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与新生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前桌是个外貌沉鱼落雁的女生。 灵动的眼神,清澈的嗓音,身上总是香香的。我对她心怀暗恋,却羞于启齿。 谁料想,她在班级春游登山时意外失踪。老师立刻呼叫了野外搜救队,而我则逞英雄到潜入山林找寻,差点把自己弄丢了。最后搜救队在深夜里找到了我,她却就此音信杳然。 此事之后,每每忆及那晚,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就是前桌,饥肠辘辘地彷徨在深夜的山林里。搜救队的呼唤和灯光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我声嘶力竭地喊叫和追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拉近距离。最终声音和光都远去了,我被永远地遗弃在了那个孤独而又阴森的世界。 这种恐怖至极的想象宛如恶灵缠身般伴随我渡过了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夜晚。 五年过去了,我已升入外省市的大学,暑假期间返回故乡柳城。曾经为我刻下阴森记忆的山就坐落在柳城的郊外,上次我检查返乡路线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搭乘的列车正好会途经此地,心里便有了故地重游的规划。而这会儿我已经搭乘在这班列车上了,当我在座椅上打瞌睡的时候,列车的广播声及时地唤醒了我: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我简单收拾自己的精神面貌,列车到站后便立即下车,一路穿过闸机和出站口,搭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山脚下。此时是正值中午,还是酷夏,阳光热辣得很,之后又要登山,我多少打起了退堂鼓。但凡事半途而废最是逊色,我还是暗暗地给自己打气,接着先去一趟小卖店,买了几瓶水装进背包里作为水分补给。 就在这时,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我是怪谈作家,想必会添油加醋地传播此事。 正当我转身离去之际,店老板喊住了我,“你要登无名山?” “是的。” 无名山,就是那座山的名字。听说全国叫这个名字的山数不胜数,而这里姑且还是个自然风景区。在我的故乡柳城,很多喜欢踏青和野餐的人都会至少来这里走一遭。 店老板拉开柜台里侧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同时说:“我朋友的女儿,她在山上失踪了。如果你之后有见到,帮个忙好吗?” 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先接过照片,再低头检视。 而就是这张诡异的照片,使我受到了出乎预料的冲击。 由不得我不吃惊,这张照片虽然仅仅是个女孩的正面照,但这个女孩的脸蛋,赫然与我那失踪多年的前桌极度相似。黑色的中长发,娇俏的脸蛋,发侧别着白色康乃馨发饰,令人联想到春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就是照片里的女孩明显是个还在上小学的幼女。 店老板的朋友,是前桌的父母吗?他们至今仍在寻找失踪的女儿?既然如此,为何用的是她还在读小学时的照片? “这个女孩……” “这个小姑娘一个月前失踪,听说是和父母在无名山上踏青野餐时走失的。”店老板难掩同情地叹息,“她父母急坏了,疯了一样在山上找。我也去帮过忙,却怎么也找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谁拐走了。” “一个月前失踪的?不是五年前?”我如坠云雾,反复端详照片,“她今年几岁?” “十岁。”店老板狐疑地打量着我,“有什么问题?” “五年前我的同学也在这里失踪了,她俩长得很像……抱歉,是我误会了。” “是吗。这山有够邪门的。”店老板没有追问,“总之就拜托你了。也不是很麻烦,路过的时候稍稍留意就好。” “好的。” 我走出小卖店,上山的路上也一直在看照片。 这个失踪的幼女和过去的前桌真的很相似。不过一旦知道不是同一人,心里又没有着落了。我与前桌已五年未见,她的音容笑貌也在我心里逐渐淡去。或许两者仅仅是神似,姿容细节也没有那么像。 但是我仍然难以释怀,而即使如此,我也必须先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情才行。 我沿着历经多年风吹雨打的山道,一步步地向山顶进发。 这次我之所以决定故地重游,不止是基于返乡前的突发奇想,也是为了解开自己多年来的心结。我即使居住在城市里,也总是忍不住在意识中重现那片黑暗山林的恐怖,已经不知道累加了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哪怕说是心病也不为过。而我经过冷静思考所得出的解决策略,就是“在现实中登顶无名山”。 所幸,无名山不是难以攀登的高山。只要按部就班,连来此地做春游秋游的学生都能够登顶。而自不用说,我既不会特地选在深夜登山,也不会有意偏离山道。说白了,这就是一次祛魅,一次从自己内心净化污垢的“仪式”。若是为此而置自身于险地就是舍本逐末了,因此一切都要保证在安全区间里。 要说还有哪里不安……或许将其列为不安要素会显得迷信,我最近做了很多遍情景相同的怪梦。 这段时间我常常做这场怪梦。说是怪梦,又无法洗去艳情之嫌,令我难以向人倾诉衷肠。梦的背景就是那片格外熟悉的山林,圆月高悬,银光淡淡地铺在树枝和草地上。我伏身在灌木丛里,紧紧地拥抱着一具柔软而又苍白的女体行云雨之事。 任谁听来此事,都要先为其打上春梦的标签,但我硬要说这是“怪梦”,自然有其缘由。这梦怪就怪在,梦里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与自己紧紧地拥抱彼此的这个人,或者准确地说,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绝非人类。只看这苍白的皮肤就能够洞察,纵使这真的是人,也必然不是活人,而是如恐怖电影里的幽灵、鬼怪之流。 以心理学的角度出发,梦是人心的映射,所有梦都事出有因。因此我难免怀疑,在我的梦里登场的它,会不会是我记忆里失踪多年的前桌在我梦里的映射?因为我以为前桌已经死了,所以它才以宛如女鬼般的姿态造访我的梦境?梦里的我如此陶醉地与它交欢,意味着我心里对前桌的暗恋感情仍未消失? 如果换成迷信叙事的角度,又要如何解读此梦呢?是前桌怨恨我能够独自获救,而自己却只能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里,因此要在梦里害我?若是如此,又如何会成为这般艳情之梦? 我无从知晓,而未知最令人不安。 怀揣着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我终于撞上了更加离奇的事件。 很多事情到最后都会向人揭示,人应该质疑自己好的预感,并且重视自己坏的预感。我想,当我看到那张离奇的照片之际,我或许就应当充分警醒,并且明悟自己正站在离奇事件的门外;然而我非但不警醒,反而自己迈入,这着实是咎由自取。就在我辛苦登山的途中,我一不留神就跨越了清醒和疯狂的分界线。 使我倏然惊觉到事态急剧变化的,是一阵与季节不符的寒冷之风。这阵风生硬地刮过了我露在外面的脸颈和胳膊,叫我总算从自己泥泞的内心世界回到了现实。原来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偏离安全的山道,走到了毫无人类踪迹的地方。 而且令我打从心底惶然的是,此时的天空居然彻底变得黑暗了,银色的圆月高悬在夜幕上。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拨动地球,使得下午和傍晚快速闪过,一晃神就来到了黑暗的世界,来到了那个我饥肠辘辘地彷徨在山林里的,令我恐惧至今的旧日黑夜。 我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连心跳都好像停止了那么一两秒钟。 目光所及都是黑暗,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到影影绰绰的树影。耳畔只有自己细微的喘息声、心跳声、衣物摩擦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噪音、细碎刺耳的虫鸣、不知道什么动物越过灌木丛的动静。一时间,我不敢做任何动作,生怕惊扰到什么东西。 然而只是呆傻地站着也无法令事态有丝毫好转,所以过了良久,我还是用几次深呼吸安抚自己,勉强地思索接下来如何自处。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一看,屏幕上居然显示此时是晚上十点。 我之前是发了八个多小时的呆吗?怎么可能! 而且令我既大失所望、又预料之中的是,屏幕右上角还显示了圈外的符号,我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信号未覆盖区域。五年前也是如此,无论看多少次手机都是圈外,仿佛是在告诉我这里已非人世。 这真的不是噩梦的再演吗?岂有如此匪夷所思之怪事?我真的要接受如此离奇的现实吗? 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但是,哪怕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我也只能够竭尽全力说服自己面对现实,而不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一个劲地抱怨“怎么可能”。这次可没有搜救队来找我了,而我也并非当年的男孩。我必须鼓起勇气自救。 我用手机的照明功能打亮草地,试着找寻自己沿途留下的走路痕迹,从而返回山道上去。 走着走着,一股奇妙的直觉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反复打量前方的黑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杂乱无章的心灵所产生的幻觉,我隐约感觉到有某种冥冥中的指引,要把我带到山林的更深处。 实话说,我全然不想在这种魔境里遵循什么看不见的指引,但草地上的痕迹似乎也与其方向一致,我只好将信将疑地前进。 我越是前进,直觉越是强烈,心里越是忐忑。 没过多久,我来到了一片分外眼熟的草地上。 只是看了一眼,我的目光就牢牢地被吸附住了。这片草地,以及附近的地形,像极了我在怪梦里与那个东西疯狂交欢的地方。 然而,真正吸住我目光的并非地方,而是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东西。 那不是出现在怪梦里与我交欢的东西。 而是一道诡谲至极的人影。 只能用“人影”这个词语指代他。这道人影浑身漆黑,似乎原本不过是平面的人类影子却以三维形式呈现出来,并且身体周围就像是在死尸旁边聚集群蝇一样,密密麻麻地萦绕着黑色的雾态粒子,使得我连他的具体身形轮廓也看不太清楚。尤其是在如此夜晚,光源就只有高悬的银色圆月和我的手机,要看清楚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属实不易。只不过,他尽管长得那么不像人类,我却毫无道理地萌发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与怪梦里那个看上去像是人、实则非人的东西不一样,他看上去非人、实则为人。 并且,他还是个极度危险、疯狂、堕落的人。同样身为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要面对他,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有这等人——我心中有这么一道声音在凄厉地尖叫着。 魔人——这个无比明确的词语同时浮现在了我的意识里。 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也终于有所动作了。只见他稍稍调整姿势的角度,将自己的正面对准过来,显然是在往我这里看。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他遽然充满攻击性地举起了右手的武器——我这时才发现,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异常巨大的短柄斧。如此凶器我居然没有立刻发现,只能说是他本人的存在感远超这把凶器。 但是,已经没有功夫思考他到底是什么了。 他要攻击了! 我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同时以最快速度将背包脱下来,像举盾一样用手臂顶住背包,护在自己的前方。 以我这么个毫无打架经验的人而言,这一系列快速反应没准儿算是十足冷静又敏捷了,连我都忍不住在紧张和惊慌失措之余抽空在心里称赞自己。然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斩击雷霆万钧地袭至,宛如劈开泡沫一般丝毫不留情面地劈开了我的背包、手臂、胸膛、内脏……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背包里的内容物爆散,断臂在空中旋转,鲜血和骨头碎片向外飞出。视力根本捕捉不到他是如何突袭至我身前的,就像是移动和攻击的过程被剪辑省略了,只有结果残酷地爆发在我的眼前,压倒性的力量使我自鸣得意的小花招沦为了悲惨的笑话。我的伤口似乎也为自己过于突兀地诞生而懵住了,稍稍延迟才终于释放出彻底吞没我意识的巨大痛楚。 我本以为自己会立刻纵声惨叫,但过于庞大的痛楚就和过于庞大的惊悚一样,反而令人窒息。我凄惨地跌倒在地上,沉默而又竭力地张大嘴巴。 抬头仰视,他背对月亮,一言不发地俯瞰着我,形如魔神的身影和充满震慑力的斧头令我在极端的痛苦和大量失血中产生了怪诞的幻觉,眼前的身影和斧头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扭曲膨胀,化为了巍然矗立的黑暗断头台。 而断头台的巨型铡刀则已轰然升至顶点。 美丽的银色满月,恐怖的黑暗怪影,新鲜的血液沿着凶器的边缘缓缓流淌,冷冰冰地滴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斧刃无情地劈入了我的面骨。 我在极度的绝望和迷惘之中浑身冷汗地惊醒了,在瞪圆双眼的同时,耳畔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列车广播声: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此时此刻,我正处于列车的座位上。暖洋洋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肩膀上,窗外白日风景飞逝。 时间……回溯到白天了!? 2 魔人 我陷入了极大的混乱,但混乱毫无益处,我尽可能地整理自己杂乱无章的思绪,总结自己此前遭遇的离奇事件: 首先,我今天乘坐列车,到达了五年前使得前桌失踪的无名山; 然后,在爬山的途中,我一不留神就走到了远离山道的树林里,时间也不知为何跳跃到了深夜,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了神秘的黑影怪人,被其以巨斧残忍杀害; 最后,上面发生的事情因神秘的时间回溯而全部作废,我在前往无名山的列车上再度醒来了。 我掏出手机检查上面显示的日期和时间,再连接网络以确认手机显示的日期和时间没有被篡改过。尽管想不到会有谁来篡改我这普通大学生的手机,不过这是必要的检查环节。而毫无疑问,我是真的回到了前往无名山的时间点。但是,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在我以前玩的很多单机游戏里,玩家能够在菜单里选择存档和读档,即使自己操纵的角色在关卡中倒下了也能够重新来过。我因此有过畅想,如果在现实世界里也能够自由自在地存档和读档,就等同于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很多成功概率渺茫的挑战,只要不是概率为零,就都能够通过反复挑战直到成功,堪称人生超级作弊器。万事从此只取决于自己想不想做,而非能不能做。 而这门作弊器,此刻正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要我接受这种意淫般的设定,不如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但是,我怎么能够承认那仅仅是噩梦?我的手臂和胸膛直到此刻似乎都淤积着此前剧烈痛楚的余韵,回荡在意识的极致恐惧和绝望哪怕仅存回响也足以使我如坠冰窟。 还有,在最后,我的脸……我的面部连带骨头都被巨斧无情地劈烂破碎。我曾经想象过自己如果投身于某些危险情景,最后会有何种死法降临,但是作为一个人,自己竟会那样死去……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的手脚在止不住地发颤,想来现在的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吧。 这时,列车开始减速,然后停止,左侧的门打开了。 在我此刻看来,这出口无异于地狱之口。我不想在这站下车,就放我回家吧,我想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忘掉今天这个糟糕的日子。但万分遗憾的是,我的理性这会儿已经彻底睡醒了,并且还在我的耳畔冰冷地私语:现在必须下车,必须去确认一些事情,以切实证明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我抓着车厢中间的金属把杆支撑起身体,拖拖拉拉地下车去了。 之后,我一路穿过闸机和出站口,搭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山脚下,再进入了上次的小卖店。 我回忆着自己上次的所作所为,在店里买了几瓶水装进背包里,然后故作自然地向店的出口走去。 不出所料地,店老板“再次”喊住了我,“你要登无名山?” 这句话,宛如一道电流,钻入了我的脊椎里。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转过身。 店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了照片,向我递了过来,“我朋友的女儿,她在山上失踪了。如果你之后有见到,帮个忙好吗?” “好的。”我说不出自己是害怕还是激动,先伸手从店老板手里拿了照片,再低头去看。 照片上的人,赫然是那个与前桌极度相似的,失踪幼女的外貌。 这就是证据了,我真的回到了过去的证据! 我这辈子就没有遇过如此破坏自己常识观念的事情。 等店老板像上次一样和我对完“台词”,我五味杂陈地走出小卖店,又三番五次地检查照片。 一个月前失踪的神秘幼女,五年前失踪的前桌,以及“上次”的我…… 如果我没有遇到神秘的时间回溯现象,肯定也会像前两者一样被外界判断为意外失踪吧。那么,能否这么假设:幼女和前桌——两者当初就像“上次”的我一样,莫名其妙地偏离了正常的时间和空间,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于夜晚的山林里,最终遇到了那个可怕的黑影怪人,为其所杀害? 说到底,那个黑影怪人又是什么?虽然我直觉地判断那是人类,但那分明不是人吧?难不成那是某些乡野怪谈里描述的出没于森林的邪恶妖怪,我之所以会在山上迷路也是那家伙的所作所为? 一想到在人来人往的无名山景区竟有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邪物徘徊,我就无法坐视不理。 ---- 我曾经向往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具体地说,我向往成为惩恶扬善的英雄角色,时常幻想自己在拥有力量之后应该如何如何。初中叛逆时我也对所谓邪恶美学产生过兴趣,还在网络上默默赞同过某些社会达尔文主义评论,但到头来我发现自己长不出铁石心肠。坐在键盘前自然是能够铁面无情挥斥方遒,而真正面对近在咫尺的泪水和哭声,要我面不改色着实强人所难。如果有超人的力量,我更加愿意用在使人欢笑的事情上。尽管那听上去既陈腐又无聊,不过我似乎就是适合做个既陈腐又无聊的人。 所以我无法对那黑影怪人坐视不理。但是,我又能够做到什么?首先必须承认,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逆转了我既定的命运,使我穿梭时间死而复生。不过,那又如何呢?我清楚这股力量的底细吗?知道发动的原理吗?我要拿什么保证自己第二次死了,又还能有第三次人生呢? 我既拿不出足够的莽勇,又没有合理的方法,所以我的选择只有一条了——报警。 这显然不是聪明人的办法。而遗憾的是,我也确实不是聪明人。但我必须至少尽到自己作为知情者的责任,因此,哪怕是被人当成神志不清的疯子也罢,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进无名山派出所的接案室,描述那黑影怪人的残忍和强大。 我也有思考过,自己是否应该提供更加具有现实意义的形象,比如先在网络上找到某些在逃杀人犯的肖像,再声称自己在无名山上目击到了他(或他们),但这又构成对于执法者性命的漠视了。黑影怪人的速度和力量远超人类,从那眨眼间就能够穿过十几米距离的爆发力来看,他的起步速度往少里说也有秒速五十米,极限速度仍然未知,而足以提供这种速度的肌肉,天知道普通子弹能不能穿入。 果不其然,只听了我几句描述,眼前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就停止了记录。而在听完后,他说:“你是叫李多,对吧?今年十九岁,还在读大学啊。” “是的。” “报假警是扰乱公共秩序,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万一叫学校和父母知道这件事,不好办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 “好了好了,这次就放过你,你回家去吧。”他说,“况且,要是真有这种妖怪,你又是如何逃脱的?编故事好歹也要能自圆其说啊。” 我没有说出时间回溯,因为那会使自己的描述更加缺乏可信度,但我也有事先准备的其他借口。 对方没有等我继续说,直接就把我赶了出去。 “下不为例,否则就真的拘留你了。”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我还不打算举白旗。因为就在接案室里竭力说服对方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尽管这是我人生首次遇到超常事件,可对于世界和国家而言又如何呢? 我实在很难认为无名山上的事件,是全世界历史上首次超常事件,又正好被我这么个稀松平常的路人撞到了。相反,如果这是站在个人角度上极其罕见、站在国家角度上又见怪不怪的事件,被我正好撞到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不如说,我认为这种概率要更高一些。 假设国家存在处理这类超常事件的部门,我又在四处报警散播消息,是否能够吸引有关部门的注意力呢? 我想要继续尝试。至于能不能坚持到底,我自己也说不准。或许我只是被不知所谓的热血和使命感冲昏头脑了吧。一旦真的被拘留了,可能就会后悔自己的天真作为,从而清醒过来了。 眼下,我打算先返回距离无名山最近的柳城,在柳城继续报案看看。 正当我在车站里等待列车到站的时候,有人从后方按了按我的肩膀。 回头看去,那是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斑白,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姿态却格外挺拔。最显眼的是他身上穿着执法者的蓝色制服。 难道是为我先前的报案而来?我的内心蠢蠢欲动。 “李多,是吧?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老男人出示了自己的官方证件,并且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跟我来。” 他收起证件,转身就走。我立即跟了上去。 本以为他会带我回办公的地方,但他只是随便找了家饮料店的露天桌椅坐下,然后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 “你相信我报的案?”我坐下的同时提问,“你来自于专门处理这类事件的部门吗?” “我还需要确认一些细节。”他有选择地回答,却似乎又默认了我后半段的推测。 难道真的存在那种部门?我心里的某处开始瘙痒了。“国家暗面部门”这种设定既有诸多现实原型,又在虚构故事里经久不衰,以至于成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浪漫。我在初中时尤其热衷于这种设定,今天也很难说是根治了这种情结。 “你说那个像妖怪一样的人拿着一把斧头。”他一边拿出笔和本子,一边询问,“那把斧头是什么样子的?和他自身一样,是全身漆黑,像影子构成一样的吗?” 我止住心里的波澜,冷静回忆,一些细节从我的记忆中挖掘出来。 “不……不是单纯的黑色。至少和他身体的黑色不一样。”我尝试在脑海中重现那把斧头的外貌,这有点困难,当时的光线是那么暗,我又没有足够仔细地观察过斧头的具体细节,“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颜色,或许本来是银色,但慢慢氧化成了黑色,然后上面还有很多锈蚀的痕迹,就像是……在海里泡了很多年,最近才被打捞上来……” “在海里泡了很多年?”他忽然停止记录,“为什么是海水,而不是湖水、河水?” 他的提问从里到外都是吹毛求疵之意,但我只能老实回答:“这就是个比喻,随口说的。说是湖水和河水也可以吧。” “原来如此。”他点头,“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诚实地回答:“堕落到无法忍受。” “他在袭击你之前,也没有当着你的面做过什么坏事吧,为什么你会有这种看法?” 他说得对,我的这种感觉很没有道理。如果是觉得那家伙外表恐怖,直接说是恐怖就好,又为何要说是堕落呢?我仔细摸索自己的真心,却只能给出这么一个说法:“我不知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从他手里逃脱的?”他问。 “我逃跑的时候从高处跌落,正好下方都是树枝和灌木。我侥幸没有受伤,他也没有继续追上来。”我拿出了自己事先准备的借口。 不过,我真的有必要用借口吗?我忽然质疑自己。这个借口是为了避免降低供词可信度而捏造的,而眼前这个人似乎连黑影怪人的存在都能够接受,那么我说出时间回溯也不成问题吧? 但那可是时间回溯啊。黑影怪人无非是个单体的威胁,而时间回溯的重要性就大不一样了。随随便便地对着疑似国家暗面部门的人提供这种劲爆信息,怎么想都很成问题。 不,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必须对自己坦白,使我作出这种判断的源头,既不是为了供词的可信度、也不是为了自保,这一切都是我的贪婪——我想要独占时间回溯这个秘密。 只要能够独占时间回溯这一力量,我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吗?要像过去幻想的一样,成为惩恶扬善的英雄也并非遥不可及。 明明时间回溯是否会再发生都还是没影儿的事情呢! 他直勾勾地凝视着我,好在我的表情管理能力还算合格,应该没有叫他看出来我的惭愧才是。数秒后,他看着我说:“他是这么说的,你怎么看?” 他这是在对我说话吗?不,他的视线应该是在看向我的身后。我想要回头去看,却发现有一双手先按在了我的肩膀上,花一样的香气从后面吹来。 “不会有错,那把斧头,就是‘塞壬之刃’。”女性的嗓音在后方响起,“我们终于追踪到‘魔人’了。” 3 青鸟 塞壬之刃,魔人…… 我默默地咀嚼这两个词语。这两个独特的词语,是那把曾经劈碎我的巨斧,以及那个黑影怪人的称呼吗? 从后面将我按住的双手,很快就离开了我的肩膀。只见一人绕到了我和老男人的中间,是个外貌美丽的女子,黑色柔顺的中长发,发侧佩戴着青色的羽毛发饰,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蓝色的牛仔裤。她的脸看上去相当年轻,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偶遇,我或许会以为她是和我一样还在念大学的女生吧,而且这种女生在学校里肯定不会缺少男人追求。 但她出现在这里,还如此自然地加入这场对话,说明她绝非常人。 老男人似乎捕捉到了我的疑问,以介绍式的口吻说:“国家一级猎魔人——‘青鸟’。” “你好。”青鸟笑着伸手。 国家一级猎魔人?国家果然有专门处理超常事件的秘密部门! 而且听“猎魔人”这个称呼,似乎是负责在前线与“魔”战斗的专家。 但是,眼前这个女大学生一样的人,居然是猎魔人?而且还是“国家一级”?我将信将疑地和她握了握手。倒不是我看不起女人,只不过我终究也是视觉动物,实在很难将看上去就缺少肌肉的角色和“战斗力”这个词语连接到一起去。而要说谁比较切合“猎魔人”这个称呼,我觉得坐在边上的老男人就是了。虽然不是特别强壮,但姿态上有着军人的挺拔,眼神更是如同鹰隼般具有洞彻的威压。至于“看似柔弱的角色实则拥有强大力量”的反差情节,实在是过于虚构式浪漫,无法令我立刻信服。 莫非魔人的巨斧在劈碎我的同时,还将我的灵魂送去了与原本的世界似是而非的虚构故事世界? 我松开了青鸟的手,而老男人则站了起来,对青鸟说:“我要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了,接下来就由你接管此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青鸟点头。 老男人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我和青鸟面对面。气氛变得不像是超常事件的报案人和公职人员的对谈,而是两个大学生的户外午后闲聊。这令我有点拿捏不住自己的对话态度。 “你是猎魔人,那么他是?” “他是我的部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青鸟好像有点心虚,偷偷地瞄了一眼那道远去的背影。 该不会其实是她的爸爸吧?我以前听说过,有些很有才干的人与自己的父母在同一公司做事,万一不小心太有才干,成了父母的上级,以后就会变得如何尴尬云云。 “猎魔人部门有很多基层成员会同时在公安部门任职,一旦甄别到疑似是隐秘事件的报案,就要传达给像我这样负责现场活动的猎魔人。那就是他的工作。”青鸟解释道,又自顾自地笑了,“而且,你也觉得我看着不像是个有战斗力的公职人员吧?所以这种场合就要请他为我做介绍了。正好我在这附近调查无名山的神秘失踪案件,他一传达,我就立刻赶了过来。” 我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过去,“神秘失踪案件?是一个月前的幼女失踪事件吗?” “你知道啊?对了,别什么都不买就干坐着,店员都在往我们这边瞧了。你要喝什么?” 她的态度就像是面对朋友一样,缺乏我预想中的严肃性,但我也只好配合,“绿豆汤。” 她去点了单,然后回到我对面的座位上。我试探道:“那起失踪案件果然有鬼吗?” “为何这么说?”她反问。 “我的前桌……我有个同学,她在五年前也失踪了。一个月前失踪的幼女和她长得很像,所以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一边解释,一边思考,“她们……会不会是姐妹?” 有些奇闻异事说穿了相当无聊。当初我在震惊之下,为前桌和幼女的相似性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但会不会结果根本毫无神秘呢?因为她们是姐妹,所以长得很像,这就相当合理了。 “你说的失踪的同学,是指阮文竹吧,她们确实长得非常像。但很遗憾,阮文竹没有兄弟姐妹,她的父母也没有婚外情,那幼女与她之间更无丝毫亲戚关系,这些都很容易查清。况且,如果姐姐五年前在无名山上失踪,她的父母还会再带自己仅剩的女儿去那种地方踏青野餐吗?” “那么,她们的失踪是否与黑影……与你们所说的‘魔人’有关系?”我问,“比如说,是魔人在无名山上杀死了她们,所以她们才会音信杳然。” “要告诉你倒也无妨,但是能不能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呢。”她笑着提出意见。就如她所说,我是报案人,就该是我提供线索,但从刚才开始就尽是我在提问,这不合规矩。 或许我是被这种同龄人对话式的氛围迷惑住了吧。我只好先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 之后,青鸟开始提问,内容都是我在何时何地遇到魔人、魔人是否向我说话、能否感觉到魔人行动时的理性等问题,她眼里的魔人似乎是个丧失了理智和清醒的狂人。而我在回答她时也比较吃力,因为“这次”我其实并未遭遇魔人,所以我的话语都是编造。有时我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某些回答自相冲突,但她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故意不去追究,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提问。 “为什么你会认为魔人是人类?”这是她的最后一个问题,“看你对他的外貌描述,他显然是个怪物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次,我说的是实话,“只是看到的瞬间,就觉得那肯定是个人,而且肯定是个穷凶极恶之人。” “原来如此……”她点头,话锋一转,“看来你的‘觉察力’比一般人要强啊。” “觉察力?”这似乎是个不常用的词语,而且她的语气也非比寻常,我感觉有什么深意在里面。从字面上来看,这大概是指“洞察某些隐藏事物”的能力。再结合刚才的话题,魔人果然是人类吗? “简单地说,你大概适合加入猎魔人部门。”她此刻说出来的短短一句话,宛如在我心湖中扔进了分量十足的石块。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发现她看着我的眼神和态度都出现了明显的差别。比如说,她开始主动谈及一些我关心的事情,“你应该很好奇魔人是何许人也吧。” “是的。”我其实更想先问问“适合加入猎魔人部门”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不知道令我有多么浮想联翩。 “魔人是隐秘世界臭名昭著的猎奇连环杀人魔。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五年前,一七年四月的时候。”青鸟沉声道,“听说他向魔物许愿,得到了强大的力量;但是作为代价,他失去了自己为人的理性。时至今日,为他亲手所杀者已超过数百人,受害者遍布全国各地。” 超过数百人?这个说法在我心中爆炸开来。虽然她并未提及确切数字,但在现代社会的常识里哪里会有杀人超过数百的杀人魔,杀人数十就已经是足以震惊全社会的超重量级罪犯了。数百人这个说法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使真的会出现,也该是出现在某些处于混沌中自顾不暇的战乱国家才是。 回忆起魔人表现过的速度和力量,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与那样的数字挂钩,但是猎魔人部门又在做什么呢? “等等……”我忽然反应过来,“你之后是要去和魔人战斗吗?” “是啊。” “你打得过吗?” “别小看我。”她笑笑,拿起手边的饮料,站了起来,“跟我过来。” 青鸟带着我来到了一处没人注意的路边,然后抬起手,对着空气一握。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为我带来的感受,不亚于我体验时间回溯的震惊。只见她手前的空气骤然爆发出来大量细小的青色电流,伴随着强烈的电流噪音,无数青色电流快速地自动编织,化为了一把纯粹由电流形成的光剑。而当剑的形态稳定之后,电流噪音便平息了,雷电剑安安分分地被她握在手里。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证超自然现象,但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如此直接地以视觉形式表现出来。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尽管这是相当陈腐的说法,可我只能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情。 “这是超能力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很好地掩饰震惊。 “这是我经过严格训练得来的武器,与其说是超能力,不如说是法术,借由燃烧自身灵性而发动的力量。”或许是觉得我有加入猎魔人行列的可能性,她不吝于解释,“至于那种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突然觉醒的超能力,倒也不是不存在,但是相当罕见。” “居然真的存在这种力量……”我忽然联想到自己,谨慎地试探道,“法术或者超能力还能够做到其他事情吗?比如说在天空翱翔,或者瞬间移动到远处,亦或是……穿梭时间、回到过去?” “飞翔和空间转移都是存在的,但你最后说的这个,我闻所未闻。” “那么在你看来,我有没有觉醒超能力的条件?”我问。 她毫不犹豫地断言道:“没有。” “一丝丝可能都没有吗?” “天生的超能力者,无一例外拥有出类拔萃的法术天赋。或者说,就是因为有着那么强力的天赋,才能够在不学习任何秘密知识的前提下驱动超越世俗常识的力量。”她说,“虽然我在这方面也并非万事通,但是超出这种规律的人即使真的存在,那概率也是极低极低,就以我们国家来说,有没有一个都很难说。” 原来如此,那么,之前的时间回溯现象是源自于我突然觉醒的某种内在力量——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就暂时可以除外了。 既然不是我的内在力量,时间回溯就果然是外部源头引发的神秘现象了,只是这个现象不知为何应在了我的身上。而问题在于,我要如何才好保证自己今后能够百分百地触发这个“我死之后时间回溯”的现象呢? 如果有人听得到我的心声,或许会诧异于我的“疯狂”吧。只有十足疯狂的人才会热烈地追求以自己的死亡为前提发动的什么东西。我倒也没有疯狂到那种地步,但我想,只要是男人,都无法抗拒这种“超乎常规的力量”。哪怕明知道那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掂量。男人基本上都是这种傻瓜,我也无法与自己内生的冲动作对。 “说起来,你的这把剑……”我重新回到了眼下,斟酌着自己的语气,以免冒犯到她,“仅仅是把雷电编织成剑而已吗?” “这样还不够吗?”青鸟举了举雷电剑。 “那个魔人的速度非常快,如果只是拿出来一把厉害的近战武器,还不足以确保打败那个魔人吧。” “你倒是谨慎。”她点头,“那……如果这样呢?” 说话的同时,她握着一米多长的雷电剑,对着十米开外的行道树做了个对空气挥剑的动作。 在我的注视下,那处于一列的五棵行道树就像是剪刀切开的火腿肠一样同时分断,沿着平滑的倾斜断面不分先后地倒在了地上,最后只余下五个光秃秃的树墩。 “如何?”她神气活现地反问。我直到这时才依稀觉察到,她好像对我质疑她的实力这件事耿耿于怀。此刻有了表现机会,她的沉稳度都肉眼可见地下降了。 “很厉害,但是……”我委婉地说,“这些树是公物吧?” “啊。”她僵住了。原来猎魔人也会害怕损坏公物被问责吗。 接着,她连忙小跑过去,同时随手把雷电剑一丢。剑在空中自动解体,化为了无数细小电流隐没在空气里。然后就看到她竟手忙脚乱地抄起了倒在地上的树身,直往树墩的断处上怼。 看过她之前的表现,我已经不想再对她居然举得动树这件事发表评论了。问题在于她斩的断处是非常光滑的斜面,树身根本放不上去。而且这边动静太大,远处已经有人在接近,快要看到这幕青春女子力抗大树的画面了。 她头上都急得流汗了,突然,她索性把树身往地上一扔,接着冲刺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拔腿就跑。 我惊诧地问:“你要肇事逃逸吗?” “是啊,不行吗!”她自暴自弃地大叫。 “这是犯罪吧?”其实我也不知道私伐行道树是否有那么严重。 她振振有词道:“不被发现就不是犯罪!” 这个吃公家饭的在说什么鬼话啊?我感觉自己对猎魔人的敬畏之情在这短短一分钟里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我不由得感到放松。 说完后,她似乎也被自己整乐了,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经历这一连串奇妙而又荒诞的互动,我心中因死亡而产生的块垒似乎也慢慢地融化瓦解了。 4 重返无名山 青鸟找了个街角停止奔跑,同时松开我。我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抬头看看她的手。就在不久前,她手里还握着璀璨炫目的雷电剑。那是我从未在任何非虚构书本和新闻里见过的力量。 “你会使用超能力……会使用法术的事情,还有魔人的事情……我应该都是不可以随便透露出去的吧。”我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保密条款,能否告知我,让我以后谨言慎行?”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预料,“没有啊。” “没有?”我意外。 “你可以随便往外说。”她说。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对别人说,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你无所谓?”我想起自己的报案经历。 她否定道:“这倒不是。” “那难不成你刚才施法的时候,我还可以拍照、拍视频留证?” “可以拍照留证,视频也可以。” “总不能还允许我上传到网络吧。” “可以上传。”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令我拿捏不准她的真实态度。怎么可能真的允许我随便传播超常事件信息,难道她的潜台词是:虽然随便我怎么做,但如果我真敢随便怎么做,猎魔人部门就敢随便怎么做掉我? “如果你有机会成为猎魔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知悉其中的道理。”她一笔带过这个话题,“我也知道你很想弄清楚加入猎魔人部门的具体方法以及所必需的相关素质,放心吧,等魔人一事结束,我就会对你科普一些猎魔人的常识,并且向总部举荐你。但是能不能过关,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我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端正,“我知道了,谢谢。” 猎魔人的相关素质,是指她之前提过的“觉察力”吗?但既然她说之后再向我普及,我也不好当场询问了。 “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她问。 “关于之前提过的……我五年前失踪的同学,和一个月前失踪的幼女,她们有可能也是被魔人杀害的吗?”我问。 “嗯,首先是后者,我想不太可能吧。根据我手里的线索,魔人应该是最近几天才流窜到无名山附近的,所以至少幼女失踪案件与他无关。”她一边思索,一边回答,“至于你五年前失踪的同学……她与神秘失踪的幼女毫无缘由地长得相似,又在同一座山上先后失踪,或许其中有什么隐秘……但应该也和魔人无关吧。” 真的无关吗?我可还没有忘记,她曾经提及过,魔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五年前,一七年的四月份。 一七年的四月份……那同时也是当初的学校组织登山春游的时间,前桌在那时失踪了。 一旦往这个方向发散思维,总觉得会忍不住产生一些极其离谱的假设。 青鸟忽然说:“其实我也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我打起精神。 “你为什么要登无名山?看你的肌肉分布,你应该没有登山之类的运动爱好吧。”她上下扫视我的全身,令我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衣物在她的目光下形同虚设,“就因为五年前有个同学在那里失踪了?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这个么……”我有点迟疑,但还是说了,“我以前暗恋她。” “哦?”她的耳朵支了起来。不会吧,真的有人能这么动耳朵吗。 她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当然,不回答也没关系的啦,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已!” 你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不回答也没关系”的态度啊。我默默腹诽了她一句。不过那终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己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缓缓地闭上双眼,在准备腹稿的同时,意识中出现了与前桌一起读书的旧日时光。 当年的我之所以暗恋前桌,既无复杂的缘由、亦无精彩的故事,纯粹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这个理由非常肤浅,但在现实中又哪里有那么多深刻的青春恋爱故事呢,我也无非是多数人的一员罢了。当年正值青春期的我对于距离自己如此近的美丽异性极度缺乏免疫力,因此很快便在内心世界沦为了前桌的裙下臣,只是在表面文章上仍是坚持做她不冷不热的后桌同学罢了。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某本文摘杂志上看过钱钟书的节选,里面相当深刻地描述了我那时的心理,原话如何早已在记忆里模糊,大意仍然记得清楚:青春期的男生对于异性既有着小便池般肮脏的意淫、亦有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我那时也无非是这类矛盾集合体,把自己矛盾而又龌龊的意淫毫无节制地投射到了生活中许多生得好看的女孩子身上,前桌便是受害者之一。 我对她的印象尤其深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在夏天,在后座透过她薄薄的白色T恤校服隐约看到她穿在里面的小背心,黑亮顺滑的马尾辫和微微露汗的后颈,她站起来和坐回去的时候向外散发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淡淡香气,俯身捡橡皮时从有点宽松的领口处窥见的精致锁骨和深处的嫩白肌肤。 课余时间,她有时会在前桌阅读文摘杂志,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哼歌,这是生性端正的她不多的活泼之处,而那声音则是令人联想到阳光穿过树木枝叶、在草地上投影出大片摇曳光斑的,非常和煦的旋律。 既然对她如此有好感,难免就在上学时多交出几分注意力,但如果被其他同学发现了我对她的念想,势必成为班级里经久不衰的笑料。倒不是我喜欢她这件事有多好笑,无非是青春期男生女生氛围使然。但是我又很想跟她说话、很想让她注意到我,当时我的英语课成绩还算出色,就努力用她最擅长的英语课成绩压过她。她大概是没有注意到我“居心叵测”,后面反过来是她主动问我成绩如何,要同我“决一胜负”。 这样的美好时光仅仅持续了一段时间。一七年四月,班级前往无名山春游。还没有正式登山,就在山脚下出了小小的骚乱,素来文静的前桌居然和其他同学吵架了。 我去打听了下,原来是不知道谁在前桌的背包里放了情书。仅仅是放情书也就罢了,她那么好看,如我一般暗恋她的男生必然为数不少。然而问题在于那封情书是其他人假借她的名义写给我的冒牌情书,又被其他人“机缘巧合”地发现了。她实在是架不住郁闷和生气,把凑热闹的几个同学奚落一顿,回头又对我生气,想来是要以这种形式当众与我划清界限。不巧的是,出于某个原因,那时的我和父母吵架冷战,心情也很差劲,又被她苛刻对待,最终便与她不欢而散了。 后来在正式登山时,她远远地吊在队伍后面,估计是正处于怄气,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因此而发生了。在快要登上山顶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却再也没有看到她。 如果我多少体谅她的心情,是否不会变成如此结果呢? 我虽然在理性上判断自己没有过错,那无非是不幸的事故罢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释怀。所以我决定涉险潜入山林找寻她,而结果就如同一开始所说,我非但一无所获,还差点也让自己就此失踪。 真是丢人现眼啊。 “是吗?但你是为了拯救自己喜欢的女孩才落难的吧。”在我用几句话简单说完自己的过去之后,青鸟反驳道,“尽管做法相当鲁莽,出发点却是勇气可嘉。” “无非是逞英雄罢了。”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英雄,一开始都是逞出来的。”她目光笔直地凝视着我,“你一点儿也不丢人现眼。” “多谢夸奖。”我不置可否地说。 不过,我也真是别扭。她如果嘲笑我两句,我倒是无感;但她这样鼓励我,反而叫我觉得自己言多必失了。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她看了看时间,接着把手机收起来,威风凛凛地说,“我接下来要上山寻找魔人,一经发现,就地正法!” “那么,下次见。”我说。 她朝我挥了挥手,转过身。 “等一下。”我喊住了她。 她疑惑地回首看来。 “加油。”我说。 她笑着做了个展示臂肌的动作,然后转身离开了。 ---- 既然解决魔人的任务交给了猎魔人青鸟,我在无名山附近也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了。但我终究是放心不下,想要以“看到青鸟归来”作为事件正式结束的信号。而且青鸟也说过要在解决魔人之后为我普及猎魔人相关常识,于情于理我都该在山脚等待她。 好在无名山景区这里有旅店,我就在旅店这里投宿了。 我坐在单间的床上,窗外已经黑暗了,不知道此时的青鸟是否还在山里找寻魔人。在见识过了她强大的力量和偶尔不着边际的表现之后,我对她和她所在的猎魔人部门总有种超级英雄电影一样的滤镜。但现实并非电影,况且超级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希望她能够一帆风顺吧。 我在床上放平身体,放空心思。 忽然,我想起一事。我或许是应该就此事咨询青鸟的,只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令人震惊和混乱的事情了,以至于这件我本来总是挂念在心头的事,居然叫我给抛到脑后了。 这件事就是我之前念念不忘的怪梦,在梦里,我总是在山林里拥抱着柔软而又惨白的女体,与似人非人的“它”交欢。 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真实身份,连只鳞片爪都没有摸索到,但是“它”对我的生活所造成的影响,却不仅仅局限于在梦里对我进行高强度的“性骚扰”而已。 这个“影响”,详细说来却是叫我难以启齿,扼要地说,自打做了这个怪梦,我就对女人完完全全失去了欲情。 不是在生理上出现了问题,而是心理上的。说是心因性阳痿未免言过其实,我的相关功能依旧正常运转,只是不知为何无法对生活和屏幕里的所有女人产生欲情。当然,我的审美观也没有出现丝毫问题,依旧能够分辨出什么女人是好看的、又好看在哪里,但就是无法产生“充血”的感情。硬要说的话,就是“癖好”彻头彻尾对不上的感觉。就像是喜欢丰满异性的人看到了干瘦的、喜欢娇小异性的人看到了魁梧的,而我的心理症状或许比这还要病入膏肓。前段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影片,现在去看居然生不出丝毫感触。 反倒是在梦里,对着那个似人非人之物,我却重新找回了燃烧得无比旺盛的欲情——不对,与其说是自己找回了欲情,在梦里的我不如说是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听说在某些乡野怪谈里,有的邪物会潜入男人的梦里,拟态为美丽女性的外貌,以下流的方式摄取精气。 莫非我在现实中之所以会对女人失去欲情,就是因为在梦里被吸走了太多?这倒是相当符合某些古典志怪小说的思路。 但是,为何偏偏要将背景选在那处山林里呢?“它”又为何偏偏找上自己? 还是说,“它”并非未知的邪物,而就是前桌的厉鬼入梦,要惩罚独自获救的我? 等下次见到青鸟,再去咨询她吧。 我怀揣着疑惑和打算,缓缓地沉入了睡眠。 但这次,我没有再做那场富有艳情意味的怪梦。 新的梦造访了我的意识。这是一场极其单调的梦。在梦里,我只身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往前看是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总觉得不应该驻足不前。我麻木地行走在黑暗里,也不知道行走了多长时间,一些变化出现了。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四面八方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而且,我麻木的心灵也逐渐地恢复了活性,开始知道对黑暗和影影绰绰的东西心怀不安了。 当我基本上恢复了所有心灵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挂在黑暗的上空中。 抬头看去,那是一轮银色的圆月。 原来周围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是树木,因为月光挥洒下来,所以才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我倏然从梦里惊醒。 然而,我没能够在旅店的床上醒来。 我依然孤零零地站立在无名山的黑暗树林里。 5 必杀 我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 上次,我同样是在无名山上无故偏离正常的时间和空间,误入了夜晚的山林,但那时候我好歹是走在山上。而这次,我分明是在山下景区的旅店里,醒来后却发现自己置身于黑暗山林。难不成我是梦游了,还在梦游的时候畅通无阻地爬到了山腰上? 我宁可相信自己仍然在做梦。 但眼前的一切又是如此真实。带着潮气的冷风抚过我的肌肤激起鸡皮疙瘩,吹过树叶和草丛发出簌簌声,细碎刺耳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远处偶尔传来不知道什么动物经过灌木的动静。一切都如同上次和五年前的复刻,我的内心甚至都反射性地涌现出了畏怯的情绪。 无须怀疑,这里就是现实。 我这么对自己说。 这时,一种奇妙的感觉从我的内心世界里升腾起来。就像是上次一样,我又一次产生了神秘的直觉,这似乎是某种感召,在指引我往山林的更深处前进。细细沉浸到这种感觉里,我甚至能够幻听到本不该存在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在说:在这里。 但这次,我没有选择接受直觉的指引。 上次就是听从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指引,我才会与那魔人撞面,最终为其所杀害。这次,我要往反方向前进。 正当我转身迈出一步的时候,身后的远处——大概是两三百米外,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就像是导弹轰然落在了地上一样。虽然我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识过导弹的轰炸,但此刻也只能够如此形容这过于巨大的响动了。那大爆炸产生的震感甚至非常明显地传递到了我的脚下,冲击波形成的狂风使得树林躁动,一直呼啸到了我这里。 先前山林还那么安静,此时突然炸响,把我的心境和鼓膜都刺激地乱七八糟。我立即回头去看,只见远处亮起了格外醒目的火光和黑烟。 那好像是魔人所在的方向。 在火光和黑烟中,我隐隐约约地窥见了青色雷霆的光泽和咆哮。 难不成,这是青鸟做的?是她引发的爆炸?她找到了魔人,然后与其发生了交火? 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远离那个方向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此地不宜久留! 我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然而,我的打算没有那么顺利。 无论再怎么奔跑,我都无法感觉到自己与远处的交火轰鸣声拉开距离。非但如此,那恐怖的响动居然还以相当快的速度愈发与我接近了。当我回头观察的时候,那响动距离我已经只有数十米距离了,青色雷霆也不再是隐约可见的程度,我能够一清二楚地看到那雷光的本体是一个浑身缠绕青色电流的人。 而借着耀眼炫目的雷光,我还能够看到这个人正在与另外一道浑身漆黑的人影缠斗。 是青鸟和魔人! 也就是在这个距离下,我才勉强地捕捉到两人的高速运动。严格地说,我只能捕捉到魔人的运动,他的速度就如同字面意义上的离弦之箭。如果是在近距离,他的移动对我而言就和瞬移没什么差别吧。 而青鸟有时似乎整个人都幻化成了迅疾的雷光,屡次超出我的动态视力,我只能凭借停留在自己视网膜上的残痕,去判断她经过了什么运动路线。 她右手握着我之前见过的雷电剑,每次隔空挥舞斩击,都会爆射出一道威力惊人的惊雷,有时一秒钟甚至连续爆射出至少五道。但每次都被魔人如同预知未来般规避,或者挥动巨斧斩碎雷霆。那雷霆落在地上,便会形成地雷爆炸般的破坏力。 两人的战场居然如此骇人,这远远地超出了我的预期。 在我的预期中,魔人虽说强大,也只是身体能力超越普通人罢了,然而面对如此厉害的青鸟,魔人似乎还不落下风…… 说来也是,我对魔人战斗力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上次魔人杀害我的经历。但不过是杀我小小一个李多罢了,又如何能够表现出他魔人的战斗力上限呢? 正当我看向魔人的时候,魔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猛地转动那没有五官的面孔,对准我这里“看”了过来。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决策。 他居然丢下青鸟,直奔我而来! 以他的速度,我无论怎么逃跑都是无用功。但是他犯下了致命的过错,他愚蠢地将自己的背后暴露给了真正的大敌。 青鸟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她从单手持剑改成双手持剑,将雷电剑高举过头顶。雷电剑蓦然巨大化,变成了一把——或者说,变成了“一座”长度超出二十米的超级雷电剑。 这把满溢青色雷电的巨大光剑将黑暗山林照得犹如白昼。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看,因为我已经藏到了最近的树后面,并且闭眼捂耳。想也知道,青鸟是要趁此机会以最强招数消灭魔人了。紧接着,超出我承受极限的爆音炸响了,过亮的光芒似乎要刺破我的眼皮。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爆炸下飞到了半空中,脑袋都被震得眩晕了。 我大概是真的昏迷了一些时间吧,但很快,被谁扛着的感觉和颠簸震动使我回过神来,周围一片黑暗。 “青鸟?”我的声音比自己预想中更加艰涩。 “嗯。”是青鸟的声音。我发现自己摆脱失聪了,似乎是她为我做了什么应急治疗,但鼓膜撕裂的痛楚依然还在。 “他死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 “什么……”我无法想象,在那种声势浩大的攻击下,魔人要如何才能够幸免于难。 “因为那家伙居然是不死之身啊……”她苦涩地说。这句发言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死之身?魔人吗?他是杀不死的? 然后,青鸟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道,好像是梦游来的。醒来后就在这里了。”我虽然诚实回答,但也知道这种答案毫无说服力。 “是吗?”她的口气令我无从判断她是否有接受那样的答案,接着,她说,“魔人好像很想杀你……” 我也正在纳闷这件事呢,但还没来得及回应,她便猛地跌倒在地,被她扛着的我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我勉强自己站了起来,这时我也看清楚自己在哪里了,仍然是在山林里。而青鸟也摇摇欲坠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我注意到她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浸透了血污和泥土,衣物下的躯体似乎已经满身疮痍。 “你这是……” “别说了,赶紧跑。” 她抓住了我的右手,拉着我奔跑起来。我想起白天她砍倒行道树之后也是像现在这样拉着我奔跑的,但此刻我心里却只有一片冰冷。 “看来这座山是不打算放我们走啊……”跑了没多远,她便叹息。 “这座山?” “你大概无法感受到吧,我也是刚刚注意到的。这座山,确切地说,是这片山林,有着使人迷失的魔力。”她说,“在山林外面徘徊的人会迷失其中,在里面的人则无法出去,就是这样的构造。” “是魔人把山林变成这样的吗?” “应该不是吧。” “难道过去在这里失踪的人也是因为这个……”我想起了失踪的前桌和幼女。 毫不掩饰的足音从后方急促地传来。无疑,是魔人正在疾速接近中,我能够从这足音里感受到莫大的杀意。与此同时,我的耳畔响起了青鸟低沉的嗓音,“李多,对不起……我无法保护你了。” 话音刚落,她便松开了我的右手,然后极其粗暴地把我一推,这力气大到让我不受控制地向地上跌去。 她这是在做什么?我一时间意识混乱,竟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则黑色笑话:两人在丛林里被食人饿虎追赶,虽然谁都不如老虎跑得快,但只要跑得比身边的人快就可以了,慢的人自然会成为负责吸引老虎的诱饵。 她这是……要把我当成诱饵吗? 然而,下一瞬间,我因自己肤浅而又卑劣的想法而深感羞耻。 在自己原本站着的位置,一把遍布锈蚀的巨斧从黑暗中出现,宛如断头台般落下。我由于被青鸟推开而幸免于难,她却已经无法收回自己的手臂,左前臂被斧刃斩落,血浆喷射出来。 “快跑!”她一边喊叫,一边凝聚出雷电剑,对准魔人刺去。 但魔人根本没有理会袭向自己的青鸟,他毫不犹豫地面向了我。纵使雷电剑击穿了他心脏的位置,他也没有丝毫动摇,依旧向我挥动巨斧。 我无法从那没有五官的面孔上看到眼神和表情,却从中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强烈且明确的意志——他比任何人都要憎恨我,无论我跑到天涯海角,无论重复多少次,他都要将我斩杀。 我的视野陡然旋转飞逝,然后落到草地上。 而最终传入耳中的,是青鸟悲愤交加的呐喊,以及雷电交织鸣响的噪音。 ---- 列车的广播声唤醒了我: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我似乎从一场无比逼真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眼前是列车的车厢,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没有走不出去的黑暗山林,没有魔人、没有青鸟,也没有痛苦和死亡。我重新回到了清醒的世界。 但是,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又回来了。 青鸟的面孔在我的意识中清晰地浮现。 最初认识她的时候,我还因为她那过于年轻的外貌而看低她,心想这么个人怎么也不像是国家一级猎魔人,后来我居然还在一瞬间错以为她之所以推开我,是为了把我当成诱饵喂给魔人,好方便自己苟且偷生地逃跑。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烧起来一样火辣辣的。同时,我为自己的死亡而心有余悸。但是这股误会他人的羞耻感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余悸。 毫无疑问,她是真正有着英雄情操的人,我哪里有资格在心里贬低这样的人呢? 好在我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时间回溯……我曾经怀疑这是只会发生一次的奇迹,所以没有放心依赖这种东西。不过既然会重复发生,那就不是简单的奇迹了。