” “那看来机票是假帮不了。” 老板:“……” “你这真是黑市?” “行行行,机票帮你转了!”老板咕哝着动起了手,“主要这事儿我赚不了什么差价,还麻烦,还容易被逮……” 他顶着个鸡窝头,叨逼叨了二十分钟。燕绥之权当没听见,心安理得地等着。 “转好了,机票钱直接进你这张资产卡上?” 燕绥之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劳驾报到证也一起弄了吧。” 老板一脸崩溃:“既然哪样啊朋友?报到证真做不了,不开玩笑。” “为什么?报到证本身也没什么特殊技术。放心,我只是短期用一下,逮不到你头上。”燕绥之仿起自己学院的东西,良心真是半点儿不痛。 但是老板很痛,“那个证本身是没什么技术,我两分钟就能给你做一个出来,但是那个签名搞不来啊!你也知道,现在笔迹审查技术有多厉害。” 燕绥之挑起了眉,“什么签名?” “每个学院报到证都得有院长签名,那都是登记在案的,查得最严,我上哪儿给你弄?!” 直到这时,不爽了两天的燕绥之终于笑了一声,“这根本不算问题。” 老板觉得这学生八成是疯了。 然而五分钟后,疯的是老板自己。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学生在他做好的报到证上瞎特么比划了个院长签名,上传到自助核查系统后,系统居然通过了! 直到这位学生带着伪造成功的报到证“扬长而去”,老板才回过神来捶胸顿足懊丧不已:妈的,忘记问这学生愿不愿意干兼职了! 五天后,燕绥之坐在了德卡马最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里。 会客室的软沙发椅暖和舒适,几位来报道的实习生却坐得十分拘谨,唯独他长腿交叠,支着下巴,拨弄着手里的指环智能机出神,姿态优雅又放松。 看起来半点儿不像接受审核的学生,更像是来审核别人的。 坐在他旁边的金发年轻人一会儿瞄他一眼,一会儿瞄他一眼,短短十分钟里瞄了不下数十次。 “这位同学,我长得很方很像考试屏么?”出神中的燕绥之突然抬了眼。 金发刚喝进去一口咖啡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速干纸巾,一边擦着下巴沾上的咖啡渍,一边讪讪道:“啊?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看一眼抖一下跟踩了电棍一样?”燕绥之损起人来还总爱带着一点儿笑,偏偏他的眉眼长相是那种带着冷感的好看,每次带上笑意,就像是冰霜融化似的,特别能骗人。所以许多被损的人居然见鬼地觉得这是一种表达友善的方式。 这位金发同学也没能例外,他非但没觉得自己被损,反而觉得自己刚才偷瞄确实有点唐突,“抱歉,只是……你长得有点像我们院长。”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自我纠正过来,“前院长。你知道的,鼎鼎大名还特别年轻的那位燕教授。当然,也不是特别像,你比他小很多,就是侧面某个角度还有坐姿有点……总让我想起一年一次的研究审查会,所以不自觉有点紧张。” 金发说起前院长,表情就变得很遗憾,他叹了口气,“原本今年的审查会和毕业典礼他也会参加的,没想到会发生那种意外,那么年轻就过世了,太可惜了不是么?” 他正想找点儿共鸣,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燕绥之绿汪汪的脸。 金发:“……” 燕绥之还没从被人当面追悼的复杂感中走出来,负责安排实习生的人事主管已经来了。 核验完报到证,实习生便被她带着往楼上走。 “……我们之前已经接收了三批实习生,所以现在还有实习空缺的出庭律师其实并不多,我会带你们去见一见那几位,了解之后会对你们有个分配……” 人事主管上楼的过程中还在介绍着律所的情况以及一些注意事项,但是后半段燕绥之并没能听进去。 因为他看见了一位熟人。 他们上楼上到一半时,刚巧有几名律师从楼上下来。走在最后的那位律师个子很高,面容极为英俊。他一手握着咖啡,一手按着白色的无线耳扣,似乎正在跟什么人连接着通讯,平静的目光从眼尾不经意地投落下来,在这群实习生身上一扫而过,显出一股难以亲近的冷漠。 这位年轻律师名叫顾晏,是燕绥之曾经的学生。 其实在这一行,尤其是这种鼎鼎有名的律所,碰到他的学生实在太寻常了,这里的律师很可能一半都出自于梅兹大学法学院。但是法学院每年上万的学生,燕大教授基本转头就忘,交集太少,能记住的屈指可数。 顾晏就可数的几位之一。 为什么呢? 因为这位顾同学理论上算他半个直系学生。 还因为这位顾同学整天冷着张脸对他似乎特别有意见。 实习生(二) 其实最初,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至于这样糟糕。 梅兹大学一直有一个传统,新生入学三个月后需要选择一位教授作为自己的直系引导者。也就是说,学生们刚适应新环境新课程,就要迅速沉稳下来,为自己的未来规划一条明晰的路。 出发点十分美妙,实际执行就仿佛是开玩笑了。 每年到了新生选择季,学长学姐们就会聚集在校内电子市场,一脸慈祥地兜售自制小AI,专治选择恐惧症,专业摇号抢教授,服务周到一条龙。 但是过程胡闹归胡闹,结果还是趋同的——大多数学生选择的都是初印象不错的教授。 就顾晏的性格来看,燕绥之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他摇号摇出来的,而是正经选的。 这说明“尊师重道”这条上山路,顾同学还是试图走过的,只不过中途不知被谁喂了耗子药,一声不吭就跳了崖。 燕绥之偶尔良心发现时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总是想不过几分钟就被别的事务打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弄明白,这位顾同学为什么对他那么有意见。 再后来顾晏毕了业,他也没了再琢磨的必要。 …… 上楼下楼不过半分钟,燕大教授还抓紧时间走了个神。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晏已经侧身让过了他们这帮实习生。 毕竟是曾经带过的学生,在这种场景下重逢得这么轻描淡写,燕大教授忍不住有点感慨。 于是他在二楼拐角处转身时,朝楼下看了一眼,刚巧看到走在楼梯最后一级的顾晏摘下了无线耳扣,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燕绥之一愣。 然而顾晏那一眼异常短暂,就只是随意一瞥,就又冷冷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全程表情毫无变化,甚至连脚步频率都没有半点更改。那一眼收回去的同时,他就已经推开了楼下的一扇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种全然是陌生人的表现再正常不过,燕绥之只是挑了挑眉便抛之于脑儿,脚跟一转,不紧不慢地缀在那群实习生的末尾,进了二楼的一间会议厅。 “刚才经过的那些是各位律师的办公室。”主管人事的菲兹小姐,“当然,更多时候办公室里找不见他们的影子,今天比较走运,刚巧那几位都在,包括刚才楼梯上碰到的几位,你们也都打了招呼,除了某位走神儿的先生。” 走神的燕绥之先生反应过来,抬手笑了笑:“很抱歉,我可能太紧张了。” 众人:“……” 这特么就属于纯种鬼话了。 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紧张个屁! 菲兹笑着一摆手:“没关系,对于长得赏心悦目的年轻人,我会暂时忘记自己是个暴脾气。” 大概是这位菲兹小姐看起来很好亲近,有两个女生壮着胆子问道:“刚才下楼的律师都接收实习生?全部?” 菲兹一脸“我很有经验”的样子答道:“我也很想说‘是的,全部’,不过非常遗憾,有一位例外。” “哪位?” 菲兹笑了:“我觉得说出答案之后,你们脸能拉长一倍,因为我当初拉得比谁都长。” “噢——好吧。”那两个女生拉长了调子,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大概是颜狗生来的默契。 不知道其他几位男生听懂没有,反正那个踩电棍的金毛肯定没懂,一脸空白地看着她们你来我往。 燕大教授从筛选人才的教学者角度看了那金毛一眼,觉得这傻孩子的职业生涯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对话语心思的理解力如此堪忧,上了法庭也得哭着被人架下来。 不过,那两位女生遗憾的同时,燕绥之却在心里抚掌而笑:谢天谢地棺材脸顾同学不收实习生,否则自己万一天降横祸被分到他手下,师生辈分就乱得离谱了,太过尴尬。 “他为什么不接收实习生啊?”其中一个活泼一些的女生对于这个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 菲兹显然也不厌烦,“怕气走实习生,他是这么跟事务官说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随口敷衍的瞎话,但我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是吗?他脾气很坏?” “那倒不是,但……”菲兹似乎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最终还是耸着肩,“总之,别想了姑娘们。” 燕绥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听了半天,心里却觉得,以当年顾同学的性格,不收实习生也许不是怕实习生被他气走,很大可能是事务官怕他被实习生气走。 真的很有可能。 菲兹在这里跟大家胡扯了没一会儿,下楼有事的那几位律师便纷纷回到了楼上,推门进了会议室。 就在众人陆陆续续坐下后,菲兹扫视了一圈,疑惑道:“莫尔呢?我记得他说过今天可以来办公室见一见实习生的,还没到?” “我今天还没见过他。”一位灰发灰眼面容严肃的律师回了一句,“你确定他有空?” “你们先聊,我去联系他。”菲兹说完,立刻蹬着细高跟出去了。 说是聊,其实就是一场气氛比较放松的面试。 但再放松也是面试,内容始终围绕着过往经历来,而过往经历又都依据报到证后面附带的电子档案。 燕大教授全程保持着优雅放松的微笑看着其他实习生,一言未发。毕竟他的报到证都是黑市搞来的,电子档案自然也是假的。既然是假冒伪劣的学生,就得谦虚一点,毕竟说多错多容易漏马脚。所以燕绥之的电子档案里,过往经历所受表彰参加活动一概空白,乍一看,活像网卡了,档案没加载出来。 而且因为他的模样太过坦然,太过放松,座位还不要脸地更靠近那几位律师。 以至于那四十多分钟的“面试”过程里,实习生下意识把他当成了面试官,律师们也没反应过来自己阵营混进了一位卧底,甚至好几次聊到兴头上左右点头时,还冲着燕绥之来了句:“这批实习生都很不错吧?” 大尾巴狼燕教授也客套一笑,“是挺不错的。” 氛围融洽,宾主尽欢。 直到那几位律师离开会议室,大家都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燕绥之对这个结果当然乐见其成,他没条件反射去面试那几位律师就已经是克制的了。 然而十分钟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菲兹步履匆匆地在楼上律师办公室和楼下事务官办公室之间来回,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响个不停,显然正被一些临时砸头的麻烦事所困扰。 “真要这么干?你确定?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损的主意?”菲兹声音从半掩的门外传来,语速很快,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确定,我刚才跟他说过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回了一句。 “被损了么?” “啧——”那男人道,“别这么笑,就这么办。你快进去吧,别把那帮年轻学生晾在那里。”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紧接着,菲兹就进了门,清了清嗓子微笑道:“你们表现得非常棒,几位律师都很满意。不过还有一个比较遗憾的消息,原定要接收实习生的莫尔律师碰到了飞梭事故,卡在两个邻近星球中间,没有半个月是回不来了。因此,原本预留给他的那位实习生会由另一位优秀的律师接手。” 燕绥之突然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他的第六感总是选择性灵验,概率大概是一半的一半,只在不详的时候见效。也叫一语成谶,俗称乌鸦嘴。 菲兹继续道,“我来说一下具体分配。菲莉达小姐,迪恩律师非常乐意在这段时间与你共事。亨利,恭喜你,艾维斯律师将会成为你的老师……” 她一一报完了其他人的名字,最终转头冲燕绥之灿然一笑,“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感到非常抱歉,再次替莫尔律师遗憾。不过也恭喜你,顾律师将会成为你在这里的老师,祝你好运。” 燕绥之:“……” 听着是“祝你好运”,但那语气怎么都更像“好自为之”。 燕大教授活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液氮,微笑在脸上冻得都快要裂了。 数秒之后,他才缓缓解冻,回道:“谢谢。” 我会努力不气跑你们那位优秀律师的……但不能保证。 毕竟当年没少气跑过。 还有…… 燕绥之在心里微笑道:你更应该去跟顾晏说,年轻人请多保重,好自为之。 于是,又半个小时后,燕绥之坐在菲兹找人安置的实习生办公桌后,跟坐在大律师办公桌后的顾晏面面相对。 燕绥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顾晏也喝了一口咖啡:“……” 气氛实在很丧,一时间很难评判谁在给谁上坟,谁手里的那杯更像纯正猫屎。 实习生(三) 南十字律师事务所的结构是目前行令行规下最常见的一种,基于基础事务合作的前提下,所内各位律师又相对独立。所以他们办公起来互不相干,一人一间完全归属自己的大办公室,大门一掩就能将其他人隔绝在外,没什么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受到打扰。 对于这种“装瞎做聋谁都别来烦我”的办公环境,燕绥之早已适应多年。 但菲兹小姐并不知道,于是在搬东西进这间办公室前,菲兹小姐又特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要跟大律师这样同室共处确实很难,新来的实习生都会有点紧张,我太明白了。去年有位年轻的先生刚来第一天甚至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我记得中午见到他的时候脸都憋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办公室封闭又安静,他生怕在老师眼皮子低下搞出半点儿动静引起注意。” “意志力令人钦佩。”燕绥之夸赞。 “别笑。”菲兹小姐又继续嘱咐道:“未来这段时间,也许你跟着顾律师出门在外的时间远大于呆在办公室的时间,但我希望你依然能对这里有归属感,尽管你的办公桌没有顾律师的大,但它就是你的办公室,至少三分之一的地盘属于你,随意使用,别拘束,理直气壮一点。”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反正燕绥之觉得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语气跟活像是在赠送挽联。 不过显然菲兹小姐多虑了,燕绥之不仅非常理直气壮,还差点儿反客为主。 他总是稍一晃神就下意识觉得这是自己的办公室,他坐的是出庭大律师的位置,而斜前方那位冻着脸喝咖啡的顾同学才是他瞎了眼找回来给自己添堵的实习生。 以至于他好几次想张口给对方布置点任务。幸亏他反应够快,每回都在张口的瞬间回过神来,堪堪刹住,再一脸淡定地把嘴闭上。 他把这种反应归咎于咖啡温度太高,杯口氤氲的白色雾气很容易让人开小差,以及……这办公室的风格实在太眼熟了。 乍一看,这跟他的院长办公室简直是一个妈生的,跟他在南卢的大律师办公室也相差不远。 燕绥之扫了一眼全景,心里离奇地生出一丝欣慰。 虽然师生关系并不怎么样,但好歹还是有内在传承的。看,审美不就传下来了么? 他晒然一笑,正想夸一句布置得不错,然而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顾晏已经放下了咖啡杯,纡尊降贵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没有收实习生的打算。”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语气格外平静,如果忽略内容的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想听他多说两句”的冲动。 但燕绥之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对这种错觉基本上已经达到生理性免疫的状态了。 更何况他这话的内容根本让人无法忽略。 没有收实习生的打算?太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你可以把我直接转交给任何一位律师,只要不在你这里,哪里都行。 燕绥之把这句心声修饰了一下,转换成不那么惹人生气的表达方式,正要说出口,就见顾晏手指轻转了一下咖啡杯,道:“所以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为你的到来做过任何准备。据说所里有一份经验手册,具体描述过该怎么给实习生布置任务,既能让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又不会添乱,我从来没有翻看过。因此,我无法保证你能度过一个正常的实习期。” 燕绥之挑了挑眉,难得有机会听见顾同学在法庭下说这么长的话,乍一听还都是人话。 当然,仅仅是人话而已,远没有到令人愉悦的程度,毕竟说话的人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依然凉丝丝的。 对于实习期究竟要经历什么,或者顾晏是打算如何安排的,燕绥之并没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比起话语内容本身,顾晏这种好好说话的样子倒让他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不过…… 你对着一个强塞过来的实习生都能好好说话,怎么对着你自己亲手、郑重、深思熟虑选择的直系老师就没一个好脸呢? 燕绥之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不过也没关系,指不定现在换一个身份换一个环境,能跟这位顾同学处得不错呢,至少这开端还算可以。 不过这份感慨没能延续多久,因为他桌上的办公光脑突然哗哗哗吐出一堆全息文件。 顾大律师本来也不是多话的性格,他刚才那一大段已经是好言好语的极限了,所以说了没几句,就干脆把菲兹事先制作好的实习生手册发给了燕绥之。 “你先看。”顾晏道,“我接个通讯。” 燕绥之手指拨了拨全息屏,还好,手册内容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废话很少,总体比较精练,而且很合年轻实习生的心理,甚至有些活泼。确实是菲兹小姐的风格。 实习内容,律所的一些规定,他都一扫而过。 事实上,整个手册他都没细看,毕竟他并不是真的新人,来这里也不是真为了实习。他支着头,随意翻看着页面,而后目光停留在某一行的数字上。 实习期间的薪酬——每天60西。 对一名学生来说,60西什么概念呢,就是刚好够一日三餐,多一个子儿都甭想。不过这也是德马卡这边律所的普遍情况,因为大家默认实习生来律所前期基本是添乱的。 一名大律师给实习生分配任务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因为等你做完这些,他十有八·九需要重做一遍,同时还得给你一个修正意见,相当于原本的工作量直接翻了倍。 其中一些纯混日子的实习生,更是为大律师们过劳死的概率增高做出了杰出贡献。 你给我瞎添乱,还带来了生命危险,我不收学费就算了,还得给付你好多钱,是不是做梦? 这一点实习生们也都清楚,所以对于这种前期意思意思的补助型薪酬也基本没有异议,反正以后总有涨的时候。 燕绥之看到薪酬数字的时候,先是在心里啧了一声,替这些可怜的学生们叹一口气。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现在的自己就是“可怜的学生”之一,一口气还没到底就直接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 就在他支着头缓气时,顾晏的声音不知何时到了近处—— “具体时间地点?” “亚巴岛?” “不去。” 他还在跟人连着通讯,就那么顺手将一只接了水的玻璃杯搁在了实习生桌面上。 燕绥之一愣,抬头看过去,觉得这位顾同学难不成吃错了药,居然还有关心人的时候? 结果就听顾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垂落下来,凉丝丝地说:“我很好奇这手册里究竟写了什么,能让你看得满脸通红差点儿背过气去。” “……” 很好,原汁原味,毒性四射。 他并没有戴耳扣,所以通讯那头的人声是放出来的,只是开得很小,走到近处了燕绥之才勉强听到了两句。 “什么背过气去?”一个男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燕绥之竟然觉得对方声音略有些耳熟,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实习生。”顾晏道。 “好吧。”那人道,“所以你真的不来?我这么诚恳地邀请你,你不给个面子?我家吉塔都跟来了。” 顾晏的表情瞬间更瘫了。 很快燕绥之就明白了他神情变化的原因:“你跨星球冲浪还带上你那怕水的狗……” 燕绥之嘴角翘了一下。 “什么叫怕水的狗,天天夜里准时两点睡觉,比你都守时,这么神的狗一天不带着我都不舒坦。” “……” 对方是个会扯的,叨叨说了好半天,似乎想劝顾晏去参加一场宴会或是别的什么。不过后来的内容燕绥之听不见了,因为顾晏已经走回了自己办公桌边。 之后不管对方再说什么,他都是干脆一两个字终结话题—— “不。” “没空。” “出庭。” 燕绥之回味了一下,还是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 不过他还没想起是谁,顾晏已经切断了通讯看了过来,“手册看完了?有什么想问的?” 燕绥之摇了一下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顿在了中途:“哦,稍等。” 说完,他摸了一下自己的指环智能机,调出资产卡的界面,看了眼余额,窒息的感觉瞬间就上来了。之前黑市走了一圈,剩下的钱他略微一算,不够他活一礼拜。 于是他抬头冲顾晏笑了一下,“我有一个问题。” 顾晏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薪酬能不能预付?” “……” 顾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看了半天就得出这一个问题?” “嗯……”饶是大尾巴狼燕教授也觉得脸皮快要撑不住了。 两秒后,顾晏一脸平静拨出一个所内通讯,他说:“菲兹,帮我给这位实习生转三个月的薪酬,然后请他直接回家。” 燕绥之:“……” 之前觉得没准能跟顾同学处得不错的自己大概是吃了隔夜馊饭。 实习生(四) 这种一言不合就请人回家的习惯究竟是哪里来的??? 反正不是我教的。燕绥之心说。 他从来不会在气头上一脸隐忍地“请人回家”,他都是笑着让滚。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滚,爆炸案的卷宗他连一个标点都没看到。 燕绥之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全息屏……10点15分,从他被宣布落在顾晏手里到现在,一共过去了1个小时又11分钟,这大概是南十字律所一个新的记录—— 刚报到一小时就被无情劝退,闻所未闻。 也许正是因为情势转折太快,完全跑脱预料,燕绥之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可气的,反而想笑…… 他这人说话做事其实是很放肆的,想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就真的弯了一下嘴角。 于是,刚切断通讯的顾晏一转头,就看见这位即将被请回家的实习生在笑,眼角嘴角都含着的那种浅淡又愉悦的笑。 顾晏:“……” 不好。 燕绥之瞬间收了笑,目光垂落在指尖。他用手指拨开挡在面前的半透明全息屏,重新抬眼看向顾晏:“我很抱歉……” 你抱歉个屁! 燕绥之觉得那张冷脸上分明挂着这句话,但顾晏却只是抿着薄薄的嘴唇,蹙眉看着他,而后一言未发地干脆转开了眼,似乎多看一会儿寿都折没了。 大律师办公桌上的光脑接连响了好几声提醒,接着就开始哗哗吐起了全息页面,在顾晏面前堆成了好几摞也没见停。看起来真是忙得很。 菲兹就在这种疯狂的信息提示音中冲上了楼。 又急又脆的高跟鞋声活像要上战场,直到踩在顾晏办公室的灰绒地毯上才消了音,戛然而止。 “顾?我刚刚有点茫然,手续办了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菲兹把身后的门关上,飞快地瞥了眼燕绥之,“这位实习生怎么了?这才一个小时就让他回家?” 顾晏把手上的文件轻扔到一边,全息纸页自动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我说过我不适合带实习生。” 嗯? 燕绥之一愣。 他以为顾晏会把他刚才的所作所为直接当理由扔出来。不过他仔细一回想,以前的顾晏似乎也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不会解释过多,也很少会去跟第三人扯谁谁谁做了什么导致怎么样,所以他才干了什么……哪怕理由无比正当。 这和法庭所注重的东西几乎背道而驰,不知道是不是另类的职业病。有的人干律师这行,私下生活里也会越来越善辩,摆事实轮证据滔滔不绝。他倒好,完全反着来。 顾晏说话的时候,连看都没看燕绥之一眼,好像之前蹙着眉的那一眼就已经彻底看够了。 菲兹却没有被那话说服:“可是亚当斯一个小时前已经成功劝服你了呀?你看了实习生的档案答应的他。他说你尽管不大情愿,也损了他两句,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原话,我可一个字都没改。” 燕绥之更讶异了。 就他那一片空白的档案,换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混日子的主,要不然怎么其他律师一人挑走一个实习生,就把他剩给没在场的莫尔呢,都怕给自己添堵。 而顾晏这种性格,看了那种档案居然还能点头?开什么玩笑? 如果他和顾晏当年师生关系和睦美好,他肯定会怀疑顾晏是不是认出他了才勉为其难破的例。 但是很遗憾,现实是顾晏如果真认出他来,没准他会更快被轰出办公室,并且那三个月的薪酬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燕大教授对此很有信心。 “我那时候确实答应了。”顾晏说,“但是现在改主意了。” “可你向来答应了的事不会反悔。”菲兹道,“你从来没有反悔说过不。” “那么现在有了。” “……” 菲兹看起来鞋跟都要踩断了。 “三个月薪酬是我出尔反尔作出的补偿,让他半个月之后找莫尔去。”顾晏说。 “啊?什么?”菲兹飞快朝燕绥之这边眨了一下眼,“找莫尔?” 顾晏从鼻腔里冷冷应了一句:“嗯。” “找莫尔?” “……” “不是劝退?” “……” 尽管顾晏已经随手回复起了光脑消息,根本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但是这种硬邦邦的沉默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点头。 燕绥之这下彻底不能理解了:都气得不想看我一眼了居然不劝退?不劝退就算了居然还给钱?这位同学你是不是在梦游? “顾,老实说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菲兹替燕绥之说出了心声。 当然仅限这一句,因为下一秒菲兹就笑嘻嘻地说:“但是特别讨人喜欢!要真劝退的话会很难办,毕竟咱们跟梅兹大学有协议,突然退一个学生得附带一大堆文件,我最近有点晕屏晕字,看见文件心肝脾肺肾都疼。” 半天每一句话的顾大律师终于回了一句,“我晕实习生。” 菲兹:“……” 燕绥之:“……” “好了,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你都充满了人情味。”菲兹夸起人来毫无理智,“阮肯定也这么觉得?” 说着她转头看向了燕绥之。 阮?谁? 燕大教授微笑着跟她对视了五秒。 这五秒的时间里,整个办公室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菲兹的高跟鞋又要断了。 五秒后,燕绥之终于想起来,自己那个不知谁给取的假名——阮野。 阮,野,单独喊哪个字都很…… 燕绥之自动把“阮”替换掉,说道:“之前那一个小时里说了很多不得体的话,太过抱歉,所以我已经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没关系,新人总会犯一些小错误,不犯才奇怪呢……” 菲兹小姐扯七扯八地说了很多关于疏忽错误和原谅的问题,仿佛在兜一个巨大的圈子。到最后连自顾自看文件的顾晏都听不下去了,抬眼道:“所以你什么时候把这实习生转给莫尔。” 菲兹咳了一声,“我绕了一大圈就是想说这件事。” “嗯?” “转不了。” “……理由?” “我手比较快,他的报到证已经走完所有程序挂到你名下了,律协都审核完了,转不了。”菲兹觑了一他一眼。 顾晏:“所以我说的事你一项都没办成?” “不,其实我办成了一样。”菲兹道,“我申请好了薪酬预支。” 这话刚说完,燕绥之的资产卡弹出“叮”的一声消息提示。 好死不死的,这智能机在他手里没几天,什么设置都没调,还是默认模式。于是就听一个清凌凌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说—— 收到款项4680西 类型:薪酬预支 来源账户:办公资产卡顾晏 操作人:艾琳·菲兹 余额:5022西 燕绥之:“……” 只能说南十字律所的效率在这种时候简直高得可怕。 你们都不来问问情况就掏钱了? 还掏的是顾晏的钱。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一时间很难说得清这段信息提示里哪句话更让人晕智能机。 片刻之后,菲兹转头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目光看向燕绥之:“如果不预支薪酬,你资产余额只有300多西?那要怎么活?” 就连始终不看他的顾晏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燕绥之耸耸肩,不大在意地笑道:“好在现实不是如果。” 也许是他的余额太可怕,把顾晏都给震住了。上午这件闹哄哄的“劝退”事件最终就这么不了了之。燕绥之正式入驻顾律师办公室,并且得到了办公室主人的承认和默许。 顾晏没再理他,自顾自忙得脚不沾地,中途抽空联系了楼下一位行政助理交代了一点事,然后接了个通讯就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毫不客气地把最近五年的案件资料文件一股脑儿打包传给了燕绥之。 这大概是所有实习生都会接到的初期任务——整理卷宗。燕绥之当年也给别人派过这个活儿,当然不陌生。说实话这种活儿量大枯燥还瞎眼,非常磨人。 但是燕绥之却乐意之至,他为什么要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南十字律所,就是为了这个谁都躲不开的活儿。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查看“爆炸案”前后所涉及的各种细节资料了。 燕绥之的光脑吐全息页面就吐了一个多小时,活生生吐到了午饭时间,那些全息文件在智能折叠之前,高得足以将他连带着整个办公桌活埋。 最后还是另一位实习生洛克,哦就是那位金毛来问他吃不吃饭,那台光脑才彻底闭上了嘴。 “我的天,这么多?”洛克感叹道,“全部都是顾律师办过的案子?” “不知道,还没细看。”燕绥之让文件折叠,一沓一沓的文件瞬间压成薄薄一个平面,不再那么有压迫感。 “太仿真也不好。”洛克道,“有说让你什么时候整理完吗?你怎么还挺高兴的?” 因为终于能看一看自己的具体“死因”了。 然而这话说出来洛克估计会害怕,所以燕绥之颇为体贴地胡诌了个理由:“因为终于能吃点东西了。” 他和洛克出门碰上了另外几名实习生,几人在律所旁就近找了一家餐厅。 “珍惜少有的能好好吃饭的日子吧。”那个叫菲莉达的女生笑说,“以后忙起来我就再也用不着主动减肥了。” 这话说完,另一位实习生安娜就看向了燕绥之:“阮?你怎么吃得比我们两个还少?” 燕绥之有着律师常常会有的毛病——胃不大好。这毛病比较烦人,说大不大,真把胃熬废了直接医疗手术换一个新的就行,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可说小也不小,毕竟胃不能总换,但是饭天天都得吃,每次吃饭都得注意一些,免得吃都吃不愉快。 燕绥之最近更是得格外注意,因为他半年没正常进食了,一时间也吃不了太多。 不过他不喜欢谈论这些小毛小病的问题,所以只是不紧不慢地咽下食物,喝了一口温水,冲那他们笑了笑:“回去就得面对那么多卷宗,不宜多吃。” 会吐。 正在吃第二份的洛克一口意面呛在嗓子眼,扭头咳成了傻子。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燕绥之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自他住的那间公寓。当初那个救他的人租那间公寓用的都是他的假身份和智能机通讯号,一点儿没留自己的痕迹。 信息的内容很短,只有两句话,燕绥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食难下咽——那公寓通知他的租期截止到明天,如果需要继续住下去,需要预付租金。 半年一交。 “……” 燕大教授这么多年头一回为钱如此发愁,他觉得还没看卷宗,自己就已经想吐了。 信息还说稍后会发来通讯,对他进行一次语音确认。 五分钟后,燕绥之突然收到了一个通讯,号码他不认识。想来一定是公寓发来的了。 他接通了通讯,直接微笑着道:“抱歉,公寓不续租。” 没钱,租个屁。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竟然只字未说,就直接切断了通讯。 “……”燕绥之一头雾水。一般公寓服务通讯不会这种态度吧??? 出差(一) “怎么?租房到期啦?”洛克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叉子面,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我说怎么今早见你的时候觉得毫无印象,你不常在学校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确实不常在。” 梅兹大学的有个名人堂,作为顶级老牌学校,自然有一众风云校友,谁的名字如果能被列进名人堂写进校史,那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燕绥之的照片好几年前就被抬进了法学院的名人堂,被包围在一干中老年朋友中,画风清奇,别具一格。毫无疑问,他是整个名人堂里最年轻的一位…… 也是死得最早的一位。 现在那照片恐怕已经被抬进“已故名人堂”供人悼念去了。 这事不能细想,细想他就胃疼。 总之,作为名人堂的一员,他的人生花样丰富也极其繁忙。虽然顶着“院长”这个头衔,坐拥一间随便他怎么布置的宽大办公室,但他实际在梅兹大学校内的时间并不多。 一般只有学校或者学院有重要事宜,他才会在学校呆上几天处理各种事情,顺便挤出一点时间用来气跑学生。 气跑某位学生。 不在学校的时候,他也不是都在南卢的律所,更少在自己的房子里。 就这事曾经还闹过一个笑话—— 六年前德卡马全面大改革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份档案都需要二次登记确认。当然,这种档案不需要像古早时候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往数据库里填写,基本都是根据诸如资产卡的使用情况等等自动分析生成的,只需要本人看一眼确认签个字就行。 档案里面有一项,叫经常居住地。系统会根据你在某个区域停留的时间长短和频率自动筛选出来。 燕绥之去档案署确认的时候,“经常居住地”这一栏就哗哗哗筛得飞起,最终蹦出来五个字—— 长途飞梭机。 管档案的小姑娘当时就笑得掉下了椅子。 再优雅的表情都盖不住“空中飞人”燕教授绿汪汪的脸。 然而,再绿也绿不过此时此刻。 燕绥之摘了耳扣在手里捏玩着,又默默看了眼公寓发来的那条信息。 明天租期截止,就意味着今天肯定得搬,当然他全副家当一个大衣口袋就装完了根本不用搬。重点是还得找好新落脚的地方…… 一共就5022西,刨去餐费交通费,能住哪儿? “没找好新地方?”安娜猜测着问道。 她坐在对面,经过处理的全息屏单面且有曲度,别人看不见内容。当然,她也没有窥人信息的癖好,只是看燕绥之再没动过午饭,便关心了一句。 “嗯?”燕绥之抬头,晒然道:“正在找。” “干脆回学校住?”洛克提议道,“咱们宿舍离南十字这边近,实习季还有补助。” 补助是法学院的特产,每年实习季的时候,法学院会特地拨一些钱分发给老老实实参加实习的学生,美其名曰“实习生奖学金”,小名补助,外号比较长,叫——知道你们实习拿不到钱穷得要死所以发点钱救你们一命。 其实也不算多,每天30西,按月发,覆盖完交通费还能勉强剩一点。 “蚊子肉也是肉。”洛克夸了补助金一句。 燕绥之心说:多谢提醒,蚊子肉我也吃不上。 他一个假冒伪劣的学生,在律所装装样子还行,去学校那不是坐等着露马脚么,他很怕自己走惯了路直接去开院长办公室的门。 再说了,学校有爆炸案卷宗吗? 没有。 到了下午,偌大的办公室依然是燕绥之一人独享。 顾晏显然没有出门跟人交代一句去向的习惯,所以燕绥之也不知道他究竟忙什么去了,今天还回不回办公室,就算不回他也不会惊讶,毕竟他自己以前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折叠过的卷宗只有薄薄几片,看着没那么碍眼。燕绥之并没有急着去整理,而是先在这些卷宗里搜索了一下“爆炸案”。 光脑叮叮两声响,跟爆炸相关的文档资料就被筛选了出来。 一张一张自己叠在了燕绥之眼前。 方便是挺方便的……但他妈的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而且显然不止一个案子,甚至五十个都不止。 燕绥之抱着胳膊重重靠上了椅背,简直要气笑了——南十字律所这五年别的不干,专挑各种爆炸案接的吗?? “阮?”燕绥之正头疼的时候,洛克又敲开门,探头探脑看了进来,活像个做贼的。 “你不如往脸上套个袜子再来吧。”燕大教授心情不怎么样的时候,就开始微笑着损人了。 被损的那位嘿嘿笑了两声,进了门,“你真有意思。” 燕绥之:……没你有意思。 “顾律师还没回来?”洛克轻手轻脚进了屋。他不知道那俩女生为什么一心想调进这个办公室,反正他一看到顾律师那种静态图片似的冰冻脸就怂,还没认识就先怕起来了。 “他回来了你敢进门?”燕绥之一针见血。 “不敢。他看着比我那老师还不好亲近。”洛克撇嘴。 他那位老师叫霍布斯,银发鹰眼,瘦削又严肃,是个很有精英气质的老律师。但从甩冷脸这方面讲,活像顾晏他爸爸。 “你卷宗整理得怎么样了?我干了件蠢事。”洛克道。 “什么?” “我一个手抖把那张表拖进了永久粉碎栏里。” “哪个表?”燕绥之没反应过来。 “啊?你还没看吗?”洛克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方形,“就这么一张表格,列明了卷宗要按什么顺序整理,先什么文件后什么文件那个。” “哦,那个清单?”燕绥之道,坐直了身体挑着手指给他翻找,“我还没看。粉碎了也没事,让那位律师再给你发一份。” 洛克干笑一声:“我老师?不不不,害怕。” “……” “而且他出去了。”洛克补充了一句,为了显示自己没那么怂,“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他说去见当事人,但是没有带上我。” 燕绥之安慰道,“这没什么,他好歹还告诉你出门原因。” 我那位走前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而且第一天一般是不会带实习生出去的。”燕教授淡淡道,“对实习生来说是突然多了个整天找事的头儿,对大律师来说是突然多了个专门添乱的尾巴,双方都需要冷静一下。” 洛克:“……”竟然很有道理。 “找到了。”燕绥之将那份按顺序写着“案卷封面、案卷目录、委托合同”等一溜材料名的清单搜了出来。 “对对就这个。” “行了你回去吧,我直接传一份去你光脑。”燕绥之道。 洛克千恩万谢,搞得燕绥之差点儿怀疑自己不是给他传了一份文件,而是给他转了一百万西。 南十字律所虽然每个律师办公室都相互独立,但是因为有共同的人事和事务官,所以也有一套专门的内部人员联络系统。燕绥之在列表里找到洛克,把清单传了过去。 他正要收起界面,余光瞥到了列表里顾晏的名字,旁边的状态显示的是可联通。 燕大教授看了两秒,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挑了挑眉,戳开顾晏的界面,发过去一句话—— - 顾律师,办公室晚上能留人么? 八辈子没受过缺钱的苦,燕大教授是这么打算的,既然租房到期了,合(便宜)适(有品位)的新住处还没物色好,那不如这两天先在办公室凑合一下。 反正他以前忙起来也没少在办公室过夜,可谓经验丰富。 然而那话发出去半天没动静。 燕绥之盯着屏幕安抚了一下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又发过去一遍—— - 顾律师? 过了能有一分钟吧,消息提示终于响了起来。 燕绥之撩起眼皮一看,顾晏一个字也没说,直接了当发过来一张随手截图。 什么玩意儿这是? 燕绥之点开一看,发现那图是从实习生手册上截下来的,里面是手册上的一句话:“称呼礼仪,实习生应当称指导律师为“老师”,以” 就这么一句话还来了个腰斩没截全,可见对方有多敷衍,大概就是随手一拉就发了过来。 燕大教授微笑着看着对话屏幕,心说:老师???? 这位同学你大概是狗胆包天。 这么乱的辈分他是真的张不开嘴。 不过他下得了手。 燕绥之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戳着全息屏给狗胆包天的顾晏去了第三句话。 - 行吧,顾老师,我晚上留办公室。 这回没过片刻,顾晏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 - 理由 “为了避免露宿街头”这么荒谬的事情怎么能让自己的学生知道,尽管这位学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学生样子,但燕绥之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挽救一下颜面。于是他鬼扯了一句: - 加班,整理卷宗 顾晏久久没有回话,大概被他这种奋斗的精神震到了。 又一分钟后,顾晏的回话来了。 - 回住处去加。 我…… 燕大教授气得靠回了椅背上。 去你的吧我要有住处我他妈用得着加班?? 他觉得自己生平最大错事就是教过顾晏这么个倒霉玩意儿,都毕业多少年了,还能精准地给他添堵。 好在这种气闷没能持续多久,傍晚的时候,被燕绥之一巴掌关了的对话界面突然炸了尸。 里面是顾晏新发来的一句话: - 6点钟,来纽瑟港。 - 干什么 燕绥之懒懒地回了一句。 - 出差 - ? 出差(二) 下午燕绥之还跟洛克说过,律所的惯例是实习生第一天不出外活。没想到几个小时后,顾晏就来破例了。 - 出什么差?去哪里? 顾晏这次没再晾着他,很快回复: - 酒城。 酒城?? 燕绥之看到这个地名就是一阵缺氧。 酒城既是一座城市也不是,人们常提起它的时候,指的是天琴星系的一个星球。一个……垃圾场一般的星球,盛产骗子、流氓和小人。 总之,那是一颗有味道的星球,那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儿能隔着好几光年的距离熏人一跟头。 当然,有一个城市也叫这个名字——就是这颗星球的首都。 所以怎么理解都行,并不能让人好受一点。 让他去这个星球,不如给他脖子套根绳儿,挂去窗外吊着一了百了。 燕绥之想也不想就干脆地回复: - 不去。 - ? - 看见这名字就头疼,不去。 燕绥之手指抵在额头边揉了揉太阳穴。 对面又沉默了几秒,而后回了一句话: - 我记得你应该是个刚入职的实习生,你却似乎认为自己是高级合伙人,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燕绥之:“……” 浓重的嘲讽之味熏了他一脸。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一个燕绥之总忘记的事实。 燕大教授动了动嘴唇,自嘲道:真不好意思,忘了人设。 他动了动手指,正要再回。对面又送来两张截图—— 第一张来自实习生手册:出差按照天数给与额外补贴,一天120西。 第二张也来自实习生手册:表现评分C级以下的实习生,酌情扣取相应薪酬。 燕绥之:“……” 打一巴掌给一枣,这位同学你长能耐了。 一位知名教授曾经说过,任何企图用钱来威胁穷人的,都是禽兽不如的玩意儿。 知名教授放弃地回道: - 去,现在就去。 - 另外,整天带着实习生手册到处跑真是辛苦你了,你不嫌累的么顾老师? 顾晏没有再回复过什么,大概是不想再搭理他。 傍晚,燕绥之站在了纽瑟港大厅门口。 这里是德卡马的交通枢纽,十二道出港口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有飞梭和飞船来去。 飞梭便捷快速,总是尽可能走星际间的最短路线,适合商务出行,缺点是轨道变更次数和跃迁次数较多,不适合体质太虚弱的人。 飞船的航行路线更浪漫一些,稳当、悠闲,更适合玩乐旅行。 像燕绥之和顾晏这样的,基本这辈子就钉死在飞梭上了。 傍晚的气温比白天更低,燕绥之将黑色大衣的领子立起来,两手插兜扫视了一圈,便看到顾晏隔着人群冲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自己的位置。 “这动作真是显眼,视力但凡有一点儿瑕疵,恐怕就得找到明年。”燕绥之摇着头没好气地嘲了一句。 嘴唇轻微开合间,有白色的雾气在面前化散,半挡了一点儿眉眼。 他走到顾晏面前的时候,发现顾晏正微微蹙着眉看他。 “看什么?” “没什么。”顾晏收回目光,拨出自己智能机的屏幕扫了眼,语气并不是很满意,“怎么才到?” “不是你说的6点?”燕绥之纡尊降贵地从衣兜里伸出一只手,瘦长洁净的手指指了指大厅的班次屏,“6点整,一秒不差,有什么问题?” “大学谈判课用脸听的?”顾晏迈步朝大厅里走,灰色的羊呢大衣下摆在转身时掀起了一角,露出腰部剪裁合身的衬衣。“没学过黄金十分钟?” 黄金十分钟是说正事提前十分钟到场的人,总能比徘徊在迟到边缘的人占据一点心理上的优势,还没开口,气势上就已经高了一截,因为对方往往会为自己的险些迟到先说声抱歉。 这燕绥之当然知道,这课还是他要求加上的。然而他本人并没有将这套理论付诸实践。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只要没迟到,哪怕踩着最后一秒让对方等足了10分钟,也不会有半点儿抱歉的心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一点儿不手软。坦、坦、荡、荡。 他管这叫心理素质过硬。 顾晏大概会称为不要脸。 “那课听了个囫囵就扔了。”燕绥之跟上他,不紧不慢地答道,“早到别人欠我,迟到我欠别人。比起气势压迫,我更喜欢两不相欠。” 更何况谁压得了我啊,做梦。 燕绥之心说。 他不仅心里这么想,他还臭不要脸地付诸于实践了—— 两人通过票检,在飞梭内坐下的时候,燕绥之摸了一下指环,在弹出来的全息屏幕上点了几下。 顾晏的指环便是嗡的一震。 “你发的?” 他的智能机同样是指环的形式,简单大气的款式,套在右手小指上,乍一看像是极为合适的尾戒,衬得得他的手白而修长。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喜欢那个突然震颤的感觉,也可能单纯是因为信息来自于烦人的实习生。 “什么东西?车票?”顾晏瞥了眼收到的信息,是一张电子票。 燕绥之倚在柔软的座椅里,扣好装置,坦然道:“来纽瑟港的交通费,报销。” 顾晏:“……” 飞梭上的座椅非常舒适,自带放松按摩功能,哪怕连续坐上两天两夜也不会出现腿脚浮肿或是腰背酸麻的情况,休息的时候可以自动调节成合适的床位。 燕绥之轻车熟路地从座椅边的抽屉里摸出一副阅读镜,架在了鼻梁上。 那长得像古早时候最普通的眼镜,做工设计倒是精致优雅得很,不过它不是用来矫正视力的。燕绥之手指在镜架边轻敲了一下,眼前便浮出了图书目录,他随意挑了一本,用来打发时间。 顾晏瞥了他一眼,眉心再度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又过了几秒后,他才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道:“不得不提醒一句,这趟飞梭要坐15个小时,你最好中途睡一觉。下了飞梭直接去看守所,别指望我给你预留补眠的时间。” “看守所?”燕绥之扶了一下镜架,“去见当事人?” “嗯。” “多少小时了?没保释?”燕绥之问。 “没能保释,需要听审。” 燕绥之略微皱起了眉:“怎么会?什么人?” 一般而言,保释不是什么麻烦的程序,基本就是走个流程的问题,大多都会被同意,顺利又简单。反倒是被拒的情况没那么常见。 旁边坐着的陌生人隔着过道朝他们瞥了一眼,显然听见了几个词眼,有些好奇。 顾晏不喜欢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些事情的具体内容,干脆调整好了座椅,靠上了椅背,“到那再说。” 燕绥之跟他习惯也差不多,了然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看起了书。 然而没看一会儿,他又记起什么似的拍了拍顾晏,“对了。” 顾晏正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闻言瞥向他,“说。” “差旅费能预支么?” 顾晏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话:“要么现在下飞梭,要么闭嘴。” 说完便干脆地阖上了眼,一点儿也不打算再理人了。 好好好,你现在是老师你说了算。 燕绥之顺了顺自己的脾气,转头调整好座椅继续看起了书。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飞梭上的语音提示正在播报,提醒乘客第一站马上就到了。 这个第一站就是酒城。 燕绥之还没醒透,余光瞥到顾晏似乎刚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舱门,微微褶皱的眉心还没平展开。 “???” 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其妙地捏了捏鼻梁,心说我睡个觉又哪里让你不爽了,而且我睡觉你看我做什么?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没醒的大脑间转了几圈,下飞梭彻底清醒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个干净。 因为整个星球扑面而来的馊味太他妈的提神醒脑了,比活吞一吨薄荷油还管用。 燕大教授周身一震,脚步一转便站到了顾晏身后。 “干什么?”正在排队过验证口的顾晏问道。 “借你挡一下这令人沉醉的晚风。”燕绥之回得理直气壮。 顾晏:“……” 不过此时的顾晏正忙着联系看守所,没顾得上给他甩冷脸。 通讯拨出去没几秒,那边便接通了。 顾晏戴上耳扣,那边显然事先跟他有过沟通,一接通就直奔主题说了些什么,顾晏听了几秒,沉声道:“劳驾帮我转接给他。” 那边显然是应了。 又两秒后,顾晏一脸冷静道:“约书亚?我是顾晏,从现在起,你的案子由我全权负责,两小时后我来见你。” 燕绥之听了大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己的智能机也震了起来。 他调出屏幕一看,又一个陌生通讯号,很短,看着就不像是人用的。 “您好。”他有些纳闷地接收了。 “您好,请问是阮野先生吗?我们这里是水杉公寓。”对方清晰地说了来意。 燕绥之:“???”那倒霉公寓又来语音确认了? “公寓?等等,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发过一次语音通讯了么?”他忍不住问道。 对方比他更懵逼:“没有,先生,这是第一次。” 燕绥之:“……” 那之前一言不合挂他通讯的坏脾气是谁? 出差(三) 验证过得很快,因为排队的人本就不多,或者说愿意来这里的人少之又少。这少之又少的来客里,大部分是像顾晏和燕绥之这样,为工作事宜或是公务而来,还有极少数不走寻常路的星际商人,以及某些口味清奇来这里放逐自我的旅行者。 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相较于德卡马终日繁忙的纽瑟港,酒城的这个港口又小又旧,摇摇欲坠,仿佛经历过几轮爆破。 每隔两天才会有一班飞梭在这处降落,停留不到20分钟的时间,然后匆匆离去。 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闲得快要发霉,甚至干起了兼职—— “先生需要车吗?” “港口离市中心非常远,先生女士们需要服务吗?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我还可以免费当导游,呃……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候鸟市场,地下酒庄,山洞交易行——啊哈,有想要赌一把的客人吗!”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吆喝,吵得人耳膜嗡嗡响。从出验证口开始,一直能逼逼到离开大厅。 燕大教授非常讨厌别人对着他叨逼叨,所以是真不喜欢这里,却又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不得不来这里。 “总算清静了,我的笑容已经快要绷不住了。”燕绥之出了大厅大门便顺手掸了掸大衣,又屏住了呼吸闷闷道:“失算,以往我总会记得带个口罩才来这里。” 顾晏只是抬了抬眼皮,却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燕绥之怀疑他也快要被熏得窒息了,只是碍于教养和礼貌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再说了,以顾同学的性格,即便表现出来,也不过是从面瘫变得更瘫而已。 “往那个拐角走,这边拦不着车,服务都被里头那些工作人员强行垄断了。”燕绥之指了指对面一栋灰扑扑的建筑,“走吧。” “我知道。”顾晏的声音同样很闷,看得出来他也呼吸得很艰难,“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也知道。以前常来?” 燕大教授过马路的脚步一顿,随之瞎话张口就来,“年幼无知的时候被骗着来这里旅游过,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顾晏“呵”了一声,跨越时空对年幼无知的燕绥之表示嘲讽。 “你知道吗——” 燕绥之前脚刚在那个避风的拐角站定,三两辆车就鬼鬼祟祟地拐了出来,他抬手随便拦了一辆,拉开车门转头冲顾晏道:“很多大学都有一个师德评分机制,一般来说,那些喜欢冷笑着嘲讽学生的人,注定会失业。比如你这样动不动就‘呵’一声的。” 他微笑着说完便钻进了车里,给顾同学留下半边座位以及开着的车门。 这个制度顾晏当然知道,所有学生都知道。梅兹大学就专爱搞这样的匿名评分,从讲师到校长都逃不过,目的是让教授和学生在校内地位更趋于平等。 而众所周知,法学院有一位教授年年评分都高得离谱……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那个张嘴就爱损人的院长。 汇总出来的文字评价多是“风趣幽默”、“优雅从容”、“很怕他但也非常尊敬他”之类。 真是…… 要多放屁有多放屁。 顾晏扶着车门,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燕绥之,然后毫不客气关上了门,将这烦人的实习生屏蔽在里头,自己则上了副驾驶座。 燕绥之:“……”不坐拉倒。 “先生们,要去哪里?”司机飞速地朝两边看了几眼,还没等燕绥之和顾晏两人回答,就已经一脚踩上了油门。 车子拐了个大弯,莽莽撞撞地上了路。 酒城的生活水平异常落后,相当于还没经历过后几次工业科技革命的原始德卡马。 这里搞不来什么踏实的产业,整个星球扒拉不出几个靠谱的本地人,更吸引不来别处的人,对外交通不便,像一粒灰蒙蒙的总被人遗忘的星际尘埃。 “黑市,酒庄还是赌场?”司机嘿嘿笑着问道,“来这里的人们总跑不了要去这几个地方。当然了,还有——嗯,你们懂的!” 这司机就跟喝大了似的,拖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然后自顾自又“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那里的妞特别辣!” 顾晏:“……” 燕绥之:“……” 顾大律师偏头朝后座的实习生瞥了一眼,目光如刀,仿佛在说“你他妈可真会拦车”。 燕绥之原本还有些无奈,结果看见前座某人那张上坟脸,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晏:“……” 他面无表情地理了理大衣下摆,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从唇缝里蹦出五个字:“劳驾,看守所。” 司机:“…………………………” 刚才还嘻嘻嘻嘻的人,这会儿仿佛生吞了一头鲸。整辆车扭了两道离奇的弧线,才重新稳住。 “去哪儿????” “酒城郊区,冷湖看守所。” “一定要送到门口吗?” “……” 尽管顾大律师那张冷冻脸绷得都快裂了,但他不得不适应这位司机的风格,因为在酒城,满大街的司机可能都差不多。 停留飞梭的港口距离冷湖看守所并不近,顾晏之前并没有来过这一带,只在智能地图上看到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结果这位司机超常发挥,一路把车开得跟火烧屁股一样,仿佛他拉的不是两位客人,而是一车炸弹。 于是他们到达看守所的时间比预估提前了一个小时。 “所以呢,黄金十分钟变成了黄铜一小时。”燕绥之说。 司机在距离看守所两条街的地方下了客,然后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的跑了,喷了人一脸尾气。 “尾气竟然比晚风好闻。”燕绥之又说。 “要不你在这继续闻,我先申请进去吧。”顾晏冷冷说完,也不等自家实习生了,抬脚就走。 燕绥之叹了口气,大步跟上去。 “好吧,来,说说咱们那位当事人的情况。”燕绥之跟顾晏并肩,问起了正事。 “约书亚·达勒,14岁,被指控入室抢劫。” 在整个星际联盟间,各个星系各个星球之间发展速度并不一样,不同地区的人寿命长短也不尽相同。普遍长寿的诸如德卡马,平均寿命能达到250岁,较为短寿的诸如酒城,平均寿命则不到100。 但不管怎样,对于少年这段时间的年龄划分,整个星际联盟都趋于一致—— 18岁成年。 哪怕活成了个千年王八,18岁也成年了,至于成年后能在这世上蹦哒多久,那是自己的事。 而在星际联盟的通行刑法典上,年龄划分还有两个重要节点,就是14岁和16岁—— 只要满了14岁,就能对几类重罪承担刑事责任。要是不小心再长两年满了16,那犯什么事都跑不了。 很不巧,已满14的那几类重罪,刚好包括抢劫。 “14岁?生日过完了?”燕绥之道。 “抢劫案发生前两天刚满14岁。” “那他可真会长。”燕绥之评价道。 这人不论是对熟人还是生人,张嘴损起来都是一个调,以至于很难摸透他是纯粹讽刺,还是以表亲切,也听不出来哪一句是带着好感的,哪一句是带着恶感的。 顾晏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 燕绥之却没注意,又问道:“那保释是怎么回事?照理说未成年又还没定罪,保释太正常了,甚至不用我们费力,这是审核官该办的事。” 在法院宣判有罪以前,推定嫌疑人无罪,以免误伤无辜。 这是一道全联盟通行的行业守则。正是因为有这条守则,保释成功才是一种常态。 “那是其他地方的理,不是这里。”顾晏答道。 “怎么会?”燕绥之有些讶然。“以前这里也没搞过特殊化啊。” “以前?”顾晏转过头来看向燕绥之,“你上哪知道的以前?” 不好,嘴瓢了。 燕绥之立刻坦然道:“案例。上了几年学别的不说,案例肯定没少看。以前酒城的保释也不难,起码去年年底还正常。” 顾晏收回目光,道:“那看来你的努力刻苦也就到去年为止,这几个月的新案显然没看。” 燕大教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不是,这几个月净供人追悼去了看个屁。 “酒城一年比一年倒退,最近几个月尤其混乱,看人下菜,保释当然也不例外。”顾晏简单解释了一句。 燕绥之心说我不过就睡了半年,怎么一睁眼还变天了? 他还没看案子的具体资料,一时间也不能盲断,便没再说什么。 冷湖看守所是个完全独立且封闭的地方,那些挤挤攘攘的破旧房屋愣是在距离看守所两三百米的地方画了个句号,打死不往前延伸半步。 在这附近居住的人也不爱在这片走动,大概是嫌晦气。 所以,看守所门口很可能是整个酒城唯一干净的空地,鸟儿拉稀都得憋着再飞一段避开这里。 然而燕绥之和顾晏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捡到了一个小孩儿。 那是一个干瘦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顶着一张也不知道几天没洗过的脸蹲在一个墙角,过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守所大门。 “这小丫头学谁闹鬼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燕绥之快走过去了,才冷不丁在腿边看见一团阴影,惊了一跳。 小姑娘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大约两秒,她才从看守所大门挪开视线,抬头看着燕绥之。 这一抬头,就显出了她的气色有多难看,蜡黄无光,两颊起了干皮,味儿还有点馊。 不过这时候,燕绥之又不抱怨这空气有毒了。 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弯下腰,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 但是她有点怕,下意识朝后连缩了两步,后背抵住了冷冰冰的石墙面,退无可退,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我长得很像人贩子?”燕绥之转头问顾晏。 顾大律师头一次跟他站在了一条线,一脸矜骄地点了点头。 燕绥之:“……” 滚吧。 “想养?”顾晏问了他一句,语气不痛不痒,听不出是随口一问还是讽刺。 毕竟这方面师生俩一脉相承。 燕绥之短促地笑了一声,站直了身体,“你可真有想象力,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转头冲不远处的一条破烂街道抬了抬下巴,“这地方,一条街十个夹巷十个都睡了人,得把整个酒城买下来建满孤儿院才能养得完。” 说完,他冲顾晏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指环,“5022西,下辈子吧。” 顾晏没什么表情:“不好说,说不定下辈子更穷。” 燕绥之:“……你可真会安慰人。” “过奖。” “……” “小丫头不喜欢我,走了。”燕绥之说。 两人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富余,抬脚便朝看守所的大门走。 只是走了两步之后,燕绥之又想起什么般转回身来。他从大衣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来,弯腰在那小姑娘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颗巧克力:“居然还剩了一个,要么?” 小姑娘贴着墙,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秒,而后突然伸手一把抓过那颗巧克力,又缩了回去。 “饿成这样了身手还挺敏捷。”燕绥之挑了挑眉,转身便走了。 走远一些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后头很小声的一句话,“……要说谢谢。” 燕绥之转头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蹲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看守所大门,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一样,只不过一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塞了一颗糖。 “一趟飞梭15个小时,你正餐没吃两口,糖倒没少摸。”顾晏说。 燕绥之一脸坦然:“少吃多餐,甜食也算餐。” 实际上他现在有点低血糖,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的后遗症还是基因暂时性调整的后遗症,总之得揣点糖类在身上,以免晕劲上头。 当然,这原因显然不能跟顾晏多提,干脆胡说。 看守所铜墙铁壁似的大门紧锁,门边站着几个守门的警卫。 顾晏走到电子锁旁,抬手用小指上的智能机碰了一下电子锁。所有事先申请过的会见都会同步到电子锁上,智能机绑定的身份信息验证成功就能通过。 滴—— 大门响了一声,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这扇大门大概是附近区域里头最先进的一样东西了,还是数十年前某个吃饱了撑着的财团赞助的,当初那财团在背后扶了一把酒城的政府,几乎将这倒霉星球所有重要地方换了一层新,一副要下决心帮助治理的架势。 梦想是好的,现实有点惨。 反正在财团现在已经成了没落贵族,当初赞助的那些东西也由新变了旧。 看守所里昏暗逼仄,走廊总是很狭小,窗口更小,显出一股浓重的压抑来,但并不安静。 酒城的这座尤为混乱,充斥着呵斥、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而这些嘈杂的声音又都被封闭在一间一间的窄门里,不带对象,无差别攻击。 燕绥之在长廊中走了一段,祖宗八代都受了牵连,不过他对此习惯的很,走得特别坦然。 一道铁栅栏门外,一名人高马大的管教抓着电棍镇在那里:“什么人,来见谁?” 燕绥之笑了笑:“律师,有申请,见约书亚·达勒” 刚张口的顾晏:“……” 管教挑了挑眉:“达勒?你们还真是好脾气。”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燕绥之依然回得自如:“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顾晏:“……” 管教从鼻腔里哼了一下,转身冲她招了下手,打开了铁栅栏门:“走吧,跟我来。” 其他地方,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大多都是分开的。酒城这边却混在一起。 管教很快停在一扇厚重的钢铁窄门前,冲门努了努嘴:“喏——你们要见的达勒。” “非常感谢。”燕绥之道。 顾晏:“……” 管教抬起门上能活动的方块,露出一个小得只能露出双眼的窗口,粗着嗓子重里面吆喝了一声:“野小子!你的律师来见你了!” 窗口里很快出现了一双眼睛,翠绿色,单从目光来看,一点儿也不友好,甚至含着一股冷冷的敌意。 紧接着,里头的人突然抬起手,当着几人的面,“啪”的一声狠狠关上了窗口。 燕绥之:“……” 他简直气笑了,转头问顾晏:“你确定真的已经约见过了么?” 这是约见的态度?开什么玩笑。 不过他还没有笑完就发现,身后的顾大律师正瘫着一张脸,倚着墙看他。 燕绥之下意识想问“你这一副死人脸是给谁扫墓呢”,话未出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路抢了顾大律师多少活儿。 真是习惯害死人。 他抵着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朝旁让了一步:“诶?你怎么走到后面去了?” 顾晏:“………………” 这么不要脸的人平生少见。 顾晏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动了动嘴唇:“不继续了?阮大律师?” 燕绥之干笑两声摇了摇手,“你是老师,你来。” 为了化解尴尬,这人的脸说不要就可以不要,反正现在没人认识他。 他说完又指了指紧闭的小窗口问道:“下飞梭那会儿,我明明听见你跟他通讯对话过,这小子怎么翻脸不认人?” 犯完错误就转移话题,脸都不红一下,顾晏对这位实习生算是开了眼了。 不过他还是不冷不热的回道:“是让管教把通讯转接给了他,说完我就切断了,如果单方面通知算对话的话,那就确实对话过。” 管教理直气壮,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指了指窗口:“转接了,拉开窗口让他听了。” 燕绥之:“……” 服气。 燕绥之让出了位置,顾晏理所应当接过了主动权。他指了指那扇钢铁门,道:“劳驾,把门打开。” “确定?就这态度你们还要见?”管教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他握住了腰间的电棍,一副掏出来就能电人的架势。 燕绥之却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用那么蓄势待发。 事实上他和顾晏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那个叫做约书亚·达勒的小子也没怎么样。 他只是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两人的眼睛,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时燕绥之才看清这倒霉玩意儿的模样。 他有一头浓黑的头发,挺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但是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了,乱糟糟的。双眼翠绿,因为脸颊消瘦的缘故,显得眼睛很大,眼窝极深。 嘴唇比顾晏还薄,所以抿着唇的时候,面向有股浓重的刻薄感。 其实这种刻薄感顾晏也有,只不过他举手投足总是很得体,所以那种感觉就化成了一种冷漠的英俊。 但眼前这熊玩意儿…… 毕竟才14岁,就算刻薄相都带着一股强装出来的感觉。 “我接手案子的律师,之前跟你对过话。”顾晏说。 燕绥之:“……”你还真好意思说出来了? 约书亚·达勒似乎也为他口中的“对话”所不爽,表情透露出一股深重的厌恶。不过没再出声,他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关窗的一下里表达过了,便没有了再开口的欲望。 “我来这里只是跟你见一面,让你认一认我的脸。”顾晏毫不在意对方的沉默,冷淡地说道,“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态度,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能够把一切如实、完整地告诉我。” 这话不知戳了约书亚·达勒哪个点,他终于出了声,“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上一个,上上个律师都他妈的这么说的,结果呢?” 他一脚蹬在铜墙铁壁上,“我还是被关在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 “你可以试试。”顾晏全然不受他的情绪感染,语气也依然冷漠。 “试你妈!我没罪!不是我干的!凭什么让我坐在这里等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来跟我说试试!有本事把我弄出去再来说试!没本事就滚——”约书亚·达勒吼着,几乎情绪失控。 燕绥之在旁边笑了笑:“说两句血都要喷出来了,你这样子让人怎么给你办保释?听审的法官一看你的脸,保证转头就是驳回申请。” 约书亚·达勒喘着粗气瞪着他,“又是这种鬼话!能办得了保释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呆着?!” “保释不是问题。”顾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下一次见面告诉我所有事情,毫无保留。”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看真的会有种让人不自觉老实下来的气质,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当老师,学生见到他大概会像耗子见了猫。 约书亚·达勒强撑了几秒,又恹恹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了下去。 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像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不动了。 很显然,虽然他不再谩骂发狂,但是他依然不相信顾晏的话。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又恹恹地开了口,低声嘲道:“能把我弄出去我喊你爷爷,滚吧,骗子。” 这样的说话方式,第一次见还会有所感慨。如果天天见年年见,那就真的无动于衷了。 骗子燕绥之和骗子顾晏一个比一个淡定,先后出了门。 管教也是一脸手痒痒的样子抚摸着他亲爱的电棍,道:“你们这些律师可真是……”说完,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窄小的房间里,声嘶力竭过的人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屈起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蜷着背不再动了。 与看守所里相比,外面天光敞亮,冷不丁看到甚至有点晃眼。 燕绥之用手指当了一下眼睛,摸出全息屏看了眼时间,“还不到2点,走吧,去治安法院把——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顾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实习生,第一次接触这种事,反应有些出人预料。” 燕绥之:“…………”嗯……这真是个好问题。 出差(四) “不是么?”顾晏道。 燕绥之在心里回道:是啊,没错。 但是嘴上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这人说起瞎话来连编的时间都省了,几乎张口就来:“我好像并没有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事吧?” 顾晏看向他。 燕绥之开始扯:“我父亲也是一位律师,跟着他接触的事情太多了。有几次他在书房跟人通话没带耳扣,被我不小心听见了,比这激烈十倍的都听过。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小,吓了一跳。后来再听,也就那么回事了。” 燕大教授深谙说鬼话的精髓,不能说得太过具体,只有明知自己在骗人的人,才会为了说服对方相信而长篇大论,有意去描述一些使人信服的细节。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心虚。 真正闲聊的时候说起什么事,除非正在兴头上,不然都是随口解释两句就算提过了。因为说的是真话,所以根本不会去担心对方信不信。 他说完,余光瞥了眼顾晏的脸。 没大看清,但反正没有用什么“探究的穿透性的目光”盯着他,脚下步子也没停,似乎他刚才也就是随口一问,听解释也是随耳一听。 “哭了没?”说完片刻后,顾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燕绥之:“???” “我说,你还小的时候听见那些吓哭了没?”顾晏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 这位同学,你转头看着我说,你说谁哭了? 不过显然,顾大律师只是再次跨越时光嘲了“小时候的他”一句而已,并没有认真等他回答的意思。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晏已经领先他两步了。 不过也正是刚才那一问,让随意惯了的燕绥之意识到,自己可能太不知道遮掩了,这样肆无忌惮下去,迟早要完。其实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忍受不了丢人。 尤其在自己学生面前丢人。 酒城的治安法院离看守所非常近,步行不过十分钟。 治安法院本就是最初级的法院,里面每天都在处理各种琐碎的杂乱的程序和案子,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的庄严肃静,有时候甚至出乎意料的闹,比如申请保释的地方。 燕绥之不是第一次来,但他每一次来都想感慨一句,酒城的公检法工作人员真是辛苦了,到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被安排在这里。 厅里三五成群地聚集着许多人,乱糟糟的,全息仿真纸页到处都是。 “我仿佛进了家禽养殖场……”燕绥之干笑一声,干脆好整以暇地倚在了门边,一副非常老实的模样,“我这次安守实习生该有的本分,不抢顾老师的位置了,去吧。” 顾晏:“……” 他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分配到这个实习生。 顾晏站在两步之外,两手插在羊呢大衣口袋里,腰背挺直,半垂着眼皮看着倚在门边的某位,沉默片刻后不咸不淡地说:“我不得不提醒你,递交保释申请这种事,恰巧是实习生该干的。” 他说着,冲大门里一抬下巴,“去守你该守的本分。” 燕绥之在心里把这位蹬鼻子上脸的学生一顿打,面上却笑了一下,耐着性子直起身,转头进了门。 骤然放大的嘈杂声兜头砸了他一脸。 他侧身让过伏在各处签名的人,走到高台边。 站在台后的是一位穿正装的年轻小姐,一般而言这种事也都是刚进法院的年轻人干。她看了燕绥之一眼,便条件反射地敲了一下面前的光脑虚拟键,“申请保释?” “是的,冷湖看守所,约书亚·达勒,被指控了入室抢劫。” 那位小姐跟着他所说的信息,敲了几下虚拟键,又确认了一句,“达勒……14岁?” “对。” “领一下申请单。” 她说完,光脑噗地吐出了一张页面,页面上的表格清楚地显示着约书亚·达勒的个人信息,下面是统一的申请用语。 就联盟现今同行的规定而言,保释本身是不用申请的,而是由审核官主动确认某位嫌疑犯该不该适用保释。只有当审核官认为不该适用的时候,才需要律师来主动申请,然后由法院根据申请顺序安排当天或者第二天听审。 所以,提交申请这个程序本身极其简单,一般都喜欢让实习生来办,反正不用担心办砸。 燕绥之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约书亚·达勒的信息,点头道:“没错。” “那签个字就行。”那位小姐指了指前面众人扎堆的桌子,“那里有电子笔,或者手指直接写。” 燕绥之一看那群人就头大,笑了笑道:“我还是用手吧。” 小姐噗地笑了,“你看着像是刚毕业,实习生?” “嗯。”燕绥之应了一声。 “挺好的,至少能出来跑动跑动。我也是实习生,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月了。”这姑娘在这里站了一个月,也没主动跟谁聊过天,这会儿突然有了点闲聊的欲望,大概还是来自颜狗的本能。 燕绥之抬眼一笑,“在这之前呢?整理卷宗整理了一个月?” “你怎么知道?” “很久以前我也在法院实习过。” “很久以前?”那小姐听得有点懵。 “嗯。”他头也没抬,随口答了一句,抬手就签,笔画龙飞凤舞。 不过刚舞了两下,突然又顿住了,默默点了个撤销。 “怎么撤销了?” 因为差点签成了“燕绥之”…… 他带着笑意道:“字写丑了。”然后老老实实写上阮野两个字,选择了确认提交。 “好了。” 燕绥之抬眼冲那站在高台后的那位小姐道:“谢谢。” “再见。”她笑了笑。 “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下个月你就能跟着干点实在事了。”燕绥之说着摆了摆手,便转头出了门。 他出门的时候,顾晏已经等得略有些不耐烦了。当然,单从他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 “走吧。”燕绥之偏了偏头,“去前面看一看结果。” 顾晏指了指全息屏,一脸佩服地说:“阮野,两个字你签了五分钟。” 燕绥之挑了挑眉,“因为这名字不好写,第一遍写得丑。” 顾晏不咸不淡地说:“一个签名写上二十多年还丑,就别怪字难写了吧。” 燕绥之:“?” 说谁字丑? 他想把法学院装裱起来的那份签名怼到这位学生脸上去。 法院前厅的大型显示牌上分栏滚动着各种信息,左下角那栏是保释申请安排的听审时间。 燕绥之和顾晏两人等了不到五分钟,约书亚·达勒就滚出来了。 “明天早上10点。”燕绥之道,“还行,距离午餐时间不远不近,法官不至于饿得心烦。” “嗯,走吧。” 两人从法院出来后,又在路边拦了一辆车。 这次的司机倒不多话,但也因此看起来略有一点凶。 酒城的并行的道路不多,所以这里的司机总喜欢先踩着油门上路,再问目的地。等到这位司机开口的时候,燕绥之就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令人不舒服了,哑得像是含了一口粗砂。 “去哪。”司机简短地问道。 “甘蓝大道。”顾晏放大了智能机上的地图,说道。 酒城这地方黑车满地,根本没几辆是正经受监管的,所以连约车都定位约不了,回回都得看着地图找街道名。 甘蓝大道这地方燕绥之是知道的,如果说他们落脚的这一片城区能有哪里勉强像是正常人住的,那就只有甘蓝大道,那里有几家看上去不会吃人的旅馆。 顾晏显然也是个有经验的,大概在那里预约了住处。 燕绥之想得没错。 顾晏预订的地方是一家叫做银茶的高档旅馆……酒城范围内的高档,翻译过来可以等同于“非黑店”。 仅此而已。 两人站在酒店前台的时候,负责登记的是一个小伙子。 扎着辫子,打了一排耳钉以及一枚唇钉的小伙子。他瞥眼看见燕绥之他们,毫不避讳地来回打量了一番,然后发出了像第一位司机一样的笑。 顾晏对于别人这种奇奇怪怪的举动向来是当做不存在的,他脸色未变,只是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冷淡道:“有预约。” 好在那小伙子比之前的司机识相,不提看守所病也能好。他点了点头,换了副正经点的模样,冲顾晏道:“通讯号报一下。” 顾晏道:“1971182。” “好,我登记一下,稍等啊。”小伙子往嘴里丢了一颗糖,含含混混地道。 燕绥之顿了一会儿,突然“嘶——”了一声。 “怎么?”顾晏皱眉瞥他,“牙疼?” 燕绥之的眉头皱得比他还深:“你通讯号多少???你再报一遍???” 出差(五) “1971182,不用谢。”正在登记的前台小伙子非常顺溜地报了一遍。 燕绥之连忙调出全息屏幕,嗖嗖翻到通讯记录。整个记录短小得可怜,这两天里给他这个智能机发来过通讯请求的总共就两个号码。一个是后来的公寓服务号,另一个…… 是谁不用说了。 顾晏接过那小伙子递过来的房卡,抬了眼皮,“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挂了谁的通讯?” “麻烦讲点道理,先挂断的明明是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顾晏按下了7层,目不斜视地冷声讥讽道:“上来就是一句‘公寓不续租’,不挂断难不成问你服务打几分?” “因为在那之前我刚收到公寓的信息,说稍后给我发语音确认,然后你就拨过来了。”燕绥之没好气道,“这位老师你怎么那么会挑时间?” 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顾晏冻着脸,看起来气得不清。 “而且——”燕绥之又道。 还他妈有脸而且? 顾晏简直也要被他气笑了,短促地呵了一声,电梯门一开就大步走了出去。 “你拨过来怎么不说一下你是谁?”燕绥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继续道,“你要说一声不就没后面的误会了么?我又没有你的通讯号。” 顾晏有他的通讯号倒是不奇怪,毕竟报到证还有后面附加的电子档案里都有。 燕绥之这么说着,又调出了全息屏,低着头边走边把顾大律师的通讯号保存起来。 “实习生手册。”顾晏冷不丁开了口,脚下步子也是骤然一停。 “手册?那倒霉手册又怎么了?”燕绥之也跟着停下了步子,抬头问道。 他现在听见这玩意儿就头疼,总觉得里面埋着无穷无尽的坑,可以让顾晏随手截图来刺激他。 “菲兹在手册列明了辅导律师的通讯号,并且用了三行高亮加粗字体提醒你们存起来。”顾晏说。 燕绥之一愣,“还有这个?我怎么没看到。” “因为你就看见了钱。” “……” 顾晏抽了一张房卡打开了自己面前的房间,进去开了灯。 燕绥之自认有点理亏,不打算再聊通讯号的问题,就随口扯了点别的,“你不是说你一点儿实习生方面的资料都没看么?怎么对手册内容那么了解。” “这两天抽空研究一下。” “研究那个干什么?”有这个功夫看你的案件资料不好吗? 顾晏转过身来靠在玄关处,刚好挡住了进屋的路:“为了找到明确的条例把你开除。” 燕绥之:“?” 顾晏说完,把另一张房卡插进燕绥之的大衣口袋,随手一指门外,语气格外平静:“滚。” 紧接着,房间大门就在燕绥之面前怼上了。 发出嘭的一声响。 “……”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好了,这句是我言传身教的没错。 他从口袋边缘抽出摇摇欲坠的房卡,翻看了一眼房间号,就在隔壁。便悠悠哉哉地刷卡进了屋。 这家旅馆虽然跟德卡马的那些不能比,但还算得上干净舒适,至少屋里没有外头那种流浪汉和酒鬼混杂的味道,甚至还放了一瓶味道清淡的室内香水。 有床有沙发,室内温度不高不低。 这趟出差恰到好处地解决了他的住处问题,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那天中午挂了顾晏的电话,下午就问办公室夜里留不留人。就算是傻子,恐怕也能根据那两句话猜出个大概情况,跟何况顾晏还知道他全部身家只有可怜巴巴的5022西。 所以,这趟临时通知的出差出于什么心理也不难猜了。 看来他这个脾气不怎么样的学生,也仅仅是脾气不怎么样而已,心还挺软。 燕大教授难得良心发现,站在落地窗边自省了一会儿,给几分钟前新存的那个通讯号发了条信息:“房间不错,谢谢。” 意料之中,对方一个字都没回。 燕绥之嗤了一声,摇了摇头,心说看在床的份上就不跟你小子计较了。 不过床有了,换洗衣服还没有呢,毕竟他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 倒不是出差的通知来得太突然,而是燕绥之本来就这个习惯。他手里不爱拎太多东西,智能机、光脑、律师袍,除此以外有什么需要都是到地方直接买。 燕绥之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带着房卡出了门。 酒城这地方他并不陌生,该去哪里更是轻车熟路。他在门口拦了个车,报了目的地,便自顾自地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刚养没几秒,指环震了一下。 燕绥之皱了皱眉,睁开眼,全息屏上一条新信息。 姓名:坏脾气学生 内容:你出门了? 燕大教授这么多年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全凭自己一拍脑袋决定,放浪不羁,从没有要给人报备一声的习惯。冷不丁收到这么条信息还有些莫名其妙。 愣了两秒他才“啧”了一声,耐着性子回道:“对,我去买——” 话还没说完,界面就被一个卡进来的通讯切掉了。 燕绥之:“???” 通讯一接通,对方道:“我是顾晏。” 燕绥之心说废话,“我知道,我存你号码了。” “在哪?” “黑车里。” 前座司机:“……” 顾晏沉默两秒道:“……要去哪里?” 燕绥之道:“双月街,我去买点换洗衣服。这才刚上车,你信息就来了。” “出门不知道说一声?” 燕绥之有点想笑:“说了你回吗?” “……” 顾晏似乎被他堵了一下,片刻后又道:“我过会儿过去。” “不用,我买东西快得很,要不了十分钟。”燕绥之道。 “带实习生出差,你出任何问题我都得负全责。”顾晏说道,“你是不是忘了酒城是什么地方?” 燕绥之心说当然没忘,然而我来酒城的次数恐怕是你的两倍,比起我的安全,我可能还比较担心你。 但是这次他嘴巴多了个把门的,没有把这话秃噜出来。 于是燕大教授憋了两秒,想不出更有说服力又不暴露身份的话,只能点头道:“行吧,那我到了等你。” “先把车牌号发过来。” 燕绥之:“??干什么?” “万一出了意外,还能有个线索收尸。” 燕绥之:“……” 顾晏讲完恐怖故事就挂断了电话。 燕绥之瞪了半天全息屏,最终还是认命地敲过去一串车牌:“EM1033” 双月街是个很奇特的地方,那是附近唯一的“富人商业区”,偏偏镶嵌在大片斑驳低矮的“贫民窟”里,像一块不小心粘错了地方的口香糖,在黑黢黢的脏乱色块里打了个黄白色的突兀的补丁。 黑车司机是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在双月街的街头停了车,冲燕绥之打了个招呼,“对不起啊先生,只能给你停在这里了,我得赶着回家一趟,前面就是双月街,祝你玩得愉快。” “谢谢。”燕绥之难得在酒城碰见个正常点的司机,付了车费便下了车。 谁知道司机自己也从驾驶座上下来了,一边用老旧的通讯机跟人说话,一边撑着车门冲燕绥之点头笑笑。 “你到了没?”周围环境嘈杂,司机不得不冲电话那头的人嚷嚷,“我?我已经在路口了,没看到你啊?你快过来接一下手,半个小时前就跟你说了,非拖拖拉拉到现在,你是不是又去——好好好,我不说,但是你他妈的快点!” 即便燕绥之不想乱听,这咋咋呼呼的声音也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挑了挑眉,冲司机笑笑,抬脚朝双月街通明的灯火下走去。 逛街这种事情燕绥之没什么兴趣,他买起东西来总是目标明确,速战速决。所以他半点儿没犹豫就直奔一家店面,以往他来酒城也都在那里买更换用的外衣。 刚进店,他手上的指环就是一气连环震,差点儿把整个手指头给哆嗦断了。 干什么呢这是? 燕绥之原以为又是某位坏脾气学生来烦人了,结果一看居然不是。 搞得他手指连环震的是实习生洛克,这位热心过头的二傻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给所有实习生拉了一个通讯联络小组。 两分钟前,安娜小姐在里面发了一张截图。截图内容一项通知。 通知内容是所有实习生在一周后会有个考核,考核结果会作为初期成绩登记下来,等到实习期结束前,跟末期成绩一起做个综合分,来决定去留。 洛克:一人挑一个案子做模拟庭辩。 安娜:你也看到通知了? 洛克:两个小时前老师告诉我了,让我好好准备别丢他的脸。 菲莉达:我怎么没收到通知? 燕绥之心说巧了,我也没收到。 洛克:可能还没来得及通知?反正最晚明天也该知道了。不如先商量一下各自挑什么案子吧。 菲莉达:我看看。 燕绥之看了眼截图里列举的案子,一共五个,涉罪类型各不相同。他对这个无所谓,想着让这些学生们先挑,挑剩哪个他就接哪个。 几秒后,小组又震动起来。 洛克:挑好了,我抢劫吧。 菲莉达:我绑架。 安娜:……那我故意杀人好了。 亨利:非法拘禁。 燕绥之动了动指头,发了一条。 阮野:那我只能把你们全都抓起来了。 众人:??? 考核内容就这么内部分配了,燕绥之笑了笑,正准备关界面,却见又有人冒了头—— 亨利:提前恭喜安娜和洛克了。 洛克:? 安娜:? 亨利:你们没听说过吗?初期考核看老师身份的,因为负责组织的是霍布斯和陈两位律师,所以基本上这两位的学生不用担心分数,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菲莉达:……从哪听来的,没有证据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 亨利:到时候可以看看。不过我其实没所谓,需要担心的应该是阮野。 燕绥之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在说自己,他想了想,回了一个字:哦。 亨利:…………………………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听审(一) 这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 燕绥之看着全息屏,心说这位年轻人,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如果连这种实习生之间模拟的庭辩我都需要担心,那我基本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休养老了。而且…… 他又不是真来给这倒霉律所打工当壮丁的。 爆炸案资料一到手,他就可以把离职申请拍到顾同学桌上拍屁股走人了,担心什么啊。 见他半天没回复,亨利又憋不住了。 亨利: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打听太多?没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没有心理准备。 阮野:谢谢。 亨利:我从几位学姐学长那里打听来的,他们说顾律师打分很恐怖的,丝毫不讲情面,而且关系跟他越近,他的要求就越高,高得能让你怀疑人生。听说曾经有一位学生跟他有些沾亲带故,本以为来这里能有人罩着,谁知顾律师不收实习生,这就经受了一波打击。后来那人初期考核准备得有些马虎,在模拟庭辩上感受了一番震撼教育,抬着下巴上去,哭着下来了。试着想象一下,如果是他自己的学生…… 众人:害怕。 洛克:这风格让我想到一个人。 安娜:我也…… 亨利:院长…… 亨利:前院长。 安娜:顾律师不就是院长教出来的? 一声没吭还被迫出镜的燕绥之觉得很冤——你们顾律师这脾气绝对是天生的,别往我身上赖。他对我都敢这样,我会教他这个? 安娜:还是有区别的,非审查考核期间的院长至少会笑,而且总带着笑,看起来是个非常亲切优雅的人。顾律师他笑过? 安娜:没有。 亨利:你去看看前两年的审查成绩,冷静一下再说院长亲不亲切。其实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每次评分季院长都能有那么高的分。 安娜:怎么?你以前给他多少分? 亨利:……100。 安娜:呵呵。 菲莉达:好,一学院的受虐狂。 燕绥之:“……” 洛克:阮野你怎么不说话? 亨利:吓哭了? 燕绥之:“……”两个二百五一唱一和还挺默契。 不过这样的群组聊天内容对于燕绥之来说还挺新鲜,这种纯粹的学生式的聊天他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上一次搅和在里头还是他自己刚毕业的时候。 他没有加入,只是用看戏剧的心态翘着嘴角旁观了一会儿,便收起了全息屏。 “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吗?”妆容精致的店员恰到好处地掐着时间走到他身边。 燕绥之熟门熟路地挑了两件衬衫,正要转身,就听见一个低沉的不含情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他猛一回头,看见了顾晏的脸,没好气道:“你鬼鬼祟祟在后面干什么?吓我一跳!” 光明正大走进店里的顾大律师:“……你在这做贼?” “……”放你的屁。 “不做贼这么害怕干什么?”顾晏淡淡道。 燕绥之差点儿要翻白眼,他抬了抬下巴,“我没给你定位,你怎么找到我的?” “在对面下车刚巧看见。”顾晏瞥了眼他手里的两件衬衫,语气古怪地问道,“你确定没走错店?” “当然没有。”燕绥之心说我衬衫大半都是这个牌子,怎么可能走错。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家衬衫的价位?”顾晏不咸不淡地道,“我建议你先看一下自己的资产卡。” 燕绥之周身一僵。 顾晏毫不客气地给他插了一刀:“5022西,记得吗?” 燕绥之:“……” 忘了。 “有必要提醒一句,出差报销不包括这种东西。”顾晏又道,“你不至于这样异想天开吧?” 燕绥之抵着鼻尖缓了缓尴尬,打算把那两件衬衫放回去。结果还没伸出去,就被顾晏半道截胡了。 他将衬衫拎在手里简略翻看了一下,又撩起眼皮看向燕绥之:“我没记错的话,通知出差的时候给你预留的收拾行李的时间,你却两手空空。能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么?” 燕绥之干笑了一声,“怎么想的?穷得没别的衣服,我上哪收行李去?” 顾晏:“……” “之前倒了血霉,住的地方被偷了。”燕绥之开始扯,“那小偷缺德到了家,就差没把我也偷走卖了换钱,要不然我至于穷成这样?5022西,呵!” 他说着还自嘲着笑了一声,别的不说,情绪很到位。毕竟他一觉醒来就成了穷光蛋,跟被偷也差不多了。 顾晏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回,似乎没找到表情上的破绽,最终他收回目光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燕绥之主动建议:“走吧,换一家。想在酒城找家便宜的衬衫店还是不难的,我刚才就看见了一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指的应该是拐角那家门牌都快要倒的店。”顾晏道,“你确定穿着那家的衬衫,你有勇气站上法庭?” 还真有。燕绥之心说混了这么多年,哪里还用得着靠衣服撑气势。 但是这答案显然不符合一个正常实习生的心理。 他有些无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 顾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拿着那两件衬衫兀自走了。 燕绥之瞪着他的背影,心说你拿着衬衫是要干什么去?总不至于吃错药了替我付钱吧? 两秒钟后,他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因为顾晏真的吃错药付钱去了…… 又一个小时后,回到旅馆的燕绥之站在顾晏房间里,看着床边打开的一个行李箱,略微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别看那两件新衬衫,跟你没关系。”顾晏道。 燕绥之:“……” 顾晏指了指行李箱里的一件黑色长袍,“明天你把这个穿上。” 那种黑色长袍对燕绥之来说实在太熟悉了,那是高级定制店里手工剪裁制作的律师袍,衣摆和袖口都绣着低调稳重的纹样,纹样的内容是全联盟统一的,代表着法律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种律师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有钱就能买到的,得拿着联盟盖章的定制单,才有资格去量尺寸预约。 当然,还是要钱的…… 而且非常昂贵。 这样的律师袍燕绥之有三件,每晋升一个级别就多一件,最终的那件跟顾晏的看起来还有些区别,多一个烟丝金色的勋章——一级律师专有。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明天?你是说保释听审?我为什么要穿这个?”燕绥之一脸莫名其妙,“我又不上辩护席。” 他一个实习律师,难道不是只要坐在后面安安分分地听? 谁知顾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转开目光,一边收好新买的衬衫,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错了。你上,我坐在后面。” 有那么一瞬间,燕绥之眼皮惊得一跳。他看着顾晏的侧脸,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审(二) 顾晏把律师袍拿出来,阖上行李箱,才转过头来看向燕绥之,“让你上辩护席的意思。” “为什么让我上辩护席?” 顾晏站直了身体,皱着眉道:“你真是来实习的?” 他情绪总不放在脸上,除了冷还是冷,也看不出别的什么。 燕绥之一时也摸不透他问这话的目的,于是看着他的眼睛,用最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啊,你这问题可真有意思,我不是来实习的我来干嘛?” 顾晏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我至今没在你身上看到半点儿实习生该有的态度。” “什么态度?” “你试想一下跟其他几个实习生说,让他们上辩护席,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两眼放光,瑟瑟发抖。”燕绥之随口回答道。 “……” 什么鬼形容。 顾晏:“……你呢?你是什么语气?我几乎要怀疑我不是在给你锻炼机会,而是要把你送去枪毙了。” “锻炼机会?”燕绥之认为自己捕捉到关键词,心里倏然一松,他失笑道,“这可不能怪我,你整天绷着个脸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刺我一针,我当然会反应过度,以为你又在讥讽我抢你的活儿,就像之前在看守所里一样。” 好,反手泼别人一脸脏水。 顾晏快被他这种风骚的反击气笑了,他把手里的律师袍丢在床上,指着房间门说:“滚。” 燕绥之一听见这个字就笑了。 能请人滚,说明还正常。看来顾晏没发现什么,也许有点怀疑?但至少还没能确认什么。 等他笑完再看向顾晏,就发现他这位学生的脸色更不好了。 “你还有脸笑?” 燕绥之非但没滚,还干脆拉了一下沙发椅,坐了下来,软下脾气笑道:“实习生该有的态度我还是有的,就是反应迟钝了点。你真让我明天上辩护席?” 顾晏一脸刻薄:“不,改主意了,滚。” 燕绥之:“……” 燕绥之:“顾大律师?” “……” “顾老师?” “……” 燕绥之心说差不多行了啊,我还没这么跟谁说过话呢,我只知道怎么气人,并不知道怎么让人消气。 他倚在靠背上,抬眼跟顾晏对峙了片刻,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咕哝道:“想起来了,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强行塞进顾晏手心,“给,别气了顾老师。” 顾晏蹙着眉垂眼一看,手心里多了一颗糖。 顾大律师:“………………………………” 他那张俊脸看起来快要冻裂了。 “你究竟揣了多少糖在身上?” 燕绥之坦然道:“本来没了,刚才吃完晚饭出餐厅的时候,前台小姑娘给的,没给你吗?那一定是你绷着脸不苟言笑太冻人了。” 顾晏:“……” 这种放浪不羁的哄人方式简直再损不过了,然而两分钟后,顾晏和燕绥之面对面坐在了硕大的落地窗边,便携光脑搁在玻璃桌面上,一张张全息页面摞了厚厚一沓。 “约书亚·达勒入室抢劫案的现有资料,这两天仔细看完。”顾晏冷着脸道。 燕绥之大致翻看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接的这个案子?” “来的那天上午接到的委任,快中午拿到的资料。” 燕绥之想起来,那天他们几个实习生上楼的时候,顾晏正接着通讯。后来他们跟菲兹在办公室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顾晏的光脑吐了一个小时的资料。 应该就是这个案子了。 虽然顾晏还没有拿到一级律师勋章,但他在年轻律师中算是佼佼者,名声不小,身价自然不低。行业法规订立过一套收费标准,依照那个标准,想要请顾晏这样的律师,花费委实不少,并不是什么人都请得起的。 因此,联盟设有专门的法律援助机构,所有执业律师都在援助机构的名单上。 如果有嫌疑人请不起律师,机构会从执业律师中抽选一名律师来为他辩护。 费用由机构代为支付,当然……就是意思一下,跟那些律师平时的收入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打义工,但这义工还必须打。 一名律师如果接到机构的委任,基本都得答应下来,除非不想在这个行业继续混了,因为拒绝委任的记录影响律师级别的晋升审核。 对于这种委任,有一部人的态度十分敷衍,他们不会拒绝,但也不会多认真去准备。 因为律师手里总有好几个案子同时进行,在这一个上面花费更多时间,就意味着其他案子的准备时间会减少。很多人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精力分配方式。 单以钱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委任案输多胜少,这几乎成了行业内的一种共识。 为了平衡这种情况,嫌疑人如果觉得委任的律师太过敷衍,有权要求更换。最多可以更换三位。 约书亚·达勒就是这种情况。 以那熊玩意儿的脾气,就算把他卖了也是血亏,换来的钱凑一凑都付不起一个律师一小时的费用。 机构帮他委任过两位律师,显然那两个废物律师对这案子敷衍至极,搞得约书亚逮谁咬谁,一个不剩都给轰走了。 顾晏是第三个。 约书亚更换权已经用完,轰无可轰。而且……就这顾大律师的脾气来说,谁把谁咬走还不一定呢。 “没有监护人……有个妹妹……”燕绥之大致扫了一眼资料上的照片,“哟,这照片乍一眼都认不出来,洗头跟不洗头区别这么大?” 动态照片上的约书亚·达勒虽然也瘦,但还不至于像看守所里那样两颊凹陷,眼下青黑。眸子还是明亮的,不会一见到人就目眦欲裂,气得满是血丝。 精神状态相差太大,真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但即便是照片,也能看出这小子脾气不好,气质里就透着一股不耐烦。 顾晏:“你的关注重点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盯着照片能看出花儿来?” 他们这些人对于如何快速浏览成山的案件资料提炼重点是很有经验的。这种嫌疑人背景资料重点都在文字中,很多介绍性的照片他们都是一扫而过,根本不会细看。 但是燕绥之的习惯却不同,他对照片总是很在意。 “随便看看。”燕绥之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却又转向了后一页的照片。 那是约书亚·达勒妹妹的照片。 “罗希·达勒,那小子的妹妹,资料上写她8岁。”燕绥之屈起食指敲了敲那张照片,“这顶多5岁吧,又是从哪一年的登记资料里扒出来敷衍咱们——嗳?顾……呃老师你来看,这小姑娘的长相眼熟么?” 顾晏瞥了一眼,又凑过来仔细看了一下,皱起了眉:“在哪见过?” “墙角那个小丫头!”燕绥之想起来了。 跟约书亚的照片一样,他妹妹的照片也跟真人相差甚远,年龄不统一,而且照片上的小姑娘脸颊有肉,皮肤虽然说不上白里透红,但还是健康的,绝不是一片蜡黄。两只大眼睛乌溜溜的,透出一股童真来。 两人略一沉吟,都想到了一些东西。 燕绥之朝后靠在了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踢了顾晏一下,抬了抬下巴,话语带笑:“这照片有用吗?” 顾晏公事公办,一边在照片下面划了道线做标记,一边应道:“嗯。” “说说看,我的关注重点有问题吗?” 顾晏头也不抬,在照片旁标注了简单的几个字,“暂时没有。” “有这样不添乱还能帮忙的实习生,还让滚吗?” 顾晏终于抬起了眼,“该滚一样滚。” 燕绥之:“……” 他嗤笑了一声,没跟顾同学一般见识,又大致翻了一些后面受害者的一些资料,“我刚才看了下,约书亚的保释本身不难,甚至可以说很简单。” 简单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只需要陈述出他满足保释条件的地方,只要不出意外,法官就会同意保释。 “只要交个保释金,或者有保证人签字就行。”燕绥之道,“但是……” 但是这倒霉孩子既没钱,也没人。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只在沙发椅上囫囵休息了一会儿。等翻完所有案件资料划完重点,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觉得你其实可以不订酒店。”燕绥之回自己房间洗漱前,冲顾晏说道,“咱们这跟睡大街也没什么区别……哦,有暖气。” 顾晏:“……” 早上9点半,燕绥之和顾晏在治安法庭门口下了车。 “请两位先生过一下安检。”法庭门口的人高马大的安保员说道,“智能机、光脑、包……都需要过一下。” 这是进法庭的必经程序,为了防止某些过于激动的人往口袋里藏俩炸·弹,在法庭上送法官律师嫌疑人一起上天。 9点40分,7号庭上一波听审结束。燕绥之和顾晏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进了法庭。 坐在上面的法官撩起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脸顿时就瘫了,他扶了扶眼镜将穿着律师袍的燕绥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咕哝道:“现在没毕业的学生也敢上辩护席了,开什么玩笑……” 燕绥之:“……”这位老年朋友,你压低声音我就听不见啦? 听审(三) 约书亚·达勒上午10点的时候被带上了法庭,他所坐的地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防弹玻璃像一个方正的透明笼子,将他罩在里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个席位上了,这个案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庭审断断续续进行了几次,而他依然弄不明白这些法律程序。 “陪审团呢?为什么没有陪审团?” 约书亚扫视了整整一圈,这大概是他现在仅有的对庭审的了解了。 在他身后一边一个站着看守所的管教,两人都板着脸,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显出浓重的压迫感。 其中一个闻言短暂的嗤笑了一声,从唇缝里嘟囔着回答:“这哪用得着陪审团。” 保释这种事,法官决定就行了。 约书亚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法官显然不会喜欢他。 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看起来阴沉刻薄,脾气又很差,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但如果是陪审团的话,也许还能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保释很难,非常难。”约书亚喃喃着。 他身后的两位管教对视一眼。 这是一个重大的误会,事实上保释很简单。只是之前的律师对他并不上心,甚至不乐意往酒城这个地方跑,谁管他? 而在酒城这种地方,没有人管你,就不要指望审核官会主动给你适用保释了,他们巴不得你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看守所或者监狱,少给他们惹麻烦。 然而那两个位管教并不打算对约书亚解释这点,只是耸了耸肩膀,由他去误会。 约书亚极其不甘心地看着辩护席,“我就知道!骗子!又是一个骗子……” 他看见那位信誓旦旦说要将他弄出来的顾律师居然打算袖手旁观,坐在主导位置上的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年轻律师。 鬼知道毕业没毕业,约书亚刻薄又绝望地想。 他看见那位年轻律师嘴唇张张合合,正在对法官陈述什么观点,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接着控方那边又说了什么?他依然没有听进去。 他紧张又愤怒,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我要出不去了是吗?”约书亚脸色惨白。 这种问题,那两位管教倒是很乐意回答:“是啊,当然。” 约书亚垂下眼皮,将头深埋在手臂里,他不再抱希望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站在辩护席上的燕绥之一点儿不觉得这保释有什么麻烦,甚至打算速战速决。不过现在是控方瞎哔哔的时间。 “……他没有监护人,没有谁能够对他的行为有所约束,也没有谁能够对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负责。过往的行为记录表明他有中度狂躁症,附件材料第18页的医学鉴定书可以证明这一点,我想这位律师已经阅读过所有证据材料,并对此非常清楚。” 控方将医学鉴定书抽出来,朝前一送。 全息页面自动在法官面前展开,像一个竖直的屏幕,足以让法庭上的其他人都看见。 灰白头发的法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看见了鉴定书内容。同时目光从眼镜上方瞥向燕绥之。 燕绥之坦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看过。 控方又到道:“视频材料1到4是看守所的监控,同样能体现这一点。另外——” 他按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器,两侧屏幕再次开始播放今早看守所将约书亚·达勒送审的监控。 车内车外都有。 他将播放定格在车内监控中的某个瞬间,画面中约书亚正在挣扎,表情狰狞,身体正倾向一边车窗。看起来像是想将身体探出车外,被管教一边一个摁住了。 “即便是今早送审的过程中,他也表现出了极不稳定的情绪。” 控方停顿了一下,让众人足以领悟他的意思,接着面带遗憾:“而对方当事人约书亚·达勒有一位妹妹,8岁,毫无反抗能力。如果对他适用保释,就意味着一名被指控入室抢劫,同时有着中度狂躁症以及多次斗殴记录的嫌疑人,将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长时间共处。” 控方正视法官:“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所有人都明白。” 说完,他从法官点头示意发言完毕。 法官再度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燕绥之:“辩护方律师……阮先生?” 燕绥之冲这位老年朋友一笑:“刚才控方提到了约束力,法官大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约束,本质是因为什么?或者说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自我约束,本质是出于什么?” “害怕。出于本能的,或者受其他牵制的。”法官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另外两个答案,“尊敬,还有爱。” 燕绥之又转头看向控方,“同意吗?” 控方:“……”废话,法官说的能不同意? 而且他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燕绥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干脆利落地将案件资料中约书亚·达勒身份信息那两页单独拎出来。 全息页面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份资料内容全面清晰,唯一的缺陷是照片对不上年龄。” 法官:“……” 控方:“……” “但是没关系,信息足够了。资料上显示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1周岁时失去了父母,7周岁时最后一个长辈外祖母过世。这时候他外祖母收留的另一个孩子,也就是他妹妹罗希·达勒1周岁。” “这份资料上罗希·达勒的照片具体是她几周岁时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止1岁,也许5岁也许4岁?我再问法官和控方一个很小的问题。照片上的罗希·达勒胖么?” 法官:“……” 控方:“……” “有一点儿吧,但一般孩子不都这样脸上有肉么?不算胖。”法官回答完,瞪了眼燕绥之,“这和本次庭审有什么关系?希望你给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再这样胡乱问问题,就要给你警告了。” 燕绥之对此毫不在意,笑了笑道:“照片上的罗希·达勒脸颊微胖,两眼有神,状态非常健康,正如法官大人所说,和一般孩子一样。” 他顿了一下,“但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因为她并不是一般孩子。她没有父母,是被我当事人的外祖母捡来的,而在她1岁到照片上5岁左右的这段时间里,那位善良的外祖母已经过世了,养着她的正是我的当事人。” “第三个问题,一个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把另一个人养得健康圆润,是出于什么情感?恨还是讨厌?” 控方:“……” 法官默默摸了一把手边的锤子…… 对于这种有话不好好讲的人,真的好想狠狠敲一下。 但是这位老年朋友摸了摸良心,认为燕绥之的话确实让他无法反驳—— 还能出于什么情感?显然是爱。 约束力产生本质原因有三种,害怕,尊敬,还有爱。 所以有人能约束约书亚·达勒吗?有的。 法官:“……” 话都是他自己说的,没毛病。 “至于中度狂躁症。”燕绥之又开口了,“那份出具的医学鉴定书上写得非常清楚,我的当事人有这毛病很久了,不少于3年。” “今年罗希·达勒8岁,3年前她5岁,该记事了吧。如果我的当事人因为中度狂躁症而对她有过威胁,打骂过她,或者就像控方所说的,具有极不稳定的危险性,应该会对我的当事人产生惧怕心理。” 燕绥之也按了一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键器——还是那两块屏幕,还是控方几分钟前用过的送审监控。 只不过他重点在车外监控。 “感谢这份车外监控拍摄到了看守所对面的墙角,同样感谢现有技术能将远处画面无损放大。”燕绥之把墙角处放大到整个屏幕,“看见这个蹲在这里的小女孩了吗?皮肤蜡黄,双眼无神,瘦得不成人形。但我相信各位还是能从她的五官上认出来,这是罗希·达勒。她在眼巴巴地等一个会虐打她的人回家?” 控方:“……” 法官瞪着燕绥之,后者回以一个微笑,然后开始总结陈词:“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14周岁,未成年,有固定住处,有能够对他产生行为约束并殷切盼望他回去的家人。他在看守所的表现虽然有点情绪不定,但这表明他有急于证明自身清白的欲求,所以他绝不会缺席后续庭审,完全符合保释条件。” 法官瘫着脸沉默片刻,突然道:“可是仍然有一个问题……约书亚·达勒既交不出保证金,也找不到保证人。” 听审(四) 要想顺利保释,必须得在保证金和保证人当中二选一,总得有一样。 燕绥之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指环,一脸坦然道:“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保证金会成问题吗?” 法官想了想,摇头道:“在酒城,我们并不提倡律师替当事人交纳保证金或者做保证人……” 燕绥之挑眉:“联盟法律明文禁止了吗?” 法官:“联盟倒是没有。” 燕绥之:“酒城要造反自己一声不吭颁布了新的规定?” 法官:“……” 好大一顶帽子,谁敢接! 燕绥之:“一切依照法律行事,所以有什么问题?” 法官抹了把脸。 两分钟后,法官终于拿起了他摸了半天的法锤,“当”地敲了一声。 “全体起立。” 燕绥之原本就站着,只是轻轻理了理律师袍,抬起了目光。 “关于约书亚·达勒保释争议,本庭宣布——” 法庭在这种时候显得最为安静,也作为肃穆。法官停顿了一下,目光扫了一圈,在控方和燕绥之身上都停留了片刻,最终沉声道: “准予保释。” …… 众人收拾着面前的东西,陆续往门外走。燕绥之转过身,顾晏正倚靠在椅背上等他整理。 燕绥之想了想,决定要表现一下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实习生应有的情绪。于是他拍了拍心口,深呼吸了一下,道:“好紧张,还好没有结巴。” 顾晏:“……” 走下来的法官:“……” 路过正要出门的控方:“……” “阮先生?”年轻的法官助理让光脑吐出一份文件,送了过来:“缴纳保释金的话,需要在保释手续文件上签个字。” 燕绥之点了点头,接过文件和电子笔:“好的。” 然后他转头递给的顾晏:“来顾老师,签字给钱。” 顾晏:“……” 这一步其实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这也是顾晏选择让燕绥之上辩护席的本质原因。 因为考虑到有些法官确实很介意律师来做当事人的保证人或者代为缴纳保证金。顾晏不上辩护席,不直接在法庭上进行对抗,也许能让法官的介意少一点。 这本来是比较稳妥保险的做法,谁知道某人上了辩护席就开始无法无天,该委婉的一点没委婉…… “顾老师你牙疼?”燕绥之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哪里都疼。”顾晏冷冷地回了一句,瞥了他一眼便垂下目光,在保释手续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好了名字。 燕绥之看着他的签名,脑子里回放了一下刚才的庭辩过程。他觉得自己略有收敛,但还不够,如果过程当中再结巴两下可能会更合身份。 但是第一次上法庭就淡定自若的实习生也不是没有,顾晏自己可能就是一个。 而且顾晏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至少刚才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怀疑的成分。 这说明……基本没问题? 燕大教授给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要脸地打了90分,除了演技略欠火候,没毛病。 有时候越是遮遮掩掩,战战兢兢,越是容易让人怀疑有猫腻。 那不如干脆坦然一点,理直气壮到某种程度,对方可能再怀疑都不好意思提了。 燕绥之和顾晏两人一前一后出了7号庭,在特殊通道的出口处碰上了约书亚·达勒。 他的状态很差,始终低着头,有些过度恍惚。在他身后,两名管教正和法院的司法警察说着什么。 “醒醒,到站了。”燕绥之冲他道。 过了好半天,直到身后的管教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翠绿色的眼睛瞪着燕绥之看了一会儿:“结束了?” “……”燕绥之没好气第地回头跟顾晏说:“看来真在梦游呢。” “结束很久了,你怎么走得这么慢?”顾晏瞥了一眼那两位管教。 约书亚·达勒看起来依然颓丧,他自嘲一笑,哑着嗓子低声说:“好吧,又结束了,我又要回那个该死的地方了……” 燕绥之和顾晏对视一眼。 “你刚才是真在庭上睡着了吧?”燕绥之没好气道:“保释被准许了,你回什么看守所?” 约书亚哼了一声算是应答,“我就知道我不——什么?” 他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保释被准许了。”也许其他事情上燕绥之常开玩笑,但在这种时候他又突然变得严肃不少,连耐性都变好了一些。 约书亚·达勒像是听不懂话一样看着他,塌着肩膀弓着背,似乎已经很久没站直过了。一点儿也不像一个14岁的少年,更像一个垂暮耳背的老人。 “我说保释被准许了,你可以回家了。”燕绥之再次重复了一遍,说的很慢很清晰。 约书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突然变红,布满了血丝,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冲撞出来,但又被死死压住了。 他死死盯着燕绥之,看得很用力,又猛地回头看向管教和司法警察。 “确实如此,刚才带你出法庭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没有听见吗?”其中一个管教说道。 管教朝燕绥之和顾晏这边瞄了一眼,又补充道:“是的没错,你可以回家了。你没发现我们已经没有再架着你了吗?” 管教和那几位司法警察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冲两位律师点了点头,先行离开了。 直到这时,约书亚·达勒才真正相信燕绥之的话。 他在原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又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听见低声的难以压抑的哭声。 “先别忙着哭啊。”燕绥之像是完全没有受到情绪感染,居然还开了句玩笑,“之前谁说的来着?保释成功喊我们爷爷” 约书亚咬着牙根,把哭声压了回去,捂着眼睛的手却没有撤开:“嗯……”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胡乱地点了点头。 燕绥之又道:“唉算了,你还是别喊了,我们没有这么馊的孙子。” 顾晏:“……” 约书亚·达勒:“……” 他犟着脖子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自己的嗖味熏着律师。 “别捂眼睛了,回去洗个澡给你妹妹弄点儿吃的吧,一个比一个瘦得吓人。” “妹妹”这个词戳到了约书亚的神经点,他狠狠揉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要朝庭外冲。 “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找你。”顾晏这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粗鲁莽撞的少年已经没了影子。 “也不说声谢。”燕绥之看着他背影消失,耸了耸肩冲顾晏一偏头:“庆祝一下阶段性胜利。走,请你吃饭。” 顾晏用一种见鬼的目光看着他:“就你那5022西?” “怎么,歧视穷困潦倒的我?” 顾晏面无表情地说:“直觉告诉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医院(一) 看守所的送审车就停在治安法院前面的停车坪上,乔治和李两位管教蹬着踏脚爬上了车,刚坐稳,就看见一个人影从车门边飞奔而过,“嗖”的一声,活像一枚刚被炸出去的破击炮。 “谁呀这是?”李拉上车门,嘀咕着扣好安全带。 乔治盯着“破击炮”远去的背影,辨认了片刻,突然叫道:“约书亚·达勒!” “谁?” “刚从咱们手里放出去的约书亚·达勒啊!” “操,怪不得闻见一阵馊味儿,我还以为我也沾上了那股味道呢。” 坐在驾驶座上的同事一踩油门,车身猛地朝前一窜,喷着尾气就朝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出于职业病和某种条件反射,他们看见人跑就想追。 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个轮子,没过一会儿,看守所的车就追上了那个疯跑的身影。 车身保持着并行的速度,李摇下车窗喊道:“达勒!” 约书亚·达勒一看见他们就是一肚子的火,边跑边吼:“我操你妈我都已经获准保释了,还追我干嘛?!” 李:“……”就冲这粗鄙的嘴,就该给这熊玩意儿撕烂了再关个十年八年的! “你又想干什么?!”李一脸怀疑的看着他,“刚出法院你就跑这么凶,你说你又想干什么?!潜逃啊还是投胎呀?” 不过他刚说完就反应过来,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只通往一个方向—— 冷湖看守所。 这位五大三粗的管教扒着车窗茫然了三秒,突然回头冲乔治道:“这小子别是有病吧,刚出法院就往看守所跑?” 他还没有听到乔治的回答,就先听到了车外约书亚·达勒闷声闷气的一句话:“我去接我妹妹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李的心里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他盯着约书亚瘦削的身影看了片刻,突然想开口说“你干脆上车得了,我们把你顺路带过去,只要你小子别再满口喷脏。” 不过他最终还是一声没吭地摇上了车窗。 “你干什么了这副表情?”乔治有些纳闷。 李摇摇头,展开腿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突然吃错药心软了一下。” “软什么呀?你知道他是真无辜还是装无辜,万一最后审判又确认有罪呢?”乔治抱着后脑勺闭目养神,嗤笑了一声:“你只需要凶一点,硬一点,让那帮畜牲看见就腿软。” 他们还是比约书亚·达勒先行一步到达看守所,车子开进大门前,他们朝远处的墙角看了一眼,那个瘦小的身影还蜷在那里,快跟墙长为一体了。 “走吧,过会儿那小子就来了。”乔治咕哝了一句,车子便转进大院里。 看守所钢铁门开合的声音,引起了墙角孩子的注意。 罗希·达勒蜷缩着手脚盯着那扇门,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某个熟悉的身影。 可惜她只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车开进了门里。 她在这个墙角已经蹲了有五天了,五天前追着哥哥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挪过窝。靠着口袋里的两块干面包和墙角管子上淌下来的水撑到现在。 其实她从昨天开始就没东西吃了,最后一样食物是那个陌生人给她的一块巧克力。 她觉得很冷,头很晕,但是她不敢在白天睡觉,她还没有等到哥哥从里面走出来。 “你怎么蹲在这种地方?”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 罗希·达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饿的难受,两眼发花。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看见脸边有一道疤。 那道疤有些眼熟,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老天,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罗希·达勒晕乎乎地垂下头,小声道:“不知道……” “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吧?”那个男人说道,“旁边就是一家面包店,你先吃点东西,否则你会晕在这里的。” 他说着,抓了一下罗希的手臂,用的力道不大。 罗希抽回手,又朝墙角缩了缩,“我在等哥哥。” “可是你的脸色太令人害怕了,我认得你哥哥,我跟你们住在一条巷子里记得吗?你哥哥一定不希望看见你晕倒在这里。” “不,我要等他……”罗希·达勒又挣了一下。 那个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唉……” …… 燕绥之和顾晏又站在了双月街上,不过没办法,谁让酒城这旮旯就这么一个能伸脚的地呢。 况且,既然放话说要请人吃饭,总不能带去太过寒酸的地方,即便燕绥之现在真的很穷。 顾晏还算得上有点良心,他扫了一眼整条街,冲燕绥之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请我吃饭?看在你今天庭上表现还不错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省一点钱,偶尔吃一顿三明治面包也行。” 燕大教授不要脸的时候是真不要脸,他瞥了顾晏一眼道:“劳驾你不要乱提建议,我真干得出来。” 顾晏:“……” 说着,燕绥之居然真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一家面包店,认真思考了几秒,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受不了,吃点正经的吧。” 顾大律师凉凉地说:“……被请客的似乎是我。” 哪有完全不考虑客人口味只管自己的人? 燕绥之朝上指了指:“这边上去四楼有一家餐厅,它家的灰骨羊排和浓汤味道很好,适合这个季节。” 他已经换下了律师袍,重新穿上了大衣,戴了黑色的皮质手套。 “你很冷?”顾晏问。 “有点,可能是之前你那律师袍太薄了。”燕绥之随口抱怨了一句,带头往楼里走,“所以让我们吃点热烫的暖和一下吧。” 餐厅里温度适宜,燕绥之终于舍得摘下手套,脱下大衣,还下意识朝瘦长的手指间呵了口气。 他们在里间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拿来菜单时,燕绥之把菜单推到顾晏面前,顺口道:“想吃什么。随便点。” 顾晏:“……以前的习惯?” “什么?” “这样递上菜单让别人随便点的习惯,以前养成的?”顾晏垂着目光翻看菜单,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一愣,接着语带抱怨地道:“是啊是啊,没被偷之前,我还算挺有钱的。” 不止有钱,花起来也慷慨得过分。 “那我点了?” “点吧,钱得有出才有进。”燕绥之心说:我相信顾大律师你还是有点分寸的。 结果就见顾晏一脸淡然地扫完一页,手指点了三下:“这三样。” 然后又翻开一页:“这两样。” 接着翻开第三页:“还有这个和这个。” 眼看着他要翻开第四页的时候,燕绥之感觉自己的笑容要裂了。 “还有一份羊排和浓汤。”顾晏最后补充了一句,把菜单还了给服务生。 他两手交握着搁在膝盖上,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燕绥之的脸色,冷淡地评价了一句:“很绿。” 燕绥之:“……” “我很怕欠下莫名其妙的人情。”顾晏道,“所以这顿不用你请。羊排和浓汤是你的,其他归我,你看着。” 燕绥之:“……” 顾大律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水,道:“说吧,请我吃饭是想干什么?” 燕绥之转了两下面前的杯子,干脆单刀直入:“没什么,一想问你有没有住处可以介绍,便宜舒适的。二想问你有没有外快能让我赚一把。就这两件事,不急,可以边吃边商量。” “……” 顾晏想了想,放下了水杯。他回忆了一下某人刚才的问题顺序,平静地道:“我不是中介,没有,你别吃了,先走吧。” “……” 燕大教授在心里气了个倒仰。 这种时候他又希望顾晏能认出他来了,他想让这位同学看着他敬爱的老师的脸,有胆把话再说一遍。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顶回去,顾大忙人的智能机又震了起来。 燕绥之没有乱听通讯的习惯,出于教养,他转头看向了窗外,让顾晏自在去接通讯。 这家餐厅楼下的景色一点儿也不美丽,因为坐落在双月街边缘,紧邻着贫民窟,所以一眼望下去全是矮趴趴的棚屋,夹杂着歪七扭八的巷子。 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匆匆拐进巷子里,在一处拐角急刹停下,接着从车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挺眼熟…… 那一头没洗的头发,不是约书亚·馊·达勒是谁? 医院(二) 燕绥之想起之前的案件资料上写着,约书亚·达勒的住址是金叶区94号,入室抢劫案的受侵害人则住在93号,就在达勒家隔壁。 然而这破地方房子挤着房子,没有一条直线,一间房子恨不得有东南西北四个隔壁,根本看不出受害人家是哪一个。不实地找一下,连案子都理解不了。 怪不得顾晏接了委托后,第一时间就买了飞梭票。 “……我推荐?”顾晏的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所以即便燕绥之没打算听,有些语句还是在他走神的间隙里钻进了耳朵。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把我当中介。”顾晏语气很淡,“这种事你应该去找事务官,他可以给你挑到合适人选,我这只有实习生。” 因为听见了“实习生”这个词,燕绥之转头看向了顾晏,然而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面前这个实习生是死的。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顾晏又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你还真是不挑。” 燕大教授通过这几句话进行了一个合理猜测——通讯那头的人似乎要找一个合适的律师,做咨询或是接案子,也许因为时间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连实习生都不介意。 燕绥之的眼睛弯了起来,他以舒服的姿态倚靠在椅背上,心说老天还是很照顾他的,刚说着缺钱要外快,财路就来了。 然而…… 顾晏略一思索,干脆地冲对方道:“去找亚当斯吧。” “……”燕绥之保持着微笑的表情重新扭开头。 去你的吧,气死我了。 “在看什么?”顾晏切断通讯后,顺着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却一时没找到目标。 “你的当事人。”燕绥之嘴角含着笑意,却没正眼看这断人财路的混账玩意儿一眼。看得出来他心情不怎么样,因为张嘴就开始损人:“约书亚·达勒,就在那条巷子里,大概正要回家,背后还背了个麻袋,麻袋口上有一团乱七八糟的毛……” 他说着眯了眯眼,顿了一下又纠正道:“好吧,看错了,背的是个人。” “……” 根据他的描述,顾晏在杂乱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身影,“背的是罗希·达勒,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男人……” “司机。”燕绥之道,“刚才看着他从那辆出租驾驶座上下来的。不过我很惊讶,约书亚·达勒居然会坐车回家。” 酒城遍地黑车,价格并不便宜。实在不像一个饭都快吃不起的人会选择的交通工具。 顾晏皱起了眉,冲燕绥之道:“吃完去看看他。” “不是说明天?”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提前一点也无所谓。” 这家餐厅的羊排火候刚好,肉质酥烂,分量其实不多,搭配一例热腾腾的浓汤,对燕绥之来说慢慢吃完正合适。 顾晏看着他的食量,难得说了一句人话:“还要不要菜单?” 燕绥之有些讶异,心说这玩意儿居然会口头上关心人吃没吃饱。他摇了摇头道:“我一顿也就吃这么多。” “建议你最好吃饱一点。”顾晏一脸冷漠:“不要指望我会陪你一天出来吃五顿。” “……” 这么会说话的学生我当初是怎么让他进门的? 燕绥之默然两秒,面带微笑:“不劳大驾,我自己有腿。” 他们两人走进拥挤的矮房区时,这一片的住户刚好到了饭点,油烟从各个打开的窗户里散出来,穿插在房屋中间的巷子很窄,几乎被油烟填满了,有些呛人。 先前在楼上俯瞰的时候,好歹还能看出一点依稀的纹理,现在身在其中,燕绥之才发现,这哪是居住区啊,这分明是迷宫。 三两下一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燕大教授心说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否则进了这迷宫,大半辈子就交代在这了。 顾晏神奇地在这片乱房中找到了排号规律,带着燕绥之拐了几道弯,就站在了94号危房门外。 它是这一片唯二没有往外散油烟的屋子,另一个冷锅冷灶的屋子就紧挨着它。 燕绥之嘀咕着猜测:“那个没有开伙的房子不会就是93号吧?” 顾晏已经先他一步找到了门牌号:“嗯,吉蒂·贝尔的家。” 吉蒂·贝尔女士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遭受抢劫的过程中后脑受了撞击伤,如今还躺在医院里。如果她能醒过来指认嫌疑人,那么这件案子的审判会变得容易许多。可惜她还没睁眼,而且近期没有要睁眼的趋势…… 现在约书亚·达勒需要极力证明他自己的清白,而控方则在收集更多证据,以便将他送进监狱。 顾晏低头让过矮趴趴的屋檐,敲响约书亚·达勒的门。 燕绥之站在旁边,同样低着头避开屋檐,给自己不算太好的颈椎默念悼词。 “谁?!”里面的人显然不好客,一惊一乍的像个刺猬。 “你的律师。” 片刻后,那扇老旧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 约书亚·达勒露出半张脸,看清了外面的人,“你不是说明天见吗?” 燕绥之一点儿也不客气:“进屋说吧。” 约书亚·达勒:“……” “保释获准了,怎么也能高兴两天吧?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一副上坟脸?”燕绥之进门的时候开了个玩笑。 约书亚·达勒收起了初见时的敌意,闷声道:“我妹妹病了。” 他说着眼睛又充血红了一圈,硬是咬了咬牙根才把情绪咽回去,没带哭音,“她一直蹲在看守所门外等我,现在病了。” 燕绥之走进狭小的卧室,看了眼裹在被子里的小姑娘,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烧着呢,她这是蹲了多久?” 约书亚·达勒:“应该有五天了,她等不到我不会回家的。” “有药么?”顾晏扫了一圈,在桌上看到了拆开的药盒。 “喂过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约书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卧室转了一圈后,又拿了一件老旧的棉衣来,压在了罗希·达勒被子外面,“希望能快点出汗。” 燕绥之瞥了眼落灰的厨台,问道:“吃药前吃过东西么?” 约书亚·达勒摇了摇头:“没有,她吃不进去,只说晕得难受。” “那不行,得去医院。她这是连冻带饿耗出来的病,光吃这药没用。” 被褥加上棉衣格外厚重,显得被压在下面的小姑娘愈发瘦小,只有小小一团,嘴唇裂得发白。 约书亚·达勒揪了一下头发,转头就开始在屋里翻找。 他着急的时候有些吓人,重手重脚的,活像跟柜子有仇。 “你拆家呢?”燕绥之纳闷。 约书亚·达勒:“找钱。” 顾晏摇了摇头,拎起床上那件棉衣,一把将被子里的小姑娘裹起来,冲燕绥之道:“叫车。” 约书亚·达勒蹲在柜子前愣了一下,捏紧了手指,犟着脖子道:“我能找到钱,还剩一点,够去一次医院。” “知道,回来还我们。”燕绥之丢了一句给他,转头就出了门。 这句话奇迹般地让约书亚·达勒好受了一点,收起了他的犟脾气。他急匆匆跟在两人身后,叫道:“有车,巷子里就有车!” 他一出门就直蹿进旁边的巷子里,冲里面一间黑黢黢的屋子喊了一声:“费克斯!” 约书亚·达勒所说的车,就是燕绥之在楼上看到的那辆。 那位司机就住在这巷子里,被约书亚喊了两嗓子,便抹了嘴跑出来,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去医院?”名叫费克斯的司机发动车子,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极为粗哑,听得人不大舒服。 燕绥之坐在后座,一听这声音便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司机还是个面熟的,脸上有道疤,之前载过他和顾晏。 “对!越快越好!”约书亚·达勒焦急地催促。 费克斯没再说话,一踩油门车子就冲了出去。 “我之前在那边楼上的餐厅吃饭,刚好看见你们车开进巷子。”燕绥之说,“还纳闷你身上哪来的钱叫车,原来是认识的。” “嗯。”约书亚·达勒一心盯着妹妹,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屋子离得很近,经常会在巷子里碰见。上午我去看守所找罗希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跟罗希说话。” 费克斯在前面接话道,“我刚好从那里经过,看见她蹲在那里快要晕过去了,毕竟都住在一个巷子里,总不能不管。” 约书亚·达勒粗鲁惯了,听见这话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补了一句:“谢谢。” 费克斯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别那么客气。” 他们去的是春藤医院,离金叶区最近的一家。 这家医院倒是很有名,在众多星球都有分院,背后有财团支撑,半慈善性质,收费不高,对约书亚·达勒来说非常友好…… 哦,对目前的燕绥之来说也是。 这也意味着这里异常繁忙,来来回回的人活像在打仗。 等到把罗希·达勒安顿在输液室,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 约书亚·达勒在输液室帮妹妹按摩手臂,燕绥之则等在外面。 等候区的大屏幕上一直在放通知,说是春藤医院本部的专家今天在这边坐诊一天,一共十位,严肃至极的照片咣咣咣放出来的时候,活似通缉令。 燕绥之靠着窗子欣赏了一番要多丑有多丑的证件照,余光瞥到了屏幕旁边的医院守则。里面明晃晃有一条,列明了目前能做基因微调手术的分院名称及地址。 “基因微调……”燕绥之眯了眯眼。 “你说什么?”顾晏怕当事人兄妹俩活活饿死在医院,出门去买了点吃的,结果刚回来就听见燕绥之在嘀咕着什么。 “没什么。”燕绥之瞥了眼他手里打包的食物,“这么多?你确定那两个饿疯了的小鬼胃能承受得住?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 顾晏没理他,兀自进了输液室,没过片刻又出来了,手里的东西少了大半,但还留了一点。 他走到窗边,自己拿了杯咖啡,把剩下的递给了燕绥之,正绷着脸想说点什么,大门里又呼啦涌进来一大波人,惊叫的,哭的,喊“让一让”的,乱成一团。 两张推床从面前呼啸而过的时候,燕绥之隐约听见人群里有人提了句管道爆炸。 他眉心一动,用手肘拱了拱顾晏,道:“诶?说到爆炸我想起来,你给我的卷宗里爆炸案好像格外多。” 顾晏手肘架在窗台上,喝了一口咖啡,“嗯”了一声。 燕绥之问道:“接那么多爆炸案干什么?” 过了有一会儿,顾晏咽下咖啡,道:“我有一位老师,半年前死在了爆炸案里。” 医院(三) 这么一句话说得平平静静,却听得燕绥之心头一跳。 几乎全世界都相信那场爆炸是一个意外,有人感慨他的倒霉,有人唏嘘他的过世,法学院会把他请进已故名人堂,金毛洛克他们会在谈论起他的时候把称呼纠正成“前院长”。 等到再过上几年,那些因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的人会慢慢不再难过,聊起他的人会越来越少,甚至偶尔还能拿他调侃两句开个玩笑…… 这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变化轨迹,也是燕绥之心里预料到的。所以他对此适应良好,看得很开。 反倒是顾晏这种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人在关注那件爆炸案,会花额外的心思去探究它的真相。 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人居然是顾晏。 难不成这位同学毕业之后兜兜转转好几年,突然又回归初心,重新敬爱起他这个老师了? 燕大教授这么猜测着,心里突然浮上了一丁点儿歉疚——当年应该少气这学生几回,对他稍微再好点的。 燕绥之这短暂的愣神引来了顾晏打量的目光。 “你也是梅兹大学的,难道没听说过?” “嗯?”燕绥之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如果你说的是前院长碰到的那次意外,我当然听说过。刚才发愣只是因为没想到你接爆炸案会是这个原因。怎么?你觉得那次意外有蹊跷?” 顾晏斟酌了片刻,道:“仅仅怀疑,没什么实证。” “没有实证?那为什么会怀疑?”燕绥之看向他。 顾晏:“看人。” 燕绥之:“???” 这话说得太简单,以至于燕大教授不得不做一下延展理解。一般而言,“看人”就是指这事儿发生在这个人身上和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对待的态度不一样。 “看人?”燕绥之打趣道,“难不成是因为你特别敬重这位老师,所以格外上心想知道真相?” 得亏燕大教授披了张皮,可以肆无忌惮地不要脸。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想嘲讽两句。 顾晏闻言,用一种“你在开什么鬼玩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恰恰相反,你如果知道每年教授评分季我给他多少分,就不会做出这么见鬼的猜测了。” 燕绥之:“多少分?” 顾晏:“不到50。” 燕绥之:“啧。” 顾晏看了他一眼。 燕绥之:“你也就仗着是匿名的吧。” 顾晏:“不匿名也许就给20了。” 燕绥之:“啧。” 同学,你怕是想不到自己在跟谁说老师的坏话。 不过郁闷的是,燕绥之略微设想了一下,就当年顾晏气急了要么滚要么呛回来的脾气,当着面打分说不定真能把20分怼他脸上。 他确实干得出来。 所以……还是让师生情见鬼去吧。 燕绥之挑了挑眉,自我安抚了一下脾气,却越想越纳闷:“那你说的看人是什么意思?” 顾晏把喝完的咖啡杯捏了扔进回收箱,才回道:“没什么意思。” 燕绥之正想翻白眼呢,顾晏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那天听见那几个实习生说你长得跟他有点像。” “什么?”燕绥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翘着嘴角笑了一声,状似随意道:“你说那位倒霉的前院长?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自己倒没发现。你呢?你觉得像么?” 关于这点,燕绥之其实反而不担心。因为有那么一个说法,说陌生人看某个人的长相,看的是整体,乍一眼很容易觉得两个人长得相像。但是越熟悉的人,看的越是五官细节,下意识注意到的是差别,反而不容易觉得像。 就好像总会有人感叹说:“哇,你跟你父母简直长得一模一样”,而被感叹的常会讶异说:“像吗?还好吧”。 比起洛克他们,顾晏对他的脸实在太熟了。 况且,就算像又怎么样,世界上长得像双胞胎的陌生人也不少。 不过即便这样,顾晏突然微微躬身盯着他五官细看的时候,燕绥之还是惊了一跳。 他朝后让开一点,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没好气道:“你怎么不举个显微镜呢?” 说话间,顾晏已经重新站直了,平静道:“不像。” 果然。 “你如果真的跟他长得那么像,第一天就会被我请出办公室了。”顾晏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转身便走了。 燕绥之哭笑不得:“你那天是没请我出办公室,你请我直接回家了,这壮举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顾晏走在前面,一声没吭,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聋,亦或只是单纯地懒得理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电梯这边,然而围着的人有些多,于是顾晏脚尖一转,干脆拐到了楼梯口。 “上楼干什么?”燕绥之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上了三楼。 “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当事人达勒先生进了电梯。” 照理说医院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该交的费用也都交了,况且就算没交完,也没他什么事,毕竟现在掏钱的是顾晏。罗希·达勒还在一楼输液,他好好的上楼干什么? 燕绥之回忆了片刻,突然想起来,入室抢劫案的受害人吉蒂·贝尔就住在这家春藤医院。 显然两人的猜测一样,他们上了三楼后就极为默契地转向了通往B座住院部的连廊。 B座3楼是春藤医院的特别病房,提供给某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某些保外就医的罪犯,比如像吉蒂·贝尔这样案件尚未了结的受害人等等。 这层的病房和上下层之间都有密码门相隔,只有这条连廊供医生和陪护家属进出。 吉蒂·贝尔的病房门口还守着警队的人,穿着制服坐在两边的休息椅上,其中两个正靠着墙小憩,看脸色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顾晏和燕绥之刚进走廊,就看见约书亚·达勒正靠在走廊这一端,远远地看着那间病房。 不过从他的角度,只能透过敞开的病房门,看见一个白色的床角。 约书亚·达勒站了一会儿,警队的人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个皱了皱眉,正要起身。 不过他刚有所动作,约书亚就已经转身往回走了。 “呵——”他垂着眼,刚走两步就差点儿撞上燕绥之,惊得倒抽一口气,抬起了头,“你们怎么……” “刚刚在楼下看到你进了电梯。”燕绥之道。 约书亚的脸色变了变,有一瞬间显得非常难看且非常愤慨,“我上来怎么了?难道你们还怕我冲进病房?”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浑身都是炸点,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他蹦三蹦。 他按住约书亚的肩,把他朝连廊外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得了吧,真怕你冲进病房我们都不用上来,门口守着的那些刑警捉你还不跟捉鸡崽一样?” 约书亚·达勒:“……” 他扭了扭肩,让开了燕绥之的手,粗声粗气道:“那你们跟过来干什么?” “怕你被吉蒂·贝尔的家属撞见,吊起来打。”燕绥之随口道。 约书亚·达勒一脸愤怒:“不是我干的为什么会打我?!” “你说呢?”燕绥之道:“在没找到可以替代你的真凶前,人家总要有个仇恨对象的。况且法院一天不判你无罪,人家就默认你依然有罪,这很正常。” 约书亚·达勒又瞪圆了眼睛要嚷嚷,刚张口,燕绥之就道:“闭嘴别喊,你们这些年轻小鬼就是脾气大,别总这么激动。” “……” 约书亚·达勒气得扭头喘了好几下。 顾晏一直没开口,在旁边看戏似的默然看着。 “别呼哧了,风箱投的胎吗?”燕绥之笑了笑,道:“你可以这么想,也不止你一个人这么倒霉,还有被牵连的我们俩呢。一般来说,他们不止恨你,还恨帮你脱罪的我,你应该庆幸进法院有安检,否则来个跟你一样瞎激动的家属,挑两桶浓硫酸,泼你一桶,泼我一桶,余下的倒他头上,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约书亚·达勒听着心都凉了。 吓唬完人,他还安抚道:“以前还真有过这类的事,你看我就不喘。” 约书亚·达勒:“……” 顾晏在旁边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又很快松开,像是从没有露出过那种表情。 燕大教授吓唬小孩正在兴头上,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特别技能,叫做乌鸦嘴。 说话间,三人正要走出连廊,拐角处转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棕色短发的少年,看着比约书亚大不了两岁,顶多17。他手里正提着一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热水,看那热气滚滚的样子,很可能刚沸腾没多久。 病房这边供给的大多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冷水或者温水,这样滚开的水得额外找地方烧。 那一瞬间,燕绥之觉得这少年略有些眼熟,但没细想,就下意识给那个少年让开了路,毕竟人家好不容易弄来一桶水,绕来绕去洒了就不好了。 谁知他刚朝侧边让了两步,那个棕色短发的少年瞪着他们看了两秒,突然骂了一句:“操!是你们!” “人渣!” 那少年说着,一托水桶底,将那一整桶开水泼了过来。 我得找个地方去去晦气了,怎么又碰上这种事…… 那一瞬间,燕绥之心里冒出的居然是这么个想法。他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挡一下脸,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腿上猛地一痛,同时又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撞了一下。 再然后是不知哪个小护士的尖叫。 十分钟后,燕绥之坐在一间诊室里,老老实实地给医生看右边小腿到脚踝处的烫伤。 这还是顾晏的大衣替他挡下大部分水的结果。至于约书亚·达勒则比较幸运,只伤到了左手手背。 医生给他们紧急处理了一下,打了一张药单,让顾晏帮他们去刷一下费用。 春藤医院的半慈善性质决定了每次诊疗都要从身份档案上走,缴费拿药的时候需要填一份身份证明单。 顾晏将湿了的大衣挂在手肘,径自去了收费处。 桌台边的小护士道:“是第一次在这边就诊吗?是的话需要填一下身份证明单。” 顾晏垂着眼皮扫了眼填单格式,在光脑上点出了一张新表单。 患者姓名:______ 顾晏握着电子笔,下意识写了一个字,又顿了一下。 小护士伸头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顾晏淡声道:“没事,写错字了。” 小护士笑了笑,顺带瞥了眼姓名栏。 就见那里有一个写好的“燕”字,不过下一秒,就被顾晏点了删除。 医院(四) 小护士心说写得很好看啊,没看出哪里错了。 患者姓名那栏重新变得一片空白,顾晏握着笔,填上了“阮野”两个字, 小护士横看竖看也没弄明白,这两个字怎么会跟那个“燕”搞混。不过她也没多嘴,只是保持着漂亮明媚的微笑在一旁等着。 顾晏很快填好一张单子,点了提交,便让到了一旁。 小护士在光脑上手指灵活地操作着。 没过片刻,便显示春藤医院诊疗记录跟身份绑定成功。只不过“阮野”这个身份下,医疗记录界面干干净净,一条历史诊疗都没有。 没有春藤医院的,同样也没有其他医院的。 这显然不太正常。 “呃……”小护士看着这界面也是一愣,她下意识按了几下刷新,咕哝道:“界面卡了么,怎么什么都没刷出来?” 顾晏扫了眼屏幕,脸上没多少惊讶。 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动起来,顾晏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耳扣,一边接通通讯,一边冲小护士道:“绑定好了么?” 小护士见他似乎正忙,也不纠结那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了,点点头退出了界面,微笑道:“绑好了,可以去付费处交费了。” “谢谢。”顾晏说着,手指在耳扣上敲了一下激活语音,“喂?乔?” “哟!顾大忙人居然还有空理我!”通讯那头的人哈哈笑着说。 顾晏“嗯”了一声,“没看来电人。” 乔:“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是看到来电人呢?” 顾晏道:“拒接。” 乔:“……好好好你忙你第一。我打给你就是再确认一下,5号那天你真不来亚巴岛啊?” 顾晏点开全息屏看了眼不同星区的时间换算,道:“不去了,要出庭。” 乔还有些不死心:“我难得开一次庆祝会啊,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日子你忍心不来?5号不行,4号来露个面也行啊!我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再不见,你就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我跟你说。” “4号?”顾晏又看了眼日程表,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又开了口 “我的天,你旁边人很多吗?好吵,你在哪儿呢?” 顾晏答道:“酒城。” “你去酒城干什么?呼吸新鲜空气啊?” 顾晏:“……” 他想了想,回答道:“接了个案子在这边,顺便看戏剧。” 鉴于顾大律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说案子,乔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更好奇后半句,“看戏剧?你还有空看戏剧,我没听错吧。酒城那地方有正常人呆的剧院?看的什么剧?” “皇帝的新衣。” 乔:“??” 顾晏走到收费处把钱交了,提示音叮咚一声,手边的窗口哗哗吐出来一堆药,“您的药品已出库,请检验有无遗漏。” 乔更茫然了:“药品?你不是在看戏剧么?我怎么听见了医院的声音,你去春藤了?” “嗯。”顾晏平静地道,“皇帝被烫了脚,给他拿点药。” 乔:“??????” 顾晏拿了药,收起了智能机的不同星系时间换算界面,“我3号到4号下午有时间,你都在亚巴岛?” 乔一听,立刻道:“在!当然在,我在亚巴岛住一个月再回去。那就这么说定了,5号那么多人我知道你也懒得见,3号你来,吃住不用管,你人来就行。” 顾晏回到诊室的时候,燕绥之已经跟那位医生聊起天了。烫伤的腿到脚踝处涂了药裹着纱布,不太方便踩地,只能翘着二郎腿,但这丝毫不妨碍燕大教授从容淡定地跟人谈笑风生。 好像那腿不是他的似的。 那位医生笑着说,“我母亲那边也姓阮,没准儿跟你八百年前是一家。” 八百年没听见人这么套近乎了。 顾晏进了门,把药搁在燕绥之腿上,垂眼看向医生手边的光脑界面。 燕绥之正翻看着那些药,就听那医生道:“稍等,护士那边刚把你的信息界面传过来,我录入一下诊疗记录。” 约书亚·达勒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棒槌,他托着包扎过的爪子,瞥了眼医生的光脑,“咦”了一声,“你这人看着一点儿也不经打,身体倒是好得出奇啊,居然没有过诊疗记录?” 他说着,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将燕绥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撇了撇嘴,“真是见鬼了,我以为我已经够少了。” 原本医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被约书亚这熊玩意儿一提醒,输入的手指一顿,“嘶——对啊,我才发现,你居然没有过往医疗记录?” 燕绥之:“……”如果有绳子,他已经把约书亚这倒霉孩子吊起来打了。 他下意识瞥了顾晏一眼,就见顾大律师也正皱着眉看向他。 燕绥之迅速调整了表情,干笑一声:“别提了,前几天被小偷盯上了,偷了我一大堆东西不说,可能是怕被追踪吧,还给我把各种身份绑定信息都注销了。我重新办理之后还是有很多空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步的时候出了故障。” 医生毕竟不是搞调查的,他听了燕绥之的话,注意力显然被引到了“小偷”身上,唏嘘道:“11月末临近年底,确实到小偷出来活动的季节了,还是要当心点,我看你是学生吧?毕业了挑安全点的街区住。” 燕绥之笑笑,余光中顾晏收回了目光,似乎也接受了他的说法。 那位医生看着空白一片的界面大概有些不适应,写诊疗结果的时候,硬是把一个烫伤分成三份写,占了三条记录,看起来总算没那么碍眼了。 燕绥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心说这位医生值一枚医德勋章,急患者之所急,想患者之所想,太会体谅人了。 医生填完诊疗结果,指着燕绥之腿上那堆药叮嘱顾晏:“先涂这支红色的药膏。手伤的这孩子伤口不算大,涂两天就行了。腿伤的这位得涂四天。之后开始涂这支蓝色的,涂到伤口看不出痕迹就行了。一周后回来复诊一下,不过到时候应该是其他医生在这里。我只是今天从本部过来坐个诊,明早就回去了。” 燕绥之:“……”你看着我说就行了这位医生。 医生交代完,冲他们笑笑,按了一下铃,外面排队的号码跳到了下一个数字。 三人拿着药准备出门,燕绥之撑着桌子站起身,伤了的那只脚略微用了点力,便针扎似的撕扯着痛。他只在那一瞬间蹙了一下眉,脸色便恢复如常,就想这么走出去。 结果还没迈脚,就被顾晏抓住了手腕。 “怎么?”燕绥之一愣,又摆了摆手道:“没事破皮伤,又不是断腿,还用扶?” “这条腿难使力,你是打算蹦着出去,还是瘸着出去?” 燕绥之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确实不大美观,很难走得优雅走出气质,于是只得挑了眉,抓着顾晏的手借力朝外走。 院长是个讲究的院长,腿都快烫熟了还要讲究不能走得太丑,于是他每步都挺稳,就是走得很慢,半天才出诊室门。 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卷发医生匆匆过来,走路带风,白大褂下摆都飘了起来。那卷发医生在门口被燕绥之他们挡了一下,侧了身才钻进诊室,“林,在忙?” 卷发医生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燕绥之一眼,目光从燕绥之伤了的腿上扫过,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收回了目光,冲那位给燕绥之看伤的林医生道:“刚才在三楼被开水烫到的人?” 林医生点了点头,“你怎么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哦,没,刚才本部……” …… 燕绥之走到春藤医院输液室花了5分钟,约书亚·达勒差点儿给他跪下:“我爬都能爬两个来回了。” 燕大教授云淡风轻地道:“是么?那你爬给我看看。” 约书亚·达勒:“……” 他扭头就进了输液室,把输完液的妹妹罗希接了出来,绿着脸跟着燕绥之继续爬向医院大门。 走出门的时候,顾晏先去拦了车。 燕绥之在等司机掉头开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回头朝大楼看了一眼。 人的目光也许真的有实质,反正他一眼就看到了三楼某个窗户边站着的人——那个泼了他们开水的少年。 他后来想起来,那个少年是被害人吉蒂·贝尔唯一的家人,泼完开水后被警队的人拉走了,这会儿也许刚受完教育,正在目送他心中的“人渣”离去。 燕绥之看了两眼,转回头,就见约书亚·达勒也正转头回来,刚才挤兑人的那点儿活气又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耷拉着脑袋,垂着眼,脸色很难看,有些阴沉又有些委屈。 “你刚才干嘛跟警队的人说是他脚滑?”约书亚沉着嗓子道。 “因为案子还没审完,不适合让受害者的家人积聚更多怒气,这对审判不利。”燕绥之语气轻松,显得满不在意,目光却沉静地看着远处虚空中的一点,像是有些出神,“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很多,知道怎么处理更好,你还小,下回……别添乱,闭嘴就好。” 约书亚·达勒:“……”还他妈有下回?! 证据(一) 因为伤了一只手的缘故,约书亚·达勒生活变得很不便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也就将就对付了,但偏偏还有一个身体尚未恢复的妹妹罗希·达勒,这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为了防止发生兄妹双双饿死在旧屋的人间惨剧,这两天他们都暂住在燕绥之和顾晏下榻的酒店。 保释期间,约书亚·达勒会受到诸多限制,比如不能随便离开居住的市区,不能会见受害者、证人,以防串供。 甚至包括受害者吉蒂·贝尔老太太的亲属,比如那天泼开水的少年,他也不能擅自去会见。 但他和律师之间的联系是不受限制的。 咣咣咣—— 燕绥之的房间门响了起来。 这么粗鲁且闹人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约书亚·达勒。 燕绥之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中,放松着受伤的那条腿,正支着下巴,面容沉静地翻看着案件资料。 闻声,他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这状态,跟他当初在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几乎一摸一样。 坐在他对面的顾晏正在回一封邮件,听见这话手指一顿,撩起眼皮。 燕绥之又翻了一页,才注意到顾晏的眼神,“怎么?” 他说完这话终于反应过来,干笑一声拿起桌面上的遥控按下开门键,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以为自己还在德卡马呢,忘了这里的酒店房间不是声控了。” 顾晏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继续将手中邮件回完。 燕大教授内心庆幸,还好自己的解释还算自然。 “你喊我来干什么?”约书亚·达勒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抓着头发烦躁道:“又要问那天夜里的经过?” 他没有智能机这种高级玩意儿,幸好酒店房间有内部通讯,所以燕绥之“提审”这小子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你说呢?不然还能问你什么?”燕绥之放下了手中的全息页面。 “就这么一个经过,这两天里你们已经颠来倒去问了800来遍了。”约书亚·达勒很不情愿,连走路的步子都重了几分。 “来吧,别垂死挣扎了,没用的。”燕绥之翘着嘴角拍了拍第三把椅子,示意他乖乖坐下。 向约书亚询问案发经过以及他当时的动向,是顾晏这两天一直在做的事。 根据联盟律师行业的规定,出庭律师会见当事人的时候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场。第三者的身份并无限制,可以是助理,可以是实习生,也可以是事务律师。初衷是谨防有些律师为了赢案子,运用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当然,实际上屁用没有。 因为燕绥之腿伤,移动不太方便,顾晏也不想被他瘸来拐去的龟速移动瞎眼,所以询问约书亚的地点就干脆定在了燕绥之的房间。 顾晏干脆利落地回完三份工作邮件,抬眸盯着约书亚道:“即便已经问过800遍,我依然需要你向我保证,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约书亚哼了一声,翻着白眼举起手:“当然是真话,我骗你干什么?我没抢人家东西,说了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燕绥之想了想补充道:“我想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依照行业规定,律师是有保密责任的。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对你所说的内容保密。” 保密到什么程度呢?就比如当事人被指控故意杀人,警方迟迟找不到犯案凶器。哪怕当事人对律师坦白了凶器是怎么处理的,律师也不能把这些告知警方。 这玩意儿听起来就很不是东西,在常人眼中更是糟糕至极。 有些人实行这条明文规定的责任时毫无障碍,有些人则始终带着挣扎和不安。 燕绥之以前跟人开玩笑时说过,这是一条魔鬼法则,黑色,阴暗,违背最朴素的道德,令人厌恶。但现实就是,只有在这种法则框制下,魔鬼们才会说出真相。 燕绥之第800次给约书亚·达勒喂上定心丸,缓缓道:“所以——” “所以希望我不要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即便涉及一些很混蛋的内容,也会得到保密。”约书亚用背书式的语气毫无起伏地替他说完,咕哝道:“知道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能抢答了。” 燕绥之和顾晏一个比一个淡定,对于他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司空见惯。 “所以21号下午到晚上,你都做了哪些事?”燕绥之对照着案件的已有资料,问道。 “那天打工的时候跟人起了冲突,被打伤了颧骨,得到了100西的额外补偿,还能提前收工离开工地,得到了半天假期……” 他肿着脸,又捏着钱,心情微妙。说不上来是颓丧烦躁更多,还是多一笔钱的惊喜更多。 又或者这种矛盾本身就很令人难过。 他摸着颧骨舔着一嘴血味,回家补了个短眠,又揣着钱上了街,去巷子里那家首饰批发小店花了68西买了一对珍珠耳环。 然后他带着那对廉价但还算漂亮的珍珠耳环上了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为什么花68西去买那副耳环?”顾晏问。 尽管这问题已经对答过很多次,但约书亚每次回答前,都还是会沉默几秒。 “……因为下午睡囫囵觉的时候梦到了外祖母。”约书亚道。 “为什么梦到外祖母?” “……谁知道呢。” 也许被打的颧骨突然比以往的每处伤口都疼,或是那100西的补偿突然让他觉得委屈又没意思…… 短眠中的约书亚就那么梦见了过世好几年的外祖母。 他梦见自己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给妹妹炖着菜叶粥,外面大雨瓢泼,屋檐的水滴成了帘。 外祖母站在厨房窗外的屋檐下躲雨,慈祥地看着他。 他推开窗,冲外祖母道:“外面雨大,屋檐挡不住,你干嘛站在这里,赶紧进屋呀。” 外祖母摸了摸潮湿的衣角,又朝屋里看了两眼,温和地笑笑说:“不进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 约书亚有点急,“进来吧,快进来,雨要打在你身上了。” 外祖母还是笑笑,没进门。 梦里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焦急地想让外祖母进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 他就在那种浓烈的难过种惊醒过来,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去买一对珍珠耳环。 因为好几年前,外祖母还没过世的时候说过,她一直想要一对。 “为什么翻上吉蒂·贝尔家的围墙?”依然是燕绥之和顾晏轮番的提问。 “因为她坐在扶手椅里,凑着灯光织围巾的时候,跟外祖母很像……”约书亚道,“老花镜很像,动作很像,侧面整个儿都很像。” 有时候他突然想外祖母了,就会蹲在围墙上,借着夜色和窗户上水汽的遮挡,一声不吭地看上一会儿。 那天他一时冲动买完珍珠耳环,走回家门口才意识到,他这对耳环,没有外祖母可送了。 于是他又借着夜色上了吉蒂·贝尔家的围墙,这次不止是看着,而是悄悄跳进了院子里。把装着珍珠耳环的黑色天鹅绒小布兜挂在了门边。 谁知道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吉蒂·贝尔家刚巧发生了抢劫,偏偏装着耳环的绒布兜被风吹落在地。 没有其他确凿身份线索的前提下,那个绒布兜刚好成了重要罪证。巷子里杂乱老旧,没有可用的摄像头,但警方追踪到了卖珍珠耳环的商店,调出了商店的监控,约书亚买耳环的过程在监控中清清楚楚。 再后来,又通过约书亚鞋底残存泥迹定他进过吉蒂·贝尔家…… 总之,证据一道一道全部指向约书亚。 “我再确认一遍,你什么时候出的院子?”顾晏道。 约书亚:“7点半不到。” 抢劫案发生的时间大约在7点50到8点10分之间,如果能证明这段时间差就好了。 这也是他们最好的突破口,只要能证明约书亚提前出了院子。 然而糟糕的是,巷子里没有安装摄像头,当时也没有人经过,同样没有人能给约书亚做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有摄像就好了。”燕绥之交握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指尖,有些微微的遗憾,“可惜……” 约书亚一脸绝望,“所以问了800遍你们也还是没办法是吗?” 证据(二) 燕绥之一本正经地道:“有的。” 约书亚嗓门猛地一高:“真的?!” “只是需要你先帮一个忙。” “什么忙?” “看见床边那个黑色床头柜没?”燕绥之问。 约书亚点了点头,“当然,我又不瞎。” “你现在走过去。” 约书亚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发,绕过大床走到了床头柜那,用脚踢了踢那柜子,“然后呢?你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直说不就行了?这里面难不成装着你的办法?” 燕绥之笑着点头:“对,你现在把抽屉拉开。” 约书亚:“……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然后呢?” 他皱着眉嘀嘀咕咕个不停,看起来很不耐烦,但还是照做了。 燕绥之:“能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约书亚:“有一卷……胶布?” 燕绥之笑得更优雅了:“那就对了,你只要从那上面撕下两截,把自己的嘴巴封上,我们就有办法了。” 约书亚:“………………” 有那么一瞬间,约书亚手都伸出去了。 燕绥之微笑着说:“掀了床头柜,你就没有律师了。” “……” 约书亚黑着脸把手缩回来,又动了动腿。 “踢一下床沿,后果一样。” “……” 他又硬生生凝固住了自己的大腿,差点儿扭了筋,然后又习惯性地张开嘴想骂人。 “操”字的音刚起了个头。 燕绥之又笑了起来。 这回不用他再说话,约书亚就已经自动闭上嘴把后面的音节吞了回去。 “举一反三,这不挺聪明的嘛。”燕大教授夸了一句。 被夸的那位……看脸色是不大想活了。 约书亚·达勒憋屈得不行,自己把自己气成了一个黑脸棒槌,重重地走回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来。他嘴巴张张合合好几回,终于憋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们有规定的,律师应该为当事人的利益着想,你不能这样气我。” 燕绥之道:“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 约书亚觉得这话可以算作人身攻击了。 他瞪着燕绥之,好一会儿之后,又偃旗息鼓地垂下头,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自己的脚,却没弄出太大的动静。 燕绥之看着他,还想张口,就听顾晏冷不丁扔过来一句话:“再气下去,我恐怕就没有当事人了。” 约书亚:“……” 是,当事人马上就要活活气死了。 “不会的。”燕绥之笑了一声,看进约书亚的眼睛里,带着一点儿笑意道,“你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否则你不会像个河豚一样坐在这里瞪出眼珠再默默憋回去,你早就该掀的掀,该踢的踢,根本不会管我说了什么。你没有真的生气,是因为能分辨出谁在逗你,谁是真的带着恶意针对你。” 燕绥之顿了一下,又道:“你其实很聪明,就是脾气比脑子跑得快。如果少骂两句人,发脾气先等一等脑子,好比现在这样,还是挺容易讨人喜欢的。况且真想气人不用靠脏话,你看我刚才骂你了吗?你不是照样脸都憋绿了。” 约书亚:“……” 顾晏:“……” 前面还挺正经的像个人话,最后这是在教人家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约书亚对着他还真发不出什么脾气,只能翻个白眼算回答。 “办法会有的。”燕绥之道,“只要你不骗我们,我们就不会骗你。你先回去吧,我跟顾老师再研究研究。” “嗯。”约书亚·达勒这次没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外走。 他拉开房门的时候,有些犹豫地回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闷着头就要出门。 倒是临关门前,顾晏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别去爬别人的围墙,那不是好事。” 约书亚:“嗯。” 关门声响起,约书亚·达勒离开了。房间里的两个人却没有立刻说话。 漫长的一分钟后,顾大律师撩起眼皮看向酒店房间的电子时钟,“从约书亚·达勒进门到他刚才出门,一共1个小时又39分钟,你大概占了80%,给我留个20%左右的补充空间。” 他说着,眼眸一动,看向燕绥之不冷不热道:“要不我们换换,我给你当实习生吧。” 燕绥之:“……” 习惯真可怕,气人气惯了的燕大教授差点儿笑着回答“行啊,我没什么意见”,还好及时把笑容憋回了嘴角以下。 他“唔”了一声,觉得有必要想个话题过渡一下,于是习惯性端起玻璃圆几上的咖啡杯,道:“头一回直接参与案子,有点儿兴奋。对了顾老师,关于约书亚·达勒描述800回的事件经过,你怎么看?” 有尊称给足对方面子,有正事转移对方注意。 完美。 然而他那咖啡还没喝进口,就被顾晏伸手抽走了。 顾大律师手指拎着咖啡杯的杯沿,食指指了他一下,凉凉地说:“给你个建议,转移话题可以,别手没地方放,捞别人的咖啡喝。” 燕绥之:“……” “至于当事人所说的事情经过——”顾晏喝了一口咖啡,抽出一份证据资料一边看一边道:“我以前的老师虽然很少说正经话,但有一句还是可以听听的。” 燕绥之心里就是一声冷笑,心说好,又说我一句坏话。等你以后知道真相,你恐怕会哭。 他保持着得体温和的笑,问:“哪句?”他当然知道是哪句,事实上他根本也不想问这种傻兮兮的问题,但是他得装没什么经验的实习生嘛,单纯好骗容易困惑。 经验告诉他,几乎每个实习生都问过类似的问题,装装样子准没错。 顾晏放下咖啡杯,道:“关于当事人说的很多话,他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 燕大教授继续维持着演技:“所以老师你认为约书亚·达勒说的不是真话?” 顾晏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证据资料上,道:“刚才那句话说的是通常情况,告诉你只是以免你以后再问这种问题。” 燕绥之依然微笑:“……”本来也不需要问。 顾晏把几页证据资料铺在两人之间,手指按着页面转了个方向,让它们朝向燕绥之:“你看过这几个证据么?如果约书亚·达勒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几页内容就是假的。如果这几页是真的,那他就说了假话。” 这几页内容燕绥之当然看过,里面的东西足以填补整条证据链,能证明约书亚·达勒不仅在吉蒂·贝尔屋门外停留,还进过屋内,碰过作案工具等等…… 这些证据均来自于警方。 依据这些内容,那天发生的事则又是另一个样子——7点15分左右,约书亚·达勒翻墙进了吉蒂·贝尔家,他对这位老太太的作息情况观察已久,非常熟悉。他乘着老太太在里间做编织的时候,拿着外间沙发上的靠枕和一座铜饰,悄悄摸进了里间。 吉蒂·贝尔的扶手椅椅背总是背对着门,因为这样方便她面朝着暖气,手指能灵活些。约书亚·达勒进门后,利用靠枕掩盖声音,用铜饰打了老太太的后脑勺。 8点左右,照顾老太太起居的侄孙切斯特回来了。约书亚·达勒躲在院子暗处,等到切斯特进屋后,翻越围墙回到了自己家,匆忙间遗漏了那对耳环。 如果约书亚说的是真话,那么警方就做了假。 顾晏:“看你相信这边的警方,还是相信他。” 证据(三) 顾晏顿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这话很耳熟,听得燕绥之突然有些感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讲座,地点并不在梅兹大学,而是在天琴星系另一所老牌大学,距离德卡马要坐两天的飞梭。燕绥之带着法学院几个教授过去做主讲人。 至于法学院的学生参不参加全凭自愿,想去的可以在学院做个登记,然后由学院组个团队一起过去。 那场讲座是开放式的,对听众不做限制,掺杂了不同星系不同星球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偌大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带过去的几位教授几乎都讲得不错,带了点儿科普的性质,还都挺幽默。唯独一位老教授水土不服生了病,显得没什么精神,语速也慢。 当时恰好是个春日的下午,礼堂里人又多 ,容易懒散困倦。于是等那位老先生讲完,一个礼堂的人都睡死过去了,只剩前两排的人还在扒着眼皮垂死挣扎。 而燕绥之作为压场最后一个开讲,运气喜人,刚好排在那位老先生后面。 他两手扶着发言台,扫了眼全场就笑了起来。心说好一片盛世江山。 不过他没有强迫别人听自己长篇大论的习惯,对这种睡成一片的状况毫不在意,甚至还对近处某个半睡不醒的学生开了句玩笑说:“我一句话还没说呢,你就对着我点了十二下头。” 于是那一片的学生笑了起来,当即笑醒了一拨。 那片听众里,有一个年轻学生没跟着笑,只是撩起眼皮朝那些睡过去的人瞥了一眼。他身体有一半坐在春日的阳光里,却依然显得冷冷的,像泡在玻璃杯里的薄荷。 这就使得他在那群人中格外突出。 他收回目光后,又无波无动地看向台上,刚好和燕绥之的目光对上。 燕大教授当时的注意力当然不会在某一位听众身上,所以只是弯着眼笑了一下,便正式讲起了后面的内容。 在他讲到第一个案例的时候,礼堂的人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但是很巧,第一个抬手示意要提问的学生,刚好是坐在那位薄荷旁边的。 “教授,像这种案子,当事人所说的和控方给出的证据背道而驰,该相信谁?” 燕绥之嘴角带着笑意,问她:“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那位女生张了张口,似乎最初觉得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她迟疑了一会儿后,反而开始纠结,最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些学生在最初选择法学院的时候,总是抱着维护正义的初衷。 希望相信自己的当事人,那就意味着要去质疑控方的正义性,如果连最能体现正义的警方检察院都开始歪斜,制造谎言,那无疑会让很多人感到灰心和动摇。 希望相信控方,那就意味着自己的当事人确实有罪,而自己则要站在有罪的人这边,为他出谋划策。 燕绥之当然知道那个女生在犹豫什么,“事实上,这种问题对于一部分律师来说其实并没有意义。相信谁或者不相信谁对他们来说太单纯了,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和各种谎言打交道。” 有些当事人会编织形形色色的理由来否认自己的罪行,即便承认有罪,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坏,以博取一点谅解。 有些控方为了将某个他认为是罪犯的人送进监狱,不惜利用非法方式制造证据,确保对方罪有应得。 “当然,还有些律师自己就常说谎话。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辩护到最后,他们常常会忘记这点。”燕绥之冲那个女生道,“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会再想你说的这类问题了,因为这让他们很难快乐地享受胜利,而这个圈子总是信奉胜者为王。” 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燕绥之早就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她当时的脸色有些沮丧和迷茫。 于是他又浅笑着说了最后一句:“不过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也希望你能记住这个问题,偶尔去想一下,你很可能没有答案,想的过程也并不愉悦,但这代表着你学生时代单纯的初衷,我希望你们能保持得久一些。” 这么一段情景是燕绥之对那场讲座唯一的记忆,其他的细节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没多久,就到了梅兹大学一年级学生选直系教授的时候,讲座上的那片薄荷成了他的学生。 正是顾晏。 后来顾晏又问过一次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比那位女生更深了一步。 那应该是燕绥之和学生之间的一次小小酒会,是他的生日还是圣诞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冬天,外面下着小雪。他让学生放开来玩儿,自己则拿着一杯酒去了阳台。 他原本是去享受阳台外黑色的街景的,却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人了。 占了那块风水宝地的学生就是顾晏。 他不记得是什么话题引出的那句话了,只记得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冷冷淡淡的学生问他:“你也常会想谁值得相信这类的问题?” 燕绥之当时带了点酒意,话比平日少,调子都比平日懒,他转着手中的玻璃杯说:“不。” 顾晏:“……” “为什么?你不是说希望学生以后都能偶尔去想一下,保持初衷么?”顾晏问这话的时候是皱着眉的。 燕绥之记得那时候的顾晏还不像后来那样总被气走,还能好好说两句话,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当着自己老师的面皱着眉。 “那是给好人的建议。”燕绥之懒洋洋的,又有些漫不经心。他说着转头冲顾晏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 其实这些片段,燕绥之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过,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直到今天顾晏突然提起这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 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燕绥之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有再习惯性地脱口而出“我一般不想这种问题”。他试着模拟了一下那些学生的思维,琢磨了几个答案,准备好好发挥,演一回像的。 谁知顾晏根本没等他回答,就收拾起了那些证据资料,道:“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燕绥之很气:“……”我他妈好不容易有耐心演一回你又不看了? 顾大律师说话做事总是干脆利落的,说走就走,没一会儿房间里就只剩了燕绥之一个人。 他的腿其实不怎么痛了,但是走起来依然不那么自如,所以顾晏出门没打算带他。 当一个实习生没有活儿干,那就真的会闲成蘑菇。 如果在南十字律所,他还能扒出爆炸案看看始末,在这里他想扒都没地方扒,只能无所事事地靠在椅子里晒一会儿太阳。 不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非常难得,于是没过片刻,他就心安理得地支着头看起书来。 只不过看书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那几页证据还时不时会在他脑中晃两下,已经是职业病了。 这个案子其实不算很难,至少没有他在约书亚·达勒面前表现得那么麻烦。如果证据真的有伪造的,那么细致整理一遍一定能找到许多可突破的漏洞。 之所以对约书亚·达勒说难,只是因为如果律师表现得太轻松,当事人就会觉得“即便我少说一些细节和真相,他也一样能搞定。” 而他想听真话,尽量多的真话。 他这么想着便有些出神,目光穿过窗玻璃,落在外面大片的低矮房屋上…… 嗯? 看了没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 约书亚·达勒正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垂着头发呆,妹妹罗希·达勒已经恢复了大半生气,正盘腿坐在他正对面,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看他。 隔一会儿她拍一把约书亚的腿,小声说:“哥哥我饿了。” 刚说完,她的肚子就配合着一声叫。 约书亚从颓丧中抬起头来,冲她挤出一个笑,“饿了啊?行,等着,我下去买点儿吃的。” “今天除了面包,我能多要一颗糖吗?”罗希问道。 约书亚想也不想就答应:“好,糖。面包有,糖也有,放心。” 他说着,有些疲惫地站起来,顺手揉了一把妹妹的头。 罗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抹平的包装纸,“我能要这样的糖吗?” 约书亚捏着那张糖纸,看着上面的字:“巧克力?这牌子我没听过,你哪来的?” 正说着话呢,他们的房间门被人敲响了。 约书亚笨拙地用遥控开了门,就见燕绥之靠在门边冲兄妹两一笑:“罗希?漂亮小丫头,告诉我你饿么?” 罗希·达勒立刻指着他,冲约书亚道:“糖,这个哥哥给的。” 约书亚:“……”哥哥个屁! 罗希·达勒又转头冲燕绥之道:“饿了!” 燕绥之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带你吃羊排。” 罗希·达勒一骨碌站起来,舔了舔嘴唇,“好吃吗?” 约书亚:“……” 他摸了摸遥控器,特别想关门。他就很纳闷,这位实习律师吃错药了么,突然要带他们出去吃羊排? 而且这才下午三点,吃的哪门子羊排? 