虽然不知道这种现象为什么会重复发生在我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人身上,但要是能够好好利用这种现象,我是否也能够拥有惩恶扬善的力量,成为一个儿时幻想过的英雄角色呢?就像是……青鸟一样? 遥远的事情先不去谈,先总结上次的事情吧。 如果把我最初见到魔人的经历称为“第一次”,那么上次就是“第二次”。 在“第二次”里,我神秘地梦游到了无名山的黑暗山林,而山林则具有“令人迷失”的特性,魔人也身处于山林里。 我的梦游、迷失的山林、恐怖的魔人……如果将这三者视为彼此孤立的三起超常事件,就过于违和了。 超常事件哪怕在国家层面上没有那么罕见,在私人层面上也应该是一生都未必能见到一次的超低概率事件才对,然而我这个一般人却一次性遇到了三起,这个概率有多低,我简直难以想象。因此,我倾向于将其解释为“一起超常事件的不同组成部分”。 魔人对我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意也能够作证这个理论,我似乎早已在某个时刻与这个魔人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关系。基于这个理论,尽管青鸟说过山林的迷失现象并非魔人的所作所为,但应该还有其他能够将两者连接起来的视角才对。 我以为自己只要远离无名山就不会遇到生命危险,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基于无知的乐观而已。不知不觉中,我自身也已经成为了这起超常事件的组成部分。 要不要索性逃跑——这种想法最好还是直接扔进垃圾桶里。魔人又不是无名山的“地缚灵”,青鸟提及过,他是杀人魔。如果就这么回城里过正常生活,或许哪天就会被魔人抓出来杀掉吧。最糟糕的情形就是在城里躺下没多久,回过神来又发现自己神秘地梦游到无名山上去了。 必须积极地做点什么,不再是仅仅作为“超常事件的报案人”,我自身也必须参与进去。 但具体又要如何参与呢?青鸟和魔人的战场,是我说参与就能参与的吗? 尽管茫然,但无论怎么计划,我都得先联络到青鸟。 之后,我一丝不苟地模仿自己上次的所作所为,先去无名山山脚的小卖店买水、再去派出所报案,然后回到车站,默默地等待上次见过的猎魔人部门的老男人来拍自己的肩膀。 但这次,没有人过来。 一直等到傍晚,无论是那个老男人也好、青鸟也罢,谁都没有来。 6 梦 在等待青鸟他们的同时,我在列车等候区找了张铁凳坐下,重新思考魔人的事情。 魔人为何那么想要杀我? 他是杀戮了数百人的猎奇连环杀人魔,纵使再多杀一个李多,旁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但是他对准我的杀意显然不一样,优先级高得毫无道理。为了袭击我,他对身后青鸟发出的“大招”都无动于衷,就连自己的心脏部位被青鸟击穿也无所谓,依旧优先斩下我的首级。 是因为他拥有青鸟所说的“不死之身”,才会如此不在乎青鸟的攻击吗?显然不是,他在此前的战斗里有过规避和格挡青鸟攻击的动作。青鸟提及过,魔人是失去理性的狂人,而他在失去理性的条件下都会躲避攻击,说明在他的无意识里,敌人的攻击是必须躲避的。只是这种常识性思维在面对我的时候被压制了,被更加强烈且明确的执念压制了。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无缘无故的仇恨吧,但是仇恨到这种地步,必然有其原因。 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如此深仇大恨,我自己也总该有点线索吧? 好像真的有。 但是这条线索所指向的结论,真的是过于离谱,离谱到连深想都很滑稽。 首先,我虽然一直用“他”作为魔人的第三人称,但魔人是男是女,我压根无法辨别。 他像个立体的影子一样浑身漆黑,连五官都看不出来。虽然辨别不出明显的女性特征,但如果有人说他是女性,也找不出什么反驳证据。 青鸟说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一七年四月,与前桌失踪的时间相吻合。假设魔人的真正身份是失踪多年的前桌——我也知道这个假设实在是离谱得没边,但是这个假设真的能够拿来说明太多疑问了。为什么魔人会出现在无名山?因为对于魔人而言无名山也是特别的地方,连我都由于忘不了过去而故地重游,那么他会有重返故地的冲动也不足为奇。为什么魔人对我如此仇恨?因为五年前他和我都在山里走失,最终却只有我安全回归,他事后若是知晓,对我心怀嫉恨也很合理。况且追本溯源,前桌会意外走失,不也是由于那场情书风波,致使我与她吵架、不欢而散吗? 换位思考,如果我与另一个人在山上走失,最终另一个人得救,我却不能得救,我肯定也会愤愤不平——凭什么得救的就不能是自己呢? 但是,真的要接受这种离谱的假设吗?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奥特曼的时候时常在心里评论“奥特曼出现主角就失踪,他们为什么不怀疑主角就是奥特曼”,换到自己这里才感觉,这种“因为A在B失踪的同时出现,所以A就是B”的怀疑方法,确实不是上手就能用的。 如果魔人真是前桌……我也不能够就这么白白被杀掉,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站在青鸟这边对付他。 说起青鸟,另外一个猎魔人部门的老男人怎么还没来找自己呢? 我再次用手机确认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我连屁股都坐痛了,却还是没有见到人。 都这个点了还没来人,看来是不会来了,但为何会变成这样?我这次的每个动作都力求和“第二次”一致,事情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变化。难道是因为我在某些动作的细节上和“第二次”无法保持一致,所以就产生了所谓的蝴蝶效应吗? 想也没用,俗话说山不见我,我自见山,我再去一趟派出所,问问老男人在不在那里吧。 我打定主意,抽身穿过闸机和出站口。然而,正当我穿过出站口的时候,却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迎面走来。 是青鸟! 她也看到了我,径直走到我的面前站停。我正要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了一件令自己格外震惊的事情——说真的,我最近尽是对这震惊、对那震惊,连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但是,眼前这件事真的不一样。 青鸟的左臂断了,她还特地换了一身长袖的白色T恤,左边半截袖管空荡荡地飘荡在空中。 从位置来看,这就是被魔人用斧头砍掉的部位,是她挺身保护我被砍掉的部位。 时间回溯……居然没有把青鸟的断臂也回溯掉! 这还是我认知中的时间回溯吗?难道说魔人连时间回溯之力都能够抗衡?还是说青鸟是时间回溯的例外,她就是当初挺身保护我的那个青鸟?我感觉自己某些认知的前提都被推翻了。 “你好,是李多吧?之前是你报的案吗?”她脸色憔悴,一边说话、一边掏出公安证件,对我的口气也很陌生,看来她本身并非时间回溯的例外,“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好的……”我很难从她空荡荡的袖管上移开注意力。 “你很好奇我的手吗?放心吧,不碍事的。”她干巴巴地笑着,转过身,为我带路。我有点想问她上次的老男人去哪里了,但现在的我仅仅是对猎魔人接案流程一无所知的报案者,直接询问难免招致怀疑。 她带我到了上次谈话的饮料店,远处,曾经被她斩断的一列行道树仍然健在。 在熟悉的一问一答中,她把本子放在桌面上,一边用笔记录,一边若有所思地点头。与上次的老男人相比较,她不是驾轻就熟的提问者,我也不是善于表达的回答者,因此花费了更多时间。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太阳都早已下山了,饮料店也为露天桌椅打开了五颜六色的灯光。 “你的脸色好像特别憔悴,是有发生什么事情吗?”我试探地问。 “这个啊,说来你大概不信。今天中午,胳膊突然掉下来了。”她似乎也想用玩笑一样的话语排解自己的压力,“或许是被什么仇家隔空诅咒了吧。” 但我知道,这分明是为了保护我而负的伤。如果不出意外,她这次之所以那么晚到,就是因为在忙着处理伤口吧。伤成这样都还要工作,猎魔人是这么沉重的工作吗?她明明还是大学生的年纪,却要肩负如此责任,这是否过于残酷? 我……是否应该抛开独占时间回溯秘密的贪婪欲望,将真相告诉她呢? 我决定告诉她。 不止是感情驱使我这么做,我的理性也是这么劝说自己的。 就如同我不认为自己的梦游、魔人的杀意、无名山树林的迷失现象是彼此孤立的超常事件,我也不认为时间回溯现象是孤立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道理,一般人一生都未必能遇到一次的超常事件,在一天里连续发生数次的概率实在是低到难以估算,将其视为“一起超常事件”才更加合理。而如果说我仅仅是不由自主地被某个更加巨大的黑暗漩涡所卷入了,就更不应该任由自己的意识为贪婪所占据,再去自以为是地独占时间回溯的秘密,那样只会使自己步入贪婪之人约定俗成的破灭结局而已。 不,不对…… 我又在给自己找借口了。想要用“因为这样那样,所以这很合理”的借口为自己遮羞。 我还是承认为好。至少要对我自己承认。真正驱使我如此决策的,是我想要与她并肩作战、想要以真诚待她——这么一股情难自禁的强烈念想在作祟。 “我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万分认真地说,“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完,相信我说的话。” 闻言,青鸟微微前倾身体,也认真起来了。 我把时间回溯,以及回溯过程中发生的重要事件,都对她说明了一遍。有时她会针对这些重要事件提一些细节性问题,我把能解答的都解答了,超出自己解答范围的则直说不知道。 听完后,她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假设你说的话全部是真实的……不,我相信你,这样就能说得通我的手臂为何会断了。”她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是被塞壬之刃砍断的吗……难怪啊。” “塞壬之刃?”我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魔人所持有的短柄巨斧的名字,“那把武器很特别吗?时间回溯无法回溯你的伤,是因为那把武器的力量?” “毫无疑问,就是塞壬之刃的力量。”她说,“但是在那之前,先说说你的‘时间回溯’吧。首先,这是我基于自己知识的看法:时间没有回溯过,一次都没有,全部都是你的误会。” “什么?”我疑惑道,“既然如此,我的那些经历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你是否有从侧面咨询过上次的我,如果有,我一定会这么告诉你,‘回溯时间的法术或超能力是不存在的’,至少我是闻所未闻的。而我虽然不能说是有多么博学,但在这种基础性问题上不会出错。”她说,“不过,有那么一种力量,和你的遭遇对得上号,那就是‘预知梦’。” “你的意思是……我并非回到了过去,而是预知了未来?” “对。本领极其高超的预知梦者,能够宛如亲身体验一样,体验到未来的点点滴滴,甚至会误以为未来就是现在。而在梦醒之后,他们就会回到真正的现在,却感觉好像回到了过去一样。”她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神秘的外在因素,使作为一般人的你连续做了两次细节如此丰富的预知梦,但这是预知梦这点至少是不会出错的。” “这……”我努力地消化完这些信息,然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对我来说,好像和时间回溯没什么差别吧。” “哦?怎么说?”她问。 “对于客观世界来说,预知梦和时间回溯截然不同;但是对于我的主观世界来说,无论是预知梦也好、穿越到过去也罢,甚至是全宇宙都因我而倒带……似乎都是等效的。” “嗯,如果这个预知梦现象的发动条件是‘如果你晚上会死,就必然会在白天提前梦到’,那么对你的主观世界来说就和‘一旦在晚上死掉,时间就回溯到白天’没有丝毫差别。” “然后,在此基础上,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要如何判断此时的自己是在预知梦里,还是在现实世界里?”我问。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无法判断。” “无论如何都判断不了?” “如果是弱小的预知梦者,就只会做一些朦胧的预知梦。那样的预知梦和现实相去甚远,一旦掌握在梦中清醒的诀窍,轻易就能识破。”她说,“但强大的预知梦者就不一样了,他们做的预知梦非常逼真。越是强大的预知梦者,预知梦越是和现实相似。我虽然对预知梦没有深入研究,但有在历史书上看过记载,某些非常强大的预知梦者终其一生都痛苦于无法分辨梦与现实的差别。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连自己都看不出预知梦的破绽。” 闻言,我不寒而栗。 “我不知道你做的预知梦具体有多逼真,但至少以你现在的条件是无法判断的。”她断言,但在说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不留情面,她端详了我的表情,笑道,“好啦,放宽心,其实这也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 “这不重要吗?”我反问。 “你不是也说过了吗?对于你的主观世界来说,预知梦和时间回溯是没有差别的。”她说,“那么就索性将其视为时间回溯吧。刚才是我不好,我似乎应该瞒着你……不,你都对我如此坦白,我也不该对你有所隐瞒……哎,做人真难啊。” 她最后居然还得出了这么一句深刻的感悟,令我哭笑不得。 “不,果然还是有差别的吧。我也是刚刚意识到的。”我说,“如果我的前两次死亡都是‘虽已发生,却因外力而作废’的事情,那么你的手臂会断掉我也能够理解,必定是塞壬之刃——或者持有塞壬之刃的魔人有着足以对抗回溯的力量吧。但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些都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过的幻梦’……” 我凝视着她空荡荡的袖管。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么,接下来,我就跟你说说塞壬之刃的事情吧。” 7 她的话 “首先,就如同你知晓的一样,魔人使用的武器非常特殊。据说魔人本来也只是个过着平凡生活的一般人,但在某日,他前往了一处谁都找不到的神秘之地,并且在神秘之地发现了一头谁都不认识的怪物。”这时,我们已经离开了饮料店,青鸟慢慢地走在我的前面,像是在描述古老的奇幻怪谈,“在他发现怪物的同时,怪物也发现了他。然后,怪物蛊惑了他的心灵,使他失去了一切为人的理性;而作为补偿,怪物赐予了他无上的武器——那就是‘塞壬之刃’。” 她继续说,“塞壬之刃有着诸多不可思议的特性。比如说,仅仅是握着这把武器,就能够得到远超凡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寻常的刀刃和枪弹都无法击穿他的皮肤,并且即使造成伤害,也会转眼间就快速再生愈合;更加可怕的是,面对这把武器的猎魔人,仅仅是在脑海里想象自己被其攻击,身体就会自动浮现出相对应的伤口。曾经有擅长未来视的猎魔人与魔人战斗过,他或许是以为只要凭借自己的特殊能力料敌机先,就能够在与魔人的战斗中占据上风吧,但他的下场也是可想而知:他的伙伴还没有来得及看到他动手,他就原地自动分解成了七零八落的尸块。” “这就是你受重伤的原因吗?因为你在我的预知梦里被砍掉了手臂,所以……”我忽然卡壳了,因为这里存在着一处严重的逻辑矛盾。 在梦里预见到未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她。如果真要有谁受伤,那也应该是我才对。我接连梦见了自己被魔人杀害,按照这个逻辑,我的首级也不该待在自己的脖子上才对啊? “为什么我没事,反而是你出事了。” “关于前者,我也非常疑惑。无论发生在你身上的现象是预知梦也好、时间回溯也罢,既然你有被塞壬之刃杀死的记忆,你就不可能还平安无事。”她说,“至于后者,这就很好解释了……你知道交感巫术吗?” 出现在我身上的特殊性,是否与魔人执意杀我有关呢?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不知道,我对猎魔人的知识一无所知。” “这不是猎魔人的专属知识,而是世俗社会的某个人类学家所提出的理论,他分析了古代人的原始巫术思维,并且将其分成了‘模仿’和‘接触’这两个大类。后者先不提,前者的基本原理是,假设两个不同的对象拥有相似的特征,就意味着两者之间存在某种冥冥中的关联,通过对其中一者施加影响,就能够隔空影响另一者。” “比如说在用草编织的小人偶上贴诅咒对象的照片,再用针去扎它?”我联想到了这么一种在很多虚构故事里登场的‘诅咒术’,并且将其与现实对接,“因为我预知梦里的魔人攻击到了你,所以也诅咒到了现实世界的你?” “对。”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我愕然了。 如果是青鸟自己做梦被陷害也就罢了,现在是我做梦、青鸟遭殃,这对于青鸟而言,是何等的不公平。 “塞壬之刃,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武器。”她说,“更加糟糕的是,塞壬之刃还具有对肉体和灵体造成真实杀伤的力量。也就是说塞壬之刃造成的伤口,通常来说是无法愈合的。哪怕是超速再生能力也没用,甚至是拥有不死身的怪物也杀得死。当然,我也不在例外。” “那你现在……” 在我的面前,她撩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了断臂的截面,只见上面用仿佛橡皮泥一样的白色物质凌乱地糊住了。 “已经做过止损措施了,放心吧。”她又放下袖口,叮嘱道,“这下你也明白魔人的危险性了吧,我看你好像有些想要参与进来……千万不要那么想。” 原来她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才露出伤口。但是,看到这种东西,我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退怯呢。这可是她为了保护我才负的不治之伤。 “你刚才提到了灵体……是灵魂的意思吗?你的灵魂也受到伤害了?” “差不多就是灵魂的意思吧。但说是这样,灵体和灵性也无非是另类的物质和能量,只是觉察力迟钝的人无法觉察到而已。既然对肉体能够做止损措施,对灵体也能够这么做。”她解释。 听了这话,我也不知道是该放松还是该心揪。不过她对灵魂的说法总让我有说不出的不对劲。以前在某些科幻故事里也有作者描述灵魂,尝试将其科学地解释为像电磁波一样的物质和能量,我对此也有过差不多的感觉,但实在难以用文字表达出不对劲在哪里。 我挥去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然后劝说:“既然你已经受伤了……那就呼叫外援吧,这次不要再一个人战斗了。” “很遗憾,这附近没有能取代我、或者能帮上我忙的外援。”她说。 “猎魔人就那么人手不足?” “确实是人手不足,但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你上次有没有听我说过,我是国家一级猎魔人。”她说,“这个称谓的意思是,我已经是这个国家最高级别的猎魔人了。” 虽然我起初听到“国家一级”这个词语的时候也有感觉很厉害,但是最高级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是这么了不起的角色。 “就没有其他和你一样厉害的角色了吗?”我追问道。 “有……但是,他们有的人善于觉察。如果让他们看到你,发生在你身上的预知梦现象说不定也要暴露。”她认真地说,“猎魔人部门是相当冷酷的地方,如果发现了你这么个例子,或许就会强迫你加入,再把你当成工具一样利用。” 我毫不犹豫地说:“那就让他们利用。” “什么?”她愕然。 “那个魔人是非常邪恶的家伙吧,那就绝对不能置之不理。”我希望自己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勇敢,而且,我说的也确实是自己的真心话,“我读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学,毕业之后反正也找不到什么厉害工作,到头来还是要给人打工,这不也是被人当成工具利用吗?把我会做预知梦的事情暴露给猎魔人部门也好,就当是提前找到了铁饭碗。猎魔人部门总不至于连薪水都不给我,让我打白工吧?” “你……”她愣愣地看着我,“难不成……” 我默默地等待她的后文,结果她说出来的话令我哑口无言,“难不成你的前桌是真的亲手给你写了情书,只是不小心被同学发现了,她太害羞,所以才撒谎说是其他人捏造的假情书?” “啊?”我被她这么一打岔,好不容易酝酿的决心都不知道如何安放了。 她露出了笑容,“好啦,我刚才只是随口说的。” 原来只是随口说的。 “因为就算叫外援也来不及了,和我同级别的猎魔人没有那么容易召集。” “随口说的”居然是指这个部分吗?我张了张嘴巴。而她则继续说:“目前知道的就只有魔人会在晚上十点出现在无名山上,仅此而已。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很可能就会丢失魔人的踪迹。如果他又流窜到荒山野岭里,或者混入人群中,就不好办了。” “他那样要混入人群应该不容易吧。”我在心里补充:而且他还是个没有理性的狂人。 “有什么不容易的,他只要随便往人群里面一走……”她突兀地停了下来,“抱歉,是我犯傻了。” 我有些在意她的态度,而她则换了个话题,“我不希望你参与此事,还有一个重要理由。如无意外,一旦你走到魔人附近,他就会立刻锁定到你的具体方位。” “为什么?”我马上问。 “要得出这个推理相当简单。魔人的觉察力比较偏科,虽然在战斗方面敏感,但除此之外就不那么厉害了。而你在上次却只是在几十米开外看了他一眼,他就立刻锁定到了你的所在,尤其是他当时应该正在全神贯注地与我缠斗才对……这怎么想都十分可疑。”她说出了自己的推理,“而且你还说过吧,你最初觉察到我和他的战斗时,战场大概距离你两三百米,之后你立刻转身逃跑,战场却快速地追上了你……我不认为这是你运气太差,很可能就是由于魔人能够感应到你的存在,才故意将战场转移过来。” “就因为这些?”我认为这些作为依据仍嫌不足。 “只是推理而已。所以,我就把这个送给你吧。”她从身上拿出了一枚青色的护身符,对着我展示了下。 然后,她把护身符往自己身上一按。 ——她不见了。 不,她还好好地站在原地,我的意识却诡异地得出她不见了的结论。我竭力地凝视着站在眼前的青鸟,被视觉和意识的矛盾弄得心烦意乱。 接着,她又把护身符拿开,再将其放入了我的手心,解释道:“这是隐秘护符,效果是让他人的意识无法捕捉到你,应该也可以让你从魔人的感应中暂时隐去自身。这样,万一他下山了,也无法立刻锁定你的方位。” 我的意识恢复了正常。然后,我看着手里的护符,也没有客气,将其放进了裤子口袋里。接着对青鸟发问:“你打算怎么对付魔人?他有不死之身,而你都伤成了这样……” “杀不死就封印,实力不足就用陷阱,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有很多。”她说。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既然魔人能够感应到我、又对我如此仇恨,或许我能够作为诱饵派上用场……”我到底在说什么呢,成为诱饵,这种话我居然有胆子说得出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死了也会在白天醒来,所以胆子就肥了吗?趁着自己的勇气还没有退潮,我把话说了下去,“而且,我晚上会梦游到无名山,就算不想上山,最终也会上山的吧?” “你会梦游到山上,和你一定会上山,这是两码事吧?”她说。 “为何这么说?”我疑惑。 她多看了我两眼,叹息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帮我啊。” 说完,她手中爆发出大量细小的青色电流。这些电流编织为绳索,将我捆了个严实。令人惊异的是,这些电流居然没有对我造成任何杀伤,也不散发丝毫炙热,触感倒像是极其结实的扎带一样。我在下意识地挣扎中失去平衡,坐倒在了路边的草丛里。想要站起来,力气却似乎都被电流吸走了,怎么也支撑不起身体。 “打倒魔人,是我的使命。而你是生活在普通世界里的人,谨小慎微地活下去,稍微骗骗自己也没关系,遇到发自内心恐惧的事情背身逃跑再好不过,那才是聪明人的活法。而你却试图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恐惧,真的是,没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专注地凝视着我,又忽然笑了,“但我也承认,刚才的你有点帅哦。” 她用食指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又用这根手指往我脸颊上一戳,笑着从我的视野中离去了。 我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电流绳索。阻止自己梦游前往无名山的方法原来这么简单,只要把自己捆住就好了。这么简单的方法,我怎么就无法想到呢? 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自己不是无法想到,而是没有去想。因为我真的很想和她并肩作战,所以在意识里只把事情往这个方向推进。如果自己必然会上山,与她并肩作战就是顺理成章——这真的是过于合适的理由了。所以她当时才会说: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帮我啊。 不……她这么想也就罢了,连我都这么想,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勇敢了?或许我就是一时间犯了傻才没想到呢?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李多。 但是,如果我真的有那么一点点英雄式的内在,而且连她也对我产生过这种认同感…… 一想到这里,我心里就非常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在路边的草丛里被电流捆着坐上一晚吗? 我回到了冰冷的现实,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处于非常无助的境地里。 这时,远处传来足音,是青鸟回来了。 “抱歉抱歉,是我粗心了。”她窘迫地笑着。上次展示雷电剑的时候也是,这个人就不能帅气到最后吗。 “先给我松绑吧。”我说。 “这倒不用,我会把你搬运到其他地方。不过即使如此,让你干等一晚也不好,所以你就先睡去吧。”话音刚落,她伸出右手,盖住了我的双眼。 一股强烈的困倦之意,涌入了我的意识。 耳畔传来了她温柔的话语: “当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正常的人生轨道上。” 黑暗占据了我意识的全部…… ---- 我猛地苏醒了过来。 醒来的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眼前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黑暗,抬头就能够看到挂在夜幕上的银色圆月。青鸟的捆绑措施毫无作用,我又来到了山林里。 再次感受到熟悉的直觉指引,魔人就在前面的远处吧。 忽然,身后传来了灌木摇动的声音。回头看去,青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刚刚从树和灌木的中间穿行过来,一看到我,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我想了想,便当着她的面,声情并茂地朗诵道:“当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正常的人生轨道上。” 青鸟震声道:“我没有这么说过!” 8 得手 我和青鸟沉默地面对面,氛围相当尴尬。过了一会儿,青鸟终于是忍不住了,主动提问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是怎么挣脱那道束缚的?” “我也不知道,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我先回答她,再问,“而且,我也有问题,你在弄晕我之后,又把我搬运到哪里去了?” “我给你找了家旅店,在用我的身份证开房之后,就瞒过店员的视线,把你放到里面的床上了。”她解释,“当然,我的束缚当时依然留在你的身上,那本来是在太阳再次升起前绝对不会解开的束缚才对。别说是你,就连很多猎魔人都解不开呢。如果想要钻术式的漏洞尝试解开,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四散的肉块也会自动变成十二成熟……” 这家伙往我身上装了什么危险的东西啊?真亏她之前能一边给我装会爆炸的东西一边对我耍帅!我听得都没忍住对自己检查还有没有什么电流剩在身上了。 “好啦好啦,别担心,那个术很稳定的。而且现在已经没在你身上剩下了。”她安慰道,然后面露思索之色,“不过,看来你这个会在昏睡后到达无名山的神秘现象,果然不止是梦游而已啊……只是梦游的话可没法儿这么顺利地上山,你的衣服和裤子上甚至没有沾到泥土……” 闻言,我也留意到了这处不对劲。生活在城市里的一般人要在远离山道的前提下爬山没有那么容易,而我此刻应该是已经相当深入了无名山未对游客开放的自然地带,这里没有开出方便人走的路面,连我都无法保证自己在清醒时能够从容经过,更遑论是梦游了。 想到这里,我又检查了自己的鞋子。 鞋底和边缘有点泥巴,但这完全不是奋力爬山过的痕迹,纯粹是因为我已经站在这里了,这才粘上了一点点泥巴而已。 绝不是梦游,更像是被某种穿透空间的力量转移过来了……我抬头看向青鸟,她神色凝重地摇头。看来她也不知道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 “我给你的护符,你还带在身上吧?”她问。 “在这里。”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了护符,“按照你的推理,只要我现在把这护符往边上一扔,魔人就会立刻锁定到我的方位,并且第一时间赶过来吧。” “是的。” “既然我人已经在这里了,就让我也出一份力吧。”我说,“你就在这里布置陷阱,等你布置完美了,我就把魔人吸引过来。” “……可以。”她总算是松口了,接着又补充道,“但在魔人赶来后,你要立刻用我给的护符回避。反正逃也逃不出这片山林,你找个地方藏好就行。” “好的。”我也有这个打算,虽然有点想要再多出力,但我也不想做累赘拖人后腿,“对了……既然这片山林会让里面的人无法离开,那么魔人呢?他也无法离开这里吗?” “无法指望。我虽然确信笼罩这片山林的迷失之力并非魔人的陷阱,但要说和魔人毫无瓜葛……很难这么认为啊。”她的判断和我一样,令人迷失的山林和出现在这里的魔人,这两起超常现象很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因果关系。 她抬手一招,无数青色电流宛如从湖里捞起的渔网一样从空气中出现,又在她的掌心汇聚,形成了璀璨炫目的雷电剑。周围都被照得一清二楚,令我情不自禁地眯起双眼。无论看多少次,我都难以对这样的光景挪开视线,此时的青鸟就像是从奇幻故事里走出来的剑士一样,但配上她的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又形成了与那种幻想风格相冲突的氛围。这并非坏的冲突,相反,我或许从小就想要变得像青鸟一样吧。既像随处可见的人们一样衣食住行、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又能够在关键时刻显现出魔幻的力量,威风凛凛地迎向企图扰乱和平的黑暗与邪恶。 青鸟对着空气挥剑,大量的电流从雷电剑里散射出去,在空中化为了绳索一样的东西,然后这些“绳索”落到草地上,宛如成了阴险的活蛇,潜伏到草丛间,隐没无踪。 这似乎是她之前拿来束缚我的“电流绳索”,只不过变得更加粗、更加多了,也就是所谓的“威力超级加强版”吧。果然就和她之前提及的一样,她在意识到自己杀不死魔人之后,就要把战术改成封印了。 如果这个封印战术失败了,无法离开山林的我也难逃一死吧。那么,这场经历最终也会变成梦吗?不对,这种说法好像是现实会被变成梦境一样。但在事实上,如果最终会变成梦,那就说明从一开始就是梦吧。 此刻映入我眼帘的,到底是梦呢,还是现实呢?虽然我对青鸟说过“时间回溯和预知梦对我的主观世界来说都是一回事”,但那不过是我的逞强,我对自己是否处于梦里这一点非常不安。 时不时地,我观察自己的双手。很真实,但之前两次被魔人杀死时也是这么真实。无法判断自己处于现实还是处于梦境,竟是如此令人彷徨。这与纯粹的恐惧又是不一样的情绪,就像是双脚没有好好地站在地上一样,近似于悬空一样的感觉。 我不希望这些经历全部是虚假的,无论这些经历为我带来了多少恐怖、多少痛楚。 说起梦境,我记起一事,向青鸟搭话道:“对了……” 她正在布置陷阱,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不,没什么,你忙吧。”我想想还是住口了。 “什么嘛,你这下反而让我很在意。”她笑着回头,“说说吧,是有什么烦恼吗?没事,跟你说话也不影响我做布置。”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自己前段时间连续做的怪梦给她说了一遍。 “嗯……原来如此。在梦里和像异性一样的东西结合,醒来后发现自己变得对异性毫无欲念……”她面色严肃地听完,接着忽然像没憋住一样笑了,“什么叫‘像异性一样的东西’嘛,直接说是女人就好了,你害羞啦?” “不,我这是很认真的说法啊。感觉那不是人类,而是别的什么未知之物。”我尽力使话题回归严肃的氛围,“那会不会我前桌的厉鬼或者怨念什么的?因为我在五年前得救了,她却没能得救,所以……” “你是过于在意那件事了。放心吧,我可是国家一级猎魔人哦。如果有什么厉鬼啊怨念啊什么的缠绕在你的身上,一眼就给你看出来了。”她自信地说。 “如果不是厉鬼或怨念,那又会是什么……”我开始思考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她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问:“她长得好看吗?” “虽然没见过它的正脸,但应该是好看的吧。” “和她交欢,你开心吗?” “很复杂吧……不过梦里的我倒是非常开心。” “感觉真实吗?” “非常真实。” “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开开心心地和美丽的异性体验真实度极高的鱼水之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振振有词地问道。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雷得不轻,“这个……但我总要解决的吧。总是对现实里的女人提不起劲,对于将来的这个那个……还是会有影响的吧。” “能有什么影响?你又不是阳痿了,相关功能都很正常对吧。再者,要是那方面的欲望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你就在晚上往床上一躺、两眼一闭,不就立刻能在梦里满足了?” 她说得好有道理啊。 连我都被她说动了。要不,还是别解决了吧?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哦,不用了。我感觉你说得很对,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解决的。就这样吧。” “别啊,说不定真的还有什么尚未显露的恶劣影响呢?”她连忙说,“这种像是恶灵附身一样的怪梦,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展成什么样,万一你是被什么魅魔锁定了呢?之后被吸走所有精力,你不会觉得害怕?” “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魅魔?” “为什么你们男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如此反应一致。”她没好气地说,“有,真的有。但是千万别抱有幻想。你们男人在做过一次之后就会立刻进入敏感的不应期对吧,但魅魔榨取男人从来不会关照这种事情。所有被魅魔榨取致死的男人都是在极度的痛楚和绝望中死去的。” “原来如此。” 不过,我其实也没有真的打算放弃解决那个怪梦,只是稍微“报复”她刚才的使坏而已。 这样对她解释之后,她将信将疑地点了头,继续回到布置陷阱的作业里。 片刻后,陷阱布置完成了。 青鸟做了一次深呼吸,握紧雷电剑,对我颔首示意,“开始吧。” 我将护符拿出,手心向下,五指松开。 护符落到了地上。 这一刻,笼罩在我身上的,我本人感觉不到的力量,大概是真的消失了;而下一瞬间,远处传来了宛如炮弹落地般的响动,同时还有群鸟振翅逃亡的动静。 “是魔人的脚步声。”青鸟沉声道,“他要来了!” 她不久前的推测是正确的,魔人果然能够感知到我的方位,护符也确实从魔人的感知里隐去了我的踪迹! 我立刻捡起来护符,藏身到了最近的树木后方。这大概花费了我八九秒钟的时间,而就在我成功藏身的后脚,魔人爆炸般的足音由远至近,迅速到达。 他之前应该在很远的地方吧,否则不可能注意不到这里的雷光。但就是这么遥远的距离,他也能够在十秒钟以内到达,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我一声不吭地窥视战场,只看见一道无比神速的黑影划破夜空,落到了我捡起护符时站着的地方。而就在他落地的同时,剧变发生了。 以他站着的地方为中心,附近大片的草地爆发出了无数雷光。密密麻麻的雷光化为了数十上百条粗实的绳索,结结实实地捆绑住了他的躯干和四肢! 青鸟急速迫近到他的身前,高举雷电剑,作势斩击。 但这不过是个假动作,就在即将斩落的一瞬间,她倏然身化雷光,绕到了魔人的正后方,再次斩下雷电剑。 而魔人——这个为我留下了深刻恐怖回忆的家伙,他在被如此多电流绳索捆绑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够抬起那条握着巨斧的胳膊。不过,两人在这一瞬间交锋的速度太快了,我所能够看清楚的过程细节也就仅限于此。说不定魔人仅仅是被青鸟的假动作唬住了,在抬起胳膊之后便毫无作为;又说不定魔人在抬起胳膊之后还做了几次反击、青鸟也挥动了不止一剑, 总而言之,我到头来只能看到这么一个结果:魔人的右臂被雷电剑斩断,这只断掉的手臂牢牢地握住巨斧,高高地抛射到了半空中。 或许他的身体真的是纯粹由黑影构成的,在脱离本体之后,那只断臂在空中迅速地分解。 最终,只有巨斧从天而降,重重地斩入了距离我十几步外的草地。 魔人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和武器,他再也无法反抗青鸟的封印陷阱了! 正当我如此确信的时候,魔人遽然发出了剧烈的“咆哮”。 实际上魔人从来没有用自己的嘴巴发出过任何声音,但是他此刻的所作所为只能以“咆哮”来形容。他高高地仰起了自己的面孔,同时组成他全身的宛如黑影般的物质剧烈地震荡起来,形成了像是大量炸药连续爆炸一样的轰然巨响。黑影物质甚至少量地脱离他的身体,化为了和冲击波没有差别的黑色魔风,距离他最近的青鸟顿时被扫飞出去。 我借由树木的保护而没有受到魔风的直击,但是,那爆炸般的巨响依旧对我造成了巨大影响。即使捂住耳朵,我也在一瞬间就失聪了。过于巨大的响动甚至以空气为媒介不停地撼动我的头盖骨,我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在震荡。 想要好好思考怎么办,但是任何思考都在成形前被震荡成了浆糊。注意力迅速涣散,连意识都难以为继。站也站不住,像虫子一样难看地倒在了地上。 视野边缘浮现出了金属的反光,是魔人的武器——塞壬之刃。 我伏在草地上回避魔风,并且吃力地爬行过去,想要拿起这把武器。至于拿起来能够做到什么,会不会拿到了就要受到神秘的诅咒暴毙而亡,说到底这种巨斧自己是否拿得动,诸如此类的念头每当在我的意识中浮出水面,都被巨响震荡粉碎了。 魔人的“咆哮”仍在持续中,连封印他的电流绳索也都在强烈的魔风里一扫而空了。青鸟已经重整架势,要再次逼近他。但在所有电流绳索崩溃的一瞬间,似乎也有某种冲击传达到了她的身上,使她全身爆炸般地绽出累累伤口,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雷电统统熄灭后,树林重新回到了黑暗。 也就是在这时,我终于抓住了塞壬之刃。 魔人蓦然转过头。 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声音。但是,我一清二楚地感受到:一道充满了杀意和执念的疯狂意志,在这一刻锁定了我。 9 紧随而来 当我触摸到塞壬之刃的一瞬间,显著的变化发生了。 我难以为继的意识从涣散恢复为了清晰,宛如泥浆般粘稠恶心的眩晕感像是遇到了超级强力的抽吸机一样荡然无存。眼前的世界倏然变得无比清楚,好像我以前是隔着毛玻璃观察世界,又好像是重度近视的人佩戴上了眼镜,我甚至能够观察清楚数十米外树木的粗糙纹路。而且,本来这片山林黑暗到只能勉强看到物体轮廓,现在也变得格外“明朗”,倒不是光线变亮的感觉,如果说之前的我是待在极明亮处的人突然进到黑房子里,那么现在的我才总算是完全“适应”了这片黑暗。 所有物体的运动似乎都变得缓慢了,先前被冲击波激起的泥沙和草屑正在缓慢降落。如有必要,我甚至有余力去看看那些泥沙里面有没有夹带虫子。刚才还在疼痛的耳朵现在也不疼了,而且鼓膜似乎也瞬间痊愈了,我能够一清二楚地聆听到周围传来的所有声音细节。 更加重要的是,现在的我浑身上下都是数不清的力量感,好像血管里有群赛马在奔跑。 青鸟曾经为我解说过,塞壬之刃有着诸多不可思议的特性,比如说,仅仅是握着这把武器,就能够得到远超凡人的力量。 她还说过:塞壬之刃造成的伤口无法痊愈,能够克制超速再生能力,甚至能够杀死不死之身。 换而言之,魔人自己的武器,就是能够杀死魔人的武器。 现在的我已经具备了亲手杀死魔人的先决条件。 当我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魔人的杀意。这不是比喻,我好像真的拥有了本以为只会在故事里出现的,能够体验到虚无缥缈的杀气的“觉察力”。这是何等恐怖的执念啊,如果他有五官,我甚至怀疑那极端混沌的执念都会化为黑色的液体从他的七窍里流淌出来。从他的身上满溢而出的是哪怕与我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极端仇恨之心。以至于我还来不及欣喜于自己才获得的强大力量,就要在这股执念的冲击下变得窒息了。 魔人陡然向我突进了过来。 他的速度我本来都无法捕捉到,但在此刻的我看来,他的速度竟与一般人没什么差别了。在突进的过程中,他被青鸟斩落的胳膊断口迅速蠕动着,宛如搓揉橡皮泥一样快速地长回了手臂。看不到他的伤口里有骨头和肌肉构造,或许他连内脏都没有吧。我从未亲眼见证过他的不死身,如果他全身都能够像这样恢复,那也确实是不会死了。但如果被塞壬之刃砍中了又会如何呢? 我强迫自己冷静地判断局势。本以为会很困难,却非常简单地做到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动斧头,砍向魔人的首级。 原来我还能够对别人下如此狠手啊,我心里某处在这么感叹着。不过,我有太多对魔人下狠手的理由了。他杀死了我两次,砍掉了青鸟的左臂,曾经还杀死了不知道几百人,真是找不出来犹豫的理由。话虽如此,我说不定还是会犹豫吧,这就是复杂的人性了。 而结果,我对自己放心了。我完全没有犹豫,脑子里都是先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再谈其他的念头。甚至觉得以他为对手的话这么做还不够,要碎尸万段才能够安心。 只可惜我这一击并未建功。他右手一握,组成他身体的黑影物质分离出来,化为了一把在形状上与塞壬之刃完全一致的斧头,与我这边的斧头对撞在了一起。 斧头与斧头的撞击,迸发出了宛如引爆炸药般的巨响和冲击波。 我只觉得手掌一阵发麻,斧头都快要脱手而出了。而他则远比我更加熟悉这种感觉,快速恢复姿态,又是一击,劈向我的脑门。 如果是之前的我肯定会中招,现在的我却避开了。不止是因为速度,当他使出这一击的时候,我的意识中闪过了非常明确的“觉察”,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这么做了”,便在他攻击的同时后撤了。 紧跟着,他接二连三地攻来。招招都是致命一击,我几乎能够看到自己毙命的画面,最终却都以同样的方式避开了。 如此强力的“觉察”,也是塞壬之刃带给我的变化吗?借助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我趁机压过自己对于死亡和受伤的恐惧,并且瞄准魔人攻击的空档还以一击。然而,他似乎也能够提前看出我的动向,在我攻击的同时就采取了格挡的策略。 攻击、反击、格挡、回避……在接连不断的交锋下,在变得缓慢的世界中,只有我和魔人在以正常的速度交换攻势。而逐渐地,我也摸索出了自己如今的速度水平。 仗着塞壬之刃的威风,我确实拥有了魔人级别的爆发力。 但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魔人凭什么还能够与我战斗呢? 如果说拥有了塞壬之刃的我,从孱弱的一般人升级为了魔人级的战士,那么失去了塞壬之刃的魔人,不应该从魔人退化为孱弱的一般人吗? 还是说,塞壬之刃虽已不在他手,他仍然是塞壬之刃真正的主人,能够以某种形式共享到塞壬之刃的力量? 又是一次碰撞,我注意到他的黑影斧头不敌塞壬之刃,出现了相当刺眼的破口,却又在转眼间恢复如初。他再次攻来,形势已经肉眼可见地倒向他了。 无论如何,我的战斗经验都过于匮乏了。虽然有着强力的“觉察”,但是这种觉察力只是帮我指出问题所在,却不会为我揭示解法。 而相对地,魔人显然相当熟悉战斗,他的心里恐怕装满了琳琅满目的“解题思路”。 这根本不是分庭抗礼的战斗。此刻的我之所以还没有被杀,只是因为我及时地换成了防御姿态而已。 贸然回归攻势的话,恐怕不出三招,我就会横尸当场吧。 如果能够与青鸟合力战斗就好了,哪怕魔人的战斗经验再丰富,也双拳难敌四手。然而经过刚才的重创,青鸟已经失去战斗力了,不知道她是否还醒着,我也心焦于自己无法抽身确认她的具体安危。要是能够更早地拿到塞壬之刃——心中才刚升起这种念头,我便不由得奚落自己,这样的设想也过于奢侈了吧。 我还没有放弃杀死魔人,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希望自己能够像是战斗漫画的主角一样,在被敌人压着打的时候快速编织出逆转的战术,不过只有当自己真正处于这种局面下才深刻体悟到,在这种快节奏的近身战斗中别说是编织战术了,稍有分神都会性命不保。 为了争取喘息和思考的机会,同时也是为了让战场远离重伤的青鸟,我只能急速后撤。 魔人追逐过来的姿态,宛如发誓绝不放过我的地狱恶鬼。 “你与我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旧仇吗?”尝试向他搭话,他果然采取了置若罔闻的态度。我默默地在心里念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五年前,你也是像这样在无名山上杀死了前桌吗?或者就如同我最离奇的想象一样,你就是前桌死后化身的厉鬼,要来惩罚独活的我?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杀我? 我不想一头雾水地被你杀死。 ——而且,你也不想被我一头雾水地杀死吧。 或许这么说会显得我初尝力量的滋味便得意忘形,不过,现在的我确实具备了杀死你的先决条件。虽然远不如你,但终究是能够这样与你交手了。 他或许是从目光中“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吧,下一秒,他陡然一个加速,斧头以最强力度劈了过来。 之前的描述似乎显得我和魔人都像是拿冷兵器战斗的普通战士,但实际上,我们的战斗都是以常人无法捕捉的超高速进行的。这一击也更是猛烈到超出了常识的领域,甚至将处于格挡姿态的我直接击得起飞,我竟像棒球一样被这股力量击飞到了数十米外去。 糟糕的是,击飞后的落点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大概是落到一处小悬崖下面去了。我多等待了数秒钟才摔到地面上,又沿着下坡滚出去了一段距离。一般人的话肯定已经粉身碎骨了吧,但放到此时的我身上就只是感觉很痛而已,就像是从戳一下就破的水气球变成了无论怎么摔打都毫无问题的橡胶球。不过这一摔一滚让我感觉眼花,难以辨别清楚过来时的方向。好在我还有个独特的辨别方法——检查一下“直觉的指引”就是。 之前每次游荡到这片山林都能够感觉到指引,经验告诉我,这个指引会把我带到魔人所在的地方。 很可能青鸟提到的“魔人对我的感应”,就是和我这种“直觉的指引”一样的东西。 我平复自己的心境,默默地感应。也无需太费劲,只要不是注意力被其他东西牵扯,立马就能够把握住这种被指引感。 然而,这一次,我的判断严重出错了。 当我面朝指引的方向等待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毫不掩饰的足音。回头看去,一把通体漆黑的斧头从黑暗中劈头盖脸地斩了过来。 我反射性地招架住了斧头,然后才看到了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魔人。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从指引的反方向过来? 难不成,就好像青鸟能够为我提供“屏蔽感应的护符”一样,他也具备着某种“混淆感应的方法”? 还是说……我从前提开始就出错了吗? “直觉的指引”,从一开始就不是把我指引到魔人所在之地? 那么,这个直觉是想要把我指引到什么地方去? 由于被突如其来的背后攻击打乱了步调,我这次连防御都很难继续维持住,只能够一撤再撤。而魔人抓住这个机会,左手忽然一抬,凝聚出了一根黑色的棍子;同时右手继续挥动巨斧,对我施加致命一击。 我以最快速度后跳,差之毫厘地避开这一击。但就在下一瞬间,他竟以间不容发的速度将左手黑棍拼接到了右手斧头的握柄处,同时速度极快地突进至我的近前。 他双手持握长柄巨斧,悍然挥动过来。 在我原先的预计中,他是不可能在这个距离攻击到我的,然而此刻面对这把延长的武器就截然不同了。还没来得及落地,斧刃便劈碎了我的整块胸骨。 我悲惨地摔倒在地上,最后看到的,是魔人用双手高举长柄巨斧的画面。 一切都埋葬到了黑暗中…… ---- 熟悉的广播声重新唤醒了我的意识。 我在列车的座位上缓缓地醒转过来,车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使我忍不住眯起双眼。 我再次回到了前往无名山的列车上。这一次,我已经不再惊讶了。对于这个“时间回溯现象”,或者说“预知梦现象”,我也逐渐地接受并习惯了。 只不过,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这是我第三次死亡,同时也是我最不甘心的一次死亡。 明明都已经拿到了塞壬之刃,纵使还有下一次,我又有机会再得到如此强大的武器吗? 以及……那个“直觉的指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那是将我指引到魔人所在之地的直觉,结果似乎并非如此。 我紧紧地闭住双眼,想要平息心里涌现出来的强烈不甘。但是,此刻我最强烈的感情其实并非不甘,而是无法排解的空虚之情。 青鸟说过,发生在我身上的现象并非“回溯,而是”梦“。虽然我从来没有全盘接受过这种说法,但是,如果这一切,我亲身经历的这一切,真的就仅仅是梦……那么对于这一场场虚假的梦境投注了如此之多感情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一切都不过是发生在我脑海中的想象,而现实中的我从来没有和青鸟说过话,青鸟也不记得我这个人…… 不过是这么想想,便感觉既空虚得像是感觉不到自己的头骨,又窒息得像是身体被什么非常沉重的东西压住了。 这种被重物压住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令我甚至无法起身,就像是…… 等等,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压住我了。 而且就压在我的大腿上,搞得我站都站不起来。 我立即睁开双眼,低头看去。 压在我大腿上的重物,是一把巨斧。 准确地说,是一把短柄的巨斧。斧头有脸盆那么大,材质呈现出浑浊的黑色,遍布宛如海水常年浸泡般的锈蚀。隐约间还能够从锈蚀的缝隙里看到像是血迹一样的东西。 握住巨斧的握柄,感受到了澎湃的力量涌入自己的身体。知觉也空前敏锐,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无比缓慢,只有自己能够以正常的速度活动。 是塞壬之刃。 塞壬之刃居然跟着我回来了! 10 这个世界 我对于自己的面部肌肉管理能力颇具自信,有些时候遇到令人震惊的事情也能够故作泰然。而在经历诸多离奇事件之后,我却偶尔会怀疑自己其实是个沉不住气的家伙。但是对于此刻呈现在面前的惊变,谁又能够做到处变不惊呢?至少我自己是做不到的,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面部肌肉排列成了什么表情。塞壬之刃——塞壬之刃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塞壬之刃突破梦境,来到了现实中我的手边! 怎么回事,之前发生的种种,难道不是预知梦吗? 还是说……因为塞壬之刃有着在虚假的梦境里对现实世界的人造成真实伤害的力量,所以哪怕自身也从梦境中前往现实,也不足为奇……吗? 这也不是毫无道理。如果能够把能量传送到现实,那么把物质传送到现实也很符合科学逻辑。尽管在这种话题上讲究科学逻辑总感觉格格不入。 无论如何,当下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掩人耳目。我现在可是还在列车里,像这样把巨斧随随便便地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也未免过于粗神经了。我立即从背包里找出防晒外套将其盖住,但这个动作也有点晚了,肯定已经被其他乘客看到了吧。我只能故作泰然地等到列车到达无名山站,一到站就立刻用外套裹住巨斧,风风火火地奔出车厢,再迅速地离开车站。 找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之后,我开始研究手里的武器。 就和我上次使用塞壬之刃时的体验一样,只要用力握住斧头的柄,力量与知觉都会发生地覆天翻的变化。本来只是个一般人的我,仅仅如此就成为了魔人水平的超级战士,如此巨大而又沉重的武器在自己手里就跟稻草没两样。甚至只要有这个意思,现在就能够把外面走在街道上的路人们统统杀个精光——当然这无非是男人常有的破坏性意淫,实际上如果对手不是魔人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我大概连杀个狗都下不来手吧。 只是这武器虽好,却过于大了。便携不便携先不去提,被人看到自己拿着这种东西走在路上只会徒惹是非。如果我就这样像之前两次一样去派出所报案,怕是我要先被当场抓获。 就没有办法可以既方便地携带它、又不引人注目吗?比如说先将其藏到什么里面去…… 当我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塞壬之刃的形状忽然崩溃了。就像是用一万张扑克牌拼凑搭建的纸高塔被人用力踢碎了一样,斧头凭空分解成了数不清的靛蓝色光芒颗粒四散纷飞。如果是作为无关人士,我大概会感慨这是如同放生萤火虫群般唯美的画面吧,但现在却被整了个手忙脚乱,反射性地用手抓捞漫天的光粒。 而神奇的是,我一伸手去抓,便宛如产生了强烈的吸力,漫天的光粒整齐划一地回归我的手心,重组为了巨斧的形状。 看到这幕画面,我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再次在心里想着要把武器“藏起来”,巨斧便又分解成了无数光粒,最终在空气里隐没无踪;而我一用手在空气里抓握,无数光粒便从空气里密密麻麻地现身,极其快速地组合为巨斧形态。 塞壬之刃原来还有这么“人性化”的隐藏功能? 魔人过去在全国作案无数,也是用这种方法携带武器的吗? 有了这个功能就方便太多了。现在我就能够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联络青鸟,而非需要先找个地方藏匿武器。不过之后和青鸟并肩作战的时候,我还是得先设法解释这武器的由来。 我立刻动身起来了,但是,当我终于走到派出所的时候,我却看着大门陷入了犹豫。 说到底,现在的我,真的有必要再去找青鸟吗? 前两次的我选择报案,是因为我毫无战斗力,所以才必须借助猎魔人的力量;而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与魔人一战的能耐,又何须令青鸟深入险地? 更重要的是——与每次重来都能够“满血复活”的我不一样,青鸟是没有这种条件的。 即使我重新来过,她断掉的手臂也无法恢复。如果这次断掉的不再是手臂,而是脖子呢? 虽然造成这种结果的塞壬之刃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但是,我无法确认“这个时间点的魔人”是否还有另外一把塞壬之刃。而且,纵使塞壬之刃在同一时间只允许存在一把,魔人也疑似能够在不持有塞壬之刃的前提下共享到塞壬之刃的力量,因此他说不定依然有办法对青鸟造成“继承到下一次的伤害”。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两次的回忆,青鸟牺牲手臂将我从巨斧下推开、拖着空荡荡的袖管脸色憔悴地出现、在魔人的反击下全身绽裂伤口喷血倒下…… ——看来你是真的很想帮我啊。 ——打倒魔人,是我的使命,而你是生活在普通世界里的人。 ——当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结束。你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正常的人生轨道上。 她从来没有对我吐露过软弱的话语,始终站在我的前方。虽然有时候会表现出脱线的一面,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就像是个从幻想故事里走出来的英雄一样。 所以,我也想要对她逞英雄。没有用错词,就是逞,因为我也只能做到逞了。但是她也有说过,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英雄,一开始都是逞出来的。 我想让她——想让这个曾经奋不顾身救我的人,打从心底里觉得,我是个能够让她托付后背的人,而不止是一个只能藏身在后方的树林和灌木里窥视战斗,连逃跑的时候都必须要让她扛着的,要让她负起责任去照顾和拯救的人。 我想让她说我也像个英雄。 下定决心后,我转身离开了。或许这次还是无法打败魔人吧,我的战斗经验匮乏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但只要塞壬之刃还会再跟着我回来,我就依然能够再次挑战。魔人对我的优势早已不再悬殊,他再厉害也不可能屡战屡胜。 不过在面对魔人之前,我还必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 在上次,我发现“直觉指引的方向”和“魔人所在的方向”是不一样的。 如果魔人没有“混淆指引的能力”,那么在指引的尽头到底存在什么东西呢? 如果也将“直觉的指引”视为发生在我身上的超常事件之一,并且我自身又如同自己曾经推理的一样,是一起更加巨大的超常事件的组成部分,那么……这个指引说不定会带我前往这起更加巨大的超常事件的腹地。 不过这种做法存在一个难点,那就是我只要前往山林,就会被魔人发现,如此便没有功夫确认指引如何如何了。要是还有青鸟的隐秘护符,倒也不必烦恼这种问题,但是隐秘护符没有像塞壬之刃一样跟着我回来,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求助青鸟了。 好在我也不是毫无办法,这个办法还是塞壬之刃。 在使用塞壬之刃之后,我就拥有了能够觉察到魔人杀意的“觉察力”。这种觉察力也可以用来感知到其他人活动的迹象,要比喻的话,就像是战斗故事里常常提到的“感觉到了谁谁谁的气息”,而我本人的气息也在自己的觉察范围内。在觉察到这种东西之后,我就开始摸索怎么做能让气息减弱、甚至消失——听上去好像是个技术活,抹杀自己的气息这种事情哪怕在故事里也是高深的暗杀者才擅长的事情,但实际上做起来格外简单,只需要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情起伏就能够简单办到。而当我抹杀自己的气息之后,哪怕拿着巨斧从路人的面前经过,除非我主动搭讪,路人似乎也注意不到我的异常之处。 我深深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超凡力量”了。并不是指“抹杀气息”这个能力,而是指使我如此轻松练成这种高深技术的“觉察力”。对于无法真正地觉察到气息的人来说,要练成这种技术不知道需要多少岁月的苦功和研究;但是对于拥有这种觉察力的人来说,要做到这种程度就不过是“这样也不行,那就稍微变换思路吧,好,成了”的小事情而已。 如此一来,魔人大概也无法感应到我了吧。 准备做足之后,时间已经快到傍晚了。我开始上山。 一边走在山路上,一边动用才掌握不久的觉察力感知周围。即使闭上双眼,我也能够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感知到周围的地形。就好像在黑暗的房间里,如果这是自己家,无需去看也可洞悉每件家具的摆放位置,而现在只不过是这种“洞悉”没来由地出现在了陌生的地方而已。 我想要观察自己在进入山林时会如何神秘地偏离正常的时间和空间,同时,我也想要观察这里是现实世界还是预知梦。如果塞壬之刃支援的觉察力凌驾于预知梦之力,我应该是能够观察出来的。 假设这里是预知梦,就说明我这次也一定会死,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预知梦应该就是“我今晚会如何死的梦”。然后,就像前三次一样,真实化为谎言,一切重新来过。与我对话过的人们也都会把我忘个一干二净,不,他们本来就没有与我对话过,全部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感到了深深的寂寞。 像这样独自打败魔人,然后,只有我单方面地记得青鸟、青鸟却不认识我,这种感觉真的很孤独。 与青鸟接触的短短时间,虽说充满了惊恐和荒诞,却又何尝不是我曾经向往过的奇幻冒险时光。宛如魔境般的黑暗地带,强大而又令人生畏的敌人,美丽的伙伴、奇妙的力量、惊险的战斗……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王道的冒险故事一样。我竟舍不得这场可怕的冒险就此结束。 不过,是时候该结束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蓦然注意到了异常。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黑暗了,我也偏离了山道。但是,具体是何时天黑、何时偏离的呢?我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到过渡的瞬间。我确实在思索其他事情,却也有在好好注意周围的环境才对。然而回过神来——这种说法也不太对,我就没有出神过——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笼罩这片山林,会使外面的人迷失到内部的力量吗? 我默默地屏住了呼吸,开始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我暗暗地读秒,一直读到一百秒,魔人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看来就与我料定的一样,只要抹杀自己的气息,就不会变得像之前一样,每当我踏足山林,他就会锁定我并以最快速度袭击过来。 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 每当我踏足山林,他就会锁定我的方位,还会抢先袭击我——真的吗?虽然第二次和第三次确实都是这种模式,但是第一次呢? 第一次,是我在山林里游荡,然后先发现了默然立在草地上的他。 那时的我甚至有“闲情逸致”在黑暗中观察他的外貌,也不知道那时的他是注意到了我还是没有注意到我,总而言之,那时确实是过了那么几秒钟,他才开始攻击我的。 为什么?那时的我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吗?第一次和之后两次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我只是能注意到这个疑点,却不得要领。只好将其搁置,先去做预先决定好的事情。 为了避免直接遇到魔人,我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记忆,一边在山林里绕路而行,绕开了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魔人时的地方。 即使我把那处地方甩到了后方,直觉的指引也依旧在向前延伸。 果然这个指引的尽头并非魔人,而是其他东西。 走了大概二十分钟不到,我终于来到了指引的终点。 仍然是在山林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潮湿的冷风、影影绰绰的树影和灌木草丛。但是有一点不一样,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背靠大树坐着的人。 是一个穿着白色学生制服的幼女,她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脸也埋在膝间,似乎正在睡觉。 还没有等我决定好要如何试探,她便好像觉察到了我的接近,把脸抬了起来。那是一张和我以前的前桌非常相似的脸,不久前我也多次在照片上看过的脸。 是一个月前在无名山上失踪的幼女! “我等你好久了。”她依旧抱膝而坐,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就以这种姿势向我搭话,“你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吗?” “梦?”这句无缘无故的提问,射中了我心中最敏感的地方,“预知梦?” “预知梦又是什么?”她先是反问,又说,“我说的梦,当然是指这个世界本身了。” 11 假设 我在黑暗山林的深处找到了与前桌长得非常相似的失踪幼女,而她则对我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她说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但这个梦,不是指预知梦,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梦。 在黑夜中抱膝坐在树下的幼女,隐约透露出魔性的氛围。她看上去毫无危险性,又穿着稀松平常的白色学生制服,却似乎与这片宛如魔境般的山林融为一体。越是观察,越是怪异。我自己虽然手持塞壬之刃,有着不输给魔人的战斗力,但对这片山林来说依然是不合时宜的角色;而眼前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却截然相反,她似乎天生就应该活在这种魔境里,从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和脸蛋上,我依稀地觉察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异质。 要相信她的话吗?当然不,我不会如此轻信于人。 “是你把我指引过来的吗?”我决定先搞清楚这个问题。 “是的。”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看来她确实并非等闲之辈,“我必须休眠,以温存与你对话的体力,所以只好劳烦你主动来了。本以为你会很快过来,但中途好像是发生了很多意外。” 我从她的话语中读出了违和感。很多意外?我“这次”可没有遇过哪怕一次意外。 必须休眠和温存体力……她的状态很差吗? “嗯,等等,原来如此……你之前说的‘预知梦’,是指这里发生的时间回溯现象吗?”她似乎想通了之前与我的对话,“原来你是这么解读时间回溯现象的啊。但这是不对的。这个世界的时间,确确实实地回溯过了三次——这都是因为你。” 她居然知道时间回溯,而且还说出了具体的回溯次数! 我尽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然后面不改色地说:“你是想说,时间回溯现象的真正源头,就在我的身上吗?” “当然。”她说,“每当你死去,这个世界就会破碎。然后,所有的碎片会重组,形成过去的世界。而你每次都会在过去的世界里再度睁开双眼。” “我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回溯全世界的时间吧?” “不,你可以。”她强调道,“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你的梦。” “你的主张过于荒诞,我无法相信你。”我说,“而且,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我无法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因为你的梦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监视。如果我在你的梦境里亲口报出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份,我身上这层设定出来的皮囊会自动失去掩护性能,监视者也会意识到我这个外来者正在与你交换信息,并且第一时间将我除外。”她语调缓慢地说,像是在描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另外,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无法对你透露太多真相,以免在交换新信息的过程中被监视者发现。但如果你以自己的智慧推理出来,我就能够合理地沿用那些信息,与你讨论起来也会更加方便了。” “这些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妄想设定吗?监视者,还有皮囊?”我一边在心中处理这些信息量极大又真假不明的话语,一边追问,“你是想说这具小女孩的身体不是你真正的外貌吗?” 她诧异道:“小女孩的身体?这不是阮文竹的身体吗?” 阮文竹是当年失踪的前桌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但话说回来,她的脸与前桌那么相似,即使与前桌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性,我也能够接受。 “奇怪,我应该会以阮文竹这个角色参与你的梦境才对,是哪里出错了吗……”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在你看来,我不是阮文竹吗?”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以前同学的名字……”我说,“难道你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吗?” “抱歉,我对这个梦境的觉察力相当有限,看不清楚自己。而且,我的灵体已经损坏到了几乎只余回响的地步,无法操纵灵性对梦境施加更多影响。像这样清楚地与你对话都算是奇迹了,或许是因为这里是梦吧。”她的发言依然充满了令人费解的味道,“但是,我希望你相信我,我是你的伙伴,是为了帮助你而冒险来到此地的。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我都会永远坚定地站在你的身边,为你倾尽所有的力量。” “你这么卖力地要求我相信你,反而叫我怀疑你。”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戒心,“而且,你的每一句话都缺乏可信度,除非你能够拿出证据来。” 她沉默了。 片刻后,她说:“如果你无法相信这个世界是自己的梦,就先以假设的态度试试看吧。” “假设?” “对,假设。就当我是个犯了幼稚病的小孩,而你则是无可奈何奉陪我的大人。我不求你立刻相信我,但不妨先假设我说的是真的。”她说,“不过就算是以假设的口吻,我也无法透露过多。一旦说出了某些关键信息,就会被监视者锁定到具体位置。我之所以会把休眠地点选择在这片有着迷失之力的山林里,就是为了逃避那个监视者。” 我想,如果只是假设,那么稍微奉陪她的主张也没什么。 我也好奇她会吐出哪些诡辩。 “你好像相当避讳这个监视者,但是,‘假设’你说的都是实话,监视者无非就是青乌了吧。”我对假设二字用了重音,并且小小地试探了她。 “乌?不是鸟吗?”她疑惑道,“这么快就……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我知道她对你做过很多接触,是在当时暴露出了某些破绽吗?” 她果然知道青鸟的存在,同时也认定我接触过青鸟。而问题在于,“这次”的我从来没有与青鸟产生过任何人际关系,身处此地的她也没有条件知晓才对。 她的反应似乎在暗示她确实拥有某种有别于正常的时间和空间的视角。 “梦境的一切无非是对记忆的再构筑,无法产生全新的知识。比如你刚才提到的灵性、灵体、觉察力……这些都是我不久前才从青鸟口中听来的术语。”我沉住气,继续说,“如果只是青鸟在用,就说明这些或许不过是我做梦妄想的设定,但如果自称外来者的你也在用,那就说明青鸟对于这个梦境来说也是外来者。” “嗯……你的结论本身是正确的。既然你已经得出答案,也就不影响我沿用了。”她点头。 “我还没有相信你呢。假设这里是梦,为什么我的感觉会这么真实?”我说,“我的脑子也不是什么超级计算机,哪怕仅限于我感知到的空间,也无法呈现得如此完美吧。” “‘真实’和‘真实感’是不同的。”她说,“或许你觉得自己身边的事物非常真实,但如果你在醒来之后反刍回味,就会发现诸多错误。因为做梦者的意识是不清醒的,而不清醒的意识得出的任何结论,都是无法信任的。” 我反问:“除了我自己的意识,还有什么是更加值得我信任的吗?” 说话的同时,我也在尝试追溯自己的记忆。就如她所说,即使无法说相信她,也不妨先假设她在说实话,以此为前提展开思考。如果我真的是在做梦,那就是说我已经睡着了;而如果我睡着了,我又是在何时入睡的? 既然要假设时间回溯都是梦里的现象,那么我就从尚未发生过时间回溯的“第一次”开始往回找。 然后……一股悚然之情,从我的内心深处爆发出来。 我记起来了,自己最初是在前往无名山的列车上醒来的。当时我在打瞌睡,然后被列车的广播声唤醒——但是,更早之前呢? 我是从哪里登上列车的?登上列车之前在做什么?记不起来……我甚至记不起来车厢里人多还是人少。说到底我是为了什么才前往无名山的?这个我记得,是为了解决五年前的心结。而且我最近还做了怪梦,不止是做了一次,而是反反复复地做……我做了多少次这个怪梦?“最近”是指多长时间?一个月?两个月?甚至连模糊的时间都说不出口。 我不由得看向眼前的幼女。对了,我最初见到她的脸,是从山脚下小卖店店老板给我的照片里。店老板是什么外貌?好像是个男人,是青年或中年,还是老年?根本无法回忆,明明我最初是从与店老板的互动里确信时间回溯现象的,我起码该记得他的这点特征才对。 我居然感觉她此前留在自己心里的那些话语,即将要挣脱“假设”的牢笼了。 “争取你的信任比我想象中更加困难,我停留在梦境里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不得不退出了。很遗憾,我没有帮助到你……”她叹息道,“最后再提醒你,监视者是个相当狡猾的人,一开始把时间回溯说成是预知梦的人,应该就是她了吧。这样即使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也只会以为是所谓的预知梦,而无法意识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梦了。” 她补充,“另外,你也必须注意,她还能够对你的梦境进行干预。比如说为自己设定一个合理的身份,或者对你梦境里登场的角色添加一些与旧设定不矛盾的新设定等等。如果是在梦境尚未成形的阶段,她说不定还能够再做一些更加巨大的干预吧,但好在你的梦境现在很稳定,所以她也只能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干预。” “假设青鸟真的是你口中的监视者……”我先设法停住内心的动摇,再问出自己当下最在意的问题,“她是知道这里是梦境,所以才会牺牲自己的手臂救我的吗?” “牺牲自己的手臂?”她奇怪地想了想,又看向我的武器,“她被这把斧头砍过?” “是的。” “幻想也好、真实也罢,一旦被这把斧头斩灭,那就是真的被斩灭了。哪怕是在梦里也一样,她一定十分清楚这点。”她说,“她对你是善意的,这点我想否认都无法否认。但切记,强加的善意,有时与恶意没有区别。” 话音刚落,我就从她的身上觉察到了显著的变化。但并非肉眼可见的变化,而是一种无形之物的抽离。总是笼罩在她身上的、与这处魔境相衬的异质感正在褪去。她好像在慢慢地变成普通的小女孩。 “我的时间到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按照她坚持的说法,她这是要“退出梦境”了吧。但在我看来就像是附身在幼女身上的鬼魂即将升华了一样。 原来她所谓的退出,并非带着身体一起退出吗? “等等……”我叫住她,“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你就叫我无名吧。” 这个名字也过于随便了。 她好像从我的反应里品出了什么,然后看向我手里的斧头,“这把斧头,现在是叫塞壬之刃吧,那么就称呼我为‘任塞’好了。” 这种命名方式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听她这个说法,难道塞壬之刃以前不是这个名字吗? 没等我提问,任塞便道别了。 “再见。” 她的身上,那股异质感彻底消失了。 幼女呆然了一会儿,忽然看看周围,流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又看到了手持斧头的我,脸色更加惶恐了。 她似乎真的成了普通的小女孩,这个反应也不像是演技。无论任塞的梦境之说是真是假,至少她退出了这点是不假。我先试着安抚幼女,好在她也不敢乱跑,只是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你的爸爸妈妈很担心你,我是来救你的。”我试探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任塞。”幼女畏畏缩缩地说出口的,竟是任塞刚才随便取的名字。既然这不是演技,似乎就只能相信任塞的梦境之说了。但我从感情上无法相信那样的话。 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说:“附近有些野兽在徘徊,我要先去解决一下。你能先在树上等等吗?我把你搬运上去,回头再来找你。” 她怯怯地点头了。 我把她送到了树枝上,然后先远离了这里。其实我也不知所措,按照原计划,在解明“直觉的指引”之后,我就该去对付魔人了。但是任塞的出现打乱了我的心思,与她对话时发现的自己记忆的缺失更是使我烦恼不已。 莫非任塞对我的头脑动了某些手脚?她好像以某种神秘的方法暂时地占有了幼女的身体,说明具有意识领域的力量,而我的记忆之所以会出现缺失,就是她的所作所为? 为了重新整理自己的记忆,我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软件,看看哪些是完整的、哪些是缺失的。首先我需要一条主轴,而说起自己近期经历的主轴,起点无非是五年前的失踪事件。 我一边回忆着暗恋前桌的时光,一边以她为切入点,作为自己故事的开头: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前桌是个外貌沉鱼落雁的女生。 “灵动的眼神,清澈的嗓音,身上总是香香的。我对她心怀暗恋,却羞于启齿。 “谁料想……” 然而,才写到“谁料想”这句话,我便未曾料想地注意到了这段开头的扭曲之处,不由自主地瞪视起第一句话。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什么叫“还在上学”的时候?似乎我现在已经没在上学了一样,但我不是还在上大学吗? 是我不小心用了不恰当的文字吗?不,这句话是从我的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出来的。正因为如此,这种自己的文字与现实之间微妙的龃龉才显得如此刺眼。 难不成,我真的在做梦,这段话语是我现实意识的自然流露? 这时,远处传来了有人接近的动静。 是魔人吗?我立刻警戒起来。然而,出现在视野里的却并非魔人。 一道格外眼熟的人影从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了身形,赫然是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青鸟。 她以极其陌生的眼神凝视着我。 12 监视者 我此时此刻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青鸟。 任塞讲述的梦境假设与发生在自己意识里的记忆缺失已经使我稍微动摇了。本来只是如此的话我还不至于怀疑现实,但是,早在与任塞相遇之前,我就已经在怀疑了,怀疑自己立足的并非现实,而是预知梦。 更加糟糕的是,当我继续追溯回忆时,我发现自己缺失的记忆越来越多。 我知道自己今年十九岁,是大学生,但是,我上的是什么大学呢?在上大学之前,我又在哪里读书呢?很多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内部却是千疮百孔,稍一推敲,便土崩瓦解。 假设,我真的在做梦,青鸟则是任塞所说的,梦的监视者…… 这个几近现实的梦又是因何而来,监视者的任务又是什么? 青鸟先说话了,她的声音把我从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思考里捞了出来。 “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就是李多吧。”她以对待陌生人的口吻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反问。 “现在是我在问你。不过也对,于情于理,我必须先自我介绍。”说到这里,她突然召唤出雷电剑,剑尖对准了我,“我是国家一级猎魔人‘青鸟’,有人向无名山派出所报案,说你持有非法武器。通过列车内部的监控也看得一清二楚,你持有的,是‘塞壬之刃’吧。但你应该是个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才对,你是从哪里捡到这把武器的?” 原来这就是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她是追踪我这个“危险分子”的足迹上山的。 但是这个理由会不会还是有点牵强了。那些普通的执法者是如何通过监控视频迅速鉴定这把斧头是塞壬之刃并联络青鸟的?为何青鸟会如此巧合地在大山上与隐匿气息的我撞了个正着?虽说都不是完全无法为其辩护,可一旦心里装了怀疑,看什么都有嫌疑。 我真的不想相信自己活在梦里,却也无法把任塞的话当作没听过。 或许最理性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怀疑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到台面上,再借助青鸟之后的回答,扫清自己的一切怀疑。 看到青鸟把雷电剑对准自己,我心里说不出地发闷,同时又下了决心,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应该知道回溯前的记忆吧。” “回溯前?”她皱眉。 “而且,这一切都是梦吧。”我故意用确信的口气说。 “你在说什么话题?”她反问道。 “上次你对我开玩笑,提及了过去我前桌的情书事件,说那情书或许是前桌自己写的。但我之前回忆过了,上次我没有对你讲过情书事件,仅仅说了之前回溯过程中的重要事件。而情书事件既不发生在回溯过程中、也不重要。”我想,如果她真的不记得回溯前的记忆,我这番话就是鸡同鸭讲,想想就非常窘迫,但哪怕有着那种可能性,我也想要当面说出自己的疑惑,“坦白说,我在更之前的回溯里虽然亲口对你讲过那件事,但在讲完之后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你当时非但没有嘲笑我,反而鼓励我。这让我觉得自己被施加了多余的同情,心里不是很痛快。” “虽然你说了这么多奇怪的话,但很抱歉,我与你是初次见面吧。”她说,“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果然,那样说是得不到任何结果的,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盘算。我说:“我是为了找到一个月前在山上失踪的幼女而来的。” “什么?”她面露意外之色。 “而且,我知道你也在调查这起事件。”这是青鸟初次与我见面时提到的,我把自己的试探进行下去,“但是你知道那个幼女的名字叫什么吗?你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我的梦。如果我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那就说明我还没有编好,你也无从得知。” “听好了,虽然不知道这些想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这么向你灌输的……”她说,“这些都太荒唐了,你先告诉我你手里的武器是从哪里来的。是有人交给你的吗?还向你灌输了这些荒唐的思想?”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假设她是所谓的监视者,我便绝不能对她说出是谁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因为那等同于暴露了自己的情报底细,会让她得到编织说法的思路。 但我希望她不是,所以我也希望她能够对我接下来的话无动于衷。 “我已经想到了证明的方法,那就是现在就给那个幼女编一个名字,之后再去确认。虽然我现在无法离开无名山,但等到下次回溯再找认识她的人去确认也无所谓。”我稍微抬起了斧头,“打个比方来说……这把斧头是叫‘塞壬之刃’吧,那么我或许可以给她取名为‘任塞’,或者其他什么名字……如果之后确认到她的名字与我取名一致,那就说明这里真的是我的梦境了。” 这是我最后的试探了。假设我是监视者,青鸟是做梦人;并且我有着任塞描述的“为梦境角色添加与旧设定不矛盾的新设定”的干预力量,又不希望青鸟能够证明自己在做梦。那么现在就会为那个幼女编造新名字,再说给对方听,之后放任对方去确认。 从任塞说过的话来看,监视者无法探测到我们在这里的对话,应该不知道幼女已经有了名字。 这已经是以我的智慧绞尽脑汁所能够想到的最佳策略了,具体能够做到什么地步,我也只能听天由命。说到底,我根本不了解所谓的监视者的能力详情。或许这种方法不过是自作聪明吧。 又或许梦境之说从一开始就是个完成度很高的恶作剧。 当我说完后,青鸟沉默了下。我安静地等待她的回应,而她的话语则令我的心灵石沉大海。 “虽然我不知道你找‘乔甘草’有什么事……”她说出了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但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我用几次深呼吸整理芜杂的情绪,然后说:“跟我来。” “你要去哪里?”她追了上来。 我来到幼女藏身的地方,将其从树上抱了下来。青鸟看到这一幕,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告诉这个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幼女小心翼翼地说:“你好,姐姐。我叫任塞。” 青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所以……”我直直地看着她,“我真的是在做梦吗?” 过了很久,她的肩膀失去了力气。 “是的。”她说,“这个世界,这座无名山……都是在你的意识内部构建出来的虚影,是你的梦境。” 得到了她的亲口确认,我的思绪都像是冻结住了,又像是被重锤击碎,化为碎片、散落一地。 任塞说的居然都是真的……不,还有其他可能,比如任塞和青鸟联手骗我……动机是什么?我的记忆缺失又要如何解释?会不会真的是任塞用某种意识力量删除了我的部分记忆……但是…… “是那个外来者告诉你的吗?她现在从失踪幼女的角色身上脱离了?”青鸟复杂地说,“我一直在追踪她,却连她的脸都没有见过一次。她还对你说了什么?你要当心,她或许就是让这个梦境变得如此危险的元凶。” “你没有见过她?”我勉强驱动自己的思考,“她说自己的灵体受了重伤,那不是你造成的吗?” “重伤?她受伤了?是谁做的?”她先是茫然,接着说,“比起这个,魔人还没有过来……你是怎么避开魔人的感应的?我给你的隐秘护符应该已经回溯掉了吧?” 她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知道之前回溯的记忆。 “是回溯掉了没错。所以我现在是用抹杀气息的方式回避感应的。”我回答。 “抹杀气息的方式怎么可能回避得了魔人的感应?”她满是困惑地说,“就连我给你的护符本来也回避不了,那是我针对魔人的感应而特别制作的。啊……” 她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但已经晚了。 远处传来了魔人宛如炮弹落地般毫不掩饰的足音,那足音以极快的速度接近过来。 我意识到:原来魔人之所以没有发现我,不是因为我抹杀了自己的气息,而是因为作为做梦人的我以为这么做有用,仅此而已。 而现在,这个“魔法”已经失去了效力! “等等,我立刻把护符给你!”青鸟手忙脚乱地掏口袋,同时居然还去操心身边的幼女,“你是叫任塞对吧,赶紧躲起来!啊啊来不及了,先到我背上!” “不,没有这个必要。”我立即抢先背负起幼女,并且抓住青鸟的手,往远离魔人的方向疾速奔跑起来。 如果这里真的仅仅是我的梦,那么我应该是能够突破这片山林的。 为什么我会在登上无名山的时候神秘迷路,为什么一旦进入山林就再也无法离开……现在似乎摸索到真相了。因为这片山林是从我的回忆中具现出来的。我对这片山林的回忆,就是这么一处“回过神来便再也无法折返的地方”。 但是,真的无法折返吗?并非如此。因为当年的我最终还是被搜救队救出去了。在疾速奔跑的同时,我也闭上双眼,回忆着当时的感情。 尽头依稀出现了探照灯一样的光芒,即使闭着双眼也能看到。我向着光所在的地方跑去。光芒越来越大,当视野的全部都被光芒占据之后,我不由自主地睁开了双眼。 环顾周围,已经回到了正常的山道上。但时间不是白天,而是黑夜。先前的光芒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居然真的回来了……”青鸟在我身边感叹道。 又是一起能证明这里是我的梦境的事实……我默默地松开了她的手,然后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你会回答我的吧?” 她看看自己的手,先是停顿了一会儿,再点头道:“会。” 我们回到了山脚的景区。 此时的景区空无一人,小店和其他设施都关闭了,也看不到这里的居民们的灯光。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和青鸟。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倏然发现那幼女也不见了。青鸟看到我的反应,便解释道:“那个角色的活动区域大概仅限于无名山吧。” “角色……”她的口气不像是描述人,而是描述物品,我在意地问,“魔人会袭击她吗?” “不会。魔人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你,以及妨碍他杀你的人。”她说,“而且你也不必担心那个角色,她不过是你幻想出来的东西罢了,并非真正的人类。” “那你之前还那么关心她?” “我……”她张了张嘴巴,脸都变红了,“我就是……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就先动了啊……等等,你笑什么?” 她孩子气的反应令我心里的某处感到放松和开心。或许她对我隐瞒了很多,但是她的本性,果然还是我所了解的那个青鸟。 “对了,你为什么会发现我的特殊性?如果不是你自己推理出来,而是那个外来者直接告诉你,我应该是能够感应到的。”她问。 “因为你和她用了相同系统的术语,像是什么灵性、灵体、觉察力……这些都是我不可能掌握的术语,而只有不属于这个梦境的人才会带来这些知识。”虽然口中说着“梦境”,但我在心里仍然难以接受,似乎自己与这个词语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是吗……看来她也没有告诉你多少啊。”她一边思考,一边说,“不过也对,深入太多会触发我的关注,来不及说完就会被从梦境里除外……” 她的发言就好像我的结论虽然正确,但过程全部错误一样。 说起来,任塞听到我的推理时,也说过“你的结论本身是正确的”。难道我在所谓的现实中是知道这些术语的吗? “我到底为什么会做这场梦?”我先问及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你又为什么会进到我的梦境里?” “这就要从头开始解释了。首先,我的身份呢,并非什么‘国家一级猎魔人’。在现实世界,我是隶属于国家隐秘安全局的主力级执法术士。不过干的活儿就和猎魔人没什么两样,要负责处理各式各样的隐秘事件,以及酿成此类事件的术士罪犯。”她说,“至于你……你作为生活在世俗社会里的一般人,在现实世界里不幸地卷入了隐秘事件,是一个悲惨的受害者。当我们将你解放出来的时候,你患上了严重至极的心理疾病。而为了治疗你的心理疾病,之前的我们所使用的治疗方法……就是这个如今已然失控的梦境了。” 13 不死身 “这个梦境是我们安全局的术士以法术的力量结合你的记忆,在你的意识内部构建出来的虚拟时空,目的是治疗你的心理疾病;而我之所以会在你的梦境里,则是为了监视梦境的运行情况,一旦梦境的走势出现误差,就要负起责任拨乱反正。”青鸟解释道,“在你进入梦境之后,你的人格会重置到尚未产生心理疾病的阶段。就好像是做了一次外科手术,你的心理疾病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切割分离。” 她补充,“但人格是相当复杂的东西,即使想要仅仅切除心理疾病的部分,也会产生诸多连锁反应,或许可以将这种情况形容为‘拔出萝卜带出泥’吧……总而言之,你在这个过程中也丧失了诸多记忆。” “我确实有很多事情无法记起来。”我承认道。 “人在忘记一些事情之后,大脑有时会擅自填补空白。就好像很多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发挥想象力,对过去的记忆增加一些不存在的细节,与其他人的回忆发生冲突,这是大脑对变得稀薄的回忆所做的填补处理。而这种现象也十分显著地发生在了你的身上。”她说,“但这不是坏的倾向。相反,这是好的倾向。就好像身体凭借自己的再生力慢慢地恢复手术的创口和失去的血液一样,你的人格也在梦境这一环境下,以这种自我填补的方式,逐渐地从病态恢复到健康。” “但是……”我接了下去,“你说,梦境失控了。” “没错,这是出乎预料的事态。”她的声音变得低沉,“有人以未知的方法,从外界强行骇入了这个梦境,并且在梦境中植入了恶性因子。这使得本来和平的梦境化为了危险而又恐怖的噩梦,而作为恐怖之化身的……就是你非常熟悉的那个家伙。” “魔人。”我念道,脑海中浮现出了那道杀死自己三次的身影。 “每到晚上,你就会无意识地游荡到无名山上;而每到山上,你就会被魔人发现、杀害。”她说,“尽管我之前有阻止过你,但即使用法术将你的身体束缚住,也依然无法阻止你前往无名山。我也有挑战过魔人,而魔人却是不死之身;后来也有尝试过先将其封印起来,再思考如何杀死他,却终究力有未逮。而更加糟糕的是,魔人这一存在,成为了你在这个梦境里的镣铐。简单地说,如果你想要从这个梦境里清醒过来,就必须先将魔人杀死才行。” “是谁骇入了我的梦境?”我问,“是任塞?” “任塞……是指用那个失踪幼女的角色参与梦境的外来者吗?她确实有着很深的嫌疑,所以我一直设法在梦境里搜寻她。”她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初和你见面的时候,我不是说过自己在调查幼女失踪事件吗?其实就是在寻找这个外来者。” “你知道她的现实身份吗?” “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她摇头,“我认为对你梦境植入恶性因子的人,应该是安全局的某个内鬼。虽然不知道这个内鬼对你动手的动机,但如果想要对身在安全局接受治疗的你动手,就必须先混入安全局才行。” 她的推理也适用于任塞,后者大概也是身处于那个所谓的安全局的某个人。但如果任塞和青鸟站在同一阵营里,就没必要对青鸟采取回避态度。除非她就是那个内鬼,那个把我的梦境化为噩梦的始作俑者。 不过如果是这样,任塞就没必要对我提供那些信息。按照青鸟提供的线索,始作俑者的目的多半是破坏我在梦境里的心理治疗吧,所以这个梦境如今的局面应当是他乐见其成的,而任塞做的却是打破现状的努力。 那么……换个思考角度吧,如果青鸟才是始作俑者,而现在是在贼喊捉贼呢? 那也不可能,就连任塞也承认青鸟对我的善意和牺牲,我个人也无法想象青鸟会陷害于我。 始作俑者是不在这里的第四方吗? 感觉脑浆都要变浑了。其实我从感情上还没有彻底接受自己活在梦里,心里无论如何都在抗拒这种荒唐的结论。 “为什么你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这里是梦呢?”我问。 “这是为了安全起见。自然情况下,做梦者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说明快要醒来了。而现在你却因为外力无法醒来。”她回答,“在这种情况下告诉你在做梦,我不知道梦境会发生什么未知的变化。” “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我无法醒来,也不影响你离开梦境吧?事实上任塞就先离开了。”我说,“有没有办法从外部唤醒我呢?” 她反问:“在梦境治疗的途中唤醒你,治疗会失败,这样也没关系吗?” “现在已经不是治疗不治疗的问题了吧。”我说。 她语出惊人道:“即使‘梦里的你’消失了也没关系吗?”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在这么问,但我已经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你以前也偶尔会做变成另一个人的梦吧,但在醒来以后,梦里的自我认知就会消失,你会重新做回现实中的自己。”她说,“但是,你真的了解现实中的自己是什么人吗?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对此一无所知的你……醒来后真的还能够继续维持‘自己’吗?” 对于她的提问,我想了想,决定这么回答,“就算无法维持又如何呢?” “什么?”她愣住了。 “我也不是很懂梦与心理学什么的,但做梦我又不是第一次。确实,我有时会做变成另一个人的梦,甚至可能会梦见自己变成动物什么的,但难道每当我做一次这种梦,我本来的人格就会死亡,又在梦里生出新的人格来,然后在醒来之后梦里的人格就死亡,现实中的人格就凭空复活?应该不是那样吧。我一直都是我自己,只是暂时地被一些幻象和错觉蒙蔽了正常的思维而已。”我这么对她说,“我确实不知道现实中的自己是什么人,但无论是在这里的我、还是在现实中的我,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我。我只是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而现在不过是要将其重新记起来……我这么说,应当没有错误吧?” “……没有错误。”她说完后便沉默了。 这种奇怪的态度令我疑惑。刚才也好现在也罢,她似乎……不希望我醒过来。为什么? 是因为现实中的我患有的心理疾病吗?她说那是我在经历隐秘事件之后患上的。这个所谓的隐秘事件,应该就是我所想的超常事件吧。那个心理疾病是指什么强烈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吗?如果说我对此事毫无忌讳,那肯定是谎言。但是,我没有就此沉浸在梦乡里的意思。 我愈发难以忍受自己记忆里的空白和虚假感了。就像是她所说的,如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说明自己快要醒来了。现在我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清醒”,而这种清醒却无法使我回忆起真正的自己,反倒是梦里的自己在意识里愈发破碎和虚无。 我无法想起自己最近这些年交过什么朋友、有过什么生活,明明有那么多空白的地方,自己之前却总是想当然地以为那里有什么。如今终于意识到要去注视,却什么都注视不到。只有刺眼的虚无,令我搞不懂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必须回归现实。 “我到底得了什么心理疾病?”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青鸟慢慢地说,“一旦刺激到你,让你在梦中回忆起来,梦境就会彻底失控。” “那么……这个东西你总能告诉我吧。”我把斧头拿了起来,“塞壬之刃……到底是什么东西?” 任塞说过,幻想也好、真实也罢,一旦被塞壬之刃斩灭,那就是真的被斩灭了。 按照这个道理,哪怕是在梦境里拥有不死之身的魔人,也断然无法免疫塞壬之刃的威力。 但既然魔人是始作俑者恶意的产物,又为何要给他装备连他自己都能够杀死的武器呢? 如果没有塞壬之刃,魔人就是真正的不死之身,与“不杀死魔人就无法从梦中醒来”的前提条件相结合,无疑会对我造成压倒性的不利。换而言之,塞壬之刃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必要通关道具一样。这种东西对于始作俑者来说有什么准备的必要吗? 青鸟张开嘴巴,而就在这时,我觉察到了远处传来的熟悉波动。 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正穿行在远处的黑暗中,向这里极其快速地逼近。 是魔人! 总是待在山上的他,现在居然下山了! “他怎么可能下山?”青鸟怔住了,随即恍然,“原来如此……是因为你离开了那片山林,所以山林在你的意象里就不再是绝对无法离开的迷失之地了……所以他也能够跟着出来了!” “也就是说……魔人一直都能够不分远近地锁定我的方位是吗?以前他没有下山,只是因为下不了山?”我说,“顺带一提……我想要脱离梦境,所以必须杀死魔人,你会帮我的吧?” 魔人此时已经侵入到了五十米内,而青鸟则召唤出来雷电剑,凛然地迎击上去,以行动表达出了自己的意志。 五十米这个距离对于魔人而言,就如同正常人的一步。在雷电剑显现的一刻,魔人的黑影巨斧已经对准青鸟斩来。而青鸟则挥动雷电剑,毫不犹豫地与那巨斧撞击在了一起。 我瞄准他们交手的瞬间,从魔人的侧后方全力劈下斧头。然而,魔人另一只空闲的手也召唤出了黑影巨斧,以卸力式的格挡手法熟练地守住了自己的身体。青鸟再次挥剑攻击,而魔人这次却主动后撤,与我们拉开了距离。 我毫不犹豫地从正面对着魔人突进,而青鸟则身化雷光,以就连此刻的我也绝对无法捕捉的神速,绕到了魔人的正后方。这是相当完美的前后夹击之势,虽说是初次战斗,我却和青鸟达成了这样的配合。我明白这只是青鸟自己的战斗经验丰富,所以能够向下兼容不成熟的我而已,然而这种宛如梦幻般的合作依然使我心潮澎湃。 与青鸟并肩作战——这是我曾经的梦想。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青鸟在我心中的形象似乎愈发复杂,但我又何尝不清楚,青鸟从来没有变过。即使她多出了诸如梦境的监视者和安全局的执法术士这些身份,她也依然是那个为了救我愿意挺身而出的青鸟,依然是看到梦中的幼女角色遇到危险就忍不住想要伸出援手的青鸟。 想跟她并驾齐驱,想与她托付彼此的后背,想让她说我也像个英雄——这样的炽热向往,依然在我的心里存在。 不过,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心潮澎湃,对魔人来说估计就截然相反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宛如鬼魅般从前后夹击的空隙中闪出,并且高速游走,以免再次陷入夹击。 即使是疯狂如魔人,也不愿意同时与我和青鸟战斗吗?是因为他对于战斗烂熟于心的无意识在要求自己这么做吗?还是说他只是貌似疯狂而已,实则如同机器人一样冷酷理性? 在梦境里,他的设定是“在全国杀害了数百人的猎奇连环杀人魔”,实际上的行动逻辑却是只以我为目标,这多少令我嗅出了违和感。 如果他是纯粹的梦境角色,那么就应该忠实于自己的设定才对。然而他的行动逻辑却像是最低限度扮演角色的演员,而非角色本身。用任塞的话来说,就是“披着这层设定出来的皮囊”的活人。 在这个看似怪物的皮囊之下,难道也装着某个外来者?他会是使我梦境失控的始作俑者吗? 无论是或不是,这场战斗都该结束了。 青鸟再次挥剑从他的侧面攻击,停住了他的高速游走;而我则猛地攻向他的正面,抓住了他停滞的空档,双手握持巨斧,全力劈砍。 这一击,径直劈开了魔人的身体,自天灵盖至胯下一分为二! 塞壬之刃是能够同时斩灭幻想和真实的特殊武器,连不死之身也杀得死。无论他是纯粹的梦境角色,还是皮囊之下另有他人的外来者,这下都无力回天了。 正当我转过这个念头的时候,魔人一分为二的身体倏然合拢。 他右手的斧头对准我的头部劈了下来。 14 李多 黑影物质化作的巨斧对准我劈砍过来,我试图后撤回避,反应却由于惊愕而慢了一瞬间。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我心中装满了费解之情。 这其实算是我第一次亲眼见证魔人的不死之身,而在此之前,无论是青鸟还是任塞,她们都或明示或暗示地表达了塞壬之刃是明确能够杀死魔人的强大武器,是通关这场噩梦牢笼的必要条件。然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分为二的身体居然再生了!头都被劈烂了还没有死! 斧头击碎了我的头骨,意识就此断灭。 然后,列车的广播声唤醒了我。 我又在列车上醒了过来,心神却仍然滞留在那场战斗里,仍然在思考魔人为什么没有死亡。 难道说塞壬之刃根本就没有那么厉害?或者,是因为他曾经是塞壬之刃的主人? 就好像故事里用火的超能力者不会被自己掌心里的火焰烫伤一样?但是也从来没见过那些用刀剑的战士也对刀剑免疫啊?这里面到底还有什么我没有弄明白的奥秘,魔人自己居然会不受塞壬之刃的特殊性所影响,这样简直就像是…… 我一边思考,一边抬起头,而眼前的一幕却令我的思考中断了。 此刻的我确实是在列车的车厢里,但车厢里站着的一个个人又是什么东西?我想起了在与任塞对话的时候,自己有回忆过关于列车的事情,而在回忆的过程中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是从哪里登上列车、登上列车之前在做什么、车厢里又有多少人。然而此刻的我却有机会数清楚了,只不过站在周围等待我细数的却压根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假人模特。 对,假人模特,就是商场和服装店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用以展示服装的假人模特。不过我眼前这些假人模特就连最基本的衣服都没有,就那么光秃秃地站在地上,或者坐在椅子上,每个都有着不同的姿势。 他们……在前几次回溯里也都是这样的吗?我努力压制惊悚之情,使劲回忆,却发现前几次回溯里的自己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周围的人。也就是在上次发现塞壬之刃跟着自己回来的时候有担心过被别人看到,但那时自己也依然沉浸在内心的世界里,不曾对外面的世界瞥去过哪怕一眼。观察周围的人具体表现出了什么异样?那样的念头连一次都未曾浮现过。 列车很快就到无名山站了,我逃也一样地从这处令人毛骨悚然的车厢里奔跑出去。 但在站台那里也看不到半个活人,站在候车区里的尽是纹丝不动的假人模特。我一路翻过闸机、跑过出站口,来到车站的外面,然而在大路上看到的也都是假人模特。有的站在路边摆出像要走路的姿势,却没有真的在走;有的坐在车里把住方向盘,却没有把车开起来。路上一片死寂,明明是景区,却只能听到风偶尔吹过绿化带的动静,反而更加凸显出了寂静。这下哪怕再怎么心怀侥幸,也彻彻底底无法否认自己是活在梦里了。尽管我也有拿脑海里的记忆与眼前的风景对照过,但过去的自己完全没有注意过路上人群的情况。归根结底,在这个梦境里,我有跟青鸟之外的活人聊过话吗? 等等,是有过的!我召唤出塞壬之刃强化自己的运动力,以超越汽车的速度奔跑出去。 很快就来到了派出所,我直接进入接案室,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立刻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我最初报案时负责接待我的人。但是,为什么我能够认出来呢?这分明也是个面部毫无特征的假人模特,只是多穿了一件衣服而已,我的神经却在毫无道理地对自己发送信号。 “你是叫李多,对吧?”假人模特的脸内部忽然发出了空洞的声音,“今年十九岁,还在读大学啊。”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而他却没有看着我,只是面部朝着桌子对面的空气,念着像台词一样的话语,“报假警是扰乱公共秩序,是要拘留和罚款的。万一叫学校和父母知道这件事,不好办吧?” 我忍不住向后退去,直到背部撞到墙壁。 他继续机械地重复着我曾经听过的话,“好了好了,这次就放过你,你回家去吧……” 之后他说了什么话,我没有再听。我已经无法忍受,跑出了这个地方。 父母?家?在这个虚假的时空里,我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我想要用手机联络父母,却想起来自己好像过于依赖手机的名单功能,没怎么记过他们的手机号。而当我打开联系人名单的时候,又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短信也是一条都没有。家里的座机号码倒还记得,我拨打过去,对面没人接通。然后,我尝试上网看看,却怎么也连接不到网络。 网络明明之前还是好的……不,之前真的是好的吗?我再次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应该是喜欢用手机浏览网络的,但在这段时间里却从未用手机上过一次网,也没有用网络调查过超常事件相关的信息。并不是有着不去上网的理由,而是此类念头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脑海里过。 任塞告诫过我,真实和真实感不一样。做梦者的意识是不清醒的,之前认为非常真实的东西,只要在清醒之后反刍回味,就会发现诸多错误……这指的不就是我眼下的处境吗? 我的记忆到底还有哪些是能够信任的?我尝试重新整理记忆,好让自己变得冷静。 我的名字叫李多,今年十九岁。 自前桌在无名山失踪之后,五年过去了,我已升入外省市的大学,暑假期间返回故乡柳城。曾经为我刻下阴森记忆的山就坐落在柳城的郊外,上次我检查返乡路线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搭乘的列车正好会途经此地,心里便有了故地重游的规划…… 我…… ……我好害怕。 其实我根本没有之前在青鸟面前表现得那么坚强。 什么梦里的我和现实里的我是同一个人啊,什么只是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而现在不过是要将其重新记起来啊?这种只有帅气而已的台词我是怎么说出口的!为什么我要这么逞英雄,从那时候开始就这样,只要逞英雄就没什么好事,我就这么想要把自己再次送入那片黑暗冰冷的山林里吗? 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被魔人又是击碎面孔又是击碎胸骨,又是被砍掉胳膊又是被砍掉脑袋,我不过是个没什么特长的一般人而已,却硬要装得好像很容易就能接受这么多残忍猎奇的事情,还要求自己做什么理性思考、勇敢直面,回头再次看到魔人的时候还要装得像是从来没被杀过一样去战斗,逞英雄逞到这个地步也应该适可而止了吧?我已经算是非常了不起了吧?我是很向往英雄,也希望青鸟表扬我像个英雄,但是突然把这么多事情接二连三地推到我的眼前来,我怎么可能处理得了。 现在还要我去做什么终极二选一,要么是抱着这些残缺不全暧昧不清的破烂记忆留在这个不停回溯的噩梦里继续受苦,要么是想方设法克服困难杀死魔人回到现实里做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隐秘事件留下重大心理疾病的神秘人物……无论选哪边都不是好结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就只能选后者,但那倒是把方法告诉我啊?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抱着强烈的纠葛和痛苦,我已经来到了无名山的山脚下,旁边就是小卖店。走入其中,曾经跟我说过话的店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他也是假人模特。我看着他看了一分多钟,他的面孔内部便自动响起了人的声音,“……你要去无名山?” 我没有回应,心里越来越冷。 “我朋友的女儿,她在山上失踪了……”明明我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走到他面前,他却对着面前的空气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如果你之后有见到,帮个忙好吗?” 我忍无可忍地离开了。 然后,我花去一些时间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又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为什么上次杀不死魔人……结合之前的诸多疑点,理由差不多想得到了。 而既然想到了理由,“杀死魔人”的方法也算是得出来了。 接下来就只有尝试了。 自怨自艾就到此为止吧,也是时候把理智找回来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想要任性发泄脾气就在一切结束之后再说。而且我在现实世界不是个有重大心理疾病的患者吗?到时候再发泄,想来也没人会觉得这么做很奇怪吧,说不定还会有个心理医生什么的过来劝我找机会发泄发泄呢。 现在先清空所有心思,把自己想象成冷酷无情的机械,理性思考、勇敢直面…… 对,就是这样。 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下。 没过多久,就有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青鸟。 “还好,魔人还没有找过来……”她松了口气,然后拿出隐秘护符,“先拿好这个吧,然后我们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做。” “不用了,魔人暂时不会找过来的。” 她意外道:“为什么?” “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吧。” “你是指什么?”她反问。 “比如说,魔人的真正身份。”我注视着她的双眼,见她没有反应,我就说了下去,“魔人……就是我自己吧。” 她的表情变了,“……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想过塞壬之刃杀不死魔人的理由,比如说塞壬之刃其实是一把不过如此的武器,又比如说……这个魔人仅仅是个分身,本体另在他处。”我说,“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假设我用塞壬之刃砍断你的雷电剑,你今后也不可能只召唤得出断掉的雷电剑,因为雷电剑无非就是你拿自己操纵的电流编织出来的。而如果说魔人之于本体,就好比雷电剑之于你,塞壬之刃杀不死他也情有可原。” “但那是不可能的。雷电剑仅仅是我的招式,而你假设中的魔人却是分身。”她说,“基于交感巫术的原理,塞壬之刃哪怕斩杀的是分身,也能够对本体造成伤害……” “那么……如果这个本体,是我呢?”我说。 她沉默。 “塞壬之刃无法对我造成绝对的伤害,如果说我是极低概率下的特例,那么在同一时间和地点,再出现第二例的概率就实在太低了。而既然第二例真的出现了,假设我与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关联性,也符合道理。”我说,“而且,你曾经与我讨论魔人时的反应也作证了我的想法。” “什么反应?”她问。 “你说过的吧,魔人如果混入人群就不好办了。但以他那样的外表,无论是混入真正的人群里,还是混入假人模特里,都是毫无实践意义的策略。而你却说他只要随便往人群里一走就很容易做到……”我说,“之后你虽然立刻反应过来,并且岔开了话题,但这个疑问我一直留在心里。我先前想了很多,为什么你会那么自然地认为魔人能够混入人群?对此,我所得出的结论是,魔人的形象,在你的眼里,和在我的眼里,是不一样的。” 她不置可否地问:“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魔人在我眼里是连轮廓都难以辨别的形象,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而在你看来却是宛如正常人的形象。这还不奇怪吗?明明是在我的意识内部构筑的梦境,却存在着连我都看不清楚、你却看得一清二楚的家伙。”我说,“无论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对我来说,魔人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要面对的人;与此同时,他又必须是一个在现实中存在的人。” “这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是你自己吧。”她说。 “我也不了解现实中的自己的所思所想,但要说有什么令此时的我最不安,那就是我所不知道的真实的自己。”我说,“现实中的我已经病入膏肓到需要遁入梦境里治疗自己,换个角度来说,他就是我所无法面对的现实。这与我前面的推理对应得上。当然,这些归根结底都是推理,最终还是要看证据……而证据就是眼下的情况了。” “这里明明就在山脚下,我却比魔人更早找到你,而魔人现在都还没来……”她念道,“因为魔人相当于镜面另一侧的你,如果你决定不再视魔人为敌人,魔人就不会视你为敌人。” 她主动地挑明了这些话,看来她已经决定要对我开诚布公了。 我一言不发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闭上双眼,酝酿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我有说过,你是因为卷入一起隐秘事件,这才患上重大心理疾病的吧。” “是的。” “我没有说谎,你确实卷入了隐秘事件,而最初的你,也确实是个一般人。”她说,“那是发生在五年前的事情。一七年四月,柳城的一所学校组织师生前往无名山举行春游登山活动,有两名春游的学生在无名山的深处意外失踪了。” 是我,和我的前桌。 “最终,搜救队找到了其中一名失踪学生,而另外一名失踪学生却就此音信杳然。”她说,“前者,名叫阮文竹。” 阮文竹,是前桌的名字。 “后者,名叫李多。” 李多,是我的名字。 她说,在现实世界,搜救队在山林里找到的失踪学生是前桌,而失踪的人是我。 是我! 我震惊地说:“怎么可能……” “当我们重新发现李多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堕落。”她接着说,“他屠戮人类,将其肉喂给自己饲养的魔物,并且与那魔物夜夜疯狂交欢。不知道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他的手里,他沦为了双手沾满鲜血的超级罪犯,隐秘世界臭名昭著的猎奇连环杀人魔,人们因此而称呼他为—— “‘魔人李多’。” 15 幻灭 魔人李多。 当这个称呼从青鸟口中响起的一刻,我竟感觉这声音似乎化为了一把看不见的利剑从她口中射出,以闪电般的速度击穿了我的胸膛,笔直地从肋骨间穿过,一击就把我的心脏绞杀成了废肉。我反射性地后退两步,差点跌倒在地,嘴巴张开,脑海里混沌难言。 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说我做过什么…… 我并非毫无心理准备。既然魔人象征的就是我无法面对的现实中的自己,并且魔人在我的梦里有着疯狂的杀人魔的设定,那么……现实中的我或许不是什么正派人,这种可能性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但这里是梦,现实中的记忆会在梦里以扭曲而又魔幻的形式呈现出来。我无法面对的现实中的自己,就算在梦境里化身为犯下累累罪行的杀人魔,也不能够说明现实中的自己也一定是杀人魔。也有可能仅仅是我在现实中犯了一些小奸小恶,而道德感则使我在白天备受煎熬,因此到了晚上便以离奇的形式在梦中表达出来;又或者是我患了不治之症,因为病魔使我感受到了生命危险,所以我便将自己患病的身体想象为扼杀自己灵魂的杀人魔,在梦中扭曲地映射了出来…… 然而青鸟亲口描述的“魔人李多”,却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了就连梦境中的“魔人”也无法比拟的疯狂和堕落。 如此邪恶之人……居然……是我自己? 我不想去相信,想要告诉自己这是骗局。但是在意识的角落里似乎有细小的声音在低语。就好像我初次看到魔人的时候,心中有声音在尖啸着指控魔人的邪恶与黑暗一样;现在,这声音又低沉地认同了青鸟对我的指控。 “为什么……”我无意识地念着,而青鸟则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这道凝视的目光似乎具有实质性的力量,要挖开我的肉,探究里面的结构。但是我也明白她的凝视毫无恶意,仅仅是我的意识在为自己制造这样的幻觉而已。是我想要挖开自己的肉,看看里面里面流淌的是什么颜色的血液。 我为自己的声音重新注入力量,把没有问完的话问了下去,“……为什么你们要治疗我?既然我是这种罪犯,而安全局则是处理罪犯的组织……”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还记得我曾经向你叙述过的‘魔人的过去’吗?” 某日,某个曾经过着平凡生活的人,前往了一处谁都找不到的神秘之地,并且在神秘之地发现了一头谁都不认识的怪物。 在他发现怪物的同时,怪物也发现了他。 然后,怪物蛊惑了他的心灵,使他失去了一切为人的理性。 “……在消灭了魔物,并且抓获魔人之后,我们震惊地发现,魔人李多与我们想象中丧心病狂的恶魔不同,他似乎有着相当健全的道德意识,也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罪孽深重。要他犯下如此之多的罪行,哪怕仅仅是其中一例,都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除非他的心理从底层结构开始就异于常人,否则无法骗过安全局的心理鉴定。”她说,“而经过解剖研究,我们虽然发现那头魔物有别于所有已知的魔物,但能够断定其有着相当强力的催眠洗脑和肉体改造的天赋。在多次严格的调查和会议之后,我们最终得出了结论,魔人李多是魔物精神操纵的受害者,而非犯罪者。” “你们……就这么放过现实中的我了?”我不可思议地说,“哪怕是受到了催眠洗脑,或者别的什么,造成了那么多的伤亡,居然没有判处死刑吗?” “隐秘世界也有隐秘世界的律法,虽然安全局内部也有一些不服的声音,但作为治理秩序的组织,我们以律法优先。”她说,“现实中的你对于自己的过去怀有巨大的罪恶感,你坚持说自己没有受到过催眠洗脑,所有的罪行都是以你自愿犯下,并且要求安全局对你处以死刑。而为了帮助你回归社会,我们决定对你施以心理治疗,其结果就是这个梦境了。” 她的目光扫向了周围,“我们将你分成了两个部分,仍然保持清白良心的你,和与之相反的魔人……在原本的计算里里,你的力量远比魔人更加强大,塞壬之刃也是你的武器。但在梦境被内鬼植入恶性因子之后,力量关系就发生了逆转。你成了彻头彻尾的一般人,而魔人则拥有了所有力量,甚至是塞壬之刃。”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一开始不说,是因为担心我知道这里是梦境,使得梦境更加失控。但在我发现这里是梦境之后,你为什么还要隐瞒魔人与我的关系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和表情都慢慢地放松了力气,“因为……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你应该留在梦里,李多。”她的声音变得善意,“现实中的你是多么的残忍,现实对你又是多么的残忍……即使回去了也不会发生任何好事,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你都会不停地折磨自己的内心,最终在煎熬中闭上双眼吧。这对于你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我……”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 “但在这里,一切都不一样。”她温柔地说,“五年前的你最终被搜救队找了回来,虽然发生了些不愉快的回忆,但那不过是一次倒霉的春游罢了。之后,你在和平温暖的日子里努力地读书、升学,还会在社会上找到体面的工作;或者就像是之前说好的一样,你也可以在这里成为猎魔人,抗击那些罪无可赦的坏人和怪物,最后在鲜花和掌声中成为你梦寐以求的英雄。当你死去的一刻,你是满足的,因为你没有做过任何有愧于自己内心的事情。” 她微微一顿,接着说,“更重要的是……你会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正常的人生轨道上。” 她的轻言细语似乎是一道道令人全身发麻的电流,化为细小的锁链,缠绕住了我的心脏。而她描绘的未来又是多么的美好,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 远处传来了毫无掩饰的剧烈足音,那是正在向这里急速接近的魔人。看来在无意识之中,我又将魔人视为了必须消灭的敌人,因此魔人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向我这里袭击过来了。青鸟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她抬手一招,从空气中拉扯出一大片电网,无数的电流旋即汇聚到一处,成为了她掌中的雷电剑。 “魔人就由我来封印。”说完,她身化雷电,往魔人袭来的方向攻去。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拖着断臂之躯独自战斗,也立刻召唤出塞壬之刃追逐了上去,向魔人发动攻击。 又是与青鸟并肩作战,但这次,我心中毫无澎湃,有的只是灰心和茫然。强烈的沮丧使我的攻击变得软弱无力,本来能够命中的攻击也屡屡被格挡或者回避,而本来能够格开或者回避的攻击则在这种趋势下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斧刃无情地劈入了我的面骨。 我在极度的绝望和迷惘之中浑身冷汗地惊醒了,在瞪圆双眼的同时,耳畔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列车广播声: “下一站‘无名山站’,开左边门,请把爱心专座让给有需要的乘客……” 此时此刻,我正处于列车的座位上。暖洋洋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肩膀上,窗外白日风景飞逝。 列车到站之后,左边门在不远处打开,随后陷入沉默。我坐在一众假人模特的中间,目光从敞开的出口处收了回来,无言地低下了头。 我曾经向往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具体地说,我向往成为惩恶扬善的英雄角色,时常幻想自己在拥有力量之后应该如何如何。初中叛逆时我也对所谓邪恶美学产生过兴趣,还在网络上默默赞同过某些社会达尔文主义评论,但到头来我发现自己长不出铁石心肠。坐在键盘前自然是能够铁面无情挥斥方遒,而真正面对近在咫尺的泪水和哭声,要我面不改色着实强人所难。如果有超人的力量,我更加愿意用在使人欢笑的事情上。尽管那听上去既陈腐又无聊,不过我似乎就是适合做个既陈腐又无聊的人。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长大后的自己,会成为一个罪无可赦的坏人。 一定是这个世界疯狂了,或者说,疯狂的是我才对。 但是,在这个疯狂的梦境里,所有的疯狂都会被纠正。 片刻后,门自动关上了。列车离站,却再也没有播报下一站是什么。车窗外的风景再度飞逝,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黑暗,最终黑得不见天日。 下一站会是哪里呢?还是说,我永远无法到达下一站了呢? 列车好像来到了梦境的地图范围外,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前进着,但因为看不到任何参考物,所以又像是在停滞着。 就像是我虚假残缺的记忆一样,这个梦境也是虚假残缺的,实在不是正常人心目中宜居的地方。然而,哪怕是如此充满破绽的地方,也至少能够让我从残酷的现实中逃离,得到暂时喘息的余地。一旦选择打破这片镜花水月,就必须面对那令我恐惧得颤抖不已的真实了。 但是…… 但是,即使是在这个虚假而又恐怖的梦境里,我也曾经聆听过既真实、又温暖的话语。 ——你是生活在普通世界里的人,谨小慎微地活下去,稍微骗骗自己也没关系,遇到发自内心恐惧的事情背身逃跑再好不过,那才是聪明人的活法。 ——而你却试图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恐惧,真的是,没有比这更加愚蠢的了。 ——但我也承认,刚才的你有点帅哦。 我…… 我其实不想活得那么聪明,也不想要欺骗自己。 不想待在这种遍地都是虚假,回忆满是残缺的地方。 