证据(四) “怎么突然要拉我们出去吃东西?我没那么多钱,吃不起那个。”约书亚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他没有智能机这种高级玩意儿,也没有资产卡,用的是德卡马几乎见不到的现金。 谁知燕绥之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没有们,只有你妹妹罗希,不带你。” 约书亚:“……” 他脸都涨红了,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气。 他憋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你不能说清楚?况且我妹妹为什么要让你单独带出去?” 燕绥之道:“我说了啊,一进门就直接问的她。你脸红什么?哎……你这小鬼,我不是故意气你。我要去办的事情你不适合在场。” 约书亚脸上的红色又慢慢褪了下去,“哦”了一声,点头道:“那你直接去,拉上我妹妹干什么?我……”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也没有给她买羊排的钱,还不了你。” 燕绥之倚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妹妹罗希认识自己家的房子么?” 约书亚:“……她8岁了。”你不要人身攻击完我就来攻击我妹妹好吗? 燕绥之笑了:“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从非正常角度去看,她能认出你家的房子么?” “能,她认地方很厉害!”约书亚语气还挺自豪。 “那就行了,我带她是希望她能帮我一点忙。”燕绥之道,“至于羊排,那是帮忙的报酬。” 约书亚犹豫了一下,拍了拍罗希的头:“那你去吧。” 罗希揪着手指还有点迟疑,她小声咕哝道:“你不吃吗?” “我手伤着,不方便吃。”约书亚晃了晃自己的手,手背烫出来的泡已经瘪下去了,只是颜色看着很吓人。 “那我也不饿了。”罗希说。 刚说完,她的肚子就十分不配合地又叫了一声。 罗希默默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声音捂住似的。 约书亚:“……” 燕绥之:“你家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他走进屋,在罗希面前弯下腰来,弯着眼睛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晚上一定回来。” 小姑娘罗希·达勒仰脸看着他的眼睛,人生意志开始哗哗动摇。 约书亚看不下去,“行了你去吧,帮他的忙也是帮我的忙。” 罗希眼睛一亮,“真的吗?” “对,没错。” 没过多久,燕绥之带着罗希·达勒来到了双月街。 街上人来人往,倒是热闹得很,但大部分都是从街上匆匆而过的,并不会在这里做停留。他们总是沿着街边,快速地穿过这条街,拐进两头低矮的棚户区里。 明明离得很近,却像是全然割裂的两个世界。 棚户区里发生的纠葛对这条街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甚至连谈论的人都没有。 燕绥之带着罗希·达勒进了边上的一栋楼,径直去了顶楼的餐厅。 上回他跟顾晏就是在这里吃的羊排和浓汤。 哦不对,是他自己吃的羊排和浓汤,顾晏则点了一大堆来馋他。 他这次依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坐好,一个服务生就端着托盘过来了。 “抱歉先生,点餐可能需要再等10分钟。” 燕绥之点了点头,“没关系。” 毕竟三点钟不尴不尬的,能点餐就已经很不错了。 服务生把两杯水放在燕绥之和罗希面前,又放下两个小份甜点和一碟糖,大概是看到有小孩,“这是免费赠送的,” 燕绥之:“谢谢。” 他说是有事来这里,但实际也是真的有点饿了。在酒店点什么都要从顾晏眼皮子底下过,自从腿上多了一大片烫伤伤口后,这位顾同学就开始插手他的菜单。 每回他让酒店送餐,拿到手总会发现内容被换过,换出来的往往还比原本的贵,然而……淡出鸟。 他吃了两天半的草,决定趁着顾晏不在,出来给自己一点补偿。 “我可以吃吗?”罗希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燕绥之:“当然可以。” 她在甜点和糖之间犹豫了半天,伸手摸了一颗糖。 那种糖显然就是用来哄孩子的,每一颗都包装得特别漂亮。成年人也许看着会觉得浮夸,而且可能只是看着好看并不那么好吃,但是小鬼们总是很喜欢。 罗希挑了一颗蓝色的塞进嘴里,鼓着一边腮帮子盯着燕绥之问:“你也饿了?” 燕绥之喝了杯水先暖了暖胃,这才吃了一口甜点,“嗯。” “哥哥说,大人不饿。”罗希又道。 燕绥之发现这小姑娘说话似乎有点问题,句子之间不太连贯,断断续续的,跟他以前见过的7、8岁大的小鬼不大一样,那些小鬼总能叨叨叨叨因为所以然后而且地念得他头疼。 也许是因为那些小鬼在上学,有人系统地教。而罗希只有约书亚。 燕绥之对她笑了笑:“我容易饿,也喜欢吃糖。” 他现在每顿都吃得很少,把一天需要的食量分在了五段时间里,还得偶尔吃点甜的以免头晕。 罗希一听这大人跟自己一样,顿时跟他亲近了一些,觉得自己有了伴儿。她在碟子里也挑了一枚蓝色的糖,递给了燕绥之。 “谢谢。”燕绥之说着转头透过窗子朝成片的低矮房屋扫了一眼,那些房子乍一看都差不多,很难分辨出都是谁家。“罗希,你来帮我看看,你家在哪?” 罗希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道:“那个。” “那个是哪个?” “有个桶。”罗希道。 燕绥之顺着她的手指方向,辨认了半天,终于在一堆拥挤的屋子里找到了那间,一侧斜顶上倒扣着一个灰扑扑的桶。 能认出约书亚那间屋子,吉蒂·贝尔家自然也不难找了。 只不过从他们坐着的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吉蒂·贝尔家的屋顶尖,下面的部分都被前面那家的防风墙以及竖着堆放的一些长木板给挡住了。 燕绥之想了想站起身,从他站着的角度,也只能看见吉蒂·贝尔家的上半个屋顶,看不见对着里间的那扇窗子。 不过…… 他抬头看向了餐厅安装在顶上的几个摄像头,有一个离这边落地窗很近,如果是环形摄像,那么窗外的情景也能被录进去,只不过餐厅应该不会在意那部分。 但是这个餐厅的顶不算高,从那个摄像头的角度,不知道能不能录到吉蒂·贝尔的窗子。 “怎么了先生?”服务生瞥见他站着,问了一句。 “哦,没事,能点餐了么?”燕绥之道。 “抱歉,可能需要再等3分钟左右,这边机子出了点故障,很快就好。” “好的。” 这里律师查找新的证据前需要提交一个申请,走个流程,只不过这个流程很快,一般当天就能通过。找到新的证据也不能随随便便自己撸袖子处理,得叫上公证人。 燕绥之琢磨了一下,调出智能机的全息屏。 然而他还没干什么呢,先收到了一条通知信息。 他点开信息—— 你申请的卷宗复制外借已进入流程,如果通过,会开通您其他设备的阅卷权限。 借阅人:阮野 代申请人:顾晏 燕绥之:“???” 他想了想,直接截了个图用内部联络发给顾晏。 顾晏虽然外出办事,但是回复倒是很快,没几秒,燕绥之的手指就震了一下—— - 需要你整理的五年卷宗,申请通过就能调到你智能机上,免得你在酒店无所事事白拿补贴。 燕绥之:“……” 说谁白拿补贴?一分钱都没看到呢。 不过顾晏这个举动倒是深得他心,如果申请通过,那爆炸案的卷宗岂不是随时随地随他翻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很快顾晏的消息又来一条 - 这两天不用你出门,继续整理卷宗就行。 看在这点上,燕绥之难得老实地回复: - 没问题,我会端端正正坐在酒店等着卷宗传过来。 - 嗯。 谁知这段对话刚过去没两分钟,餐厅大门又开了,一个身影进了门。 服务生条件反射道:“欢迎光临,先生里面请。” 还有同样三点来吃饭的奇葩? 燕绥之不经意朝那边瞥了一眼,当即就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多巧啊,顾同学。 证据(五) 罗希·达勒舔着腮帮,把糖挪了个位置,乌黑的眼睛看着燕绥之眨了两下,低声道:“干嘛?” 燕绥之声音比她还低:“脸疼。” 罗希·达勒弯着眼睛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燕绥之:“……”你可真是个小天使。 罗希小天使嘻嘻嘻嘻的笑声成功引起了某人的注意。 燕绥之捂着半张脸默默看向落地窗的时候,顾晏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捂着脸我就看不见了?” 万一呢? 燕绥之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咳了一声,放下了手。 罗希主动朝里面挪了挪,留出大半个沙发。这小姑娘是个怕生的,但是上回的那颗巧克力和这两天的相处,让她对两人熟悉不少,几乎算得上亲近了。 “谢谢。”顾大律师对小姑娘倒是很有礼貌。 他在沙发上坐下,抬眼看向燕绥之,语气特别咸:“端端正正坐在酒店等卷宗,你打算今晚改住这里?” 燕绥之:“……” 一来就毒人一脸,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燕大教授不要脸道:“至少有一半是真话。” 顾晏拧着眉:“?” “端端正正坐。”燕绥之,“到这里都是真的,只是地点胡扯了一下。” “……”顾晏回了一声冷笑。 燕绥之挑了挑眉没说话。毕竟才说了谎就被拆穿,有点理亏。 他手指一动,刚好捏到自己手心里还有一颗糖,刚才罗希塞给他的,还没来得及吃。 于是,特别会哄人的燕大教授灵机一动,把那颗蓝色包装的糖塞进了顾大律师的手里。又为了显得自然,自己伸手重摸了一颗,道:“先吃颗糖,甜一甜再说话。” 顾晏:“……” “行了,别冷着脸了。”燕绥之道,“我只来这里找点重要证据,顺便吃点东西,实在饿得头晕。” 他说着,动手剥开了自己手里那颗糖,顺口问了罗希一句:“这糖好吃吗?” 罗希点了点头,然后冲他伸出了舌头。 一条……蓝盈盈的舌头。 燕绥之:“……” 这糖染色有点厉害啊…… 他默默把剥开的糖又重新包好,手指在顾晏面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糖塞给了罗希,“回去跟你哥分享一下。” 顾晏:“……” “所以你怎么会来?”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 顾晏:“找点重要证据。” 跟刚才燕绥之的理由一字不差,虽然这肯定是真话,但是从顾晏的嘴里说出来就莫名有点儿挤兑人的意思。还好燕绥之完全承受得住。 他翘起嘴角:“那看来想一起了,你想找的是什么?” 顾晏朝顶上的摄像头看了一眼。 燕绥之点了点头,笑着道:“刚好,也省得我再找你了。所以你之前出门是去提交申请?” “有人盯着他们流程走得更快。”顾晏道,“申请已经拿到了,我约了公证人,他把手里另一件事处理完就过来——” 他看了眼餐厅吧台墙上挂着的一排星区钟,接着道:“约了4点,现在还有40分钟。” 服务生掐准了时间抱着菜单走过来,“久等了,现在可以点餐,三位想吃什么?” 顾晏看向燕绥之。 燕绥之:“……”我想吃灰骨羊排。 顾晏不用听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一脸冷漠地道:“低头看一眼你的腿再点。” 燕绥之:“灰骨羊排,酥皮浓汤,两份,谢谢。” 顾晏:“……” “有两天半的草打底,吃这一点点羊排,不至于发炎。”燕绥之笑着道,“明天我就继续乖乖吃草,行了吧?” 这回当着面点的菜,也没有那个倒霉酒店偷偷给房主打小报告,顾晏也不好驳人面子直接改,于是燕绥之终于得逞。 服务生应了一声,抱着菜单又走了。 等人回到吧台后,顾晏才蹦出一句:“腿肿了别叫。” 燕绥之:“放心吧。” 酒城的物价对以前的燕大教授来说并不高,跟德卡马完全不能比,但这两份羊排浓汤还是花了他不少钱。资产卡的余额一下子垮塌了一截。 但因为摆脱了吃草的阴影心情好,燕绥之看到那数字也只是抽了一下嘴角。 他收起全息屏,一抬头就撞上了顾晏的目光。 “余额好看吗?” 燕绥之笑了:“挺丑的,不过及时行乐嘛。” 他说着,随意朝餐厅门外一抬下巴就开始扯,“人生这东西很难预料,万一我过会儿下楼在路上碰到意外突然过世了呢?那现在吃的就是最后一餐,想吃羊排却没有吃到,岂不是万分遗憾?” “……” 罗希·达勒小姑娘涉世未深,当即被他这段“给乱吃东西乱花钱找理由”的瞎扯淡震撼到了,含着糖半天没说话。沉思许久后赶紧把甜点吃下了肚。 燕绥之本以为顾晏听完这段信口瞎话总会挤兑他两句,然后拿他没办法该干嘛干嘛。 谁知顾晏只是在听他胡扯的过程中眯着眼出神了几秒,然后又回过神来,直到他扯完都没喷毒汁。 “吃饱了?”顾晏垂着目光喝了两口温水,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难得没被挤兑,燕绥之居然还有些不适应。他心说这位同学你喝的是水还是迷·幻·药?两口下去这么大效果? 他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嗯。” 服务生过来收拾盘子的时候,公证人刚好踩着点进了门,代表酒城的星区时钟刚好指着整4点,不早不晚。 “你好,顾律师?我是朱利安·高尔。” “你好。”顾晏指了一下燕绥之,“这是我的实习律师,阮野。” 餐厅老板很快被服务生请了出来,跟几人寒暄之后明白了燕绥之他们的来意。 “摄像头?确实是环形拍摄的。”老板说道,“那个抢劫案我听说过,好像就在那片棚户区是吧?如果能帮上忙我当然乐意之至。” “之前有警方来过吗?”顾晏问。 老板带着他们进了监控室,“没有,当然没有。否则我刚才也不会那么惊讶了。” 监控室里有个年轻小伙子,见老板进来便站起了身,又被燕绥之笑着按回到座椅上,“不用这么客气。” “给他们调一下23号那天晚上的录像。”老板交代着。 小伙子操作很利索,很快调了出来,一时间房间里多块屏幕同时出现了不同角度的录像。众人一眼便找到了对着窗外的那块。 进度被直接拉到了晚上7点左右。 那块屏幕顿时成了一片黑。 众人:“……” 老板干笑两声,“这摄像头年代有点儿久了,画面有点暗。” 你这是有点暗吗?你这简直暗得像故障黑屏啊…… 不过主要也是酒城冬天夜晚黑得太早的缘故,棚户区的巷子里连路灯都很少,坏了占了绝大部分,剩余能用的那些也暗淡至极,能超清直径一米以内的路就不错了。 不巧的是,约书亚和吉蒂·贝尔两家附近还真没有一盏能用的路灯。 证据(六) 几人忍受了一会儿黑屏似的录像。 老板问监控室的小伙子:“你平时注意过这块么?真的就这么黑?” 小伙子有些尴尬:“呃……那边因为不在店里,我没怎么看。” 其实就是店里的录像他也不是总盯着的,虽说录像是为了防止一些麻烦事儿,但这家餐厅毕竟价位摆在那里,能过来就餐的大多是比较讲脸面的人,也不太会在这里搞什么小动作。 到了7点34分左右,吉蒂·贝尔家的位置突然出现了灯光。 只不过那个灯光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像是随着人的脚步缓缓移动。 “这是……应急手电吧?”小伙子动了动手指,把画面调大—— 从摄像头的角度拍下去,位置也有些尴尬,能拍到吉蒂·贝尔家里间的窗子,但只有上半部分,下面的大半依然被近处一家的院墙和堆放的木板挡了。透过放大的画面,众人勉强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拿着应急手电,慢慢地从房间远一些的地方走到窗边。 从动作和形态来看,应该是吉蒂·贝尔老太太本人。 她站得远一点时,众人还能透过那上半个窗子看见她的身影轮廓和手电。先是腿脚,然后是上半身,然后是肩膀头脸…… 等她真正走到窗边的时候,众人反而看不见了。 “操,这院墙和木板真碍事!”小伙子比律师还激动。 燕绥之拍了拍他的肩,“淡定点儿。” 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证据他见得多了,能有这画面已经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刚好能证明清楚一切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人,但是透过光影的晃动能大致有个猜测—— 老太太似乎把手电放低了一些,做了点什么,然后屋子里的灯打开了。 “有灯啊?我还以为她家线路出了故障或者灯坏了呢。”这回说话的是老板,“毕竟那片屋子的年纪比我还大一轮呢。” 公证人朱利安·高尔每天接触的事情就比老板要多了,他说:“这里有很多人为了省能源费,天不黑到一定程度都不开灯的。不过这位老太太是怎么个习惯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猜测。” 又过了一会儿,那片窗玻璃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老太太开了暖气。” 案件资料里说过,吉蒂·贝尔老太太喜欢做编织,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她会坐在靠太阳的那块窗边,晚上则坐在靠着暖气的地方,一边暖着手指,一边做编织。 暖气对老太太来说是个好东西,能让她的手指灵活。但是对看录像的几人来说可就太不友好了。 因为玻璃上蒙了水汽后,屋里的东西就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毛茸茸的光和模糊的轮廓。 那片矮屋区的人用能源总是很省,大多数的灯光都黄而暗。老太太家的灯光也一样,录像前的几人看久了眼睛都有些酸胀。 而且盯着一块昏黄的玻璃看二十分钟真的无聊至极,万分考验耐性。 录像中时间晚上7点55分,让众人精神一震的东西出现了—— “诶诶诶!!这是不是头发!一撮头发过来了!”昏昏欲睡的小伙子猛地坐直,手指都快戳通了屏幕,指着窗玻璃中出现的一小块黑影。 那应该是一个人,正从老太太后方悄悄靠近她。 依然是因为院墙和木板的遮挡,只能看见一点头顶。 但众人依然屏住了呼吸,紧接着,透过蒙着水汽的那一点儿玻璃,众人看见有个黑影在那人的头顶一抡而过,又落了下去。 即便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更清晰完整的画面,还是可以想象那个人正拿着某个硬物,把老太太敲晕。 看录像的小伙子这次没抢着说话了,而是两手捂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抽了一口凉气。 老板“哎——”地叹了口气,“要那老太太提前听见动静就好了,这些老屋里都有警报铃的,一般就安在灯的开关附近……” 公证人想了想道:“其实这些老屋里的警报铃坏了很多,不一定能用。而且如果不是怕警报,也不用把老太太先敲晕了。” 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时,真正需要录像的燕绥之和顾晏却始终没开口,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坐在位置上的小伙子感觉背后的人朝前倾了一些,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之前这些人进门的时候,他听老板提了一嘴,知道站在他正后方的这个人是个实习律师。他对这位实习律师的第一印象是学生气很重,也许是因为看人带着一点儿笑的缘故,显得温和好亲近。 可现在,这位实习律师看着屏幕时,脸上几乎毫无表情,笑意没了,温和感也没了。眼睛里映着墙上的屏幕,星星点点,像极为净透的玻璃,漂亮却冷。 一个人笑或不笑气质差别这么大的吗? 小伙子又瞥了一眼那位正牌律师,他单手撑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冷冰冰的。 “……” 被两座冰大山压着,小伙子缩了缩脖子,默默把头转了过去,又朝前挪了挪椅子。 在他重新看向屏幕的时候,吉蒂·贝尔家那块映着昏黄灯光的玻璃突然一黑。 “嗯?怎么黑了?!”小伙子诧异道。 “里面那人把灯关了。”公证人朱利安·高尔道。 就在小伙子瞪着屏幕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燕绥之:“劳驾,把画面再放大一点。” 小伙子又把画面调整了一下。 那一片漆黑的窗玻璃几乎占了半个屏幕。燕绥之又朝前靠近了一些,身体重心前倾,他左手扶了一下桌子,目光和注意力却一点儿没从屏幕上挪开。 甚至没发觉手掌压着的“桌面”有什么不同。 又过了片刻,“桌面”突然一动,从他手掌下抽走。 燕绥之分神瞥了一眼,刚好看见顾晏收回去插进西裤口袋的手。 “……” 顾晏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燕绥之下意识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的末梢神经大概死透了,手背跟桌面差别那么大居然没分辨出来。 等他再抬眼时,顾晏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屏幕了。 那块漆黑放大之后依然是两眼一抹瞎,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录像内时间晚上8点05分,屋子里重新亮了起来。紧接着是一个人影匆匆跑到窗边,忙上忙下…… 应该是老太太的侄孙切斯特回来了。 这段内容极为有限的录像被要求来回放了三遍,然后在公证人朱利安·高尔的见证下取了视频原件。 老板搓着手道:“哎——好像没能帮上什么大忙,要是没那么多遮挡物就好了,或者那巷子里有个路灯也行啊,哪知道那么不巧!” 小伙子也跟着站起来,挠了挠头:“我平时不怎么看窗外这块,如果当时看了,说不定还能起点儿什么作用。” “谢谢。”燕绥之道,“这段录像非常有用。” 他跟人说话的时候,那种笑意就又出来了,好像之前没人注意时候的冷都是幻象一样。 老板也跟他讲着客套话:“客气客气,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干脆在这里用个晚餐?” 顾晏摆了一下手:“不了,还有事。” “是么?好吧……”拉客没成功,老板一脸遗憾。 燕绥之、顾晏以及朱利安·高尔从这家餐厅出来后,又去了周围几家餐厅,同样跟老板协商调出了23号的监控录像。 不过很遗憾,这当中能拍到窗外的摄像头一个红外的都没有,而且不是角度更偏,就是高度不够,没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唯一例外的是第六家。 这家的监控录像照不到吉蒂·贝尔家的那面窗,但是负责看监控的职员却说了一句话。他指着院墙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说:“嘶——我记得这里原本没这么黑,这边或者再靠这边一点……呃,差不多这个位置上应该有个路灯。” “确定?” “确定,我记得这块没这么黑。” 如果那里有一盏路灯,也许能在吉蒂·贝尔家的围墙投下一点儿亮光,那么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在案发前翻过这个围墙,就能被拍下来。 为了证实他的话,他主动朝前翻了好几天。 果然,15号那天夜里,那条路的墙角有一盏路灯,不亮,映照范围也不算大,还有些接触不良,灯光哆哆嗦嗦,活像吊着一口气一碰就断的将死之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确实可以照到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刚巧出故障了?还是有人故意弄坏了? 那个职员又把15号夜里到16号夜里的录像加速放了一遍。 “暂停一下。”顾晏盯着屏幕出声道:“把这边改成原速。” 录像很快恢复原始速度,就见有两个少年站在路灯附近,正在说着什么。那两个人对燕绥之来说都不陌生,一个是老太太的侄孙切斯特,一个是约书亚·达勒。 两人说话间不知怎么起了口角,相互推搡着,像是要打起来的样子。 拉拉扯扯间,约书亚·达勒拽着切斯特朝灯柱上甩了一下,切斯特背后猛地撞上了灯柱。紧接着他又扯住了约书亚·达勒,一个翻转,把他也抵在了灯柱上。 好,两下重创。 那气若游丝接触不良的路灯估计就这么彻底凉了。 就这样,这俩熊玩意儿还不放过它。 打了又两三分钟,旁边总算来了个劝架的,三人扭成一团,画面特别美丽。 燕绥之脸都看瘫了:“……” 他转头冲顾晏一笑,特别慈爱地道:“知道么,我想把约书亚·达勒那孩子的头拧下来挂到路灯顶上去。” 说的是“孩子”,听着像“傻逼”。 “……”顾晏撩了撩眼皮,任由他笑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捏着他下巴把他的脸转了回去,冷淡道:“对约书亚说去,别对着我” 燕大教授还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被捏得一愣,心说你真是反了天了。 三合一 等到一批录像大致扫完, 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燕绥之和顾晏在公证人的公证下取好所有录像视频证据,又复制了一份留在自己手里,然后依照流程把新证据都提交了上去。 如果是普通人, 办完事到了这个点了, 总会一起吃个晚饭。然而朱利安·高尔是公证人, 按照联盟现有的规定,他们并不适合一起用餐。 这也是相互默认的规矩。 “行了, 那我就回去了。”朱利安·高尔跟两人告别, 径自离开了。 “你饿了没?”燕绥之看了看时间,在双月街边扫了一眼, 研究有什么可吃的。 顾晏瞥了他一眼:“不饿。” 燕绥之“啧”了一声, “那看来你的胃已经饿麻了, 咱们吃点儿什么?” 顾晏:“……” 两人说话间,燕绥之发现揪着他衣角站着罗希·达勒正看着不远处。 “你在看什么?”燕绥之弯腰问了她一句。 罗希朝他身后缩了缩,又仰脸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咕哝道:“认识的。” 说着她手指朝某个方向戳了戳。 “她说什么?” 燕绥之刚直起身就听见顾晏问了这么一句。 他的嗓音很低沉, 冷不丁在耳边响起来, 弄得人耳根痒痒的。 燕绥之几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 这才冲不远处一抬下巴:“没什么, 她说看见了认识的人。” 就见罗希所指的双月街头、老区巷子口,一辆出租正停在那边,两个人正在车门边交谈。其中一个是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 扶着车门, 似乎刚从驾驶座里出来。 另一个燕绥之他们也认识,是那天开车送罗希去医院的费克斯。 这一幕看着有些眼熟。 燕绥之突然想起来, 第一天来双月街的时候, 载他的黑车司机就是在那边把他放下来, 然后拨着通讯找人接班。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找的人就是费克斯? 燕绥之又瞥了一眼车牌号:EM1033。 同样眼熟,应该差不离了。 不过上一回司机跟费克斯联络的时候语气就不怎么样,这回看脸色两人似乎也不那么愉快。 这种氛围就没必要去打招呼了,况且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不是什么热络的人。于是他们只是瞥了一眼,便带着罗希朝反方向走去。 按照南十字律所的规定,出庭大律师带着实习生出差,食宿是全包的。当然,实习生自己非要请别人吃饭不算在内。 但是人家规定上原句是“一日三餐”,像燕绥之这样一天五餐的,稍微抠门儿点的律师心都痛。 好在顾晏一点儿不抠门儿。 于是他带着燕绥之和罗希去了一家特别特别贵的……素食餐厅。 “……” 燕绥之心很痛。 这个素食餐厅也不是全素食,只是主打素食。 顾晏点了一桌子草,中间夹了一份甜虾和一份帝王蟹冻。燕绥之以前对顾晏的了解不算特别深,不至于连他吃东西的口味都一清二楚,但是他印象里顾晏对这种生食是没什么热情的。 这里甜虾的分量很少,大碟上面搁着三个袖珍小碟,每个小碟上只有一只甜虾凹造型。蟹冻更是只有小小两块。 顾晏把这两份食物搁在了罗希面前,而罗希坐在燕绥之旁边,这两碟就一直在燕绥之眼皮子底下晃荡。 于是燕绥之合理怀疑,这混蛋东西点这两样就是故意给他看的,因为他挺喜欢吃。 燕教授心更痛了。 一顿饭吃得他如丧考妣,到最后他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欣赏了一下那份晶莹剔透的甜虾,觉得草味越发清苦。 罗希吃了一只虾似乎很喜欢,当即把碟子往燕绥之面前推了推,小动物似的一脸期待:“你吃。” 燕大教授装了一下大尾巴狼,风度翩翩地笑了:“谢谢,不过我已经很饱了。” 罗希“哦”了一声,又把盘子朝顾晏面前推:“你吃。” 燕绥之:“……”丫头你都不坚持一下? 顾晏对罗希道:“谢谢,不过这是点给你的,我们不用。” 罗希摸了摸肚皮:“可是我也饱了。” 说完她干脆把甜虾分了,一只小碟放在燕绥之面前,一只小碟放在顾晏面前,然后自顾自低着头数起了口袋里的糖。小孩说话总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自己玩起来了,确实没了继续吃的意思。 燕绥之低头拨了拨那个小碟,冲顾晏道:“盛情难却,而且我确实有必要吃一只甜虾。” 顾晏:“必要在哪里?” 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没?跟草一个色了,吃点别的颜色中和一下。” 顾晏八风不动:“甜虾是透明的,没这个作用。” 燕绥之:“我怎么会教……” 顾晏抬起眼。 燕绥之:“叫你这种人老师。” 顾晏看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行吧,那我要一份熟虾。”为了盖过自己刚才的秃噜嘴,燕绥之让开顾晏的目光随口补了一句岔开话题。 余光里,顾晏又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也不知是被噎的还是怎么的。 顾大律师收回目光后,在自己的指环智能机上抹了一下,点了个音频出来。 紧接着,燕绥之自己的声音从他尾戒似的智能机里缓缓放了出来:“我就继续乖乖吃草,行了吧?” 燕绥之:“???” 这是他之前吃羊排说的话,万万没想到,居然被顾晏录了下来!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燕绥之:“没记错的话,我说的是明天开始就乖乖吃草,现在还是今天。” 顾晏:“证据?” 燕绥之:“……” 好,你翅膀硬了你厉害。 一顿饭,燕大教授被喂了草又灌了气,可以说非常丰盛。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罗希兜着一口袋的外带食物还有一把蓝盈盈的糖,献宝似的回了房间。 “路灯的事先别急着问。”燕绥之道,“晚上先把监控录像仔细地翻一遍。” 顾晏“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就进了自己房间。 …… 燕绥之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放松一下。 他腿上的伤口依然很大,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已经好很多了。顾晏之前不让他出门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伤口被布料摩擦还是会疼,久了会影响愈合。二是酒城这一带的季节几乎跟德卡马同步,也是冬天。带着创口在外面冻着,很容易把伤口冻坏,那就有得受罪了。 不过这晚燕绥之主要还是在室内活动,来回都拦了车,实际也没走多少路,所以伤口只是有点儿微微的刺痛,并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至少对燕绥之来说,这点儿刺痛就跟不存在一样。 热水澡泡得人身心舒坦,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洗完出来,他腿上的伤口还发着热。 他照着医嘱又涂了一层药膏,用那个医生给他的纱布不松不紧地裹了一层。 房间里温度合适,他头发也懒得吹,瘦长的手指耙梳了两下,就接了杯温水坐到了落地窗边的扶手椅里。 落地窗外面是酒城昏暗的民居,像一个个巢穴趴在漫无边际的地面上,星星点点地亮着黄白的灯光。光点很稀疏,显出一种孤独的温意。 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看着窗外微微出神,沐后沾着水汽的眼睫格外黑,半遮着眼,让人很难看清他在想些什么,带着什么情绪。 嗡—— 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了一下。 燕绥之搁下玻璃杯,调出屏幕。 又是一条新消息,消息来源不陌生,是南十字律所的办公号—— 您所提交的卷宗外借申请出现问题,暂不予通过。 处理人还是老熟人,菲兹小姐。 燕绥之想了想,起身去了隔壁敲了门。 顾晏来开门的时候,衬衫扣子刚松了一半,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屈缠在领口。他正跟人连着通讯。可能是因为房间隔音不错的关系,他连耳扣都懒得戴,声音是放出来的。 于是燕绥之刚进门,就被菲兹小姐的声音扑了一脸:“有好几个1级案件在里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实习生外借,别开玩笑了。你以前不是最反对把重要卷宗到处乱传的吗,顾。你怎么收个实习生就变啦?虽然那位学生是很讨人喜欢没错,如果我是他老师我也想给他创造最好最方便的学习条件,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不能看着脸改。” 顾晏:“……” 燕绥之:“……” 菲兹小姐这一段话里随便拎一句出来都是槽点,搞得房间内的两个人瘫着脸对视了好几秒,说不清楚谁更尴尬。 事实证明菲兹小姐最尴尬—— 燕绥之适当地“咳”了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菲兹倒抽一口气,“哎呀”叫了一声,“阮?” 燕绥之道:“是我,菲兹小姐。” 菲兹:“顾,你……” “他刚进门。”顾晏说着,手指放开了领口。 燕绥之瞥了一眼,发现他居然又把刚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了一颗。 以前燕绥之就发现了,只要有其他人在场,顾晏永远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模样,从不会显露特别私人的一面。 “那你都听见啦?”菲兹也是爽快,尴尬了几秒就直接问出来。 燕绥之笑了一下,“听见你夸我讨人喜欢,谢谢。” 这么一说菲兹倒不尴尬了,当即笑着道:“这是实话,不用谢。不过规定在那里,我确实很为难。” 顾晏对她所说的规定倒是略有些讶异,“我代他递交申请也不行?” 菲兹无奈地叹了口气,活像老了四十岁:“所以说你们这帮大律师偶尔也看一下守则啊,虽然平时用不着,但那也不是个摆设。像这种涉及到1级案子的卷宗外借申请,按照规定还得往上面报呢,一堆手续。” 顾晏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菲兹语速却快得像蹦豆子:“不过我知道你们有多嫌弃那些手续,所以没把这次的申请报上去。” 顾晏的眉心又松了开来,“好的,那就先这样吧,等回律所再让他整理,只是时间会很紧。” 菲兹一点儿对怀疑外借的动机,“你们不要把这些实习生逼得那么紧,这几年律师协会整理出来的过劳死名单已经长得吓人了,别让它蔓延到实习生身上。” “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好像确实有点紧,你们哪天回来?我估计得再有个三两天?回来之后很快就到实习生初期考核了,既要整理卷宗又要准备考核,太难为人了,要不卷宗先放放?” “不行。” “不好吧。” 顾晏和燕绥之几乎同时开了口。 菲兹:“……阮你别跟着凑热闹,给自己留条活路。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两个一起弄你会哭的,有卷宗分心,考核肯定过不了。更可怕的是,你看看站在你旁边的顾。对,看着他。这位顾律师是每年初期考核给分最严格最可怕的,别人还有老师护着,你没有,醒醒。” 燕绥之要笑不笑地说:“醒着呢。” 菲兹:“醒着就好。” 顾晏:“……” 他算是看出来了,就不能让燕绥之和菲兹这样的碰上,一唱一和令人头疼。 燕绥之动了动手指,转头问顾晏:“顾老师,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 顾晏一脸冷漠:“你认为呢?最多50。” 燕绥之笑着点了点头,“好。” 说完他抹了一下自己的指环智能机,一段音频重现出来—— “顾老师,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 “你认为呢?最多50。” 燕绥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头,“高不过50算黑幕,这是证据。” 菲兹那通讯那边笑厥过去了,“阮,干得好。” 顾晏:“……” 切断了菲兹的通讯后,吵吵嚷嚷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对比过于强烈,以至于燕绥之觉得有点儿过于安静了,他正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顾晏抢了先。 “找我有事?” 燕绥之这才想起过来的本意,他晃了晃智能机:“刚才收到了申请没通过的通知,本来想来跟你说一声,现在没必要了。你是准备洗澡睡觉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开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明天见。” 身后的顾晏似乎想说什么,“你……” 燕绥之一愣,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顾晏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沉声道:“算了没事,卷宗等回去再整理吧,你洗澡是不是没避开伤口?” 燕绥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透过浴袍下摆可以看到靠近脚踝的纱布边缘皮肤有些发红。 “……” 他还确实没避开…… 燕大教授被抓包的第一反应就是拉住了门把手,嘭地一下果断把门关上了。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在落地窗边坐下,端着玻璃杯喝到一口凉透了的水,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伤口长我腿上,我心虚个什么劲…… 燕绥之一个人鬼混多年,因为地位声望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敢管,冷不丁来一个人这么盯着他,感觉还挺新奇。 他喝完那杯凉了的水,把今天从几家店里弄来的录像复件调了出来。 这东西倒是他和顾晏一人一份,顾晏在光脑里,他的在智能机里。 他把耳扣和电子笔拿出来,新建了几张纸页,开始从头到尾细看那些录像。之前在店里因为时间有限,只看了几个重要的节点,现在时间充裕,足够他把那案子前后几天的录像都看一遍。 大半时间,他都用的是几倍速播放,在看到一些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时,会放慢录像,在新建的纸页上记点东西。 他记东西很跳跃,不是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写全。 往往是写一个时间点,旁边简写两三个字词,有时候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字词之间,还会被他大笔划两道弧线连上。 大半录像看下来,纸页上的字并不多,分布在纸张的不同位置,长长短短的弧线把它们勾连起来,乍一看居然不乱,甚至还颇有点儿艺术性。 但是细看……除了他自己,没别人能看懂。 录像中的这片棚户区,生活跟双月街全然不同。 这里面的灯光总是昏暗的,即便是白天,也因为巷道狭窄房屋拥挤而显得阴沉沉的,影子总是多于光。这里藏污纳垢,总给人一种混乱无序的感觉,可又夹着一些规律的重复。 燕绥之前半页纸上所记的大多是这些东西—— 比如每天早上9点、晚上7点左右,住在约书亚家斜对面的女人会出门扔垃圾。垃圾处理箱旁的机器孔洞里会散一些热气,所以常会有一位醉鬼靠着这点热源过夜。于是有7天时间,这个女人扔完垃圾都会跟醉鬼发生争吵,一吵就是十分钟。 而那位醉鬼一般会在争吵之后慢慢清醒过来,在周围晃一圈,然后揉着脑袋往家走,他住在吉蒂·贝尔家后侧方的小屋里。 比如每天中午、晚上两个饭点,那个中年发福的黑车司机会在巷子外的路口停下车,然后把出租交接给费克斯。费克斯总会把车开进巷子里,去吃个饭或是抽一根烟,歇半个小时,再把车从巷子另一头开出去。 他接替司机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就会单独回来,有时候会在家呆很久,有时候不一会儿又叼着烟出去了。 燕绥之看到这里的时候,原本想起身去隔壁跟顾晏讨论一句。他都站起来了,又觉得腿上伤口有点胀痛,太麻烦,干脆用智能机给顾晏去了一条消息: - 明天去找一下那个费克斯吧。 顾晏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 - 在看录像? - 嗯。那辆车停的位置角度不错,去问问他装没装行车记录仪,装的是哪种,能不能拍锁车后的。 - 别抱太大希望。 - 万一咱们运气不错呢。 燕绥之发完这条,想了想又摇头补了一条: - 我运气似乎不怎么样,这得看你。 这回顾晏不知干什么去了,很久没动静。 又过了半天,他终于回了一条: - 嗯。 嗯个屁。 客气一下都不会。 燕绥之没好气地把消息界面关了,继续看起了录像。 他纸页后半段所记的大多围绕着约书亚·达勒—— 比如约书亚·达勒每天早上6点多出门,十有八九会跟吉蒂·贝尔家的切斯特碰上,冤家路窄,要么一人走在巷子一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偶尔说上两句总会呛起声来,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每天中午11点,罗希小姑娘就会拖着一个方凳,坐在屋门口充当石狮子。 11点半左右,切斯特会回家。 神奇的是,他跟约书亚·达勒水火不容,却似乎对罗希不错。有两回经过的时候,还给了罗希东西,似乎是小礼物什么的。还有一回那个醉鬼在罗希附近转悠,切斯特一直在墙边威慑似的站着,直到醉鬼走远了他才回家。 而约书亚·达勒一般到12点左右才回。回来后罗希就会乖乖拖着方凳跟他一起进门。 切斯特吃完午饭就会离开,但是约书亚·达勒下午的动向却并不固定,有时候2、3点才离开,有时候早早走了到6、7点才回。 切斯特倒是固定晚上8点左右到家。 案子发生后的巷子倒是安静很多。没了约书亚和罗希的身影,就连切斯特也大多呆在医院,只有入夜才会回来。 就连那个醉鬼都消停了几天没跌跌撞撞地睡在垃圾桶边,有两天甚至大早上在巷子里慢跑兜圈,拉着途经的好几个人都聊了天,甚至包括那个倒垃圾的女人。 费克斯的出租倒是依然在在那两个时段停过来,再开走。 燕绥之把录像当中几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开始靠着椅子看自己写好的那几页纸,在几个人身上勾了个圈。他又结合之前看过的案件资料,来回做了仔细的对比…… 对于以前的他来说,工作需要的关系,忙起来的时候这样过完一夜很正常,有时候会中间小睡一会儿,醒了再喝杯咖啡提个神。他每天会保证半个小时的锻炼量,所以身体算不上太好,但也还能负荷。很少会有看着案子,不知不觉睡过去的情况。 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 他真的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困的,什么时候挪了位置。总之等他眯着眼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床上,被子只搭了一角。 之前不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很热,烧得难受,这会儿突然醒了又莫名很冷,而且头脑依然昏沉。 顾晏找酒店的人强行刷开房门时,燕绥之正裹着白色的被子睡得很不踏实。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后,下意识把脸往枕头里又埋了几分,不动了。 过了两秒,他又眯着眼眨了眨,强撑着不清醒的意识闷闷地问:“谁?出去……” 语气非常不耐烦,跟平日里带着笑的感觉相差甚远。 而且那嗓音又哑又低,听着就感觉烧得不清。 顾晏大步走到床边,伸手去贴了一下燕绥之的额头。大概是他的手有些凉,冰得燕绥之眉心皱得更紧了,人倒是略微清醒了一些。 “……你怎么进来了?”燕绥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半睁开眼,咕哝了一句。 额头都烧得烫手了,还有瞪人的力气。 只不过刚瞪完就又闭了起来,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了。 可能是他烧得难受,而顾晏的手掌凉凉的很舒服,所以在顾晏准备收回手时,他闭着眼朝前压了下额头,那动作极小,却有点像主动朝顾晏手里埋的意思。 以至于顾晏手抽到一半又停了一会儿。 “怎么样?”跟上来开门的,是前台那个满耳银钉的年轻人。 两分钟前,顾晏跟他要副卡开门的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差点儿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吞下去,硬是抻长了脖子才把它留在喉咙口。 匆匆忙忙赶上来的时候,他那心脏就跟下水的蛤·蟆似的,噗通个没完。 小毛小病也就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酒店生意基本就交代了。 “发烧。”顾晏收回了贴着额头的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把燕绥之下半截被子掀开一角。 他看了眼又重新捂上,转头问银钉:“有消炎药么?” 银钉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脸色顿时变得特别精彩。他缓了缓,才摸着脖子道:“有,那什么消炎药退烧药都有,等着啊。” 说完,他就眉飞色舞地跑出了房间。 “……” 顾晏觉得这人八成有病。 被这两人的声音一吵,燕绥之又蹙着眉眯起了眼。他这次微微抬了头,盯着顾晏看了好一会儿,又倒回枕头上含糊道:“非法侵入住宅啊顾晏,让出去还不出去,三年以下……” 顾晏:“……” 还能认得人,记得法条,不错了,就是好像没搞清楚自己身在哪里。 他由着燕绥之又睡过去,没再吵他,径自去接了一杯温水搁在床头柜上。 银钉再上来的时候抱了个医药箱,箱子里堆着七八种消炎药和十来种退烧药,还有两支家用消炎针剂,活像个人形贩卖机,“酒城这边的药按理说跟你们那边差不多,但是产地可能有点差别,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们吃得惯的。” 顾晏在里面挑了两盒副作用比较小的,又拿了一支针剂,“谢谢。” “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银钉问了一句,“我以前学过两年护理,至少打针剂没问题。” 其实这种家用针剂操作很方便,就算没有护理知识也一样能打。不过顾晏还是让他帮了一把。 把燕绥之被烫伤的小腿和脚踝露出来的时候,银钉才知道自己之前误会大了。他扭头咳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眼那明显发炎的伤口,道:“这可真够受罪的。” 银钉拆了针剂包装,在燕绥之腿边比划了两下,“这位还真是不把自己的腿当腿啊,帮我按一下他的膝盖,我怕过会儿他半梦不醒一缩腿,再把针头撅进去。” …… 燕绥之真正意义上清醒就是这时候。 毕竟被人冷不丁握着膝盖和后弯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本能地收了一下腿,然后一脸不耐烦地撑坐起上身。结果就跟按着他的顾晏来了个眼对眼。 “居然醒啦?”银钉及时出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针,“你这炎发的啊……过会儿得沿着伤口打几针,可能有点儿疼。呃……实际上可能非常疼,你忍着点儿。” 燕绥之垂下眼睫,懒懒地“嗯”了一声。 这种消炎针银钉自己也打过,一针下去鬼哭狼嚎,不开玩笑。几针打完他门口就围了一圈来围观的人。 谁知他按着这位客人的伤口打了一圈下来,除了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绷紧了几下,就在没别的反应了。 “不疼吗?”银钉把一次性针头收进处理箱。 燕绥之很敷衍,“还行吧。” 顾晏握着他膝弯的手松了开来,燕绥之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直到感觉肩背有点儿酸,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肩背筋骨肌肉一直绷着。 银钉把药抹在纱布上,顾晏接了过来。 燕绥之动了动腿,“刚才睡迷糊了帮我弄也就算了,现在既然醒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顾晏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把纱布递给他。 燕绥之这才彻底自在下来,他皱着眉用纱布给自己缠伤口的时候才发现伤口红肿得厉害,忍不住哑着嗓子自嘲道:“睡一觉换了条腿。” 顾晏:“去问你昨天的羊排。” “见效够快的。” 顾晏:“今天再来一根?” 燕绥之:“……” 他自知理亏,乖乖闭嘴不提,缠好纱布就用被子把那条腿盖得严严实实,眼不见为净。 银钉收拾好东西,打了声招呼:“那我就先下楼了。你这腿可别再沾水了啊,好歹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又不是抽奖中的,珍惜点儿吧。” 燕绥之:“……” 银钉一走,房间又只剩下他和顾晏两人。 本以为这位同学肯定要开始大肆放毒,毒到他驾崩,谁知顾晏居然只是坐在床边给他把退烧药和消炎药盒拆了。 “手。” 燕绥之:“……” 他头脑烧得有些迷糊,心里却有点儿想笑,听着顾晏的话伸出手掌。 顾晏把两枚胶囊倒在他掌心,又把倒好的温水递给他,“先把药吃了。” 燕绥之喉咙很难受,咽胶囊咽水都不舒服,只敷衍地喝了两口就把杯子往顾晏手里塞,“行了。”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燕绥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想不起来了,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顾晏:“你有不能说的胡话?” 燕绥之笑了一下,“没有,怕不清醒的时候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 顾晏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视线:“坏话不至于,只是威胁我非法入侵住宅要判我刑而已。” 燕绥之:“……” 他觉得有些好笑,“那你为什么强行刷我的房门?” 顾晏:“我建议你看一眼你的智能机。” 燕绥之有些纳闷地调出屏幕一看: 38个未接通讯…………………… 顾晏把玻璃杯里凉了的水倒了,又重新接了一杯温水。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有些模糊不清,“敲门没回音,通讯没人接,整个上午没有任何动静……” “偏偏又是酒店。”他抬头看了眼镜子,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 再回到床边的时候,已经是一脸平静。 “偏偏什么?”燕绥之下意识接过玻璃杯,缓缓地喝着温水润着喉咙,“水声太大没听清。” “没什么。”顾晏道,“早上接到了通知,后天开庭。” “几点?”燕绥之把昨晚写好的纸页传给了顾晏,“我昨天记了点东西,传给你了。这次辩护席谁上?” 这话显然不是认真问的,他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顾晏也有些无语:“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实习生吗?还是你打算当着法官的面单脚蹦上辩护席?” 发烧(二) 律师的一天总是异常忙碌, 真正坐定下来的时间十分有限。南十字律所里就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说每接待一个新的客户,一定要告诉他们, 有事务必提前跟律师约时间, 千万不要冒冒失失直奔律所。 因为他们要找的律师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除了办公室。 一般情况下,顾晏也是这样。 不过今天却打破了定律。 一整个白天, 除了清早去找了一回新证据, 他几乎一直都呆在酒店里,沉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用光脑和电子笔办公。 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放着早上新取回来的几段视频录像, 他靠在椅子里, 带着白色耳扣,一手放松地搁在扶手上,一手握着一杯咖啡。 膝盖上放着几张空白页面,只零星地写着几个词, 看起来格外整洁。 很早之前他还在念书的时候, 性格有些傲。什么东西看完学完都在脑子里, 不喜欢再浪费时间用笔去写。一来他觉得写的速度跟不上思维运转的速度, 二来他喜欢极致整洁的东西,写出来的字总归不如规格统一的电子字整齐清爽,一目了然。 后来他在某院长办公的时候, 瞥见过对方记录的东西, 好几页纸,东一块西一块地写着关键词, 有些重点的东西写得很大, 有些则像注脚, 甚至还有随手勾画出来的圈和连线。 照理说那应该是非常凌乱的,可是一眼扫下来却半点儿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算得上赏心悦目。 那位算是顾晏直系老师的年轻院长还给顾晏提过建议。他坐在办公桌后,带着一丝笑意说:“建议你看资料有思路时也用笔写一写。因为每个人记录的内容详略、摆列布局、标记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是用光标选取关键词复制粘贴所体现不出来的,代表着一个人思考时最立体的状态,区别于其他任何人,独一无二。” 当时的顾晏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后来便试着开始用笔写一写,有意识地培养这种习惯,一写就写到了现在。 全息屏幕上的视频录像再一次放到了头,顾晏按了一下暂停,活动了一下脖颈。在这休息的短暂空闲里,他点了几下屏幕,调出了某人发给他的纸页。 纸页上是对方看了一夜录像所记下的东西。 直到今天,他依然承认某人的话很有道理——笔记确实能代表一个人最立体的思维状态,独一无二。 因为他面前这几页纸上的东西,字体虽然刻意变化过,但骨子里的气质依然掩盖不住,一看就是个不守规矩放浪不羁的东西,跟当年一模一样。 顾晏一声不吭看完几页纸,又捏着眉心把页面全部关掉。 “……” 怎么说呢,能记得改一改字体,大概都难为他了。 …… 尽管顾晏挑选的消炎药和退烧药是副作用最小的,但还是让人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睡中。 燕绥之从上午临近11点开始捂着被子睡,一直睡到了夜里8点。这一觉太过实在,连个梦都没有,以至于他睁眼的时候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醒得很安静。 房间的顶灯开了柔光模式,温黄色,不太明亮,他甚至不用眯眼就能适应得很好。 白色柔软的被子一直盖到了下巴,不阻碍他呼吸,但也没让一丝冷风钻进去。 房间里并不是鸦雀无声的,听觉随着意识一起清醒后,他就能听见偶尔几声布料摩擦的声音,非常轻,不至于打扰睡眠,又让房间显得没那么空寂。 燕绥之顺着那细微的声音转了头,就看见顾晏正坐在落地窗边看着全息屏,膝盖上放着纸页,手里松松地一支电子笔,面容沉静。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有那么几分钟,燕绥之都处在一种介于发呆和懒得开口之间的状态里。 直到顾晏无意间朝这边瞥了一眼…… “醒了?”顾晏摘下耳扣,丢在玻璃几上,起身走了过来。 燕绥之这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又过了片刻,他才问道:“你一直在我这里?” 因为太过懒散的缘故,他连尾调都没有问句该有的上扬,而是很轻地落下去,像个陈述句。 “不然?”顾晏走到床边,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手背却极为自然地在燕绥之额头上贴了一下,“你如果在这里烧出什么问题,负责的是我。” 燕绥之敷衍地挑了挑眉,提醒道:“知道么,一般酒店床头柜里都备着体温计,我觉得比手背准确点儿。” 顾晏:“我习惯先有一个心里预判。” 他淡淡说完,当真打开床头柜看了一眼,确实放着一个电子温度计。 “我看是忘了。”燕绥之哑着嗓子,声音很轻也很慢,透着一股睡得很饱的意味,“上午你们也没用。” “恕我直言,以你上午足够把我手背烫伤的额温,根本用不着借助体温计来判断。”顾晏握着体温计,用测量的那一头随意在燕绥之脸上触了一下。 温度计“嘀”地响了一声,自动显出读数。 “……也恕我直言,我头一回见到用这种温度计往人脸上戳的。”浑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张脸的燕大教授如是说。 这么有精神,看来烧退得差不多了。 顾晏扫了眼温度计后,又将数值重新归零,垂着眼皮冲燕绥之道,“手。” 燕大教授纡尊降贵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爪子,顾晏又用温度计在他手心点了一下。 嘀—— 燕绥之:“怎么样?退了没?” 顾晏点了点头,“嗯,退了。” 燕绥之:“我觉得你给我挑的药很有问题,吃得我不太想动。” “我有催你动么?”顾晏有些没好气。 燕绥之笑了一下,浑身的懒劲总算过去了,他撑着身体坐起来,一副要下床的架势。 顾晏大概是被他作怕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当即皱了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洗澡。”燕绥之。 顾晏:“然后再给伤口泼点水,再发一轮烧?你可以试着放过那条腿么?” 燕绥之坐在床边,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看伤腿,啧了一声,“在被子里捂了一天了,我觉得我出了一点汗,不洗会馊的,你能够忍受一个馊馊的实习生?” 顾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燕绥之,表情很收敛,一时间看不出来他是在做艰难的抉择还是单纯表示无语。 总之,过了好几秒,他才道:“馊着吧。” 燕绥之:“……” 实际上他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但他总觉得很不舒坦,于是还是找了点借口,把顾大律师这尊专门气人的大佛请出房间,然后用湿毛巾擦了一遍身体。 这次他终于老实了,全程避开伤口,没再去折腾它。 顾晏再次被他迎进门,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 一起进门的还有酒店的送餐车,他又是发烧又是发炎地折腾了一天,到这个点,饿是很饿,但是并没有特别好的胃口。就算顾晏这回真把什么甜虾蟹冻羊排之类地铺在他面前,他也不大想吃。所以只让酒店给他熬了一锅粥。 也许是上午银钉小哥被他的伤口吓到了,那锅粥送上来的时候,燕绥之发现里面混了不少大补的东西,还特别细心地筛除了各种发物。 这家酒店别的一般,粥倒是熬得很不错,加了那么多东西在里头也不腻。 燕绥之喝了两盅,顾晏也跟着分了一半。 “你居然会吃夜宵?”燕绥之有些惊奇,毕竟他只见过顾晏忙起来干脆省一顿,很少看他在不合适的时间添一顿。 “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燕绥之瞥了一眼房间角落的垃圾收纳箱,疑惑道。 “吃了。”顾晏把碗盅收拾好,按铃叫了服务,回了一句。 燕绥之有点将信将疑,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引到了正事上。 客房服务推着餐车离开后,顾晏在燕绥之对面坐下,把光脑里的几段录像调出来给燕绥之看,“上午去找了一趟费克斯。” “怎么样?”燕绥之一边问着,一边点开了视频播放。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顾晏说。 燕绥之:“先说哪个?这个随意吧,也不是没听过坏消息。” 顾晏指了指全息屏:“那辆出租车车主不是费克斯,他是车主杰米·布莱克雇佣的,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个中年人。车主每天中午晚上两个饭点时段没法出门拉客,就由费克斯接手。” “好消息是,杰米·布莱克并不抠门,装了行车记录仪,并且是锁车之后也能拍摄的那种,还带红外模式。” 燕绥之挑起了眉,差不多有了猜测:“所以?坏消息是拍到了对约书亚·达勒不利的东西?” 顾晏点了点头,“算是吧。” 燕绥之粗略翻了一下,那些录像刚好拍到了约书亚·达勒翻人家院墙的画面,这么多天的记录里,还拍到了不止一次。 他拖着进度条问顾晏:“你已经看过了?” “看了几遍。” “记笔记了?” 顾晏:“……记了。你不觉得这种话不该由实习生说?” 燕绥之:“……我只是问问。” 他立刻岔开话题:“对了,我昨天记的那些传给你,你看了么?” 顾晏靠上了椅背,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扫了一眼。” 燕绥之:“没细看?为什么?” 顾晏:“给你个建议,以后再把那种天书一样的东西给别人看,记得聘个翻译。” 燕绥之:“……” 老师的良言不看,小心出庭的时候哭出来。 约书亚·达勒案(一) 开庭这天, 约书亚·达勒辗转一夜没睡着,清早5点就顶着青黑的眼圈起了床。妹妹罗希蜷缩在另一张床上,宽大的被子把她裹得像只虾米。 酒店的环境比他们那间旧屋好了不知多少倍, 甚至还有安眠定神的香薰。他家的小姑娘睡得很沉。准确地说, 这几天她都睡得很沉, 没有半夜受冻、没有因为老鼠蟑螂的动静而感到害怕、也没有被骂街的醉鬼惊醒,前所未有地踏实。 他多希望她能一直过得这么踏实, 但他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因为今天, 他要接受一场审判。 他很忐忑,很抗拒, 且无比消极…… 酒店的房间空气很好, 至少比大街上清新得多, 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没法在这种密闭的安静的空间里呆下去,压抑得快要吐了。 于是他给罗希把被子掖好,裹紧外套出了门。 5点的清晨,天还没亮, 透着阴沉沉的黑, 云层厚重, 像是一个阴天。 约书亚站在酒店楼下, 嗅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冷风从鼻腔一直灌进心脏。他现在不算是完全自由的人,以后更是难说。在诸多限制之下, 他有很多人不能见, 很多地方不能去。 而且他的律师提醒过他,不要乱跑。 于是他在黑森森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来回穿行, 像是一个临死之人, 毫无章法地想要抓住末梢那一点儿人生。 他常年混在各种工地, 接过各种活计,不知不觉练就出两条耐力超强的腿。银茶酒店到双月街的距离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跑上半个小时。 于是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己家门前。 很久以前,外祖母还在的时候,屋子里总会有一盏手提灯亮一整夜,为了节省能源,亮度调得很昏暗。如果有谁夜里起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磕磕碰碰。 那时候他不论在外面怎么皮,回来都能看见某个房间里,那盏手提灯的光球安静地映在窗玻璃上,跟扶手椅里的外祖母一起,等他回家。 约书亚·达勒盯着黑洞洞的窗口发了会儿呆,插在口袋里的手抓了一下,却抓了个空。 家门钥匙没带,还搁在酒店里,压在罗希的枕头边。 