如果没有知道这里是梦境,或许我能够无知地度过如青鸟所说的美好人生吧。不,一定是不能的。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能够想明白。最初的我之所以会执着于去无名山故地重游,后来的我之所以会无视所有阻碍梦游到无名山,就是因为我的本能在追求真实。逃避也毫无用处,无论走过多少弯路,我最终都会到达无名山,寻回我真正的灵魂。 而魔人,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就在那里等候我。 这时,列车剧烈地震动起来。 前方的远处和后方的远处传来了无比巨大的噪音,从前方的远处传来的是不停地破坏和碾压的声音,而后方的远处传来的则是宛如远雷般的轰鸣。两者都在急速地接近我所在的地方。 我像是要吞入恐惧一样深呼吸,然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一道雷霆,从前方和后方贯穿粉碎了途经之地的所有假人模特,同时到达了我所在的地方,并且轰然撞击到了一起,旋即在扩散至四面八方的冲击波之中分开。 雷霆化为青鸟,落到了我的身边,“李多!” “我该回去了。”我说,同时看向了落到不远处的魔人。 “回去?回到现实吗?”青鸟错愕道,“但是你无法接受真正的自己,你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幸福啊。” 我确实仍然无法接受真正的自己,但是选择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回归现实之后才能够做的决定。之后是要继续生活也好、自我了断也罢,都不是在这里的我可以决定的。在梦里,看似什么事都能做,其实什么事都做不了。 虽然在脑海里转过了千言万语,但最终,我只说了一句话,“梦是会醒的。” 我不再理会她的挽留,召唤出塞壬之刃,向魔人攻去。 魔人毫不犹豫地反击,而我却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节节败退。自打我“觉察”到他就是我的一瞬间起,他那以往看着熟练而又沉重的攻击路数,预读起来都变得如反掌观纹。因为他使用的招数,其实都是我使用的招数。他就是另一个我。 但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那一瞬间,心里产生的想法却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要面对他,并且——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有这等人。 因为我是这么思考的,所以,同样的思考也一定宛如镜面般呈现在了他的内心世界吧。 ——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有这等人。 他怀着这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地杀死了我。 但是,为什么我会反射性地这么思考呢。真实的我,这一定是你的心声吧。你也无法饶恕魔人,因为魔人就是你的真实。 而我决定触碰自己的真实。 当我下定决心的一刻,魔人一言不发地放下了自己的斧头,而我的斧头则势头不减地劈碎了他的头颅。 一切都结束了…… 他无头的身体也像泡沫一样虚幻地破碎了,化为无数宛如蝇群般的黑色粒子向我席卷而来。 黑暗同时吞噬了我的视野和意识。 16 海妖 你知道海妖吗?在古代怪谈里,这是蛊惑人心的邪恶妖精,擅长利用蕴含魔力的美妙歌喉吸引过海的船员们,使其心甘情愿地沦为自己的盘中餐。 五年前,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师生春游登山踏青,活动地点是柳城近郊的无名山。但由于几个学生之间发生的无聊纠纷和冲突,最终使得班级里的某个女同学在山里走失了。我没有顾及老师的劝诫,私底下逞英雄偷偷地找寻走失的女同学,而就是这个冒失的决策,这一念之间的差别,成为了使我人生的列车驶入失控轨道的关键分叉口。后来那个走失的女同学有没有顺利回归班级里我是不知道,希望老师联络的搜救队有好好地找到她吧,不过我自己终究是没有顺利回归。 我在无名山深处的树林里迷路,手机也在晚上十点左右没电了。连照明条件都没有,只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艰难摸索。在如此寂静的地方,虫鸣显得格外刺耳,偶尔会有似乎是动物越过灌木和草丛的声音传入耳中。虽然还在摸黑前进,但或许也有放弃的念头吧。 之后,我意外地邂逅了它。 我至今仍无法忘怀,当我饥肠辘辘地彷徨在深夜山林之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压在草地上的巨大的卵。那巨卵像是侧放在地的橄榄球,比我稍高,表面是白色半透明的软壳,光滑而且黏糊糊地,还从内部透出了微弱的光芒。凑近观看的话,能够看到软壳内侧似乎盛满了某种神秘的液体,液体里还有不明的物体宛如心跳般怪异地胎动着。光芒随着胎动有规律地涨缩。 或许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破了某种未知的均衡,巨卵的胎动在我仅仅观察了几秒钟之后便唐突地停止了,光芒也随之渐渐熄灭。然后软壳从下半边破裂开来,大量宛如羊水般的液体从里向外快速倾泻,同时带出了里面那生物的上身。 此刻的我简直像是恐怖怪兽电影的序章里第一个被杀死的路人,为今之计,当是走为上策。但是我没能够走脱,我的双脚牢牢地钉在了潮湿的草地上。因为我看清了那个生物的形貌。 那个一丝不挂的生物从巨卵的裂缝里倦怠地爬出来,并且舒展自己的身体。这竟是一具美丽至极的女体,如纸苍白的皮肤上裹着透明的粘液,在银色的满月下隐约发散出皎洁的白光。然而,不像是人类,完全不像是人类,反而像是某种擅长拟态为人类的妖物。明明自己目睹的是这般旖旎的女体,在心里形成的观感却近似于看到了生活在海底的软体生物,像是白色的八爪鱼,或许更加像是从半开的贝壳缝隙里隐约窥见的白色软肉。美丽的印象与人类女性的美截然不同,不如说是美丽的兽物。 但是,看着这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我在震撼、畏惧、失措之余,又萌发了禁忌的蠢动。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高昂地充血,心里越是害怕和蠢动,越是无法将目光从它的身上拿走。似乎有根棍子粗暴地捅进了我的脑浆里,将我的思绪像是充分加热的泥浆一样缓慢而又均匀地搅拌。 我以不至于惊扰到它的步伐轻轻地走到了它的身前,而它则仰起脸,安静地凝视着我。 在那毫无道德和心机的凝视下,我做了一个可能会使自己悔恨终生的抉择。 布料的细微摩擦声响起,片刻后,我抱起了它。 之后,我的人生轰然驶入了另外一条遍布邪恶和堕落的铁路。 就如同我预想的一样,它确实是徒有人形的妖邪之物,它的食物就是人。虽然似乎有着高度的智慧,但是无法理解人类的思维,作为人类的我也完全无法理解它平时到底在思考什么事情。我尝试教会它说话,却不知道它是发声器官有异,还是从一开始就无法理解人类的语言,我的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为了藏匿并且养活它,自己到底还是犯下了杀人的重罪。我并非毫无正常的道德观念,也希望自己能够继续做个好人。甚至不自量力地说,我有过做个英雄的梦想。想要像是虚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抗击罪无可赦的坏人和怪物,在鲜花和掌声中成为梦寐以求的英雄。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丝毫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即使处我极刑我也毫无怨言,那是我罪有应得。然而每当涉及到它的事情时,尤其是在它的身边、与它的身体亲密接触时,我本以为不可动摇的理性便在某种潮湿而又闷热的魔力下溶解了。 但在除此之外的时候,我真正的灵魂似乎又获得了片刻的喘息。我的心好像被它这一存在粗糙地劈成了两半,清醒的我和疯狂的我。我时而怀疑,它或许有着某种超自然的魅惑之力,能够轻而易举地支配住我的心灵,使我毫不犹豫地做对它有利的事情,却以为是自己的本心使然。就好像很多故事里编造的一样,妖物以魔法蛊惑人心,使人死心塌地为自己服务。如果真是如此,对我而言是多么巨大的宽恕啊。 但如果不是呢?或许,我真是令人不齿的异常性癖者,为了自己可耻而又卑贱的欲望,能够犯下最肮脏的重罪。 又是一次从恍惚的追忆中回过神来,我发现它凑到了我的近前。它一声不吭地凝视着我,那毫无感情色彩的眼神,令我联想到了凝视猎物的昆虫。 一定是自我欺骗式的幻觉,我竟会觉得它在担心我。黏糊的、冰冷的、阴森的、柔软的、可爱的舌头,缓慢地舔舐过我的脸颊——这是它表达关怀动作吗?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它,心里那痛苦而又纠葛的硬块又一次短暂地溶解了。 啊,蹂躏我的灵魂吧,就像是我蹂躏你的肉体。 为了与你永远缠绵,我无论坠落到何种地步都不在乎。 后来几年,我和它辗转各地,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叠加多少罪孽了。我的精神已经积累了非比寻常的压力,不知道几时会崩溃,或许我早已崩溃了。但每当与它交合,我都能重新找到安宁。我时而像婴儿对母亲一样贪婪地吮吸它,时而像暴君对奴隶一样无度地凌虐它。就如同我在疯狂地索求它一样,它也像喂不饱一样疯狂地索求我,这样频繁的亲密交互每次发生都使我感觉自己找到了心灵寄托之所。 然而,噩梦终将造访。 又或者,是我的梦终于结束了。 安全局几经周折,还是抓到了我的马脚,佩戴头盔的执法术士们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在那场战斗中,它毫无悬念地死了,而我则万念俱灰地放下了武器。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虽然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是我这种人,不受到报应是不可以的。 那些人没有当场杀死我,大约是觉得做场审判会比较好吧。我的知觉受到重重封印,身体也是重重束缚。有时会解禁接受审讯,往往伴随着侦测谎言仪器或者吐真的法术;更多时候是望着无声广袤的黑暗发呆,回顾那些年来与它之间的点点滴滴。 在那段无异于酷刑的干枯时间里,甚至会幻听到某些细碎扭曲的呓语。但如果有意倾听,怪异的呓语便如同恶作剧的妖精一样消失不见了。 反正自己也没几天好活了,他们要问为什么,我就全部说出来。自己迄今为止的心路历程,痛苦和纠葛、暴虐和欢愉,以及现在对于过去的看法。也算是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 “你知道海妖吗?”审问官坐在方桌的对面向我抛来话语。当初就是这个人率领队伍攻入了我的藏身地,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斑白,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姿态却格外挺拔,眼神更是如同鹰隼般具有洞彻的威压。他一边审视我的表情变化,一边把话说了下去,“在古代怪谈里,这是蛊惑人心的邪恶妖精,擅长利用蕴含魔力的美妙歌喉吸引过海的船员们,使其心甘情愿地沦为自己的盘中餐。” 我被动而又简短地接道:“有所耳闻。” “我们解剖了那具尸体,最终得以判明其习性和天赋。”他继续说,“就和我原本推测的差不多,那是以蛊惑人心为特长的怪兽。虽然有别于已知的所有魔物,但许多特征近似于海妖这一种群,因此我们也以‘海妖’作为它的绰号。它最擅长的,就是诱惑接近自己的人类,催眠洗脑、肉体改造,将其化为好用的锋刃,为自己捕捉猎物、击退敌人。” “我与它是真心相爱的。” “被催眠洗脑的人一般都是这么回答的。” “我没有被催眠或者洗脑。那些罪行,全部是我亲手所犯。我罪该万死。” “这倒是个不一般的回答。之前几次审问你的时候,你也都是这么说的吧?而且仪器和法术都能够证明你的话语没有掺杂一星半点儿的虚假和演技。我们认为这是你仍然具有正常道德观念的有力证据。而且,我们也调查过你还在读书时的履历,也询问过你的双亲,你毫无疑问是个有着健全价值观的人。而你却说自己立刻就能够化身为心甘情愿为魔物提供人肉的大恶人,这反倒是叫人无法信服。”他说,“一个还在上学念书的、对于未来的人生满怀期盼的青春少年,有一天突然被邪恶的魔物从父母和朋友们的身边掳走,被迫接受了惨无人道的洗脑和改造,又情非得已地以杀人工具的身份历经数载地狱……我们组织可没有不讲人情到给你这样的‘受害者’判刑。” “我是受害者?”我反问,“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受害者?” “李同学,假设有一个擅长控制他者心智的超能力者存在,他从体育新闻网站上随机抽选一名‘幸运’的拳击冠军,并且以自己的超能力将其操纵起来,驱使拳击冠军惨绝人寰地杀害了十个自己在生活中看不顺眼的人,你会认为此事错在拳击冠军的身上吗?” “这不一样。我没有被控制。” “你之所以会这么坚持,是因为还残留着催眠洗脑的后遗症,就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的人有时会无法辨别真实和虚幻的差别一样。尽管是稀有案例,不过根据过往的经验,这种后遗症一般再过两天时间就会自愈。”他摇头,“虽说我们组织里私底下也有一些认为你有罪的情绪化声音,但你大可以放心,我们安全局是讲究律法的。律法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 我沉默。 “为了帮助你尽快回归社会,我们这里有个心理治疗方案。而且,你不是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吗?这个心理治疗方案,同时也可以视为最后的心理测试。”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届时定会水落石出。” 这个提议,以我的立场无法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相关的仪器设备和人员到位之后,我陷入了沉睡。 ……好像,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的我像是虚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忽然从充满常识的生活里被卷入了超常的事件,并且受到了回溯时间的特殊力量眷顾。而在这个过程中又结识了操纵雷电力量的美丽女子,与她并肩作战,共同抗击邪恶而又疯狂的魔人。 像是拥有清白良心的勇者一样因为无法对邪恶坐视不理而毅然行动,在得到伙伴的友谊和认可之后,又为了令伙伴远离危险而选择独自战斗。 本来连战斗的力量都没有,却奇迹般地得到了足以让自己参与魔幻战斗的强力武器,怀着好像真的英雄一样的自觉挺身而出,勇敢地战斗、落败、奋起…… 最后在旅途的终点,接触到了自身命运的真相,经历了痛苦的内心纠葛,却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纠葛之后选择了直面命运。 多么炫目的梦啊……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黑暗退潮之后,我睁开双眼,慢慢地坐了起来。 审问官站在旁边等候。 而角落里还有一个佩戴白色康乃馨发饰,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似乎是大学生年纪的美丽女子。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左边的胳膊从肘部被切断,用绘有大量红色经文般字迹的黑色绷带密不透风地缠住了。 审问官率先开口,“如何,李多,感觉好多了吗?” 我沉默。 “那么,重新确认一遍吧。同时,这也是最后的提问了。”他说,“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帮助海妖,还是被海妖洗脑,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没有被洗脑。”我说,“全部是我自愿的。” 两天后,我被无罪释放了。 我仍然怀念那具黏滑而又冰凉的肉体。 17 阳光下的恶灵 我小时候害怕走夜路,尤其害怕走在看不见灯光的地方。因此每当遇到路灯,我都要快步走过去,似乎在现实世界里无形地存在着这么一条游戏规则:路灯照射的地方就是安全圈,恶灵是进不来的。 路灯的光如此,阳光更是如此,想必恶灵畏惧阳光远大于畏惧灯光。 但是我很久以前还看过这么一部恐怖电影,片名和具体内容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却还能讲个首尾。剧情是主角在晚上被困进凶宅里,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在片尾从凶宅里逃出去,回到了阳光普照的白天之下。然而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却是在遍洒阳光的大街上出现了本该消灭的恶灵,就连那么明媚的阳光也压不住那阴森的气场。除了主角谁都看不见那恶灵,周围人群的交谈声和走路声逐渐淡去,背景音乐也不知何时停止了,画面里只有逐渐拉近的缓缓抬起脸的恶灵。最终恶灵的面部占据了画面的全部,电影随着主角的尖叫声结束了。那时我就忍不住感想,恐怖故事里最恐怖的不是在深夜狭窄的地方撞到恶灵,而是恶灵居然现身在阳光下。 在一些认得我的人看来,现在的我大概就与游荡在阳光下的恶灵差不多吧。 自安全局获释已经过去数天,按理说我应该要回归社会,在安全局委派的执法术士的监督下过上普普通通的生活。但现在,我已经把负责监督自己的执法术士甩掉,连原本戴在身上的定位装置也留在城里,只身一人前往郊外。 我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柳城郊外的无名山。 柳城并非只在我的梦境里存在的虚拟城市,当然,无名山也不是虚拟出来的地点。我从小就在柳城长大,父母也在柳城工作和生活。被安全局抓获的时候我正好就在这座熟悉的城市附近,不得不说也是个缘分,同时也方便了我甩掉监督者之后能够立刻前往无名山。至于要去那里做什么呢?硬要说的话,无非是遵循“想要回到与它邂逅的地方”这一冲动。换而言之,就是“故地重游”。 仅仅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而已。甩掉安全局的视线仅仅为此,想必监督者也会对此目瞪口呆吧。不过她对我也是强人所难,我已经与正常生活脱钩太久了,与“它”邂逅的时候还是学生,也从未经历过成年人的社会生活,事到如今要我回归社会,我哪里回归得了呢?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只有无根浮萍样的滋味。 为避免手机信号被定位或者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受到阻拦,我是扔掉手机徒步走到无名山的。当我到达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我漫步在山道上,心里却觉得格外奇妙。 在梦境里,我也是如此走在山道上,然后不知不觉地便迷失到了山林里去。如果我像现在这样继续走,会不会也将在某一刻忽然迷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进入了黑夜的山林呢? 梦境里的山道大概是取材自我初中时的记忆吧。五年过去了,这条山道还几乎是原样。我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竟有种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感觉。自以为的现实世界其实是虚假的梦——那般离奇的震撼感仍然强烈地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回响,令我对于自己此刻是否身在现实世界而生出了挥之不去的不安。 为了将自己从这种感情里捞出,我专注于爬山。有时,又会幻听到虚幻的呓语。那始终伴随着我的耳畔,仿佛在黑暗中指引我的呓语。我一步步地拾阶而上,脑海中闪回过去数日的经历。 ---- 在安全局宣布无罪释放我之后,青鸟再次在我的面前出现,并且将我带向安全局的出口。 先介绍一下安全局吧,这个组织的全名是“国家隐秘安全局”。 我对于安全局的了解不是很多,不过就像是青鸟在我的梦里解释过的,“安全局”和“执法术士”其实与梦里的“猎魔人部门”和“猎魔人”一样,是负责处理国内种种隐秘事件的部门和角色。自不用说,这种组织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局,关押我的就是位于柳城的安全局分局。 而“术士”,顾名思义,就是能够施展法术的人。 这里我又要暴露自己孤陋寡闻的地方了,对于术士,我其实不是很了解。因为我从来没有正经地接触过术士们的圈子,也没有正式地学习过法术。在术士们看来我就是个野路子,对于他们的了解程度与梦境里我对猎魔人的了解程度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青鸟在这里似乎颇具人望,她在为我带路的时候,一些路过的穿着白色内务制服的工作人员会主动向她问好,还有个绑马尾辫的年轻女性称赞她新换的发饰很好看。 “谢谢。”青鸟微笑点头。 我感觉她莫名眼熟,就对她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愕然了下,然后笑着反问道:“你不会是把梦里的事情都忘记了吧?” “当然不是,我全部记得。我是指更久之前……”我一边说,一边回忆,“……想起来了,攻打我的那支队伍,你也在里面吧。” “没错。”她说,“你恨我吗?” 我对于青鸟他们毫无仇恨之心。 自从“它”被杀死,我便感觉自己从某个扭曲的漩涡中解放出来,过去疯狂而又糜烂的灵魂似乎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是从无尽沉沦的幻梦之海上浮至水面一样,我的灵魂终于重新属于自己。现在的我在行动逻辑上说不定更加接近梦境里的我。 不过哪怕是过去的我,也不会想着要对安全局报仇吧。我确实对于“它”怀有深邃的感情,但与此同时,我也自始至终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既然吃了那么多人,有朝一日被人杀死也是顺理成章。而这种想法放在我自己的身上也是一样,我不受到报应是不可以的。然而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我居然被宣判无罪了。 我应该找个地方自我了断。 尽管这种结束方式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念,不过既然别人不动手,就该自己动手。 在拿定主意的同时,我又难免产生了这种想法:在结束一切之前,想要再见“它”一面。 但是,“它”已经是尸体了,还过去了这么久,只怕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见到那样的尸体,除去令自己幻灭,还有什么意义呢?又或许自己合该幻灭,再怀着这股幻灭之情结束自己的人生? 我一边无情地奚落自己,一边又去观察青鸟。两天前,她的左臂还是断着的,但现在似乎接上去了,重新变回了那个完好无损的青鸟。 是义肢吗?感觉不是,无论怎么看都是正常的手臂。 “你是怎么治好塞壬之刃造成的伤口的?”我好奇地问。 “塞壬之刃造成的伤口通常来说无法愈合……所以我使用了不那么通常的方式。”她说,“我一开始也没想到,还是老师想出来的方法。既然伤口治不好,那就不要这个伤口了。” 这句话有点难懂,但我很快便恍然了。她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多截肢了一点,用普通的新伤口去覆盖无法治愈的旧伤口。听上去相当痛苦,但只要施加麻醉,并且配合治疗的法术,就能够填补缺少的血肉和骨骼,将本来的手臂重新接续回去。 一想到她可以免于残疾,我便不禁为她而感到高兴。 但接着,我又为自己的高兴而自惭。自己不过是在梦境里与她有过些许友谊而已,却以朋友的心态自居,这真是自作多情。况且,她认识的是梦境里那个一清二白的我,而非现在这个劣迹斑斑的我。如果知道我以朋友的眼光看她,她也会恶心到无以复加吧。 其实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并没有要将现在的自己和梦里的自己分割看待的意思。就像是我在梦里也对青鸟说过的一样,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梦里,我都是李多。无非是解除了某些错觉和幻象,重新记起了一些事而已。这两天我甚至会产生一些错觉,到底是现实里的魔人李多在安全局里做梦,在梦里成为了大学生李多;还是大学生李多在通往无名山的列车上打瞌睡,梦见自己在另外一个世界成为了魔人李多? 但站在旁人的角度来看肯定并非如此,说我和梦里的自己是同一个人,倒像是厚颜无耻地扮演良善之人了。 在离开安全局之后,青鸟站在大门前对我说:“虽然局里对你是无罪释放处理,但你以前终究是做了那么多事,而且还有着经过海妖改造的肉体……局里也担心你发作某些心理问题,在外界生事,所以还是要给你配备监督者的。” 我自然没有意见,“监督者是谁?” “是我。”她指了指自己。 这个人在梦境里是我的监视者,在现实里又是我的监督者?我虽然哑口无言,但无论是谁做我的监督者都无关紧要,我已经决定要在今天结束了。 “说是监督者,也不是片刻不离地监督,只是你要定期与我见面,报告自己的生活近况而已。还有,为了帮助你回归社会,局里也打算给你安排个比较简单的工作,但还没决定好要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在那之前,你还需要生活费和住处……生活费都在这张卡里了,密码记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至于住处么……”她一边把全新的手机和卡片递给我,一边说,“你是打算回家和父母住,还是住到局里援助的临时住处?” 我接过了新手机和卡片,信口回答,“后者吧。” “好。”她点头,“我之后还要先去工作,再帮你办好住处的事。你先在外面转转吧,晚上我会给你打个电话,到时候一起吃个晚饭,吃完饭我带你去住处。” 青鸟的工作当然不止是做我的监督者而已,她是安全局的主力级执法术士。既然是主力,肯定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与梦里相比较,她的态度明显疏远。即使笑,也更像是戴了面具。这是当然的,她会对梦里的我善意和温柔,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手臂,都是因为梦里的我并非罪孽深重的魔人。但即使有这种自觉,我也难免沮丧,又把这种沮丧压入心底,装作面不改色的模样。 然后我也离开了这里。 柳城安全局所在的地址和我以前的家分属不同的区划,但因为区划邻近,所以依然属于徒步就能够到达的距离;而与处于夏季的梦境不同,现实里再过几天就是霜降节气了,天气也凉快起来。我离开安全局大门的时候是中午,在城里徒步前进到了下午,便来到了自己阔别五年的熟悉的街道。 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情从我心里涌现出来。我到处走和看,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小区里面。 这是个比较老的小区,安保也没那么严格,所以我才随随便便地混了进去。很快,我便来到了格外眼熟的六层老居民楼下,却陷入了踌躇。五年过去了,这旧式的居民楼居然都换上了先进的电子门。但叫我踌躇的原因倒不是进不去,而是我走到这里,近乡情怯的心情更加深重了。一想到之后可能会撞到父母,居然感觉非常害怕。 安全局虽然为了调查我的事情而访问过我的父母,但是作为隐秘组织,肯定没有告诉过他们我这些年来的行踪和作为。如果他们突然看到了自己失踪五年的儿子,想必会非常震惊吧,甚至如果知道了自己的儿子成了何等的人渣,他们定会吓得大跌眼镜。 我与父母的感情从来不好,在无名山情书风波的时候,就是因为我和父母吵架冷战,心情差劲至极,这才在前桌故意奚落我的时候与她不欢而散。但反过来说,我之所以会那么苦闷,还是因为他们在我的心里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这时,居民楼的电子门打开了,有一道人影从里面走出来。我甚至没有胆子端详走出来的人长什么样子,便狼狈地离去了。 回头想想,今天不是休息日,父母应该还在工作,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不可能是他们,但我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离去之后也不敢复返,等时间到了傍晚,很多学校都放学了,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们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这一幕令我不由得放缓脚步。 忽然,感觉后面有谁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头看去,是个穿校服的小孩子。好像是在跑步的时候没看路,撞到我之后还跌倒在地上了。 后面还有个扛着书包的老人在往这里赶,一边赶一边喊,“叫你别跑,叫你别跑……看看你摔得……” 我主动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把小孩子牵起来,“你没事吧?” 小孩子正要抓住我的手,这时,跑到他后面的老人猛地揪住小孩子的衣领往自己这边一拽,非但将其从地上用力地拽得站起来,还带到了自己的身后。 任谁看了,都要觉得是老人暴力,对小孩子毫无体谅吧。我一瞬间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紧接着就明白不是了。老人用警戒到肌肉都要抽筋的表情紧紧地盯住了我,还带着小孩子慢慢地后退。 这要说是警戒陌生人的反应也用力过度了。我这些年来四处作案养成的直觉已经得出了结论。 他认出了我这条游荡在阳光下的恶灵。 18 恐怖谷 单独拿出我的外貌来,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随处可见的一般人,面相也远远谈不上凶恶或阴险。而老人对此我有如此戒备紧张的反应,说这是没有认出我那必然是自欺欺人。不过他的反应还不止如此,在认出我的前提下,他眼神的动作和姿态的紧绷感又像是经过训练的猎人在森林里意外地遭遇了猛兽。绝对不是即将狗急跳墙地反击的感觉,更加像是在冷静地盘算,如果我突然发难,他要以什么策略反过来制服我。这可不是软弱无力的老人在街头上遇见猎奇连环杀人狂的正常反应,他难道是个术士吗? 被他这个反应刺激,我也反射性地计算起了自己这边的“手牌”。 遗憾的是,现在的我空有“魔人李多”的名头,其实相当虚弱。 我战斗的力量基本上全部源自于“它”,现在“它”死去了,我的力量也就成了空中楼阁。这具经过改造的肉体也是如此,虽然仍然有着非常强壮的肌肉,但那也只是常识区间的“非常强壮”,并非本身就能够输出强大的力量,而是为了更好地承载“它”的力量而改造来的。没了“它”这一源头,我这具改造过后的肉体就像是没了燃料的发动机。 一定要说的话,燃料还剩下那么一点点,而那就像是燃烧殆尽之后残留的温热灰烬,用力吹口气还能够看到这团灰烬浮现出橘红色的亮光,却再也无法燃起明火了。 而塞壬之刃,现在也处于无法召唤的状态。 梦境中的青鸟将塞壬之刃说成是“魔物赐予我的武器”,这真是一点儿不错。我是在被“它”支援力量之后才变得能够凭空召唤出那把武器的,具体地说,就是某天在感觉自己差不多适应了“它”的力量之后,心里便莫名有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遵循这种感觉对着空气一招,那把武器便首次出现了。 如今“它”支援的力量只剩下残渣余热,塞壬之刃变得最多在梦里召唤,而无法在现实里召唤,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说心里话,我总觉得塞壬之刃的存在有些违和。 具体地说,在被“它”支援力量的前提下,我能够做到其他一些神奇的事情,比如说即使沉入水底也可以呼吸,或者用意识聚集空气里的水分。如果说“它”是类似于海妖的魔物,那么我这些本事就都很好理解了。强大的肉体力量也是,至少我是明确地经历了改造的过程,并且也能够感受到从“它”那里输送过来的“燃料”。但是,塞壬之刃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它”给予我的所有力量里面,只有这把斧头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氛围。虽然名字里确实带着个“塞壬”,但那其实是我自己取的名字。而从“它”消失之后再也无法召唤来看,尽管确实是与“它”的力量脱不了干系,却总有一些耐人寻味的气息。 在老人全神贯注地与我对峙的时候,小孩子先忍不住乱动了,一边埋怨老人为什么粗暴,一边想要挣扎脱离老人拽住自己衣领的手。 “还乱动,别动!”老人低喝,但目光仍然扎在我的身体上,“最近城里有杀人犯。” “杀人犯!”小孩子瞪大了双眼,却不害怕,倒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老人恐吓道:“你再那样乱跑,当心被杀人犯抓去吃了。” 这显然是在暗指我。不过,仅仅说我“杀人犯”还真是对我有够体贴的,仿佛我和那些不过是杀了一两个人的小奸小恶之辈也位于同一梯队。如此衬托之下,我在隐秘世界的形象都显得慈眉善目了。 这个疑似术士的老人硬是拉着小孩子离去了,他自始至终都紧紧地盯着我,却没有与我说过半句话。这令我想起了某些地方流传的怪谈传说,人在野外必须遵守阴阳两隔的规矩,遇到孤魂游鬼,万万不可以与其说话,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现在的我和这些正常生活的人就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我也离开了这里,继续如同孤魂游鬼般游荡在偌大的城市里,品尝着无处可归的滋味。 太阳在城市的另一边缓慢地降落,最终沉没在了群起的楼宇建筑之间。 也是时候结束了。 我找了个人迹罕至的空地,打算在这里结束,就是对不住到时候发现我的路人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抬起自己的右手掌,打算将身体里“灰烬”的余热全部输入到手里,再对准自己的脑门,狠狠地来一下。 以前的我如果只是脑袋爆开的程度是死不了的,但现在的我可没有那么离谱的能耐了。 但是,正当我要下手的时候,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梦境里的种种画面。 我想让她说我也像个英雄。 动作迟钝了一瞬间。 也就是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抬起的手腕被一股宛如老虎钳般的力量牢牢地锁住了。 “你要做什么!”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女性声音。 转头看去,来者是青鸟,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一脸严肃地瞪视着我。 虽然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看来我的打算是不可能再继续了。 之后,我们进入了附近的一家餐厅。氛围一直很沉默,像是真的具有重量一样压在肩膀上,同时又有些尴尬,菜上了大半都没人说话。我注意到她换回了青色羽毛发饰,想着是不是要用这个来打开话题。 忽然,青鸟才开口了,“我之前在旁边看了你几个小时,然后你的表情越来越……你不会是想要自我了断吧。” “看了我几个小时?”我疑惑地问,“你不是去工作了吗?” 她脸色一僵,“啊。” “你不会是在尾随我吧。”我问。 “没……没有啊。”她心虚地转开视线,但刚才的发言已经把她做过的事情暴露得一干二净了。尾随我几个小时,是她作为监督者的任务使然吗?还是她纯粹是在挂心我呢?如果是后者我会很开心,但那真是恬不知耻的期盼。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是局里的心理分析师跟我说了一些话,所以我就……” 她忽然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啊,要是在我负责监督的第一天就自顾自地死了,是会让我蒙羞的啊,你知道不知道。” “心理分析师跟你说了什么话?”我好奇地问。 她稍作回忆,总结道:“简单地说,如果是原本的你,在无罪释放之后肯定会先到处逛逛,像是以前生活过的街道啊小区啊什么的。感觉逛得差不多了之后,或者逛到太阳下山之后,百分之百会选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 不愧是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把我的心理和动向剖析得一清二楚。 所以青鸟在听了之后才会尾随我吧,为了避免自己蒙羞云云。 但是她的话有个细节令我在意,“——如果是原本的我?” “现在的你大概就不会自我了断了。”她说,“或者说,是经历过那场梦境之后的你。” “为什么?”我问。 “她不告诉我。”她无奈地说。 看来那个心理分析师是觉得说出口了,就像是说我这种人好话一样,大概会有点不爽吧。 我自己也明白,哪怕青鸟刚才没有阻止我,结局也不会改变。当我脑海中闪现过梦境里的一幕幕,并且为之犹豫的一瞬间,我就已经不可能在那里自我了断了。因为在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念头在我黑暗的心湖深处发光。在那念头所处的地方,似乎有一道像是刚刚从烈日下的山道走出来的,穿着白色夏季便服的熟悉人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仅仅是看到他,就失神地放松了所有力气。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我早已成不了那样的人了,绝无可能成为。即使如此,如果一定要死,我也还是想要死在更加英勇的场合下,而非那种人迹罕至的空地,腐烂之后还要把偶然撞见的人吓得呕吐。换句话说,我就是想要在拯救别人的路上牺牲。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我无可挽回的人生的“回收利用”了。 就是由于意识到自己还有那样的憧憬和执念,我才犹豫了。 “别再想着自我了断了。”她说,“我知道你心里非常难受,但你真的没有必要责备自己到那种地步。你不过是被海妖洗脑了,然后被操纵了而已……” “我也说过很多遍吧。我没有被洗脑,更没有被操纵。” “我看过了心理分析师提交的诊断报告书。你之所以坚持对所有人宣称自己没有受过洗脑,不是因为你真的如此确信,而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相信,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催眠和洗脑。”她双手压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用力地注视着我,似乎是想要透过我的双眼,去审视我的内心世界,“你认为如果连自己都接受了这个诊断,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在心里为自己辩护。而问题在于,你无法宽恕自己。” “看来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有时也会出差错。”我一边评价,一边心里叹息。 或许我是真的被洗脑了——这样的念头不止是在被捕之后,在过去五年里也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过。 但是,那是何等卑鄙的思考啊。无论是否被控制,杀人的不都是我这双手吗。 她补充,“而且,我们也有依据。” “什么依据?”我问。 她反问:“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 “当然知道。”我说。 信息时代的好处之一就在于,哪怕是像我这种对于相关专业毫无建树的不三不四之人也有可能在网络上见过某些听上去很是高深的理论术语,比如恐怖谷效应、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等,又比如薛定谔的猫、双缝干涉实验、不确定性原理等等民间量子力学专家和中二病患者非常钟意的名词。 所谓的恐怖谷效应,就是指当人看到似人非人之物的时候,就感觉毛骨悚然的现象。 这种现象很多时候出现在有着人类外观的机器人身上。 她继续问:“那么,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有恐怖谷效应吗?” “一台和人很像却又不完全像的机器人,会让人本能地怀疑那不是活人,而是尸体?”我说的是关于恐怖谷效应的假说。实际上恐怖谷效应至今没有统一的解释,虽说存在诸多有说服力的假说,却缺少让所有人都服气的结论。这种事情在心理学并不罕见,如果说物理学探索的是有形之物,心理学探索的就是无形之物,在这个无形的领域里,有时候连正确和错误的标准也是无形的。 “术士们早已对其得出了结论。不是人类的生物,拥有远胜于人类的力量,却故意长着和人类相似的外表——这种事情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为了捕食人类。”她说,“自远古时期以来,人类就面临着似人非人之物的威胁,所以才会演化出‘恐怖谷效应’这种在正常心理学框架里至今找不到统一解释的反射性心理现象。这都是为了让人类在遭遇似人非人之物的时候知道要赶紧逃跑。而不知道要赶紧逃跑的人类,他们的遗传因子最后都没有流传下来。” 她继续说,“为什么你没有从海妖的身边逃跑。非但没有逃跑,还主动地拥抱了她。这都是因为她用邪恶的力量魅惑了你。欺骗你的生物本能,煽动你的生理欲望。这纯粹是她这一生物的生存策略而已,就好像猪笼草会散发出甜美的芬芳吸引昆虫,再将其捕食和消化,使其成为自己的养分一样。” 我一时间没有回应她。 我想,如果“它”想要吞噬我,我一定会欣然投身吧。听着“它”缓慢咀嚼我的声音,在潮湿而又柔软的拥抱中合二为一。如果说这种过于异常的思维是从外部植入的,倒也称得上合理。 但是我很难说服自己这种黑暗粘稠的欲望并非出于自己的真心;相反,如果我的文字表达能力足够出色,以至于有办法将自己最难言的念想也化为文字,那么肯定——可能,即使是很少,也会有人与我共鸣吧。在远离文明和社会的某处地方,在那时而响起滴水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里,像蛇**媾一样与那妖异美丽的女体孤独地紧抱彼此,就这么什么都不想地让心灵也沉沦到底,一直一直——这般难以说明动机的怪诞欲望,一定不是我独有的才对。 “不得不承认,海妖的拟态相当厉害,一般人或许也无法对她产生恐怖谷效应吧,会对她产生恐怖谷效应的几乎只有那些觉察力超出正常区间的特殊群体。”她说,“这条结论也适用于你。魔人时期的你具有远超一般人的觉察力,而你却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这绝对是受到了洗脑。除非你是万中无一的心理异常者,否则安全局的心理分析断无可能出现差错。” “万一我真是那种心理异常者呢?”我反问。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可不像是你说出来的话。梦里的你总是以为,那样的超低概率事件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19 埋伏 “如今,海妖已死,你也从她的精神支配之中脱离出来了。理论上当你重新回忆关于她的事情时,会从记忆中的她的形象上感受到恐怖谷效应。”青鸟说,“告诉我,你仍然爱着她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说。 “看来洗脑的后遗症还在你的身上存在……”她停顿了下,继续说,“有些人的后遗症确实会持续比较长的时间,但这依然是可以通过时间治愈的。” “这件事就先说到这里吧。”我不想要继续聊这个。 她点头道:“那么就说说你父母的事情吧。” “我父母怎么了吗?” “你下午不是去过了自己以前住的小区吗?”这个人明明之前还说过没尾随我,这会儿又不小心暴露了,她好像自己还没注意到,继续说了下去,“你父母现在没住在那个小区,去年搬家到另外的新小区了,回头我用手机把地址发给你。你要是想跟他们重聚就去那边吧。” “多谢了。”我没料到搬家这件事,也没下定决心是否要去见父母一面,便又主动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不知道之前你有没有看到,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人……” 我把之前在路上与某个老人对峙的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那应该是‘收尸人’吧。”青鸟回答。 “收尸人?”我问,“这是他的绰号吗?” “对。他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曾经他也是安全局的执法术士。” “曾经?现在不是了吗?” “你也知道,术士的力量根源虽说是灵体,但肉体也相当重要。”她好像有点找回了以前在梦境里对我解说的感觉,虽然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情,但我希望她能继续用这种口吻说下去,“肉体对于灵体,就好像是土壤对于果实,而枯竭的土壤自然培养不出多汁的果实。术士一旦衰老,力量就会自然而然地退转,这再正常不过了。虽说术士也不是没有延续青春和寿命的法术,但有没有和普及不普及是两回事。或者说在术士的世界,就不存在什么人尽皆知的秘密知识。能人尽皆知的话也就不叫秘密知识了。” “原来如此。” “过去的收尸人是以傀儡术著称的术士,人老之后,也不知道过去的功力还剩下几分。现在他已经是半退休状态了,人虽然还在安全局,但做的都是清闲工作,比如说帮忙处理遗体什么的。不过他还有个不省心的儿子,到处乱赌钱,婚都离了,连孙子都不管。”她对我是真的缺乏戒心,三言两语就把别人的背景透露给我,我都有些担心起她工作上是否有困难了。 当她说到遗体的时候,我便想起了“它”,而她则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他说了最近城里有杀人犯是吧。那大概也不是指桑骂槐啦……可能有一半是,但最近城里是真的有个杀人犯。” “什么?”我意外。 她稍微回忆了下,然后说:“那个杀人犯的绰号,好像是叫‘旧骨’吧,是两三年前开始活跃的术士罪犯。听说他经常使用的凶器是从自己以前的爱人的遗体上取下来的大腿骨,还喜欢用这根骨头把人捅死。哎,这一听就是个变态杀人狂,那些要拍恐怖电影的编剧或许会喜欢这种话题吧,我这里光是说起来就感觉菜都要变得难吃了。” “……”我无语地看着她,而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里正好也有个变态杀人狂,还坐在桌子的对面和她一起吃菜。 她毫无自觉地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然后他还是个特别难抓的家伙。力量倒是不强,逃跑却是一流。很多比他身手高强的人抓他都没能抓住。”她说,“他以非常残忍的手法杀害过很多人,迄今为止已经有数十人遇害。而要说到他性质最恶劣的地方,就是喜欢袭击安全局相关人士,比如说执法术士的家属,或许是很久以前与安全局有什么仇怨吧。要不是今天上午有人匿名提供了目击线索,我们都不知道这家伙已经跑到柳城来了。这下可必须趁早把他抓出来了,否则不知道局里谁的家属会受到袭击。” “原来如此……”闻言,我却是无意识地代入了个在逃罪犯的角度,想象自己在大街小巷之间或穿梭或潜伏,只为了躲过身后追逐过来的执法术士队伍。这种油然而生的想象力大概是源自于不久前我就是这么个立场吧。这么一想,竟对那杀人犯生出了亲切之情。 连我都忍不住产生亲切之情了,可见是个死有余辜之人, 所以我就这么说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又开始了啊。梦里也是这样,就爱往危险的地方凑。”她忍俊不禁地说,又似乎反应过来,小小地咳嗽一声,重新回到了有点距离感的口气,“嗯……你现在已经失去力量了吧,与术士为对手简直就是自讨苦吃,我建议你还是别凑过来,老老实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比较好。” 我岔开了话题,“说起梦,你以前提过的内鬼的事,已经查明了吗?” 上次就是因为安全局里出了“内鬼”,所以用来治疗我的梦境才会出现那么巨大的变质。不过,说是“内鬼”,但站在正常人的角度来看,搅黄我治疗计划的人不如说是正义之士吧。 不知道多少人为我所害,又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仇恨我,即使是盯上了我的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连那个审问官也对我说过,安全局里仍然有些认为我有罪的声音,之前的收尸人大概率就是其中一员,“内鬼”估计也是差不多。 但我还是好奇“内鬼”的身份是谁,有没有可能真的是任塞呢?梦里的任塞对我说过,她是我的伙伴,无论出现何种情况,都会永远坚定地站在你的身边……这肯定是信口说的话,但都对我这么说了,我会忍不住在意她也是在所难免。 “还没有查明,而且局里对调查此事也不热心,或许是查不出来了吧……”她失望地摇头,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了个灰色手环,放到我的面前。 我将其拿了起来,“这是什么?” “定位手环。”她说,“也有报警功能。” “报警?” 莫非是在我袭击别人的时候,这东西会报警叫人把我抓起来……我又反射性地代入了作案人的立场。 “当你觉察到隐秘之物的时候,隐秘之物也觉察到了你。”她又在我的面前习惯性地拿出了好为人师的姿态,“自从你与海妖流浪之后……或者说,自从你在海妖的支援下得到了非凡觉察力之后,你也肯定总结出了这条规律吧。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怪奇事件总是正好被自己目击到,有着惊异力量的人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没错,那些都不是纯粹的偶然。我们总是容易遇到彼此,也容易遇到隐秘事件,这是具有非凡觉察力的人必须承受的宿命。” “所以这个手环是在我遇到隐秘事件的时候紧急求援的吗?”我说,“我想起来了……以前好像也在其他地方见过这种东西,但是款式不一样。” “这是给那些觉察力高于常人、却又过着正常生活的人用的。款式不一样是因为地区不同,听说有的地方给的还是戒指或者吊坠呢。”她说,“报警的对象当然也不是正常的公安,而是本地安全局和你附近的执法术士。” “原来如此……”我点头,“我还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它’的遗体……如今在哪里?”我终于没忍住问出口了。 她知道我问的是谁,“已经火化处理了。” 也就是说,已经是一团骨灰了。 我本来也明白的,即使见到了遗体也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这下也可以死了这条心吧。 青鸟用眼神催促我把灰色手环戴上,我毫无芥蒂地戴了上去。 “希望不会有用到报警功能的一天吧。”我说。 但是才过去两天功夫,这个小玩意就派上用场了。 这天傍晚,我又见到了青鸟,地点是在街边的快餐厅。这次她带了一些心理测试题给我,听说也是监督者的工作,不止是要定期检查我的生活近况和活动路线,还要定期检查我的心理健康并且向上级报告。 话虽如此,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也早已鉴定过了我的心理,所以轮到青鸟这里的时候,就只有一些简单的心理测试题而已了,连她这个心理学小白也能够负责进行。用她的话来说,这就是个流程,做不做都无关紧要,不想答题也无所谓,她也可以糊弄过去。 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做心理测试题的。网络上偶尔也会有那种“一百二十道测试题,判断你是什么人格”之类的测试吧。不知为何,好像很多人都挺热衷于这类东西,我自己也不例外。 如果以前上学的时候写数学试卷也和写心理测试卷一样有趣就好了。 才做到一半,青鸟的手机便作响了。 她接通后听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说了一声“好,我这就到”,然后对我说:“上次提到的变态杀人狂,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 我直接说:“快点去吧。” “好!抱歉了,明天晚上请你吃牛排!”她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个人是不是觉得只要请吃牛排我就会很期待吧。虽然我确实是期待了。 我又花费一些时间把剩下的心理测试题全部做完,再将卷子收进背包里,拿起黑色的长袖外套,然后离开了这家快餐厅。 说来,我有个不好的习惯,是在那五年时间里养成的,那就是我走路的时候喜欢走偏道。就好像菜鸟小偷往往形迹可疑,我这种喜欢走偏道的习惯或许也是某种做贼心虚的心理在作祟吧。 当我在某处暗巷里走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的墙壁上沾了些许血迹。 用手指摸了摸,还很新鲜。而且,虽然只是经验养出来的直觉,但这好像是人血——当我产生这种判断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幻觉:一道红色的人形幻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且踉踉跄跄地向着暗巷的转角处走去。 这样的幻影……我也不是特别陌生。 或者说凡是觉察力高超的人都不会陌生。 术士们所说的“觉察力”,狭义地说,就是指觉察到自然界普遍存在灵性和灵体的能力;广义地说,就是指能够觉察到所有“隐藏起来的事物”的能力。 觉察力高超的术士借由触碰具有灵性的物质,能够读取关于过去历史的信息,而这种读取到信息的现象往往倾向于以幻觉或者幻听的形式呈现到术士的意识里。 我虽非术士,过去却有着匹敌术士的觉察力,因此偶尔遇过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而如今的我在失去了“它”之后,尽管觉察力已经大幅度衰退,却依然处于非凡的水平,即使偶然触发这种现象也不足为奇。 就比如说现在,我触碰到了墙壁上的新鲜血迹,所以就能够幻视到刚才从这里经过的血迹主人的身影。但是这种特殊能力不是很稳定,想要有意识地运用也比较困难。安全局里肯定有懂得这门手艺的人,换成是我这种野路子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看手气了。 眼见那红色幻影踉跄地走过转角,我也跟随了上去。至于会不会有危险,这个我也有顾虑过。但既然是有人受伤了,或者说如果是遇到了危险,那么我想要帮助他。 哪怕要死,也要拯救他人的路上死——我这一想法依然如故。 然而,就在我也绕过转角的时候,却发现那红色幻影忽然一顿。 他全身如同风中烛火般摇曳,旋即原地炸裂分解,又变色重组为了黑色的雾气漩涡,从中骤然冲出来一头兽物,一头像是把数种不同类型的动物肢体粗暴拼接在一起的,扭曲破碎的兽物。 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的幻觉,被恶魔附身了! 恶魔向我扑击过来。 毫不犹豫地,我激活了身体里的“灰烬”。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意识速度陡然上升,知觉变得无比敏锐。现在的我一拳打出去,说不定直接就会把人的躯干打个对穿。 但无论是与身为魔人时的自己相比较,还是与梦境里手持塞壬之刃时的自己相比较,这种程度的战斗力都无足挂齿。 话虽如此,对付眼前这种程度的危机还是够用了。 我熟练地滑开了恶魔的攻击路线,并且用拳头打向其头部。 然而,就在我的拳头打中目标的同时,身后却升起了一股极其尖锐的杀机,对准我的心脏冷酷地刺杀过来。 在我的感觉里,这股杀机似乎等候已久,此时才突然爆发。 我被埋伏了! 20 死志 附身到我幻觉上的恶魔绝对不是偶然出现的。 恶魔,也称“恶性灵体”。自然界有着许多灵体,有的是人死后残留的,有的是自然诞生的,其中对于人类怀有恶意的灵体便统称为恶性灵体。部分术士擅长通过种种手段操纵恶性灵体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虽然不是说操纵恶性灵体就一定是邪恶术士,但是恶性灵体在达成某些邪恶目的方面确实得心应手。 而突破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之间看似不可逾越的障壁,附身于幻觉之上为祸他人,正是恶魔的常见手段。 只用了一拳,我便把这头恶魔当场击毙,其头部宛如被踩得稀巴烂的西红柿一样四分五裂。连如今的我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收拾它,足以说明这头恶魔不过是条杂鱼。 然而对于从身后爆发偷袭我的人而言,哪怕是杂鱼,只要发挥了牵制我注意力的作用,大概也算是条好杂鱼了。 这真的是相当惊险的一幕,连我都以为自己将要死不瞑目地倒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之下了,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垂死挣扎的觉察力和多年以来的怪奇经历使我从绝境中找到活路,以宛如跌倒般的姿态矮身避开了这夺命一击。 而就是在这避开攻击的一瞬间,我也看清楚了偷袭我的武器,和握着那把武器的人。 那把武器居然是根骨头,准确地说,是根陈旧泛黄的大腿骨,被人当成短刀一样握在手里。骨头侧面就像是笛子一样开了几个不规整的小洞,其中一段还被做尖锐了,偷袭我的人正是企图用那尖锐端捅刺我的后心。 而偷袭我的人则是个面相险恶的男性,大约三十多岁,穿着灰色衣服,隐约看得到衣服下隆起的肌肉。 此刻他的表情相当狰狞,面部肌肉都扭曲在了一起,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像是在诉说不共戴天的仇恨。当我险死还生之后,他也依旧不死不休。我还没来得及找回身体平衡,他就把骨器当成棍棒,破空抡向我的太阳穴。 说来奇妙,不,应该说是理所当然吧,因为这根骨器是中空的,还在表面开了很多小洞,所以破空挥舞的时候有风跑进去,响起了一道急促的笛音。 笛音蕴含着诡异的魔力,一钻入我耳朵里,我便感觉全身的肌肉和关节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骨器果然是一件法术武器! 自古以来,人的身体被视为深具灵性之物,因此在世界各地都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五花八门的人牲习俗,或者是将人死后留下来的骨头做成供奉之物的残忍习俗。这些以人骨为材料制成的恐怖器物放在伦理观念与现代截然不同的蛮荒部落时代,有着如今的人们难以想象的神圣意象。当时的人们相信这些东西能够在某些仪式中用以沟通上天的意志,或者地下冥界的众神。 而在现代,无论如何辩护都无用,这都是邪恶至极之物。然而在极易藏污纳垢的隐秘世界里,这类野蛮而又残忍的制器技艺仍未失传,反而还在某些地方继续发扬光大。 他所持有的骨器无疑也是以那种古老技艺制成的,而且为我带来的变化也不止是凝滞而已。我甚至还看到自己全身迅速地出现了尸斑,肌肤开始腐烂损坏,从中流出肮脏的脓血,腐肉里还钻出来了密密麻麻的蛆虫。这令我在震怖之余,联想到了异国画家绘制的,描述人死后九个衰坏阶段的九相图。 当我联想到这点的时候,身体不知为何又能动了。但此时要灵活回避攻击是断无可能,我只好抬起严重腐烂的左臂,险之又险地挡住了他的挥击。 左臂内部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剧痛炸裂般地弥漫开来。 这条手臂不能用了。我宛如旁观者般,或者说要求自己宛如旁观者般地判断着。现在可不是尖叫喊痛的时候,我必须冷静地重整架势。 至于以这副满身疮痍的烂躯,哪怕顺利重整架势了又该如何逆转局面?那种悲观的想法,还是少叫它占用我的大脑内存为好。我多年以来的经验告诉自己,在战斗里瞻前顾后的家伙死得更快。 我毫不犹豫地后撤,而对方则誓不罢休地追击,再次用骨器发起致命的突刺。但与刚才两次攻击相比较,我这次有了更多喘息的余地,而他的攻击手法也算不上刁钻。只是一次侧步,我便很是顺利地避开了,而他的骨器则深深地钉入了坚硬的墙壁里。 以他这一击的速度与人骨的硬度,按理说是远不足以钉入墙壁的,但这不是普通的攻击。 在成语词典里有“射石饮羽”之说,传说中古人在路上把石头看成老虎,惊恐之下射出一剑,竟齐根没入。春秋时期的养由基和熊渠子、汉代的李广、北周的李远,皆有此类怪奇经历。课本上说这是讲述人在险境之下会爆发巨大潜能的道理,但是弓箭威力的上限取决于弓体弓弦积蓄的弹性势能,而非取决于人力量的上限。如果是术士,就会洞悉到射石饮羽现象的发生,源自于人在无意识中显现的灵体力量。 眼前这人以骨器钉入墙壁,便是变相的“射石饮羽”,是典型的灵体力量之显现。 但这真是不合时宜的攻击力,因为他还需要再把骨器拔出来,而这就出现了瞬间的破绽。我看准机会,以踢击反攻;他慌忙之下格挡,被击退到了十米外。 我一边重整架势,一边检查自己。 意外的是,原本还宛如腐肉般的身体,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了。刚才的腐烂生虫异相似乎只是我的幻觉。 不,一定不止是幻觉,我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体力无端抽空了大半,肌肉也有种似乎按下去就不会再回弹般的极度疲劳感。如果刚才的腐烂幻觉持续下去,肯定会从幻觉变成真实吧。 换成是过去的我,根本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头上。说得直接些,过去的我在“它”的支援下,是事实上的不死之身。心脏被击穿也是小事,哪怕脑袋被击碎了也会一下子长回来,简直是在现实世界打开了作弊器,而现在就没有那种作弊级别的条件了。 “……原来你有九相图的知识吗?信息时代就这点不好,谁都能做个杂学家……”对手粗重地喘息着,终于说话了。 结合刚才的一系列交锋,和自己的经验,以及在生死危机时更加敏锐的“觉察”,我也差不多判断出了那把武器的真相。 “如果我没想错,你这把武器发出的声音,会让人体误以为自己死亡,继而动弹不得,任人宰割。”我说,“但如果中招者有着九相图的知识,就会变成虽然能够动弹,但是会看到自己的身体分成九个阶段衰坏,并且在走完九个阶段之后就会真正地死亡……是这样吧。” “哼……”他的反应告诉我自己猜对了。 “然后……你就是最近在柳城游荡的变态杀人狂吧。”我说,“记得是叫‘旧骨’?” 闻言,旧骨似乎是怒极反笑了,“你说我是‘变态杀人狂’,还真是教我诚惶诚恐啊,魔人李多!”说到后面,他的口气已经带上了咆哮。 他果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一边想,一边说:“方便的话,可以把魔人这两个字摘掉吗?” 他鄙夷地笑了,“怎么了,魔人李多,你就这么害怕别人蔑称你为魔人吗?” 这倒不是,就是“魔人李多”这个称谓有点像是从漫画里跑出来的角色。 我再过半年就二十岁了,不是很想认领这种风格的名号。 顺带一提,刚才把他踢出去的同时,我暗中触发了灰色手环的报警功能,现在柳城安全局应该已经知道我这里出现情况了,而如果附近正好有执法术士,也应该在赶过来了。我想试着用对话把他拖延在这里。 “为什么伏击我?”我问,“你与我有仇吗?” “你问我……有仇吗?你……”他的脸色数变,握住骨器的手指泛白,似乎愤怒到快要把骨器握碎了,“你居然敢把我忘记了?你对我做过那些事……现在居然!” “那些事?”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面孔,还是记不起来这是什么人。 或许不是我对他做过什么事,而是对他的熟人做过什么事。过去那些年不幸地死在魔人时期的我手里的人实在太多了,真的称得上是血海深仇,不知道多少人仇恨我仇恨到欲食其肉、寝其皮。 如此一想,今天会被人在这里伏击也算不得意外事件了,我今后的人生一定会与自己过去亲手堆砌的血债如影随形。 最后,我一定会不得好死吧。 不过他好像断定我是应当记得他的,结合他的发言,难道我以前真的对他本人也做过残忍的事? 似乎有些苗头了。其实魔人时期的我也不是见人直接就杀的,倒不如说大多数时候会先抓起来带回自己的藏身地。而在发生某些意外的时候,比如说自己的藏身地被执法术士找到,不得不转移的时候,肯定会有人从我的魔爪下幸免于难。有时候甚至会出现我抓到的人正好就是术士的情形,像我和那些术士这类人经常会在奇妙命运的漩涡里遇到彼此,那种情况下被逃脱了也很正常。 他或许也是当初从我手里生还的人,而且多半是熟人也被抓走,却没能如他一样生还——我想这个推测应该是比较靠谱的了。 然后,他现在要对我报仇雪恨了——我对于昔日的仇人找自己报仇这点没什么逃避的意思,如果死在了对方的手下,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但如果这个仇人也是个变态杀人狂,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我没有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交给他的心情。 “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他无比仇恨地说。感觉他快要爆发了。 我想要继续用对话拖延住他,但这种事情实在非我所长,绞尽脑汁也只能抛出这么一句,“不如你再提示我几句,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够回忆起来了。” “提示?没有必要,我会在这里打倒你。但不会立刻杀死你。你之后会有很多时间用来回忆,到时候,你会悔恨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自杀,憎恨于那些安全局的人为什么没有在数天前判处你死刑。”他怨恨地说,“当我听说那件事的时候,我是挠破脑袋都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结果。那个传说中的列缺……他带领一支队伍突袭了你,而你则在那场战斗中落败了,就连自己饲养的魔物都被杀死,自己也被关押到了安全局的牢狱里……明明之后是处以死刑、甚至是处以酷刑也不为过,却在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程序之下狡猾地免于死刑,甚至是免于一切惩罚!我以前只在新闻上看过罪大恶极之徒被法庭宣判无罪的事情,没想到这等恶有善报之事竟会发生在自己的仇人身上!” 我真心实意地说:“这种事情你向我抗议也毫无用处,我也向安全局抗议过了。” “抗议?你有什么好抗议的!我已经听到了你内心窃喜的笑声,你一定在默默地嘲笑着那些有眼无珠的黑衣术士和在地府里诅咒你的亡魂们!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没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被处以死刑!”他出离愤怒地咆哮,就像是个控诉社会不公的青年,我都差点忘记他也是个杀人狂了,“但是……这也给了我机会,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你失去了几乎所有力量,现在的你就算比一般人更强也强得有限,剩余的力量肯定也只能再燃烧一点点时间了,无法反抗术士……无法反抗我!” “是吗?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这是你心虚的表现。”我说,“既然这么自信,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呢?不过是被我踢了一脚而已,你的胆气就全部耗尽了吗?” 他面色一滞。 不妙,我是要用对话拖延住他才对,怎么开始挑衅他了。 但刚才也不全是挑衅。 当他出离愤怒地咆哮的同时,我也隐约感受到了窥视自己表情的目光。不止是仇恨的气味而已,我已经嗅到了,他那深深地畏惧我,在恨不得击碎我的同时,又恨不得从我的视野中嚎啕大哭着逃跑的,懦夫的气味。 虽然还是记不起来自己以前对他做过什么,但看来拖延时间的战术是用不下去了。 听说他是从两三年前开始活跃的变态杀人狂,那么就是我的晚辈了。 就让我这个在变态杀人狂界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来给这个尚且青涩的晚辈上一课吧,怎样才算是众望所归的变态杀人狂。 学费就是他的命。 我默默地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对着他走近一步;而他脸色微变,反射性地后退起来。 21 黑暗角落 我是怀着同归于尽的决心走向他的。 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虽然有点遗憾,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我这种人不受到报应是不可以的,而如果报应的形式是“在与杀人狂的搏斗中死亡”,对我而言也是正中下怀的报应了。我会视其为最好的结局,并且欣然接受。 要说哪里还有遗憾,就是眼前这个旧骨不怎么“够格”。论邪恶也是蛮邪恶了,站在一般人角度来看这个人也是罪大恶极,但如果连我本人都比不上,就感觉哪里不对劲。但现在的我也打不过比他更强的人了,而且再拖拖拉拉的话,之后我战斗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少。 之前我用带有余温的灰烬形容过自己仅存的力量,这个形容我自认为恰如其分。随着时间推移,余温会越来越少,最终灰烬也会变得冷冰冰。换而言之,不是说我省着用,仅存的力量就会一直等着我去用的。 所以我也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了,就在这里全部用完。 虽然不知道你以前被我做过什么残忍的事情,但就在今天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旧骨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目光,他再次后退一步,面部的肌肉越来越扭曲。猛地,他咬紧牙关,用力地向我迈进一步,我以为他终于是要发动进攻了。 但就在我准备招架之际,他又陡然转身一冲,跑了。 跑了……我始料未及地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正要追赶上去,却浑身提不起劲,差点跌倒在地。大概是之前那件骨器的力量把我的体力夺走太多了。 他为什么要逃跑?他不是要找我复仇吗? 难不成是事到如今才害怕了?还是说有了其他想法? 我感觉自己站着都辛苦,只好先靠着墙壁坐下来。放松下来之后,便感到之前有意忽略的左臂骨折的疼痛全部爆发了,痛得我都有些流汗,索性都想在地上横躺。但地上有些脏,还是算了。但还是好痛。 如果叫其他认识我的人看到了,或许会瞠目结舌吧,魔人李多只是手臂骨折就这么狼狈了吗?这种伤势与魔人李多以往受过的这样那样的伤比起来不过是擦伤而已吧?但也没办法,那些断过骨头的人如果在家里不小心脚趾撞到桌脚,或者走路没注意裸足踩在乐高积木上,难道就能够面不改色了吗?该喊痛还是会喊痛的,不过在外人面前要装腔作势罢了。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了像打雷一样的声音。才传入耳中,便又看到暗巷的转角处电光一闪,穿着黑色执法制服的青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她一看到我坐在地上,便连忙问:“李多,你没事吧?” 看起来她很担心我,这令我开心。但是,她为什么要对我这种杀人狂心存善意呢?这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一点。 “我没事。”我迅速收拾表情站起来,以免损伤魔人李多的品牌形象。 说来也可悲,但是对于男人来说恶名也是名,哪怕是我这种对于自己的过去耿耿于怀的人也有着反射性的维护本能。说穿了就是不想让别人把自己往低处看,尤其是不想让青鸟看低了我。 “那就好……不对,你手臂不都骨折了吗!” “这种伤对我来说只是擦伤而已。” 我在胡扯什么啊。 “你在胡扯什么啊。”她都哑然了,然后语速异常快地问,“你遇到了什么?刚才我这里接到了安全局的消息,说你使用了定位手环的报警功能。” “等等……你说话慢点,我都快要听不清楚了。”我提醒道。 她现在的意识和知觉的速度应该正处于远超常人的领域,一不注意,语速就会变得很快很快。 “啊……抱歉。”她连忙控制了下,“那……我刚才的问题呢?” 我实话实说地回答,“我遇到了旧骨。” “旧骨……”她脸色微变,“他往哪里跑的?” 我指了指方向,“不过,他已经跑掉一分多钟了,现在追也来不及了。”以术士的移动力,兼之城市的复杂地形,一分多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但青鸟还是拿出手机,姑且先通知几个人在附近搜寻,又看向了我,“先跟我回局里治疗吧。” “好……”我答应,又看看她的黑色执法制服,“你之前还去换了身衣服吗?” “这个?这身制服是我用道具幻化出来的啦。”她说话的同时,把黑衣最上面的纽扣摘了下来。 黑衣倏然变成光青色,旋即分解为无数青色细小电流烟消云散,显露出了她的私服,只有那粒纽扣还留在她的手心。 “好了,变身解除了。”她说。 还“变身解除了”……这个人是哪里来的魔法少女吗?当我无语地生出这般想法的时候,她也在观察着我,“你好像不止是受了骨折伤,我感觉到了诅咒的气息……是旧骨做的吗。以防万一再去做个体检,还有……”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过来搀扶我。 之后,我和她乘车前往安全局,在路上对她说了详细经过。 “原来如此……我之前也在追逐他,却被他用分身法术引走了。算算时间,他从你这里逃跑和我消灭他分身是差不多的时候。如果他逃跑得再晚些,就要被我抓到了。”她分析道,“确实是个相当擅长逃跑的家伙,难怪这么久都没被抓到。” 也就是说他之前或许不是因为害怕我而逃走的,而是意识到青鸟要追过来才逃走的吗? “如果他要以我为目标,不如以我为诱饵如何?”我提议道。 “你又说这种话……”她摇头,“没用的,按照以往他的行动模式,之后他就要逃离柳城避避风头了吧。” “真是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要是他再留在柳城里,你不就危险了吗?”她说。 我遗憾的就是这里。如果有机会趁早与其做了断,我起码也还有战斗的力量。 而且,我也有幻想过,万一与他之间的战斗不是同归于尽或者败北,而是胜利了,是否有机会拿着这份资历加入安全局呢?对方是多次袭击安全局相关人士和家属的情节极其恶劣的罪犯,将其拿下的话肯定是大功一件。进一步说,只要加入了安全局,我也有机会去学习秘密知识,成为真正的术士。 所谓的秘密知识,广义地说,就是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隐藏起来的知识”;而狭义地说,就是指描述和操纵灵性之力的知识。通常来说只需要取狭义理解就可以了。一旦有了操纵灵性之力的知识,或许我也好重新把力量提升到能够战斗的地步了。尽管我也明白术士的修行非常艰苦,并且耗时漫长,却好歹也是个奔头。 不过要想加入安全局,多半没有那么简单吧。执法术士虽然在世俗社会毫无存在感,但好歹也是国家公务员,而且还是极其特别的那种,肯定有着相当严格的政治审核。我这种猎奇连环杀人魔要是成为了正儿八经的“执法”术士,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好像梦境里的我要是听说魔人加入了猎魔人部门,肯定也会觉得猎魔人部门的长官脑子里进了塞壬之刃。 仅仅是想要得到秘密知识的话,可能还有其他途径。例如要是我能够在私底下捕捉到旧骨,之后就可以拷问他,从他的脑子里挖掘出他修行成为术士的方法。但是旧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哪怕找到了也未必抓得住,他本来就非常擅长逃跑。 到底要怎么办,才能够完成自己最后的执念呢? 在安全局做完了治疗和除咒,以及全面体检之后,我告别青鸟,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处。 临时住处位于市区边缘的旧公寓,居住条件算是不错,有独立的卫浴和厨房。 这两天功夫下来,我还是没有去和父母见面,也不知道见到面了要如何解释自己五年的失踪。 我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向来谈不上融洽。而且,由我抱怨可能会被人说是狼心狗肺吧。他们称不上是优秀的父母。 关于他们当初结婚的经历,我也是以前从亲戚那里的只言片语里总结来的。他们年轻时好像都是单身主义者,以极端消极的观点看待婚姻和后代,但最终都顶不住双亲压力,凑合凑合就结婚生子了。而对于这种凑合的婚姻以及我,他们也谈不上爱啊恨啊的,更多是以毫无温度的义务性态度维持下去。 他们经常很晚才回家,有时是真的工作到很晚,更多时候是去打牌或者打麻将了,往往等我睡觉的时候家里也就自己一人。依稀记得过去还有保姆,自从我生活能自理之后也就没再出现过了。那时候偶尔还会做噩梦,虽然父母从来不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掉”这种话,但时常梦见他们不打招呼就搬家,把我独自落下。 但印象更加深刻的,还是在黑暗的卧室里独自一人,怕鬼怕得连睡觉都不敢。那时候我真是又怕黑又怕鬼,因为以前彻夜开灯被批评过,所以也不敢乱开灯,后来想想他们大概不在乎那么点电费,只不过处于父母的立场照着节俭的社会美德随口批评而已,完全是我反应过度了。某次从噩梦里浑身冷汗地惊醒之后,我便有意识加倍努力地学习、做家务,期望得到爸爸妈妈的关注和表扬,但这种努力八成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之后也忍耐到了极限,或者更多是青春期叛逆心理作祟吧,我与他们大吵了一架,还自以为是地冷战。回忆起来,真是有够不成熟的。很多当时以为天大的事,长大了回头再看,无非是芝麻般的小事。 再之后,便是一七年四月的春游,我在无名山上与“它”邂逅,四处流浪…… 深夜,我坐在临时住所的床铺上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地,脑海中又被“它”的身影占据了。 哪怕只有骨灰也好,我想重新见到“它”。 只是见到了又能如何呢?“化成灰也认得出来”无非是比喻罢了。若是把“它”的灰和其他的灰放到一起,也不可能从中辨别出来。那样的灰…… 我把自己的身体在床上放平,闭上了双眼。放空思绪之后,耳畔偶尔会响起若有若无的呓语。在我与“它”度过的沉沦时光里,这些虚幻的呓语也时而会在耳畔响起。我曾经一厢情愿地相信这是“它”在尝试与我进行某种神秘的沟通,也可能是某种蕴含神秘力量的启示,后来我的这些想法全部证伪了,而呓语仍在不明所以地徘徊。 枕着若有若无的呓语,我陷入睡眠,并且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过去回忆的梦。 在梦中出现的是昏暗而又狭窄的地下室,从门缝处射入的微弱光线是唯一的照明源。竭力眯起双眼,能够从黑暗的某处捕捉到幽灵般的剪影,那是“它”。 它一声不吭地待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依然是那毫无血色的白色肌肤,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静谧视线。就像是从深潭里爬出来的女鬼,浑身带着潮湿和死亡的气息,然而在那潮湿和死亡里,这具玲珑有致的肉体又是何等的美丽,以至于我能够从中嗅出细微的煽情之意。但是,它只怕连煽情的情字为何意都不理解吧。这种煽情之意并非起自于它,而是起自于我浑浊的内心世界。 那是我与它邂逅的第一年,当时我牵着它的手到处流浪,在外地的小城里鸠占鹊巢了某处有地下室的小屋。就在那昏暗狭窄的地下室里,我为它佩戴上了又大又重的铁项圈,并且像是捆住动物一样用粗实的铁锁链将它束缚在了这里。因为我深深地害怕自己会失去它,害怕它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丢下我独自离去。尽管它从未疏远过我,我却终究无法理解它的所思所想。 然而,到底是我囚禁了它,还是它将我囚禁在了身边呢?我早已变得无法离开它了。 我好像害怕黑暗的孩子一样紧紧地拥抱住它,将自己的面孔深深地埋在了它的怀里。它也顺势轻轻地搂住我的头,但从这个动作里感受不到温柔和抚慰,或许只是找了一个自己也比较舒服的姿势而已吧。 但是我依然想象这是它对我的呵护,甚至企图从中找到某种母性,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次日,我又在傍晚见到了青鸟。 她最近每天傍晚都会把我约出去吃顿饭,既是为了找地方吃晚饭,也是做了监督者的工作。我也乐得如此,对她报告自己的生活近况,也做做她给的心理测试题。 不过她今天的样子有些怪异。当我赶到她约好的某家以牛排很好吃著称的餐厅之时,她正坐在深处的座位上看着一份文件,一副魂不守舍的神色。 22 冤家路窄 青鸟正在阅读的可能是机密文件,当我坐到她对面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地抬起脸来,一看到我便手忙脚乱地把文件收起来了,还问我有没有看到。既然是这么重要的文件就别在餐厅里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看啊,我不由得这么想,但她时而脱线的行为也不是今天第一次了。这样的人负责监督我,她的上级真的放心吗? 她握拳抬到面孔前咳嗽了下,迅速把神色调整到工作模式,再从包里拿出了另外的文件。上面大概是记录了安全局对我的心理分析和她应该提的问题等等,她一边询问、一边还把我的回答记录下来,或者打几个勾几个叉什么的。文件也是平放在桌面上,丝毫不在乎被我看到或者被饭菜汁水沾到什么的。就如她所说,像这样的问答无非是些程序性行为而已。 “……那么,你现在对她,对海妖的印象如何?”她问,“已经改变了吗?是否认为她很恐怖?”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我说了很多遍,我没有受过洗脑,我与它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她能否理解爱这种概念都是未知数吧。而且你也别再说这种话了,说得多了,说不定真的有人会信的。”她说,“如果没有觉得她很恐怖,那么现在的你到底还能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什么呢?因对方是长得像异性一样的生物而产生的本能好感?多年亲密相处而产生的家人式感情?还是说……母性?” “母性?”我不可思议地反问。 “是啊,这是局里的心理分析师的推测。她好像也觉得这个推测相当离谱,所以只是跟我提了一嘴。”她说,“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哦。我不是说海妖具有社会常识意义上的母性,但是你看,你的肉体被她大幅度改造,混入了一些她的性质。所以从生理意义是,你确实能够视她为你的再生母亲。” “是这样吗?”我居然有试图在“它”的身上找寻母性的踪影吗?那也过于荒谬了,也难怪连如此推测的心理分析师本人都觉得不足为信。 “就当成是乔……当成是那个心理分析师的胡思乱想吧,没必要那么认真。”青鸟失笑摇头,索性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现在仍然对正常的异性产生不了欲念吗?” 这个问题也是梦境里的我遇过的,梦境里的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在做“怪梦”之后会对所有异性失去欲念,也不知道“怪梦”本身的由来。 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所谓的“怪梦”,就是我对于“它”的强烈记忆,即使身处于梦境也会无意识上浮的现象;而对于所有异性失去欲念,则是因为我与“它”之间的亲密接触过于漫长和频繁而病入膏肓的“异常癖好”。 我认为这是自己本来就有的异常癖好,只是在与“它”邂逅的那一天才终于自我觉察到了而已;而安全局的心理报告则认为,这种违背正常人伦观念的异常癖好,是“它”以邪恶的魔力从外部强硬地植入我的脑组织里的。 “你不是说自己以前暗恋阮文竹,还对她有过强烈的心动感觉吗?”当时的青鸟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就说明你本来是个对于异性有着健全癖好的人,一切都是海妖的错。” 对此,我的回答是,“这只能说明当时我的异常癖好和正常癖好是共存的,而在与‘它’共处的几年里,膨胀的异常癖好排除了正常癖好,仅此而已。” 对我的内心世界来说,自己对于“它”的爱与欲望,必须建立在源头是自己的基础上。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受到了洗脑,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植入了外部念头,势必会在内心世界里为自己脱罪。我太了解自己了,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但那是何等无耻的作为,而且,我对于“它”的感情也会因此而成为谎言。 但之所以会如此抗拒,就是因为那对我来说是个过于甜美的可能性了吧。如果我是被操纵的,我多少就能宽恕自己了。 我到底是受过洗脑,还是没有受过洗脑? 到底是希望自己受过洗脑?还是希望自己没有受过洗脑? 一旦自我深入这个话题,思绪就会变得混沌,就连理智都在混沌中逐渐地奇怪起来。 “是的,还是产生不了那种欲念。”我回答了青鸟先前的问题。 “这样就有些糟糕了啊……无论是相信你的主张,还是相信我的主张,你的癖好都是被‘它’搅得乱七八糟了。这样一来,你今后岂不是只能从怪物那里感受到生理冲动了吗?” “言之有理。” 她故意用不正经的口吻调侃我,“所以,要不要青鸟姐姐来帮你矫正矫正啊?” “免了。” “口气突然好冷淡!姐姐我有点受伤哦。” 我感觉她今天不太对劲,玩笑话都开得口不择言了。而且似乎又忘记了维持与我之间的距离感,她是忘记我过去几年都做过什么事情了吗。 另外,她虽说自称“姐姐”,其实也没比我大几岁吧。 说不定比我还小呢,不过即使比我小也最多小个一两岁吧。也不好说,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多喜欢且擅长扮嫩,即使看上去像个女大学生,没准儿也只是很擅长营造青春氛围,实则已经在职场工作好几年了。 见我没有配合玩笑话的意思,她也收敛起来,稍稍沉默了下,又问:“你……是不是还想着要去死?” “没有。我这些天都没有尝试过那么做吧。” “你只是想要换个方法死而已吧。”她毫不客气地指出,“之前也是,居然提出要当诱饵引出旧骨?这可不是在梦境里,现实世界是没有回溯的,你的命也就只有一条。” “放心吧,我有分寸。”我一笔带过,然后问,“比起这个,我有个想要请教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之前你不是说,‘它’的遗体已经火化处理了吗。”我终于问了出来,“那么……那些骨灰,之后会放到哪里?” “骨灰……安全局处理魔物骨灰的方式,和处理人类骨灰的方式不一样。后者会被安葬,但是前者通常会被拿去当成法术或者仪式,亦或是某些物品的材料。而‘它’的话……”她一边思考一边说,“现在已经废弃处理了,具体的程序我也不是很了解,要么是填埋,要么是抛入河流或海洋里。因为那是未知的魔物,如果没有必要性,安全局是不会将其视为材料的。” “按照一般逻辑,不应该正因为未知,所以稀有且价值高吗?” “如果是以世俗社会的逻辑,以及科学家的逻辑,未知的生物确实有着更高的研究价值。但在术士的世界,未知之物数不胜数,而且越是未知越是危险,所以术士们在这方面形成了和世俗社会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她说,“我也认为这种价值观不是很好啦,但我又不是秘密知识的研究者,作为外行人,也总不好对内行人的思路指指点点。” “原来如此。”我只好接受她的说法,同时自嘲,自己这是怎么了呢。最初我想要重新见到“它”的遗体,又觉得见了也只会幻灭,后来还是忍不住询问遗体的下落;而现在甚至连骨灰都不放过,想要见上一面,却又只能死心。 而更加讽刺的是,我还是想要重新见到“它”。但是又要去哪里,才能够满足我的欲望呢? 一个地方,毫无征兆地,又合乎情理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无名山。 我与“它”的邂逅之地。 如果是去到那里,或许我也会稍微感受到“它”的气息,并且斩断自己最后的留念了吧。 次日上午,我扔下了定位手环,前往无名山。 ---- 我结束了对于之前数日的回忆,沿着山道继续向上走。 明明是阔别五年的山道,却没有多少陌生的感觉,因为在不久前的梦境里自己也如此行走过。像这样行走,时而又会模糊梦境和现实的差别,感觉自己像是走在虚幻的时空里,双脚也没有扎实地踩在地上。 说不定自己真的是在做梦,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执法术士和安全局,也没有“它”和“青鸟”,之后我又要在另外一重“现实世界”里迎来苏醒了。但在再次苏醒之后,我又会成为谁呢?说不定会发现自己仍然饥肠辘辘地跌倒在黑暗的山林里,大学生的我也好魔人的我也罢,都只是不幸遇难的少年李多在饿死弥留之际产生的幻想罢了。 但那也非坏事,至少魔人从未诞生过。 当初的自己和前桌就是在这附近遇难的,听说前桌最终被搜救队找到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我喜欢过她,但她要是知道自己被猎奇连环杀人魔喜欢过,不知道会作何反应呢?虽然这么说有些损,但我还是挺好奇她可能的反应。 我一边想,一边主动地偏离山道,向着山林深处进发。 这次的目的,说是“故地重游”,和“重新感受‘它’的气息”,以及“斩断对其最后的留念”什么的,旁人听来肯定摸不着头脑。感受气息,要到哪里才能够感受到?斩断留念,做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斩断留念了? 其实我有着相当明确的物质性目标,那就是曾经产出“它”的巨卵。 产出……这个说法可能也不对,我不确定“它”是否真的是在那里诞生,还是说仅仅出于某种理由而将自己置于那巨卵里。而且那巨卵或许也被安全局先行找到并且回收了,即使没有,都过去了五年时光,巨卵大概也全部腐烂了,或者被路过的野生动物吃抹干净了。 但那也比留在屋里胡思乱想要来得好。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它”的打击,这几天的我未免过多地沉浸于内心世界,以往的行动力都不见了,那样甚至都不如梦境里的我。之后,无论我是要以何处为终点,都必须先打起精神才对。 我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深入山林。忽然,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浮现了出来。 说起来……为什么我是在山上遇到“它”的呢? 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而是相当重要的问题。 审问官对我说过,“它”虽然是未知的魔物,但是有着许多与海妖这一魔物种群近似的特征。而且,在我与“它”相处的过程中,也时常从其身上觉察到过类似于海洋生物一样的印象。“它”的躯体总是柔软而又潮湿、冰冷而又黏滑,实在不像是生活在干燥陆地上的生物。 即使是要生活在陆地上,也应该是临海地区之类的地方才正常。而这里非但是陆地,而且还是山,与海洋也不邻近。虽说山脚下有湖泊,却也只是小湖,而且还在景区里人多的区域,实在不是魔物能够栖息的地盘。 在我与“它”邂逅之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它”出现在了那里? 我怀揣着这个重大的疑问,在山林里找寻自己与它邂逅的地方。这不是简单的工作,偌大一片山,要找到那种毫无特征的地方,谈何容易。 但是我有足够的耐心,在找到之前,我会一直找下去。 话虽如此,我也依稀有了神秘的觉察,或许我这次再找多久也是无用之功。 不知不觉地,时间到了傍晚,阳光逐渐化为余晖。 我依旧在山林里徘徊着,感觉自己像是成了梦境里总是徘徊于迷失山林的魔人。如果宛如杀戮机器的他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会不会也是抱着和我相同的目的,才在山林里彷徨的呢?正当我如此发想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人声——是尖叫声。 我立刻循声赶去,很快便看到了发生什么事。只见有个绑马尾辫的年轻女性正在山林里惊慌失措地逃跑,她正在被人追逐着,而且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已经快要被抓到了。而追逐她的人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陈旧泛黄的大腿骨。 “旧骨!”我立刻喊出了他的名字。 立即,他的目光捕捉到了我,动作也停了下来。年轻女性趁机往前跑出了一段距离,而我也迅速地赶到她的身边,并且毫不犹豫地护到了她的身前。 “魔人李多!”旧骨目光仇恨地注视着我。 我针锋相对地回应,“都说了,不要叫我魔人李多。” 23 复仇者 在盯紧旧骨的同时,我默默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状态。 体力相当充盈,肌肉也很稳定…… 虽然两天前在与旧骨的战斗中左臂骨折,但现在也已经完全恢复了。倒不是安全局的治疗效果很好,虽然效果确实很好,但主要还是我这具经过改造的肉体有着特别之处。尽管由于缺少“燃料”而无法发挥出来强力的运动性能,不过恢复速度还是相当快。只要没有伤害到重要器官,仅仅是手臂骨折或者肌肉撕裂那种程度的伤势,睡一晚功夫就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倒不是身体,而是我用以战斗的“余热”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且即使全部拿出来,也发挥不出上次与旧骨战斗时的力量了。最多只有那时的八成……不,大概是七成吧。时间也很有限,同归于尽也很困难。这里只能先拼命拖住旧骨,叫身后的年轻女性先逃跑了。 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远离山道的地方,又为什么会被旧骨追着跑。旧骨这边我倒是能够想象,他大概是自觉在城里暂时待不下去了,所以才溜到柳城郊外的山里吧。但是这个年轻女性呢?这里算是无名山的未开放自然区域了吧?旧骨好像喜欢袭击安全局相关人员及其家属,难道这个年轻女性也是? 已经没有询问的功夫了,我低声对她说:“我拖住他,你赶紧跑,现在,快。” 绑马尾辫的年轻女性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惊恐之色,她犹豫再三,最后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逃走了。 听着她远去的足音,我继续紧盯旧骨;而旧骨却没有要追逐的意思,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地集中在我的身上。 “……你总是带在身边的,让你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叫人一看就浑身毛骨悚然的魔物……最近几天好像是被安全局命名为‘海妖’了吧。”他一开口,就让人直皱眉头。虽然那个名字不是什么严禁对外流传的秘密,但应该也不是这个被人撵得到处乱窜的独行罪犯随口就聊得出来的才对。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继续说:“你有带那个海妖去过游乐园吗?” “你想要说什么?”我不解其意地问。 “你有带那个海妖去过游乐园吗?” “所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的爱人啊,她那么大人了,还总是吵着要去游乐园要去游乐园。每次去都要点那些贵得要死的小吃和饮料,还全部叫我买单。有时候她还带着自己的朋友来,甚至有时候还不止带一个。然后那些门票钱小吃钱什么的也全部叫我付,我不付钱她就说自己丢了面子,还用很难听的话骂我。”见我没有配合,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我还是都答应她了,而且我还是很喜欢她。每当看到她那像是孩子一样的笑脸,我就生不了她的气。反正像她性格那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以后肯定也找不到靠谱的男人,我感觉自己必须负起责任照顾她才行。” 我直接问了,“你是因为爱人被我杀死了,所以才要找我复仇的吗?” “是啊……我跟她说既然医院都检查出来了,就别到处乱跑,她还是到处乱跑。我回过神来就发现她不见了,然后连忙到处去找,就看到你拖着她的头发往小路里走……我想要阻止,但是也被你击晕,一起带走……”他的面孔骤然狰狞了起来,“这都是你的错啊!魔人李多!” 他陡然发难,挥动骨器,向我冲刺过来。 原来这就是他对我如此深仇大恨的理由,他和他的爱人都是魔人时期的我的受害者。 当他挥动骨器之时,骨器就像是上次一样传出了尖锐的笛音。光是听到,我就感觉浑身发痒发痛,体表迅速浮现出了尸斑的痕迹,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败。 与此同时,他也趁此机会逼近我的身前,要用骨器殴打我的头部。我立刻驱动身体里仅存的“余热”,利用树木做掩护游走回避。 虽然说是术士,给人以虚构故事里魔法师的印象,但大多数术士的战斗方法还是活用自己的拳脚和武器。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大多数术士无法如臂使指地利用自身灵体和自然界的灵性。 宛如呼吸般地操纵灵性,是青鸟那种高等级的术士,以及那些非人之物的专属领域,普通的术士想要操纵灵性,必须依赖于符文、咒语、仪式等外部条件。 而在实际的战斗中,尤其是如同今天我与旧骨之间的遭遇战中,需求的是快速而又灵活的战斗方法。哪怕旧骨有办法准备一击轰平无名山的超级法术,也只会在准备期间被我击碎头颅。因此他们只好妥协,如果无法如臂使指地灵性,起码自己的肉体是能够如臂使指的吧?既然如此,就事先将灵性装填到自己的肉体里,然后再去战斗。 话虽如此,灵性也不是想装填就装填的。随随便便地装填只会非死即伤,必须掌握相应的秘法才行,而那种秘法则是秘密知识的领域。 “之前你居然敢说自己忘记了,我可是连睡觉都没忘记过!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你撕成碎片,大腿的骨头好像垃圾一样滚落到自己的身边,一边恨到连牙齿都要咬碎了,一边却又忍不住像个窝囊废哭着求饶……你能够想象这是什么屈辱吗?你永远也无法想象吧,之后我就会让你明白!”他咆哮着连续挥动骨器,没有武器的我被逼得节节后退。 同时我也注意到,身体腐烂的速度没有上次那么快了。可能是因为我的觉察力随着力量退化而迟钝了,所以笛音给我带来的腐败幻觉也没有上次那么见效了吧。但这样下去还是不妙。 “果然……你变得更弱了!现在的你已经没有胜算了!”他的喊叫里带着大仇即将得报的狂喜,攻势也毫不停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起初知道你被安全局抓获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希望报仇了,但现在看来,老天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这个世界上果然是恶有恶报啊!” “恶有恶报?你是不是把自己也忘记了?”我在游走和回避里反问,“为什么在那之后,你也成了个杀人狂?” “哼……这都是为了得到复仇的力量。”他阴沉地说,“我得到的秘法是必须亲口吞噬其他人的血和肉才能够变强的恶法……虽然恶心得不知道多少次想要把自己的胃都呕吐出来,但只要是为了向你复仇,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你不是仇恨像我这样的人吗?现在的你,与我这个魔人有什么差别?” “哈……笑死我了。”他一听,似乎是牵动了什么记忆,反倒是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说这种俗不可耐的话……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说什么……‘你的爱人看到你变成现在这样也不会开心’之类的胡扯话吧?” “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假设当年死的是我,我的爱人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替我报仇雪恨,我肯定会开心得手舞足蹈;所以我的爱人死后,我也一定要不择手段地为她报仇!”他仇恨地说,“还有……你和以前那些对我说教的蠢货都把最基本的事情都误解了。只要杀了人就会变成和杀人犯一样的人所以就不能杀人?如果不想变得和仇人一模一样就赶紧停手?然后你刚才还说什么……我仇恨的是像你这样的人?”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我仇恨的从头到尾只是你而已!像你这样的杀人狂无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又在哪里以何种手法杀掉了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我是一点点都不在乎!自己也跟着变成杀人狂又有哪里不行了?别拿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来烦我!我仇恨你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杀人狂,而是因为你杀了我最重视的人!快给我死啊,魔人李多!!” 他的攻势愈发疯狂,很快就把我逼到连游走都难以为继的地步;而他发自心底呐喊的观点,也对我形成了一些冲击。 为了向我复仇而不择手段,甚至成为我的“同道中人”也在所不惜……原来这就是旧骨这个杀人狂诞生的缘由。 我其实对于复仇这个词语并不抗拒。 复仇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原始的正义,同时也是最基本的正义。 一些虚构故事会去谴责复仇者,因为这些复仇者为了复仇而采取的种种手段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说什么抛妻弃子,或者出卖了自己的伙伴,或者用了会毁掉自己今后人生的方法,或者把复仇对象连带无关人士一起炸死……一些虚构故事会通过谴责这些复仇者的手段来证明复仇的非正义性,证明复仇是会连复仇者自己都毁灭的黑暗火焰。 但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做过头都不会有好结果,哪怕是为了达成什么成就、或者为了争取到什么荣誉,一旦动用了上述这些极端手段,最后都不会得到什么像样的幸福,而这些极端手段与复仇本身并无捆绑关系。 也有人说哪怕复仇成功了也什么都得不到,只会在短暂的满足之后陷入长久的茫然而已。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很多成功了也什么都得不到的事情吧,比如说攀登某座高山,就算真的攀登到了山顶,上天也不会赐下宝箱。而且在花费很长时间达成很困难的某种成就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在志得意满之后陷入无事可做的茫然,但只要还对未来有所规划,就能够重新上路。 反过来说,从来不去思考在复仇之后要做什么的人,在复仇之后肯定会陷入不知道要做什么的状态。这本来就是适用于所有事情的定律,而非复仇的特色属性。 我希望向自己复仇的人,都能够以“把这个混账杀掉之后也要好好生活”的心态,对我健康地复仇。 当然,我也知道对着那些亲朋好友被杀掉的人说什么“健康地复仇”实在是强人所难,所以很多复仇者都容易走向极端。而且要问我“健康的复仇者”和“病态的复仇者”哪边比较恐怖,那肯定是后者比较恐怖了。所以由我来说这些话难免像是在给自己找点活路,很难形成什么像样的说服力。但这些确实是我的真心话。 在这方面,旧骨毫无疑问是极端心理病态的复仇者。我想,要是自己今天被这个病态的复仇者所杀,那也是我活该,是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罪犯应有的末路。 不过,旧骨,你造成的杀孽也已经够多了。 虽然嫌弃你分量不足,但还是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你也是,不受到报应是不可以的。 又是一招,旧骨握着骨器对我捅刺过来。这次我没有再回避,而是主动地迎着他的捅刺突进上去。他看上去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有这种动作——因为他这招是对准我的心脏来的。 但是我十分明白,今天自己是难逃一死了。他或许是还没有觉察到,以为我还有逃跑的余力,其实我身体里的“余热”也只够再维持几秒钟了,这样下去不是现在被杀就是马上被杀,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很清楚了。正好,这也是我想要的末路。与一开始打算的自我了断截然不同,现在的我也算是在拯救其他人的道路上牺牲了。 就在骨器击穿我心脏的同时。 我也将所有的余热集中在了右手上贯出,击穿了他的心脏。 他用力地瞪大双眼,错愕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是在问为什么。 “你没有和过去的我战斗过,所以可能不知道吧。我不止是恢复速度很快而已,心脏也好大脑也罢,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毁掉一个两个也不成问题的。”我故意这么说,是存了些想让他死得再难受点的坏心眼。 “不……不可能,过去的你是做得到,现在的你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怎么可能做到显灵术士才能够做到的事情……”他的神色非常艰难和动摇,似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谁叫我现在是真的这么干的。 我抽出了自己的右手。 他失去了所有生机,握着骨器倒在地上,死了。 我也要死了。 24 阮文竹 以前的我仅仅是被击穿心脏的话,虽然会很痛,但不会死,连妨碍都算不上。即使是被击碎大脑,也不过是意识会短暂地消失而已;但是大脑也一下子就会恢复完整,意识也一下子就会回来。哪怕是灵体——也就是通俗地说的“灵魂”,足以将那种东西化为齑粉的超级强力的攻击,我以前也不是没有吃到过,但在“它”的支援下,那也是转眼间就能够解决的与擦伤无异的小问题而已。这么一看,过去的我实际上甚至没有“受伤”这种概念。就像是梦境中的我遭遇到的“魔人”一样,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身。 而现在的我只是生命力和恢复力特别强大而已,只要被杀就会很正常地死。 在我以前看过的虚构故事里好像也经常出现这种情节。正义一方的角色哪怕本来只是一般人,只要倒戈到邪恶一方就会突然变得很强,变得对正义一方极具压迫力。然后如果再洗心革面回归到正义一方,以前的压迫力又都不见了,甚至连力量都会大幅度锐减。没想到这种约定俗成的情节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而最终和我同归于尽的,还是个在以前看来连威胁都算不上的普通术士。 不过这样就好,我好歹是救到了人。尽管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性,却也给了我了却执念的机会,我得感谢她才对。相信她也会为自己的险死还生而感到喜悦吧,这就足够了。 我拖着自己濒死的身体,向山脚下走去。 在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候,我也有想过是不是要投海自杀,但在反复权衡之后暂且放下了那个打算。而现在我都要死了,索性就找个湖泊进去吧。在临死前听着水下的声音,或许多少能够找回些许与“它”相处的感觉,就是大概会惊吓到目击到我的路人。 拜这具生命力强大的身体所赐,我一路走到山脚下的湖泊前竟也没有死,但终于还是到达极限了。我的意识已无比朦胧,时而断线。依稀听到了一些路人的声音,以及耳畔隐约的呓语,但是对这些全部不予理会。我非常艰难地翻过铁栏杆,再也支撑不住,任由自己的身体跌向湖中。 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宛如走马灯般的回忆。 说起来,当初与前桌不欢而散的地方,好像就是这处湖畔…… 之后她在山上走失,我也为了找寻她而走失,接着便邂逅了“它”,为其月光下似人非人的美色所魅惑。 因一念之差,我的人生失控地驶入了疯狂的轨道;而今天,这部列车终于脱轨,跌落悬崖。 这就是着迷于似人非人之物,为其所发狂的男人的末路。 耳畔的呓语忽然嘈杂,又忽然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响起过。 ----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前桌是个外貌沉鱼落雁的女生。 灵动的眼神,清澈的嗓音,身上总是香香的。我对她心怀暗恋,却羞于启齿。 或许她在班级里也有暗恋的男生,也与我一样羞于启齿。这也是青春期的正常现象,到了这个年纪,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会对异性有所意识,也会想要让自己在异性的眼里显得好看,产生装扮自己的意识。 不过我们的学校,或者说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学校,都对于学生的恋爱存在着相当严格的限制,不要说是公开与异性出双入对了,就连想要做装扮自己的努力都不允许。当然,相信这里还存在着学校想要将学生之间的家境差异在视觉上最小化的用心吧。但就如同学生之间的家境差异不会真正地消失不见,学生想要装扮自己的欲望也是如此。学校肯定也知道这点,所以对于学生在细小处的小小僭越视而不见。像是稍微可爱的发圈发夹、手腕上的红绳圈、不去细看就很难发现异常的彩色隐形眼镜……这些小小的装饰严格地说没有违背任何一则校规,最多就是违背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校规精神”而已。 所以哪怕是生性认真的前桌也无法免俗,在发侧上别了好像是白色康乃馨一样的发夹。老师看到了果然没说什么,而且前桌品学兼优,老师总是对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有些优待的。 但新上任的英语老师不是这样。我后来听说她当时好像被自己男朋友甩了,男朋友去找了比她更加漂亮而且更加会打扮自己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还是讨厌她的学生之间编造流传的谣言。总而言之,她当时心情非常差,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怒火宣泄到了课堂上,这期间还以前桌的发饰违反了某条校规为由将其粗暴地扯下来,丢到窗外去了。 上完那节课之后就是午休时间,其他同学都赶去食堂吃饭了,而前桌第一时间就抹着眼泪去楼下找寻。我非常担心她,偷偷摸摸地尾随在她的后面,然后看着她一边哭,一边在楼下的灌木和草丛里面爬着找。她找来找去都找不到那个发饰,却也没有就此放弃去吃午饭的意思。 但那个发饰到后面反而是被我给意外地找到了。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接近她,贸然接近她说是要帮忙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我对她有意思,可她不去吃午饭的话下午肯定饿肚子。所以我就想着要去学校的小卖店里多买点那种夹着香肠的小面包当午饭,再装成肚子不舒服说是吃不下香肠面包了,如此便能合情合理地把香肠面包硬塞给她。 然后在去小卖店的路上,我看到了那个发饰。就在负责打扫校园的工人推着的清洁车里,与其他那些树叶垃圾放在一起。我跟工人说这个发饰是同学丢了的,对方也没有怀疑,还了回来。 拿到手之后,我连忙赶到了前桌那里,她还趴在草地上灰头土脸地找寻发饰,白色的学生制服都染上了泥渍。那个发饰有那么重要吗?那么重要的话就好好收起来啊。而且找了那么长时间都还没找回来,说明肯定是找不回来了。真不知道她纯粹是死脑筋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实在是看不过眼,又有些踌躇,然后喊她名字。她好像没有听见,我便鬼鬼祟祟地看看有没有其他同班同学路过,再去轻轻地拍她的肩膀。她又毫无反应,我只好加大力气拍。 当她终于回头之后,我便把发饰还给了她。这下她傻住了,宕机了很长时间,在接过发饰之后又蹲在草地上低下头,完全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开心地笑出来。 我准备劝说她赶紧去食堂吃午饭,然后忽然肚子一响,又灵光一现——我是不是可以请她和我一起去学校食堂共进午餐呢?正好我也不知为何没去吃午饭,天下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那个,阮文竹……” “……嗯?” “你还没吃午饭吧?” “嗯……”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所以,呃……”我说出口之后又觉得不妙,真的不妙。刚才只想是个好机会,但仔细想想,这可是邀请吃饭啊。正常来说男生和女生会坐在一起吃饭吗?她会不会觉得我对她有意思啊? 我卡壳了。 前桌缓缓地抬起脸,安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忽然念出了我的名字,“李多。” “嗯?” “正好我也没吃午饭,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她问。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答应了,“好,好啊……” 她蹲在草地上笑了,接着抬起手,向我伸了过来。 ---- ……似乎做了个过去的梦。 耳畔隐约传来了熟悉的女性声音,有人正在哼歌。 是令人联想到阳光穿过树木枝叶、在草地上投影出大片摇曳光斑的,非常和煦的旋律。 我在这旋律中缓缓地苏醒了过来。 当我重新醒过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接近夜晚的瓦蓝色天空和白云,以及从视野的边缘探进来的树枝和书页,同时还闻到了土壤和青草的气味。 浑身冰冷和潮湿,显然是衣服和裤子都吸足了水分。 我……不是死了吗? 在与旧骨的死斗中,我的心脏都被破坏了,按理说是无力回天了才对。 为什么…… 还有,是谁把我从湖中捞出来的?是路人看到我跌入湖中,以为是有人在投湖自杀,所以联络了救援者吗? 就在这时,那哼歌声消失了,又传来了熟悉的人声,“你终于醒了。” 青鸟的面孔从视野的边缘探进来。 “怎么样,还清醒吗?”她伸出了四根手指,“这是几?” “三。”我感到喉咙有些难受,“这是哪里?” “湖附近的树林。这里没什么人会路过。”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我的台词,你怎么突然跑掉了啊。”她深深地松了口气,又埋怨地说,“我是你的监督者,你跑掉了,责任是算在我身上的,你知道不知道?” “对不起。”我老实道歉,又问,“但你怎么知道我在无名山?” “是小草告诉我的。” “小草是谁?” “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心理分析师。”她说,“她慌慌张张地找到我,说是你跟变态杀人狂对上了,还把自己救了下来。我听到之后就想要立刻赶过去,但在路上又看到血迹,然后小草还打电话过来说是在湖畔目击到你投湖了……” “你这么快就从柳城赶过来了?”我一边好奇地问,一边处理她话语中的信息。 原来之前被我救下的绑马尾辫的年轻女性,居然是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 旧骨有着袭击安全局相关人员及其家属的恶劣习性,这样的话,倒是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袭击那个“小草”了。 但是后者又是为何会出现在无名山的? “啊,不是,我之前也在无名山,嗯……”她稍微整理了下话语,“是这样的,我先发现你不见了,但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所以去问小草,她告诉我你大概率是去了无名山。然后我们就在无名山这里分头找你,之后她撞到了那个藏匿在无名山的旧骨,被旧骨袭击,然后你把她救了下来……” “原来如此……”我说,“不过心理分析师为什么要陪着你到山里找我?这不是她的工作吧?” “她好像也有事找你,所以跟着一起来了。”她回答。 找我有事?安全局的心理分析师能找我有什么事?我大感困惑。 同时,令我大感困惑的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应该已经死了。”我说,“心脏都被破坏了,不可能活得下来。” 这已经不是医学奇迹的地步了,医学奇迹最多最多也只能让濒死的人恢复健康,而无法让死人复活。 而当时的我,毫无疑问是死了。 在跌入湖中的一瞬间,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活力都离开了自己。 “是你做了什么吗?” “是也不是。”她说,“确实是我救了你,你也确实是死了,但是没有完全死。” “怎么回事?”我疑惑。 “当我从湖中把你捞出来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活性了。以医学标准来看,就是死得不能再死,死透了。”她说,“而按照术士的标准,这种情况下你的灵体会无法锚定在肉体里,会自动弥漫到外界,并且因为失去肉体的保护而烟消云散。但是……”她的语气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我顺着她的话说:“但是,我的灵体没有脱离肉体?” “对,你处于一种离奇的假死状态里,就好像肉体变成了囚笼,灵体无法从中得到解放……当然,无论再怎么离奇,这种状态也肯定无法长久。时间一过,你的灵体肯定还是会消灭,你也会彻底死去吧,而且你也不可能在那种条件下自救。”她说,“所以我就尝试对你的肉体施加了治疗的法术。你这具肉体可真不是白白改造的,对于治疗……或者说,对于灵性本身的消化效率非常强大,很快就又恢复了活性,伤处也复原了。” “然后我就醒了吗……”我尝试支撑起身体,肌肉相当疲惫,像是从漫长的冬眠里刚刚苏醒一样,但还是支撑起来了。 我环顾周围,确实是熟悉的无名山树林,附近只有倒在地上的自己,和坐在旁边的青鸟。 再看向自己的身体。没想到这具身体居然还能够在我死后短暂保存灵体,等别人来复活自己。厉害归厉害,却令我有些费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性能?这应该是建立在“它”的力量支援的前提下而改造的肉体吧?这种性能简直像是建立在脱离“它”支援的前提下存在的。 另外……在苏醒过来之后,我心里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样的感觉。 但在摸清这种感觉的底细之前,我决定先问清另外一件事。 青鸟扶着膝盖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我先给小草打个电话……” “等等。”我喊住她,并且念出了她的名字,“阮文竹。” 25 失而复得 青鸟背对着我,停顿了两三秒钟,她才若无其事地问:“阮文竹?这好像是你以前同学的名字吧,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我是在叫你。”我说。 “我可不叫阮文竹,我是青鸟。” “青鸟只是你在安全局里的代号而已,又不是你的真名。”我说,“我已经认出你了,你就别白费力气继续演戏了。况且,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演戏吧。只是我一直没有认出你罢了。” “……哎,你怎么突然就把我认出来了……”她转过身,一脸无奈地面向我,还顺便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是刚才哼的歌暴露的我吗?我以前真的也就是偶尔才哼一下啊,你这都记得住……” 我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 如今再去端详,确实能够看出来不少相似之处,但在第一印象的滤镜作用之下,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联想过。 “那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个白色的,康乃馨花朵形状的发饰。”我说,“你直到现在都还留在身边,看来那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难怪当时丢了你哭得那么伤心……” 闻言,她连忙打断,连声音都上扬了点,“我我我有哭过吗?我没哭啊,肯定是你记错了!” “你肯定哭过,我记得很清……” 还没来得及说完,她便捂住自己的耳朵,拉高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啊啊——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总而言之,我刚从梦境里苏醒的时候,你不是戴了那个发饰吗?虽然现在你又给换回去了。”我无语地等到她停止了,这才说下去,“没想到你居然成为了执法术士……” 在梦境里的时候,我最初从照片上看到的失踪幼女,也佩戴了相同款式的发饰。 任塞说过,在她的预计里,她会以阮文竹的角色参与我的梦境,虽然不知为何失败了,但是那个幼女角色毫无疑问是以我脑海中的前桌形象作为原型才诞生的,所以不止是面孔,就连那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发饰都还原了。 另外,虽然刚才说了“不知为何失败了”,但我又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了下,也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任塞会在“捏造角色”的阶段失败,因为真正的阮文竹在那时也潜入了我的梦境。 或许那个梦境也在青鸟加入的时候掺杂了些许青鸟的意识吧。如果把梦境比喻为网络游戏,意识比喻为数据,那种情况就好像是在网络游戏里已经先有了某个玩家的账号数据,在这个账号已注册并且正在使用的前提下,后来的玩家无法同时登陆这个账号,想要注册一模一样的账号也会因重名而失败。所以任塞最终才会不得不变成与真正的阮文竹似是而非的错误角色。 但为什么是变成了幼女角色?难道不该是与我记忆中的前桌在年纪上相同、却在细节上略有出入的少女角色吗?难道这也是错误的一环?我有点疑惑。 不过比起这个,还是“学生时代的前桌居然成为了安全局的执法术士”这一点更加令我吃惊,而且还是“主力级执法术士”,这已经超出吃惊,到达震惊的地步了。 主力级执法术士尽管没有梦境里的“国家一级猎魔人”含金量那么高,却也是相当厉害了。哪怕放在全国范围里,主力级执法术士也是足以独当一面的角色。普通的术士与主力级术士之间的差距,就好像一般人和术士之间的差距。 之前令我不得不选择同归于尽的旧骨,如果与青鸟正面战斗,一秒钟都熬不过去。 “为什么你会成为术士?”我好奇地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青鸟复杂地说,又生硬地换了话题,“既然你能通过那个发饰认出我来,你就早点认出来啊。” 我也没有追问下去,“一时间没想起来。” “你当初还问我什么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认出来,都紧张到忍不住假笑了,结果你来了一句我那时是不是在跟你交战的队伍里……我差点都没管住自己的表情,我们那时全员都戴战术头盔的诶,虽然我确实也在里面,但你那时都没看到过我的脸。” 我无法立刻认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我记忆中的她,是绑马尾辫、穿白色校服、态度一丝不苟的文艺系前桌阮文竹,而不是眼前这个及肩直发、前凹后翘、外向活泼,甚至还化了妆的强大执法术士青鸟小姐。 我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先不提其他,你说我化妆,我这可是素颜妆啊。”她肯定是故意这么说的。 所以我也配合地回应了,“你不认为‘素颜’和‘妆’放在一起组词十分不合理吗?” “你这么说可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哦。”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了,她也恢复了认真,“嗯……闲聊到此为止,都差点忘记正事了,我还要履行自己作为监督者的职责。能告诉我和你旧骨接触的全过程吗?他死了吗?” 虽然我还有很多话想问,但既然有正事,自然是正事优先。 我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大致上说了一遍。 “什么健康的复仇……你别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个儿折腾出来一套不明所以的人生哲学啊。”她听完之后一脸不知道作何反应的表情,“还有……你要是没把握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打赢他,逃跑不就好了,何苦非得与那旧骨死磕啊。真不知道你纯粹是死脑筋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回答她,回答了八成要被她往死里批判。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自我了断……或者说找个合适的场合,借助敌人的手,变相地自我了断?”她此刻说出来的,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 “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哦。”她用力地注视着我的双眼,“就当成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过一回,过去的种种也都烟消云散了,怎么样?” “怎么可能。”我摇头。 本以为她还会继续说下去,她却是闭上双眼,奇怪地犹豫了一会儿,又从怀里抽出来一纸文件,接着说:“而且……你也没有必要急着送死,因为你的余命本来就已经不多了。” “什么?” “上次你被旧骨击伤之后,不是做了个全面体检吗?安全局将其与更加之前的体检数据做了个对比,然后发现了一件事实……现在你的肉体就好像缺了燃料的发动机,而那个‘燃料’对于你而言其实不止是燃料,也是使得生命更长久地运行所不可或缺的条件。简单地说,在脱离海妖之后,你已经没几年时间可活了。短则两年、长则四年……这就是你的余命了。”她说,“我本来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你,但如果不说到这个地步,你肯定是不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吧。” 短则两年、长则四年…… 听到这些话之后,哪怕是我也愣住了。 现在我是十九岁,也就是说我会在二十一岁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死去。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即使是我这种原本感觉自己多活一天都充满罪恶的人,也感觉自己好像用不着那么着急死了。 反正活不了多久就会死,不如想想在这段时间里还能够再做些什么。 她把文件放到了我的手边,又似乎一时间找不到话说,便转过了身体,“我还得先去你和旧骨战斗的现场检查一遍,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她离开了。 既然旧骨是死在了那里,那就说明骨器也还留在那里。我在当时人都快死了,没有心力关注到那一点,此刻才后知后觉。而青鸟作为执法术士既不会忽略过去,也不可能放任那种邪恶的物品流落在外。 看了看那份文件,上面记录的都是些医疗报告,结论也和之前说的一样。 我双手撑着膝盖,吃力地站了起来,打算做一做其他事情。 从刚才开始,我心里就总是有着一股“呼之欲出”的感觉。本来还在想着会不会是错觉,但既然持续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变化,那肯定是真的了。而这种熟悉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仅仅对应着一件事情。 试试看吧。 我伸手向前,五指张开,在心里呼唤了那把武器的名字。 然后,变化发生了——宛如藏身于黑夜中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同时点亮了自己的光芒,空气中倏然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靛蓝色细小光芒颗粒,而我的掌心似乎具有某种奇妙的吸力,所有的光芒颗粒都在浮现之后整齐划一地集中运动,并且堆砌成了有着短柄巨斧外形的光体。 当光体熄灭亮度之后,显露出来的是那把令人怀念的武器——塞壬之刃。 