他又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突然抬手迟疑着拍了三下屋门。 他低着头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听到外祖母熟悉的沙沙脚步声。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给他打开门,拽着他絮叨着“冷不冷,是不是碰见不开心的事了,怎么不笑”…… 他倚着自己的家门坐在地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发了很久的呆。 双月街的标志钟早晚各敲响一次,早上8点,晚上7点,分毫不差。钟声响了8下,约书亚惊醒一般站起来,搓了搓自己冻麻的手,然后缓缓地往酒店的方向跑。 …… “你去了哪里?”燕绥之和顾晏在酒店走廊上说话,看见他回来问了一句。 约书亚闷闷地道:“晨跑。” 晨跑能跑出奔丧的效果? 燕绥之没有戳穿他,但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今天天气很糟糕,阴天,看起来随时要下雨。”约书亚耷拉着眼皮,说道:“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燕绥之:“你这话把我们俩一起兜进去了。” 约书亚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今天这日子他实在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我不知道,我就是……很难过,就好像没有人会相信我……” 一般而言,这种时候,总该有人应他一句:“我相信你。”不管真假。 但是燕绥之却没说什么。他经历过很多事,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些时候会心软,但在更多时候心都硬得惊人。很遗憾,他无法对着约书亚说这句能够安慰他的话,在他这里,律师和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他需要当事人尽可能地信任他,对他说出所有实话。而事实上在很多时候,他也确实是当事人唯一可以信任的救命稻草。但是他却无法完全相信当事人。 他对他们说的话始终持保留态度。 燕绥之最终只是拍了拍约书亚的肩膀,反倒是顾晏问了一句:“开庭前,我再向你确认一次,是你干的么?” 燕绥之瞥了他一眼。 他问的非常平淡,语气和惯常一样冷,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但是这时候的约书亚却觉得,哪怕只是问他一句,愿意认真地听他说一回答案,都能让他心里舒服一点。于是他看着顾晏的眼睛,摇了摇头认真道:“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他灌满了冷风的心脏突然找到了一点儿着落。 早上9点15分,约书亚·达勒和他的辩护律师顾晏到达了法庭,一起过来的还有拖着一条伤腿死活不肯表现出来身残志坚的燕绥之。 酒城这边的审前会议非常不正规,组织得匆忙且混乱。顾晏和燕绥之也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出庭,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许多在其他地方通行的规则在这里都不能得到很好的执行,所以他们总会尽可能收集更多的证据,找到尽可能多的漏洞,以保证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立住脚。 顾晏和控方律师相互展示了各自的证据,很快走完了流程。 上午10点,1号庭,法官到位。 顾晏和控方律师跟法官点头示意,燕绥之坐在顾晏身后的席位上,在桌子的遮挡下翘着二郎腿,避免依然肿着的伤腿着地。他看着那位法官的下垂眼和紧抿的嘴角,手指间的电子笔“嗒”地一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看来今天约书亚的预感也不算不准。”燕绥之在顾晏坐下后,冲着他的后脑勺小声道,“这么阴的天,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碰上莫瑞·刘法官……” 顾晏没回头,只低咳了一声,示意他不要仗着声音低就这么放肆。 但凡跟这位下垂眼法官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有倾向性的法官,常常做不到全然公正地对待被告,想在他手里做无罪辩护,成功率低得吓人。 控辩双方就坐,被告人约书亚·达勒也被两位法警带到了他的位置。 他坐下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死死盯着右侧方的一处入口。陪审团的人正从那里陆续进庭,一一在陪审席站定。 那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一群从各处挑选出来的陌生人。 所有人确认到庭,法官莫瑞·刘垂下眼睛,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厚重的典籍,上面列着一位法官在庭上应该使用的某些标准句。 其实那些句子法官使用过无数回,早就能脱口而出,但依然要例行公事一般看一眼那个摊开的典籍,这代表着法庭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陪审团到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誓。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用沉稳的声线道:“庄严的法庭需要你们的正式宣誓,对于即将审理的这个案件,你能用忠实尽责的态度,给予最为公正的判决吗?” “以名誉起誓,我将秉持公正,如果谁人沉冤得雪,我将为其欣慰,如果谁人蒙受不公,我将愧疚终生。我会以最理性的态度,让法律行使权能。” 约书亚·达勒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指按在膝盖上,慢慢攥紧。 他太过紧张,以至于在法官念出他的名字,确认他的身份时,他甚至听不明白那些简单的字句是什么意思。他盯着法官看了将近五秒的时间,才慢慢消化完,点了点头,梦游般地道:“是我。” 他又花了很久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坐下了。 等他坐下看向法庭正中,才发现控方律师已经开始做开场陈诉了,对方的声音像是越过两座山传进他耳朵里。 “——辩方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利用吉蒂·贝尔家西南角壁橱上放着的一枚装饰铜雕和外间沙发上的一只粗布抱枕,在掩盖了声音的前提下,敲击吉蒂·贝尔后脑,致使贝尔陷入昏迷,以防止她按响警报,并拿走了贝尔的一个首饰盒,内有首饰若干以及一份未绑定的资产兑票。约书亚·达勒对吉蒂·贝尔及其侄孙切斯特·贝尔的一天作息时间极为熟悉,所以能精准地在切斯特·贝尔回家的时候离开房间,躲藏在院内,并利用切斯特·贝尔进屋的时间差,翻墙回到了自己住处。以上一切事实均有物证及人证以及约书亚·达勒本人的口供支撑……” …… 控方律师洋洋洒洒条理清晰地将证据列举了一番,最后看向法官莫瑞·刘,冲他点了点头。 “对于吉蒂·贝尔女士所遭受的一切,我表示遗憾。”莫瑞·刘点了点头,而后转头看向顾晏,他的嘴角绷得很紧,面容瞬间变得刻薄三分,“辩方律师,顾?您可以开始您的开场陈述了。” 一般而言,开场陈述就是先有控方简述一下指控罪行,案件经过以及他们已经掌握的证据,再由辩护律师陈述主要辩护点,以及强调一番己方的立场。 约书亚·达勒攥着手指盯着顾晏,燕绥之也抬起眼看着顾同学……英俊的后脑勺。 就在法庭众人安静等待他开口的时候,他抬手冲法官莫瑞·刘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手势代表的意思是——辩方放弃开场陈述。 莫瑞·刘紧绷的表情一松,有些愕然,燕绥之却朝后靠了身体,嘴角翘了起来。 约书亚·达勒案(二) 坐在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并没有立刻理解那个手势的意思, 他有些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茫然而忐忑地看着顾晏。 直到法官莫瑞·刘开口:“顾,你确定要放弃开场陈述?” 约书亚·达勒:“…………………………………………” 他感觉自己拴在裤腰带上的心脏, 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还被人狠狠地踩着蹦了几下。他缓缓张开了嘴, 脑子已经炸了。 放弃开场陈述?!开什么玩笑? 他不明白什么深奥的东西,只知道法庭上向来是你来我往的, 你说五分, 我驳五分,才能有继续争论下去的底气。结果他的律师一上来就直接放弃一轮?! 法庭后面揣着证件来旁听审判的人们保持了五秒钟的鸦雀无声, 突然响起“嗡嗡”的议论。 开场陈述不是不能放弃, 而是在这些人有限的旁听经历里, 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做法。毕竟放弃一轮,就少一次说服陪审团和法官的机会。 “肃静!”莫瑞·刘敲了一下法槌。 法庭再度恢复安静,莫瑞·刘垂着眼看向辩护席。 顾晏点了一下头:“确定。” 在全场的诧异目光中,只有燕绥之是放松且带着赞许的。 他曾经在很久以前, 给过学生们一些过来人的建议。他说:“在法官或者陪审团成员本身具有倾向性的时候, 演讲似的把观点一条条往他们身上砸是没有意义的, 也许你说得慷慨激昂, 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有的人一旦在心里预设了一个结果,就很难去接受相反的言论,尤其不喜欢被说服, 即便你说得有道理, 他们也会在脑中一条一条地反驳你。怎么说呢……这大概也是一种说来就来的叛逆心理。” 与其用结论把对方砸到接受,不如抛出一个引线, 让他们自己得出那个结论。 自己想到的东西, 哪还用别人劝说? 就像眼下, 有莫瑞·刘这样的法官,在酒城这种不可控的地方,放弃开场陈述就是一种绝佳的辩护策略。 甚至某种程度上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另一种逆反心理——你越是不说,我倒越想听听了。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也许顾晏这一招并非是受燕绥之当年那番话的影响,但是燕大教授还是很欣慰。 这位翘着一条肿腿垂帘听政的皇帝转了一下手中的电子笔,在面前随手新建的空白纸页上打了个“A”。 因为顾晏放弃了开场陈述,庭审的进程转瞬便被拉进了下一轮。 控方律师根据证据线索,开始逐一传唤对应的证人。 第一位站上证人席的,在燕绥之和顾晏看来也并不陌生。 那是一个体型算得上高大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这使得他的模样看起来略有些凶。 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瞪大了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背揉了两下眼睛,证人席上的男人面目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证人费克斯·戈尔先生。”莫瑞·刘念出对方的名字,“47岁,身份号为W11992661882。” 费克斯点了点头:“是我,法官大人。” “站上证人席,意味着你同样需要先宣誓。”莫瑞·刘缓声问道:“这个法庭需要你发誓,你将尽其所知,所述之言纯属实言,毫无隐瞒。” 费克斯颔首:“我发誓。” 对于费克斯的出现,尽管约书亚·达勒万分诧异,但是顾晏和燕绥之却并不意外,毕竟他们在审前会议上看过控方展示的证据。事实证明,他们在忙着收集新证据的时候,控方也并没有完全闲着,他们又补充了几项对约书亚·达勒不利的证据,其中就包括费克斯那辆出租车上行车记录仪录下的画面。 “卢。”法官莫瑞·刘对控方律师说,“你可以开始询问了。” 控方律师点了点头,而后转向费克斯。他的这一轮是直接询问,为的是让证人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展现出他希望展现的事实,当然,目标听众就是陪审团。 “费克斯·戈尔?”卢冲他点头示意,“你是被告人约书亚·达勒的邻居?” 费克斯:“是的,准确地说我是约书亚和吉蒂共同的邻居。” 卢在法庭巨大的全息屏上调出一张俯瞰地图,在三间屋子上做了标记,“这是约书亚·达勒家,这是吉蒂·贝尔家,这是你住的地方?” “是的,没错。” 卢:“你见到约书亚·达勒的频率是怎样的?” 费克斯:“每天都能见到一两回。” “熟悉吗?” “熟悉。” “关系怎么样?” “偶尔会帮点小忙。” “他帮你还是你帮他?” 费克斯迟疑了一下:“他还小。” 潜台词就是“我帮他多一些,但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卢余光朝陪审团瞥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这些视频是你的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吗?” 他说着,在全息屏上调出几段视频,视频自动分块播放,每一块录像的日期都不一样,但内容都差不多,要么是约书亚·达勒正在翻围墙的,要么是已经蹲在上面的。 “这是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费克斯点了点头:“是。” “你的车为什么会拍到这些?” “这其实不是我的车,我替车主开车,只在中午和晚上两个饭点时段。他会把车开到这段巷子口,等我交接。”费克斯道,“那段巷子很难掉头,所以我总会从里面这条路绕一个弯,从另一端拐出去。常常会在约书亚和吉蒂门口那块空地停一会儿,把没吃完的饭吃完,或者抽一根烟清醒一下再把车开出去。” 卢想了想问:“这样做多久了?” “一年不到吧。” “所以这些仅仅是这一年,刚好中午和晚饭时段,被你拍到的部分?” 费克斯思索了一下,“我想是的。” 这就意味着除此以外,或许还有更多。 卢又问了一些和视频相关的细节。 费克斯一一作答。 而后卢突然道:“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关系怎么样?” 费克斯道:“不是很好。” “见过他们争吵吗?” “事实上,我还拉过架。”费克斯想了想道,“这两个孩子不太适合呆在一起,见面总会有冲突,但单个时候都不错。” “切斯特·贝尔有因为约书亚·达勒翻他家院墙而发生争执吗?” 费克斯:“我没有见过,我觉得约书亚会避开切斯特在家的时间段。” “所以你的意思是,约书亚·达勒对吉蒂·贝尔和他侄孙的作息时间比较了解?”卢试探着勾出这句话。 顾晏突然冲法官抬了一下手指,淡声道:“反对。” 询问的时候不能提诱导性的问题,一旦提了,另一方有权反对,而法官也应当判定反对有效,制止证人回答这种问题。 然而莫瑞·刘屁股是歪的,“反对无效。” 顾晏一脸平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坐在后面的燕绥之手里电子笔转了一圈,又被用指尖抵住。对于这种判定,他同样毫不意外,毕竟这位莫瑞·老王八蛋·刘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23号当晚,拍到约书亚翻越围墙的时候你看到了吗?”卢问。 “没有,我当时不在车里。”费克斯道,“我接了车把它停在老地方,就先回自己屋里把吃了一半的晚饭吃完,没有看到那个过程,这段录像是锁车后记录仪自己拍的。” 卢:“为什么拍摄10分钟后录像就戛然而止了?” 费克斯道:“能源用完了。” 卢七七八八又问了一些零散的问题,足以让陪审团从费克斯的所有回答中提炼出几条信息——约书亚对贝尔一家的作息非常熟悉,足以精准地把握时机作案,约书亚和切斯特关系很差,23号当晚,约书亚在案发可能的时间范围内翻进了吉蒂·贝尔家的院子。 一般而言,律师问问题的时候,就能预料到证人的答案。一个足够优秀的律师,完全可以把证人的回答控制在自己想要的效果范围内,一点不会少问,也一点不会多问。 “我询问完了。”卢把陪审团的反应七七八八看在眼里,冲法官莫瑞·刘点了点头。 莫瑞·刘转向顾晏:“顾,你可以开始询问这位证人了。” 结果顾晏抬了一下手,冷冷淡淡道:“我没有问题。” 莫瑞·刘:“……” 法庭众人:“……” 约书亚·达勒:“…………………………” 我请了个假律师吧?这官司还他妈打不打了……………… 约书亚·达勒案(三) 之后控方又申请传唤了两名证人, 包括燕绥之他们在录像中看到过的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和另一个老人,都是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邻居。 这些人所说的内容给控方主张的某些事实提供了依据,比如吉蒂·贝尔一直独居, 而她有个哥哥之前居住在星球另一端。她哥哥去世后, 唯一的孙子切斯特·贝尔前来找她。 原本吉蒂·贝尔就不算穷困, 只是节省惯了,又在老屋住久了不愿意挪动, 再加上切斯特又是带着祖父的一笔资产来的。虽然只是一小笔, 但也足以让某些人眼红。 关于这些,知道的人不算多, 只有跟吉蒂·贝尔家常有往来的几个邻里。 在比如约书亚·达勒那阵子表现反常等等。 …… 控方律师不急不慢地提了许多计划内的问题, 足以保证让陪审团的人顺着他希望的方向去了解约书亚·达勒这个人。而对于这两位证人, 顾晏倒是没有直接放弃提问,但也并没有多少区别。 他问了两个听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证人的回答更有些偏离主题,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在回答的过程中甚至把重点转移到了“抱怨那个整天在巷子里晃悠的酒鬼”上面。 然后被法官莫瑞·刘敲了法槌。 顾晏一派平静,问完就坐下来, 自顾自翻看了两页证据资料。 控方律师最初还有些疑惑, 后来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显然把他当成了那种典型的“敷衍派”律师。 唯一要崩溃的人是约书亚·达勒, 现在给他一根绳儿,他能把自己吊死在辩护席面前! 他想起自己昨天夜里哄了罗希很久,说服她今天乖乖呆在酒店里, 不要跟到法院来。等到诉讼结束, 他就去带她回家。当然,这一番说辞纯粹是为了不让妹妹担心害怕。 现在的他则万分后悔, 三轮询问结束, 他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监狱大门。 早知道就让罗希来了, 好歹还能再看两眼……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揪秃的时候,控方律师对第四位证人的询问开始了。 “吉姆·卡明。”控方律师卢说。 证人席上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眼珠发黄带着血丝,脸上的皮肤却泛着偏紫的红,有些轻微的浮肿。看得出他为了能好好站在证人席,刻意收拾过,头上甚至还梳了发蜡。 但看起来依然有些精神不足。 吉姆·卡明挺了挺胸:“是我。” 卢:“23号晚上7点到8点之间,你在哪里?” “巷子里。”吉姆·卡明道,“准确地说是买了小菜,正在往巷子里走,我的房子在吉蒂·贝尔女士家后面,所以当时正经过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家的屋子,往自己家里绕。” 卢点了点头:“你看见了什么?” 吉姆·卡明:“我看见了约书亚·达勒在吉蒂·贝尔女士家里,绕回我家的那边,有一处围墙有个缺角,我经过的时候,刚好看见了吉蒂·贝尔里间的窗户,约书亚·达勒就在那里!” “那是几点?” “7点50多吧。” …… 卢前前后后问了吉姆·卡明不少问题,但大多围绕着那个敏感的时间点,一遍又一遍地借证人的嘴,向陪审团强调一点——案发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就在吉蒂·贝尔的房间里。 “我问完了,法官大人。”卢点头示意,然后坐了下去,朝顾晏的方向投来一瞥。 莫瑞·刘:“顾,你可以开始你的询问了。” 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已经心如死灰,脸拉得比驴长。他不抱希望了,他甚至可以预想到顾晏会怎么样对法官抬手,示意他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旁听席上的许多人甚至没有抬头,所想的显然也和约书亚·达勒相差无几。 然而这次,顾晏却冲法官点了点头。 他转向吉姆·卡明,看了眼资料,平静道:“吉姆·卡明。” “对,是我。”吉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每被点一次名,他都下意识挺一挺胸。 顾晏按了一下播放控制键,全息屏上投出俯瞰图,他在其中一间屋子上随手一圈,淡淡道:“这是你的住处?” 吉姆·卡明点头:“是的,你可以看见,离吉蒂·贝尔家很近,只隔着她家的围墙和我家的围墙而已。” “五分钟前,洛根女士站在你现在站的证人席上,提到过一件事——她几乎每天扔垃圾时都会和一位醉酒的邻居发生争吵。”顾晏道,“你知道那位邻居是谁么?” 吉姆·卡明有一瞬间的尴尬,发黄的眼珠转了一下,瞥了眼控方律师,又收回来。 顾晏不急,一脸平静地等着他开口。 吉姆·卡明硬着头皮道:“我。” 旁听席上的人们“嗡”地议论起来,许多百无聊赖的人开始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辩护席。 “你几乎每天都会醉倒在这个垃圾处理箱旁边,睡到凌晨甚至清晨才回家?”顾晏在俯瞰图上准确地圈出那个垃圾处理箱的位置。 这倒不是洛根说的,这是他跟燕绥之在录像中看到的,清清楚楚。 吉姆·卡明张了张口。 旁听席上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毕竟一个陈年醉鬼很难给人好印象,也很难树立一种条理清晰的理性形象,而事实上,吉姆·卡明充满血丝的眼珠和浮肿的脸证明了这一点,这对证人身份会有些微的影响。 顾晏这回没有等他回答,“23号那天晚上,你喝酒了?” 吉姆·卡明疯狂摇头,“没有!23号那天我真的没喝!你也说了,是几乎每天,并不是真的每天,事实上这些天我都没有醉倒在巷子里,我改了。而且……” 他努力想了想,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23号那天晚上我在稻草便利店买了东西,那家的店员包括店里的录像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又得意起来,“我非常清醒,那天一点儿也没喝酒。” 顾晏垂下目光,翻了一页记录,又抬眼问道:“你路过吉蒂·贝尔家,透过窗子看见约书亚·达勒是晚上7点50之后?8点之前?” 吉姆·卡明点头。 顾晏:“为什么对时间段这么肯定?” 吉姆·卡明:“我在稻草便利店结账的时候恰好看过墙上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7点45。从稻草便利店到我家步行需要7分钟左右。所以我在进我家小院前,看见吉蒂·贝尔的窗子时,应该是7点50之后。而且我进家门之后,又看了一眼时间,同样记得很清楚,差两分钟8点。” 这段他说得非常清晰,甚至间接证明了他那天确实是清醒的,并没有喝断片。 “你是在开自己住处门时,透过一处缺口,看到了吉蒂·贝尔女士家的窗户?”顾晏又问。 “是的。” “你住处的门距离贝尔的窗户多远?” “7米左右。” “正对着?” “有一点斜,只是一点。”吉姆·卡明强调。 顾晏看着他浊黄的眼珠,“你的视力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吉姆·卡明指着自己的眼睛,“发黄充血只是因为之前喝多了酒。” 顾晏目光随意一扫,估量了一下证人席到身后旁听席的距离,想要挑一个参照物。结果余光就瞥见燕绥之面前摊开的纸页上,批考卷似的写着一个潇洒的“A”。 “……” 他默然片刻,随手指了一个旁听生,问吉姆·卡明:“这位先生外套左胸口的数字你能看得清么?” 吉姆·卡明立刻道:“68!” 众人跟着勾头看过去,确实是68没错。如果这个距离能看见这么大的数字,隔着7米看清人脸根本不成问题。 这一番问题问下来,旁听的人们都有些纳闷,他们有点摸不准顾晏这位辩护律师的目的,只觉得他问的问题所引出的答案,非但对约书亚·达勒没有好处,甚至还在给对方加重可信度。 顾晏却依然一脸冷静:“所以你能确定,当时在吉蒂·贝尔里间的人是约书亚·达勒?你看见了他的脸?” 吉姆·卡明:“对,我看见了!非常清楚!多亏我看见了,我很庆幸我当时朝那边张望了一眼,提供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不是吗?” “只是张望了一眼?” “对。” “有走到窗边么?” “没有,怎么可能走到窗边,那不就进别人家的院子了么。”吉姆·卡明道。 “你看清了五官?有没有可能是跟约书亚相像的其他人?” “不会的!”吉姆·卡明道,“我连他眼角下的痣都看清了,绝对不会错。” “你张望了那一眼就回家了?” 吉姆·卡明看起来有点遗憾,“是的,我看到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刚走过来,我以为他只是来做客,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只看了一眼就回屋了,毕竟外面太冷了,零下十好几度呢。” 顾晏点了点头,垂下目光翻看了桌面的纸页,从里面抽取了一张出来,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 他抽取的那张纸页内容顿时被展示在了法庭的全息屏幕上,足以让所有人看见。那是控方提供的对案发现场以及前后状态的描述。 顾晏道:“现场还原资料12页第10行,23号晚上7点30分左右,吉蒂·贝尔坐在窗边打开暖气做编织。第14行,案发时吉蒂·贝尔被击中后脑,歪倒在座椅左侧,头发蹭到了窗玻璃底边的水汽。” “暖气在窗边,外面零下十几度,以当时吉蒂·贝尔设定的暖气温度,最多只需要五分钟,窗玻璃就会蒙上一层厚重的水雾——” 他说着,撩起眼皮看向了吉姆·卡明,沉声道:“请问你如何在不靠近窗户的前提下,隔着7米的距离,穿透那层雾气,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约书亚的五官以及他眼角的痣?” …… 全场鸦雀无声。 约书亚·达勒案(四) 吉姆·卡明浑身僵硬, 从头皮冷到了脚底。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就连抓过发蜡的头发都耷拉下来, 显出一种劣质的油腻光泽。 坐在席位上的控方律师卢也同样一脸空白, 盯着顾晏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证人席。 他突然万分后悔, 为什么自己没有事先跟证人把所有细节核对一遍。或者换一句话说, 他在开庭前跟证人接触的时候,交代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 为什么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整个法庭的死寂维持了大约四五秒, 轰然沸腾。 旁听席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 看着证人席开始议论纷纷,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吉姆·卡明的耳朵里,却听不清完整的字句。 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常年过度酗酒, 两颊甚至有点发紫。 “我……”他张了张口, 目光四下乱瞥, 显然已经站不住阵脚了, “可是……我……” 顾晏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更多的解释。对于这种状况,他显得毫不意外, 只是顺手把那份纸页丢回了桌上, 电子页面瞬间回归原位。 “很遗憾,我没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 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的动机?” 这句话他说得非常平静。 事实上, 整场庭辩他都表现得非常平静,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特意提高或者压低的音调,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语气。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他略带冷感的音色倒是非常相配。 对于吉姆·卡明的动机,他可以做出各种分析,任何一种都足以让这个人彻底崩溃在证人席上。 但是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就像曾经有人说过的那个道理——对于陪审团或是其他有倾向的人来说,给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比其他任何方式都管用。 旁听席上的人们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比如吉姆·卡明才是凶手,做这个伪证是为了掩盖自己行凶的真相,将罪行嫁祸他人。 再比如一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总认为他满口吹嘘和醉话。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话突然有了存在感,重要到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他站在证人席上,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细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这种咸鱼翻身般的差异足以让他得到虚荣和满足。 …… 旁听者会有的这些想法,陪审团同样会有。 控方律师卢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高席之上的陪审团,那些女士先生们也在偏头简略地交谈,面容或严肃,或嫌恶。 卢又默默转回头来,只觉得这场庭审,己方头上突然刷了一片大写的“要完”。 吉姆·卡明在无数或猜忌或鄙夷的目光中,从天堂掉进地狱,这种跳楼一般的体验让他难以招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偏巧这时候法官莫瑞·刘“咣”地一声敲了一下法槌,沉声道:“肃静!” 法槌声落,证人席上的吉姆·卡明浑身一颤,两眼一翻当场就要厥过去。 一般而言,在德卡马那一带的法庭上,这种重要的证人证言出现巨大瑕疵,由顾晏代表的辩方会提出直接裁决,十有八九会被接受,并得到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 然而法官莫瑞·刘的屁股依然很歪,所以动议裁决遭到了拒绝。 他只是让法警把吉姆·卡明带了出去,留待后续查问,而庭审这边居然全然不受影响继续进行。 这位老家伙敲着法槌的时候,坐在顾晏后面的燕绥之又不甘寂寞地动起了笔。 堂堂法学院前院长,曾经的一级律师,翘着二郎腿挑着眉在纸页上画了一个鳖…… 笔触抽象,潇洒不羁。 最受煎熬的莫过于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野鸡崽子,十分钟前还被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比划着要剁他的脑袋。眼看着要死了,又被另一个人夺刀救下,死里逃生。 然而他刚下地,提着爪跑了没两步,气还没喘两口呢,就又被捉了。 他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把脑袋搁在了砧板上,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操蛋,这样都不放过他,那他基本没有指望了。 这回,他觉得他脖子以下都进监狱了,就剩脑袋还在垂死挣扎。 对于这种情况,顾晏和燕绥之一样,早有心理准备。 直接裁决遭到拒绝后,庭审会进入辩方举证的阶段。顾晏八风不动地站在辩护席上,伸手抹了一下播放控制键,法庭巨大的全息屏幕瞬间切换了内容,展现的是警方痕检部门递交的现场足迹鉴定记录表。 经过申请,痕检官站在了证人席位上,回答顾晏所提出的问题。 “痕检官陈?” “是的。” “这份足迹鉴定记录表是经由你手提交的?” 陈点了点头:“是的。” “内容非常清楚。”顾晏道,“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问题,我仍然需要跟你确认一些细节。” “好的,没问题。” “记录表第2页第3行,鞋印全长27.5厘米,前掌14.5厘米,宽9.3厘米,弓长6.3厘米,宽6厘米,后跟长6.6厘米,宽6厘米。根据前述磨损状况等现场痕迹估算,跟厚约1.5厘米。” 顾晏用控制灯在全息屏上划了一条线,方便所有人找到这句话。 “这部分数据会有误差么?” 陈摇了摇头,“不会,提供到痕检部的足迹信息非常清晰,不会有误差,唯一有可能有误差的是鞋跟厚度。” “误差值是多少?” “上下浮动0.05厘米。”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误差值并不足以影响鞋印的分析结果,太小了。” 顾晏:“确定只有这点误差?” “非常确定。” 顾晏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卢:“……”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一点头,他就开始莫名心慌。一般而言,把足迹单独拎出来说时,询问的内容大多会集中在根据足迹判断的嫌疑人身高上。 如果真的询问这一点,卢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身高本就存在一个误差范围,不管陪审团还是法官对这点早就知道,所以在庭上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并不会产生什么冲击性,也很难让人动摇。 结果辩护律师居然只问了鞋跟? 这是什么鬼问题? 顾晏又一脸平静地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这回全息屏幕上终于显示了他和燕绥之在这几天里收集的新证据。他在众多监控录像视频中挑取了第一个,也就是羊排店那家的录像,直接将进度条拉到了23号晚上7点55分的位置。 整个法庭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录像上一个人的头顶出现在吉蒂·贝尔家的窗户里,因为水汽的遮挡模糊不清。 顾晏按下暂停,然后将这个录像直接植入旧城区立体地图中。 他把地图调成横截面模式,途中,羊排店中的红点代表着摄像头的位置,吉蒂·贝尔家的红点代表着案发时候嫌疑人露出的头顶。 “感谢现代科技。”顾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图上所有距离都有标注,痕检官,我想你完全可以根据图上的这些数据计算出来,这位嫌疑人的身高需要多高,才会在这几个障碍物遮挡的前提下,露出这部分头发。” 事实上根本不用人工去计算,在地图界面下,只要选取那一点,轻轻敲下按键,就会自动得出那个数值。 陈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证人席上的播放控制键,屏幕上代表嫌疑人的红点一跳,旁边多出一个标注数值:“182.3厘米,误差值上下浮动0.2厘米。” 顾晏垂下目光,挑出约书亚·达勒的身份资料,以及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登记信息。 “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净身高176厘米,这是看守所的测量数值。”顾晏抖了抖仿真纸页,凉丝丝地道:“即便加上足迹鉴定表推断的鞋跟高度,也远不到182.3厘米。” “请问,是看守所的数据作了假,还是足迹鉴定表作了假?” 陈:“………………”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能想到的诸如误差之类的话,全部都在之前的询问里被顾晏堵死了。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五秒钟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大哗然之声。 被逼仄的玻璃罩着的约书亚闷了两秒,腾地坐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顾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这种茫然中飘荡了很久,等到心脏找到着落,五感终于回神的时候,法官已经绷着脸敲了法槌,不得不在事实和压力的推动下,请陪审团给出裁决。 “所以,女士先生们,你们有答案了么?”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沉声问出这句话。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高高的陪审席上,约书亚感觉自己周身都凝固了,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的整个人生都要压在这个答案上了。 陪审团团长在寂静之中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了决定。” 莫瑞·刘:“有罪,还是无罪?” 屏息之中,团长沉稳的声音在庭上响起,足以让法庭的每一个人听见—— “无罪。” 当庭释放。 归程(一) “当庭释放。” 这四个字像是附了魔咒, 一锤子将约书亚·达勒的灵魂砸飞了。 他从天灵盖懵到脚趾头,瞪着眼睛在被告席上站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一身汗湿。他就像一个背着厚重石碑匍匐前行的苦旅之人, 在被掀掉负重的瞬间, 突然精疲力竭。 他很高兴, 特别高兴,高兴得恨不得冲过去抱住自己的律师吼上两声。 但是他莫名忘了该怎么说话。 走完所有程序, 签完所有的字, 顾晏回到辩护席边收拾东西,顺便把肿着腿的某位皇帝架回宫。 皇帝桌前摊着的纸页还没收, 顾晏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 发现纸页上多了一只鳖, 鳖壳上龙飞凤舞地标着法官的大名——莫瑞·刘。 顾晏:“……” 演实习生演得一塌糊涂,在法庭上给自己律所的“老师”乱评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家法官老王八。 什么叫大写的肆无忌惮,这就是了。 燕大教授以前也是这个德行, 平日在外人面前总是风度翩翩优雅从容地装大尾巴狼, 到了直系学生面前, 那层皮就兜得不那么严实了。 比如同样糟糕的成果论文在他手里过最后一道关卡, 其他学生批的是“已阅,格式欠妥”,到几个直系学生这里就成了“放屁, 狗啃的格式”。 这在学生口中流传为“又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 见鬼的是不但很多人信,还有很多人真情实感地羡慕顾晏他们这几个“院长亲近的学生”。 那时候的顾晏觉得他们大概有病。 现在…… 现在顾大律师打算找时间给这位“实习生”加强一下素质教育。 “站得起来么?”顾晏收好光脑, 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也收拾好东西, 把鬼画符一样的纸页就地删除, 扶着桌子边沿站了起来,“还行,坐久了有点麻。我现在有点庆幸跟的律师是你了。” “嗯?”顾晏随口应了一句。 “你不说废话速战速决。”燕绥之冲他晃了晃伤脚,“换个喜欢长篇大论搞演讲的,我出了法庭就可以去医院截肢了,比如对方律师那样的。” 顾晏:“……” 好,一场庭审从法官到双方律师,一个不落都被他点评了一遍。 “别展览你的脚了,我去叫车。”顾晏一脸冷漠地收回目光。 酒城这边叫车不太方便,法院就更不方便了。尽管律师被允许带光脑和智能机进法庭,但是信号和网络方面都有限制。顾晏翻了一会儿智能机的全息屏,冲燕绥之交代:“在这边等一会儿。” 说完他便先出去联系车了。 燕绥之当然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那太傻了。 他的脚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法走路的程度,忍一忍还是能保证一个正常姿势的。他等那股麻劲儿缓过去,不紧不慢地穿过三五成群纷杂的人,走到被告席旁,敲了敲玻璃。 “雕像小朋友,你打算在这里展览多久?” 约书亚·木雕·达勒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全场只剩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起立”的肃然状态了,整个法庭都空了一半。 “都走了?”约书亚·达勒喃喃问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你可以从这防弹玻璃罩里出来了,顾晏去叫车了。” 约书亚·达勒从专门的通道兜了个大圈,跟燕绥之一起走到了法院大厅。 站在台阶前等顾晏的时候,约书亚·达勒终于从梦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两只手垂在身侧,拇指不自觉地捏着其他几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冲燕绥之道:“嗯……谢谢。” 燕绥之笑了笑,“你在这酝酿了半天紧张兮兮欲言又止,就是为了憋出一句谢谢?我倒是不知道这两个字这么让人难以启齿。” 约书亚脸涨得通红,辩解道:“我不常说这个。” “你还很骄傲?” 约书亚:“……” 他被燕绥之堵了两句,又开始涨红了脸欲言又止酝酿下一句。 这回他憋了一分钟,终于道:“还有当初在看守所,我对你们骂的那些……对不起。” 燕绥之点了点头:“行了我听出来了,这三个字你也不常说。” 约书亚:“……” 不远处顾晏叫好了车,转身正要往回走,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们两。 燕绥之隔着马路冲顾晏抬了一下手 约书亚跟着他一起慢慢朝马路那边走,看着顾晏的方向,感叹道:“他很厉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任何人经历过类似“命悬一线”的状态又被人力挽狂澜救回来,都会对那个人产生极度的感激和崇拜。这种事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见过不少。 燕绥之看着顾晏的方向,笑了一下:“嗯,是很优秀。其实你刚才憋了半天的两句话,更应该去跟他说。” 约书亚这根棒槌居然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在你这里练习一下。” 燕绥之:“……” 好在这棒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很让人手痒,又及时补了一句,“而且你帮我成功办了保释,我也应该对你说。” 燕绥之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道:“别补充了我不听。”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鬼,走到了顾晏叫的车边。结果就见顾晏冲旁边的墙角抬了抬下巴。 “怎么了?”燕绥之跟着看过去。 这才发现有一个瘦削身影正插着兜站在墙角,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朝这边瞄一眼。 不是别人,正是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燕绥之这一条肿腿就是拜这熊玩意儿所赐。 约书亚一看见切斯特就浑身紧绷,矛盾的情绪都被他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他看起来想给切斯特两脚,又想拽着他解释一句“不是我干的”,还想问问他“吉蒂·贝尔老奶奶怎么样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在那里,跟切斯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峙。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剑拔弩张,然后年长几岁的切斯特抓了一下头发,放弃似的走过来,冲着约书亚欲言又止地憋了好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就跟猛火烧了屁股一样,扭头就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有些狼狈地抓了一下头发,又对着燕绥之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对不起。” 那难以启齿的模样,活像要了他的命。 燕绥之哭笑不得,心说不管14岁还是17岁,这帮叛逆少年果然是猫嫌狗不待见。 切斯特对燕绥之说的这句对不起意思单一,很好理解,就是在给泼水的事道歉。而他对约书亚说的对不起,则要复杂很多…… 对不起不该泼水伤害你。 对不起不该误解你。 对不起没有选择相信你。 …… 约书亚·达勒没听见道歉的时候还好,听见这句“对不起”,他反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冤昭雪如释重负后再也压不住的委屈。 他攥着手指,犟着脖子瞪着切斯特,眼圈却瞬间红了,硬是咬死了后槽牙才绷住了表情。 “诶?你别……”切斯特有点懵,又有点急,最后只能重复道:“对不起。” 约书亚咬了咬牙冲大马路一指,对切斯特说:“滚。” 说完,他便闷头钻进了顾晏叫好的车里。 燕绥之耸了耸肩,也没多说什么。他冲切斯特随意一摆手,也跟着上了车。 顾晏坐进了副驾驶座,很快车子发动,缓缓上了马路。切斯特渐渐变成了路边的一个小黑点,却一直没有挪动过。 约书亚进了车就把背后的兜帽罩在了脸上,拉着边沿一直挡到鼻尖,抱着手臂窝缩在后座。 燕绥之瞥了他一眼,评价道:“刚才气势不错,就是‘滚’字太激动,有点破音。” 至此,约书亚终于被气哭了。 顾晏:“……” 酒城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关于吉蒂·贝尔的案子,再往后怎么查那都是警方的事情了,相信他和燕绥之两人找到的那些录像信息能给那帮人提供一些新的线索,不至于再匆忙抓一个人交差。 顾晏手里还有其他工作,不可能在这边逗留太久。 他跟燕绥之在第二天上了回德卡马的飞梭机,约书亚和罗希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送他们。 小姑娘跟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很喜欢他们,送别的时候显得特别没有精神,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们,手指揪着燕绥之的衣角不撒。 燕绥之连哄带骗地逗了罗希半个多小时,才让小姑娘撒了手。 他们进验证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约书亚牵着罗希站在角落目送他们,远看的时候他显得特别瘦削,个头也不算很高。这种时候才让人意识到,他其实也就只有14岁而已,还是个小鬼。 在飞梭上坐定,燕绥之跟乘务员要了一杯咖啡。拿到手刚凑到唇边,就被另一只手截了胡。 “干什么?” 顾晏一脸无动于衷,冲懵逼的乘务员道:“劳驾,给他一杯牛奶。” 燕绥之:“……” 这日子没法过了。 然而治腿伤的药盒摊在他面前,注意事项上明晃晃的大字写着:忌烟酒咖啡及辛辣刺激性食物。 两分钟后,燕绥之喝着乘务员送来的牛奶,内心感慨——在他的印象里,顾晏很少会插手别人的事情、置喙别人的决定。当然,如果有人向顾晏提出请求,他会帮得很干脆。但总的来说,他不会主动去干扰别人的想法和做法。 燕绥之抱着牛奶一脸遗憾。 从前那种性格多好啊,怎么收了个实习生就变了呢…… 不过换完牛奶后,顾晏就真的不管他了,兀自带着耳扣闭目养神去了,大概是对他眼不见为净。 “对了,刚才进验证口前,约书亚鬼鬼祟祟抓着你说什么去了?我就听见他说要你的通讯号?”燕绥之突然想这事儿,好奇问了一句。 顾晏连眼睛都没睁,只是用带着智能机的手指叩了一下桌板,智能机应声跳出来一个全息屏,界面显示的是一张电子单。 “借条?”燕绥之看清了界面上面的字。 那是约书亚非要签下的借条,认认真真算了月份,打算分期把那几天在医院和酒店的花费还给顾晏。底下的签名跟狗爬一样,显出一点零星稚气。 燕绥之挑了挑眉,“居然没算错账,不错了。” 顾晏又敲了一下手指,全息屏就收了起来。他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飞梭机上的氛围调整得很适合补眠,就连燕绥之都有些犯困了。他在闭眼前想起来自己折腾了一天都没看看自己的智能机有没有什么消息,顺手翻了两下。 结果还真让他翻到了两条新的消息。 两条消息一前一后,都是在他上飞梭的那段时间收到的。 第一条来自他的资产卡提醒—— 收到金额:1000西。 附加说明:出差补贴。 第二条还是来自他的资产卡提醒—— 收到金额:10000西 附加说明:无 燕绥之:“???” 归程(二) 虽然没有附加说明, 但是燕绥之看了眼来源账户,显示的都是顾晏的名字。 好端端的突然多转一万干什么?看我太穷了?燕大教授活这么多年,头一回体验到这种事, 一时间感慨万千十分复杂。 他转头想问一声, 却发现顾晏已经睡着了。 在酒城的几天, 燕绥之因为发烧睡过一天,顾晏却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 这会儿在飞梭上补起眠来, 燕绥之便没忍心把他弄醒。 前半程他一边看书,一边在等顾晏醒。后半程顾晏还没醒呢, 他自己又犯困阖上了眼。 于是两人真正对上话时, 飞梭已经在泊在了德卡马的进港口。 “你好端端给我转一万西干什么?”燕绥之把大衣穿上围上围巾, 跟着人流出了飞梭,在等候区陪顾晏等行李箱。 至于他自己,除了在酒城临时买的一套简单换洗衣物,什么行李也没有, 一身轻松。 顾晏确认着行李箱上的标牌, 头也不抬道:“工伤补偿。实习手册上写得很清楚, 因公事受伤视严重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补偿。” 他提上行李箱朝出站口走的时候, 朝燕绥之的脚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补充道:“按照标准,你这条腿值一万西。”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旅客闻言朝燕绥之看了好几回, 大概想知道一万西一条的腿长什么样子。 燕绥之:“……” 他啧了一声道:“实习手册上还有这一条?怎么不早说。” 顾晏脸都瘫了:“……什么叫不早说?早说你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 “……” 鬼都不信。 他们出港口的时候, 德卡马夜色正好。 不同星球的四季日月有所区别,酒城这段时间虽然在季节上跟德卡马同步, 时间快慢却还是有差别的。酒城的每一天都要短很多, 时间走得很快。他们重新回到德卡马, 才觉得步调节奏归于正常。 “出差补贴和工伤补偿都到你账上了。约书亚这个案子的律师费大概明后天会到账,保释那一场是你上的,我明天会找菲兹走一遍流程,让她按规定把那一场的费用抽给你。”顾晏说。 “是么?多少?”燕绥之问。 “我不记得规定比例。”顾晏随口给了个数字,“到你手里应该有一万西吧。” 这种援助机构的指定委托费用总是很有限,能拨给一个实习生一万西就已经很不错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 顾晏看了眼时间,道:“在这里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德卡马这个港口有个专门的长期停车场,因为很多人会把车停在这边,登飞梭或者舰船出行,十天半个月才回,收费方式不大一样。 像燕绥之这种常年飞着的,在这种港口都有专门的车位,一包就是一年。 当然,现在他身份换了,那块车位应该也已经被注销了。 没过片刻,一辆哑光黑色的飞梭车停在了燕绥之面前。这车跟飞梭机一个公司出品,性能外观安全性都无可挑剔,除了贵,毫无缺点。燕绥之自己就有一辆类似的。 “这副驾驶我能坐么?有没有什么专人专供的说法?”燕绥之扶着车门,冲驾驶座上的顾晏弯眼一笑。 会问这问题,是因为一件闻名梅兹大学法学院的案子。其中一个当事人是某一届法学院的学生。那位小姐当年有个疑心病重到扭曲的男朋友,三个月之内弄残了四位先生的腿,就因为他们不小心坐过那位小姐的副驾驶座。 这事儿当时震惊学院,以至于后来每一届的学生老师都知道这个案子,并且坐别人的副驾驶座前都会下意识问一句。 “没有。”顾晏凉凉地回了一句,“你打算抱着车门站多久?” 燕绥之挑了挑眉,上车关了门。 车子开始自动驾驶,但是保不齐得罪个什么人在自动驾驶系统里动点儿手脚,所以大多数人仍然习惯一手扶着方向盘。顾晏也是如此,毕竟律师某种程度上算个危险职业。 “你去哪里?我先把你带过去。”顾晏把车驶出港口广场,问了燕绥之一句。 “蝴蝶大道吧。”燕绥之道。 顾晏一愣,“去蝴蝶大道干什么?” “买点东西。”燕绥之语气很随意。 显然,这人资产卡里就不能有钱,一旦来一笔进账他就开始不安分了。 顾晏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余额多了会咬你?” “……”燕大教授无言以对。 好像还真会。 半个小时后,顾晏的飞梭车稳稳停在蝴蝶大道繁华的商场门口。 燕绥之解了安全带,一只脚都出了车门了,就听见顾晏不经意又问了一句:“住处托人找了?买完东西去哪落脚?” “让洛克帮我问了几处,还没定。”燕绥之从车里出来,一手搭着车门,弯腰冲他道,“我提前订了酒店,凑合两晚,明天去看一下他找的地方再决定。” 顾晏皱着眉:“酒店?” 他常常皱眉,燕绥之没反应过来,随口玩笑了一句:“你这是什么表情,酒店讹过你的钱?还是酒城的酒店给你带来了心理阴影?” 他笑着站直了身体,冲车里的顾晏摆了一下手,“行了,我进去了,回见。” 说着,他替顾晏关上车门,转身上了台阶朝商场大门走去。 …… 从在酒城登上飞梭到现在,对燕绥之和顾晏而言过去了两天。但对酒城当地的人而言,已经过去了五天之久。 自打洗清罪名当庭释放,约书亚·达勒就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他很快找到了几份新的活计,从早上5点到夜里10点排得满满当当,一方面是为了尽快还清顾晏的钱,另一方面是为了躲人—— 他觉得自己那位邻居切斯特·贝尔病得不轻。 那天在法庭门口,他都直愣愣地让对方“滚”了,这要是放在以往,两人得当街打起来。就算当时没打成,以后见面恐怕也不会有好脸色。 谁知道就从那天开始,切斯特·贝尔跟吃错了药一样,一会儿在他们家窗台上塞两份甜面包,一会儿放一串冻葡萄。 约书亚不想收他的东西,本打算找个筐装一起给他还回去,结果被自家妹妹罗希拖了后腿。 等他找到干净筐的时候,罗希已经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了半串冻葡萄,吃一颗对院外的切斯特嘿嘿笑一声,吃一颗笑一声。约书亚怀疑那混账玩意儿在葡萄上下了毒。 要不罗希怎么会傻成这样。 头一天,他关起门来给罗希讲了一天不许乱吃东西的道理,然后忍痛掏钱买了一串冻葡萄,连同其它东西一起退了回去。 第二天切斯特又开始试图用水果糖和巧克力来求原谅,约书亚门都没开。 第三天,他就逃荒似的出门打工去了,眼不见为净。 不过这一天,切斯特·贝尔也没顾得上来送东西,他去医院接吉蒂·贝尔去了。 老太太昏睡好多天,终于在那天清早醒了过来,在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回答了警方的询问,然后在侄孙切斯特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家小院里。 警方的主要目光都集中在做伪证的酒鬼吉姆身上,盘问了他很久,案件的进展依然有限。遗憾的是,醒来的受害人贝尔老太太也没能给他们提供更多信息。 “我没能看见他的脸,而且他全程都没有出声。”老太太翻来覆去,也只说得出这句话,“很抱歉……” 吉蒂·贝尔回家后,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就像没受过伤害一样,依然会在下午睡一个午觉,起来后吃着切斯特做的土豆汤,笑眯眯地夸奖他手艺进步了。 她甚至还想打开暖气继续做编织,只不过她家的暖气管好几天没用,被冻出了一点儿问题,刚巧费克斯从院子前经过,顺便进来帮她修了一下暖气管。 “谢谢,你来得太及时了亲爱的。”贝尔老太太摸了摸暖气管,热度合适。 她抬头冲费克斯笑了笑,“要喝点土豆汤再走么?” 费克斯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回去了,过会儿还得替人出车。” 他说完收起了工具,跟切斯特也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支棱着的短发刚好从门顶蹭过,搞得切斯特老担心他会撞上门额。 费克斯离开之后,切斯特一边收拾着碗碟一边冲吉蒂·贝尔感叹道:“这么冷的晚上还得出去跑,还好他是在车里。” 吉蒂·贝尔在暖气管边烘了烘手,“之前他不是说不打算干了吗?我只昏睡了几天,他又勤劳起来啦?” 切斯特耸了耸肩,“是啊,说打赌赢了一笔钱,可以买一辆二手车自己——” 他说着,突然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屋门,“吉蒂祖母,这扇门多高来着?” 老太太瘪着嘴,“喏,我的毛线筐里有卷尺,自己量一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切斯特抽了卷尺,走到门边伸手一拉,而后看着刻度变了脸色—— 182.5厘米。 “怎么了?吃到虫子了?”老太太看着他的脸色开了个玩笑,说完自己咯咯笑起来。 “……是啊,吃到苍蝇了。” 费克斯是在第五天中午被警方带走调查的,这件事约书亚·达勒直到晚上打完工回来才听说。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了,从罗希嘴里听到了一点儿颠三倒四的传言,不知道是不是切斯特告诉她的。 听见这话的时候,约书亚·达勒腾地站了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吉蒂·贝尔家院子的门口。 这几天去看望吉蒂·贝尔的邻居不少,唯独没有他。 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自己是什么心理,还以为只是单纯觉得被误解了很委屈,所以不想见贝尔家的人,不论是切斯特,还是吉蒂老太太。 直到这时候,直到他站在了老太太家门口,他才突然明白,他其实只是有点怯懦。 他怕老太太受过一次伤害,就开始防备周围的人。其他人他管不着,但他不想看见老太太对他流露出警惕和戒备。 这样,他就可以看着老人家映在窗玻璃上的剪影,或是友善温和的笑意,假装那个疼他的外祖母还在。这样,在他受了苦的时候,他就可以站在老太太院外看两眼,然后回来做一做外祖母给他织围巾的美梦…… 约书亚在院外呆呆站了一会儿,直到被两声敲窗的声音拉回神。 他看见蒙着水汽的玻璃被人抹开了一块,那个跟外祖母肖似的脸凑近了窗玻璃,朝他看了一眼。接着那个身影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背,朝外间的方向走。 约书亚像一只受惊的野猫,下意识想窜回自己屋里,然而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脚底却僵在那里一动没动。 又过了片刻,那扇关闭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发出吱呀一声响。 接着,温黄色的暖光便投射出来,映照在这约书亚身上。老太太慢慢走出屋来,冲约书亚招了招手,面色慈爱,语气担忧,“怎么这个点在外面傻站着,冷不冷?” 她张口说话的时候,呵出的雾气模糊了五官,跟约书亚梦里的老人慢慢重合。 在被那双老迈的手握住的时候,约书亚捂住眼睛蹲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哑着嗓子道:“不太冷……” “怎么哭了呀?” 约书亚哑着的嗓音带着闷闷的鼻音:“……没什么。” 就是想你了。 特别特别想。 酒城老区低矮的房屋一个挨着一个,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色里,像一大片静伏的蚁巢,跟远在数光年外的德卡马全然不同。买完东西的燕绥之在结账的时候,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酒城灯火稀落的夜。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冲收银的姑娘微笑了一下,拎着几个纸袋往商场外走。 他的腿还没恢复完全,所以走得有点慢,站在商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了。 街上的人比之前略微少了一些,因为夜里风寒的关系,显得行色匆匆。 而在匆匆往来的人流里,那辆眼熟的哑光黑色飞梭车安静地停在路边,映着满街黄白交织的灯光,好像在等他。 扫墓(一) 燕绥之下着台阶的步子一顿, 目光有些讶然。 他看了一会儿,又重新迈了步,不紧不慢地朝车走过去。 车窗缓缓降下, 露出顾晏英俊却冷淡的侧脸, 车内暖气这么足, 都没能把他捂热一点。 “在等人?”燕绥之拎着纸袋在车门边站定。 周围并没有出现其他熟人,他其实知道顾晏停在这里十有八·九等的就是他, 但还是得礼节性地询问一句。 顾晏瞥了他一眼, 偏头道:“上车。” 燕绥之并没有立刻开车门,而是弯腰透过敞开的车窗冲顾晏晃了晃手指, 指环形的智能机在路灯映照下发着素色的光, “我刚才——” 说话间, 一辆黑色的租车缓缓停在顾晏的车后,专用司机低头看了眼定位,也打开了车窗,冲燕绥之打了个手势, “您叫的车?” 燕绥之:“……对。” 到的可真是时候。 顾晏从后视镜里看了那车一眼, 本来就冷的表情直降十几度, 似乎不大高兴, 可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多余的事。 不过鉴于他每天都不高兴,一时间很难判断他只是习惯性绷着脸,还是真的不太爽。 燕绥之轻轻拍了一下车门, 就像在拍人的肩膀:“等我一下。” 说完, 他走到那辆租车边,冲司机笑了笑:“抱歉, 行程可能得取消了, 临时有点事情。” “好的, 没关系。”还好司机不冻人,只是熟练地交代道:“麻烦您改一下约车状态,可能得交一点补偿金。” 燕绥之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抱歉,那司机按了下驾驶键把车掉头开走了。 他在智能机上交了补偿金,拉开顾晏的车门上了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他还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撇开“撞车”的尴尬,他还是很感动的。 “我没想到你会一直等在这边。”燕大教授在车子启动的间隙瞥了一眼顾同学的冷脸,开口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顾晏动了动嘴唇,凉凉地道:“我也没想到。” 燕绥之:“……” 这还怎么聊?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把话堵死了,过了片刻后,顾晏问道:“你还有余额约车?” 燕绥之:“刨去酒店的费用还剩一点吧,不太多,所以我约的是简版人工车,不是无人智能车。” 多么节省。 