塞壬之刃,回来了! 哪怕早有预感,我也难免怀疑自己的眼睛和手,反复地确认武器的触感和重量。 居然真的是塞壬之刃……但是,为什么? 这不是“它”支援给我的力量之一吗?如今“它”已经死去了,我的肉体力量也因失去“燃料”而一蹶不振,为什么这把武器还是能够召唤出来? 而且,既然能够召唤出来,又为什么是现在变得能够召唤,之前就召唤不了? 我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无法解决这些问题,心里不太踏实。话虽如此,在握住塞壬之刃,并且感受到宛如血管里有群赛马在奔跑一样的力量感之际,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久违的踏实感。 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倍加珍惜。 力量尤其如此。 同时,我也对塞壬之刃有着复杂的感情。 一方面,这是我身为魔人时期为非作歹的凶器,象征着我不愿直面的过去;另一方面,身为男人,要说自己讨厌力量、讨厌武器,那无论有着什么理由都绝对说不过去。 虽说这把武器是个“斧头”这点起初令我小小失望。如果有得谈,我想用剑,初中时期我常常幻想自己用剑把敌人斩杀之后振去剑身上的血,再挽个漂亮的剑花,背对着身后的尸体念上一句“又斩了个无聊的东西”。 但现实没得谈判,我的专属武器就是把斧头。 斧头这种武器感觉没什么故事的主角会用,定位重要的反派也不用。而且还会显得我像是个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猎奇连环杀人狂(虽然我就是),在故事开头就会有个用剑的主角瞬间移动到自己身后,紧接着自己胸前便会裂出一条疯狂喷血的大口子,倒在地上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又斩了个无聊的东西”。 不过先不提潇洒,斧头用久了还是很趁手的,似乎也迎合一些爱好者所谓的暴力美学。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挑选武器,我也还是会继续选择暴力的斧头,而非灵活的剑。 想着,我又散去了塞壬之刃。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塞壬之刃注入身体里的力量就已经把所有的疲惫和难受都一扫而空。我已经彻底恢复了万全状态。 之后就在这里等青鸟回来吧。 然而,事与愿违。 很快就有人造访了我所在的这片地方,但不是青鸟,而是敌人。 他给我打的第一个“招呼”,便是一发以灵性编织而成且高速射出的无形团块。然而此时的我精力旺盛,知觉亦足够敏锐,第一时间便觉察到身后传来的强烈杀意,一个矮身躲过了这发攻击。而那无形团块则一路向前,砸中了前方的树木,并且击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不可思议……”声音从后方传来。 循声望去,来者竟是旧骨,他一脸惊奇地看着我,“居然真的没死……你没有撒谎?就算被捣碎了大脑和心脏,你也可以活下去?” “我也很奇怪,你居然也没有死……”我这么说着,脑海里忽然闪过回忆,“原来如此……与我同归于尽的只是分身吗?” 青鸟有说过,她之前追踪过旧骨,却被其用分身法术引走了。 既然能够骗过青鸟的眼睛,那就说明肯定是相当逼真的分身。话虽如此,居然逼真到连让我击穿了心脏都看不出来,还拥有着像样的战斗力,这样的分身法术不像是旧骨这个水平的术士所能够掌握的,未免令人生疑。 想必青鸟刚才所说的检查现场,也包括要检查死去的是不是本体的意思吧。她倒也是粗心,假设那不是本体,与我有仇的旧骨就有着趁她不在再度袭来的可能性…… 不,仔细想想好像是我的问题。正常来说旧骨肯定会以为我已经死了,也不会再度袭来,但因为我在那个分身消灭的时候说了自己被击穿心脏和大脑也不会死这样的话,所以他才会特地来查看。这方面我倒是没有与青鸟透露过。 不过,算了。 他来得真不是时候。 26 梦境之疑 天空的瓦蓝色越来越暗。 旧骨拿着那件骨器从林中走出,向我走了过来。 “你不应该回到这里的。”我说,“如果你糊涂些,在拿着分身与我‘同归于尽’之后便高高兴兴地离去,今天或许就不用死在这里了吧。” “虚张声势……”旧骨用鼻子发出冷笑,在距离我十几步外的地方站定,“越是虚张声势,越是凸显出心虚。你已经毫无力量了吧,最后残余的力量全部用在了上次的战斗里,现在的你不过是个拥有着很难杀死的肉体的‘凡夫俗子’而已。但我反倒要感谢这样的奇迹,之后在我折磨你的时候,有很多本来担心会不小心杀死你的手段,如今也都用得上了。” “你就一边做着这样的美梦……”我没有由于恢复力量便妄自尊大地轻视他,在观察他姿势动作的同时,伸手到身后召唤塞壬之刃,“一边闭上眼睛吧。” “哈哈哈,凶名赫赫的魔人李多对我说出这种话,还真叫我害怕啊,怕死了怕死了。”他忍不住笑道,然后说,“话说回来,刚才从这附近走出去的……应该是安全局的黑衣术士吧,好像是叫青鸟?”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别想装蒜,她追杀过我的分身,我是能够和分身共享知觉的,追杀过我的人我绝对不会忘记。”他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仇恨的人,第一是你,第二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黑衣术士。他们说是在主持隐秘世界的正义和秩序,暗地里肯定也做了不知道多少中饱私囊的事情。结果到了你这里,又莫名其妙地端起了隐秘律法的架子……真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的面相愈发为憎恨之情所污染,“当初……如果他们当初早来一点点,哪怕是早来十分钟……都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了!” “这就是你屡屡袭击安全局相关人士及其家属的理由吗?”我说,“因为他们的正义在你这里迟到了?虽然还是记不起来当年的事情,但你当年之所以得救,是因为执法术士到达了吧。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感谢他们吗?” “感谢?他们也配?我要报复他们,报复这些德不配位的家伙!无论是在外面活动的黑衣术士还是在后方活动的白衣术士,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我统统都要杀!杀之前还要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尽可能地痛苦,要让他们知道我的痛苦!”他的情绪已经失控,并且大放厥词,“英雄救美很开心是吗?你也配吗?之前你救走的那个女人,我很快就会拖到你的面前杀掉!让你白费功夫!还有那个叫青鸟的黑衣术士,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那种天真的女人最容易拿捏软肋,力量再强大也是破绽百出。等我抓住她的父母家人之后,她就再也无法对我摆出那张正义英雄一样的脸了,看我到时候用最肮脏最残忍的手段折磨她!你就一边看着我折磨她一边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吧!” “原来如此,你还想要对青鸟……”他的话语令我的脑浆无声地沸腾,甚至竟然浮现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恐怖而又浑浊的泡沫,自己也宛如被附身般,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 “怎么,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以为自己能做到什么不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意,“原来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啊?你说话的速度已经不自觉地变得那么快了。还以为自己能够掩饰心虚和恐惧……都已经暴露无遗了啊!” 话音刚落,他便握紧骨器,向我突进了过来。 这已经不是人类的速度了,短跑世界冠军与他相比较也要相形见绌。 但在塞壬之刃对意识和知觉速度的大幅度加速之下,在此刻我的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缓慢。树林间纷落的枯叶、枝条上振翅欲翔的麻雀、旧骨无比激动的面部肌肉变化……我统统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的我,有着无比接近全盛期的力量水平。 这是个相当异常的现象。 因为全盛期的我在力量组成上分成两个部分,分别是得到“它”支援的肉体力量,以及塞壬之刃对于自身力量的加成;而现在的我却只有塞壬之刃,按理说力量会大幅度跌落才是。 但实际上没有这样,仅仅一把塞壬之刃就支撑起了如今的架子。 比起过去,塞壬之刃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这是为什么? 我一边驱使着这股力量,一边看着旧骨以缓慢的速度来到自己的面前。接着,我将塞壬之刃从身后拿到了身前。他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一幕,逐渐浮现出了剧烈的变化。但是,已经晚了。他现在来得及动的也就只有眼神了。 一瞬间,空气中荡起了斧头在空气中沉重呼啸的声音,斩击劈落了他拿骨器的右手,同时也劈碎了他的胸膛,他整个人都被击倒在地。 “不,不,怎么会这样……”他无比痛苦地咳血,惊恐至极,“不该是这样的……你怎么会有……” “你就抱着这个疑问,先我一步下地狱吧。”我走到了他的近前,“但在那之前……” “你……你想做什么?”他反射性地后退,然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忽然笑了起来,“啊,没用的……这只是我的分身而已。无论你想对我做什么都没用,我还会再回来的!我最擅长的就是潜伏,只要藏身在暗处,你就对我无计可施,看我先把你身边的人统统凌……” “你这具分身与本体之间的联络好像有些延迟啊。”我说。 “什么?”他微微一怔,旋即流露出了极度恐惧之色,“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本体……” “在柳城首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的本体吗?与本体过于相似的分身,有时会为本体带来致命的伤害。”我说,“……如果你只是想要对我做些什么,我是完全不在乎的。立刻杀死我也好、折磨我也罢,那都是我自己种下的恶果。而且你会变成今天这样,也有我的责任在里面。” “我的本体,我的本体……”他胡乱地发着声音,似乎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如果你没有说过要对青鸟出手,我肯定会让你去得痛快些。因为我可能也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痛快些。” 他好像终于从注意力从本体那边转移到了我这边,又问出了刚才的问题,“……你想做什么?” “你有为别人做过菜吗?”我答非所问。 “什么?” 我重复,“你有为别人做过菜吗?” 他不安地沉默着。 “……我以前经常做菜。”我有意让自己这么说,“虽然我从来不吃那些菜,但只要对方吃得开心,也会产生相应的动力。很多时候为了迎合对方,要先切分成方便入口的小块……” 一边说,一边举起斧头。 “放、放过我……”他哀求道。 我停止了下来。他的眼中出现了希望的光彩。 “差点忘记了,青鸟跟我约定过的,她之后还要回来这里跟我见面,不可以把这里弄得太肮脏。”我说,“还是先换个地方吧。” 天空已经彻底黑暗了。 我将旧骨带到了山林的黑暗深处。片刻后,群鸟振翅惊起。 ---- 到头来,我还是给了旧骨一个痛快。 倒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要吓唬他的心,我原本是真的想过用残忍的方法杀死他。但归根结底,旧骨是因为被魔人时期的我残忍地杀害了爱人而沦落到如此堕落的地步,他会有同态复仇的心理也是顺理成章;而如果我是因为他威胁自己重视的人而愤怒,那么就更加不应该以残忍的方法杀死他了。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却差点抛之脑后。前面还在胡思乱想健康复仇病态复仇云云,到头来我似乎也是个容易病态的人。或许是魔人时期的经历给我的内心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我竟会如此自然地浮现出残忍的思路。 而这又是出于青鸟所说的洗脑,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性? 如果是梦境里的那个李多,一定会以更加健康的……或者说,会以更加像是英雄的姿态面对旧骨吧。 当我幡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便再也无法按照原本的思路动手了,就好像有谁站在身后,安静而又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在旧骨死去数分钟之后,这具身体和周围的血迹竟都消失了,看来先前转移地方也是毫无必要的,而他本体所在的地方大概已经变得狼藉了。 经过此事,我还发现了如今这把塞壬之刃在力量异常强的同时,又存在着某个前所未有的重大问题。 我很快便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成因,详情之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要先面对青鸟。 青鸟没过多久便回来了,她一到地方就直皱眉头,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有战斗过的感觉……李多,你……” “旧骨来过了。”我说,“我杀了他。” “怎么做的?”她立即问。 我当着她的面召唤出了塞壬之刃,并且扼要地、又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之前自己做过的事,以及本打算做的事,然后默默地等待她毫不留情的谴责。 她却只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你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力量……”她在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怎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只好继续推进下去,“然后杀了旧骨……” “你不过问我其他的吗?”我问。 “你是指自己原本想要残忍杀死旧骨的事情吗?没必要想那么多,他本来就是个死有余辜的罪犯。实际上在安全局里也不是没有在任务期间对罪犯做残忍行为的人。”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当然,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我还是要狠狠地臭骂你一顿。不是因为对啊错啊什么的,而是因为那是对于你自身的心理过于有害的行为。我希望你能够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 我自然没有异议,“我会记住的。” “还有……虽然不知道你恢复力量的原因,但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之前甚至不应该杀死旧骨,而是应该抓住他的分身,以此作为‘人质’,逼他本体出来向安全局自首啊。”她埋怨道,“只要有了这个功绩,说不定就能加入安全局了,现在的话就连证明旧骨是你解决的都不是很好证明了……” 把旧骨交给安全局……这最正常的思路恰恰是我意识的死角。 说到底,我真的有立场决定旧骨的生死吗?难道不是交给安全局审判更好吗?但我都已经把旧骨给杀了。 “我居然能加入安全局?”我吃惊地问。 青鸟回道:“也没有谁说不能吧。” “没有政审什么的?” “有。”她说,“但只要你足够厉害,也不是不能开方便之门。况且你都恢复了这么多力量,总不能还叫你在世俗社会里过正常生活吧?那样安全局也放心不下,总该把你放到合适的地方……咦,这样的话说不定没有旧骨的脑袋也可以?当然,那些重要的职位肯定是做不了的,你就死心吧。” 安全局好像是个比我想象中更加离谱的组织。 不过……我也可以成为执法术士吗?连我这样的人也? “如何?要加入吗?如果你要加入,我就去向老师求情。通过之后,你也可以为了拯救别人而战斗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只要立下足够巨大的功勋,成为英雄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拯救别人而战斗……这句话确实击中了我的心灵。 我想起了之前救下那个年轻女性的时候,心里浮现出来的自豪感;以及虽然只有那么一丝丝,但好像稍稍能够宽恕自己的感觉,下定了决心。 “我要加入。”我说,“但是英雄就算了吧,我肯定做不了的。” 她笑着反问:“做不了,还逞不了吗?” 之后,我们离开了树林。 在路上,青鸟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似乎是打给那个“小草”的,要她开车过来把我们送回城里。 等她打完电话,我问:“你之前提到的老师……是指负责审问我的那个人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的形象。 他同时也是在我作为魔人的结局里,带队袭击我和“它”的执法术士。 除此之外,他还在我的梦境里现身过。 梦境里的我到了后期,曾一度以为梦境里并非虚构的人就只有我、青鸟、任塞,只有这三人而已,但实际上还有第四人,就是那审问官。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场梦境,不止是心理治疗方案,同时也是对我的最后的心理测试。 而在梦境里的我初次报案之后,他便立刻现身,并且询问了我对于魔人的印象等等问题。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在我的梦境里现身过了。 或许是认为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判断材料了吧。 然后,理所当然地,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来了另外一个强烈的疑问。 在他现身于我的梦境里的时候,已经是我的梦境被植入恶性因子之后了。他曾经与魔人时期的我交过手,一定清楚梦境里的魔人绝非青鸟稳操胜算的对手。 即便如此,这个审问官还是选择了离开梦境,而把青鸟留下独自执行任务。 为什么? 27 序幕 当我询问青鸟之后,她的回答却是:“或许老师有其他想法吧。” 其他想法?梦境里的塞壬之刃是劈在了她的胳膊上,所以还能设法恢复原状;而如果是劈在了脑门上,那可真的是救都救不回来。 我无法理解这个其他想法是什么想法。回忆自己与审问官的那些交流,虽说后者多少有些铁面无私之感,却绝对不是冷酷无情到会毫无理由地将学生的性命置于险地之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内情。 难不成审问官就是那个内鬼……不,如果他对我心怀恶意,我早就死了。 青鸟看了一下时间,“小草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就坐她的车子回安全局吧。” “之前让她一个人待着好吗?她不是被旧骨袭击过吗?”我问。 “旧骨最仇恨的目标是你,小草跟我们在一起才更加危险。所以我给了她隐秘护符,让她找了个人多的地方藏起来了。”她说,“而且当时我在集中所有注意力给你治疗,如果旧骨偷袭,要把她作为人质,我也难以保证抢先阻止。” 片刻后,之前被我救下的年轻女性开着一部白色汽车,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她走下车,看着我,面露迟疑之色。 而青鸟则走到她的面前,对我介绍道:“她就是‘小草’,名字叫乔甘草。” 乔甘草……这个名字好像是梦境里青鸟在给失踪幼女编造名字的时候用过的,她居然因为一时间编造不出人名,便在情急之下拿同事的名字蒙混过关…… 我一边腹诽青鸟,一边观察乔甘草。 这个人就是青鸟以前提过的心理分析师……我以为会是个更加“神秘莫测”的人,实际一看,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职场女子。 话说回来,她应该比青鸟年纪大吧,为什么青鸟叫她“小草”……算了,还是不深究为好。 揣测的同时,我对她伸出了手。 “你好,我是李多。”我说。 她小心翼翼地跟我握了握,“你好,我是乔甘草。” 看来她有点怕我,不过也对,这才是正常人面对猎奇连环杀人狂的正常反应,倒不如说是青鸟不大正常。 “还有,谢谢……”她涨红脸蛋,对我猛一低头,“谢谢你救了我!没有你的话我就死在那里了,谢谢!” 听到她的感谢,我感觉自己的心灵像是被某种炽热的东西用力地撞击了,好久没缓过神来。 “嗯……不客气。”半晌,我才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来。 “如何?”青鸟的脸蛋凑到我的耳畔,带着笑意细语,“逞英雄还是有好处的吧。” 她很快就站了回去,一脸正经的表情。乔甘草疑惑的目光在她与我之间徘徊。 我不由自主地岔开了话题,“我听青鸟说你找我有事,所以才帮她在山里找我,是有什么事?” 乔甘草又看了青鸟一眼,摇头道:“这个……还有之后有机会再说吧。” “好吧。”我点头,又对青鸟说,“把她的真名告诉我也没问题吗?安全局的人一般不都用代号吗?” “小草在安全局注册的代号也是乔甘草。”青鸟笑着说,“就跟在网络上的昵称用了现实里的真名一样。” “代号用真名也没关系?”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要用‘青鸟’这个代号?” “因为我是需要和罪犯直接接触和战斗的外务人员,和小草这样的内务人员在定位上不一样。说到底,内务人员甚至没有注册代号的必要,这只是安全局自古以来的习俗而已。”青鸟解释道,“古时候的术士们迷信名字里蕴含着力量,会被其他术士用以诅咒自己,所以相当忌讳把真名告诉给别人。” “迷信……也就是说,实际上不能拿来诅咒?” “是的。”她说,“其实呢,名字是真的蕴含力量,但那与‘拿来发动诅咒’无关,并且也不妨碍术士说出自己的真名。再者,如果用名字就能对别人发动诅咒,很多人用同一名字的情况又该如何?就比如说你,李多这个名字在全国可是有六百人左右在使用,根本无法特定到你这个李多的身上吧。” “原来如此……嗯?”我奇怪,“为什么你会知道全国有六百个左右的李多?你还特地查过了?” “啊……”她僵住了,“呃……这个,这不重要吧!” 见她尴尬,我便主动地换了个话题,“为什么连术士也会产生这样的迷信?” 她连忙把话题接了过来。 “因为很多术士都是半桶水啊。其实不止是古代术士,很多现代术士也有这种迷信。因为他们大多数人只是从这样那样鬼才知道的途径学来了一两手法术而已。如果从来没有接触过法术,倒还可能全然不信鬼神,学会了法术之后,他们就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了。但也怪不得他们,这是相当正常的思路。”她说,“打个比方来说……你在看穿越小说的时候,如果主角穿越到了异世界,还坚持着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灵,你或许会有这种想法吧,‘他人都穿越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呢’,但是穿越和神灵之间是没有因果关系的吧?对于古人来说,手机也是如同仙人所持有的法宝一样突破常识的东西,但手机总不能成为向古人证明这个世界上存在仙人的证物,除非是想设骗局。话虽如此,会那样思考依旧是人之常情。” 说话的同时,她打开了车子后排的门,乔甘草也进了驾驶席,我则从后排另一边的门进去。汽车行驶起来了。 “那么……”我问,“这个世界上存在神灵和仙人吗?” 青鸟理所当然地说:“有啊。” 那你刚才还说得好像神灵和仙人不存在一样。 “神灵且不说,仙人这个词语,在术士的世界里对应的,是‘大术士’,也就是术士群体里最顶尖的术士。”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听别人说我的老师在八年前和大术士对决过……好像是个叫白驹的显灵术士吧。” 白驹是谁我不知道,但“显灵术士”这个名词,我倒是有所耳闻。 以前我仗着“它”支援的不死身与其他术士战斗过,也有人说过我的不死身就像显灵术士一样。之前的旧骨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被击穿大脑和心脏也能够当成无事发生过——那本来是显灵术士的领域。 我向青鸟询问了显灵术士的事情,她一如既往地以知无不言的态度说:“显灵术士就是大术士。或者应该这么说,成为大术士的途径有复数条,每一条都困难至极,而其中一条,便是‘显灵’。以这条途径成为大术士的,就是显灵术士。而所谓的显灵呢,简单地说就是变得能够以灵体的形态延续生命。你应该知道这困难在哪里吧?” 这倒是涉及到了我的知识范围内。 灵体虽说是术士的力量根源,却是个相当脆弱的东西,因此需要有肉体的保护。 而离开了肉体的灵体,就好像是离开了容器的水,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虽然也不是没有灵魂出窍术之类的法术,但是据我所知,那是通过欺骗灵体,让灵体以为自己还留在肉体里面,才能够在外界暂时维持住形态,而那还仅仅是暂时地。 并且根据我的经验,如果在此期间将术士的肉体消灭,留在外界的灵体也会就此分解,所以还是仗了肉体的荫蔽。 “没错,灵体的脆弱性是相当要命的,这是通往显灵的其中一道难关。”青鸟点头道,“但是还有另外一道更加困难的关卡,那就是……对于后天形成的人格来说,比起灵体,肉体更像是真正的本体。” 这句话却是出乎我的预料。在正常的灵魂观念里,肉体是会腐朽消亡的,而灵魂则在肉体腐朽消亡之后依然继续代表人而存在,那么灵魂不才是本体吗? “记忆、欲望、本能……组成人格的诸多客观要件,都是根植于人的肉体,是能够从物质层面上观测到的一系列电化学反应。”她这个术士居然跟我讲起了科学,“人格信息储存在物质媒介上,要想将其转移到灵体上的话……这个过程大概会变得和把计算机里的文件真正地转移到移动硬盘里一样困难吧。” “很困难吗?听你这个比喻,好像很简单吧。”提问的同时,我又想到,如果肉体已经大包大揽了一切,灵体的存在岂不是显得毫无必要性。 “如果按照计算机这个比喻继续,你具体会怎么转移文件到移动硬盘里?” “先把移动硬盘连接上去,然后把文件复制黏贴……不,剪切黏贴过去。”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难点在哪里,“等等,你刚才说的是真正地转移……” “没错……按照计算机的操作逻辑,复制黏贴和剪切黏贴的差别只在于,后者会把原文件删除掉,而出现在移动硬盘里的文件即使长得和原文件一模一样,也终究是两个文件。”她说,“人格也是一样,是在事实上和我们的生物脑绑定在一起的东西。哪怕是所谓的灵魂出窍术,也无非是捆绑在生物脑上的人格凭借灵性连接,远程遥控自己的灵体罢了;而就算是那些幽灵,看似还能够和生前一样口吐人言,也无非是生前的回响罢了,早已不再是本人。” 她补充,“单独存在的人类灵体,在术士的常识中被定义为‘作为死者而存在的灵体’,而显灵术士则是‘作为生者而存在的灵体’。对于他们来说,成为灵体并非人生的结束,而是人生的新开端。并且由于脱离了肉体的桎梏,他们哪怕肉体被挫骨扬灰也不会死亡,同时也不会困扰于肉体的生老病死。这是众多术士的终极追求,而显灵术士正因为能够到达这个领域,所以才被誉为大术士。” “按照这个理论……”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莫非也被替换过很多次了?” 如果我的人格也根植于生物脑,那么过去在脑组织被炸飞和重新长出来的这个过程里,人格也肯定被替换过了。这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但我这会儿还没有生出实感。 她也沉默了下,问:“你自己是怎么感觉的呢?” “我从来没有过自己被替换的感觉。”我说。 “如果魔人时期的你也没有觉得自己被替换过,那就是真的没有被替换过了。”她说,“以当时你的觉察力,不可能连自己的生死都看错。” “也就是说……我的人格是在灵体上?” “那也不合理……”她摇头,“人格与灵体相结合,意味着能够百分百地使用灵体的力量,但是现在的你能够在不使用塞壬之刃的前提下操纵巨大的灵性吗?” 当然是做不到的,否则我上次也不会伤到连心脏都被破坏的地步了。 未解之谜——现在只能以这种陈词滥调来形容我的状况。 但是在隐秘世界里,未解之谜实在是太多了,无法用常识来描述的事情……甚至是无法用逻辑来描述的事情,我在过去五年里也不是没有遇过。 在没有条件深入的前提下,我也只能先搁置这个问题。 夜晚,我们回到了柳城安全局,随即进入了一楼大堂。 “先去给你做个全面体检吧,你之前假死过一次,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病根……”青鸟走在前面为我带路,而乔甘草则先行离开了。 我跟着青鸟向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有什么东西突然按在我的背部,从触感来判断,是一只瘦而坚硬的手掌。而与此同时,相当明确的恶意从我的身后升起。我立刻就想要回头,身体却如同锁死了一样动弹不得。 就好像有着大量的蜘蛛丝转眼间便从内部遍布了自己的全身,非但动弹不得,还有种即将被人操纵的强烈征兆感。 能够勉强动弹的也就只有手指,不过这就足够了。 我立刻召唤出塞壬之刃,并且艰难地收拢右手的五指,将其握住。 一瞬间,如同血管里群马奔腾般的力量感充斥全身上下,扫清了所有障碍。几乎是同时,我毫不犹豫地挥动塞壬之刃,向自己的后方斩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有点眼熟的老人,他右手拎着个金属手提箱,左手则对我这里按着。 就在我挣脱束缚反击的同时,他脸色巨变,反射性地抬起了右手的箱子,当成盾牌格挡;而左手则凝聚灵性,形成了一把蓝色的短刀。 从动作来看,他是个对于战斗有所经验的人。 不过这种防御反击的架势在我的面前起不到丝毫作用,力量的差距已经悬殊到了再专业的技术也无法弥补的地步。只一击,他的姿势便在巨力的冲击之下散架跌倒,而那金属外壳的坚固手提箱则如同纸糊般被斧头斩得四分五裂,内容物都爆散开来, 其中一件内容物在第一时间夺走了我的所有注意力。 那是个透明的玻璃盒,里面装满了淡黄色的液体,而在液体里则浸泡着一只苍白色的断手。 在目击到这件物品的刹那,我毫不犹豫地向玻璃盒伸出了自己的手。 但就在我即将触碰到玻璃盒的时候,另外一只既非我、也非老人的陌生的手,抓住了玻璃盒。 28 白驹 鉴于局面有些混乱,所以稍微整理整理现状吧。 当我回到安全局一楼大堂的时候,遭到了某个“有点眼熟的老人”的背后偷袭,关于这个老人的真实身份,我已经在击碎他手提箱的时候辨别出来了。他就是在我无罪释放的第一天傍晚遇到的,如今在安全局后勤部门做处理遗体等工作的“收尸人”。 虽然还不知道收尸人为什么要偷袭我,但是当我目击到从那手提箱里爆散出来的其中一件内容物之后,他的动机和目的云云,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这件内容物,浸泡在玻璃盒的淡黄色液体里的,苍白色的断手……哪怕仅仅是一只手而已,我也足以在瞬息之间辨别出来,这是“它”的手! 一瞬间,我又生出了久违的感觉,仿佛心灵被某种事物劈成了两半,其中一半是正常清醒的自己,另外一半则是脑浆混沌地沸腾着,疯狂和糜烂到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期会做什么的自己。我根本无法阻止后者要做什么,甚至有种要再度被后者吞没一样的感觉。 这浑浊而又滚烫的黑暗感情,到底是出自我的本心呢,还是出自所谓的催眠和洗脑呢?我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明白。这样的迷茫和痛苦到底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呢?我要何时才能够从这般煎熬里解脱呢? 指引我吧,拥抱我吧,继续用你那黏滑而又冰冷的肉体把我的脑浆搞得乱七八糟吧。一如既往地,就像是我侵犯你的肉体一样,尽情地侵犯我的尊严和精神吧。 我毫不犹豫地对着在空中旋转的玻璃盒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目标的那一刻,却有一道极其陌生的气息蓦然出现在了我和老人的近处;与此同时,这道气息的主人抢先一步抓住了玻璃盒。 一得手,这个人便突兀地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那是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白色的正装,脸上有着研究者式的冷静和洞彻,左手上拿着玻璃盒,右手则看不到武器,从站姿和动作上也找不出战士的感觉。 不假思索地,我遵循着强烈无比的欲望和冲动,向着他突进了过去。而与此同时,我心里住着的另外一个正常清醒的自己,却已经凭借着通过塞壬之刃强化增幅的觉察力,得出了理智的结论——我不是他的对手。 他尽管不像是战士,却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我从他的身上觉察到了像是站在悬崖边缘向下注视一样的,压倒性的危险之情。 虽然在术士的世界里没有一级二级三级这样统一的等级标准,哪怕是看似悬殊的力量差距也无法决定所有的胜负,很多时候弱者只要好好计划,也有机会在与强者之间的战斗里逆转翻盘;但是,眼前这个家伙不一样,与其他术士之间有着次元上的差距,他在术士体系里绝对是个异常高位的角色。 不止是现在的我,哪怕是身为魔人的全盛期的我,也一定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这令我回忆起了面对那个“列缺”时的感觉。 为什么这种级别的术士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都没有功夫去思索这种事情,我的身体就已经先于自己的思考行动了起来。二十步的距离仿佛化为了一步之差,转眼间便跨越过去,塞壬之刃对准他的面门直接全力劈落。 白衣男子面不改色地看着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似乎是想要直接用手挡住我的必杀一击。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即将与我的斧头接触到的刹那,他的脸色忽然微变,身体再度突兀地消失在了原地,又在远处重新出现。 这不是纯粹的速度快就能够解释的。如果他的速度真的有那么快,连我的知觉都无法捕捉到丝毫踪影,那么必然已经突破了音障。而事实却是连气流都没怎么产生。这难道是空间转移? “真灵之力?”他竟忌惮地看了一眼塞壬之刃。 莫非他在害怕被塞壬之刃攻击到?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更加不可能后退,要再次进攻上去。 而在另外一边,注意到这边情形的青鸟似乎也要有所动作。 可就在这时,又有新的惊变发生了。就在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的时候,并且也是我刚迈出一步的时候,一道宛如雷鸣般的断喝从远处炸响,“——白驹!”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结合眼前的时候,兼以自己的想象力加以补全。 在那断喝炸响的同时,一道紫色的雷霆从安全局的更深处轰然破碎了大堂的墙壁,雷霆瞬息间逼至白衣男子近前,化为了曾经见过的审问官。只见他手持一把大剑,对准白衣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砸,却被其以之前疑似空间转移的法术回避。大剑在落空之后砸在了地板上,顿时,安全局的一楼大堂发生了剧烈的震动,在巨响中迸裂开来一道横跨两头墙壁的粗大沟壑。 而事实上我所看到的画面根本没有如此显然的先后顺序。紫色的雷霆、突然出现的审问官、消失的白衣男子、大剑、震动、巨响、沟壑……这些东西在我的知觉里说是同时出现都不为过,事情发生得实在是过于迅速了。 白衣男子又出现在了远处,他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审问官,而是直接看向了我。 “你就是魔人李多吧,居然接受了这种东西的力量……”他那机械般冷酷的神态里竟出现了动容的色彩,具体地说,是混入了同情之色的复杂表情,他举了举手里的玻璃盒,“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拿了何等重要的事物做交换,与恶魔签订契约都万倍强于沾染这头怪兽的魔力。你的灵魂永远无法逃脱它的咒缚,未来等待你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孤独和痛苦。” 他那危言耸听的内容,以及信誓旦旦的口气,都令我感到无比费解。 但现在可不是听这些的时候。 什么问题都可以留到之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抢下那只手。尽管我仍然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打败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异常冲动和无谋,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种理智所能够控制住的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最熟悉的疯狂所裹挟,向着他奔袭而去。 而他在说完之后便不再停留,以那大概是空间移动的法术,从安全局的一楼大堂里消失了。 ---- 在白衣男子离去之后,我便被安全局的执法术士们围住了。 也难怪他们会有如此紧张反应,在他们看来,后面的事情虽然一头雾水,但我这个变态杀人狂在安全局里袭击了收尸人的事情是相当明确的。而这时候我也总算勉强冷静下来,没有贸然出去追逐白衣男子。况且从那种像空间转移一样的移动方式也根本摸不清楚他是往什么方向离开的。 青鸟毫不犹豫地护在了我的面前,与其他执法术士对峙,又看向了远处的审问官。 审问官好像在默默地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把大剑往头顶一抛。大剑在空中轰地分解为了无数细小雷霆四散消灭,他向我们这里走了过来。 “老师。”青鸟喊了一声。 审问官先是看了一眼收尸人,后者正忐忑不安地站在边上。 他又看向了青鸟,“发生什么了?” 青鸟将此前的经历详细地讲了一遍。尽管她没有发现收尸人对我的背后偷袭,却也目击到了从收尸人爆散的手提箱里跑出来的玻璃盒,以及玻璃盒里的断手。随着她的讲述,收尸人的身体颤抖了起来,审问官也不时地看过去。 接下来,审问官又询问了我袭击收尸人的理由,我如实讲述。闻言,青鸟向收尸人怒视过去。 “收尸人,是这样的吗?”最后,审问官再次看向了收尸人。 后者低垂着脑袋,什么都不敢说。 “好,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审问官点头道,又面向青鸟,“你不是要带李多去做体检吗?先去把体检做了吧。” 我非常想要知道收尸人为什么会带着“它”的断手,白衣男子又是为什么要抢走那只手。但是看这个局面,我要么是在之后通过青鸟知道审问的结果,要么是之后再设法掳走收尸人私下拷问,而眼下就只能偃旗息鼓了。 好在,没过多久,我就有了直接知晓的机会。 三十分钟之后,我在青鸟的陪同下做好了体检,这次又有人来通知我们,说是审问官要请我们过去审问室。 当我们到达审问室的时候,我发现这里还有几个人,审问官本人和坐在铁椅上的收尸人先不论,还有乔甘草和另外两个白衣内务术士。 “魔人李多怎么也来了……” “听说他恢复了力量,还拿出了塞壬之刃……” “安静。”审问官打断了两个内务术士的窃窃私语。 乔甘草见我进来,犹豫了下,走过来没头没脑地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 “收尸人的事情,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她叹息,“但没想到他居然还没有放弃,而且这件事居然还和那个白驹产生了关系……” 白驹……我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之前审问官也是用这个名字喊白衣男子的。 而更加之前的时候,青鸟也提及过这个名字。 显灵术士白驹,或者大术士白驹。 立于术士体系顶点的术士,其中的一人。 那样的话,会带给我那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感觉也不足为奇了。 看上去就连他也有些忌惮塞壬之刃,是因为塞壬之刃能够无效化显灵术士的不死身吗?然而,纵使塞壬之刃有着足以对他造成真实杀伤效果的神秘力量,也无法在力量差距如此悬殊的前提下指望能够派上用场。如果不是审问官中途强势入场,我或许已经死于白驹之手了吧。 我回忆起了白驹最后对我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以及他在此之前提到的“真灵之力”。 他似乎掌握着一些关于“它”的秘辛,而他抢夺那只手的理由,大概率也是基于那些秘辛。 真灵之力——那又是什么意思?是指塞壬之刃吗? 我暂且搁置这条疑问,再去询问乔甘草,“你之前就知道收尸人有什么打算了吗?” “不,我只是……”她摇头,“总之,你应该马上就能知道了吧。”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不再追问,将注意力放到了收尸人的身上。 审问官看向了我,“本来,外人是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下的,但是这件事牵涉到了潜逃多年的超级罪犯白驹,我希望能够多一分力量。之所以传唤你过来,是因为这件事可能与你有关联。如果你之后有什么疑问,大可以直接问出口。” “好。”我点头。 “那么……”他又看向了收尸人,“你现在愿意说了吧。先从那只手开始说起,如果李多没有认错……不,他不可能认错海妖的手。为什么海妖的手会出现在你的手提箱里?在你提交的遗体处理报告里,海妖的遗体已经被你全部焚化成灰,而灰烬也已经全部废弃处理了,不是吗?” “这件事我也可以证明。”乔甘草在旁边说,“我是亲眼看到他焚化海妖遗体的,不应该还有一只手留下才对。” “你亲眼看到?”青鸟意外道,“你又不在负责处理魔物遗体的部门,为什么会去确认海妖遗体的焚化场面啊?” 乔甘草沉默了下,然后说:“因为……在此之前,我目击到他企图将海妖的遗体转移到安全局的外面。虽然在当时阻止了他,但是为了防止他再犯,我就现场监督他去把那具遗体焚化。” 审问官注视着她,“继续说。” 乔甘草开始讲述起了自己亲身经历。 就在我无罪释放那天的前夜,乔甘草留在安全局里加班处理我的心理分析报告,她自述那时有些困倦,所以就到办公室外面走走。而那时安全局里大多数人都已经下班,一楼大堂里也已经空无一人,她在那里稍微转转就打算回去。而就在她回去的时候,她发现从另外一边的走廊里出来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影正是收尸人。 他悄然无息地推着搬运裹尸袋的手推车,往安全局出口的方向走去。 29 真灵之力 乔甘草回忆道:“安全局里的魔物遗体都是先经过处理再运送到外面,不会就那样直接装在裹尸袋里往外搬运的。再说那也不是收尸人的活儿,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有问题。” “然后你阻止了收尸人?”青鸟问。 “我还顺便检查了裹尸袋里装着的是哪个魔物,一看到是海妖,我就更加确信收尸人是在监守自盗了。”说到这里,乔甘草表现得心有余悸,似乎对于我以外的人来说,像“它”一样的似人非人之物在魔物里面也是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特别是对于觉察力较高的人来说,会激发强烈的恐怖谷效应。无论看上去再怎么美丽和可爱,都会刺激人的生存本能,忍不住产生转身逃跑的冲动。 她补充,“因为那是你的老师特地关照过的,要在无害化处理之后立刻焚化的魔物遗体。” 我看了一眼审问官,然后对乔甘草问:“无害化处理?” “魔物遗体通常要先静置数日,如果发现残余灵性污染,就要先将其祛除,贸然焚化可能会使污染扩散。”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审问官,然后他看着乔甘草,“然后呢?为什么你不上报这个情况?” “呃……我当时和他视线一对,也不知怎么地,满脑子都是他家里也很不容易……所以我就想着督促他去把海妖的遗体焚化了,直到亲眼看到他的焚化工作全部结束,这件事我就当作没有看过。”乔甘草一边回忆,一边似乎也终于从自己的意识里觉察出了不和谐之处,脸色都变了。 接着,她又疑惑起来,“按理说整具遗体都进焚化炉了,不可能剩下什么手啊。” “——你居然敢对同事使用傀儡术?”审问官威严的目光把收尸人压得抬不起头,后者半个字都没有反驳,看来是确有其事,所以那目光便愈发严酷,“要不是我们的心理分析师还勉强算是个术士,对于这种法术有些免疫力,否则就不是上报不上报的问题,真要叫你把整具遗体都运出去了。” 傀儡术……青鸟确实有说过,过去的收尸人是以傀儡术著称的术士……思考的同时,我对乔甘草提问,“你跟着青鸟到无名山找我,也与这件事有关?” “是啊……在那之后我一直想不通收尸人为什么要盗运海妖的遗体,问他他也支支吾吾,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从你这里知道些什么。”她先是狠狠地瞪视收尸人,又对我乖乖地回答,“但是你失踪了,我和青鸟便只好赶去无名山找你,结果找着找着却和藏身在无名山的旧骨撞上,逃跑的时候你正好赶过来救了我……” “那么之后和李多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问李多?”青鸟问。 我倒是想明白了,“因为当时你也在场,或许你听说之后就会把情况上报给你的老师吧。” 所以当时乔甘草才说“之后有机会再说”。 在我们对话的时候,旁边那两个白衣内务术士也在忙活。其中一人在做记录,另外一人在默默地调整我以前多次见过的测谎仪器。 “那么……现在轮到你说话了,收尸人。”审问官重新开口,“我以前也有听说过安全局里好像有人在监守自盗,把魔物遗体盗卖到黑市去,没想到那种事看来非但是真的,而且犯人似乎就是你……” 坐在铁椅上的收尸人颤抖了下。乔甘草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事,瞠目结舌地看向了他。 审问官逼视着他,“让我听听你的狡辩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被威胁的。”收尸人颤声道。 “威胁?”审问官说,“是白驹威胁了你?” “不……是另外一个人。”收尸人连连摇头,并且开始讲述经过。 就在前些时日,我刚刚被安全局抓获的时候,有人闻讯而来。 此人的目标便是“它”的遗体,为了得到这个目标,他决定威逼利诱在安全局里负责处理魔物遗体的收尸人。 那天傍晚,当收尸人回家之后,便看到对方泰然自若地坐在自家屋子里,顿时大惊失色。 “那个人是谁?”审问官追问。 收尸人报出了一个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名字,“旧骨。” “什么……”我万万没想到会是他。 “他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但是没有透露出他身后的人是谁。他还说,如果我帮忙运出海妖的遗体,他身后的人就会给我丰厚的酬劳;而如果我拒绝,他本人就会对我的家属下手,还会把我以前走私魔物遗体的证据统统抖露出去。我无可奈何,只好听从他的威胁。”收尸人说到这里,又看了我一眼,“还有……他说如果我帮他对付你,就会再以私人身份给我酬劳。” “难怪旧骨会突然出现在柳城。”审问官沉吟,“为什么你没有把自己受到威胁的情况上报安全局?” “因为旧骨非常擅长逃跑和潜伏,以前执法术士抓了他那么多次都没有抓到。我很担心如果自己上报,他事后会怀疑我,然后报复我的家属……”收尸人垂头丧气地说,“不过后来我没能够成功把遗体运送出去,想到他可能会拿我的家属泄愤,所以还是将关于旧骨的目击线索匿名上报给了局里。” 旧骨哪怕对付我这个深仇大恨之人也坚持以分身出马,执法术士想要抓住他确实不容易。 青鸟恍然,“原来那条目击线索是你提交的……” “那么,你是怎么把那只手留下来的?”审问官旧事重提。 “当时乔甘草为了监督我焚化遗体,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但只有在帮我开门的时候,会暂时走到我的前面去。”收尸人沮丧地说,“我趁着她没注意,把手推车上的遗体的手砍下,藏了起来。” 我回忆起来,他之前在对付我的时候召唤过灵体刀刃,可能用的就是那招吧。 法术形成的刀刃往往比起普通的金属刀刃更加锋利,兼之术士的力量,要悄然无息地砍断遗体的手腕也不在话下。 审问官看向了乔甘草,“你没注意到遗体少了一只手吗?” 乔甘草连忙摇头,收尸人解释道:“遗体放在裹尸袋里,稍微遮遮就看不见了。” “你在打开裹尸袋拉链的时候总会有点动静吧。” “乔甘草检查裹尸袋的时候打开过拉链,后来我故意没有合上,就是等待那个机会。” 闻言,乔甘草愤愤地说:“等待那个机会……你以为只要把手砍下来就好给那个旧骨交差了吗?” “总比什么都不交来得好吧……而且我也找不到方法说服你让我把遗体整个儿运出去,更加不可能袭击你,带着遗体逃出安全局……”收尸人叹息,“最好的情况就是执法术士能够及时抓获旧骨,但是旧骨迟迟没有落网。之前我骗他说遗体还没有焚化,现在我看期限也快到了,只好硬着头皮拿着那个断手出去……” “然后你就看到了我走入安全局,再从背后偷袭了我。你最初用的那招也是所谓的傀儡术吗?想要把我变成傀儡,故作无事地带着我离开安全局?”我问。 收尸人当时不知道我恢复了力量,大概是以为我仅存的“余热”都耗尽,毫无还手之力了;而我在没有召唤塞壬之刃的前提下,看上去也确实是和一般人没有差别。 我接着说:“你是觉得只要再加上我,就能够增加与旧骨的谈判筹码?” 收尸人不敢与我直视,“我是有家人的,旧骨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先袭击目标的亲朋好友,再逼目标就范。如果和他一对一,我也不怕,但我就怕他对我的家人下手。以前也有过比他厉害的人,却被他抓住了家人,结果憋屈地死在了他手里……” 听到这话,我却是联想到了自己。 我的真实身份信息非常容易调查,旧骨有那个意思的话,很快就能够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能够将其绑架作为人质。而我虽然与父母关系冷淡,但如果父母成为了人质,我也会变得很难出手吧。 然而他没有对我这么做,这令我忍不住困惑。 是身为复仇者的某种矜持或者原则吗?不可能,他对我是那么的仇恨,又是那么的不择手段。为了看到我痛苦的模样,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做,况且那本来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而当我这话一出来,在场的一部分人愣住了。 旁边在调整测谎仪器的内务术士无意识地念了一句,“……魔人李多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吗?” 我看向了他一眼,他吓得连忙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我已经知道理由了。 “那么,再回答我一些问题吧。”这回又轮到了审问官负责主持。 之后他所提的问题,都是与大术士白驹有关联的,不过很遗憾,收尸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白驹当时会出现在那里。 或许白驹就是旧骨身后的人,因为觉得手下人拖拖拉拉,所以亲自出马了?虽然这个推测算是部分合理,但终究是苦于缺乏证据。 最后,审问官像是要重新确定一样,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过去安全局里盗卖魔物遗体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收尸人干涩地张了张嘴巴,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测谎仪器,过了很久,终于是死心了,“……是我。” “对于你渎职的惩罚,之后会下达。”审问官转过身,走向了出口,“——你勾结术士罪犯的罪行,也会一并算入。” “等等……等等!”听到后面那句话,收尸人终于无法控制住情绪,他大声地说,“我是被逼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 审问官没有听他说话,内务术士帮他打开了门,他直接走了出去。 我也跟着出去,同时,我感受到收尸人的目光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声音继续响起,混合着愤怒和恐惧,“我不服……我不服啊!为什么这种家伙都能够免于惩罚,我却必须要受到惩罚?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列缺!!” 审问室的门关上了,连带他的声音也一起被封入内部。 ---- 审问官列缺停住步伐,转过头对我们说:“这件事告一段落,先散了吧。” 两个内务术士和乔甘草都离开了。 我也正打算走开,收尸人最后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如果是之前的我,那段最后的话语足以令我失眠,但此时此刻,还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正宛如黑洞般吸引着我的思绪——那就是被抢走的那只手。 哪怕只是回忆那只手,我便感觉内心世界混沌沸腾,仿佛过去的自己即将从体内复苏。 突然,青鸟抓住了我的手。我看向她,她对我摇摇头,示意我先留下。 “老师,我有事要说。”她又看向列缺,“和李多有关的。” 难道是要说推荐我加入安全局的事情?我心中一紧。不过正好,我也有事想要问列缺。 列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但听到青鸟说话,他便把注意力收了回来,“嗯?好吧,有事别在走廊上说,到我办公室里说吧。” 然后,我和青鸟跟在列缺的后面,走入了他的办公室。 “不好意思,我们局里的人之前对你有情节恶劣的图谋。”关上门后,他第一句话居然是对我道歉,说的想必是收尸人的事情吧。 “已经过去了。”我没有再计较那件事,而是换了个话题,“比起这个……白驹到底是什么人?我只听说过他是大术士,但之前又听你说,他是个超级罪犯?” “没错……大术士白驹,或者说黑暗科学家白驹……他曾经也是安全局的执法术士,我与他有过共事的经历。”他惆怅地说,“后来他染指了禁忌的黑暗科学,其研究有诸多严重违背伦理之处,为安全局所不容。最后总部对他下达通缉令,他逃亡海外,行踪成谜,在全球各地都有他的目击情报。没想到他这次居然会出现在柳城。” 黑暗科学家……我回忆起了白驹的面貌。确实,他身上有一股研究者式的冷彻。不过“黑暗科学家”这个绰号又是怎么回事,听上去很受某些正处于叛逆期又热爱幻想的青少年所喜爱啊。 我又想起了白驹对我说过的危言耸听之语,尝试着请教列缺。 “或许是你在接收海妖力量的过程中,也接收到了某些相当隐蔽却又强烈的诅咒吧。白驹对于海妖有着超越我们的认知,否则他也不会突然现身抢走那只手了。他的话语或许有危言耸听的部分,却不可以完全视为儿戏。我建议你之后抽空在局里再做个诅咒方面的深入检查。放心,不会收你费用的。就我们安全局的立场来说,也不可以放着疑似身怀神秘诅咒的人在外面乱跑。”列缺一边神色凝重地思考,一边缓慢地回答,“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你……对于海妖,你还有什么没有说出来的事情吗?” “没有,能说的,我早已在之前全部说出来了。” “是吗?那么,白驹之前是否还对你说了其他话?” “其他话……”那当然是有的,虽然简短,但我没有忘记过,“他对着我的塞壬之刃,提到了‘真灵之力’” “什么?”列缺脸色微变。 “啊,我也听到了。”青鸟也说,“但是,这有可能吗?虽然塞壬之刃是非常神奇……但那可是真灵之力啊?” 两人的反应都非比寻常,我好奇地问:“真灵之力到底是什么?” “嗯……”青鸟想了想,“我之前有对你提到过……成为大术士的途径不止一条,显灵只是其中一条而已吧。” “有过。”我说。 “在其他成为大术士的途径里,还有那么一条途径,称之为‘自证真灵’。”她说,“自证真灵的特征之一就是,能够自由自在地使用真灵之力。” 30 回归 按照青鸟的说法,我的塞壬之刃,是大术士层次的力量? 那倒也能够解释白驹当时为何会在塞壬之刃的面前选择退避,纵使他是大术士,在面对同层次的力量时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但我本人不是大术士,甚至都不是术士。 尽管在安全局的定义里我也属于术士罪犯,不过那也只是广义上的术士而已。在广义上,凡是能够操纵灵体灵性之力的人都会被笼统地划分为术士。而在真正术士的群体里,只有学习到秘密知识并且有所成就之后才有资格以术士自称。 “自证真灵,以及真灵之力……”我念了一遍这两个名词,接着提问,“什么是‘真灵’?” 青鸟扼要地回答:“所谓的真灵,就是意识本身。” “如果按照字面意义理解,自证真灵的意思,就是证明自己是个拥有意识的人?”我问,“这又什么困难的吗?” “这是远比听上去要困难万倍的事情……”青鸟的老师,列缺接过了这个话题,并且在稍加斟酌之后说了下去,“你是否有怀疑过……自己之外的人类都是生物机器?” 闻言,我已经有所联想,难道所谓的“自证真灵”是指…… “自近代开始,世俗社会就有某种观点,认为人的身体本质上是生物机器;而人的思想和欲望,都不过是发生在大脑里的电化学反应。所有的意识活动都能够用电流和内分泌来解释。”他解释,“但是这个观点惟独无法解释‘意识本身’,也就是你能够觉察到的‘我’。或许也有人认为‘我’本身仅仅是错觉,但哪怕是错觉,也要先有个能够产生错觉的‘我’存在。所谓的我思故我在指的就是这个,人的意识乃是不证自明之物。哪怕全宇宙全人类都是梦境和幻觉,至少‘我’这一存在是真实的。” “但这里就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我知道自己是拥有意识的,那么我要如何证明其他的数十亿人类和我一样拥有意识?”他此刻似乎从公正不阿的审问官,变成了教书授课的传道者,令我深刻地意识到他果然是青鸟的老师,“言语、神态、行动……这些反应都能够用生物机器论来解释。哪怕是扫地机器人也拥有记住指令的记忆、自动吞食垃圾的欲望、避开障碍物的本能……仅仅是因为自己之外的人类和自己一样拥有记忆、欲望、本能,可无法证明自己之外的人类和扫地机器人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所以术士们开始研究,意识到底位于身体的什么地方。而研究的尽头,自然是一无所获。”他说。 他所说的这些话,我以前也有思考过。 或者说很多人都应该有思考过吧,自己之外的人会不会仅仅是对外界的刺激自动应答的行尸走肉,仅仅是看上去感情丰富而已,实际上和游戏里的NPC没什么差别…… 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此类想象无非是在睡觉前或者上厕所时的意淫罢了,没有谁会认真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 而术士们则不一样,他们真的把这个问题当成了非常重要的问题。 “但是扫地机器人可没有灵魂吧。”我说,“或许那些科学家无法觉察到灵魂的存在,但是术士不是早已经知晓了灵魂——也就是灵体的存在吗?” “灵体和灵性,无非是另类的物质和能量。”他说,“这说明灵体也不过是变相的肉体,灵性也不过是另类的物理量而已。在肉体上无法验证的意识,自然无法在灵体上验证。” 他前半段话,我也在梦境里听青鸟说过。当时我从这个观点里感觉到了无法言说的不对劲,如今终于释然。没错,如果灵体和灵性不过是另类的物质和能量,就依然无法证明人的意识了。 “也就是说,所谓的自证真灵,就是要找到意识的真正所在……”我忽然想到了青鸟曾经说过的话,“不过我听说,对于人格而言,肉体更像是真正的本体,也就是说真灵还是在肉体上吗?” “那仅仅是因为人格是根据肉体的功能和经验而得到完成的。后天形成的人格更加亲近肉体,先天存在的真灵更加亲近灵体。如果灵体被消灭,真灵就会停止运行,因此很多术士认为真灵就存在于灵体的某处。对于肉体和灵体,哪边才是人的本体,也是术士们总是争论不休的话题。”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一不小心说远了,总而言之……自证真灵,就是指‘找到了意识的所在’,只要做到这件事,就能够顺理成章地使用意识本身的力量,而那就是真灵之力。” “真灵之力是很强大的力量吗?”我问。 “何止是强大,真灵之力是天地间最原始的灵性,据说能够实现任何欲望,唯一束缚真灵之力的就只有使用者自己的想象力。甚至于因其过于万能,有时亦会反噬其主。”他说,“但按理说真灵之力应当是无色无形的力量才对,而你的塞壬之刃却是一把斧头……既然白驹判断这是真灵之力,就不至于毫无根据,不过你的武器确实与资料记录中的真灵之力存在着巨大的出入。” 能够实现任何欲望?束缚这股力量的只有想象力?我怎么都无法从塞壬之刃上面感受到这种可能性。 如果塞壬之刃真的有此等匪夷所思的力量,我可能直到今天都还是魔人,当初率队攻打自己的列缺也早已被我切分成方便入口的小块了。 “既然如此……塞壬之刃就不是‘它’给予我的力量,而是从我的意识本身里衍生出来的力量了吗?”我感觉自己某些思考的前提都被推翻了,不过如此一来,我有些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自己在“它”死亡之后依然能够召唤塞壬之刃,为什么塞壬之刃在“它”支援给我的力量里面格格不入……这都是因为,塞壬之刃源自于我的意识本身。 不过,为什么我之前召唤不出来,险死还生之后就召唤出来了?是因为老生常谈的,人在面对死亡的危机之时,潜在的力量会爆发出来?因为我的意识受到了死亡的刺激,所以在我醒来之后就产生了这般变化? “只能是这样了。”列缺肯定了我的话语。 青鸟小声地说:“如果塞壬之刃是真灵之力……那李多岂不是大术士了?” “你在想什么呢。”列缺用为人师者的姿态谆谆告诫,“当我们评价一个术士是大术士的时候,评价的不止是他今天拥有的成果,还有他为了结出这个成果,迄今为止而积累的一切……就算你在大学里学习到了一条高深的数学公式,也没人会觉得你这样就算是大数学家了吧?但如果你是证明了这条高深的数学公式的人,你便毫无疑问是个了不起的数学家。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我就是说一下而已嘛。”青鸟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端正起了颜色,“老师,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什么事?”列缺问。 不出所料,接下来青鸟说的,是推荐我加入安全局的事情。 为了增加推荐的分量,她还特地提及了我在无名山上救下乔甘草的事情,和杀死了旧骨的事情。 “旧骨死了吗?好事。”列缺沉稳地颔首,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我,“你愿意加入安全局吗?” “我愿意。”我毫不犹豫地说,又问,“但当真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了。以你过去五年的履历,连我也无法立刻让你成为正式执法术士。但如果加上一些前提,比如说……先成为没有注册到执法术士名册里的编外执法术士,这就问题不大了。之后如果你立下功劳,我也可以想办法让你转正。”列缺竟也以支持的态度对待我加入安全局一事,“现在的你已经恢复了力量,换个角度来说,你已经成为了社会上的潜在不安定分子,我不可以就这么放任你回归社会求职。让你加入安全局,放在身边监督……这也是个合理的方法。而你也正好有着与罪犯战斗的意愿和正直的品性,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聘用你呢?” 与罪犯战斗的意愿也就罢了,正直的品性……听得我都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闻言,青鸟开心地握了握拳头。 “以后在安全局内部,你将直属于我。如果遇到了其他地位高于你的执法术士或者内务术士命令你,你有权不予理会。”列缺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我说。 “好。”他点头,又问,“能让我再看看你那把武器吗?” 塞壬之刃重新出现在了我的手里,我将其举了起来。 他没有上手触摸,只是凑近过来,一言不发地观察了十几秒钟。然后他转过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当我们离开办公室,把门关上的时候,他的声音从办公室深处传入我的耳畔。 “——好好使用那份力量。”