顾晏手肘架在车窗内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前面的路,评价是一句冷笑。 燕绥之:“……” “所以——你打算先捎我去酒店再回去?”燕绥之问。 顾晏没应声,看不出是懒得回答这种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只是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略有一点儿出神。 又过了片刻,他才出声问道:“你订的什么酒店?” 车都开出去两公里了才想起来问…… 燕绥之:“山松酒店。” “钟楼广场那家?”顾晏问了大概位置。 燕绥之点了点头:“对,就是那边。” “订金交了?” “还没。”燕绥之回答的时候没想太多。 二十分钟后,飞梭车从钟楼广场旁疾驰而过,直奔八竿子到不着的另一方向,一丁点儿要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燕绥之靠在副驾驶座上,瘫着脸提醒:“山松酒店被你远远甩在了后面。” 顾晏瞥了眼后视镜,“那家酒店四个月前发生过一次凶案。” 燕绥之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 事实上他是在订酒店时才看到的,不过他的临时身份上信用记录太少,过往历史又多是空白,正常的酒店大多订不了。太远太偏的不方便,也就这家是个例外。 山松本身算是高级酒店,纯属倒霉摊上了那么件案子。那凶案也跟安保系统无关,就是住在同一间套房里的朋友,其中一个早有准备蓄意谋杀。 现场搞得有点儿惨烈,以至于这几个月内山松酒店生意受挫,客源直降。 要不然燕绥之连这家都订不了。 “为什么不让我帮忙订?”车子行驶进法旺区的时候,顾晏突然问了一句。 车内只有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不用费什么力气,所以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那时候燕绥之正看着车窗外飞速退去的灯火出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顾晏说完这两个字便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又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你余额太少影响信用,很多酒店订不了,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他依然是懒得费力气的状态,嗓音很低,但是因为车里十分安静的关系,显得异常清晰。 燕绥之愣了一下,他自主惯了,凡事总想着自己解决,不太想让别人插手也不习惯求助於人,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这一茬。但他要真这么回答,顾晏那脸估计又能直降十几度。 他想开个玩笑说“别忘了最初你可是嚷着要把我轰回家的,我哪敢找你帮忙”,但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出口就变了样:“忘了,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我会记得给你找麻烦的。” 说着,他还冲顾晏弯眼笑了笑,以表真诚。 其实……类似的话燕大教授这辈子没说过几百回也有几十回了,但从来没有他所谓的“下次”,这基本就是一句客套,说完就忘,听着诚恳,实则根本没放在心上。 真到下回碰到麻烦,他依然不会找任何人插手帮忙。 顾晏深知他这德行,所以听了他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现在是去?”燕绥之看了眼车外,疑问道,“新酒店?这边公园比较多,没什么酒店吧。” 况且这个时间点,想在德卡马临时找酒店基本是天方夜谭,做梦比较快。 顾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去什么酒店,找个公园长椅给你凑合一晚。” 燕绥之:“……” 十分钟后,顾晏的飞梭车还真开进了法旺区的一片城中花园。 当然,这不是纯粹的花园,穿过这片花园就能看见一片安静的别墅区,一幢幢小楼修得简约好看。当然……价格也特别好看。 这块居住区离中心商业街区很近,南十字律所也在那边,开车过去不到五分钟,所以深受那一带精英男女们的青睐。 “你住的地方?”燕绥之问道。 顾晏“嗯”了一声,这回总算说了句人话:“阁楼借你呆两天。” “住宿费——” “照你住酒店的价格算。” 燕绥之放心了。 如果说完全不收钱,他大概明早就得想办法搬出去。既然顾晏愿意收住宿费,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多呆两天了,毕竟想要找到合他胃口的公寓,不是半天就能实现的。 冲着这点,他突然觉得顾晏同学很对脾气。 燕绥之拎着几个纸袋下了车,看着顾晏把车停进面前一幢小楼的车库里。 他等顾晏出来的时候,身后的花园区里又进了一辆车,非常明艳的红色,被路灯映照得甚至有点儿晃眼。 燕绥之眯着眼朝那边看过去,因为车灯的关系,没能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他朝后让开了几步,站在了顾晏门前的花圃路牙边,看着那辆鲜红色的车拐弯进了别墅区大门,从他面前驶过。 然后…… 又倒了回来。 燕绥之:“???” 正纳闷呢,那车一个急刹停在了他面前,接着车窗缓缓降下,一张比燕绥之还要困惑的脸探了出来:“我还以为我看错了,阮,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兹小姐?你也住这?” “是啊,很穷,只住得起半套。”菲兹随口回答了一句,“你不会是来找顾的吧?跟他提前说过吗?但愿你是预约过的,不然就惨了……顾从来不在私人住处接待人的,有几次客户冒冒失失找到这里来,又被他另约了地方才见的。而且这个点了……” 燕绥之想了想,先避过这个话题,问了另一件事。因为从放下车窗开始,菲兹就一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 “我脸上沾什么脏东西了么,这么看着我。”他笑着问道,顺便借菲兹的后视镜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菲兹道,“我就是觉得你去了一趟酒城,也没几天吧,好像变帅了,比之前更好看了。酒城那边还有这种功效?我怎么每去一回都是一脸痘?” 燕绥之愣了一下,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他很快抬手掩了一下,假装揉了揉眉心,笑道:“恐怕是这路灯光线把人美化了,你现在就显得比平时还要漂亮。” 还要漂亮就说明平时已经非常漂亮了,菲兹听着特别满意,扒着车窗笑了起来。 结果她刚笑没两声就噎住了。 因为她看见顾晏的车库门打开又合上,那个所谓“从不在私人住处接待人”的顾律师走过来,一脸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又对燕绥之道:“我明天有事不去律所,你可以问问菲兹乐不乐意让你搭一次顺风车。” 菲兹:“???” 她上半身几乎要从车窗爬出来了,像个刚出洞的美女蛇,“我觉得我的耳朵似乎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扫墓(二) 燕绥之维持着嘴角的微笑, 不动声色朝后让了让,因为张牙舞爪的美女蛇蛇芯子都快吐到他脸上了。 顾晏似乎不能理解她如此夸张的反应,也可能是理解了但故意把话题往歪了带, “没记错的话, 我只是让他明早搭一下你的顺风车, 而不是砸你的车。你大可不必这么焦急。” 菲兹:“……” 他看了眼菲兹的姿势和表情,提醒道:“车门要坏了。” 菲兹:“……” 美女蛇翻了个白眼, 默默缩回了洞里, 老老实实开门下车,“顾, 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很爱你。你一开口, 我就爱上阮了。” 燕绥之:“……” 他在南十字律所本部呆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也就大半天而已,但类似的话他听过好几回——菲兹小姐对大半个律所的人都说过这句话,这大概是她的日常问候语。 “所以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当然,我不是在打听什么私人方面的事情。只是……”菲兹小姐飞快地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毕竟老古板霍布斯也住在这里。” 她口中的老古板霍布斯, 指的应该是洛克的那位老师, 银发鹰眼, 看上去严肃又精明,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她递给顾晏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燕绥之站在旁边兢兢业业地假装懵懂新人,但是事实上他对菲兹话里的意思非常清楚。 每年到了实习季, 有些律所会出现一个比较尴尬问题……那就是某些私生活比较放浪的律师很容易跟自己的实习生搞到一起去。 这种现象在德卡马尤为严重,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氛围特别适合春宵一刻纸醉金迷。 他自己以前就碰到过主动亲近的实习生,还不少。大多来自于其他学校, 真正梅兹大学毕业的根本没那个胆子。 这种现象搞得他一度只挑那种目中无人的刺头实习生带, 这种大多不屑于放低姿态。但保不齐有几个中途变异的, 三番两次之后,他就干脆拒收任何实习生了。 不知道顾晏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收实习生。 燕绥之适当地装了几秒傻,然后恍然大悟般看向菲兹,“菲兹小姐,你不会误以为……” 他顿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继续说:“我租住的公寓到期了,一下飞说就成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刚才软磨硬泡了半个小时,顾老师才勉强同意我在这里借住两天。” 这话说得特别瞎,这世上恐怕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见识过燕大教授的“软磨硬泡”。 “是吧,顾老师?”燕绥之挑起一边眉毛,笑着捅了捅顾晏。 却发现顾大律师扭开了脸,大概是不忍心听他这番瞎话。 又过了两秒,顾大律师才绷着脸转回来,“嗯”了一声。 看起来真是一身正气。 菲兹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就说嘛!” 她顿了顿,又重复感叹道:“我就说顾怎么可能……阮你看着也不像……虽然单看长相……呸!我究竟在说什么胡话。” 她兀自叨叨了一通,说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反正燕绥之和顾晏都没听得清。 只听见她最后又正色用正常的音调提醒:“只住几天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别被霍布斯看见。今年所里够格提交一级律师申请的只有你和他。按照案子质量和表现来看,你优势比他大。但是他年纪几乎是你的两倍,资历上总要占点儿先。唔……你明白的。” 一级律师勋章代表全联盟律师最高荣誉,所以能成为一级律师的人十分有限。每年全联盟各大律所都会替自己所里的杰出律师提交申请,但真正能获封的少之又少。 全联盟大大小小的律所数以万计,其中很多律所开了数十年,也没有一个律师能够申请成功。像南十字这样盛名远播的律所,也得三五七年才能出一个。 同年两名申请者同时获封的情况简直想都不要想。 这就意味着顾晏和霍布斯之间,只有一个人有成功的可能。 一个案子略胜一筹,一个资历略高一点儿,总体实际上是打平的。如果这时候其中一个被曝出一些风评方面的问题,不管真假,肯定是会有所影响的。 燕绥之朝顾晏瞥了一眼,他正在跟菲兹道谢,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特别在意这种事。 “行了,我就是提醒一句,我要回去睡美容觉了。”菲兹冲他们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了驾驶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燕绥之道:“对了,我早上8点30出门,欢迎来搭顺风车。” “谢谢。” 菲兹走了之后,燕绥之跟着顾晏往他的房子走,临进门前,他顿了一下脚步问道:“霍布斯的房子是哪一栋?指给我看看。” 顾晏:“你又不去跟他借宿舍,有必要认门?” 燕绥之:“认识一下这两天好避开,免得给你招惹麻烦。毕竟那种误会也不是什么好事。” “……”顾晏凉丝丝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误会什么?我看上去像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的人?” 燕绥之:“……?” 最终燕绥之也没能知道霍布斯住在哪里,因为顾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他径直进了屋,然后靠在墙边,手指搭在玄关的锁门按键上,一副“你究竟进不进,再磨蹭我就锁门了”的模样。 燕绥之叹了口气,心说这位同学真是没有半点耐性。就这毫不在意的态度,如果让竞争对手知道,恐怕得气个半死。 顾晏的房子布置风格非常简洁,黑白灰为主,极致整洁,好看是很好看,就是没有什么烟火气,毕竟他能好好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是鉴于燕绥之自己的房子也没什么烟火气,所以对这种风格适应良好。 一楼主要是客厅和看上去就没用过几回的厨房,有一处玻璃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比其他地方矮下去半截,放着健身器械。 顾晏自己的卧室书房等都在二层。借给燕绥之住的阁楼在三层。 说是阁楼,其实区域还挺大,还带一个单独的卫生间。 之前听菲兹说,顾大律师从不带人进入自己的私人住宅,他以为只是夸张而已。 结果看见阁楼他才发现,那真不是说说而已。 顾大律师家里的客房和阁楼就是个摆设,他能记得在里面放张床就已经是极限了。 “你……是打算让我睡床垫盖大衣么?”燕绥之站在阁楼楼梯口问道。 那床买回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一副从没被人染指过的模样,罩上一层布能拖出去再卖一回。 顾大律师上楼的步子一顿,向来八风不动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尴尬。 从那一点儿尴尬判断,放燕绥之进门大概真的是他临时起意。 顾晏上来扫了一眼阁楼的状况,燕绥之怀疑他来三楼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自己都忘了阁楼是什么样了。 “跟我来。”顾晏偏了偏头。 燕绥之一脸纳闷跟着他下楼,走进其中一间客房。 顾晏打开衣柜,手朝里头一比划:“这里有被子,挑一床顺眼的拿去盖。” 燕绥之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绿的,橘的,纯黑的…… “……” 真……没有一床顺眼的。 顾晏靠着柜门,抱着手臂等他挑。 燕绥之嘴角一抽:“看不出,你喜欢买这样的……” 顾晏脸比他还瘫:“当初买客房和阁楼用品时,我抽不出时间,托某个朋友帮我操办,这就是教训。” 怪不得这些房间里连床被子都不摆,原来是因为主人嫌丑,统统束之高阁眼不见为净了。 燕绥之撑着柜门,再次欣赏了一番,又瞄了眼顾大律师的脸色,没忍住笑了起来。 “交友需谨慎。”燕绥之眼里含着笑意。 顾晏看了他两秒,站直身体敲了一下柜门:“随便拿一床吧。” 说完,他便移开目光头也不回出了门:“我去给你拿套洗漱用品。” 燕绥之捏着鼻子,在那三床一言难尽的被子里挑了一床纯黑的。 虽然有点……但总比花花绿绿的素一点。 顾晏拆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拿上来的时候,燕绥之刚铺好纯黑的床单,正在把纯黑的被子罩上去。 “别拿这套。”顾晏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房间里。 燕绥之回头:“什么?” 顾晏皱了皱眉,把洗漱用品放进卫生间的琉璃台上,然后出来直接抱起了那床被子。 “别拿这套。”他声音绷得很紧,听上去似乎不太高兴,“拿回来之后就没洗过,换一床。” 他把那套扔回客房的床上,随手抽了一套墨绿色的出来拿上了阁楼。 燕绥之:“……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晏放下被子,撩起眼皮看他,鬼使神差扔出一句:“你可以试着软磨硬泡一下。” 燕绥之:“???” 下个楼的功夫,你吃耗子药了? 扫墓(三) 事实证明, 顾晏耗子药可能只磕了一口,药效持续时间很短,又或者舟车劳顿, 他只是有点困了, 说话没过脑。 他扔下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沉默两秒, 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儿怪异,于是捏了捏眉心道: “先这样盖着吧, 我下去了。” 燕绥之看向他的时候, 他已经转下了楼。 挺拔的背影转过拐角,接着楼梯处的灯忽地熄灭, 很轻的沙沙声往二层那头的卧室去了。 没过片刻, 咔哒一声轻响, 顾晏卧室的门关上了。 说是住在一幢房子里,但是各自房间都有洗漱的地方,房门一关互不干扰,还真跟住酒店差不多。 燕绥之把阁楼的房门关上, 站在刚才顾晏站定的地方看着一眼整张床。如果把纯黑色的床单被子铺好, 人再躺进去, 丑倒不丑, 但确实有点儿不入眼……太像丧葬现场了。 他想了想顾晏刚才的反应,哑然失笑。 很多人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他在这方面却迟钝得简直令人发指。 当然, 他也不是真的想不到, 而是确实不太在意。毕竟他从业多年,碰到的直接威胁数不胜数。最初还有点反应, 再后来就百炼成钢了, 更别说这种口头或是习惯上的忌讳。 如果在意太多, 那真的寸步难行。 不过这种有人帮他介意的感觉倒是不赖。尤其对方还是顾晏,那位对什么都冷冷淡淡不入眼的学生…… 这让他觉得有点新奇。 自打重逢以来,顾同学似乎总让他觉得新奇…… 跨星球出差完,需要倒一下时差。不止是晨昏不同步的差别,还包括日月长短快慢的差别。 普通人彻底缓过来可能得十多天,但燕绥之和顾晏却调整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7点。 燕绥之换好衣服,赤脚站在洗手台边洗漱。 顾晏的房子很多地方都铺着地毯,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使得屋里的脚步声很小,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反倒更显安静。很适合他们这种清早听见大动静就头疼的人。 燕绥之往脸上泼了几捧冷水,然后抬头看了会儿镜子。 自从做过基因调整后,他照镜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基因上的微调,反应到实际长相上其实变化很大。也许洛克那样对五官细节不敏感的人,会觉得他现在的脸某个角度跟以前有点像。但在他自己看来,半点儿相似都没有。 所以他至今看不习惯。 但是昨天晚上菲兹的那句话却让他上了点心。 是长相真的有了细微变化,还是确实受了光线和夜晚的影响? 他身上基因调整的时效能维持多久? 但这种变化偏偏不能去问别人,近在咫尺的顾晏这几天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很难发觉出细微变化,就算旁敲侧击问了也没用。 想知道变化程度,还得等回律所后,看看洛克他们的反应。 十分钟后,燕绥之挽着衬衫袖口下了楼,刚巧碰上了打开卧室门的顾晏。 “早。”已经站在一楼台阶上的燕绥之抬头冲他打了声招呼。 顾晏扣着衬衫纽扣的手指一顿,从栏杆边垂眼看下来。 不知道顾大律师是有起床气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单纯不习惯一出卧室就有人打招呼。 他垂着目光看了几秒,才应了一声:“早。” 嗓音低沉中还带着清早特有的一点儿沙哑,难得显出一丝懒意。 “房东先生。”燕绥之玩笑般问道,“厨房借不借?” 顾晏扣着衬衫袖口,眼也不抬地下楼梯:“只要你不把自己毒死在这里。” 燕绥之嗤笑一声,打开了冰箱门。 像他们这种三天两头出差,动辄十天半个月的人,冰箱都挑保鲜级别最高的买,以免一回来东西馊一窝。 这种保鲜级别的冰箱,东西放进去什么样,隔个百八十天还是什么样,可以毫无负担地填满它。 然而…… 燕绥之扶着打开的冰箱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来你连放毒的机会都不想给我……这里的空地足够放两个成年人进去,你觉得呢?” 顾晏:“……” 某些人自己嘲讽还不过瘾,还要被嘲讽的人附和一句,要不要脸? 好在顾晏师出名门,他从燕绥之身后走过,拿起定时好的咖啡壶倒了杯咖啡,不咸不淡地回道:“我觉得?我觉得昨天可以省去阁楼,直接让你睡冰箱里,要不你今晚换?” 燕绥之啧了一声,对这位学生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不满。 顾晏在燕绥之企图伸手的时候,给咖啡机开了清洗模式,一点儿渣渣都没留给他。然后自己端了一杯咖啡靠坐在一边的琉璃台上,表情冷淡地看着燕绥之动他的厨房。 “你这样很像一个刻薄的监工。”燕绥之瞄了他一眼,打趣道,“好像你稍一走神,我就会把你这厨房炸了似的。” “你如果把自己毒死在这里,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蛮不讲理。”燕大教授点评道。 “……” 燕绥之留给其他人的印象有点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如饿了就给自己煮杯咖啡或是倒一杯红白葡萄酒,而不是拿起锅铲。 这种格外扯淡的误解不知从何而起,但流传甚广。 相较于不愿跟人分享咖啡的顾同学,燕大教授展现了他广博的胸襟。他在冰箱不多的食材里挑出几样,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的同时,给顾晏也做了一点—— 他微笑着对顾晏说:“给你煎了一份荷包蛋,溏心单面熟。”作为不给他留口咖啡的回报。 顾·不爱吃生食·包括溏心蛋·晏:“…………………………………” 不过当他把餐盘端过来的时候发现,煎蛋并不是像燕绥之说的那样溏心半熟,而是刚好全熟。 燕绥之难得老实地主动热了杯牛奶。等牛奶的过程中,他一直没听见餐桌那边有刀叉餐盘相碰的声音。 真怕我下毒啊? 他有些纳闷地转头看过去,却见顾晏的智能机刚好嗡嗡振动起来。 顾晏的目光像是刚从他身上收回去,戴上耳扣垂眸接了通讯。 “嗯。” “就到。” 他金贵地回了对方几个字,然后安静地吃完了面前的早餐。 “要走了?”燕绥之坐到餐桌边的时候,他站起身拿起了大衣。 “嗯,已经晚了点。”顾晏说。 燕绥之看了眼时间,还有些诧异。严格遵守黄金十分钟的人还有晚到的时候? “见当事人?” “不是,以前同学。”顾晏答得很简洁,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燕绥之对别人没什么探究心,也没多问,点了点头喝了口牛奶。 “对了。” “嗯?”燕绥之闻声看过去。 顾晏已经走到玄关,准备开门出去了。他指了一下洗碗机里装过煎蛋的空盘,“谢谢。” 这也用得着谢? 燕大教授挑了挑眉,干脆开了个玩笑:“对我来说,这就算软磨硬泡了,能起点儿作用么?” “……”顾晏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又重新冻上。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并且干脆地关上了门。 菲兹的车出来得很准时,燕绥之一分不差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也一分不差地停了车。 搭菲兹小姐的顺风车有利有弊。 好处是一路上可以从她口中听到无数新鲜信息,当然,不该让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也不会提,其他则一聊就收不住话匣。 从律所内部的案件等级划分标准,到今天德卡马某某商场打折,有用的没用的燕绥之都听了个遍。 甚至包括顾晏以及那件爆炸案。 “顾严格来说算你的学长,他比你早毕业很多年,所以你可能没听说过……”菲兹语速总是很快,像精力旺盛的百灵,“他是那位燕院长的学生,当年跟他同届的都说他跟院长关系非常糟糕,毕业之后毫无联系。” “略有耳闻。”燕绥之说。 何止耳闻,明明就是亲身经历。 不过,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至少他并不觉得顾晏不讨喜欢。这个学生身上有他很欣赏的品质,所以他对待顾晏跟其他学生略有些不同。 在燕绥之的字典里已经可以定义为偏心了。 ……如果特别喜欢逗人生气算偏心的话。 所谓的关系糟糕,燕大教授不要脸地认为,主要是指顾晏单方面,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这样。”菲兹说。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这位小姐你的见解有点独特。 “那场爆炸案发生的时候,顾正在出差,一开始没收到消息,案子由所里派给了霍布斯。顾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但是案子已经成定局了,该赔偿的赔偿,该倒霉的倒霉。他找高级事务官破例要走了案子卷宗,看了很久,后来还接了很多相关或者类似的案子。那两个月的工作量快抵得上他以往半年的了。” 菲兹说:“我觉得吧……不管在学校的时候关系怎么样,顾对那位院长还是保有一点师生感情的。” 燕绥之清亮的眸光落在车窗外,沉默了片刻笑了一下附和道:“应该是的吧。” 又过了一会儿,菲兹在南十字地下停车场泊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爆炸案撇除涉及的人,本质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会被所里定为一级卷宗?” 一级卷宗意味着翻阅都会受到一定限制。 菲兹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啊,定级有一套标准,这个就不归我管了。” 他点了点头没多问,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车窗外收回目光。 燕绥之原本以为回律所的第一天会好好在顾晏办公室里呆着,毕竟顾晏今天不在所里,出去办事又没带上他,这就意味着今天他没有别的任务,整理整理卷宗就行。 事实证明,想清净是不可能的。 上午10点不到,找事的来了。初期考核的正式题目下来了。之前他们自己挑的什么抢劫杀人之类的,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一个综合的大案。 为了让他们全面体验一番,搞得跟真的一样,所有的当事人证人等等都得由这帮实习生自己去接触约见。 于是这天上午,他们得去第一个地方会见案子的相关人。 那几位实习生很兴奋,跟燕绥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去哪儿?” “墓园。”洛克道。 “……”燕绥之心说真能演,“谁安排的,必须得去?” “我老师霍布斯。”洛克一提他老师的名字就像小鸡见了鹰。 燕绥之:“……” “去肯定是得去的,不然你考核想得0分吗?想想你那位。”洛克趁顾晏不在,狗胆包天地用下巴戳了戳他的办公桌,“恐怕连鼓励分都没有,形势很严峻啊你。” “哪个墓园?”燕绥之问。 洛克道,“紫兰湖墓园。” 扫墓(四) 紫兰湖墓园位于一片静谧幽深的湿地区西侧, 背靠蓝山面朝紫兰湖,和繁华的法旺区只隔着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是个长眠的好地方,也是距离中心最近的一片墓园。 “这里面积特别大, 据说足够让环绕它的三个大区所有人睡进来。”洛克在车上这么介绍。 众人:“……”并不太想睡。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来过这里。”洛克等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一点遗憾, 不知道他在遗憾个什么鬼。 “我怀疑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喝酒了。”安娜没好气地说:“没来过这里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知道, 我是说这里还安葬着许多名人。” 洛克,“可以顺道去看看他们……” 他顿了顿, 又补充道:“……的遗容。” …… 又上那几个年轻实习生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这种在工作时间段内集体外出的经历对他们来说有些新奇,所以显得很亢奋。 燕绥之除了在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适当地笑一下, 全程都没有参与进去。 他对这种外出并没有多大兴趣, 事实上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上午看到的卷宗里。 上一回他用搜索的方式找寻过爆炸案, 这次才发现其实并不需要那样找。和他相关的那件爆炸案上做了特殊标记,还额外插入了书签。 特殊标记是律所里统一的,所有一级案件都会有。书签应该是顾晏加的,也许是为了方便翻查。 他简单翻了一下, 里面包含的东西还挺齐全, 委托书、背景资料、证据目录、各位相关证人证言、口供、文字版的庭审记录、判决书等等全都有。 粗略一看, 他所需要了解的东西似乎都在里头了。 在出来之前, 他一目十行地看了最上面的案件简述,和他之前在新闻报道上看到的相差不多—— 制造爆炸的是一名叫卡尔·理查德的中年男人,曾经遭遇过重度烧伤, 精神有些问题, 有时清醒有时癫狂。但是他不管清醒还是癫狂,都极度仇恨致使他被烧伤又将他解雇的公司以及部门主管。这几年他的生活彻底没了保障, 公司承诺的后续补偿始终没有到位。他的疯病日渐严重, 妻子又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那天公司老板带着几位管理下榻在那家酒店, 刚好和燕绥之住在同一层。他们住的那层有单独的电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卡尔·理查德干脆在他们下面两层找了一个房间,两个炸弹把他上下一共三层楼炸豁了。 那位公司老板,几位管理层,加上和燕绥之相似的倒霉客人一起交代在了里面。 因为精神问题,卡尔·理查德最终被送进了专门的精神病院,某种程度上来说避免了牢狱之灾。 “对了,紫兰湖墓园是不是……”实习生亨利突然开口,表情有些迟疑。 除了燕绥之,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完。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但是好像是……”亨利又卡在一半。 但是看他的表情,好像觉得所有人都能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一样。 众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片刻后菲莉达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噢——你拍的是我的腿!”亨利叫道。 “我是说我想起来了!燕院长是不是也在这里?”菲莉达恍然大悟。 燕绥之一惊,终于回神:“嗯?” “我是说院长的墓碑就在这里!”菲莉达说:“报道上是提过吧,我没记错吧?” 燕绥之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低声道:“好像是提过一句。”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出神,漂亮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很快便看向了车窗外面。车子行进的侧前方,隐约可以看到紫兰湖墓园巨大的标志,安静地站在松林环绕的湖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居然要看见院长的墓碑”这件事上,一时间都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异样。 也正因为他们提起了这件事,所以最后十来分钟的车程里,所有人都换上了一张上坟脸,整个车厢里充满了哀悼的氛围。 重新回神的燕绥之靠在椅背上,默默欣赏了一路,感觉自己的脸都变成黑白遗照。 “曾先生吗?我们已经到墓园门口了。”下车后,洛克翻出霍布斯给他的联系方式,给所谓的案件相关人拨了通讯。 对方是紫兰湖墓园的工作人员之一,是霍布斯的一个朋友。 “南十字律所的小朋友是吧?”洛克开了公放,对方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曾先生说:“来了解案子?稍等一下,这边有几个客人,我接待一下,完了我就过去找你们,你们可以在办公区域会客室先等一下,或者也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祭拜?” 众人: “……”你们墓园的待客方式真特别。 像南十字律所这种实习生的初级考核,找的都是各个律师的朋友们,尽职尽责地帮他们扮演各种案件相关人。当中的一些非常享受这个演戏过程,影帝影后上身,演得不亦乐乎。好像那些案子都是真的似的。 “居然还有客人?”洛克切断通讯之后,咕哝了一句。 墓园平时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为了不影响曾先生的工作,霍布斯帮他们约的这一天其实算这个月的闭园日。 “那我们先转转吧。”菲莉达道。 感谢曾先生别出心裁的提议,10分钟后,燕绥之跟在其他几位实习生身后,穿过墓园长长的石阶和繁茂的树木,跟自己的墓碑来了一个面对面,手里还拿着两枝菲莉达硬塞给他的白色安息花。 遗照上的燕绥之:“……” 拿着花的燕绥之:“……” 墓地应该是梅兹大学那边挑选的,遗照跟名人堂的那张一样——燕绥之戴着眼镜,优雅地坐在扶手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法典,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 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无可挑剔。 这样的照片出现在墓碑上的时候,便格外让人惋惜。 他事先没有留过什么话,所以墓志铭非常官方—— 一个高洁的灵魂沉睡于此,他拯救过许多人,也教授过许多人,紫兰湖温柔的月色和花香带着祝福,愿他安息。 燕绥之:“……” 老实说,并不太想安息。 他将手里的安息花别在隔壁墓碑上的时候,安娜她们两个比较感性的女孩儿已经叹息着红了眼圈。 能活生生站在这里看着别人怀念自己,真是复杂又奇妙。 他正想对那两个小姑娘说些什么,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诶?有人抢了先?也是同学?”一个女声说道。 燕绥之闻声转头,隔着20多米安静的小路,看见了顾晏的脸。 “……” 怎么哪儿都有你?? 扫墓(五) 顾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同行的还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数,大概有七八个人。 那些面孔燕绥之并不陌生, 甚至算得上非常熟悉, 都是他曾经的学生。其中三个跟顾晏一样是直接跟着他的, 另外几个因为一些课程研究被燕绥之带过小半年。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学生私下的事情,但在他的印象里, 这一群人应该私交不错。 燕绥之之所以会知道这点, 是因为这当中的几位活跃分子时不时会提到他们在聚会,并且会放一些照片。大多数聚会的照片中, 都有顾晏的身影。 顾同学总是那些喧闹氛围中独特的一景, 要么握着酒杯靠坐在一旁欣赏群魔乱舞, 要么垂着目光听旁边人聊得天花乱坠。 这么个不活泼的棒槌还回回都被他们拽上,可见关系非常不错。 这群人中的大多数在毕业后也一直跟燕绥之保持着联系,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 逢年过节总会给他发来一些问候。 唯独两个人例外。 其中一个叫柯谨, 孤儿院出生, 非常努力, 是一个对生活极度认真的人。因为当初他各门课程表现都很突出,所以燕绥之做院长的时候非常乐意把各种奖助学金批给他,偶尔也会给他一些学业和工作上的提醒。 柯谨非常感谢并且尊敬燕绥之, 所以最初始终保持着联系。后来因为一些意外, 他生了一场大病,精神状况又出了问题, 这才断了。 另一个就是顾晏。 没想到几年一倒, 顾晏居然成了他联系最紧密的一个, 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能说世事无常,特别见鬼。 距离不算近,燕绥之看不见顾晏脸上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对方好像比他还觉得见鬼。 没多会儿,那一行人走到了近处。 “不是同学啊,看着像刚毕业的。”打头那个年轻的金发女人讶异地扫了洛克他们一眼,目光落在燕绥之脸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两秒。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并不合适,于是冲燕绥之笑了笑道:“你们……也是来看教授的?” 说话的这位女士名叫劳拉·斯蒂芬,当年是个非常活泼爱笑的姑娘,燕绥之上一回见到她还是两年前的一场诉讼,比上学时候要成熟许多,但依然爱笑。 不过今天在墓园,她的笑很浅,一闪而逝,看得出来只是为了表达友好和善意。 她这话说完的时候,顾晏刚好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他在一旁站定,目光先是落在了墓碑上,接着落到了燕绥之的脸上,最后落在了他手上。 燕绥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洛克那个二傻子发现他手里空了,又给他塞了一枝安息花。 燕绥之:“……” “你怎么又给我一枝。”燕绥之偏头没好气地低声问洛克。 洛克很怕顾晏,愣是没敢说话,为了避免被顾晏的余光扫到,他甚至还悄悄朝后面退了一小步。 燕绥之:“……”这怂的。 他抬起头,跟顾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为什么,顾晏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非常……一言难尽。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燕大教授手指默默捻了一下花枝,又想把它往隔壁墓碑上插了。 两人都还没有开口,那种莫名的氛围就已经很明显了。其他人都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一脸疑问地看看他再看看顾晏。 顾晏盯着燕绥之看了两秒,垂眸用手指扫了一下智能机,显出时间:“这个时间点,你似乎应该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看着卷宗。“ 燕绥之没好气道:“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显然出了意外。” 他说话的时候,洛克借着遮挡拼命用手指捅他的背,似乎想提醒他别这么直愣愣地跟老师说话。但是那力道快把燕绥之的大衣戳出洞了。 安娜他们几个也睁大眼睛看着他,活像在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顾,你认识?”跟顾晏同行的众人一愣,纷纷问道。 顾晏淡淡道:“这期新收的实习生。“ 这回轮到那些人见鬼了。 “实习生?你收的?!”显然,顾晏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你居然会收实习生?真的假的?“ 那些人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了燕绥之身上,有几个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黏在燕绥之这里研究。 “咱们学校的?“ “特别出色?” “做过什么惊人之举?“ “嘶,长得倒是有点像——” 顾晏及时把这帮朋友的好奇心扼杀在了萌芽阶段:“别研究了,没什么特别的,原本分配给另一个律师,他碰上事故接不了,暂时让我代管。” 这个理由平淡至极,听起来也比“顾晏主动收实习生“好接受很多。 他那帮朋友似乎很遗憾没听见什么惊天的回答,“哦”了一声便没了兴趣。 这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过话。 他走在最后面,面容苍白略带病态,他的眸光很淡,视线落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儿散,像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即便这样,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清秀俊气来,如果精神很好的话,一定是个年轻有为的斯文青年。 在他前面,有两个同学始终低头看着他的脚步,生怕他一时恍惚踩错台阶。 这就是柯谨。 就燕绥之所知道的情况看来,这大概已经算是柯谨精神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了。 “所以你们都是南十字的实习生?”劳拉又问道。 “对。“菲莉达点了点头接话道,”最近要办初期考核,搞真实模拟,需要来这边找一位先生了解那件案子的情况。“ 这话说完,人群中有一个陌生脸孔突然抬手是一道:“哦,你们是霍布斯安排过来的?刚刚给我拨通讯的就是你们?“ 洛克探出头来:“曾先生?我是霍布斯先生的实习生洛克。所以您刚才说要陪的客人就是……“ “对,没错就是我们。”劳拉道,“以前每年冬天教授都会办一场生日酒会,今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趁着一位生病的朋友状态还不错,我们过来看看教授。” “生日?“洛克看了眼墓碑上的出生年月,”呃……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顾晏的那几个朋友闻言看向墓碑,沉默了片刻道:“是啊。“ 以前,燕绥之为了避免学生或是其他什么人以生日礼物为由,给他送太多东西。所以从来没有跟学生明确提过自己的生日时间。 他确实办过几场师生内部的小型酒会,但每次时间都是在生日前一个月随便挑,并不是真的生日当天。 所以即便是他的直系学生,也并不知道具体日期。 这样每当有人预备要给送他生日礼物时,他就可以说“还没到“来谢绝好意。 可能这些学生也没想到,第一次知道教授确切的生日时间,居然是从墓碑上。 “不过我们习惯了11月底或者12月初这个时间,相信教授也很乐意我们早点儿来。”劳拉笑了笑。 洛克他们点了点头,匆忙让开了位置。 劳拉他们走到了墓碑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小捧白色的安息花,气氛越来越哀婉。燕绥之的脸也越来越瘫。 他默默走到一旁,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悼念词听多了有种黄土埋到脸的错觉。 就在这时,劳拉低声开口道:“顾,你真的不拿花?几枝也行,总好过空手吧。”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顾晏两手空空,一枝花都没拿。 “不用了。”顾晏的脸比他还要瘫。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不情愿“,似乎连扫墓这种事都是被朋友们硬拉来的,本身并不那么乐意。 燕大教授抱着胳膊靠在一株雪松上,看着顾晏推拒了劳拉两回,心说这位顾同学,亏我还是你直系教授,死了你连朵花都不给我,我都看着呢。 也许是他的目光意念力太强,顾晏正打算第三次推拒劳拉给他的花时,突然抬眼朝燕绥之这边看了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然后推拒的手就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大律师看起来似乎在做生死抉择。 仿佛劳拉手里的不是几枝洁白纯净的安息花,而是炸·药引线。 燕绥之默默等他抉择,以决定要不要给这位学生记上一笔。 就在顾大律师思索人生的时候,有人突然低低叫了一声:“柯谨你怎么了?” 燕绥之闻声看过去,结果就看见柯谨抱着的安息花散了一地,他蹲跪在地上,先是用手敲自己的太阳穴说“头疼”,接着又突然开始用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墓碑,缩在那里不断地低声念着:“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酒会(一) 柯谨这状况来得太过突然, 洛克他们几个实习生头一次看到,一时间都愣住了,傻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晏他们那几个同学却反应很快, 显然不是头一回应对这种情况。 几个人抱的抱, 拉的拉, 还有一个直接捂住了柯谨的头,将他跟墓碑隔绝开来。然而柯谨却毫无意识, 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继续用头撞着那个同学的手掌。口中魔咒般的念叨没有停过。 “哎没事了没事了。“劳拉不断轻拍着柯谨的背,一边安慰道:“都过去了, 没事了, 跟你无关。” 洛克他们一脸茫然, “什么情况?这……怎么了?“ “啊。”菲莉达低低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之前听说有一个比我们大好多届的学长,因为一个案子精神出了问题……“ 当初柯谨的事情在圈内其实流传得很广, 毕竟在那之前他在一众年轻律师中表现突出, 名气不小。 同行对他的评价并不一致, 一部分人觉得他非常敬业, 性格温和,是个不错的朋友,也是值得重视的对手。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他“入戏太深”, 认为他太过感性, 对当事人和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抱有极深的同理心,其实并不适合干这行。 这点在念书的时候, 就有人这样评价过。当初的柯谨刚入学不久, 还带着学生特有的青涩和迷茫。 他因为这样的评价, 找燕绥之聊过。 当时的燕绥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这其实是非常珍贵的品质……” “你很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因为善良跟其他人起了冲突矛盾或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永远不会是善良有错。“ “但是教授……“柯谨那时候坐在院长办公室柔软的会客沙发里,有些拘谨地喝了一口燕绥之递给他的红茶,”您看过那句话的吧,印在《法外》扉页,说干这一行,很多时候是在地狱里跟魔鬼打交道。“ “当然看过,但那并不意味着你要把自己变成魔鬼。”燕绥之挑着一边眉,把茶匙搁在杯盘里,“你需要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但你没必要成为他们。这样久了,你可能会看起来不那么像好人,但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是他们。“ 年轻人很容易沮丧,但也很容易感受到鼓励。 那时候的柯谨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他默默喝了几口红茶,最后又问了一句:“那您觉得我适合这一行吗?“ 燕绥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想做这一行么?“ 柯谨:“想。” “你做这一行抱有某种初衷么?“ “有。” 燕绥之笑着说:“那就去实现它。” 柯谨端着杯盘,放松地笑了。 那场谈天进行到这段尾声的时候,顾晏刚好来办公室找燕绥之审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时候柯谨的性格还有些腼腆,不太喜欢把内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顾晏到了之后,他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但是能看出来,柯谨从那之后便坚定了许多,没再自我怀疑过。 那段谈话可能是他毕业后坚持成为律师的重要动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其实困难重重,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绪和心理。 像柯谨这样善良柔软“入戏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标但凡有一瞬间的动摇,就太容易陷入极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两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诸多漏洞和部分证据让他对自己的当事人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对方无罪,而对方也表现得像一个不小心跌入泥沼泽的无辜者,只有柯谨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陪审团最终跟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又一位无辜者得以沉冤昭雪,这样的事情让性格温柔的柯谨为之高兴了很多天。 结果三个月后,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些新的痕迹,足以证明他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那个当事人一点儿也不无辜,甚至比控方所指控的更加危险恶毒。 而那时候再重新提交证据报警,那位当事人已经逍遥法外了,至今没有被找到。 如果是“能跟魔鬼谈笑风生“的老油条,对于这种事可能会懊恼片刻,然后想办法在当中斡旋,以避免自己名声受损。那些影响很快会消失,而他们也会重新投入更高费用的案子和更豪华的酒会里,甚至会把这种事装裱成某种谈资,一笑而过。 但是柯谨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性格注定他会长久纠结在自己的误判里,自责懊恼,在矛盾中挣扎不停。 事实甚至比这还糟糕——他在极端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中度过了压抑的两个月,最终精神出了问题。 最初他的精神还不至于错乱至此,后来某一天陡然变得严重起来。 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什么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广泛的传言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李·康纳突然给他寄了一封“感谢信息“,雪上加霜,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精神问题严重之后,柯谨呆过一周的医院,紧接着就被一个朋友带走了。很久没再出现,最近着半年他状态略好一点,才偶尔能出来一趟。 那个朋友燕绥之有点儿印象,当初在法学院的时候,顾晏和柯谨除了来扫墓的这几个同学外,还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男生。 只不过对方不是法学院的,而是隔壁商学院的,一个著名的享乐主义二世祖,叫乔。 很多人疑惑顾晏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成为朋友,太不搭了。 燕绥之也不知道,不过他也没注意过这些事。只是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那位在燕大教授的字典里也列在“小傻子“的词条里。 …… 菲莉达这么一提醒,其他几个实习生都想起来了。 不过他们几个也不是那种不顾场合瞎聊的人,只是三两句交流了一下柯谨的事,便唏嘘着跑过去帮忙。 燕绥之也不再倚着树,而是大步走了过去,脸上的笑意都没了。 事实上,在听闻柯谨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时不时会想起当初聊天的那个场景。 他并不后悔对柯谨说了那些话,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后悔。但是他有些遗憾当时只想到了鼓励,而没有多提醒柯谨一句。 对于柯谨,他有一点微妙而浅淡的歉意。 “需要帮忙么?“ “没事,不用,我们有经验。”顾晏的那些同学将柯谨围住,不断安抚。也确实没有燕绥之他们这些生人的插手机会。 只是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人群之外—— 不是别人,正是顾晏。 顾晏显然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但他站在一旁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干脆地拨出了一个通讯。 对面似乎很快接通,顾晏瞥了眼人群中的柯谨,几乎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就直接道:“柯谨情绪不稳定,我给你开全息通讯。” 下一秒,顾晏智能机的全息屏幕展开来,透过屏幕,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脸。金色的短发,前额略长,用发蜡抓得异常嚣张。 都不用看清五官,单凭那风格,燕绥之都能认出来,就是那位乔。 顾晏直接把全息屏幕调在柯谨面前,乔的声音透过屏幕传过来,对着柯谨安抚道:“嘘,嘘——看我,柯谨,看着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就说不让你单独走,结果你居然一声不吭瞒着我偷偷回德卡马,你看,我两天不在,你心情就好不起来了是不是?我就说你也是,顾也是,闷罐子就得有个人在旁边给你们翘一翘缝……” 乔的安抚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完全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而是像聊天一样用最放松自然地语气跟柯谨说着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半真不假的抱怨,好像对方在听似的。 他说了有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柯谨终于慢半拍地听见了他的话,撞着别人手掌的额头慢慢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了全息屏。 又过了片刻,他的目光终于专注起来。 全息屏里的乔一看他有反应了,知道这一次安抚又有了效果,柯谨在恢复正常。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又冲顾晏递了个眼神。 顾晏把全息屏调得离柯谨更近一些,几个拉着他的同学试着慢慢松开手。 “……另外再给你报备一件事,我现在在飞梭上,还有二十分钟在德卡马的港口落地。“ 柯谨安静了好半天,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眼珠跟着乔的动作转了一下,但依然有些恍惚。 一旁的顾晏替他问道:“你这时候冲到德卡马来干什么?“ 乔一开始并没有急着回他,而是仔仔细细地看着柯谨,确认他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这才一边试图逗柯谨一边回复顾晏,“你时间紧,柯谨又跑了,劳拉他们几个是同伙。我一个要办聚会的被你们撇在亚巴岛无人问津,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亲自把你们请回去。” 四十分钟后,说是风就是雨的二世祖从德卡马的私人港口直奔墓园。这位少爷也不知道从哪儿掳来了医生,护着柯谨上了房车,同时还一个不落地把那帮同学都拽上了车,包括顾晏。 毕竟顾晏答应过他,要把3号空出来赴约。 柯谨窝坐在车厢里愣愣地望着车外发呆,窗户没有摇上,以防环境太封闭让他重新恐慌起来。 他的眼珠转动得有点慢,缓缓扫过墓园大门,青藤,最终落在了路边的燕绥之身上。 燕绥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从半块车窗的照影里发现自己微微皱着眉。 他松了一下眉心,正想转开视线,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顾晏的目光。 顾晏正要上车的动作一顿,看起来略微有些迟疑。没过两秒,他拍了拍乔的肩膀,道:“有事商量一下。” 酒会(二) 乔很纳闷, 同时也有点儿受宠若惊。以顾晏的性格,他很少会突然对某个朋友提出一些要求,所以这种“商量一下”太难得了。 “你等一下!”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你等一下再开口, 先让我记住这一刻, 你居然要跟我打商量,这太稀罕了, 让我回味回味。“ 顾晏:“……“ 神经病…… 他探头透过车窗看见了柯谨的脸, 尽管柯谨正在出神,可能根本看不到他, 他还是冲那边咧嘴一笑。这才把顾晏拉到一边, “好了, 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说吧什么事能劳驾你动嘴?“ “我多带一个人。”顾晏道。 乔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明蓝色的,比很多人都浅, 颜色纯净又漂亮, 就是配上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傻。 准确地说长在他脸上, 就注定要显得傻。 “你说什么?多带一个人?“乔有点茫然, ”通缉犯?争议政客?还是什么有着惊天背景的人?又或者是我的什么仇敌?“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晏面无表情道,”只是一名实习生。“ “就带一名实习生你这个郑重其事跟我商量干什么?“乔又眨了眨眼,“我还供不起多一个人的食物吗?” “……“ 跟这二世祖就不能讲什么“出于礼貌问一句”, 他根本理解不了这种东西。 顾晏:“当我没说。“ 他都转身准备叫上燕绥之了, 乔才慢三拍地反应过来,惊奇地叫道:“哎呦卧槽等等——” 等个屁。 “你居然要带个人!我的天你居然要主动带个人!“乔的表情活像自己飞梭机飞一半被炸了。 顾晏嘲道:“下回我一定记得改带个鬼。“ 他说完, 原本打算招向燕绥之的手停了一下, 改主意先拨了律所的通讯。 在等通讯接通的时候, 他目光在柯谨和燕绥之之间来回扫了一下。 “喂?顾?“菲兹小姐的声音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通讯另一头。 顾晏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开门见上:“给阮野记一下,今天明天他跟我出去,算出差。” “什么玩意儿就又出差?”菲兹小姐的语气听起来想要顺着通讯信号爬过来,“人家刚毕业还没适应工作就天天被拎着出差,会对工作产生阴影的你知道吗?“ 顾晏:“……“ 人家出过的差大概是你我的两倍,阴影根本没有。 “你冷笑干什么?”菲兹大受伤害。 “没有。“顾晏平静地道,”不是对你。劳驾记一下,谢了。“ 菲兹还在尽职尽责地保护“脆弱的实习生“免受严苛老师的摧残,“他不是刚出完差么,这样跑来跑去不好吧?况且这样一来,他怎么参加初期考核?” “……“ 人家一级律师的勋章都拿着玩儿了,参加什么初期考核。 顾晏完全没被说服:“晚上给你发一份视频,初期考核按照那个视频记成绩。“ 菲兹:“什么视频?” “酒城的庭审记录视频。“顾晏道。 菲兹这才想起来,顾大律师不走寻常路,实习生刚到岗两天,就让人家直接上法庭实战去了。 实战和模拟考核哪个含金量高? 这是个傻逼问题。 菲兹觉得脑子进了大海的人才会发出这个疑问,所以她选择不问,默默“哦“了一声,道:“这个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问问事务官他们,还得跟其他带实习生的律师统一一下意见。这好麻烦,所以你得给个理由说服我。” 顾晏:“他是我的实习生,不是你的也不是其他律师的。“ 好,一击毙命。 菲兹负隅顽抗几秒,终于放弃:“……行吧行吧给他记,现在就记。出去注意安全,你也是他也是,别回来又伤一条腿,那你就没有实习生了。“ 说完,菲兹小姐自己思索了一下,又默默道:“好的,我知道你巴不得呢。” 顾晏直接略过其他话,点头道:“谢谢。” 乔在旁边听了全程。 顾晏切断通讯后,他高挑着眉毛问道:“申请好像很麻烦啊?”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乔一点儿也不怕被挤兑,显然已经很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申请这么麻烦还要带着他,为什么啊?“ 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经起来,但是语气出卖了他。 顾晏看起来根本不想理他。 乔深知他的个性,嘴上过了瘾就算,就在他以为自己压根儿不会得到任何回答的时候,顾晏突然开口道:“为了其他人着想,带上他比较好。“ 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某人能干出什么事来,一天不看着于心难安。 毕竟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会拿着花给自己上坟的不是? 顾晏想想刚才的两难境地,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劳拉情急之下整个儿塞给他的安息花。 整整一捧。 柯谨的事情一闹,他倒不用再考虑送不送花了,直接把花放进乔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我记得你祖父也在这里,代我问候他。” 乔:“……” 燕绥之原本的注意力都在柯谨那边,后来乔探究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朝那边看过去。 结果就看见顾晏冲他动了动手指,异常敷衍地招他过去。 燕绥之:“……” 不知道尊师重道的东西,恐怕是不想活了。 燕绥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跟顾晏保持着对视的姿态对峙了几秒。 这种对峙除了当事人恐怕其他人都觉查不到。 最终,燕大教授还是大度地容忍了顾同学的无理,不紧不慢地穿过墓园里的小路,走到对面的车边。 其他几个实习生有点搞不清状况,顾晏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相当威严的老师。一个人过去,另外几个就下意识跟鹌鹑似的跟过去了。 顾晏:“……” 招一个来一群,天知道他的动作已经够小了。 “怎么啦?”菲莉达偷偷问了一句,很怂,惶恐不已。她恐怕已经不记得当初企图跟燕绥之换老师的事了。 洛克摇摇头,声音比她还小:“不知道,我跟着阮的。” “……” 燕绥之慈祥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跟我出去两天,你们自便。”顾晏依然是一贯的冷淡脸。 “啊……”刚才很怂的菲莉达和安娜又有一点点遗憾。说不上来是因为顾晏要走还是燕绥之要走,又或者两者都有。 她们遗憾了片刻又突然想起什么般:“那明天下午的初期考核能赶得上吗?” “他不参加。”顾晏说得平静又干脆。 所有实习生齐刷刷转头看向燕绥之,燕大教授一脸无辜:“别这样看着我,我也刚知道。”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晏,有点无奈…… 然而顾晏根本不看他。 “那他的考核分数……”菲莉达神色迟疑。 “再看,需要的话由我来给。”顾晏道。 几位实习生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向燕绥之投去了极为同情的目光,好像他上半身已经被轰出了南十字律所的大门。 燕绥之倒觉得这个决定很不错,他本来还想多问两句,现在决定先安分一会儿。 “你……嗯保重。”洛克悄声给燕绥之递了个眼神,好像顾晏瞎了看不见似的。 二世祖乔是个风风火火的行动派,说要把几人请走就真的半点儿没耽搁。 半个小时后,燕绥之已经跟顾晏一起坐在了乔的私人飞梭里。 这位二世祖背后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在星系各处都有它的身影。诸如之前酒城的各种基础设施,诸如各地的春藤医院等等…… 虽然现在已经有点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够供两代人醉生梦死。 “所以我们现在是……”燕绥之坐在顾晏旁,问道。 飞梭在他的问话当中,缓缓驶离私人港口。 “出差。”顾晏回得一本正经。 燕绥之挑了挑眉,见到乔之后他就想起来了,之前听到的声音略有些耳熟的通讯,都是这位二世祖拨过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要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燕绥之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顾晏淡淡道:“扫墓,还是领出差补助,选一个。” “……”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这就是。 燕绥之干脆道:“出差。” “那就安静。” 燕绥之在心里冷笑一声,乖乖闭上了嘴。 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闭目养神了,一个身影突然走了过来,安安静静的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准确地说是在燕绥之身边坐下了…… 是柯谨。 酒会(三) 燕绥之和顾晏都愣了一下, 转眼看向他。 “怎么了?”燕绥之低声问他。 然而柯谨就好像只是找一个空位呆着一样,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甚至没有看两人一眼, 只是低垂着目光。 没过片刻, 乔便跟了过来。 “顾?你们看见——”乔话说一半, 便住了嘴,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坐下的柯谨。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啊……你怎么跑来这边了?” 柯谨依然没有反应。 乔却并不在意, 干脆也在这边坐了下来。 他的私人飞梭上是分不同舱位的,没有等级的差别, 只是有的朋友喜欢安静, 有的朋友喜欢热闹, 为了应和他们的习惯。 乔:“不去隔壁跟他们玩梭哈?” 顾晏摇了摇头:“在这边歇一会儿,还有个案子的后续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你呢?”乔又问燕绥之,“你是他的实习生?他严格起来是不是根本不是人?” 燕绥之笑了。 要说严格,燕大教授本身比谁都有话语权, 比起顾晏有过之而无不及。 乔跟着又道:“完全继承了他们那位院长的做派, 哦, 不对, 应该说是你们前院长。我不是法学院的我都听说过,每次学院研究审查都是哀鸿遍野,堆尸成山, 非常非常惨烈。” 燕绥之:“……” 顾晏:“……” 一黑黑俩。 乔这位小傻子显然没有理解自己朋友和“实习生”目光中的深层含义。他见燕绥之没说话, 还以为对方第一次被带着参加这种全是陌生人的聚会,太过拘谨。 于是热情的乔大少爷毫不客气地挤兑顾晏, 想借此让实习生放松下来:“关键是你们那位燕院长平时风度翩翩还带笑, 不容易引人反感。顾就不同了, 他是个住在冰箱冷冻柜里的人,留下的只有凶名。” “你不是来带柯谨去隔壁?”顾大律师凉丝丝地开始轰人。 乔摇了摇头,“就在这边待会儿吧,我看他很喜欢这边的氛围。” 能从一个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的人身上看出喜欢或不喜欢,没有一定的了解是做不到的。 “你不是说医生让他多接触热闹?” “其实也不是热闹,医生说他适合待在轻松的氛围里。”乔说。 说话间,柯谨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转了地方,落在燕绥之面前的咖啡上,也不知他已经看了多久。 “想喝这个?”燕绥之问他。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乔给燕绥之解释了一句,然后直接按了沙发座椅上的铃,“常叔,让人往这边送一杯咖啡,柯谨喝的。” 给柯谨的都是特别的,比如说是咖啡,其实只有很少的一点添味,一杯几乎都是奶,比拿铁淡得多。 他看了一会儿柯谨,见对方一如往常,便收回目光,又继续对燕绥之说,“不论是谁,说什么话,他给过的最大反馈就是看着对方的眼睛。” 燕绥之其实曾经去看望过柯谨,但那个时候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整个人憔悴至极,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骨瘦如柴,像一只惊弓之鸟。 后来他被乔接出医院,探望就没那么方便了。 所以燕绥之并不清楚他的病情是如何发展的,只觉得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最初好很多,可见被照顾得还不错。 “最初他连发病的时候都不说话,没办法知道他崩溃的根源在哪一点。这半年开始重复说一些简单的词。”乔说,“医生认为这是进步。但是不发病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安静。” “说哪些词,像今天那样?”燕绥之问。 乔没有具体说,只笼统道:“差不多吧,一些否认类型的词,或是重复地道歉,都是当初那件案子。” 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至今没有被人找到,普遍的说法是他应该做了基因调整。 联盟的基因调整都是受到管制的,只有有授权的医院可以做这方面的手术,春藤医院就是其中之一。 对这方面的手术进行管治,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罪犯脱逃隐瞒身份之类的问题。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瘦成鸡仔。 有人的地方就黑市。如果他有心要做,总能找到某些灰色渠道。 有一些方式能够检测到基因调整的痕迹,但是非常麻烦,而且存在一定误差,成本又很高,不可能全民普及。 这就给那些人提供了机会。 一想到那个人有可能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字,以另一种模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位二世祖的心情也变坏了,“算了不提这个,我总要找到那个人的。” 酒会(四) 亚巴岛距离德卡马比酒城还要再远一些, 但是乔的飞梭速度比普通飞梭机速度要快不少。 十二个小时之后,众人在琴星最大的度假胜地亚巴岛落地。 这里有着最漂亮的海和面积最大的灯松林,乔安排的住处就座落在灯松林旁的小山坡上, 是整个岛屿视野最好的地方。 亚巴岛这边跟德卡马的季节是反的, 正值初夏, 又是中午,他们几个穿着线衫大衣过来, 差点儿热死在走往别墅区的路上。 有两位个性比较随意的先生一边走一边脱, 大衣羊毛背心都扒了下来,只剩衬衫长裤。 “要了命了我这么怕热的人。“其中一个拎着衬衫衣领抖了抖, ”衬衫都还他妈是冬款的, 我要在这光膀子走过去你们介意么?” 另一个说:“我们肯定不介意, 你就是扒了裤子浑身光着过去都没问题,但你得照顾一下劳拉和艾琳娜的感受。你确定要让两位女士看见你的肚腩吗?” 劳拉自己也脱了外套,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跟艾琳娜笑着扭过头去, “那我们得拿顾洗眼睛。” 顾晏拎着大衣的手顿了一下, 撩起眼皮看向他们。 “不不不, 我们没说话。“劳拉笑嘻嘻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 “你继续,别管我们。” 燕绥之就在一旁看着他们逗顾晏,撩一下又连忙缩回去, 过会儿再撩一下, 不知道是受虐狂还是什么。 顾晏没搭理他们,把脱下的大衣搭在手肘上, 转头瞥见燕绥之, 低沉沉地问了一句:“笑什么?” 顾同学难得好好说句话, 燕绥之当然不会撅回去。他挑了挑眉,借用旁边的玻璃墙照了一下,“我在笑?从哪儿看出来的?” 顾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角,“这里。” 他说得非常随意,嗓音还有点儿懒,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受这里的环境影响。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行到住处都没有看到其他游客,整个岛屿显得静谧又安逸,这在亚巴岛是根本不可能的景象。可见这位二世祖这几天把岛都包下来了。 住处是一小片别墅,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是,这些别墅之间都有玻璃廊相互连接。亚巴岛天气多变,时常有暴雨,有连廊就避免了在不同小楼间穿行成落汤鸡的悲剧。 因为这些连廊的存在,这些别墅小楼又组成了一个整体,乍一看像是现代式的城堡。 “以前见过灯松吗?”安排住处的时候,乔问了燕绥之一句。 他一点儿也没有二世祖的架子,又或许他对顾晏带来的人会热情许多。 燕绥之笑了笑,摇头道:“只见过电子版的。” 乔:“哦那也正常,毕竟这是亚巴岛独有的一种松类,别的地方据说种不来。” 这种松树到了夜晚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幽静浅淡,闻着还有点儿冷,总之对大多数人来说算得上非常好闻。对一种昆虫来说则是人间至爱。 那种昆虫叫灯虫,有一点儿像古早星球曾经出现过的萤火虫,只不过体积稍大一点儿,而且灯囊数量不定。多的有三个,少的只有小小一个。 每当夜里,灯松发出那种香味的时候,灯虫们像是凭空从林子里冒出来的一样,绕着灯松飞舞。 一株灯松远远近近能吸引三四十只灯虫,如果有一片灯松林,那就太漂亮了。 而亚巴岛这片星系内最大的灯松林,到了晴天夜里,美得能震撼全世界。 这景色燕绥之当然见过,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很短的假期,非常喜欢这片灯松林。后来回到德卡马,他心血来潮想搞两棵灯松种在自己别墅前院门口当门神,还托人弄了不少树种回来。 然而灯松这种东西在德卡马很难成活,必须得及其小心地照料。燕大教授并没有那个时间。起初几天他还慢条斯理地记得按时按点给灯松浇水剪枝,没多久一趟出差就是半个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灯松已经驾鹤归西了。 他前后糟蹋了三批树种,终于老老实实收了手,不再迫害那些灯松。 托顾同学和二世祖的福,他这次能再来一趟,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那你们住3号楼吧,那边也安静。”乔拍了拍顾晏的肩膀,指着最靠近灯松林的小楼,那幢距离其他小楼要稍远一些,玻璃廊也长一些。 “这两天只有你们一拨,其他人还没到,房子很空,完全足够两人一栋楼。等明天其他人到了,可能就得三四个人一栋了。“ “没事。”顾晏点了点头。 反正明天晚上他们已经在返程的飞梭上了,合住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是顾大律师依然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饿么?还要吃点什么?“乔问。 “半个小时前刚吃完。”劳拉没好气道,“我觉得以后不能乱坐你的飞梭机,一路跟喂猪一样,十二个小时吃了十二顿,一小时一顿,坐一趟飞梭重了五斤,我一个半月的运动量就这么搭进去了。” 乔:“你可以选择不吃,顾和他的实习生就只吃了三顿。“ 顾晏毫不客气地纠正:“我的实习生吃了五顿。“ 燕绥之:“……“你这时候又话多起来了。 “既然都不饿,那就各自回房子换个衣服,上次谁嚷嚷着要潜钓来着?潜水用具我都准备好了。”乔吆喝着。 众人便散了。 燕绥之跟在顾晏身后进了3号楼。 说是小楼,实际上面积并不算小,楼上楼下的房间足够他们这一批所有人住进来。 燕绥之把胳膊上搭着的大衣挂在了衣帽间。他发现衣帽间里居然都备好了换洗衣物,全新的,适合夏季。 “还挺细心。”燕绥之咕哝了一句。 顾晏道:“每个季度,他都会差人在这里备好新的衣服,方便随时随地拉人过来。” 最初乔往这放的夏装都是花衬衫大裤衩,不怀好意地想看顾晏穿成那样,然后整个衣帽间就都被顾大律师拉黑了。 再这么搞下去,顾大律师下一步拉黑的就是乔少爷本人。 两次之后,乔老老实实把衣服换成了正常的。 “你住哪间?“燕绥之问道。 顾晏道:“很想看灯松林?” 燕绥之:“还行吧。”其实如果能够住在三楼,正对着灯松林,他还是非常乐意的。但是燕大教授很矜持,不直说,全看面前这位学生的领悟能力能不能及格。 顾晏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扫了一眼房间大致分布,一指三楼正对灯松林的那个房间:“我住那间。” “……” 及格个屁,零蛋。 燕大教授笑着点了点头,心说我记下了。 众人稍作休整,换上了乔大少爷事先准备好的夏季衣裤,陆陆续续去了海滩。 从别墅正门出来的时候,劳拉他们才注意到别墅区院门两边竖着两扇检验门,看起来不太起眼,而且暂时没有启用。 “这里还放安检门?”众人疑问道。 顾晏跟乔之间打交道比其他人多一些,知道的也多不少,“不是单纯的安检门。” 众人一愣:“那是干什么的?” 又过了几秒,劳拉最先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是那个对不对?可以检测基因调整痕迹的?” “从春藤医院那边搞来的?” “上次来还没有呢。” 这些同学全都对当时的事情非常清楚,也知道乔大少爷对这东西极其敏感。 人家查危险品,他查基因变动。 燕绥之朝那边瞥了一眼,又淡淡地收回目光,好像那东西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怎么不开呢?”劳拉又道。 “闲着没事开那个测什么呀?” “没测过,想试试。”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 乔刚好跟着柯谨从另一边往海滩走,听见他们的对话道,“测不了,刚搞回来就被我弄出了故障,下午有人会过来修。况且修好了也不会放在这里,是放在进岛口的,我自己的朋友有什么好测的。” 潜水工具乔都准备好了,众人嬉闹着换好,又在乔专门请的教练陪护下下了水。 柯谨安静地在海滩边坐下。这种生机勃勃又安逸的景象,似乎真的能让他放松。两个陪护人员不远不近地跟着,给他足够的自由,又能方便照顾。 “潜水吗?”乔安顿好柯谨,过来问了燕绥之一句,“在海滩干坐着不闲无聊吗?年纪轻轻的需要多运动。。” 燕绥之冲顾晏抬了抬下巴,笑着说:“怎么不问他?” 乔:“我已经放弃他了,他潜水水平好得很,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说这种朋友要他有什么用?” 燕绥之朝后靠上舒适的躺椅:“是啊,那别要了。” 乔哈哈笑了起来,“顾,你这实习生真有意思。” 顾晏在海边坐下也不忘用智能机处理公事,根本懒得理那两个人。他正给对方传语音信息:“可以,我看一下,晚上给你反馈。” “之前潜水过吗?”乔问。 燕绥之道:“热衷过一阵子,上学时候的事了。” 他很少谈论自己过去的事情,所以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顾晏居然纡尊降贵地从自己的智能机上抬起的目光。 乔:“听起来像是过去时,现在不热衷了?” 燕绥之:“现在变懒了。” 事实上是因为曾经潜水碰到过一次事故,那之后他就不常下水了。 “好吧。” 乔也没在他们这边多逗留,就在他换好装备准备下水的时候。跟着他的管家常叔突然跑了过来。 “先生,有几位新客人提前到达了。” “提前来了?”乔愣了一下。 提前来的客人是乔小时候认识的一帮朋友,父辈之间也有往来,算得上是发小。 虽然乔依然热情,嘻嘻哈哈。但是看得出来,他对这一行人不如顾晏他们上心。 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相互喝了一杯酒就张继下了水。 不知道为什么,燕绥之坐在岸上看着人影一个个消失在海面的时候,莫名有点儿不舒服。 水鬼(一) “每个人下去的时候都带着潜伴?”燕绥之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 突然出声问道。 “嗯,没有单独下去的。”顾晏回答道,“他们不是第一次潜水, 况且乔给他们都安排了教练。“ 他一直在敲着全息投影键盘回复各种工作邮件, 期间甚至都没有抬过几次头, 却注意到了各种事情。 有教练的陪同总是安全很多,燕绥之放了心, “我刚才其实很想说, 杰森·查理斯更适合呆在岸上,但那样太扫兴了。“ 杰森·查理斯就是之前那个嚷着太热要光膀子, 又因为肚腩被其他人开玩笑的男人。 顾晏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 撩起眼皮,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似乎并没有给你介绍过他的名字。“ 某些人是不是心大得有点过分了? 结果燕绥之一点儿磕巴都没打,非常自然地耸了耸肩,“杰出的人有被熟知的权利, 他的庭辩风格很棒, 我很欣赏他。” 顾晏:“……” “只是没想到他跟你关系这么不错。”燕大教授说起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 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结果说完一抬头, 就见顾律师连键盘都不敲了,就那么看着他,一副“我就静静听你夸”的模样。 “怎么了?”燕绥之弯了弯眼睛。 顾晏看了他两秒, 收回目光继续敲起了键盘, 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什么,我会替你转告杰森的。” 燕绥之眼睛里的笑意更盛了, 这就像是在学校里, 教授夸了某一个学生, 其他没能得到赞赏的学生就会有一丁点儿失落,他把这定义为年轻学生间的小心思。 他觉得现在的顾晏可能也有点这种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这发生在顾晏身上就会让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可能是因为这种心思跟一贯沉稳冷漠脸的顾同学特别不搭。 燕绥之欣赏了片刻,安抚道:“你也很棒,能成为你的实习生荣幸之至。” 瞎话张嘴就来。 顾晏听完脸更瘫了。 这话对于顾大律师来说有点儿消化不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杰森这两年有些发胖,不过乔给他换了合适的装备,下水潜一会儿问题不大。” 什么“欣赏崇拜你很棒”之类的鬼话,都被他选择性遗忘了。 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常叔按照吩咐让人送来了酒和甜点,大部分放在海滩边准备好的白色餐桌上,供潜水上来的人随时享用。还有单独的两份送到了顾晏和燕绥之的手边。 柯谨的那份依然是特别的,没有酒,只有新鲜果汁和牛奶。 下午茶刚送上来,海面上哗啦几声水响,四五个人影浮了上来,陆陆续续上了岸。 “不玩了?”常叔远远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指着餐桌道:“这边有吃的。” 那些人边朝岸边走,边吐出调节器,摘下脸上罩着的装备,冲燕绥之和顾晏笑道:“真不下去玩玩?很爽!” 燕绥之扫了一眼,杰森·查理斯的体型在其中非常显眼,潜水服非常好地勾勒出了他浑身上下各种不该有的曲线。不过看得出来,乔给他准备的装备尺寸确实适合他,不至于紧得难受。 顾晏扫了一眼杰森傲人的身材,道:“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明年劳拉他们潜水的时候,你会被摁在岸上。“ 杰森没好气地挥了挥调节器咬嘴的管子,“放心,我不会再胖下去了。” 另外两个上岸的则是乔的发小,一个叫乔治·曼森,一个叫赵择木。前者一看就是个爱运动的,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但不过分粗犷。后者则很瘦,大概是今天岛上所有男士里最瘦削的了。 就连有病理因素影响的柯谨都比他好点儿 还有一个上岸的是负责陪潜的教练。 仗着岸上暂时没有女士,这帮人边走边费力地脱着身上的装备以及紧身连体服,脱到只剩一条贴身泳裤,大摇大摆地去前面的小楼冲洗身体。 那些潜水服和装备分成不同的小堆,堆在柯谨休息的那块岸边。柯谨的反应有点儿慢,隔了很久才缓缓低头,看着不远处的装备堆,似乎有点儿兴趣,又或许只是找另一个定点发呆。 “我回别墅一趟。”顾晏处理完智能机上的邮件,跟燕绥之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往回走。 下午的太阳移了方向,没多久就移到了正对燕绥之双眼的角度。他眯着眼抬手挡了挡,决定还是回去找一副墨镜。 往回没走几步,他就碰到了常叔。 “需要墨镜是吗?跟我来。”常叔带着他去挑了一副墨镜,临走前,他想想又替顾晏也拿了一副。 常叔则干脆把整个儿盒子抱了出来,跟着燕绥之一起回到海滩边。 去冲澡的杰森·查理斯他们几个都已经回到了海岸边,正端着冰酒围着餐桌站着闲聊。 “先生们,太阳很刺眼,我把墨镜都拿来了。“常叔说。 “谢谢,你真是太贴心了。“杰森·查理斯道:“不过我们过会儿还要下水,所以暂时用不上。” 赵择木干脆开起了玩笑,“我也不用了,我夜盲。” 乔治·曼森哼笑了一声:“这笑话真是冻死我了。” 其他几人都笑了起来,赵择木喝着冰酒也无辜地耸了耸肩,“刚好给你们降降温,不过我确实夜盲嘛。” 燕绥之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乔治·曼森端着杯子突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带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乔治·曼森冲他举了举酒杯。 燕绥之也遥遥冲他回举了一下,“是的,十分钟前你上岸的时候咱们刚见过。” 其他人哄然大笑。 乔治·曼森也笑了一下,道:“你真有意思。我是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干脆端着杯子走过来,“刚才你背对着海滩和太阳站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点儿似曾相识。“ 燕绥之:“那就很遗憾了,我很少去海滩。” 乔治·曼森耸了耸肩:“算了,不用在意。也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我怀疑我眼熟的只是那个场景。现在走近了看你就不觉得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很快走到各自脱下的装备堆前,重新穿上了潜水装备。 “脱了再穿比之前艰难多了。“杰森·查理斯抱怨着。 “那是你身上汗太多了吧。”乔治·曼森道,“我觉得还好。” 杰森·查理斯穿上装备就已经热出了一头的汗,蒸得脸色有点发红。燕绥之吃完一片乳酪饼干,转头看见他的脸色就皱了眉。 他正想喊查理斯一声,却见对方已经干脆一头扎进了海水里,一边往嘴里塞调节器的咬嘴,一边往浮在远处的潜水船游去,看起来状态似乎又还不错。 燕绥之皱着眉看着那些人上了船,潜水教练对查理斯说了什么,顺便替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装备,然后相继下了水。 有教练调整应该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他收回目光,趁着顾晏的躺椅还空着,伸手从旁边的台子上拿了一杯冰酒,在这种环境下喝一点儿应该非常惬意。 然而他的手指刚握住杯壁,顾晏的手便从天而降,把那杯冰酒从他手里拎了出来,搁到了一边,又顺手拿了一块奶酪饼干,塞进了燕绥之空空如也的手中。 燕绥之:“……” 他嘴角一抽转过头,就见顾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凉丝丝地说:“我有责任看着我的实习生不在出差期间酗酒。” “……” 两人对峙间,乔的声音随着水声传了过来。 “你怎么也开始管人了?” 燕绥之和顾晏循声望去,就间乔大少爷将手里脱下的部分装备丢在软沙上,一边往岸边走一边抬手朝后撸了一下湿漉漉的短发。 他弯腰晃了晃头,甩掉了头发上的水珠,不远不近地冲顾晏道:“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管别人的事么,怎么转性了?一上岸就听见你不让实习生喝酒。” 顾晏根本没搭理他,只是抬手朝柯谨的方向指了指。 乔大少爷顺着手指看过去。 其实柯谨什么也没做,连声音都没有,只是看着这个方向,乔就跟被扔出去的飞盘一样大步跑了过去,把问顾晏的话完全抛到了脑后。 顾大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描淡写把自己摘出去了。 岸上一片和谐的时候,海里有一个人正在惊慌挣扎。 杰森·查理斯原本觉得自己这次下水不会有问题,谁知潜到深处,身上的压力就越来越大,胸口越来越闷,紧得他肢体不调甚至难以顺畅地呼吸。 这反应有点儿太过了,不是正常潜到这里会有的情况。 他在这时候做了第一件错事,他下意识快速换了好几口气,但是过快的呼吸在这段过程中事大忌,这样做并没有让他胸口的窒闷好一点。 这种难受到了一定程度后,他开始挣扎,试图揪着胸口的潜水服,让那种挤压感减轻一点。 但是过度激烈的动作同样是大忌。 直到这时候,他有点缺氧的大脑才模模糊糊反应过来,他的潜水服型号似乎不太对,不是适合他的那一身。 水鬼(二) 乔弯腰跟柯谨说了两句话, 然后跟燕绥之他们这边打了一声招呼,带着柯谨先回别墅去了。那两名护理人员也跟着离开。这片海滩上除了燕绥之和顾晏,只剩下在整理多余潜水服的常叔, 以及一个来送新茶点的姑娘。 “刚才接到——”顾晏话刚开了个头, 就发现燕绥之有点心不在焉, 一直在转着目光四下扫视,”你在张望些什么?” 燕绥之看着平静的海面, “啧”了一声, “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顾晏问。 “刚才查理斯的状态看起来不怎么样。”燕绥之道,“下水前费了一番劲, 那样子真的不太适合再下水。” “教练跟下去了么?”顾晏也皱起了眉。 “跟了, 但是在水下总是不好说。” “如果碰到状况, 他应该会打信号灯。”顾晏刚说完,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软沙,突然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什么?” 两人走过去一看, 脸色突然一变。 说什么来什么, 躺在软沙里的还真是一枚潜水信号灯。 不论这是不是杰森·查理斯的, 都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燕绥之抬起眼, 跟顾晏面面相觑。 “常叔!” “有什么需要?”常叔抬起头。 “会潜水么?“燕绥之面色严肃。 常叔一脸懵地摇了摇头,“没说要学这个技能。” “行吧。”燕绥之捏了捏鼻梁,下巴点了点, “潜水服别收了。” 他格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常叔手里几套潜水服的调节器O型圈密封状况, 这才扔了一套给顾晏,自己拿了一套。 …… 杰森·查理斯在海水中挣扎着。 其实原本不至于如此的。潜水服略紧一些松一些影响并没有这么大。但是他这一年来体重增长实在不少, 他这个体型在潜水过程中很容易有一些反应。两相加成, 致使他在碰到麻烦时格外惊慌。 尽管潜水前听过很多注意事项, 也知道碰到某些状况时应该用什么方式对应。但是真正身处危险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办法想那么多,一切行为全都遵从本能。 所以他下意识想让自己快点儿上浮,好探出水面。然而过快的上升速度让他肺里的空气迅速膨胀…… 信号灯似乎在过程中丢了,而那位教练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大概要炸了。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杰森·查理斯在极度的绝望中胡乱想着。 在他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刻,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装备锁带被人抓住了,还不止一只手。 好像好几只手在抓他。 这他妈又是什么?幻觉?八爪章鱼?还是终于有人发现他快要死了? 这是杰森·查理斯几近晕厥前最后的想法。 …… 下午4点不到,亚巴岛的海滩上一片忙乱。 先前下去潜水的人都陆陆续续上了岸,劳拉他们已经换上了正常衣服,不顾身上大片的水迹和湿漉漉的头发,跟着救护担架忙前忙后。 乔拉着一张驴脸,抓着头发安排岛上的医务人员把担架弄进救护中心。 “怎么回事?”艾琳娜淋浴完出来就发现世界都变了,一时间有点懵,搞不清状况,“我上岸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 劳拉语速飞快地解释:“杰森,下潜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差点儿死在海里,而且这家伙居然没带信号灯就下去了。上升的速度又太快了,谢天谢地,幸好有顾和他的实习生,他们及时意识到了问题,也许在岸上的直觉更敏锐?总之真是庆幸他们之前没有跟着下水。” “那为什么有三个担架?” “还有那位赵先生和教练,在水下被海蛇缠住了,医生还在找伤口,但愿没事,不过我听乔说岛上有抗毒血清。” 艾琳娜一片后怕:“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脸色最差的是乔治·曼森,毕竟跟他一起下水的三个人全倒下了,只剩他好好上了岸。虽然概率并不是这么算的,但他还是会有种差一点儿也要死在水下的错觉。 他坐在海滩边供人休息的躺椅上,捞了一杯冰酒冰着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跟他相隔不远的地方,燕绥之也坐在躺椅上,垂着目光摘下特质的救援用的黑色手套。 先前他跟顾晏拉着杰森·查理斯上岸的时候,医护人员恨不得要把他也按上担架去检查一番,但都被他推拒了。 再三确认他确实没事后,那几个医护人员才放心离开。 事实上他非常累,累得根本不想站起来。 他有很久没有潜过水了,而杰森·查理斯这个倒霉玩意儿又是个胖子,能抵他一个半。还好有顾晏能搭把手,不然单人去捞杰森的结果就是一起折在海里。 其他人累的时候会脸上会闷红,气喘吁吁,但燕绥之却是越累脸越白,黑色的潜水服又将这种白反衬得更加显眼。 他习惯性地把呼吸克制在一定频率内,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冷静,又有点儿恹恹的冷淡感。 燕绥之垂着眼把摘下的手套卷叠起来。 面前的海滩上传来轻微的沙沙细响,听起来像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过度的疲累让燕绥之连笑都懒得扯出来,就那么冷冷淡淡地抬了眼。只见顾晏一手拎着潜水面罩和调节器,垂着眼皮将另一只手上的手套咬下来。 他湿了的头发向后耙梳,一根都没有落下来,一丝不苟外还显露出一种跟平日不同的轻微傲慢感,像古早时候的绅士。 “都送进救护中心了?” “嗯。” “那就好。”燕绥之懒懒地应了一声。 “走吧,去把潜水服换了。”顾晏走到燕绥之面前来,用手套指了指不远处供人淋浴的别墅楼。 燕大教授懒懒地说:“你先去,我暂时不想起来,过会儿去。” 顾晏垂着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把手套和装备都集中在了左手,然后伸出了右手,“你打算穿着潜水服闷馊了再去?” 他摘去手套的手指居然没有沾上水迹,也没有任何汗湿,看起来修长干燥,非常干净。 燕绥之瞥了一眼,没好气地把手拍进那只手掌里,顾晏收紧了手指。 他借着力纡尊降贵地站起来,没好气地说:“要真闷馊了,我一定去你房间静坐一小时当香薰。” “你可以试试,看有什么后果。“顾晏等他站稳后,松开手冷淡地回了一句。 水鬼(三) 更衣楼的淋浴房外, 忙了半天没停过的劳拉这才找到时间把自己收拾一番。她对着镜子扒下眼皮,把潜水专用的隐形眼镜取出来,刚弄到一半, 就从镜子里看见了进门的燕绥之和顾晏。 她扒着下眼皮的手都没松, 眼线和深色眼影顺着脸上的水迹流淌下来, 转头冲两人道:“你们刚才真是太酷了!还好有你们,不然我们现在就都在打捞杰森的路上了。” 燕绥之一进门就跟这位曾经的学生打了个照面, 当即被那模样惊了一跳。 他咳了一声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又踩上了顾晏的脚。 顾晏:“……” 还好,潜水上来都还没有穿鞋, 不然以那钉了绅士钉的皮鞋跟…… 呵呵。 “你退什么?”顾晏扶着他的肩膀, 以免他再来第二脚。 “他可能看见我的脸了。”劳拉扶着琉璃台笑弯了腰, “顾,你这实习生真有趣,借我带几天吧?” “……” 顾晏挑了挑眉,心说你恐怕是忘了当初研究审核成绩出来后, 去找某院长哭的经历了。 劳拉仗着自己大几岁, 依然不放弃调戏“年轻的”实习生:“刚才还被我吓了一跳呢, 怎么又开始眨着眼撩我了?” 眯着左眼的燕绥之哭笑不得, 他才知道这帮乖乖学生背着他的时候居然是这种风格,解释道:“左边隐形眼镜跑进去了。” “好吧不逗你了。”劳拉笑着转过去继续收拾她的脸。 顾晏默不作声地扭开头,如果哪天劳拉知道这位实习生是谁…… 她可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会长舌头会说话。 男士更衣室旁的洗脸池前, 燕绥之取出了其中一枚隐形眼镜, 另一个有些麻烦,可能被他不小心转进里面去了。 这是亚巴岛这边特供的, 潜水专用, 不论多深, 都足以让你在海里看清各种东西,还带一点放大功能。 但是上岸后如果还不摘就不那么舒服了,会让人对物体距离产生错觉。 燕绥之弄了一会儿,依然没能把那枚隐形眼镜搞出来。 左眼红了一圈,还蒙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汽。他闭上眼睛转了转眼珠,又干脆用手指揉按了一会。 再睁眼时就见顾晏已经站在了身边。 “怎么?”顾晏问道:“还没取出来?” “这眼镜有点皮,可能被我揉到更里头去了。”燕绥之耸了耸肩,倒也不急。 这种时候,他的耐心总是非常好,好像难受的不是他一样。 “你换衣服去吧,不用等我。”燕绥之干脆在镜子前坐了下来。 然而话音刚落,顾晏已经弯腰用手指关节抬了一下他的下巴,“我看看。” 燕绥之抬脸的时候,那不听话的隐形眼镜刚巧回了正位。 带着放大效果的镜片一下子把顾晏拉近了不少。 燕绥之:“……” 视觉冲击效果有点强,燕大教授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尴尬和不自在。 顾晏面色很淡,伸向他的手却略顿了一下,似乎对那种微妙的尴尬有所感应。 他悬在半空的拇指微微一勾,像是要收回去,又有一点儿说不上来的犹豫。 其实顾晏的手指距离燕绥之还有点儿距离,但是受潜水隐形眼镜的影响,在燕绥之眼里,就好像要摩挲过眼角才能落下去。 于是,他朝旁边偏开头,看着镜子里的顾晏笑了一下:“这隐形眼镜还挺听你的话,你说要找它,它就乖乖出来了。” 说着他低下头手指一碰,把隐形眼镜取了出来。 “我去换衣服。”顾晏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 燕绥之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东西进了更衣室。 亚巴岛上的救护中心也隶属于春藤医院,治疗水平相当不错,相应的设备也非常高端。再加上医生并不建议随意挪动杰森·查理斯,所以他就被安顿在了这里。 在燕绥之和顾晏捞住他之前,他自己上升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肺部受了损伤,需要在治疗舱里躺上两天,再做一个不算太复杂的手术。 幸好找到他的速度够快,不然伤到脑部要比现在麻烦许多。 至于赵择木和那位教练…… 亚巴岛特产的海蛇咬伤伤口非常小,很难发现,但是毒性又极强,发作时间从一个小时到两天不等,之前几乎毫无征兆。所以碰到海蛇,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血清,是个异常倒霉,又异常危险的情况。 那两条海蛇在缠上赵择木和教练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几处咬伤,注入的毒液足以致命。万幸他们曾经注射过抗毒血清,还没有超过一年,对这种毒素依然存有一点抵抗,而救护中心又备有足够的急救血清。 否则等待他们的结果就是白布盖头了。 医生对他们的伤口进行了处理,不过两人因为惊吓过度精神不济,始终在昏睡。 救护中心的照料毕竟不如专业的帮佣悉心。乔安排人把两人接回了别墅继续照顾,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一团混乱刚平息还不到半个小时,岛上驻扎的警方过来了。 “谁喊的警察?”艾琳娜问。 “我。”乔大少爷往中心别墅的沙发上一靠,脸色依然很臭。 众人对此其实是有些惊讶的,毕竟是这位少爷组的聚会,在他坐庄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有点打他的脸。 一场聚会弄成这样非常没面子,换成其他人,能不声张就不声张了,像他这样直接叫警察的举动有点出人意料。 “你……”劳拉迟疑地开口。 乔撸了一下额前支棱的短发,有点烦躁地说:“在赵他们三个第二次下海的那段间隙里,潜水装备都脱在柯谨呆着的那块海滩。” “所以?”劳拉道:“不会是……” “我听到有流言说是他神——”乔说了一半硬生生顿住,阴着脸把某些词咽回去,“弄混了几套潜水装备。” 尽管他把那个词咽了回去,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跟柯谨有关的只能是“神志不清”。 燕绥之窝在沙发里微微皱了眉,但凡跟柯谨有关系的人听见这样的话都会不舒服。 尤其是见过他曾经意气风发模样的人。 像乔这样全心护着柯谨的朋友,没有直接炸已经是极度理性克制的结果。 也可能他在听见那样的话是已经炸过一轮,坐在这里已经是冷静之后的结果了。 “这里学法的人多。”乔大少爷冷着一张脸,“那就用最公正的方式证明柯谨没那么无聊。” 其实如果真的是他换的潜水装备,作为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是不用负责任的。 但是乔显然连这种猜想都不能忍受。 对于乔的这种做法,其他人还是能理解的。 顾晏他们这几个都是柯谨的同学朋友,所谓的流言绝对不可能从他们这几个人之中传出来。 而除了他们,在场的就是那几个跟乔家族有世交的“发小”,流言从何而来,燕绥之他们心知肚明。 这些少爷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复杂,跟他们背后代表的财团势力相关,不是单纯的亲或疏能够解释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乔不能因为一两句话就跟他们翻脸。 不仅是乔,在场的这些律师们都跟那些财团有些关系。劳拉他们这种民商事为主的,跟他们牵连很深,就连燕绥之这种刑事律师,都跟其中几个打过交道,甚至在法庭上面对面过。 对于不方便直接抽的人,乔打算借警方的手折腾他们。 燕绥之默默看在眼里,心说这大概是小傻子能想到的最“有心机”的方式了。 “因为调查需要,在座诸位暂时不能离开这个岛屿,等事情定性或是排除嫌疑,诸位一切自便。” 亚巴岛驻岛警队的警长凯恩一进门便如此宣布。 这位警长是个有名的硬骨头,原本供职于德卡马高级警署,因为过于耿直从不徇私而得罪过不少人。 燕绥之在跟一些案子时与他打过交道,算得上熟悉,甚至还有一两分交情。 上一次见面时,凯恩还只是被降了层级,没想到这次再碰面,他已经被调到亚巴岛来了。 这里琐事不少,大事不多,远离中心,是个流放的好地方,最适合“明升实贬”这种把戏。 不过凯恩依然干得很卖力。 “好吧,好吧,反正我原本也计划要在这里呆一周。” “后天能结束吗?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能不能宽限半天。我回去一趟,把事情解决了再来。” 凯恩是个刺头,说封岛就封岛。反正他不怕得罪人,管你天王老子也别想出去。 在场宾客们原定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乔正式的酒会不得不朝后推延几天。 原本打算明天就离开的顾晏和燕绥之也暂时走不了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私事,顾晏干脆给要出庭的法院递了一份延期审理的申请。 “谢谢各位先生女士的配合。”凯恩依旧面色肃然,“虽然诸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但既然报了警,该走的流程就一样都不能落。” 他伸手朝别墅门外一指:“恕我冒犯,但我不得不对诸位的身份信息进行一次验证。” 众人抬头一看,他手指的方向,两台十分眼熟的机器正站在那里。 数个小时前,它们还差点儿被错认成安检门。 事实上,它们能够检测的东西非常多,甚至包括基因调整的痕迹。 “自从亚巴岛从春城医院引进这两台设备,身份信息验证程序就跟着升级同步,其他地方可能不是这样,但亚巴岛这里需要大家从这两扇门里走一遍。” 燕绥之看着那门,脸瞬间瘫了。 乔那倒霉玩意儿不是说这两扇门需要修理么,就特么不能多修一会儿? 燕大教授突然想把傻子二世祖的舌头剪了,你折腾那些不会说人话的少爷们不要紧,请勿伤及无辜…… 调查(一) 凯恩手里拿着跟那两扇检测门相适配的记录本, 有人从那扇门里经过,相关的数据就会自动反映在他手里。 如果身体有异常情况,比如曾经有过基因修改的痕迹, 不管是死是活, 提示警报都会响起来, 指示灯会变成警觉的红色。 众目睽睽之下被爆出做过基因修正,那场景想想就太刺激了。燕大教授担心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他的学生们心脏受不了。 况且爆炸案的原委他还没捋出来, 他在明敌在暗, 这么快宣告“我有隐情身份不明”不适合,他倒并不惧怕, 只是没必要太早给自己招惹麻烦。 但是门都抬到他面前了, 凯恩又是个不讲私情的刺头, 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尴尬呢…… 燕绥之支着下巴,手指关节不紧不慢地虚打着节拍,嘴角还带着一点儿礼貌性的极其浅淡的笑,在或站或坐的众人中, 姿态是最为从容放松的, 一点儿看不出异样。 只要不跟他说话, 就绝对看不出他在走神。 这模样在不知情的其他人看来当然是毫无问题, 只当他是实习生局外人,心里没有负担。 但顾晏不同。 他刚进法学院刚成为燕绥之学生的时候,真的被院长的气质和笑蒙骗过, 以为他万事都有所准备所以从来不会慌张焦躁。 可但凡是个能喘气的活人, 就总会有疏漏的时候,怎么可能真的事事都在意料中? 后来相处久了, 他算是明白了——某位院长先生并非神到事事有准备, 而是不管有没有准备, 他都一副风雨不动的模样。 鬼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顾晏看了眼燕绥之轻动的手指,那是燕大教授思考时下意识会有的小动作,不过应该并不为人熟知。 毕竟当年会进院长办公室的学生不多,因为课题在里面一呆一整个下午的更是少之又少,能见到某位院长出神沉思的,基本就可以称为锦鲤了。 顾晏就是一条锦鲤。 “林,丹尼,来给我搭把手,把这两扇检测门挪进门来。”凯恩指挥着自己的手下,同时还不忘嘱咐别墅内的众人不要随便离开一楼,过会儿就可以开测了,众人见证之下,结果更具有公信力。 这是凯恩最讲究的。 顾锦鲤瞥了眼正在忙碌的警员,调出智能机屏幕给一位朋友发去一条消息—— - 像安检门那样的设备,有办法隔空快速干扰结果么? 作为律师,碰到的案子千奇百怪,其中也会涉及各种各样的专业内容。 术业有专攻,所以律师常常会去找各行专家询问案件涉及的专业问题,以确认某些情景发生或是扭转的可能性。 顾晏自然不例外。 对方收到这条信息丝毫不觉得奇怪,以为这又是顾大律师在复原或是猜测某个案件细节,接连回复了两条过来: - 当然可以。 - 是问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方式吗? 顾大律师看着这两条消息,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淡淡地“啧”了一声,朝某位专给他找麻烦的人扫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敲着字: - 对,可用的工具非常有限,也许只有智能机,时间同样很有限,三分钟之内。 对方很快回道: - 如果你模拟的犯罪者没有同伙的话,那他得是个高级黑客,能力或许只比我低一点点。 顾·犯罪者·晏:“……” 理论上他是有同伙的,并且对方应该是主犯,他顶多就是个帮助犯。 但是很遗憾,主犯胆太肥,一点儿自觉性都没有,可能还想进监狱。 顾晏请问的那位朋友可能想显示一下自己专业方面的能力,当即把想法付诸于实践。 一分钟后,顾晏收到了一个很小的程序文件。 紧随其后的是对方的信息: - 收到我发过去的程序文件了吗?你可以现在就尝试模拟一下。打开这个文件,在第六行输入“搜寻附近信号”,如果你身边刚好有一个安检门之类的玩意儿,你的智能机会跟它自动连接。显示“成功”之后,在最后一行输入“E”,会让检测结果显示“错误”,输入“R”,会让检测给出一个随机结果,输入空格,会显示和原本相反的结果。 顾晏看着这种异常反动的内容,表情却非常平静。 这种说是风就是雨,二话不说直接行动的朋友真不错。 - 尝试前请先确认你不会被请去警察局。 对方的信息又过来了。 “……” 很抱歉,就是要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尝试。 顾大律师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打算直接开始搞事。 凯恩警长已经带领着属下把两扇检测门全都安置好了,记录本也已经准备就绪。 “抱歉,我去趟卫生间可以吗?”乔治·曼森抬了下手指。 如果真有一些身体上的变动,并不是去一趟卫生间就能够解决的。 对于这点,凯恩警长非常放心。所以他只是耸了耸肩道:“自便。那么就从这位女士开始吧。” 乔治·曼森开了这个口之后,客厅中其他几个需要去洗手间的人也都站起了身。 “那我也去一下吧,看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我也去。” “抱歉,我去厨房倒杯水。”琐碎的人声之中,一直淡定坐着的燕绥之也抬了下手指。 他一开口,顾晏就抬起了眼。 不能怪他敏感,只怪某人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这种时候他去厨房干什么? 顾晏微微皱起了眉。 燕绥之起身的时候刚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非常坦然的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朝厨房走去。 事实上,燕大教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没有尝试过但又很有意思的想法。非常简单,他也不敢保证这样有用,但如果成功的话…… 效果可能会……有一点损。 不好意思了,老实敬业的朋友凯恩。 燕绥之不紧不慢地握着空空的玻璃杯走向厨房,在心里道一句歉,脸上却半点忏悔之意都没有,是个结结实实的混账。 调查(二) “这位女士第一个来。”凯恩干脆敲着电子笔给在场的人定起了顺序, 他指完劳拉又指向艾琳娜,“这位女士第二位——” “格伦先生第三位。”对于乔的那些发小,凯恩还是熟知姓氏的, 别说凯恩, 很多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都能叫出他们的姓氏。 他逐一点了几个没去卫生间或是厨房的, 然后转向乔这边,“您第六, 这位柯先生第七, 顾先生第八……” 在他一个个报顺序的过程中,顾晏的智能机又悄悄震了一下。 那位热情的朋友又来了一条新信息, 他甚至连一些其他情况都替顾晏考虑到了: - 对了, 如果你模拟的犯罪者在安检门出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正在使用智能机或者光脑的迹象, 那也没关系。这个是可以预设的,在字母前面加上数字和“#”,就代表着预设安检门第几次检查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非常简单。 “顾先生的实习生?第九吧。曼森先生第十……” 凯恩把去厨房和卫生间的人依次安排在了最末尾。 顾晏略一思忖,打开程序文件, 在末尾输入了“9#”, 然后敲了一个空格——等轮到燕绥之的时候, 检测结果会显示跟实际相反的结果。 “这边单数, 这边双数。劳驾,各位女士先生们来排个队。”凯恩拍了拍手掌,将众人的注意力牢牢牵在自己身上, “两扇门, 速度很快,花费不了几分钟。对了, 需要你们暂时把智能机之类的东西摘下来。” 客厅里各位少爷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显得有点儿乱。 已经做过预先设定的顾晏闻言倒是一点儿不急, 异常淡定地把小指上尾戒状的智能机摘下来,搁在一旁的玻璃几上。 只是他在起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就看见燕绥之正扶着冰箱门,不紧不慢地往玻璃杯里夹了三块冰块,又淡定地往杯子里接了一点儿清水。 其他人根本看不出他这个举动有什么问题,但是顾晏却觉得问题非常大——虽然很多年轻人喝水的时候喜欢在里面加两块冰,尤其是在亚巴岛这种夏季…… 但这绝不包括燕绥之。 这人喝水从来都是温水,什么时候加过冰块。 顾晏的注意力便下意识放在了那杯冰水上。 某些人……不会打算直接一杯水泼在安检门上泼坏了算数吧? 劳拉和艾琳娜已经依次从两扇检测门里走过。每过一个人,检测门都启动一回,提示灯是安安静静的绿色。 一切都运转正常。 这两人通过的时候,燕绥之端着那杯冰水从厨房出来了。其他人都各有忙碌,只有顾晏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杯冰水以及握着玻璃杯的瘦长手指上。 他看见燕绥之走过来的时候,被揉着脖子吊儿郎当去排队的少爷们轻撞了一下,伸手扶了一下检测门的门框。 不过,那杯水并没有被顺势倾倒在检测门链接端口上。 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那么那杯冰水…… 正想着,不远处的燕绥之喝了两口手中的冰水,又冲凯恩点头笑笑,应了一句:“什么?智能机需要摘?好的,没问题。” 紧接着,顾晏就看见他把水杯搁在了茶几上,顺便把手上的指环智能机一并摘下来。 …… 燕绥之刚直起身,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了一下。 他一愣,顺着抓他的手看过去,就见顾晏将他上下扫了一遍,然后蹙着眉冲另一扇检测门抬了抬下巴,“你在那边,两边交错进门,水等会儿再喝,别乱插队。”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 燕绥之手腕一空,垂着的手指在顾晏没看见的时候轻轻碾了碾,他含着笑意道:“我知道,排第九嘛,怕我插队丢你的脸?” 说着他便朝那扇检测门走了过去,两手空空,看起来非常安分守己。 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事实上燕绥之手里是有东西的——几枚从冰箱某个玻璃盆中顺出来的黑豆。 要说基因变动,亚巴岛上供给的蔬菜水果大多属于这类,否则它们在这边根本种不活。也就是说,满冰箱都是燕绥之可以利用的东西,他只是在夹冰块的时候,随手摸了最小的而已。 刚才扶住一扇检测门的时候,夹缝里摁了两枚。这次经过另一扇检测门的时候,借着横插过来的乔治·曼森的遮挡,他又把剩余两枚黑豆随手摁进了门内侧的缝隙里。 这样一来,只要门启动一次,扫描人的同时,会连带着把黑豆也扫一遍…… 燕绥之在队尾站定的时候,排在第三位的格伦刚好走到了检测门里,脚踩对位置的时候,检测门自动启动,扫描光从他脚底到头顶很快地走了一遍。 格伦两手插着兜,表情透露着轻微的傲慢和不耐烦,大约觉得自己在配合一件很没必要的事情。 扫描光刚过头,他就已经迈了步,紧接着。检测门顶端的红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电子音机械地报着结果:“警告,有基因更改的痕迹!警告,有基因更改的痕迹!” 格伦当即愣在那里,活像一个被掐住脖子的鹅。 他愣住的同时,另一扇检测门里,第四位的扫描也刚好结束。紧接着红灯也亮了起来,同样的警报声响成了二重奏。 呆头鹅又添一员。 “我他妈什么时候改过基因?我家基因这么贵,我脑子得被枪打成筛子才干得出这么傻逼的事!”格伦见有人作陪,顿时又活了过来,张口就开始骂。 问题是他骂归骂,说的内容似乎还挺有道理。听得凯恩一愣一愣的,默默揉了揉太阳穴。 “这检测门究竟修好没啊?” “没修好急着拖过来是不是胡闹?” “逗我玩儿呢。” 乍一看,这门好像还坏着。然而凯恩是个很倔的人,就算是坏,也要全部走一遍证明它坏得彻底才算完。 于是警长一声咳嗽,清了清喉咙,勒令“继续走,不要停。” 于是第五位、第六位、第七位,无一例外满江红。 “……” 顾大律师已经看醉了。 不用查他也知道究竟是谁搞的鬼,某人一出手就是损招,直接拉全员同归于尽。 等到他自己从门里走过,扫描灯从脚到头照一遍,然后熟悉的警报声毫不客气又响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瘫得不能更瘫。 顾大律师刚在门那头站定,这边燕绥之也站在了门里,被扫描灯照着。 这两扇门是一个系统,为了记录方便,两边的人又错开了,所以到他这里刚好第九位,一个不差。 燕大教授本来的预想是,后面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亮红灯,这样泯然于众,毫不突出,完美。 然而…… 扫描光走完一遍,他头顶的检测提示灯闪了闪,居然“叮”地一下,绿了。 燕绥之:“……” 顾晏:“……” 知道原委的顾大律师简直要气笑了,不知道是气自己更多一点还是气某人更多一点。他这个片面共犯当得简直能树典型了。 绿汪汪的灯光映得燕大教授的脸也绿汪汪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前劳拉和艾琳娜也亮了绿灯,刚好跟他一头一尾。粗略一看,就好像是检测门发了一回间歇性的瘟病,到他又正常了一下。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扇门在众人心中已经被定义为“没修好”了,就算这时候燕绥之把动的手脚撤了,凯恩再让所有人重测一遍,结论依然不会具有说服力。 老实的凯恩警长一脸郁卒,冲属下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修的什么玩意儿这是,让他们重修,彻底修好了再说。” 更郁卒的是乔,毕竟把门搞来岛上的是他,最初不小心搞坏的也是他。 顾晏坐回沙发上,把智能机往手指上套的时候,在心里默默给乔大少爷记了一账,算自己欠了朋友一笔。 经此一闹,凯恩警长暂且放弃了用检测门的想法,老老实实掏出光脑依次给每个人做信息登记,然后就是例行询问。 询问须得单个进行,以免真有什么情况有人串通说辞。事情没定性之前,把人拉进警署小黑屋里询问是不可能的,所以凯恩干脆就地把属下划分了一下,两人一组,询问地点就在别墅内各个客人的房间。 燕绥之他们这批先到的,几乎两个人就占了一幢小楼。后来突然到来的几位一时间没有完全空余的别墅,便干脆都安排在了乔所在的中心别墅里。 中心别墅够大,房间多,而且没有主次卧的区别,挑房间全凭个人喜好。 比如乔治·曼森就偏好住在一楼。 中心别墅的设计有点儿像圆堡,一层的客厅处于内环,里面包含厨房餐厅卫生间、甚至还有健身区和一块圆舞池。客厅外层是一圈走廊,连接着几间宽大的卧室,乔治·曼森就住在其中一个套间里。 他这一整个下午,除了去卫生间的时候跟凯恩打了一声招呼,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 听说要单独询问后,他又神色恹恹地站起身,先于所有人朝自己的卧室走。 负责他的两个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跟了上去。 “曼森好像后怕得厉害啊……”那位叫格伦的咕哝着。 乔因为柯谨的关系,这一整天都有点儿懒得搭理这帮发小,没有开口应声。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劳拉回了一句,“我上岸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句,好像那海蛇最初是奔着他去的,后来被赵先生挡了一下,就转移了目标。” 好几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艾琳娜感慨道:“要真是这样,那确实会后怕了,而且也不止是后怕吧,毕竟赵先生还昏睡着呢。” 不过最先提出质疑的依然是那几个发小少爷们。 “不太可能吧……”格伦挑着眉,“还有这种事?” 其他几个也附和了几句。 因为在这些少爷们看来,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所以玩得不错,并不是因为真的感情有多深。在这种前提下,居然会有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去给另一个人挡海蛇? 这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其他几个人还只是觉得不大可能,格伦话语里已经带上轻微的嘲讽了。 乔转过头来,拿后脑勺对着格伦那边,冲着顾晏使了个眼色,然后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凯恩警长又拍了拍手,板着脸催促道:“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劳驾动一动别闲聊了,回你们各自的房间,我的警员会简单问一下你们事发当时以及前后的一些情况,希望诸位配合一下,知道什么说什么,但不要过度发散臆测,说事实就可以。” 客厅里的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有几个少爷已经带着警员往旋转楼梯上走,格伦则带着两个去了电梯口。 电梯口要从外围走廊绕,会经过乔治·曼森的房间。 于是燕绥之他们没走几步,就听见格伦的声音从外围走廊传来,“曼森你的房间遭受过地震么,乱成这样?” 乔又翻了个大白眼,冲顾晏和燕绥之嘀咕:“我的老天,我真的要考虑下回喊不喊曼森了,每回喊曼森,他都要把格伦这个智障带上,这傻逼整天觉得自己连头发丝都比别人金贵一点,其他人都不值钱,就他浑身都值钱,什么毛病!以前曼森被他带得也满嘴傻逼话,这两年估计脑子被洗过了,正常不少,不过他家跟格伦家一天不崩,他就得继续带着那个智障。这样一来,窒息的就是我,我真的要考虑一下了……” 他蹦豆子似的抱怨了一长串,然后冲两人打了个招呼,带着柯谨往房间走。 “先生,询问必须单个进行。”警员提醒他。 乔道:“我跟他两组合并一下吧,再加一名医生,放心,串不了说辞。他如果能开口跟我串一句,我能把全联盟的烟花买回来放了。” 那两个警员转头为难地看向凯恩。 凯恩充分发挥了其棒槌的特色,一点儿情面不讲:“分开,可以给柯先生配一名医生。” 乔:“……我考过精神科方面的行医执照。” 凯恩:“……在职医生。” 乔扭头爆了一句粗话,他抹了把脸,冲凯恩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升不了职吗朋友?” 凯恩点了点头:“知道。” 乔:“……” 事实上,乔跟凯恩的私交也还不错,但碰到公事时半分都看不出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天,乔终于屈服于倔驴,“那你们询问的时候我能在门口看着么,不说话就看着,我怕他不小心被刺激了又开始难受。” 凯恩想了想亚巴岛警署书架上的所有相关法律法规,没找到反驳的,总算松口道:“可以。” 燕绥之在旁边看了全程,觉得这位少爷也挺神奇的,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小就跟曼森格伦他们那些人混迹在一起,居然长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走吧。”顾晏从乔那边收回目光,说了一句。 燕绥之和他各带着两名警员朝他们所住的小楼走去。在经过走廊门时,燕绥之余光瞥到了乔治·曼森的房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部分,但足以让他明白之前格伦的那声惊呼是什么意思。 乔治·曼森的房间是真的乱,地上倒着各种酒瓶酒杯,还有散乱的衣服,还有些因为距离院看不清的玩意儿,其中不少还是金属的,窗户外的光照得很亮。 就这房间,不装警报器都不用担心进贼,因为贼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还会踩错东西,叮叮当当惊动人就算了,指不定还会摔一跤。 嘭—— 这想法刚闪过去,曼森房里的一个警员就被绊了个跟头,撞到床边。 另一个警员的提醒声中气十足:“你看着点脚下。” 然而乔治·曼森却一点儿要收拾的迹象都没有,只是在窗边坐下捞起玻璃杯,把杯底一点儿红酒喝了。 就这反常表现,绝对是警署重点关照对象。 燕绥之摇了摇头,迈步穿过了走廊。 他们住的小楼距离这边远一点,但是视野开阔。燕绥之喜欢住在高一些的地方,能够看到更远的景物,所以在顾晏三楼正对着灯松林的房间占了之后,他把顾晏对门的房间给占了。 从他的阳台,可以看见大片的滩岸和浩瀚的海。 顾晏领着两个警员进了屋,关房门的时候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依然是那种冷冷淡淡似乎不经意的一瞥,但似乎又有点儿意味不明。 燕绥之关上门,琢磨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之前过检测门时不合群的绿灯让顾晏注意到了,毕竟律师多少都有点儿职业病,一旦注意到某些事情就会往各种事情上发散,拔萝卜带泥。 就看他是往哪条逻辑线上发散了。 不过说到那个绿灯,燕绥之的眉心轻微皱了一下。 他明明做了干扰,事实证明干扰也确实有效,怎么其他没做过基因手术的都红了,偏偏他这个做过手术的亮了绿灯? 算下来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的干扰让检测门真的陷入了紊乱。 二是检测门还收到了另一重干扰…… 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对检测门动了手脚…… “阮野?”