那是非常冰冷的声音,“有朝一日,你若仗其威能,为非作歹,必将再度面临我的劫雷。做好觉悟吧。” 门关上了。 ---- 我对于列缺的观感相当复杂。 当初就是他率队攻打了魔人时期的我,而“它”也正是死在了那场战斗里……虽然亲手杀死“它”的并非列缺,而是某个趁着列缺缠住我的时候潜行到后方的戴头盔的执法术士,我对于这个结果也毫无怨恨报复之心,但要说我会对列缺产生什么好感,那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如果换个人表扬我有“正直的品性”,我肯定会在受之有愧的同时欢欣鼓舞,但是换成列缺,就实在不知道要拿出什么感情去接受。 另外,他今天的态度也令我疑惑。 这个困惑,不是指他对于我这个变态杀人狂态度过于友好,而是指他什么都没有问我。 他一定非常想要知道大术士白驹为什么要抢走“它”的手,若是期望探究真相,势必要掌握更多关于“它”的情报。 而眼下,在旁人看来,对于“它”了解最多的人,无疑是我。 他却没有就此事询问我。 是因为他也明白我不知道更多吗? 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了某些情报? 离开安全局的路上,青鸟走在前面,回头喊了我一声,“李多。” “嗯?” “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指什么?” “你不会……是想要追踪那只手的下落吧?”她严肃地审视我。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对于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任何事情。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坦白,错愕片刻后,她的声音有点上扬,“但那仅仅是一只手!抢回来了,你又能做什么?” 她说得对,哪怕我历经千辛万苦,从大术士白驹那里夺回了那只手,也无非是聊以自慰罢了。 既无法复活“它”,也产生不了任何价值。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那只手被底细不明的罪犯拿去,用在底细不明的事情上。 不,或许我的根本动机是更加低俗的东西吧。 我可能仅仅是对于“它”有着无比强烈的独占欲望,哪怕仅仅是一只手,我也不想要让给任何人。 “你真是……”青鸟深深地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了……要回去吗?我送你一程。” 之后,我坐上了她车的副驾驶席,向着临时住处移动。 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有点坐立不安。一般来说像是这种“开车送你回家”的事情不都是男人的任务吗?我脑袋里有点这种挥之不去的大男子主义想法。但是自己既没有车子又不会开车,那样的话也说不出口就是了。 青鸟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晕车了吗?” “没事……”我顾左右而言他。 “是吗。”她也没有追问。是因为我之前对她说要追踪那只手吗,她看上去心事重重。 甚至,她还把车子开错地方了。说是要送我回去,却不自觉地把车子开进了其他小区里。 等我提醒了她,她这才醒了过来,“啊……对不起,开错地方了……” 接着,她却是犹豫了下,提出了一个出人预料的建议。 “来都来了,要不要进我家里坐坐?”她问。 31 青鸟的故事 一开始我拒绝了青鸟,但她跟我说我们晚饭还没吃,不如到她家里吃个晚饭,顺便讲讲她成为术士的经过。我心想便去听她讲讲成为术士的经过,顺便吃个晚饭。 中间还有点小插曲,她家里实在太乱了,临到门口她才猛地想起这事儿,要把我拦在门外,自己先进去收拾收拾。不过到头来还是我跟着她一起进去,帮她把家里收拾了。 顺带一提,她家的冰箱里也没什么像样的食材,除去很多啤酒,就是半成品料理和速冻食品。当我打开冰箱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她发出来的尴尬笑声,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说出口要招待我吃晚饭的。不过看着这些半成品料理和速冻食品,我倒是有点料理的灵感了,打算就拿着这些东西和厨房里的调味品做点什么混搭菜。 “你居然还会做菜?”她吃惊。 以前我为了讨父母欢心,有认真研究过料理和家务。不是有过只要孩子做菜不太失败父母都会觉得好吃的说法吗?我当时以为这样行得通。后来与“它”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我也更加深入地研究过,目的是想要让“它”接受人类之外的食物,也一样失败了。倒是料理手艺积累了下来,虽说不过是家常水平,却也不至于出糗才是。 吃过之后,顺手帮她把碗筷洗了。尽管她连忙说着自己之后会洗,不过我怀疑她还是会犯懒,就索性好事做到底。等洗完,我擦擦手,回到客厅,等着她说之前约好的事。 “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她坐立不安地念着,接着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开始讲述自己成为术士的缘由。 事情要从青鸟母亲的家族开始说起。 青鸟母亲的家族,是个传承悠久的术士家族。但凡有传承的术士家族都必须面临一大问题,那就是如何保证子孙后代的觉察天赋不退化。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这个家族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其中存在着有违人道伦常的方法,甚至是在此基础上更加禁忌的方法。而青鸟的母亲尽管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却是个毫无觉察天赋的一般人。家族索性将其嫁给了某个如今在世俗社会颇具权势的企业家,那就是青鸟的父亲。 而作为两个一般人的后代,青鸟却在成长过程中慢慢地展现出了些许觉察天赋,家族也动了将其带走的心思。但由于她错过了接受术士教育的最好时期,如果她拒绝,家族也不会动粗。 她起初拒绝家族的理由很简单,基于某些理由,隐秘世界的诸多事情都是无法透露给世俗社会知晓的,一旦成为术士,势必与世俗社会的人们渐行渐远,就连与自己的家人也一样。而她还有着许多牵绊,纵使作为青春期少女无比向往法术的力量,也无法下定决心走入另外一个世界。 然而某件事使她的心境出现了变化,她喜欢的男生,为了找寻在山上走失的她而意外失踪了,反倒是她稀里糊涂被搜救队救了回去。 此事之后,每每忆及那晚,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就是失踪的男生,饥肠辘辘地彷徨在深夜的山林里。搜救队的呼唤和灯光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和追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拉近距离。最终声音和光都远去了,她被永远地遗弃在了那个孤独而又阴森的世界。 这种恐怖至极的想象宛如恶灵缠身般伴随她渡过了无数次辗转反侧的夜晚。 当这个男生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被魔物洗脑的状态。家族里有人发现此事,便转告了她。 “你说的这个男生是……” “就是你啊。”她轻轻地说,“那封情书,就是我亲手写的。” “情书……是指当初那封其他人假借你的名义写给我的冒牌情书吗?”我惊愕地问,“原来那不是冒牌情书?” “我没想到会被其他同学看到,也没想到你会撞见他们起哄,所以情急之下……我当时也很难为情的啊,脑子里也像是烧开的浆糊一样,所以就对所有人说谎了……”说到这里,她纳闷地说,“倒是你……虽然说谎是我的不好啦,但你就没想过我真的喜欢你吗。” “没有……” 也不是没有,甚至有那么一两秒钟想过情书会不会就是她写的,但是那种假设也未免过于自作多情了。网络上不总说人生三大错觉之一就是“她喜欢我”吗?那种假设也肯定是基于错觉,信了的都是傻瓜。况且,要是我真的自以为是地询问她,结果证明不是,那多难为情啊。光是想象那种情景,脑子里就害臊得要变成烧开的浆糊了。 她叹气,“后来我知道你被魔物洗脑,就想要把你救出来,但是我没有力量,所以……” “所以你就进入了那个家族?”我问,“因为你认为我的失踪,是你的责任?” 她没头没脑地问:“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 “如果我与另一个人在山上走失,最终另一个人得救,我却不能得救,我肯定也会愤愤不平。”她说,“——凭什么得救的就不能是自己呢?” 她说的有道理,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当我在梦里知道得救的人是她的时候,在震惊之余,又在心里某处松了口气。 原来她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留在那个黑暗而又冰冷的世界里。 这真是太好了。 我没有把这些心理活动表达出来,而是先摇头,再示意她继续说。 “之后我在术士领域展现出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进步速度,这反倒是给我带来了一些来自于家族里的麻烦,后来又经历了一些变故,我成功地远离了那个家族,并且加入了安全局。”她说,“我一直在追踪你的足迹,最后总算是追上了你……直到今天。” “这就是你对我这么好的理由?”说着,我停顿了下,“是因为你对我内心愧疚?还是说……” “还是说……我喜欢你?”她主动地接过了我没能够继续的话,又深深地注视着我,“难道我不可以喜欢你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我是魔人,是变态杀人狂;而你是前途无量的执法术士青鸟。我们甚至本不该像今晚一样共处一室。” “这种事情……” “更重要的是——”我打断了她,“你真的了解我吗?” 当年还是前后桌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 而之后,我们各自走过了不同的道路。她身处于象征律法的安全局,以执法术士的身份成为了大人;而我则与“它”共度邪恶岁月,以魔人的身份成为了大人。她或许了解还是学生时的我,而对于如今的我却只有纸面上的了解。 她真的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哪怕是真的喜欢,也一定不是喜欢真实的我,而是她在这五年间坚持不懈地追逐我的过程中,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捏造出来的,以学生时代仍是孩子的我为蓝本的虚构偶像。 由于一时热血,她抛弃过去的牵绊,成为了隐秘世界的术士。她在我的身上追逐的,与其说是我本身,不如说是那些在冲动之下丢失的天真岁月。这实在很难说是健康的感情。 那次春游不止是让我的人生失控了,也让她的人生失控了。 在我的述说下,她无言以对,在沉默里逐渐地低下了头,似乎是终于放弃了。 刚才所说的那些,她估计早已意识到了吧,但是为了能够对我温柔,而故意使自己忽略了,所以之前才会说出那种话来。现在她一定重新清醒了,也不得不清醒过来。 而且,我的余命也没有多少年了,最多二十三岁,我就会死,这就是现实。 与其暧昧不清地挂念我,不如趁早分个清楚。 不得不承认,如果与她彻底分别,我肯定会非常难过。但是这种难过必须放在心里,绝不能表现到脸上。 我起身,准备离开了。 她抓住了我,“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今晚……”她似乎下定了决心,“至少今晚……留下来吧。” ---- 当天晚上,我在她那里“过夜”了。 听说有些感情破灭的恋人会在分手当天晚上做这种事情,以此作为感情结束的象征。虽然我和青鸟并非那种关系,但如果这么做就能够斩断她的心结,我自无不可。不过看她主动对我提出这种邀请,我还以为她会很熟练,却不料她笨拙得很,我顺理成章地占据了主动。 而对于这种事情本身,我没有多少触动。倒不是说她身材不好或者有其他什么问题,相反,以常识观念来看,她非常有魅力。有问题的人是我,现在的我只能对像“它”一样的似人非人之物产生欲念,尽管在生理功能上毫无障碍,却在心理上无法体会到快乐的感觉。 一定要说的话,当我回忆她还是自己前桌的时候,依然能够从回忆中提取出自己仍然正常时的欲望和感情。但是所谓的回忆,不过是变相的想象而已,无法改变眼下的现实。 次日上午,我对她道别,她却又提出了新的想法,“我们好像还没有约会过吧。” 约会……这种事情一般是在做那种事情之前吧…… 虽然总感觉在先后顺序上存在着某些重大的问题,但我还是答应了。不过,这真的是最后的了,否则我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推翻昨晚的决定。 约会地点选在了她家附近的商场里,她第一次换上裙装,牵着我的手,漫无目的地浏览风景。 这不是我第一次抓住她的手,却是在意识到她是前桌之后的第一次,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时的我别说是触摸她的手了,就连在后桌瞄她的后颈也是偷偷地瞄。某次我暗中注视她从短袖里伸出来的嫩白胳膊,却被其他同学发现了。他们起哄说“李多暗恋阮文竹”,把我们都弄得下不来台,之后还相当丑陋地与她彼此数落起了对方的不好。 但是我觉得她那时真的不太好,也用不着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揭发我在趁着她低头捡橡皮擦的时候偷窥她领口里面吧。话说她居然早已意识到了吗,那为什么不早点说啊。总而言之,当时我非常害臊,那么多带着调侃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的情景可以说是终生难忘。 回忆起那种感受,我不免带着忐忑的心情,鬼鬼祟祟地看周围路人的神情。 不过我也是自作多情,像我们这个年纪的男女出双入对也很常见,压根儿没人对我们投来过多关注,最多也就是无意间扫来一眼而已。 反倒是青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还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脸红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一边说,一边把脸凑了过来。 忽然,她好像猛地意识到什么,反射性地把脸拉远了。 “你,你你你……你难道……不是吧?”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做那种事情那么熟练,弄得我连腰都直不起来,结果……结果牵个手你就害羞了?” “我……我没有害羞啊。”我不自觉地扬起了声音。 “你别这样啊,搞得我也害羞了!”她也大声,“我想起来了!好像在那些日本成人漫画里偶尔也会出现你这样的角色,明明和很多人做过,玩法和经验都丰富得要命,但是约个会牵个手就菜鸟得像初中女生一样……但那种一般都是女性角色啊,像是辣妹什么的……” 这个人居然还看过很多成人漫画吗……被她乱七八糟地说了这么一通,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而她久久地看着我的面孔,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而且越是笑越是止不住。 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是说也想到了什么笑点,纯粹是看到别人笑,自己也被传染得笑了。忽然回忆起来,哪怕既陈腐又无聊,自己原本也是个比起看到落泪,更加喜欢看到欢笑的人。 但是如果被她看到了我也在忍不住地笑,总感觉有些害羞,便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笑嘻嘻地戳了戳我的手。 “我改变主意了!”她说,“我果然还是喜欢你。” “但是……” “不要但是。”她用力地凝视着我,“你喜欢我吗?” “不是那种喜欢。” “也不要讲这种喜欢那种喜欢,到底喜欢不喜欢?” 我无法对她说谎,“……喜欢。” “很好。”她满意。 “但是你不了解真正的我。” “之后会慢慢了解的。恋爱嘛,谈了之后不合适再分手也很常见的。” “我还有几年就要死了。” “死了之后正好把遗产全部给我啊!你在死之前好好赚钱,死之后全部给我享受。”她笑着说出了令我瞠目结舌的话。 没等我抗议,她便伸出手指,轻轻地按着我的眉心,“这就是你的报应,你要为美丽的青鸟小姐劳动到死,余生的成果都要变成她的零花钱。当你临死之际,你要枕在她软软香香的大腿上,听她在耳畔细语之后怎么花你的钱、怎么跟别人笑话你是个多么坏多么蠢的人。最后呢,又坏又蠢的李多同学要在她暖暖的怀抱里死不瞑目地闭上双眼,他的坟墓无人打扫,谁都不会记得他;而依然美丽的青鸟小姐也会把那样的家伙忘得一干二净,继续过着优雅而又潇洒的生活。听明白了吗?” “听上去也太惨了吧。”我口是心非地说。 “是吗?但是……魔人李多在被抓住之后又被释放,却无法原谅自己,饱受内心煎熬之后找个地方上吊了……那样的故事无论讲给谁听,都没人会觉得有趣吧。”她背着手走到我的前面,像是描述发生在平行世界的故事,又在阳光里转过身向我看过来,“所以呢,还是换个故事为好。邪恶的李多同学终于被善良的青鸟小姐逮住了,悲惨地沦为了后者的爱之奴隶,从此过上了求死不得的生活……这样的开头如何?有想要继续听的动力吗?” 我无法抗拒她熠熠生辉的双眼,怎么可能抗拒得了呢?我想,自己一定是又被魅惑了。一定是她施展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法术,基于某些捉摸不透的心思把我魅惑了。否则我的脑袋不可能变得那么奇怪。 我不由自主地说:“……想听。” “很好。”她笑着说,“只要你想听,无论要我讲多久,我都会讲给你听。” 32 新线索 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只觉得生活无比枯燥。每天都是循规蹈矩地上学和回家,面对的都是相同的事物。 黑板、作业、上课铃和下课铃、闭着眼睛都会做的早操、油腻到担心打滑跌倒的食堂地板……不知不觉地连教学楼里每段楼梯的台阶数目都记得一清二楚,上学途中顺手买的早饭也厌倦到食之无味。有时候体育课还会被主课理所当然地挤掉,只能继续宛如坐牢般地坐在教室里听候发落。好不容易迎来小长假,却发现和双休日合并到一起去了,约定好的几天小长假里有两天是本来的双休日。 人在这种生活里过久了,便会厌倦这种一成不变,甚至会产生憎恨之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黑板上的知识和作业里的问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热爱学习之所以会成为大家都向往的美德,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很难做到,学习终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谁又会在面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时候回答说自己喜欢做早操,真的喜欢做早操的人也不可能喜欢每天在规定的时间里被学校像赶羊一样赶到操场上,仪式性地做上一回之后又像赶羊一样赶回教室里。令人憎恨的事情一成不变地继续,只会令人更加憎恨。 如此循环往复,人自然会期待生活里发生一些小小的失控。例如在班级里有鼻子有眼地传出我暗恋前桌阮文竹的“谣言”时,一天里就连续有三个还是四个同学面带心照不宣的暧昧微笑问我谣言是否属实;然而这也怪罪不得他们,我在听说其他同学的暗恋传闻之际也会在面露“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这么大惊小怪”表情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侧耳关注班级里的窃窃私语。 又例如教室外面传来其他班级的骚动,可能是非常激烈的争吵,也可能是打起架了。明明和自己这边班级没什么关系,很多同学却还是像过节一样集体出动看看是什么情况。之所以大家都有这种无聊人士的行为,估计是因为大家心里真的很无聊。凡是出现生活中的失控征兆,便要如飞蛾扑火一样群起而至。 我坐在教室里分神开小差的时候,偶尔会意淫学校里突然发生丧尸危机。可能是因为那阵子丧尸片看多了吧,不过其他人肯定或多或少有过与我类似的失控类意淫。我幻想或许会有一头丧尸在上课时如同醉汉般摇摇晃晃地从教室前门闯进来,那个总是板着脸讲着校规云云的英语老师肯定会像是恐怖电影里首个牺牲者一样毫无危机意识地走上前去呵斥,然后被丧尸扑倒在地一通乱啃,死了。其他同学也肯定会惊慌失措大吵大闹,而我则是其中少数的清醒者,在觉察到大事不妙之后,我会先去观察能不能从后门及时逃离危机,如果后门也有丧尸进来自己是不是该跳窗,跳窗的话楼下的灌木是不是正好能缓冲接住自己,走哪条路线能够迅速而又安全地突破无数丧尸的重围逃离学校,遇到长得好看的美少女丧尸是不是要趁着还没腐烂先绑起来…… 至于之后还要怎么做,能不能好好活下去,要不要在意淫里给自己追加个超能力什么的,这些就另当别论了。总而言之,虽然丧尸危机这种东西理性地说肯定还是不要发生为好,但我当时真的发自内心地期望过,期望有那么一股外部的力量,宛如狂风骤雨般摧毁自己迄今为止构筑的生活。 就结果来说,我真的在之后遇到了自己的“丧尸危机”,我的生活也确实被摧毁得体无完肤;而过去的旧骨也是一样,无论本来会走完怎样的人生,至少还是走在人道上,却被我这股外部的力量突然摧毁了。要说我和旧骨在此事上的共同点,那就是我们后来都成了变态杀人狂。 但也不是所有的变态杀人狂都是因为外部的力量而失控的,就好像丧尸危机里不是所有的丧尸都是因为被其他丧尸咬才变成丧尸的。肯定有些丧尸本来是好端端的人,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突然便成为了丧尸。而在所有的变态杀人狂里面,这种丧尸的占比说不定才是多数。 我在这次的事件里遇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变态杀人狂,而我则阴差阳错地接触到了他从正常人蜕变为变态杀人狂的全部经过。 ---- 要说在以编外执法术士的身份确定加入国家隐秘安全局之后,我身上最大的改变,那应该不是身份,而是心境。 我不再急于送死了。 急于送死——大约没有比这四个字更加适合评价之前的我了吧。因为在“它”死后自己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因为自己不受报应是不可以的,因为自己想要在更加英勇的场合下赴死……我曾经基于这些想法而差点在与旧骨的战斗中同归于尽。而现在有所不同了,我虽然依旧认为自己不受报应是不可以的,也依旧想要在更加英勇的场合下赴死,但已经决定要更加积极地面对这些问题。 或许是因为自己余命无几,所以反倒是珍惜起生命来了;又或许是青鸟的话语治愈了我的心灵,使我在黑暗的泥沼中得到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又或许,是我有了某个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必须徐徐图之的目标。 那只手……“它”的那只仅存的手掌,为大术士白驹所夺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坐视不理,非将其夺回来不可。 而在不知道白驹行踪的前提下,如果我还要继续追踪,似乎就只有调查旧骨身后之人了。 哪怕旧骨身后之人并非白驹,也肯定与白驹有着相同的目的,所以才会对“它”的遗体有所企图,而我起码要先把握住他们所欲何为才可以。 然而旧骨早已被我杀了,我苦于没有线索,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什么方向使劲;反倒是青鸟先行一步,追踪到了相关的线索。 这件事发生在白驹上次现身的数天后,十月底的一天。 最近青鸟总是忙于外出工作,成天不见踪影,而当我在某个危险重重的地方重新见到她的时候,她将自己最近忙碌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我。 至于这个地方具体如何危险重重暂且不提,先说说青鸟的事情。 “你还记得上次的收尸人吗?”她以这个问题作为对话的开头。 “当然。”我说。 “旧骨在胁迫收尸人的时候提到,如果收尸人不服从他,他就会对收尸人的家属动手,并且把他过去走私魔物遗体的证据抖露出去……”她说,“但是……连我们安全局的人都不知道他以前走私过魔物遗体,旧骨这个成天藏头藏尾的通缉犯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甚至还拿到了证据!” “这确实是个疑点。”我说,“是旧骨身后之人做的吗?” “实际上,那应该是‘中间人’做的。” “中间人……”我稍微地揣摩了下这个词语的含义,“是收尸人走私魔物遗体时接触过的人吗?你的意思是,收尸人并不亲自将魔物遗体出售到黑市里,而是通过某个特定的中间人完成了走私出售的工作。而就是因此,收尸人才能够将自己的身份隐瞒至今,既不暴露给黑市,更不暴露给安全局?” “正是。”她赞同,“所以,如果旧骨手里有收尸人走私魔物遗体的证据,那么……肯定是这个中间人出卖了收尸人。” “也就是说,中间人与旧骨之间存在某种利益交换……或者说是被旧骨胁迫了吗?甚至有微小的可能……这个中间人和旧骨是同一个团伙里的?或者旧骨和中间人是同一人物……不,最后这个应该不可能。” “嗯,收尸人与中间人已合作多年。最早的时候,旧骨甚至还是个不知道隐秘世界的一般人。所以两者不可能为同一人物。”她说,“我认为只要抓到了这个中间人,就有可能得到关于旧骨身后之人的线索。” 会不会中间人就是旧骨身后之人?但假定如此,中间人又何必通过旧骨接触收尸人,一如既往亲自接触收尸人不就可以了。 “能再多告诉我一些吗?”我试着问。 她痛快地点头了,“正有此意。” “我还以为你不会告诉我。”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追回‘它’的手才会打听那些线索。”我说,“你不是不希望我这么做吗?” “我是不希望你去追逐那只手,但是……”她说,“你从来没有隐瞒过我任何事情,所以我也不应该对你隐瞒任何事情。而且……” “而且?”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你肯定会突然消失吧。”她寂寞地说。 我哑口无言,同时手足无措,而她却迅速地打起了精神,仿佛刚才的寂寞之色都是幻觉一样,开始对我陈述起了自己之前做过的事情: “就在今天傍晚,我进入了柳城东边的某个小区……” 就在今天傍晚,青鸟进入了柳城东边的某个小区,来到一处居民楼下方。 根据对于收尸人证言的分析和后续紧锣密鼓的调查,安全局今天终于锁定了在黑市中活跃的“中间人”的居住地点,也就是此地。 同时,中间人在黑市中的身份情报也到了青鸟的手里。 根据这份情报,他既是黑市里负责魔物遗体买卖的中间人,也是魔物遗体的买家,甚至后者的身份更加占大头。他从收尸人那里得来的魔物遗体,往往会在割除最精华的部位之后再拿到黑市出售,到手的钱则在抽出少部分之后全部交给收尸人,有时候还会反补给收尸人一些。似乎对他来说比起出售魔物遗体得来的金钱,魔物遗体本身更加重要。 若是如此,再以黑市的中间人称呼他,未免言不符实。但方便起见,还是继续称呼他为中间人吧,黑市里的人们也习惯于称呼他。即使是在那些黑色地带居民看来,中间人也是个相当神秘的角色。他总是佩戴骨制面具,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且有着相当强大的实力。曾经有几个本地小有名气的术士触怒了他,却被其转手间消灭。因此他尽管是个没有后台的独行者,却颇受一些人所畏惧。 毫无疑问,这是个术士中的强者。 而这种“强者”,又为何要以小小中间人的身份藏身于柳城的黑市呢? 虽然柳城也算是个一线城市了,但这里的黑市依然上不了台面。有些不知情者或许会怀着对于黑市一词的莫名敬畏,以为这种地方会像是网络里传说的“高手在民间”一样冒出来很多稀罕材料,但是真正的稀罕材料根本不会出现在黑市里,这里面最多就是一些边角料级别的东西而已。收尸人偶尔会从安全局里偷出来一些不那么重要的魔物遗体,但就是那样的东西,对于黑市来说也算是重磅炸弹了。 再联想到中间人与旧骨身后之人可能的联系,青鸟便怀疑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黑幕和阴谋。 她拿着用公职身份从物业取来的门禁卡解开了门禁,接着单枪匹马地走入居民楼,乘坐电梯来到了十一楼。 然后,她来到目标所在的房子门口,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她说,“我是物业。” 说话的同时,她还尝试主动地延展自己的觉察力,探索门后面的状况。 术士的觉察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人的视力和听力,就连其他知觉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模拟。 假设此刻在门的后面有个蛋糕,她无需开门就能够描述这个蛋糕的形状和颜色,甚至如果有必要,她还能够提前知道“假设我将这个蛋糕砸在地上,蛋糕会发出什么声音”。 而就是现在,她一清二楚地觉察到了门后的情况…… 她顿时脸色剧变,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凝聚出来一片雷光,拍在了眼前的门板上。 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厚实的门板就像是脆弱的饼干一样粉身碎骨,碎块和木屑在空中飞旋,而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青鸟的身影便以闪电的速度现身在了客厅中央,面沉如水地环顾周围。 在这个客厅里,以及在虽然还没有亲眼看到,但她已经觉察到的其他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具又一具穿着复古黑白裙装的尸体。有的直接放倒在地上,有的放在桌子和沙发上;有的开膛破肚,有的残缺不全。每具尸体都是美丽女性的面孔,整个屋子像是血池地狱一样污秽不堪,也不知道是施展了什么手段,里面的气味丝毫没有泄露到外面。 而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地方,或者说最诡异的地方是,所有尸体的面孔看上去都像是同一张脸。 33 追击 一具具美丽女性的尸体东倒西歪地倒在屋子各处。如果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她们的高矮胖瘦都有些出入。而且她们似乎原本都是不同年龄段的人,有的年轻、有的年幼;有的是长发、有的是短发。但是每个人都有着相似的外貌。这是何等残酷、又是何等诡谲的画面?自加入安全局以来,青鸟见证的残酷画面也不算少数,然而这般场面是首次见到,令得她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一刻。 这些女性是从何而来?自己最近应该没有听说过柳城及周边地区有大量女性失踪的案件才对,况且还是这么多外貌相似的女性…… 相似的外貌……会不会是由某种手法改变过来的?难道是中间人以某种方法绑架来大量女性,再为她们整容成了这样……为什么要整容成这样?是为了满足他的某种异常癖好吗?还是说,这是为了满足某种邪恶仪式的需求…… 数不清的疑问和强烈至极的憎恶,浮上了她的心头。 这时,她觉察到在屋子深处某个门扉紧闭的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她的觉察力令其无需开门就“看见”了里面的场景——那是个带着阳台的卧室,里面有个戴着骨制面具的人,正在鬼鬼祟祟地向阳台移动。 想要逃跑吗?太慢了! 远比眨眼的时间更加短暂,青鸟身化雷光穿过走廊,撞碎卧室门扉,阻拦到了那人的身前,并且召唤出雷电剑,一剑便向其斩去。 而那人却仿佛未卜先知般地翻滚躲避,又从青鸟撞碎的门扉处逃离卧室,向客厅奔去。他的速度虽远不如青鸟,却比猎豹更加迅速。二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他便已经跑出卧室、走廊、客厅。 正当他要从客厅外侧去到阳台上时,青鸟的雷电剑又是迅速袭至,砍向了他的后颈。 见无法逃离青鸟的手掌心,那人便立即回头,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把似乎是骨头做的苍白色长刀,与雷电剑碰撞到了一起去。 雷电剑又是一击,却再次被骨头长刀未卜先知地格挡。 青鸟的弱点也在此刻暴露了出来,虽然她的位移速度快到破格,但是攻击速度就没有那么快了。每当她想要具体做些什么的时候,必须先将身体从雷光还原为肉体,而无法继续以雷光的形态活动。 归根结底,将肉体完全地化为某种自然元素,其实是显灵术士的领域。因为将肉体全部化为自然元素便意味着放弃了生物脑保存人格的功能,青鸟仅仅是仰仗某种难度特别高的秘法才做到这点,消耗也比看上去要剧烈,并且每次位移前都要先设定好终点,否则便有无法从雷光回归到肉体的危害。过去也有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挑战掌握这门秘法,却都在其难度和危险性的面前认命败退了。 但换个角度来说,如此高等级而又危险的秘法,却被青鸟理所当然地当成了普通位移的技能来使用,足见其天赋和水平之高。 为什么青鸟要单枪匹马到这里来,是因为在安全局里没有愿意支援她的人吗?当然不是。 纯粹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参与她所处的战场而已。 主力级执法术士——这个头衔在安全局里代表的,是实打实的强者象征。 而相较之下,中间人则仅仅是在民间得了个强者头衔的角色。常言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不过是被一些黑市里的弱者所敬畏的强者,在安全局的主力级执法术士面前不堪一击。 青鸟的攻击速度确实比起位移速度要缓慢很多,但那仅仅是与自己比较的结果;而与眼前的中间人相比较,她的攻击速度依然快出太多了。 这是那未卜先知一样的能力也无法抹平的速度差距。 因此到了第三剑,中间人便再也来不及防御,雷电剑刹那间斩下了他持武器的手,又对准他的面孔刺去。 出乎预料的是,他那骨制面具竟格外坚硬。雷电剑刺在上面,居然只是使得他脑袋往后一仰。不过接了这招,骨制面具也四分五裂,暴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张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孔,青鸟一看,顿时心生熟悉的感觉。 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肯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而是可能在哪里见过他的照片什么的……难道是某个潜逃已久的通缉犯…… 闪过思索的同时,她再度对准中间人的面孔,毫不留情地刺出了迅疾如雷电的一击。 后者连忙用仅存的手臂挡在脸前,并且似乎是将大量灵性作为防御力量集中在手臂上了,这一刺没有击穿他的手臂,而是将其打得倒飞出去,落到了阳台外面,再从十一层楼的高度坠落。 这种高度是摔不伤中间人的。 “想跑?”青鸟走到阳台边缘,看向了已经落到地面上,向小区出口方向亡命逃跑的中间人。 她将雷电剑往空中一抛,然后对准中间人一指。 空中的雷电剑顿时膨胀,化为一把五米长的巨大雷电剑,以真正的雷霆速度爆射了出去。 连百分之一秒的间隔都没有,巨大雷电剑到达了中间人所处的位置。那骇人听闻的威力轰击在地面上,顷刻间便使地面爆炸撕裂,连地下的管道线路都暴露出来,附近的玻璃窗门则都在剧烈的声波里齐齐破碎。 青鸟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眨眼间,她便从十一楼出现在了一片狼藉的地面上,然后看向奄奄一息的中间人。 “你就是安全局的青鸟……”中间人满身疮痍,却还企图从瓦砾里支撑起自己,“搞破坏搞得那么厉害……你这样也算是执法术士?” “这里正好没人路过,之后会有人负责善后和赔偿的。况且,你也不算是小角色了。对付你就不该顾及这顾及那,万一叫你逃跑,损害只会更大。”青鸟毫无动摇地说,“你屋子里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拐来的?她们的脸长得都差不多,也是你对她们做的鬼吗?” “……那些女人?”中间人重复了一遍,然后奇怪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没有仔细去看啊。是因为有洁癖吗,看到奇形怪状的尸体,就不想要用觉察力深入感知了?” “现在是我在问你……也罢,先把你拘束起来再说。”说完,青鸟就要使出雷电绳索。 中间人一听,两眼一闭,死了。 ……死、死了? 青鸟这下傻眼了,她连忙蹲下来检查,却发现无论怎么看这家伙都是死了,不是装死,是真死了。 这怎么可能……刚才那招看似粗暴,但她有自己的分寸。以中间人的身体强度,刚才那招应该是正好将其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而不可能将其打死才对。 但很快,青鸟便发现了真相。 本来以她的鉴定水平是不足以发现这条真相的,但就在不久前,她处理过相同路数的对手,这才叫她立马鉴定出来了。 这具身体……并不是中间人的本体。 这是一具分身。 而且还是与旧骨相同路数的分身! 同样的招数……中间人果然与旧骨有所关联,非但如此,还是比预想中更加深刻的关联。 当初因为旧骨也用过这种招数,所以柳城安全局对其分身死亡现场做过调查。据分析,这是某种血肉分身,以本体的少许血肉作为媒介召唤,拥有与本体近似的力量水平。 缺点是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具分身,并且分身很容易成为被人用以诅咒本体的媒介,分身与本体之间的知觉联系还无法主动切断。如果有人捕捉到分身,就可能拿来拷问本体。 而更加重要的是……这门分身术,是恶魔领域的法术。 恶魔是对人类怀有恶意的灵体的统称,而恶魔领域的法术,则是献上祭品取悦恶魔以换取力量的法术。 祭品基本上是人类,献祭的过程通常血腥而又堕落。而使用恶魔法术的术士则被称为“恶魔术士”,是隐秘世界的公敌。 既然中间人是恶魔术士,那么之前他表现出来的“未卜先知”就很好解释了。 恶魔术士对于人的负面感情,尤其是对于杀意特别敏感。想来中间人是从自己的杀意里读取到了攻击的意图,这才能够料敌机先。 之前屋子里那些面貌相似的女人尸体,大概率是中间人取悦恶魔时用到的活祭品。也不知道他是布置了何等血腥而又堕落的邪恶仪式,又从仪式里面得到了什么东西。 至于这具分身为什么会突然死掉……大概是为了防止别人拷问分身肉体,特地设置了某种方便快速自杀的手段吧。当初的旧骨就没有这种手段,也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弄不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追踪中间人本体的位置。 青鸟徒手击穿这具分身的胸膛,从中捞出了血淋淋的心脏,然后闭上了双眼,动用自己的觉察力,以血液和关键脏器作为媒介,感知本体所在的地方。 这是只有具备高深觉察力的术士才能够办到的事情。 这时候小区里已经有人因为这边发生的巨大动静而赶来查看,附近楼栋的居民也来到阳台和窗户前窥视这里发生的事情。而她则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发现中间人的本体了! 青鸟的身体再次转化为雷电,划破长空,离开了这个地方。 真的只是转眼之间,青鸟便从柳城的东区来到了西区某条大街上。她一落地,几个路人便目击到了这幕雷霆落地化为女子的场面,一个个瞠目结舌。 而她则看也不看那些大惊小怪的反应,甚至不去搭理掏出手机要拍摄录像的人,直接便用目光锁定了远处某道背对着这边逃跑的身影。 她挥动雷电剑,奔袭而去。 以中间人逃跑的速度,又如何能够脱离青鸟的追杀?此时的他一定感知到了自己身后传达过来的杀意,当下也不敢继续背对,连忙转过身来,又是拿出一把骨头长刀来对抗。 其实青鸟也没打算真的动杀手,毕竟还得从他这里问出更多情报。但是对着这种作恶多端的恶魔术士,要想完全没有杀意那也是相当困难。大概就是借着读取青鸟的杀意,中间人险之又险地挡住了攻击。 “你还真是纠缠不休啊!”中间人恼羞成怒道。 “如果厌倦了,你可以束手就擒。”青鸟针锋相对地说,并且又是一剑击出。 眼前这个中间人虽说肯定是本体,战斗力却与先前的分身大同小异,在青鸟的攻击下连连败退。 他似乎有些想要以附近的路人作为人质的企图,却屡屡被青鸟识破,在速度上明显逊色的他根本没有耍小花招的余地。 然而,就在即将要拿下他的时候,他的速度和力量却陡然大幅度上升,竟将青鸟逼退一步。 青鸟定睛一看,只见中间人全身肌肤变得像煮熟一样通红,似乎身体内部爆发出了无数扭曲的力量,将他的身体都莫名撑大了一节。不仅如此,那些力量甚至还要突破他肌肉和皮肤的束缚来到外界,他体表各处时而浮现出宛如痛苦人脸般的凸起,看上去狰狞至极。 这是要拼命了的样子,这个强化力量的招式显然是某种代价巨大的法术……不,青鸟隐约觉察到了,这大概率是向恶魔献祭自身的大量生命力甚至是大量寿命,以此作为代价换取巨大力量的法术。 中间人发出了咆哮,挥舞骨头长刀,向着青鸟连续攻击而来。 但,很遗憾。 他与青鸟之间的力量差距……根本不是什么向恶魔献祭自身就能够抹平的。 这种手段无非是将他的败北往后稍稍延期罢了。 不出十招,他便再被击飞出去,长刀也脱手而出,胸膛处更是多出了深可见骨的斩击伤。 青鸟追击上去,但就在这时,中间人又发出了剧烈的咆哮。无数黑雾从他伤口处汹涌而出,化为了一只又一只长着犬类头部的大鸟,向大街上的路人们袭击过去。 34 首次任务 听到青鸟讲至此处,我不禁为她的战斗捏了把冷汗,同时感慨,“你们安全局还真是不在乎隐秘世界的事情被群众目击到啊……” “因为哪怕被目击到了,也不会对社会稳定产生影响。”她说,“况且,我们安全局也不是不想让群众了解隐秘世界,而是群众无法了解隐秘世界。” 在梦境里,我曾经试探过青鸟是否能够将她所操纵的法术力量往外透露,甚至询问过是否允许用手机拍摄、是否允许上传到网络上,结果全部被允许了。梦里的我本以为那是某种无声的威慑,是在暗示我如果胆敢那么做,就会被“猎魔人部门”暗中处理。 实则不然。 梦境里的猎魔人部门及其圈子,原型应该是我记忆中的安全局和隐秘世界,所以遵守着相同的基本逻辑,那就是——世俗社会无论如何都无法觉察隐秘世界。 要问为什么,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所有的隐秘事件都有灵性力量的参与,而灵性的基本特性就是“隐藏”。 灵性是从自然和社会里自动隐藏的能量,仅有具备非凡直觉的人,也就是具备高度觉察力的人,才能够将其从自然和社会里发现出来。 而不具备高度觉察力的人,非但无法感知到外界和内在的灵性,还会在目击到隐秘事件之后将其忘却——说是“忘却”也不够贴切,严格地说,是关于隐秘事件的记忆会宛如喜欢暗处的生命般隐藏到他们的无意识里。 假设有术士A和一般人B共同经历了某起隐秘事件,在事件结束一个月后,A再去询问B关于隐秘事件的事情,B依然是能够对答如流的;但如果A不去问B,B在生活中就不会主动回忆与隐秘事件相关的事情。就好像一般人不会有事没事就去回忆自己昨天早饭吃了什么,也不会特地去想自己出门的时候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这种记忆会被意识自动归类为“没必要关心的信息”。与其说是“忘记了”,不如说是“不去想”。 也有些聪明的一般人会警觉,心想:为什么经历了那么离奇的事情,自己却会当成无事发生过。 然后他们又会仿佛在某种冥冥中的暗示摆布下,自己为自己找到合理的原因,例如:因为这件事太害怕了,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我既不想回忆,更不想对别人谈及。 这种离奇现象越是上升到集体,越是效力显著,就好像集体无意识也在拒绝理解隐秘。 如果说个体还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隐秘事件维持意识,那么集体对于隐秘事件便总是处于失忆,或者是混乱和碎片化,并且随着推移逐渐形成谁都不相信的都市怪谈和虚构故事。 青鸟曾经在闲聊时对我说过,安全局曾经出于社会实验的目的,而在电视和网络上以官方名义几次三番地宣传过自己。例如一六年的十月初,那次宣传在社会面上引起过小小的骚动,至今在网络上都还可以搜索到当时的视频和海量的评论,然而今天的社会依然对安全局和隐秘世界一无所知。当年在视频下留言的人们也要么是将其抛到了脑后,要么是虽然还记得有那么个视频,但是记忆发生了扭曲,比如那不过是个私人账号发布的恶搞视频,又比如那不过是为了跟随潮流而加了很多特效的普法节目,等等。 “这次我与中间人战斗的场面也是一样,虽然大家都目击到了,但很快就会回归自己的生活里。既不会特地回忆,也不会跟人谈及。哪怕有人把手机拍摄的视频发布到网络上,也会被当成特效动画;而万一引起了群众关注,也很快会被明星的花边新闻或者政界商界丑闻等等盖过。”青鸟叹息,“当年我之所以不想要成为术士……就是因为这个了。一旦加入了隐秘世界,就等同于加入了一般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会渐渐地与过去的社会关系在精神上分道扬镳。不止是同学和朋友……就连家人也是一样。” 接着,她吐出了一口气,振作起来,“好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中间人放出很多怪物袭击路人。”我说,“他得手了吗?” “没有得手,那还在我的处理范围内。”她回答,“那些怪物应该都是他召唤的恶魔吧,就在那些恶魔飞出去的时候……” 就在那些恶魔飞出去的时候,青鸟第一时间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一大团的雷光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并且化为了一道道四射的雷枪,快速地、准确地、致命地,击杀了企图袭击路人的所有恶魔。 而当她重新看向中间人的时候,后者却趁着她分心的时机,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比隐藏起来的术士罪犯更加棘手的了。 术士有两种基本属性,一是“觉察”,二是“隐藏”。 如果是青鸟这个水平的术士要专心致志地隐藏,甚至能够做到身穿血衣漫步于街头上却无人注意这种级别的事情,哪怕是通过监控摄像头这类电子设备间接性地观察也是相同的结果。而中间人这种术士罪犯纵使做不到这种地步,也足以引发其他的离奇现象,例如警察在搜集其作案线索时不知为何漏过或者丢失了关键线索,亦或是侦探在尝试推理他的犯罪时思路莫名其妙地走入了错误的路线。 对于犯罪方来说,这是何等作弊的神通;而对于秩序方来说,这又是何等棘手的魔力。 一旦放过中间人,下次想再抓到他,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而以他的速度,这一两秒钟时间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青鸟也觉察不到他的气息,连他是往什么方向跑的都搞不清楚。 但是……如果他以为这样就能跑掉,那就太天真了。 既然不知道往哪里跑,那就把所有方向都搜索一遍! 这一瞬间,青鸟再度化身为雷光,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穿行在附近一带的所有大街小巷里,转眼间便将全部地方都搜索了个底朝天,最终在某条小路里找到了背向自己逃跑的中间人。 又是一剑斩去,中间人再次在防御后被击飞,在地上狼狈地打了个滚,接着顺势继续逃跑,绕过了对面的转角。 青鸟敏锐地注意到,中间人先前还身负重伤,此时却已全部痊愈了,只有血迹还留在衣服上。 超速再生……恶魔术士的常见伎俩,大不了之后直接摧毁大脑便是……呃不对,自己是来抓人的……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还在逃跑……难道他以为自己跑得掉吗?还是说有什么底牌? 青鸟暗暗戒备,同时略感疲惫。之前一口气用了太多次化身自然元素的高难度法术,哪怕是她也有点喘息。她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追击。 但是从对面的转角处,却忽然现出了一道人影。 这人影并非中间人,而是个女子。 路人?不对! 青鸟的觉察力第一时间告诉了她异常之处——眼前的女子压根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人。 这个女子有着相当非凡的美丽容貌,甚至美丽到了异质的地步,是一种不分男女老少都会被其俘虏的异常美貌。 假设能够用数字形容美貌,人类理论上所能企及的极限数值是一百,那么她就是一百二十。 正所谓物极必反,美丽到了她那种地步,已经是异形之美。一般人或许还会为其所倾倒,但青鸟这样的术士看了,则会产生一股恐怖谷效应。 但就在这时,女子对着青鸟微微一笑,释放出来一股更加巨大的魅力,连那恐怖谷效应都被压过,令青鸟愣在了原地。 这是魅惑法术! 这一刻,女子在青鸟的眼里已不再是威胁,而似乎成了突然造访的梦中情人,令青鸟不由得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过,安全局的主力级执法术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魅惑住的。 只过去一秒钟,青鸟便眼神一变,从这种魅惑里挣脱了出来,而眼前的美丽女子则已消失无踪。 对方没有趁着魅惑起效期间攻击过来,大概是因为如果采取攻击,就会使自己提前从魅惑里清醒过来,得不偿失。 根据自己的眼光,如无意外,那个女子应该是个“魅魔”。 真正的魅魔是灵体,而那女子显然拥有肉体,估计是魅魔与人类的混血种吧。 她在此时现身阻止自己的追击,说明是中间人的伙伴。而魅魔本来就是恶魔的一种,她会和中间人这个恶魔术士为伍也说得通。 不过居然能够把自己魅惑住整整一秒钟……那个魅魔在术士里也算是个强者了,她那张面孔又是那么“张扬”,自己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难道是从外省市来的术士罪犯? 青鸟再度雷霆追击。 她已经设想过了在前方或许有着某种陷阱在等待着自己,但是这点阻碍不足以使她善罢甘休。 而就是这种思维……正中了敌人的下怀。 青鸟在一栋废弃楼宇前发现了中间人的背影,后者慌慌张张地逃进楼里,而她则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一进去,她便看到视野的边缘有闪光。 那是一面全身镜,不知为何摆在一楼的角落里;而透过这面镜子,她看到自己的身后再次现出了魅魔的身影。回头看去,只见魅魔也迅速地拿出了一面镜子,正对着另一边的等身镜。 而青鸟和中间人则都位于两面镜子的中间。 镜面与镜面互相映射,形成了一条无限反复的回廊。 “……当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身处于异空间里了。” 在我的面前,青鸟结束了对于自己之前经历的陈述。 她小小地抱怨,“本来还想着赶紧结束任务,再邀请你去看电影呢,这下全部泡汤了。” “你和中间人都被魅魔困入了异空间吗?”我问。 “对,不过不止是中间人……”她说,“那个施法的魅魔当时也进入异空间了。” “连施法者自己都会被卷入的法术吗……”我思考。 “现在轮到你了。”她好奇地问,“你又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看了一眼周围。 一开始说的“危机四伏的地方”,指的就是这里了。 这里好像是一处建筑物的内部,钢筋混凝土打造的灰色宽敞走廊,两边有着一扇扇门,每扇门都能够去往不同的地方,可能是看似普通的居民楼走廊,可能是落满尘埃的办公室,可能是桌椅乱放的教室…… 总而言之,这里似乎是一片混乱的空间集合体,共同点就是无论哪里都看不到人,反倒是经常会出现恶魔。 很遗憾,我和青鸟好像是被困在这里了。 充满吊桥效应的二人世界——青鸟以玩笑的口吻如此形容这个异空间,但她也应该明白这种局面不容乐观。 “我倒是没有你那么跌宕起伏的经历。”我说,“我是在追击某头恶魔的过程中追进来的。” 青鸟露出了好奇倾听的表情,而我则开始说明起了自己进入这片异空间的缘由。 但就如同之前所说的,整个经历没那么“有趣”。而且反正是要说明进入这里之前的事情,不如就把自己最近几天的经历也放在这里一起说明了吧。 在加入安全局之后,我没有能够像自己期望的一样与危险的术士罪犯搏斗,而是被打发去单独巡逻。 这倒不算是出乎预料,要知道柳城也不是每天都有穷凶极恶的术士罪犯在游荡,治安工作更多的就是这种脚踏实地的活动。况且我在安全局里的立场也有些难以言喻,如果把我喊去和其他执法术士组队,我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趁着这段时间,我也能够充分学习安全局派发给自己的关于隐秘世界常识的教材。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再持续一些,不过今天傍晚,安全局那边还是交给了我一个工作,要我去调查柳城某所学校发生的怪谈事件。 而那里正好就是我的母校。 “你不是很想要任务吗?任由你成天像个社会闲散人员一样在大街上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儿,话虽如此,最近局里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任务给你……” 列缺坐在办公桌后面对我说着话。 “青鸟最近不是很忙吗?我去帮她的忙吧。”我说。 “她最近在做的任务不适合你。”他态度坚硬地说,“也不允许你擅自打听或者插手。” 35 异空间 现在的我已经从青鸟本人口中打听到了她任务的详情,再回头去看列缺当时的态度,便耐人寻味了起来。他不允许我打听或者插手青鸟的任务,是基于安全局的某些规章制度,还是基于其他想法?如果是后者,那么我最先想到的可能性便是——他不希望我追踪“它”的手。 夺走那只手的白驹,有可能是旧骨身后之人。在无法直接得到白驹或旧骨身后之人线索的前提下,我就只能去找可能与其相关的中间人,而青鸟的任务目标正是这个中间人。 为什么列缺会尝试阻止我?是因为他怀疑我会在追踪那只手的过程中重新堕落为魔人吗?还是说有着其他的盘算?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将抓捕中间人的任务交给青鸟?青鸟与我关系亲近这件事他心知肚明,我完全有可能——事实上现在也已经从青鸟口中得知了中间人的部分情况。 这种不上不下的做法,似乎更像是对我的某种审视,他是想要知道我是否会坚持不懈地追逐那只手吗。 言归正传:在表态之后,列缺便说起了我母校的怪谈一事。 “你以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这所学校现在流传着一条怪谈,说是在教学楼的某处有一扇本不存在的门。门的后面是过去的教学楼,里面盘踞着怨灵,而怨灵则是过去因无法忍受学业重负而从天台上一跃而下的学生。这怨灵会把单独路过的学生和老师引诱到门的后面,再逼他们跳楼。”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条怪谈是假的。” “何出此言?”他问。 “那是我在校时出现的谣言,实际上就是我隔壁班级的某个学生给人体模特穿上衣服,从天台上扔了下去而已。”我说,“他还特地叫同学站在远处拍了个模糊的视频,搞得好像真的有人跳下去,还上传到了网络,后来被学校狠狠地处分了。” “这与我们调查到的一样。但是,人的意识活动会产生灵性,当那些无意识的灵性集中到怪谈上的时候,怪谈就有可能滋生恶魔。” “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是说……出现牺牲者了?” “是个英语老师。”他把手边的文件递给了我。 文件上还附带照片。我一看,牺牲者居然有些眼熟,是以前我和阮文竹班级上的英语老师。这令我不禁心情复杂。 “在官方入校调查的时候,有个学生在官方询问中把此事与怪谈联系到了一起,并且牺牲者的死法也确实符合怪谈描述……当然,‘有人从楼上跳下去’这种放到哪里都很常见的事件,哪怕符合什么什么怪谈的描述,本来也不至于转到我们安全局这里来,但是最近有些情况。”列缺说,“最近半年,有个神秘的势力在网络上传播秘密知识,而且还是恶魔法术的知识。有些对于隐秘世界一无所知,却在觉察力上天生出色的一般人,不明就里地接触到这些知识,在隐秘世界里引起了一些风波。而像是怪谈这种容易滋生和召唤恶魔的东西,各地也都加倍重视了起来。” “也就是说……要注意这件事背后是否可能有接触到恶魔知识的一般人?”我问。 “没错。这作为你加入安全局之后的第一个正式任务来说也算是恰到好处。”他说,“明天就去调查吧,李多……或者说,现在要叫你‘任塞’?” “李多就好。”我说。 “任塞”是我在加入安全局之后临时取的代号。 作为执法术士,哪怕是编外的,也得有个代号,例如“青鸟”。不过我也编不出来什么好的代号,更不想要继续沿用“魔人”这么个中学生风味浓郁的绰号。 取代号的难点就在于怎么在好听的同时又不至于被人喊了会害臊。如果取得太酷,被人喊了难免尴尬。正当我苦恼的时候,青鸟就说索性叫“任塞”好了。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能和梦境里的幼女用同一个名字。 而青鸟当时则是这么说的,“任塞本来就是个男性化的名字吧?再说了,她也只是在梦境里用了幼女角色,谁知道在现实里是什么样子的。况且任塞本来也不是她的真名,还是取材自你的塞壬之刃呢。她用得,你怎么用不得?” 由于我也拿不出替代方案,就只好暂且接受了“任塞”这个代号。 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改掉。 在离开安全局之后,天已经快黑了。虽说明天就要去做任务,但今天的巡逻也得做完。我按照过去几天的路线在街道上行走。 走着走着,我听见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嘈杂声,过去一看便发现一些路人聚集在街边,大惊小怪地说着什么。 这会儿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与青鸟交换过信息,倒是已经明白了。其实就是青鸟刚才在这里和中间人战斗过,那些路人是在关注刚才他们看见的事情。不过这会儿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到什么,就感受到远处忽然传来了充满恶意的灵性波动,以及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转头看去,只见在街角冲出来了一头长着恶犬头部的大鸟,正要袭击经过这里的路人。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一头恶魔。 恶魔虽然是灵体,但一般人也能够用肉眼看见,而非像是很多虚构故事里说的一样,灵体必须要有阴阳眼才能够看见云云。 不过灵体也有个特性,由于身体是以灵性组成的,自带“隐藏”的性质,因此只要灵体不张扬,一般人就难以注意到它们,并且即使注意到了,有关于灵体的记忆也会自动往无意识处移动。哪怕是受到了灵体袭击,也很容易将其抛到脑后。如果没人询问他们,他们就不会在生活中主动谈及此类事情,就像是经历了极其恐怖之事的人在事后甚至连回忆都要避免一样。更加形成不了所谓的社会影响。 但这当然无法构成我坐视不管的理由。我第一时间召唤出塞壬之刃,向着恶魔突进了过去。 恶魔还没来得及攻击到路人,便先觉察到了我的动向,立刻振翅逃窜。 这里就暴露出了我的短处了。 我既不会飞,也不会远程攻击,遇到这种会飞的敌人,难免缺乏手段。 如果是青鸟在这里,要么是身化雷光射到那恶魔的身边一剑斩落,要么是投射雷枪直接将其贯穿击毙,解题思路相当简单;换成是我,就只能在后方追赶,等待恶魔降低高度的一刻。 上面这个是魔人时期的我就有的短处,下面就要说说现在的我的短处了。 这也是我在旧骨一事之后才发现的问题,那就是我的续航能力不足。 过去我是在“它”的力量支援下使用塞壬之刃的,“燃料”也全部由“它”供给,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力量枯竭的时候;现在驱动塞壬之刃的是我,而我如果没有遇到“它”,本来连术士都成为不了,只会以一般人的身份度过一生罢了。 换而言之,这是本不可能在我的命运里出现的僭越之力。 用的时间一久,我就会开始疲惫。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意识上犯困。这个时间不是固定的,如果在握住塞壬之刃的前提下全力以赴地运动,超过一分钟就会感觉难以为继,而如果只是握着不动,时间就能够延长数十倍以上。 大多数时候,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塞壬之刃提供的速度能让我把一秒钟当成十秒钟用,一分钟时间足够应付很多战斗了,但像眼下这种拉锯追逐战就不是很好。 不知不觉地,我与恶魔已经追逐出了超过两公里的距离。而我此时也下定了决心——索性把塞壬之刃扔出去好了。 虽然一旦武器脱手自己就会暂时地失去力量,但如果要解决这头在城市里到处乱跑的恶魔,似乎也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我先是在地面上站定,然后将塞壬之刃当成投掷武器用力扔出。只是弹指间,塞壬之刃便以超高速射出去,轰击到了远处的恶魔身上,将其轰成了一片血雾。 并且,势头不减地,塞壬之刃猛地砸碎了走廊尽头的墙壁——走廊?墙壁? 我倏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来到了某处建筑物的内部,脚下是混凝土打造的宽敞走廊,墙壁和天花板也都是灰色的混凝土。 这种情况哪怕只是用文字描述都令人一头雾水,我刚才还在室外的街道上,现在却站在陌生建筑物的宽敞通道里。 但很快地,我便醒悟,自己大概是进入到异空间里了。 根据安全局提供的隐秘世界常识教材的说法,异空间,顾名思义,就是有别于现实空间的空间。比如乡野怪谈里的鬼打墙,还有过去我梦境里的迷失山林,就可以归类为异空间。 而有的异空间则不建立在现实空间之上,比如我母校的怪谈里提到的“本不存在的门后面的空间”就是如此。 恶魔擅长的就是制造异空间,或者将受害者带到已有的异空间内部。 人类想要进入某处异空间或许还需要经过什么仪式,但是恶魔不需要,恶魔能够轻而易举地穿透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异空间和现实空间之间的隔阂。如果有人尝试尾随恶魔,可能也会跟着进入异空间。这期间没有什么突然打开的空间门,或者越过了明显的分界线的说法。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异空间——这样的例子更多。 我是在追逐恶魔背影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现实世界里不存在的路线,从而到达了异空间吗? 如果是这样,我又要如何离开这片异空间呢? 这种尾随恶魔结果误入异空间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碰到。 想了想,我还是先重新召唤出塞壬之刃握在手里。大多数异空间都是危机四伏之地,因为异空间对于现实空间来说是隐藏的空间,所以会吸引诸多隐秘之物盘踞在其中,恶魔就是其中的常客。 这种局面令我回忆起了梦境里身处于迷失山林的恐怖情景。仅仅站在原地是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我必须尝试探索出路。 但还没等到自己行动起来,不远处的墙壁陡然破碎了开来,一道浑身是血的人影从中一跃而出。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全身肌肤宛如煮熟般通红,体表不时地膨胀出痛苦人脸样的凸起,一看就不是善类。话虽如此,他起码也是个人类,而不是恶魔之流。我决定先询问他的身份,并且自报家门。 “你是什么人?”我说,“我是执法术士任……” 没来得及报出自己的新代号,那人便两眼一瞪,声音嘶哑地喊道:“魔人李多!” 我自报家门的声音被他卡了回去,同时怀疑起自己代号的必要性。 说实话,我真的有必要给自己取代号吗?我的真名早已在隐秘世界里公开了,再装模作样地自称任塞也毫无意义吧。 而话音刚落,对面的人竟转身就跑,向着走廊的另一边,被塞壬之刃砸穿的尽头墙壁方向逃去。 逃跑速度也很快,很多以速度为专长的术士都比不上他,这个家伙绝对是术士里的强者。可他为什么要逃跑?如果我是青鸟那样身家清白的执法术士,肯定会以为他是做贼心虚;但念及自己过去做过的种种恶事,似乎别人看到我就逃跑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不过我还是没有眼睁睁地放跑他,而是追赶了上去。虽然他的速度是快,但比起我来还是明显落后,很快便要追上他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惊怒交加地喊叫起来,紧接着从怀里拿出来了一件物品。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镜子,他往身前一扔,镜子居然突然巨大化,变成了等身镜的尺寸。而他则冲刺速度不减,身体径直地撞击在了镜面上,将其撞成了漫天的碎片。 当他悍然撞碎这面镜子之后,却没有从另一边出来,而是化为了无数碎片里映射出来的破碎画面。