警员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燕绥之目光一动,笑了一下,“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没关系,可以开始询问了吗?” “当然。” 调查(三) “曼森先生, 曼森先生?” 负责询问的警员接连喊了两声,负责记录的那个再度中气十足地道:“曼森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把酒杯暂时放下好吗?” 那气魄, 活像在说“你再不把酒杯放下, 我就把瓶子抡到你头上去!”当然,也只是像而已, 没人会在未定性的时候对某个财团少爷这么说话。 尽管这位少爷很大可能不会成为主位继承人。 乔治·曼森猛地回神, 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红酒杯。 警员盯着他的手指,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这位少爷握着酒杯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在发颤。 乔治·曼森放下酒杯, 搓了搓手指, 终于说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别看了,酒喝多了我的手指就有点儿不听使唤。” 虽然地上到处是酒瓶,但他看起来依然没有醉。说话的时候既不大舌头, 也没有逻辑混乱, 更没有莫名的兴奋或是晕眩。可见这位少爷大概是酒池子里泡大的, 这些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确定现在的状态还好么?”警员看着他的手指, 皱了皱眉,“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医生——” “不用了。”乔治·曼森打断道, “有什么要问的尽快问, 问完我想睡一觉。” “好吧。”警员点了点头,这种配合态度不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但是职责所在, 能忍就忍了。 他看了一眼凯恩警长着重标注给他们的问题清单, 先挑了几个简单的问了一下,让乔治·曼森适应这个问答的节奏,然后才转到潜水的主要事件上来。 “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后来被证实穿在了赵择木先生的身上。”警员道,“下水前你们有人注意到么?” 乔治·曼森:“没有。不只是我,我想他们几个也都没注意到。那时候只想着把潜水服穿上赶紧下海爽一爽,衣服都是捞起来就穿,谁能想到会穿错。” “杰森·查理斯跟赵择木先生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么?” 乔治·曼森道:“不知道,不过杰森·查理斯是一个很……不像律师的律师,很少有咄咄逼人的一面,有点老好人,不容易跟人起冲突,况且这两人交集不多。” “那柯先生和杰森·查理斯之间呢?” 乔治·曼森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警员,“你们要用正常的思维去解释一个……病人的行为?” “好吧。” 警员沉吟了片刻,终于试着去戳了一下重点,“事情发生之后,你的反应始终有点反常,情绪很不对劲。” 乔治·曼森垂了一下眼皮,活动了几下手指,“我有很反常?” “对,你虽然一直在配合着回答问题,但是情绪上始终有点儿……”警员斟酌了一下用词,“你似乎有点过于消极了,能解释一下么?” 乔治·曼森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警员以为他要抵触到底的时候,他又恹恹地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以前碰到过一次潜水事故,这次在海下,那海蛇最初朝我来的时候,让我想起了那次经历。” “什么样的事故?”警员又深入问道。 乔治·曼森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牙关咬了一下,又很快松了开来。 什么样的事故呢?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应该不算差的,但是这么一回想,居然有点说不清究竟是几年前了。 甚至于,对于那次事故的细节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好像那些记忆有意识地躲藏着,不让他抓住。又或者他潜意识里更倾向于忘掉那件事。 那应该是在德卡马的一个度假海湾,那时候的他应该还在念书,甚至可能是中学?总之年纪不大。 尽管年纪不大,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个潜水老手了,非常自傲,很讨厌潜水的时候有人跟着,他认为那都是生手才需要的。于是他在下水的时候勒令其他人离远点,甚至让人帮他拦着教练。 然后那些保镖就真的没再跟着,放任他单独下了水。 那时候的他甚至还很得意,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威信,他怎么说其他人就怎么听。 现在想想真是一个满分的傻逼。 乔治·曼森沉默了一会儿,对警员道:“很简单的事故,忘记检查潜水用具了,调节器有点老化,O形圈变形以至于密封性出了问题。” 当天具体的细节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潜到深处才发现调节器的咬嘴有点漏气,过多的气体毫无章法地往他嘴巴和鼻腔里钻。 警员:“我很抱歉,后来被教练救了?” 乔治·曼森摇了摇头:“没有。” 他无法控制,无法自救,在海水中挣扎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没带潜伴没带教练,身处的又是一个老手才会潜往的深度,一般人根本不会到那里去。 也就是说,可能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警员记录的手指一顿,“嗯?那是……” 乔治·曼森手指摩挲着酒杯,缓缓道:“被一个陌生人救了。” 那人在深渊之下捞住了他,似乎还给他调整了调节器。但是那时候的他惊惶至极,抓到一个人就跟救命稻草一样死扯住,可能也让对方体验了一把濒临溺死的挣扎感。 “混乱中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抓住我的手指很白……”乔治·曼森像是陷在回忆中,“非常白,应该是个年轻人,手指很瘦很长,但是手劲非常大,而且非常冷静。” 他顿了片刻,又出神般重复了一遍,“非常非常冷静。” 因为他后来试着查过,那个度假海湾的潜水用具是分区放置的,他每次去潜水,都是从VIP6柜的四套装备里随便拿。而很巧的是,当时救他的那个人也用的是VIP6柜的装备,调节器同样被动了手脚,一样是O形圈变形导致的密封性问题。 也就是说,对方在水下很可能跟他碰到了一样的事,咬嘴漏气,难以正常呼吸。但是对方显然比他沉稳从容得多,不仅能应对突发问题,甚至还救了一个人上岸。 警员听了,赞赏了一句:“碰到好人了。” 乔治·曼森没答话,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是啊,好人。” 只是那个好人有点特别。 那时候不过十来岁的乔治·曼森能力有限,始终没弄清那个救他的人是谁。 等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能动用更多力量去查的时候,已经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他一度有过疑心,究竟是真的信息过期了,还是有人刻意不让他查到。 不过最终,那件事还是随着时间和他的心境变化,不了了之。 “所以那次事故只是一个正常的意外。”警员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那根本不是一场巧合的意外。那件事过去半年后,他无意间发现,当初在潜水装备上动手脚的人很大可能来自他自己的家族,他那几位哥哥之一。 整个VIP6号柜的装备都被破坏过,所以随便取一套都会陷入事故。 那个救他的人,应该是受了他的牵连。 这个事实让乔治·曼森一度陷入了极端的颓废中,疑神疑鬼,谁也不信。他开始跟着格伦那样的人鬼混度日,什么混账事都干,什么傻逼话都说,酒池肉林,一年有三百天是醉着的,好像生命已经不是生命,可以尽情往死里作。 有些人经历这样的事,可能会就此远离潜水,但他不,他就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更迷恋那种潜到深处的濒死感。 所有人都说,他那几年疯得有点厉害。 在那之前,他还是勉强有几个朋友的,比如乔,比如赵择木,比如圈子外的其他几个同学。 在那之后,真朋友也慢慢疏远成假朋友了,只剩下利益牵扯和虚假寒暄。 现在其他人再谈论起来,只记得他们是场面上的“朋友”,不记得年纪小的时候也有过两肋插刀的冲动。 “曼森先生?”警员有一点郁闷,询问对象总走神还叫不回魂。 “抱歉,我只是又习惯性地开始思索那个救我的人会是谁。”乔治·曼森说完,回答了警员刚才的问题,“你说那是一个正常的意外?是的,当然是,只是我粗心大意而已。” 警员:“一直没找到救你的人吗?” 乔治·曼森点了点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对他没有具体的印象,但总是很笃定他很年轻。能用VIP6号柜的装备,说明也是个富家子弟,或者年轻有为?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靠近灯松林的那幢小楼三楼的套间里。 警员也在问燕绥之相关的问题:“你的潜水技术很好,但你一个下午都坐在岸上,始终没下水。而且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潜了,为什么?” “没钱。”燕绥之特别坦然地说。 警员:“……” 燕绥之为了符合现在的人设,还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机。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意道:“穷学生,早先还有点儿底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警员想了想信息栏里的个人资产,同情万分。 这个实习生本来也不在他们的重点问询名单上,毕竟他是临时被带来的,跟这里的人交集最少,互不相识。就算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被换是有人蓄意为之,也不会跟他扯上关系。 完全找不到动机嘛。 警员低头翻看凯恩警长的问题清单时,燕绥之的目光垂落在了阳台外的海滩上。 别墅大门外靠近灯松林的海滩尽头,有几个维修人员正在光着膀子蹲在低山,翻来覆去地查看那两扇检测门。燕绥之正看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微微出神。 事实上,整场询问,他始终都在走神,只不过警员没有看出来而已。 他在脑中复原了之前过检测门的场景,又拔萝卜带泥地拎出了好几处疑点,一个串一个,那些曾经被他满不在意略过的细节最终织成了几条逻辑线…… 每一条都有成立的可能,所以需要他排除一下。 警员翻完清单,抬头冲他笑了笑,道:“好的,阮野先生,我们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谢谢配合。” 燕绥之站起身送他们出了房间。 警方对所有在场人员进行的询问大致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短的是燕绥之,最长的柯谨那边。 最后,凯恩警长搂着一光脑的询问记录准备离开时,天色早就黑透了,错过了饭点。 “我们需要整理一下所有人的记录,以便给这次的事件定性。”凯恩道,“在定性结果出来之前,我会派一支小分队在别墅区守着,今明两天进出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但是我保证,最迟明天下午一定给诸位一个答复。” 听说明天就能解决,几位时间被耽搁的客人都松了一口气。 乔那个觉得自己基因特别贵的傻逼发小格伦信誓旦旦道:“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警方一两天就能给出定性的事情,都严重不到哪里去。这说明今天的询问内容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地方。信我吧,这次的事情十有八九只是一场意外,警方肯定也这么认为。” 这位公子哥儿憋了两天,赌瘾上头,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让人下注来一把,被大多数人婉言谢绝了,于是撇着嘴咕哝了一句“真他妈无趣,曼森也在犯病,连个刺激的人都没有。” “我草,跟他处在一个空间,我不用喝酒就醉了。”乔冲顾晏和燕绥之这边眨了眨眼,然后让厨房把事先准备好的餐点端上了桌,为了配合警署工作,他特地没让上烈酒,只有几瓶甜酒,以免有人喝昏了头。 众人这一天经历的事情有点儿多,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精神不济,用餐的时候非常安静。偶尔有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乔将最后一块鸡胸肉放进嘴里的时候,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顾晏。 顾晏“嗯”地低低疑问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 “我怎么觉得你家实习生总在看你?”乔用悄悄话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做了什么 ?还是他想跟你做什么?” 顾晏一口牛排呛了一下,蹙着眉喝了一点酒。“你知道你大学辅修心理学为什么连考三次都不合格么?” 乔揉了揉被捅刀的胸口,嘀咕道:“可他确实从你这扫过好几眼,而且你一个从来不插手别人事情的人,光是这一天就管他多少回了,这在我看来真的反常。” 顾晏没答话,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沿,神色冷淡地晃了一下杯底浅琥珀色的酒,垂着的目光倾斜着落在酒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喝完最后一口,沉声应了一句,“是么?” 他没有立刻去证实乔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吃罢了晚餐,又擦了嘴角。这才在餐厅迷灿灯光的掩映下,隔着小半块餐桌朝燕绥之看过去,又在燕绥之抬头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乔莫名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反正他坐在中间有点儿莫名的紧张。 因为用餐时间晚,所以各位客人回自己小楼的时间更晚,晚到灯松林已经飞满了萤火。 燕绥之把大衣挂在房间的衣架上,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抱着胳膊倚在阳台门边。海滩上的某一角吊着两盏白灯,那帮维修人员还在跟那两扇检测门较劲。 两星灯火隔着遥遥距离,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显出一小片亮色。 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敛起目光转了身,敲响了对面顾晏的卧室门。 没过片刻,门开了。顾晏按着门框,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也没问有什么事,就点了点头淡声道:“进来吧。” 回来有一会儿了,他的衬衫扣子却一枚都没解,并没有要休息的架势,似乎还在琢磨什么东西。 燕绥之一眼看见了阳台外的灯松林,挑了挑眉道:“果然还是你这边风景好。” “你是来借阳台看风景的?”接了一杯清水的顾晏撩起眼皮看他。 “差不多吧。”燕绥之顿了一下,又道:“顺便来跟你讨论一个问题。” 智能机的震动声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响起,顾晏拿了两杯清水出来,没手戴耳扣,便干脆用小指敲了一下杯壁,直接接通。 通讯连接成功的同时,全息屏自动跳了出来,对方通讯号显示在屏幕上的同时,声音也响在了房间里—— “顾?在忙吗?我看你一天都没回音,我就是想问问,之前给你的那个干扰检测门的程序对案件有帮助吗?” 对方语速特别快,捂都来不及捂。情绪非常饱满,咬字格外清晰。想听不明白都不行。 正把清水递给燕绥之的顾大律师闻声手一滑,从容不迫地掉了一只杯子。 咣当一声,泼了一地凉水。 掉皮(一) 燕大教授垂着目光, 沉默地看着杯子尸体:“……” 顾大律师也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地看着杯子尸体:“……” 两人一脉相承,面无表情地给满地玻璃片开追悼会。 气氛令人窒息, 说不清谁比谁尴尬, 谁更需嗑一把假死药冷静一下。 但是老天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偏偏安排了一个棒槌在旁边叫魂—— “顾?顾你在听吗?诶?难不成信号不好?”对方嘀咕了一句,悉悉索索也不知道在翻什么, 过了两秒又开始锲而不舍, “我这里信号没问题啊,顾?能听见我说话吗?” 顾晏终于追悼不下去了。 他“啧”了一声, 瞥了一眼通讯屏幕上对方设定的那张傻脸, 默默闭了一下眼, 道:“听见了,我这里有点事,稍后给你拨回去。”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不是, 我也没什么大事, 不用回拨, 就只是问你一下那个程序软件你试得怎么样?干扰成功了吗?” 顾晏:“……” 他冻着一张俊脸, 沉默了两秒,缓缓回道:“结果挺刺激,谢谢。” 对方:“???” 然而顾晏没有再多废话, 直接切断了通讯。 通讯一断, 房间顿时陷入了寂静。 这么一来,气氛更加令人窒息。 装了半天假死的燕大教授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看起来更像是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叹气, 然后抬起了眼,对上顾晏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片刻,好一会儿后,顾晏先偏开头,不知是有点儿懊恼,还是单纯表达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看来,我原本想跟你讨论的问题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燕绥之缓缓说完,停了一下,又道:“但我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想问你。” 顾晏依然没有看他,只动了动嘴皮,吐出一个字:“说。” “暴露身份的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尴尬。” “……” 顾晏简直要气笑了。 “你把我的份都抢完了,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尴尬了。”燕大教授说着还微微笑了一下,显得特别特别不是个东西。 某些人大概天赋异禀,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得都不知道怎么回他,偏偏又不是什么涉及人品道义的大事,气归气,你还没法跟他较真。 一时间,仿佛场景重现。 两人面前如果搁上一张院长办公桌,燕绥之身后再放上一把办公椅,就和许多年前院长办公室里时常出现的一幕一模一样。如果按照原剧本,下一秒,顾同学就该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转身摔门走了。 他一走,燕绥之就更用不着尴尬了。 皆大欢喜,非常完美。 然而,顾晏只是捏了捏鼻梁,冷着脸冲阳台那边的椅子一指,“过去呆着,我先把这一地玻璃收拾了。” “怎么不摔门了?” 某人的语气竟然还挺遗憾。 顾晏:“……” 他瘫着脸看了燕绥之片刻,凉丝丝地说:“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要摔门离开?” 顾同学毕业多年,年轻有为,翅膀硬了,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气一气就跑的冷脸学生了,还有胆子指挥老师了。 他又冲阳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燕绥之赶紧过去老实呆着,别在这里杵着气人。 说话间,卧室门被人“笃笃笃”敲了三下,别墅内安排的服务人员格外有礼地问道:“顾先生?刚才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需要清理吗?” 顾晏看了燕绥之一眼,转身打开了房门,冲门外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淡淡说:“碎了一只杯子,劳驾。” 这些服务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毕竟能在这片别墅区里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喜欢被人议论猜测。服务生带着两个人上来,目不斜视直奔碎玻璃,很快把那些玻璃渣和水迹清理干净。为防止有漏网之鱼硌人,又在那块地方铺上了一层地毯。 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全程堵着门,燕绥之也不方便出去,更何况他还有一些事要跟顾晏再确认一遍,于是当真老老实实地在阳台的木藤椅里坐下了。 最后一个服务生退出房间的时候,顾晏在门边跟他低声交代了两句什么,那服务生点了点头匆匆下楼,没过片刻又上来,给了顾晏一个白色的小盒。 “谢谢。” “应该的。” 所有服务生一撤,顾晏又重新关好了门。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边,把手里那个白色小盒丢在了圆桌上。 燕绥之瞥了眼那个小盒,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本打算问点什么,然而站在近处的顾晏太高了,说话还得仰着头看。于是燕大教授没好气地道:“你先坐下。” 顾晏垂着眼皮看了他片刻,弯腰把那小盒打开,从里面抽了一根棉签。 他弯下腰来,压迫感便没那么强,于是燕绥之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顺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顾晏手指顿了一下,没抬眼。他在盒中挑了一瓶温和点的消毒剂拧开,到了一点在盖子里,轻微的薄荷味浅浅散开:“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两人距离很近,他说话的嗓音又很低,因为弯着腰的缘故,给人一种格外亲近的错觉。 燕绥之换了个更放松的姿态,朝后靠在了椅背上,“听假话做什么?” 顾晏垂着目光,认真地将棉签一头蘸满消毒剂,顺口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你想听一听假话,以便自我安慰一下自己演技还不错。” “……说真话。” “真话?”顾晏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如果说怀疑,就是来律所的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干出点事来加深怀疑,真正确认是在酒城。” 燕绥之听完,也没露出全然意外的表情,只是“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我以为最少也能坚持一个月。” “……” 哪来的底气? 顾晏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没有从你的行为上看出丝毫‘坚持’的迹象,可能藏得太深了吧。” 熟悉的毒汁,熟悉的味道。 被讽刺糊了一脸的燕大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脾气,又道:“可是这才多久,有一个礼拜么?酒城那边时间还过得比德卡马快,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天吧。” 顾大律师淡淡道:“是么,我以为已经六七年了。” 燕绥之:“……” 拐弯抹角地讽刺度日如年,他怎么收了这么个倒霉学生。 “虽然我也确实没太用心演,但也还行吧?”燕大教授开始摆例子,“你看劳拉、艾琳娜、杰森他们就都没认出来。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毕竟我已经死了。这种普遍的认知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被修正,更别说看见一个略有一点相似的人就猜是对方做了基因修正……” 这人说话毫不避讳,说完一抬眼,才发现顾晏微微皱了一下眉。 燕绥之蓦地想起之前被扯走的黑色被子、被推拒的白色安息花,还有一些小而又小的细节。当时他没怎么在意,现在再想起来,突然有了一点丁点儿别的滋味。 很难形容,但让燕大教授心里某一角倏然软化了一点。 也许是有个欲扬先抑的过程,这比他冷不丁撞见劳拉他们准时准点拿着安息花去墓地见他,更让人感慨一些。 燕绥之顿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改了口:“我是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已经死了。” 顾晏可能没想到惯来无所谓的燕绥之会改口,微微愣了一下。 灯松林万千萤火的光从阳台外侧投来,映得燕绥之的眼睛一片清亮,像是夜里盛着月色的湖。 “这位同学,我都改口了,眉头就别皱了吧。”燕绥之眼里含着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的眉心下意识皱得更紧了一些,不过他自己很快反应过来,倏地松开了眉心。他垂下目光,没答话,而是冲燕绥之的腿抬了抬下巴,“右脚抬起来一点。” “嗯?” “应该是刚才玻璃溅到了,流血了没看见?” 燕绥之闻言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脚背被飞溅的玻璃划了一道口子,伤口应该不大,但渗出来一片血,他皮肤又白,衬得格外扎眼。 “还真没注意,小口子而已,破一点皮哪里算破,不用管它。”燕大教授本来还翘着二郎腿,放松又优雅,被顾晏这么一指,非但没把右脚抬高点,甚至下意识要把右脚放下去。 然而顾晏却已经弯下腰,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燕绥之:“……” “我自己来。”他惊了一跳,脚背的筋骨都绷起来了。 顾晏不咸不淡地道:“我摔的杯子,玻璃渣伤了人,我当然得善后。”说着他还皱了一下眉,道:“别动。” 燕绥之:“……” 早已准备好的棉签把伤口擦拭了一遍,混杂了薄荷味的消毒剂落在脚背上的时候有点儿凉。这是各类消毒剂里最温和的一种,洇进伤口里也不会疼。 顾晏垂着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还真被菲兹说中了,出门一趟伤一次脚。” 他说着,棉签不小心按重了一些,一滴多余的消毒剂顺着燕绥之清瘦的脚背,正要往下滑,顾晏顺手用拇指抹了一下。 …… 这脚搞不好要瘸。 顾晏收拾好小盒离开阳台的时候,燕大教授看着脚背上的小口子幽幽地想。 掉皮(二) 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 顾晏重新拿了两只玻璃杯洗干净,正在接清水。 燕绥之看着他的背影,在水流声中问了一句, “既然那么早就看出来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水声没有断, 顾晏也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更为合适。 床边的墙角放着单人用的冰箱。顾晏端着两杯清水出来, 扶着冰箱门, 弯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过后,他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又夹了三枚冰块。 冰块嗑在杯壁上, 发出“当啷”两声响, 听着都能感觉到一股沁凉。 顾晏就是在这沁凉的背景声中开了口,非常不经意地答了一句:“看戏,看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 “……” 憋了两分钟就憋出这么个答案,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这对话如果放在其他一些人身上, 保准能气厥过去几个, 剩下的就算不厥, 也舒坦不到哪里去, 但是燕绥之是个例外。 “你要早点显露出这一面来,就别指望好好毕业了。”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依然含着一点儿浅淡的笑。 对于顾晏的说话风格, 尤其是对他的说话风格, 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听的。 换言之, 真话一定比这句好听不少。 其实, 也幸亏顾晏一直没说, 拖到了今天,如果确认的当时就摊了牌,可能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毕竟燕绥之这个人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亲近。他很随性,什么都不太在意,但想要从他那里获取全然的信赖太难了。 他总是有所保留的,可偏偏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对你保留到什么程度,有着什么样的评价,更亲近你还是更相信别人。 如果顾晏刚发现就摊牌,那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能都没法从燕绥之嘴里听见一句真话了。正是因为多拖了几天,而这几天里发生的诸多细节足以让燕绥之相信,顾晏是帮着他的,没有其他立场,完完全全跟他站在一条战线。 这比什么解释和言语说服都有用,至少在燕绥之这里更有用。 顾晏端着两杯水在燕绥之对面的藤椅里坐下,把装着清水的那杯搁在了燕绥之面前,放了叶子和冰块的那杯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动作间带起的微风,裹着那杯冰水的味道散到了燕绥之鼻前。 燕绥之闻到了一股清爽又冷淡的薄荷味。 “薄荷叶?”他冲顾晏那杯抬了抬下巴。 “嗯。” “泡了薄荷又放冰块……”燕绥之啧了一声,“凉性太大了吧,你上火了?” 顾晏淡淡道:“还没,但不保证过会儿会不会上火。” 燕绥之:“???” “跟你说话前泡一杯比较保险。”顾晏抬起眼,“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是不是该我了?” 燕大教授心说当然没有问完,但是问话又不是出考卷,一道一道多死板。他喝了一口清水,水温不凉不热刚刚好,“想知道什么?说说看。” 顾晏沉吟片刻,道:“你在爆炸前被人救出来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 这其实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了,毕竟他人正好好地坐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稍微推一推就能得出来,根本不用浪费口舌再问。 他们这一行做惯了,在聊正事的时候很少会说废话,扔出来的问题都是最关键的,得到一个答案,就能自己把其他部分串联上,不会问多余的东西。 顾晏这句就是多余的。 这不像一个问题,更像是……在通过燕绥之本人之口,再次认真地确认一遍:他还活着,他躲过了那场爆炸。 燕绥之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也不介意给这个多余的问题一个答案:“对,有人帮了忙,我死里逃生了。” 顾晏点了点头。 至此,问题才开始回归正轨。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皱起了眉。 “别皱了,真不知道。”燕绥之没好气地说,“报道上的内容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确实胃疼,在酒店直接睡过去了。” 顾晏又问:“那救你的人说过些什么?” 燕绥之:“没有。” 顾晏:“……” “确实没有,只说提前把我弄出来了。”燕大教授心说我什么时候给人这么解释过一件事啊,还是个连好听话都不会说的倒霉学生。 顾晏再问:“救你的人是谁?”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 三个问题问完,顾大律师默默端起薄荷水喝了一口。 燕绥之:“……”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着搁在身前,一声不吭地装了一会儿无辜,然后在顾晏放下玻璃杯的时候开口道:“事实上我从爆炸那晚一直昏睡到了这个月下旬,也就是去律所报道的前几天。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这个——” 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指环智能机。 “——也只有这个。” 他把原委选择性地挑了重点给顾晏讲了一遍,然后笑了一声,道:“刚才你通讯器接通的时候,我听见那位不知名朋友的话,有一瞬间怀疑过救我的人是你。” 毕竟单程飞梭票和愁死人的余额,还真有点儿顾晏的风格。 “我?”顾晏一脸冷漠,“我可绝不会放任你自己处理那张飞梭票,而是直接把你弄到最偏远的星球,确保你翻不了天。” 燕绥之:“……” 这话同样不知真假,但听得人想把他吊起来打。 “你可真没有一点儿学生样子。”燕绥之微笑着说。 顾晏撩起眼皮看了他片刻,不咸不淡地道:“彼此彼此。” “……” “你进南十字律所是为了看卷宗?” “不然?”燕绥之挑起眉,“我还真缺份实习生的工作么?” 顾晏一点儿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的余额可能有异议。” 燕绥之:“……” “你还有薄荷么?”燕大教授一脸温和地问道,“我可能也需要来一片。” 顾晏权当没听见,正着脸色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过几次,在不知道内情的前提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证据链完整,动机清晰,口供也没有问题,庭审记录非常正常,是一个律师都很喜欢的铁闭环。” 可以风平浪静结案,连社会争议都不会有。 事实上,这个案子也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争议,报道和议论的焦点永远停留在被牵连的年轻院长有多么倒霉上,还有一部分人则怨愤于精神病这块免死金牌。 对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顺利成章,除了燕绥之本人和顾晏,可能再没有人产生过疑问。 “你都这么说的话……那我岂不是不用再浪费时间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绥之翘了翘嘴角。 “我能给你开的权限都已经开了,翻不翻,翻几遍你自便。”顾晏说着,停顿了片刻。他手指转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着看着那片薄荷在水中轻轻晃了两下,然后突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时候,别那么毫无顾忌。” “你觉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牵连?”燕绥之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明白得很快,准确地说,他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刚好跟顾晏不谋而合了。 “几个大律师不用管,有我。”顾晏说完,顿了一下。可能也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语气有点儿不那么合适,不过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很快便继续了下去,“事务官少接触,在菲兹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来。” 菲兹的性格说迟钝也迟钝,说敏感也敏感。想燕绥之那样肆无忌惮,她只会满脑子八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如果哪天燕绥之变得规矩而谨慎,她反而会觉察到问题。 她的立场也许跟燕绥之和顾晏并不相对,很大可能对背后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她毕竟是南十字律所的信息枢纽,很多人都要从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不过——”顾晏说着,话锋又是一转,“我还是建议你尽早离开南十字。” 燕绥之笑了一下,他端着玻璃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清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略微斟酌了一下,道:“为什么,我倒觉得这样不错。线索不够的时候就自己抖一抖,抖点破绽出来,对方起了疑心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还省得我动腿了。” 顾晏:“……” 他就知道。 某些人从最开始就没有把羊皮披严实的自觉。 顾大律师瘫着脸,又喝了两口加冰薄荷水,然后默然不语地盯着燕绥之看了好半天,说不上来是瞪还是无语。 “挺好的主意,不是么?”燕大教授随性惯了,毫无自觉。 顾晏喝完半杯薄荷水,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冲房间门抬了抬下巴,语气特别咸:“回你的房间去。” 燕绥之:“啧。” 然而“啧”也是不管用的,顾同学铁了心不想再跟他废话,要把他扫地出门。 燕绥之也不恼,起身趿拉着黑色的拖鞋,从从容容地往门口走,临出门时,他又冒出了一个想法:“既然摊了牌,房间换一下怎么样?” 顾晏嗤了一声,朝阳台外的灯松林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别想了。” “……” 不懂尊师重道的东西。 燕绥之哼一声,也不再逗他。只不过在他背手关门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冲顾晏笑了笑:“对了,我好像忘记说了,这些天辛苦了。” 说完,他也不等顾晏有什么反应,就替他关上了房门。 沙沙的拖鞋声一下子被阻隔在外,走廊陡然安静下来。 顾晏站在阳台边,靠着半扇玻璃隔门看了一会儿夜景,而后手指一动,调出了智能机的信息界面,给乔发过去一条消息—— - 睡没?帮个忙。 掉皮(三) 第二天下午, 接近傍晚的时候,凯恩警长重新来到了别墅区,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半的好消息。 “一个好消息是——”凯恩的目光从或站或坐的先生女士脸上一一扫过, “我们的杰森·查理斯律师成功脱离了危险期, 一个小时前睁开了眼, 清醒维持了二十分钟,并且用弯曲和摇晃手指的方式, 为我们解答了一些问题。医生说, 多亏了他偏胖的体型,给上升过程中的压力做了一定程度的缓冲……” 凯恩警长说到这里, 忍不住撇了撇嘴, “当然, 他会出这样的意外也跟体型有关,所以希望在座各位勤加锻炼,保持健康身材,如果真的超重, 就别执着于潜水这样的运动了。答应我, 让自己活得更安全点儿, 让我们少出几次警, 好吗?” 客厅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天一夜笼罩在海岛上的阴沉氛围总算有所消散。 “我就说杰森那样的老好人会长寿的。”劳拉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高兴了许多。 燕绥之心里也轻松几分,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释重负。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所有人, 就发现至少有两个人神色跟其他人不大一样,似乎是在为其他事情而困扰,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走神。 一个是消沉了一天一夜的乔治·曼森, 他今天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 还不小心带倒了一只酒瓶,以至于到现在,他的裤脚上还散发着烈酒的余味。 另一个是当时负责他们的教练陈章,他身材中等,长相普通,私下穿的衣服又总是灰色,在众人之中有些不起眼,之前总被人忽略。但在这时候,他的存在感就变得高了几分。因为其他人都在庆幸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左脚一直在以一种频率习惯性抖着,很多人走神或是不安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现。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而且很快意识到了就收住了。也许除了燕绥之,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不过每个人的表现总是复杂的,也许今天看着无辜的人,明天再看就觉得很可疑。这很难说是对方心理变了,还是观察的人心理变了。燕绥之干了这么多年律师,深谙这一点。 比起从细微表现推测对方可疑,他更倾向于无证据无事实。 毕竟,无罪推定对律师而言,是最不该动摇的准则。 所以他看了片刻,便平静地收回目光,听凯恩警长唾沫横飞地交代第二件事:“另外半个好消息是根据杰森·查理斯律师给予的一些信息,再结合我们跟诸位之间的谈话,还有现场勘验的结果……这里绝大多数的先生女士都已经解除了嫌疑。” “那为什么说是半个好消息?” “因为我们希望得出的结论是严谨而没有漏洞的,所以有几位跟事件牵扯比较深的朋友,还需要再耐心等待一天。”凯恩警长解释道,“我们需要二次检验,如果能确认今天的结果无误,那么这次事情就真的是一场意外,只是穿潜水服的时候互相拿错了一套而已。” 一般而言,一次检验的结果基本就可以定性了。二次检验不过是凯恩作为一个耿直较真的人,额外搞出来的而已,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结论应该不会有什么偏差。也就是说……这次事情基本就是意外了。 这么一来,众人的脸色真正放松下来。 …… 天色渐暗,燕绥之和顾晏跟乔打了声招呼,他们两个已经明确解除嫌疑,打算先走一步。 “行吧,知道你手里的事情多得要蹦出来了。”乔早就习惯了顾晏的来去匆匆,非常理解,“本来想让你放松一下脑子,没想到这次弄得这么扫兴。”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顾晏道,“下回给你补一个聚会。” “哎呦!”乔乐了,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说,下回给你补一个聚会。” 乔大少爷晃了晃智能机,摇头摆尾地嘚瑟,“跟你们这群讼棍学的,我录音了啊,谁不补谁是孙子!” 顾晏平静地看着他。 乔:“平辈平辈,都是爷爷,都是爷爷。” 燕绥之:“……”有些年轻人怂起来真的令人叹为观止。 “对了,昨晚你让我帮的忙——”乔说了一半,就发现顾晏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你脸怎么了?说绿就绿?”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 顾晏已经按了一下眉心,恢复如常,“昨天的事再说。” 他那模样似乎并不打算再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看上去想要把昨天说的事情选择性遗忘并且强迫乔也遗忘。 不过乔大少爷是个棒槌,他对情绪的分析能力大概只在柯谨身上修到了满分,其他时候全是零蛋。他摆了摆手道:“没,我就是想说那两件事我都安排人在办了,效率是不是很高?” 顾晏瘫着脸,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行,谢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小事。”乔哈哈一笑,“其他人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我就不特地送你们了,反正跟你没必要这么客气。” 两人离开主别墅时,走的是西侧的花园小路,会经过主别墅一层西半边卧室的窗台。 燕绥之落在顾晏身后没走几步,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转头就见一间卧室的玻璃滑窗大敞着,乔治·曼森正坐在窗台边,屈着一条腿,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只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微微晃荡。 他看起来有点醉,眼睛半睁着,面容疲惫,似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他隔着一片低矮的花草和五六米的距离,看着燕绥之这边。 见燕绥之回头,他礼节性地举了举杯子,“要走了么?” 舌头有点儿大,燕绥之心说这位少爷别是喝了一天一夜没休吧? 不过出于礼节,他还是笑着回道:“是的。” 走在前面的顾晏听见对话,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目光在燕绥之侧影上听了片刻,又看向了乔治·曼森。 照理说,乔治·曼森跟他总比跟实习生状态的燕绥之熟,但是花丛挡着,这位少爷似乎没看见他,只看见了燕绥之。 “下回一起喝酒。”乔治·曼森对着燕绥之邀到。 显然是真醉了,都不管熟不熟就随口发邀请。 燕绥之依然保持着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应付醉鬼:“好,有机会。” 话刚说完,他发现顾晏往这边走了两步。 “醉得不轻。”燕绥之冲他耸了耸肩,低声道。 刚说完,就听见那个醉鬼少爷又说了句胡话,“你皮肤很白。” 燕绥之:“……” 顾晏:“……” 燕大教授很多年没听见过这么直接莽撞的评价了,他朝乔治·曼森看过去,却见那位少爷正盯着他的手。 燕绥之动了动手指,有点哭笑不得地回道:“谢谢……嗯?你走回来干什么?” 他应付醉鬼的时候,顾晏不知为什么原路返回来了。 可能想看看曼森少爷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不过小少爷没能继续他的表演,因为他盯着燕绥之的手太久,重心有点失衡,朝前侧边歪了一下,差点儿掉出窗台。手忙脚乱间杯子里的酒泼了出来,也就没工夫再胡言乱语了。 “走吧,别逗醉汉了。”燕绥之催促了一句。 两人这才又迈步离开了别墅区。 回去的路上,乔又给顾晏发了几条语音信息,还是在说帮忙的事情,而顾晏的脸始终很瘫。 燕大教授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也被他勾出了罕见的好奇,笑眯眯地问道:“你让他帮了什么忙,这一路上如丧考妣的?” 这人胡说八道逗起人来,用词总是很夸张,顾晏选择性地忽略了一半,“没什么。” “敷衍。”燕绥之挑起一边眉毛,“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很容易让人怀疑你的动机。” “‘你可以嗅觉敏锐,但不能妄自把某个人钉在嫌疑席上’,你以前说的话,原样还给你。”顾晏道。 希望某位院长能有点以身作则的自觉。 可惜院长没有:“哦?我还说过这个?” 顾晏:“……” 两人登上回德卡马的飞梭时,亚巴岛已经是夜里了。 岛上夜景最大的卖点就是灯松林,所以为了凸显那些萤火,屋外的灯光很有限,即便是别墅区,也没有一盏明亮的路灯,只在花园小径的每一个拐点,装有暖黄的地灯。 地灯的映照范围很有限,仅仅能够看见小径的轮廓。 乔治·曼森醉醺醺地在夜色里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拎着酒瓶酒杯进了房间,只留下夜风顺着敞开的滑窗静静地淌进去。 主别墅的客厅里,为了庆祝杰森·查理斯律师的安然苏醒,也为了庆祝大家解除嫌疑虚惊一场,一帮热衷于玩闹的少爷搞了一场舞会酒趴。 “曼森呢?”有人在酒杯碰撞声中问了一句。 乔摇了摇头,“刚才去叫过他,话都说不清了,只说不来了要泡澡,说要想办法睡一会儿。” 他说着顺手朝走廊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让他把房门开着,万一摔了就叫一声。” 其他人探头看了一眼,就见乔治·曼森的房门半开着,但里面很黑,显然外间根本没开灯,那少爷估计在里间泡澡。安保员和服务生一边一个站在门外,那醉鬼少爷如果有什么动静,他们也能及时照应。 有格伦在,一群人闹得很开,到后来,连身体没有完全康复需要休息的赵择木和教练陈章都到客厅来了,找了沙发一角坐下。乔让人给他们端来几杯鲜果汁,没让他们碰酒。 劳拉则找了个支架,把动态相机架上了,说要把这帮疯子们拍下来。 飞梭驶离天琴星的时候,顾晏收到了劳拉发来的一小段视频,拉了个群魔乱舞的全景,不过镜头最后落到了柯谨身上,就见他坐在一群老同学的边角,乌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觥筹交错的朋友们,喝了两口果汁,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同样是胡闹,他们那一片的氛围和那群少爷们的氛围就有这微妙的不同,这边更平和一点,少爷们更疯一些。 而本该跟少爷们混成堆的乔,则屈着两条长腿坐在柯谨旁边,跟艾琳娜他们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顿时笑成了一团,只有柯谨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只不过眼珠很缓慢地转了一下,目光落在了乔的身上。 “柯谨状态好像又好了点。”劳拉附加的语音是这样的。 顾晏懒得看群魔乱舞,很快把视频拉到结尾,看完之后他干脆把智能机从小指上摘下来,“手。” “什么?”燕绥之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朝他摊开一只手掌。 那个指环落在他手心里的时候,还带着顾晏手指的温度。 “怎么?要把智能机上贡给我?”燕绥之玩笑道。 “视频。”顾晏补了一句,他伸手将那段视频重新调出来,淡淡道,“我觉得你也许会想看看。” 然而顾大律师没有考虑到的是,他说得太过简洁,以至于燕绥之不知道他的重点在于视频哪一块。 反正在飞梭上也没什么事,燕绥之干脆把那段长度为一个小时零五分钟的视频看完了,还看得挺仔细。直到结尾柯谨出来,他才隐约明白顾晏的用意,顿时有些失笑。 “看完了,你——”他说了一半,转头才发现顾晏已经睡着了。 而智能机的屏幕上恰好跳出菲兹发来的信息: - 昨天晚上新发给你的案件资料都看了吧?法庭那边给你联系过了,不过最晚只能推到明天中午,也就是说你一下飞梭就得过去,我明天在港口接你们的机。 这是顾晏原计划在前天就该出的庭,因为亚巴岛的事情耽搁延后了两天,他得去把案子摆平。 一看这信息内容,就知道顾晏昨天夜里肯定又埋在案子里没怎么睡。这会儿在飞梭上好不容易能缓冲一下,燕绥之当然不会把他弄醒。 他拨弄了一下手上指环智能机,试图在不弄醒顾晏的前提下,轻轻套到他的小指上去。 尝试了三次都失败,燕绥之干脆放弃,暂且收在了自己手里。 整趟归程中,顾晏的智能机又震过几回,不过回归待机状态的时候,信息内容就不会再跳出来,燕绥之也不可能贸然查阅别人的信息,也就任它们去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梭其实非常熬人,落地的时候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不爱开口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从验证口出来,一打眼就看见菲兹小姐站在接站处最显眼的地方冲他们招了招手。 “顾,阮。”菲兹小姐蹦豆子般说道,“所里实习生要开个会,阮过会儿直接跟我的车回去。顾我给你安排了车,外务助理带着其他东西在车里等你,直接去法庭就行。” “行。”顾晏点了点头。 菲兹小姐向来风风火火,跟顾晏碰头完,就要拉着燕绥之往停车场奔,然而刚一转身,她就看见顾晏抓了一下燕绥之的手腕,“稍等。” 菲兹小姐只见过顾大律师冷冷淡淡地叫人等会儿,还没见过这样直接上手的。 “怎么了?”菲兹问了一句。 就见顾晏冲燕绥之摊开了手,“我的智能机。” 那一瞬间,菲兹大清早起床的困倦烟消云散,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 紧接着,她就看见年轻实习生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道:“差点儿忘了。”说着,他从自己小指上摘下了一枚智能机,搁在了顾晏手里。 菲兹:“嗯……” 她觉得可能是她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对,否则顾晏的智能机怎么会在实习生的指头上? 还有比智能机更私人的东西?? “对了,有几条新信息,你记得看一下。”燕绥之提醒道。 顾晏“嗯”了一声,把指环重新戴上。 “可能是之前我给你发的,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到港口了。”菲兹提了一句。 “好,我先走了。”顾晏抬了一下手,转身大步流星朝菲兹安排的车那边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出站口。 燕绥之看着他走远,一转身就发现菲兹小姐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八卦欲充盈得快要炸了。 然而燕大教授并不是什么老实厚道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温文尔雅地冲菲兹道:“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去洗手间吗?我在这里等你。” “……” 菲兹默默呕了一口血。 顾晏的那场庭审持续的时间有点久,跨越了一场午饭,饭后又继续审了三个多小时。 那几条信息在顾晏的智能机里多躺了几个小时,以至于直到这一天晚上回到律所,顾晏才从信息和其他渠道得知,在他们离开之后的那天夜里,亚巴岛那边还是出了事情。 委托函(一) 出事的是乔治·曼森。 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被发现躺在豪华浴缸里, 旁边乱七八糟倒了许多酒瓶,浴缸里满满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烈酒气味,他两只胳膊架在浴缸两边, 其中一只手腕上有五六个针孔, 地上躺着一个注射器, 和三支半碎的液体药剂瓶。 药剂瓶中散发的特殊香味证明,那是一种以效果强烈而著名的注射用安眠药。 从被发现时候的状态来看, 乔治·曼森似乎正被某种焦躁的失眠困扰, 喝了一天一夜的烈酒依然没见成效后,这位喝糊涂了的公子哥干脆在泡澡的时候把酒全倒进了水里, 也许想把自己泡得更醉一些? 总之醉汉的心思很难用常理去衡量, 他发现自己没能在浸泡中睡过去, 干脆又给自己来了几针安眠药。注射的时候连针头都扎不稳,差点儿把自己的手腕扎成马蜂窝。 但是最终他还是成功把那些安眠药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一个毫无耐性还被失眠折磨的醉鬼, 怎么可能会注意剂量, 冲动之下给自己用了成人限制剂量的三倍…… 顾晏的智能机里躺着几条信息, 都是在飞梭的航行过程中收到的。 第一条来自于劳拉: - 我的天, 你知道么,又出事了。 第二条紧跟其后,相差不过几秒, 来自于乔: - 操!曼森出事了! 第三条和前面两条隔了两个小时, 依然来自于乔: - 在抢救室,我把能调的医生都调来了, 情况好像不太好。我就操了, 办个聚会几次三番差点儿出人命, 柯谨刚才又发作了一回。 乔连感叹号都没用,说明当时的情况是真的让他有点过度心累,曼森的状态也是真的危险。 在这三条信息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不论是劳拉还是乔,亦或其他人,都没有再发来过任何消息。 顾晏给乔拨去通讯,却提示无法连接,给劳拉拨过去也是一样。 在他试图联系亚巴岛那群人的时候,燕绥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顾晏转而给艾琳娜拨过去,看见燕绥之的时候一愣,“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办公室?手里拎的是什么?” 燕绥之把纸袋另一面给他看,就见上面印着某个餐厅偌大的标志。那家餐厅离南十字律所很远,但因为那里的甜点非常有名,菲兹小姐夸赞过很多次,顾晏有点耳熟。 他对甜点没兴趣,也没去用过餐。但是从菲兹嘴里听过,那家的甜点长得漂亮,价格更漂亮。 顾大律师的眉毛拧了起来,“办公室不准吃东西。” 况且还挑贵的东西,某些人花起钱来根本不记得自己现在是个穷人。 事实上燕绥之也不想在顾晏的办公室里吃,要是一不小心弄点在毛毯上,恐怕又要气到顾晏,这位同学别的不说,管起老师来倒是特别顺手,胆肥得不得了。 “这你就得问你们律所的高级事务官了。”燕绥之一脸无辜,“一场毫无意义的实习生教育会从上午10点开到晚上7点,只预留了四十分钟的午饭时间。” 他醒来到现在也才一个多礼拜,身体指标不太合格,体质也依然有点虚。从下午四点不到就开始饿,到散会的时候已经有晕眩的感觉了。 那种情况下燕绥之出去觅食,恐怕第二天就要跟顾晏报纸上相见了——著名律所实习生昏死街头,居然是因为饿,带领大律师惨无人道。所以干脆叫了一份外送,刚刚下楼拿到。 他走到屋里,灯光一照,顾晏才发现他的脸色很白,看起来毫无血色的那种白。 于是顾晏默默转了身,背对着实习生的桌子,权当刚才说“不准吃东西”的人不是自己,又或者干脆眼不见为净。 艾琳娜的通讯号很快也传来了提示:暂时无法联通。 他皱起眉,正要再拨一遍,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嗯?”他疑问了一声,结果刚转头就被人塞了一颗凉凉的东西在嘴边。 顾晏朝后让了一些,才看清那是一枚樱桃,柄上还沾了一点鲜奶油,显然是刚从某个甜点上摘下来的。 “让什么?还怕我放毒么?”燕绥之没好气地说。 顾晏垂着眼皮不凉不热地盯着那樱桃看了片刻,“我不用。” “你已经碰到了,再退还回给我不太合适吧?” 顾晏又沉默片刻,最终认命似的把那枚樱桃咬走了。吃的时候眉心依然皱着,好像那樱桃上涂了砒·霜似的。 燕绥之把手里细细的柄丢进垃圾箱,然后冲顾晏道:“既然吃了就算共犯了,回头所里如果有人打小报告,记得也有你一份。” 顾晏撩起眼皮,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燕绥之坦然一笑,转头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把手指尖沾到的一点儿奶油吮了,然后捞起桌上的免洗清洁液挤了一点在手上,非常仔细地轻搓了一遍,这才抽了一张纸巾把手擦干净。 他再抬头的时候,顾晏忽地收回了目光,依然皱着眉在拨新的通讯。 “怎么了?”燕绥之问道,“通讯接不上?” “嗯。”顾晏沉沉应了一声,“曼森出了意外。” “谁?”燕绥之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临走前还满口醉话盯着他手看的那个少爷,“出什么意外了?乔告诉你的?” 顾晏晃了晃智能机,“飞梭上收到的那几条信息,有乔的,也有劳拉的。最后一条短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一个人的通讯能接通。” 他把乔治·曼森的情况简单跟燕绥之说了一遍,又道:“刚才还搜到了两条简单的报道,再刷新就被删了。” 燕绥之闻言,也在光脑上检索了几遍,翻了十多页,终于在某个偏门的网站上看到了一篇博人眼球的报道,张口闭口都是“曼森集团准继承人自杀”这种字眼,实际的内容又写明说是尚未定性。 不过同样,一刷新就显示被删除。 这种冷门页面,如果不是知道出了事特地来搜,看到的几率小之又小。 在此之后,不论换什么关键词,都再也找不出相关信息了。 这种看上去不是自杀就是意外的事情,警方那边肯定没有删的必要,要说受影响,也是曼森集团。所以谁主张删的,一目了然。 不过这些并非重点,重点是…… “如果报道整合出来的大致内容属实,事情算意外或者自杀,不会连累到乔和劳拉他们。”燕绥之道,“集体通讯接不通就只有一种可能。” 全都在警局,暂时切断了跟外界的联络。 “对了。”燕绥之想了想,走到顾晏办公桌前,“问问凯恩吧。” “凯恩警长?”顾晏道,“我没有他的通讯号。” “你等等。”燕绥之下意识敲了两下自己的智能机,当着顾晏的面打开了通讯录,正想把凯恩警长的通讯号找出来就顿住了。 因为他的通讯录界面只有不到一页,三个人——顾晏、菲兹、还有同是实习生的洛克。 后两者,都规规矩矩存的本名,唯独第一个特立独行,显示的是备注名:坏脾气学生。 燕绥之:“……” 顾晏:“……” 场面再度变得比较尴尬。 顾大律师不惮把它变得更尴尬一点,只见他撩起眼皮扫了燕绥之一眼,然后直起身,在自己的智能机上点了几下,一脸平静地拨出一个号码。 一秒钟后,燕绥之的智能机屏幕上,“坏脾气学生”的通讯请求蹦了出来。 很好。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顾晏点了点头,动手不知给谁发去了一条信息。 燕绥之直觉没什么好事。 十分钟后,顾晏还是辗转联系上了凯恩警长,询问了事情的大致始末,这才得知。在一个小时前,乔治·曼森的事情还被定性成一件意外,但是后来一项新的勘验结果让事情有了翻转。 “现在,我们更倾向于蓄意谋杀。”凯恩警长道,“具体的还需要调查,而且涉及到规定,我不能跟你细说。这两天亚巴岛会被暂时封锁,你们也过不来,先耐心等一等消息吧。” 他这边跟凯恩通话的时候,燕绥之也突然接到了一个内线通讯。 “菲兹小姐?”他有些讶异,“你还没下班?” “刚记录完最后一条,正准备要走。”菲兹道,“对了,我就是告诉你,前两天的出差补助已经发放到资产卡上了,你确认一下。” 燕绥之怕自己的通话声影响顾晏那边,干脆从办公室里出来,看了眼自己的资产卡。 果然收到了一笔进账,只不过附加消息里写着:已扣除2000西。 “扣除?”燕绥之没反应过来。 菲兹道:“啊是的,因为顾说你出差期间表现得不那么令人满意。” “……”燕绥之,“比如?” 菲兹:“呃……顶嘴。” 燕绥之:“……”谁顶谁的嘴? 菲兹:“不守规矩” 燕绥之:“……”放屁。 燕大教授这辈子没因为这种问题被罚过,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过了片刻,他轻笑了一下,“都是顾大律师告的瞎状?什么时候说的?” 菲兹想了想,“十分钟前。” 燕绥之:“……好的。” 挂了电话,燕绥之就把“坏脾气学生”的备注名改了,改成了“小心眼的薄荷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