旋即,所有的碎片也像是融化的雪花般悉数消失,连带着刚才那个人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我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从刚才开始就尽是措手不及的事情,令自己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就在这时,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了耳熟到令人安心的声音,“李多!” 是青鸟。 36 救兵 大约半小时之后,我们对彼此交代完了进入这片异空间的所有经过。 在交换信息的同时,我们也没有闲着,正在着手探索这片异空间,试图找到出路。 青鸟沉吟,“原来如此,你是尾随着中间人放出来的恶魔,才鬼使神差地进入了这片异空间……” “你不是把那些恶魔全部消灭了吗?”我问,“是漏网之鱼?” “不,大概是那些恶魔的灵体残渣重新聚合了吧……当时消灭的恶魔太多了,留下来的残渣素材也足够重新自动聚合出来一头。偶尔听说会发生这种事情,倒是我掉以轻心了……”她惭愧地说。 “那么……刚才从我这边逃走的就是中间人了吗?”我回忆着当时的场面,中间人之所以一看到我就逃跑,是因为知道我现在与执法术士为伍吗? 我接着说:“但是好像没有看见你说的魅魔啊。” “中间人和魅魔在进入异空间之后就利用这里变幻莫测的特性逃避我的追杀,期间,魅魔在我追杀到一半的时候便中途离队了,可能是想要和中间人分成两路逃跑……不,更可能是使用和中间人一样的方式离开这片异空间了吧。” “他们有离开的方法,而你没有,所以他们才会将自己和你同时困入这片异空间……”我想了想,“话说回来……为什么明知道前面有陷阱在等着,你还要穷追不舍?” “嗯,这个嘛……如果这里是某头恶魔创造的异空间,只要消灭恶魔就可以了……” 她回避了关键的问题……我搜肠刮肚地回忆安全局常识教材里的知识,“但如果这里是自然形成的异空间,出入口不是随机的吗?” 她偏过了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你以前就很想问了,你该不会……” “啊啊啊,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你该不会是个傻瓜吧。” “居然真的说出来了啊!”她傻眼了,然后说,“但是中间人那种家伙哪怕只是放走一天,都不知道会不会产生新的受害者啊……” “但是你死了的话,很多本来会在未来被你击毙的罪犯,说不定会就此逍遥法外了。” “那你不也是一样?尾随恶魔可能会误入危险的异空间这种事情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 “你是想说‘我的命没了也无所谓’吗?”她掷地有声地说,“再说这种傻话,晚上就别想上我的床了!” 不,我只是想说自己当时没能在实践过程中及时回忆起纸面上的知识而已。 而且不要说得我好像很想要跟你上床一样啊。还有,你只是很想说说看这样的台词而已吧。 我把这些牢骚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不知何时,我们又到了某处像是恐怖游戏里洋馆走廊一样的地方。又有一头奇形怪状的恶魔从转角处袭击了过来,青鸟随手扔出一记雷枪将其消灭得连渣滓都没剩下来。 “这片异空间里的恶魔有些多啊,这是第六次袭击了……”青鸟面露思索之色,“好像也看不到对人类中立的,或者是善意的灵体……” 她又看向了我,“你的时间感觉还正常吗?有没有分不清楚进入异空间之后过去了多长时间的感觉?” 我在心里估算了下,然后回答:“大概是过去了四十多分钟吧。” “我这里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她说,“还好,我们都还很正常。如果发生异常了,可能就无法保证回归现实世界的时间点了。” 我听了之后却是一知半解。安全局发的常识教材内容很多,不是我几天时间就能够掌握的,对于异空间我知道的也很笼统。因此这时候只有请教青鸟,“异空间和现实世界时间流速不一样吗?” 闻言,她似乎又是找回了好为人师的感觉,嘴角都情不自禁地扬起来了,对我解释道:“实际上……异空间里是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的。” “没有时间和空间?”我问,“那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严格地说,在术士的世界观里,时间和空间本来就不是世界的属性,而是人类的属性。人类的理性必须以时间和空间的形式觉察现实世界。”她说,“这点在稳定的现实世界里不易觉察,但在不稳定的异空间会变得格外明显。如果我们在异空间里分别一会儿,再重新碰面,可能你那边过去了几小时,我这边却过去了几天……而当我们来往于现实世界和异空间的时候,也可能会出现以为只过了一天,现实世界却过了一星期的现象。” 青鸟的说法,令我想起了古代流传至今的传说。 在晋代有个樵夫,他在砍柴时进入某处山里,看到山里有人在弈棋,他驻足观看了很久,以至于连时间的流逝都忘到了脑后;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斧头的木柄都烂了,回家之后更是发现与自己同世代的人也都去世了。后世的人们将这个典故取名为“烂柯”,以形容岁月的流逝。 “如果我们的时间感觉没有混乱,这种误差就不会出现了吗?”我问。 “至少会将误差缩减到很小。”她说,“反之,如果我们的时间感觉彻底混乱,非但无法在正确的时间里回归现实世界,就连同样身处于异空间里的其他人都无法遇到……最糟糕的情况是回归现实世界的时候,进入到了‘不存在的时间’里,比如说什么七月五十日,晚上三十点什么的……到时候要想回归就非常困难了。” “那么……如果有手机呢?”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机上的时间应该不会出错吧?” “计时工具能够起到锚定你的时间感觉的作用,但是不要过于相信,尤其是当你本人的时间感觉错乱到一定程度之后。”她叮嘱,“而且手机也不是一直有电的……顺带一提,我也没有精细到能用自己的电流为手机充电的程度。” 虽然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在讨论困境,而没有解决困境的方法,但我们都没有自乱阵脚的意思。 按照青鸟的说法,人类的理性无法在抛开时间和空间的前提下思考任何物质。而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无法超越这种充满局限性的理性便无法解明的问题,在隐秘世界里不胜枚举。我也好青鸟也罢,都早已不是隐秘世界的新人了,像是这种匪夷所思的隐秘事件,也早已不是第一次遇到。 要说不安和恐惧,肯定也有,而且不少。但是现在必须将其压下去,冷静地找到突破口才行。 相信青鸟也是一样的想法。既然如此,我就不可以在她的面前露怯。 “如果小草也在这里就好了。”她感慨道,“她以前专门研究过异空间方面的知识,在这方面比我厉害太多了,说不定她就知道怎么在这里找到出口。” “那个心理分析师居然还有这种技能?”我意外。 “她说自己不喜欢坐办公室,不过因为缺乏在前线活动的战斗力,所以就只好做内务术士了。”她说。 虽然她惋惜乔甘草不在,但事情之巧合,莫过于此。 说不定青鸟是真的受到某种幸运所眷顾,连带着跟在她身边的我也沾到了光。就在我们提到乔甘草的不久后,乔甘草居然真的在我们的面前现身了。 正当我们打算离开这处洋馆走廊的时候,我忽然瞥到走廊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等身镜。那镜面映射出来我们这边的景象,却有着我们这边没有的东西——是一道女性的人影,她正在冲着这边快速跑来。 我立即戒备起来,又发现那道人影似乎是个我认识的人。而那道人影则直接撞击在了镜面上,竟将镜面撞碎。 她从镜面的那边来到了我们的这边,同时也从虚幻的镜像化为了真实的物质。 听上去好像是个很帅气的登场,但那道人影一落地就没能控制好身体平衡,面朝地跌倒了。当她的面孔撞击在地面上的那一刻,连带刚才的帅气都摔了个粉碎,看得我感觉如此戒备的自己像个傻瓜。 青鸟看清楚那道人影,惊喜地念出了她的昵称,“小草?” 乔甘草一边痛吟着捂住鼻子,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青鸟招了招手,“是,是我……” 我和青鸟对视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近过去。 虽然乔甘草来了是好事,但是她来得过于巧合。有可能是恶魔假扮的,必须先检查一遍。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问她一些问题,同时尽可能地动用自己的觉察力,看看她是否表现出了异常的地方而已。觉察力是术士最基本的工具,也是最值得依赖的工具,术士所有的力量都建立在觉察力的基础上。哪怕是我这种面向战斗特化的觉察力,也能够在谈话过程中从对象身上觉察出来最微弱的恶意和敌意。实际上我和青鸟也对彼此这么检查过。 不过世间万物无独有偶,既然有觉察的力量,当然也有隐藏的力量。如果是以象征着自然界隐藏一面的灵体为对象,有时候觉察力也会失效。但以我和青鸟的水平,大多数恶魔都会无所遁形。 很快,我和青鸟都得出了结论。 是真货。 “这下你们相信我了吧?”乔甘草松了口气。 “相信了相信了。抱歉啦,刚才还在怀疑你。”青鸟抓着乔甘草的手安慰她,“不过你怎么会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安全局通过城里的监控,发现你在和敌人战斗的过程中进入了异空间,过了两个小时都没有出来……所以怀疑你是不是出不来了。”乔甘草说,“当时我正好就在那附近,所以就由我负责过来支援。” “两个小时……我的时间感觉果然还是发生误差了,但还不算大。”青鸟说,“没有其他人跟着你一起来吗?” “本来是有的,但我等不及了。”乔甘草无奈地说,“那个入口因为才关闭不久,所以我能用通用的仪式法术再次打开,但再拖延一些时间,入口就会完全消失,就连我也进不来了。” 我提醒道:“这个异空间里有很多恶魔,你要小心。” “什什什么!”乔甘草一听,居然差点抱上来了。 我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了,正常来说会有人听说附近有恶魔就去依赖身边的变态杀人狂吗?旁边那个主力级执法术士不是更好吗?难道是因为我上次从旧骨手里救了她? “你说再拖延就进不来……安全局里的其他人也做不到吗?”我问。 闻言,乔甘草想了想,然后问:“入口都没了当然进不来……因为这个异空间根本就不在柳城里啊。位置关系是只有在同一空间坐标系里才成立的,这个异空间已经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另外一个坐标系了,只有其入口能够在现实世界里得到定位。如果即便如此还想进来这个异空间……就只能去找那个打开入口的人了。” “独立于现实世界……也就是说,这里果然是自然形成的异空间吗?”青鸟说,“中间人居然掌握进入这种异空间的方法……他果然很有问题啊。” “好了,我要找出口了。”乔甘草从怀里拿出来了巴掌大的黑色金属表盘,上面绘有大量红色符文,有些像是道教的罗盘,令人感觉到了浓郁的宗教风格。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嗓音都有点发颤,“你要好好保护我啊。” “所以为什么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李多说啊……”青鸟愕然地问。 “你也要好好保护我!”乔甘草强调道。 说完,她便低下头,全神贯注地观察起了表盘。 过了一会儿,她挑了个方向,开始移动了。 感觉像是寻龙点穴的风水师一样……我生出了这般感想,一边和青鸟一起跟随在她的身边,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路上,我们不时地遇到一些恶魔。但在我和青鸟的护卫下,恶魔完全无法侵犯到乔甘草的身边。乔甘草有时会分神,害怕地抬起头来看向冲过来的恶魔,但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心下来,专心致志地寻找异空间的出口。 很快,她就找到了能够帮助我们离开这片异空间的“钥匙”。 37 塞壬的梦境 异空间。 乔甘草在某处像是废弃水族馆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镜面碎片。 “大概就是这个了吧……”她说,“离开这片异空间的钥匙。” 这倒不是个令人意外的答案。在路上我和青鸟也有过讨论,中间人在离开异空间的时候是通过镜面,乔甘草在进入异空间的时候也是以撞碎某处镜面的形式进入的,那么异空间的出口会不会与镜面有关呢? 反倒是乔甘草有点没跟上话题,因为从她的视角来看,自己并非以撞碎某处镜面的形式进入异空间,而是先在现实世界里布置了进入异空间的仪式,回过神来就已经跌倒在异空间的地板上了。 这么说来,我和青鸟也是回过神来就在异空间里了。但如果当时有其他人在异空间里旁观,说不定会目睹到我们撞碎某处镜面进入异空间的画面吧。 “不过这好像只是一块碎片,从形状来看……应该还有另外一半吧。”青鸟观察着这块碎片。 乔甘草赞同地说:“还要再凑齐另外一半。” 不过既然已经找到其中一半,再找到另外一半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们继续出发,在变化莫测的异空间里活动,同时迎击从暗处袭击过来的那些恶魔。 那些恶魔确实是长得五花八门,有些像是幽灵,有些像是野兽,有些像是无机物,但归根结底都是灵体,因此用灵性构成的法术去攻击总是没有错误的。 其中也有个别长得像是人的个体,甚至是长得像是女人的个体。 我以前在玩恐怖游戏的时候偶尔会看到一些为怪物搭配美艳女体外形的设计,其中比较著名的某款游戏里就有外形像是护士的怪物。虽然是面孔扭曲的怪物,但是有着苗条而又丰满的肉体,以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的动作,又神经质地抽搐着,向玩家操纵的角色缓慢地移动过来。 那毫无疑问是没有心智的怪物,如果在现实中遇到了,相信谁都会令人浑身发毛,生不出丝毫欲情。但当我隔着屏幕看到那种形象的时候,却在心底深处生出了扭曲的欲望。就好像我坐在教室里幻想学校发生丧尸危机的时候,会想到如果在逃亡途中遇到美貌少女变成的丧尸,要如何将其束缚监禁起来,以作为宣泄自己欲望的工具。 这种恐怖而又卑鄙的幻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呢?我有时也很难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幻想。毫无心智的恐怖怪物拟态为青春美丽的异性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明明应该感觉到恶心和害怕,却不知为何会生出扭曲的欲望。今天的我已经对正常的异性毫无冲动,哪怕我承认自己非常喜欢青鸟,也始终无法对她的身体产生那方面的欲望,却反而在心中对于怪物的异性蠢蠢欲动。 未知、恐怖、黑暗、死亡、美丽、快感……我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了“它”的姿态。 远处正在接近过来的,拟态为女体的恶魔,刹那间便被威力十足的雷霆消灭了。 “这里居然还有那种拟态为人形的恶魔……吓死我了,看得我恐怖谷效应都要发作了。”青鸟松了口气。 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啊,嗯……” “嗯?”她怀疑地审视着我,“你难道……对那个感兴趣了吗?” “没……” 她问:“真的?” 我反射性地说:“真的。” 她追问:“真的真的?” “真的真……不,假的,我感兴趣了。”我还是对青鸟说出实话。 “是吗……”她转过头,似乎在嘀咕,“是不是该抓一个给他玩玩……” “你说什么?”我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没什么!”她头也不回地说。 埋首于金属罗盘的乔甘草忽然抬起了头,“难道青鸟你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无法满足李多所以噗呕!” 她还没说完,便被青鸟恼羞成怒地肘击在了肚子上。 我都惊到说不出话了,以前我也就在网络上的猎奇小新闻里看过有些遇人不淑还傻到冒泡的女人帮着自己喜欢的男人找其他女人的……虽然由我这么说很不好,但是青鸟她真的没问题吗? “搞什么啦,我也就是念念,怎么可能真的放任你和怪物做那种事情啊!”青鸟大声地说,“好了!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继续走!” 乔甘草小声地说:“明明这里脑袋最乱七八糟的就是你了吧……” “你有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另外一半镜子碎片。 乔甘草将两块碎片拼接到一起,形成了一块完整的巴掌大的镜子。 “好了……这样就能出去了。”她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在这个异空间里,这个镜子同一时间只存在一个。要想再找到第二个,就必须等到第一个被用掉才可以。” 青鸟好奇地问:“这个要怎么用?” “应该是先将灵性注入到里面……”乔甘草用手指点了点镜面。 倏然,镜子巨大化,变成了等身镜尺寸,并且悬浮在了我们的面前。 她接着说:“然后打碎它就可以了。” “打碎?”我问,“有什么具体的讲究吗?” 她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要让自己的全身都映照在镜子里,眼睛也要好好地看着镜子,然后再打碎。” “好……”我走到镜子前,注视着镜面里的自己。 等到青鸟和乔甘草也都准备就绪之后,我挥动塞壬之刃,向镜面斩击下去。 刹那间,镜面四分五裂,化为了一块又一块的碎片,连带着我眼中的全部景色也都化为了碎片,暴露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当所有五颜六色的碎片都如同雪花般消融不见之后,视野里就只有黑暗了。 我一时间感觉很紧张,注视着这片不知道延伸到多远的黑暗。 但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的视野之所以一片黑暗,是因为自己闭着眼睛。 于是我睁开了双眼。 眼前竟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天色已经黑暗,但街道上都是五彩缤纷的灯光,耳畔也不知何时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嘈杂。 “我们回来了……”青鸟的声音从旁边响起,“这里好像是北区的步行街?” 转头看去,青鸟正站在我的身边,乔甘草也在一起。没有路人向我们投来视线,好像我们本来就站在这里。而听到青鸟的话语,我也才注意到眼前这条街道确实有些眼熟,似乎以前来过。不过我家是住在柳城南区的,很少来这条北区的街道。 回来了……这个认知令我一直在无意识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一股精疲力尽的感觉涌上心头。 同时,我还注意到,自己和青鸟身上的一些灰尘也都不见了。 异空间的物质是不能带到现实世界的,哪怕是灰尘。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日期也是对的,时间误差很小……”乔甘草拿出手机登陆网络,检查现在的时间,然后对我们说,“差不多解散了吧?我感觉快累死了……” “好吧,谢谢小草大人的救命之恩!”青鸟笑着抱了抱乔甘草。 我也认认真真地道谢。 乔甘草看着我,迟疑了下。 “怎么了?”我问。 她不好意思地说:“明天下午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当然可以。”我有些好奇她说的是什么事。 但她似乎没有现在就说的打算,“好,明天我把碰头地点告诉你,再见啦。” 说完,她就别过了。 青鸟看向了我,“我晚饭还没吃呢,你也没吃吧?一起去吃饭吧。” 刚才还在异空间里找寻生路,现在就开始面色如常地聊晚饭了……我佩服于她的粗神经,不过自己也正好肚子饿,便跟着她一道走了。 走在路上,她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像是如胶似漆的恋人一样。 实际上我们就是恋人关系。只是我或许还不是很能坦率地接受她的爱。我已经只有二到四年的寿命了,这样又能与谁约定终身呢?甚至我都不应该如此接近她,而是应当远离她才对。 然而这只柔软的手是多么的温暖和有力,像是在说绝对不会放开我,又像是在笃定我绝对不会放开她。 是的,其实我也不想要放开她。 我也想要保护她。 “青鸟,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我问,“还要继续追踪中间人吗?” “当然……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中间人肯定会离开柳城吧。”她说,“都已经被追得那么狼狈了,没有不离开的道理。不……” 她又考虑了下,“以他的实力,放到一些大组织里也足以成为干部角色了,却不知为何隐姓埋名,潜伏在柳城的黑市里,这里可能有他想要的某种东西……或许他还会留在柳城?” “不如我也来帮忙吧。”我说,“中间人虽然实力不如你,但这次的事情也证明了,他不止是有帮手,也很会布置陷阱,哪怕是你也可能会吃亏,所以……” 还没说完,她就大声打断,“不行!你不能来!” 见她这么激动,我有些奇怪,但随即想到可能是列缺那边的问题。列缺当时就警告我不准打听和插手青鸟的任务,而现在我不止是打听到了,还打算插手了。列缺可能不会坐视不理。 结果青鸟的理由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中间人那边可是有个魅魔啊!”她震声道,“你遇到那个魅魔之后肯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行不行不行!” “呃……也不一定吧。”我自己也不怎么有信心。 “你不是对那些似人非人之物感兴趣吗?而且在梦境里的时候还特地跟我咨询过魅魔的事情!” “也不算是特地咨询吧,我当时就是随口问问。” “不感兴趣你为什么要问?问了就是感兴趣!”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无法反驳,因为我确实基本上只对似人非人之物感兴趣,而且是非常感兴趣。 如果是以魅魔这种专精于魅惑的似人非人之物为对手……那说不定她站在对面冲我笑一下,我就败北了。 而青鸟既是同性,又没有异常癖好,饶是如此也被魅魔定住了一秒钟之久,足见其魅惑之力的强大。 我只好答应她这次不会插手。 她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不过你放心吧,我这边如果在调查中间人的时候有什么进展,也会与你共享情报的。”她说,“你还是想要继续追踪海妖的手……对吧?” “是。”我点头。 “我会帮你的。”她牵着我的手愈发用力了。 吃完饭之后,我与青鸟道别,回到了临时住处。不过现在也不应该叫临时住处了,这里已经是我的固定住处。作为住处虽够不上出色,却胜在简洁,独自居住也算是舒适。我将自己的身体在床铺上放平,进入了睡眠。 然后,我做了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我重新见到了“它”。 它穿着白色的荷叶边连衣裙,牵着我的手,行走在柳城的繁华街道上。与过去躲躲藏藏的生活截然不同,我们光明正大地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时而购买小吃和饮料,时而看看衣服和饰品,甚至一起欢笑和交谈。 我听着它诉说电影的观后感,看着它吃着普通的食物,这些都我过去梦寐以求的事情。 曾经的我做过很多将它拉到自己这边的努力,料理、故事、音乐……辛苦地学习那些广受好评的菜式,努力地收集感动人心的故事,偶尔也会把前桌哼给我听的歌哼给它听……但是那些努力全部失败了。不知不觉地,我也灰心地放弃了。 为了它,我愿意坠落到任何地方,但是…… 我是多么地想要倾听它的声音,知道它的想法,想要和它吃相同的东西,为了相同的事物而感动。 只要能够在一起就可以了,是坠落还是翱翔都无关紧要。 但是,这会不会仅仅是我的自以为是呢? 我深深地迷恋于它魔性的魅力,但如果它有朝一日真正地化身为人,拥有了真正的人性,我会不会毫不留情地舍弃它呢? 就好像分不清它的真心一样,我也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混沌、狂乱、粘稠……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是充满无法分辨的要素。 我对身边的人说:“到此为止吧。” 它……或者说她,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我已经觉察到了,这个梦境并非自然形成的梦境,而是由某种灵性力量所组建的。 眼前的她也并非纯粹由我记忆组成的“它”,仅仅是披着这层设定皮囊的某种外来的异物。 “能麻烦你变回原样吗?”我问。 “我没有所谓的‘原样’。”她说,“但既然你要求,我就换个外表吧。” 说完,她身体就直接缩小,居然变成了幼女模样的“它”。 我哑然,也不再纠结外表,直奔主题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快步走到了我的前面,接着轻盈地转过身来,与我对视到了一起。 “我是你的生命之光,你的欲念之火,你的罪恶,你的灵魂。” “麻烦说得简单点。”我说。 她言简意赅地说:“我就是‘塞壬之刃’。” 38 噬魂 在我的梦境里现身的怪异存在,自称为“塞壬之刃”。 我无法立刻消化这段信息,只能不停地观察她,想要从她的神态和举止里找出其他可疑的地方。但是她浑身上下都很可疑,反而让人一时间说不出来哪里是特别可疑的。而且在观察的过程中,我反而还觉察出了一些熟悉的地方。熟悉不是指她与“它”的相似性,而是我好像就在不久前,在其他地方与她见过面。 幼女的外形,神秘的氛围,来历不明的身份,好像是我伙伴一样的口吻…… “你是……任塞吗?”我试探地问。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是。” “你不是安全局里的某个术士,更不是现实中存在的某个人物,而是……”而是塞壬之刃?我的武器?要立刻相信这种话语绝非易事,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塞壬之刃是拥有自我意识的。 “在梦境里的时候,我无法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只好自称为‘任塞’。”她说,“你当时似乎很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而现在既然我可以自报家门了,那么你不妨直接称呼我为‘塞壬之刃’,或者‘塞壬’。” “塞壬……”我念着这个名字,同时继续观察她。 “不是很能相信吗?那么不妨像是上次一样,先采取假设的态度吧。”她轻车熟路地说,“就当我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童,先假设我说的是真话,再接着交流吧。” “也好。我先假设你就是塞壬之刃。”闻言,我也找到了些许脚踏实地的感觉,按照熟悉的轨道推进对话,“你上次和我见面的时候说自己的灵体损坏到只余回响,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当时的你已经变得无法在现实中召唤出我了。虽说你现在也不总是维持着召唤我的形态,但不是说你不召唤,我就不存在,只是‘隐藏’了而已;只有当你变得彻底无法召唤的时候,我才会真正地消失。”她说,“过去的你是凭借着‘它’的力量使我显形的,而当那力量只剩余热的时候,我也自然只剩回响了。本来,我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传达到你的耳朵里,但是借助梦境的特殊环境,我得以与你对话,并且给予你关键的提醒……那时我本以为自己没有帮助到你,结果你似乎也有多少相信我的话语,我很开心。” “如果我必须以外部力量召唤你,为什么现在突然变得能够自己召唤了?”我问,“还有……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果你要借助他人之手召唤我,与我之间自然会存在巨大隔阂,无法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也见不到我的身影。”她回答,“至于为什么变得能够自己召唤……或许是因为生死之际,使得你的真灵受到刺激,才把我真正地解放出来了吧。魔人时期的你虽说受过很多看似致命的重伤,却从来没有遇过真正触及生死的威胁,那时候的你说是没有死亡这一概念都不为过;而不久前你却接触到了真实的死,首次直面了死亡。” “生死之际?仅仅如此就能够觉醒真灵之力了?”我怀疑地问。 “当然不仅如此,过去五年里你反反复复地召唤我,使得条件变得松动很多。”她说,“如果把觉醒真灵之力比喻为开门,对其他人来说这扇门的锁非常牢固,那么对你来说,锁早已破坏,门也只是虚掩着的,接下来就只需要推开就行了。” “既然你说自己是我的真灵之力……那么为什么你会是斧头?而且还有着自己的意识?”我问,“我听说真灵之力仅仅是一股纯粹的力量,而且还是纯粹由自己的意识输出的力量,那么为什么这股力量里面还会有你的存在?” 闻言,她居然这么说:“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给出足够确定的回答。” “为什么?” “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有多少内脏和骨头,又分别在什么位置,以什么形式运行的吧。我也是一样,哪怕是对于自己的事情,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她这么对我说,“但要推测还是能推测的,这或许是因为我在你原本的命运之外吧。” “在你原本的命运里,你根本没有可能觉醒真灵之力;非但如此,你连成为术士都没有可能。但是与‘它’的邂逅使你的命运本身发狂了,以至于让塞壬之刃这一不可能诞生的武器诞生了……”她继续说,“因为是处于你的命运之外的力量,所以便有了外在之物的形态,这也说得过去吧。” “这种说法也太不靠谱了吧……”我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那么……你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还是说,你更加希望我这么对你说——”她说,“其实我是‘它’的善良面,在邪恶的‘它’破灭之后,善良的我终于解放,并且寄宿到了你的身上,继续支援着你。” “绝无可能。”我不假思索地说,“‘它’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善良面。” 她点头:“正是如此。它不知善恶,更加没有善良面和邪恶面的说法。这种比喻反倒是更加适合形容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 “你说得好像我现在是个善良的人。” “相对而言。”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在街道上行走起来,同时好奇地观察着两边。 似乎对她来说,哪怕是在梦里,能够像这样以人的身体行走在街道上也是相当新鲜的体验。我有意配合她的步速,跟在她的后面,好让她能够看得清楚。 虽然口头上还在表达怀疑,但我心里已经相信了,或者说是逐渐地“觉察”到了。虽然无法用语言说明具体的逻辑,但她确实是从我这里延伸出来的某种东西,是我的真灵之力和半身。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里,我感觉到了某种在深处与自己特别相似的东西。 自己的武器拥有了自己的心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科幻故事里的人工智能在某日忽然觉醒了自我一样,或许我应该对此产生警惕意识。然而她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毫无恶意的征兆,似乎就像是她在梦境里也主张过的一样,她会是我永不背叛的伙伴。 “我怀疑过为我的梦境植入恶性因子的人会是你。”我说,“但既然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恶性因子是什么?”她疑惑地问。 “你不知道吗?”闻言,我便向她解释。 听完,她点头道:“我是在那梦境形成之后才潜入到里面的,按照你的说法,如果那并非梦境的原貌,或许所谓的恶性因子是在形成阶段就混入的吧。” “原来如此……”我姑且记下了这条线索。 “你后悔吗?后悔从梦里出来,后悔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她凝视着我,“或许我不应该在那时提醒你。若非如此,你现在或许还能留在那场梦里……” “所以你刚才就演了那种戏?”我反问。 “距离梦醒还有段时间。虽说是演戏,也不妨闭目沉浸。”她稍稍放缓步伐,等待我走上来,然后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掌,声音也变得柔和,“就把我想象成‘它’吧。在这场梦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她不是“它”。 “它”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从来不会穿什么衣服,也不晓得怎么说话,所作所为统统无法理解。 而她则截然不同,会像是这样穿着好看的白色荷叶边连衣裙与我说话,与我牵手走在街道上,我说的话她全部能够听懂,也知道如何回答我的每个问题。 过去在梦境里的我是有着正常观念的人,所以在面对她的时候,会从人类的躯壳下感受到格格不入的异质性,就好像不由自主地在意白纸上的一点黑色墨迹一样;但是现在的我更多地感受到了她所表现出来的人性,虽然她自称是塞壬之刃,是真灵之力,是武器,但是,我依然得出了这么一条结论—— 她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所以我无法对她产生丝毫欲情。 哪怕演戏也没用,我早就看出来她不是头怪物了。 “是这样吗?真是遗憾……我本以为自己能够抚慰你。”她的口吻很是惋惜,但表情还是波澜不惊。实在要说她哪里不像是人,或许就是这无论说的是什么话都面不改色的表情了吧。以至于我都看不出来她刚才是在捉弄我还是在说认真话。 她话锋一转,“也罢,还是先说说正事吧。” “正事?”我问,“是指你把我带入这个梦境的真正目的吗?” “是的。如果说把塞壬之刃比喻为计算机,并且分成斧头和我两个部分。那么斧头就是硬件,我就是软件。而我直到今天才算是全面地完成了重新启动的工作。”她解释,“而作为软件,我也有些自己的功能。” 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了起来,“比如说?” “你还记得自己与旧骨同归于尽之后却没有死的事情吗?”她问。 “你是想说……你能够支援我不死之身?就像是‘它’一样?” “不,如果你的生物脑被完全摧毁,或者灵体粉身碎骨,你依然是会死的。但是除此之外的伤势我都能够给予你治疗,简单地说就是超速再生能力。”她说,“当时你的心脏被击穿了却还没有死,就是因为我在给你治疗。但当时的我还没有重新启动完成,所以支援给予你的再生力也是断断续续地,只能让你维持在将死未死的状态。” 听完,我算是解除了一大困惑,旋即又冒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等等……我当时没有把你召唤出来吧,为什么你能够支援我再生力?难不成……” 她点头,“就是那个‘难不成’。我虽说以外物形态呈现,但归根结底是从你内部流出的力量,因此没有你必须握住我才能够使用那股力量的道理。今后你即使没有把我召唤出来,也能够将部分力量以常驻模式加持到自己的身上。” 这是个大好消息。我如果不召唤塞壬之刃就与一般人差别不大,既没有强化过的觉察力也没有足够的运动力,遇到例如偷袭之类的情况会很被动。 “听你刚才的话,似乎还不止如此……”我问,“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就是,嗯,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她停顿了下,又说,“我能够吞噬人类的灵魂。” “什么?”我一惊。 “具体地说,我能够吞噬你直接性地……或者间接性地毁灭的灵体。当目标灵体破碎之际,其碎片就会被我所吞噬。”她说。 “我是否能够理解为……当你吞噬那个灵魂的时候,那个灵魂本身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当然,被塞壬之刃杀死的人,肉体和灵体都会迎来毁灭。” “那就没事了。”我对这个反而没有什么感觉,把话题继续了下去,“把灵魂吞噬了你又会如何,会变得更强吗?” 杀人噬魂,然后变得更强——这也算是很多黑暗故事里的王道设定了。 “或许会在吞噬灵魂之后稍微变强吧,但那就和人要好好吃肉才能长身体一样,不是那么立竿见影的东西,也不建议你指望这个。”她说,“吞噬灵体碎片主要有两个用处,第一就是能够解决你的战斗时间问题。” “也就是说,那些灵体碎片能够充当我的‘燃料’?” “是的。你之前不是在异空间里杀过一些恶魔吗,那些恶魔的灵体碎片现在也保存在塞壬之刃里。当你在战斗中产生消耗的时候,我会燃烧灵体碎片,把你的精力恢复到饱满。”她稍稍计算了下,“以现在这些碎片,应该能够支撑你全力爆发之下连续战斗……大概二十分钟吧。” 全力战斗二十分钟……已经相当漫长了。 如果说我是个田径运动员,这就相当于允许我以百米级短跑比赛的速度去跑万米级长跑比赛。 而且如果是以大量杂鱼恶魔为对手的场合,我岂不是会成为永动机? “另外一个用处又是什么?”我问。 “我能够借由吞噬灵体碎片,读取到死者生前的回忆。”她说。 “死者生前……”我忽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说的死者……也包括旧骨吗?” “当然。”她点头。 39 母校 “在你杀死旧骨的时候,我的重新启动虽然还没有全面完成,但姑且还是将他的部分灵体碎片收集到了塞壬之刃的内部。”塞壬这么对我解释。 “我杀死的旧骨不是分身吗?虽然他的本体也肯定死了,但距离我杀死分身的地点应该比较远吧?”我问。 “与距离没有关系,只要是被你杀死的,灵体碎片最终都会到你这里来。”她说,“甚至于,哪怕不是用塞壬之刃直接性杀死,而是间接性杀死的对象,也会有部分灵体碎片汇聚过来。打个比方来说,有个长翅膀的人从悬崖上掉落下去摔死了。本来他能飞,却被你用塞壬之刃砍了翅膀;而死因最终固然是摔死,却仍然有你的因素在里面。你的因素占比越高,得来的灵体碎片越多;反之则越少,甚至可能没有。” 我先消化了这些信息,然后问:“那么……我现在能够查看旧骨的记忆吗?” 只要查看旧骨的记忆,就能够知道他身后之人的真面目。 如果是白驹,就能够得到更多白驹的线索;而即使不是,也可借此查探旧骨身后之人的动机。 目前明确的是,旧骨身后之人和白驹一样,对于“它”的遗体有着某种未知的企图,而我则想要了解这种企图到底为何,这才能够更好地把握住白驹可能的动向。 “现在还不行,我完成重启有些迟了。旧骨的灵体碎片由于保存时间过久而逐渐失去个性,刻印在上面的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所以我现在需要更多的时间提取……再给我一两天时间吧。”塞壬摇头,“而且即使提取了,也不知道会丢失多少记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人类保存记忆的部分并非灵体,而是生物脑。只不过灵体有着遵循肉体容器形状而改变自我的性质,所以才会得到记忆的痕迹。就好像伱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字,第二页也会因笔压而留下痕迹一样。”她说,“旧骨灵体碎片的情况是因为时间过得有些久了,所以痕迹淡化了……这才会出现记忆丢失的可能性。” 闻言,我却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你明明是我的真灵之力,却有着我不知道的知识啊。” “你是肉体,我是灵体;你是主人,我是武器;你是王,我是坐骑……视角不一样,自然会有不一样的见闻。”她说。 “原来如此……”我姑且接受了这個说法,同时思考,“也就是说,我最好还是要去把中间人杀了才行吗……” 根据青鸟提供的线索,中间人与旧骨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深刻的关联性。如果我无法从旧骨这里得到线索,那就只能够从中间人那边下手了。而最简单最有效率的方法,无非是将其杀死,夺其记忆。 正好中间人也是个变态杀人狂,我动起手来毫无顾虑。 问题是与中间人联手的那个魅魔……万一遇到了她,我对付得了吗? 还有,最关键的中间人,如今又身在何处呢?如果他真的按照青鸟所说的那样,已经远离了柳城,那么我的盘算就要落空了。 我必须想想办法…… 塞壬忽然问:“你果然是打算追逐那只手吗?” “是的。”我一如既往地承认了。 她有些沉默。 或许连她也反对我追逐那只手吧,但是我无法不去追逐。 我大概仍然被困在了梦境里。既不是塞壬为我营造的这场梦,也不是青鸟劝我留下的那场梦,而是孤独地走失在深夜的山林里,在银色月光的凝视下,与似人非人之物如痴如狂地交欢的怪诞之梦。 魔人李多的故事或许很早就结束了,但是那执念深重的鬼魂仍然留在这具躯壳里。 如果我驻足不前,就无法超度自己。 不知不觉地,梦境也出现了变化。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而是来到了格外眼熟的黑暗山林里,银色的圆月在夜幕上高悬。塞壬走在前面,进入了一片空地,回过头来对我说:“我明白了,我会帮助你的。” “谢谢。”我说。 她突然问:“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打算和我做吗?” “不做。”被这么一打岔,我都有点维持不住自己的步调了,“而且你都变得这么小……” “我的外形设定是可以自由更改的。” “但是我对人类没有那种欲望。” 她强调,“我不是人,而是武器。” “不,你是人。”我笃定地说。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啊,那什么时候想做了就再跟我说吧。” “比起这个,我要怎么从梦里醒来?”我问。 她在空荡荡的草地上跪坐下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请躺到这里。” 我看懂了她的意思,“……必须这样?” “必须这样。”她小脸严肃地说。 我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按照她说的,在她的身边侧躺下来,将脸颊搁在了她的大腿上。 她用手温柔地覆盖住了我的双眼,又轻轻地哼起了歌。是令人联想到阳光穿过树木枝叶、在草地上投影出大片摇曳光斑的,非常和煦的旋律。哪怕是在如此黑暗寒冷的梦里,只要听到这首旋律,似乎便不会再迷失了。 困意如涨潮般涌上心头。 “你将会在现实之中重新醒来。那个使你变得无比残酷,同时也对你无比残酷的现实。”塞壬轻柔的声音在最后传入了我的耳畔,“但请相信,我是你的伙伴。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我都会永远坚定地站在你的身边,为你倾尽所有的力量。” ---- 次日上午,我稍微试了试塞壬说过的,在不召唤塞壬之刃的前提下,将塞壬之刃的力量加持到自己身上。然后相当顺利地成功了。 似乎只要在脑子里用力想想就行了,而且这个状态确实也能够常驻。 不过仅仅是部分力量而已,而且更加侧重于强化觉察力方面,但这正合我意。 由于之前在异空间里经历了一些冒险,我还特地着重恶补了下安全局常识教材里关于异空间方面的知识。大概是与时俱进,教材是有电子文档版本的,很方便我用手机随身携带阅读学习。 去安全局报道的时候还和青鸟碰了一面,她一见面就往我脖子上挂了个白色的护符。 “这是反魅惑护符,我昨天晚上亲手制作的。如果有魅惑法术对你起效,这个护符就会发烫,并且释放出解除魅惑的力量。”她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道那个魅魔有没有离开柳城。以防万一,我先给你装备上了。你千万别弄丢啊!” 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那个魅魔找上我。 我却之不恭地收下了。而且我也担心自己会遇到魅魔。 但今天我要忙碌的事情暂时与魅魔和中间人无关。 我可不敢忘记列缺昨天跟我交代过的事情,他要我今天去自己的母校调查清楚怪谈事件。如今我好歹是半个执法术士,无法推辞安全局的任务。 上午学生们都在上课,所以我就趁着中午学生们休息的时间进到了学校里。保安也没有把我拦截下来,我现在姑且也是有着官方身份的人,又是以调查前段时间教师死亡事件的名义而来的。 看着学校里面的环境,我却是五味杂陈。就在五年前,我也是这里不起眼的一份子,为作业、考试、升学而烦恼。如今却从平平无奇的学生化身为变态杀人狂返回故乡城市的母校……如果把其他功成名就的人士返回母校的行为称之为“衣锦还乡”,那么我分明就是“血衣还乡”了。 还是别想那么多了,先把任务做完了吧。这是我在安全局里的首次正式任务,我打算按照正常的流程循序渐进地做下去。 先是与知情者沟通。 说到底,那起教师死亡事件之所以会与怪谈扯上关系,就是因为在官方入校调查的时候,有个学生在官方询问中将此事与怪谈相联系,而那份询问记录则又吸引了安全局的注意力。 学生的名字叫“乔安”,我很快就在食堂附近找到了他。 他是个外表相当清秀的男学生,奶白色的皮肤,黑色的短发,身材也比较纤细。尤其是这所学校的校服还是掩盖性别差异的运动服式校服,这就更加凸显出了他中性化的感觉。好在男女校服颜色不一样,男生是黑色,女性是白色,倒不至于分辨不出他的性别。但如果给他换了白色的校服,要扮成女学生或许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 假设怪谈是真实的,他就有可能是觉察力天生优于常人的类型。在发现这种类型的人之后,安全局对其有指引责任。 我尝试向他打听事件的情况,他似乎相当笃定在学校里发生了“超自然事件”,反倒是问了我一句,“你是负责解决超自然事件的官方人员吗?” “没错,我就是。”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又有什么否认的理由呢?安全局又没有什么禁止泄露隐秘事件信息的规矩,倒不如说是处于想宣传自己都无计可施的无奈局面。 为了方便推进对话,我还当着他的面召唤了下武器,然后快速地收了起来。 “居然……居然真的有这种部门!我就知道!”他的脸兴奋得红扑扑地,人几乎要蹦跳起来了,接着又变得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告诉我也没问题吗?我要是把你刚才凭空召唤武器的事情告诉给别人……肯定是不允许的吧?” “没问题,允许说。” “啊?”他愣住了,“那、那我难道还可以拍照片和视频?” “可以。” 他追问,“那我要是发布到网络上呢?” “随便发布。” “这……”他反倒是忐忑不安了,“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有胆子随便怎么做,你们就会随便怎么做掉我……” 看到他这个瞻前顾后的样子,我反而怀念起来,回忆起了自己仍在梦境里的时候。当时自己见到青鸟召唤出雷电剑之后也是这么个反应。 “别在这里胡思乱想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说,“先说说你的事情吧,你是怎么确信那起教师死亡事件与怪谈有关联的?” 他也冷静了下来,组织了下语言,然后说:“因为……因为那个怪谈是真的啊。而且那个老师摔下去的地方,上方也正好是那个怪谈的发生地点。” “你是如何确信那个怪谈是真的?”我问。 “因为我遇到过。”他斩钉截铁地说。 然后,他描述起了自己的经历: 教师死亡事件的前天中午,他在下午第一节课结束后去上了个厕所。回归教室的路上,忽然发现在走廊尽头的地方多出了一扇门。 那扇门看上去与其他教室的门没什么差别,但在这个位置是不该有门的才对。看到那扇门的他立刻想到了几年前开始在学校里流传的怪谈——据说在教学楼的某处有一扇不存在的门,门后面是过去的教学楼,里面盘踞着过去学生的怨灵。 在刚入学的时候他也听过这则怪谈,当时感觉就是和其他学校的鬼故事没什么差别的东西。但最近两周又听到这则怪谈的时候,他不知为何有一股奇妙的直觉,感觉这则怪谈从字里行间都散发出来了耐人寻味的气氛。 而今天,他终于亲眼目击到了这则怪谈的真身。 当他从回忆中拔出注意力的时候,他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推开了那扇门。 非但如此,他的身体居然还自己走到了门的后面! 他立刻就想要往回跑,然而才转过身体,那扇门便宛如装了弹簧一样蓦然自动关闭,还发出了砰地一声大响,把他吓得跌坐在地。 现在可不是坐在地上的时候,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接着,他发现自己仍然在教学楼的走廊里,然而走廊和墙壁不知为何都又旧又脏,窗户都被混着血污的泥巴涂得密不透风,环境也相当昏暗。头顶上只有几个灯泡在亮着,其中一半还神经质地闪烁着。 而当他回过头,想要重新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却发现那扇门已经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光秃秃的混凝土墙壁。 40 目光 当乔安无意识地穿过教学楼里不存在的门,进入不存在的空间之后,他立刻便要折返,出口却已经消失不见。他被诡异地监禁起来了,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从昏暗破旧走廊的深处传来了黏糊糊的爬行声,听到这道声音的他战战兢兢地看了过去。而当他目睹到声音的源头之际,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声音的源头居然是个奇形怪状的怪物,那怪物像是用四肢在地上爬行的赤身人,而恐怖之处在于,他前肢是手臂,后肢也是手臂。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脸都被盖住了,但再看就发现,他不是用头发盖住了脸,而是本来长着脸的地方却与后脑勺一样。胸膛还有条纵向的裂口,从里面不停地淌血出来,裂口里面长满牙齿,就像是他的嘴巴。 他——不,它尽管没有眼睛,却好像看得到颤抖不已的乔安。没走几步,便癫狂地奔跑起来,向乔安高速接近。 乔安一边恐惧地大叫,一边打开了旁边破旧教室的门,慌不择路地躲到里面。 “——那个怪物力气很大,我都把门关上了,它却一下子就撞碎了门。”乔安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不过它的脑袋不灵光,不知道躲避路上的桌椅。虽然有两次差点被抓到,但我还是逃了出来。” “逃了出来?”我问,“出口不是消失了吗?” 他也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我到走廊上逃跑的时候,又发现那扇门再次出现了。通过那扇门之后,我便回到了正常的教学楼,而怪物则没有追逐出来。” 我想,门一开始之所以会消失,只是因为恶魔将其隐藏起来了。而乔安则凭借着生死绝境下爆发的觉察力,将其重新观测了出来。从这个现象来看,他确实属于高觉察力群体。 换成是觉察力不足的一般人,无论对着墙壁摸索多少遍都摸不到那扇门的握把,只能永远被困死在异空间里。主观上看不到的东西等同于客观上不存在——这种在常识观念里荒谬的现象,在隐秘世界里屡见不鲜。 不过,自己学生时代的虚假怪谈居然成为了真实的隐秘事件…… 一想到在自己过去就读的学校里有这种妖魔鬼怪徘徊,我就无法坐视不理。 “但是在我逃出来之后,异常似乎还在延续……”乔安心有余悸地说。 “还有什么异常吗?”我问。 “那扇门,我最近也时不时地能在教学楼里看见。当然,这次我就不敢单独进去了。但是我能看见的门,其他同学和老师似乎都看不见,或者说更像是视而不见……”他不安地说,“我跟他们说怪谈的门就在那里,他们有的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就不再关心了,有的说那就是個普通的门,与怪谈不可能有关联。他们仿佛都不记得那里本来没有那扇门,明明超自然的东西近在咫尺,却都像是在对我装聋卖傻……我当然也不可能劝他们实际地走进去看看,但感觉就算是劝了,他们也会找其他借口忽略。” 他补充,“我还有几个很喜欢聊怪谈的同学朋友,在学校里私底下组了个兴趣小组,就是专门分享和研究这种怪谈的。但在听到我说起这事之后,他们也一反常态地不感兴趣。说实话……他们那样令我十分害怕。” “你放心,这是正常现象。”我说。 “啊?”他目瞪口呆,“这还正常啊?” 我对着他解释了觉察力和隐秘事件之间的关系,听完之后,他在震惊之后陷入了沉思。 “而且,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从今往后,你可能还会继续遇到这种事情。” “你是说,我被那个怪谈里的怪物盯上了,或者诅咒了?”他大惊失色。 “不,即使这起怪谈解决了,你也还会遇到其他的隐秘事件。”我说。 隐秘事件不止是从自然界里隐藏、从社会里隐藏,也会从人的命运里隐藏。 因此一般人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就不会遇到隐秘事件。 但是高觉察力的人不一样,他们有机会觉察到藏匿于自我命运之中的隐秘。 假设乔安从来没有遇过隐秘事件,或许还有机会度过正常的人生。而既然他已经觉察到了“原来现实世界里存在隐秘之物”,那么隐秘之物就会在他的命运里“开示”。 藏匿在社会里的隐秘之物如果一定会卷入到什么人,那么一定会优先卷入这些与隐秘之物在命运上纠缠不清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术士们总是容易遇到彼此,也总是容易遇到隐秘事件。而安全局对于高觉察力群体的指引责任也是因此而来。 具体负责指引的在安全局里另有其人,我这次只是来解决怪谈的。但是看着乔安充满好奇心的眼睛,我也找到了些许青鸟好为人师的感觉,便多解释了一些。 “居然会变成那样……”他按着自己的心口,在流露出害怕的同时,居然隐隐带着点兴奋。 他的反应似乎异于常人,但想想也不是难以理解。我要是还在天天埋首于作业和试卷的学生时代,突然听说自己今后的人生将会变得与超出常识的事物和现象密不可分,也会在害怕的同时感觉自己好像要成为虚构故事里的主角了。这其实是相当常见的青春期心理,哪怕他不久前才从危险的事件里死里逃生也难以避免。 总有些学生会期待校园里突然发生丧尸危机。 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话就先聊到这里吧,那扇门在教学楼的哪里?能为我带路吗?” 他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轻车熟路地带起了路。 很快我们便上了教学楼,沿途的走廊和教室令我触景生情。我还看到了自己当年坐的教室,进入教学楼时旁边的灌木草丛就是青鸟找发饰时的地方。 乔安也在途中经过了自己的教室,这时,他的步伐快速了些,似乎不想叫同学看到。但依然有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男生看到了我们,还起哄地问:“乔安,他是谁啊?不会是你在学校外面找的男人吧!” 乔安愤怒地喊叫,“伱们恶心不恶心!” 男生嬉皮笑脸地走了。 “对不起,那些人真是……”乔安无可奈何地说,“我又不是女生,他们老是拿我的脸寻开心,还把你也说上了……” “没事。”我看向了走廊的尽头,“门就是那个吗?” “没错,就是那个!”他惊喜地说,“你果然能注意到,其他人都只会视而不见。”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突兀地安装在那里的门,在自己还是学生时的记忆里,那里是没有门的才对。 我径直走到门前,尝试把门打开。 没有遇到丝毫阻力,门直接打开了,后面又是另外一条走廊。但比起这边的走廊,那边的走廊更加破旧肮脏,也能看到那边所有的窗户都用混着血污的泥巴糊住了,透露出来一股与正常的生活空间截然相反的异质性氛围。 此刻还是午休时间,走廊上不时地有人经过,偶尔有学生和老师往我这里看来一眼,却没有一人注意到这处大大方方地敞开的,极度异常的入口。 我打算就这么走进去,身后却传来了乔安期期艾艾的声音,“那个……我也能进去吗?” “你也要进去?”我奇怪地看向了他。 他又是害怕颤抖,又是微微兴奋地点头。 我本来想要拒绝他,但是在他今后的人生里肯定也会接二连三且无可避免地再次遇到此类事件。尽管跟在我身后也不可说是绝对没有危险,却不妨趁着此次机会积累一点点经验。 当我们一起进入这处异空间之后,身后的门自动关闭了。 乔安反射性地回头看了一眼,“门……门又消失了。” “放心吧,我还能够看到。”我也回头看了一眼,门仍然在那里,只是在他的觉察里暂时消失了而已。 同时,我也觉察到了这处异空间里的恶魔传来的波动,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我打开了旁边教室的后门,走入其中,乔安也连忙跟上来。 教室里面是一张张东倒西歪且损坏严重的课桌椅,我们站在大概是后排的地方,而在讲台旁边则伏着一头外貌恐怖的恶魔。前后肢都是手,后脑勺一样的正面,胸膛处像伤口一样的嘴巴……正是乔安描述过的奇形怪状的怪物。 又要在异空间里对付恶魔了。 最近的我似乎与恶魔有缘。 旧骨自述他是以某种血肉恶法成为术士的,念及他还会召唤恶魔,又与中间人存在着某种深刻关联,大概也和中间人一样是恶魔术士吧。而作为我的潜在对手,与中间人结伴的混血魅魔也有着浓郁的恶魔属性。再加上今天和昨天的遭遇…… 似乎自从被安全局释放,我的经历都有着恶魔的踪影,这会不会是在预示着什么呢。 当我在思量的时候,讲台旁边的恶魔也注意到了我。它像是捕猎姿态的猫科动物一样全身紧绷,尽管没有眼睛,却好像凝视了过来。 同时,我也能够感受到身后乔安的目光,以及目光里混合着的恐惧、紧张、期待、依赖等情绪。 如今乔安看着我,是不是就像当初我看着青鸟一样呢? 这就是承受粉丝目光压力的感觉吗……我一边跟着自己开玩笑,一边召唤出了塞壬之刃。 下一刻,恶魔率先地发动了攻击。 然而它的第一击,便是错着。 它倏然直立,胸膛处宛如伤口的嘴巴张大,从中喷射出了血浆。就像是高压水枪一样,血浆非但没有在空中分散,还相当集中。势头也相当迅猛,宛如子弹般对准我的面门射击过来。 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的力量吧,因此才没有贸然近身。但如果以为只要维持安全距离攻击我就会没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初在梦境里,青鸟与魔人首次战斗后负伤,负的不止是断臂之伤,那时她衣物下面的身体也变得遍体鳞伤。 那不是被塞壬之刃直接攻击而造成的伤势,否则衣物也会被一起撕碎。 为什么会出现那种伤势,理由很简单,她是被塞壬之刃接二连三地劈碎了自己的法术。 塞壬之刃不止是在劈碎分身的时候能够伤害到本体,在劈碎对手的法术的时候,也能够伤害到对手的本体。 尽管效果不像是劈碎分身那么巨大,像青鸟那种高等级的术士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抗从自己与法术的无形连接处传递过来的伤害波动,后续还能够像是接续手臂一样修复那些伤口,不过积少成多的话依旧不容小觑。而且,大多数普通术士也做不到对抗。 眼前的恶魔也是一样。 它所喷射出来的血浆是自己的灵性所化,能够视为它自己的延伸,会被塞壬之刃以交感巫术的定律反击。 当我用塞壬之刃劈散这道血浆之后,对面的恶魔便陡然顿住,头部猛地爆炸了开来。 “死……死了?”乔安大吃一惊。 我没有放松警惕,向着恶魔大步走去。恶魔是灵体,没有肉体那样的要害,哪怕头部炸裂也未必会死。果然,那恶魔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之后,便又蓦然弹起身体,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对准不远处的窗户撞击过去。这一撞击,便把窗户撞得粉碎,外界的阳光射了进来。 它居然跑到外面的现实空间去了。这异空间明明是不存在的空间,此刻却仿佛与现实空间在物理上相连了,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与现实空间的教学楼是个什么位置关系。但是我没有过多纠结这种细节,立刻移动到破碎的窗户前,将塞壬之刃用力地投掷了出去。 那恶魔在撞碎窗户之后身体高速抛射到了几十米外的操场上,一落地便企图攻击附近经过的学生。 然而它还没来得及移动两步,塞壬之刃便以超高速轰射而至,将其身体打爆成了四散的烂肉。 以防万一,我先把乔安送出异空间,又去操场上检查了一遍,在确认恶魔确确实实完全消灭之后,这才放松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我从身后教学楼的方向,觉察到了一道奇怪的目光。 一道混合着焦虑、警惕、敌意等情绪的目光。 41 目光2 一般人所谓的“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大多数时候仅仅是幻觉而已,即使产生了这种感觉也未必会放在心上。但是拥有高觉察力的人不一样,说是感受到了目光,那就肯定是有目光投射过来了。更何况我还从这目光里觉察到了明确而又复杂的负面感情,那就更加不可能忽视。 我第一时间就往目光所在的方向赶过去。目光的源头似乎是教学楼里面,但当我从操场回到教学楼里的时候已经晚了。这里学生太多了,投射过来目光的人早已混入学生里面,不知去向。 反倒是乔安先找到了我,询问我恶魔是否已经消灭。 我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同时还在思索目光的事情。 是谁会在我消灭恶魔的时候,对我产生焦虑、警惕、敌意等情绪呢? 我联想到了列缺曾经提及过的事情。 本来像是这次的校园怪谈事件未必会这么快引起安全局的重视,之所以重视,是因为最近发生的另外一起事件,也就是“有人在网络上传播秘密知识,而且还是恶魔法术方面的秘密知识”。由于此,某些过着正常生活却天生具备高觉察力的人不明就里地接触到这些恶魔知识,引发了一些风波。 换而言之,哪怕是像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校园怪谈事件,背后也有可能隐藏着接触到了恶魔知识的“一般人”。比如说在学校生活中积累了太多压力的学生,或者对于职场环境有所不满的教师等。 假设在这起事件里真的存在这种人,那么会是乔安吗?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少年。他正好也符合高觉察力的特征。 话说回来,只是被人拿目光扫了一下,我似乎也想得太多,表现得过于神经质了。但是依然不能够掉以轻心,我决定要将此事写入报告里,也要将乔安属于高觉察力群体的情况报告上去。他本来就容易被卷入隐秘事件里,无论有无嫌疑,安全局那边都有必要对其留心。 至于更加后续的调查就不再是我的负责范围内了,会有比我更加专业的人士到学校里排查,以及负责指引乔安。 我这便打算离开学校,乔安似乎还在回味之前的“冒险”,送我到了校门口。 “对了,我好像还没有听到你的名字……”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我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这档子事。这也算是我为人处世不周到的地方了吧。虽然事到如今好像没这个必要了,但出于礼节,我还是报上自己的代号,“我是执法术士任……” 旁边突然传来了吃惊的声音,“咦,这不是李多吗!” 好吧,我是李多。 另外这声音有点耳熟,耳熟到把我狠狠地惊吓到了。转头看过去,走过来的居然是我以前的班主任,他那张脸看得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我硬着头皮问好,“陶老师,好久不见。” “你……你不是在山里失踪了吗?”他瞪大眼睛上下看着我,“我还以为你已经……” “遇到了一些事,最近终于能回来了。”我含糊其辞。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是吗……你父母应该很开心吧。” 我不置可否地说,“大概吧。” “大概?”他先是疑惑,又问,“对了,你怎么回学校来了?” “是为了公事。”我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证件。 这是个安全局的工作证件,不知道安全局存在的人看了也不知道是哪個部门的。但是证件本身蕴含着暗示的灵性,一般人看到之后会立刻深深地信服“这是负责治安方面的证件”。只有觉察力足够高的人才能够看出来问题。 话虽如此,“五年前失踪的学生回来之后突然变成治安公务员”这件事还是过于离奇了,我也是一通好说,才总算是糊弄过去,然后送走了班主任。 接着一转头,就又看到了乔安那闪闪发亮的眼睛,“伱居然是以前从这里毕业的学长……” “嗯……” 他又是兴奋,又是图穷匕见地问:“我也能变得和你一样吗!” “那还是别变为好。”我反射性地说。 “哎?”他一头雾水。 ---- 在离开学校之后,我找了个地方吃午饭,顺便把校园怪谈事件的报告写了。 同时这里也是乔甘草要跟我碰头的地点。昨天我在脱离异空间一事上也是托了她的福,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我就一边等待着她的到来,一边在心里整理着乔安和怪谈事件的始末。 大概之后不会再与乔安有交集了——本来我是这么想的,却在不久后又碰到了与乔安相关的事情。 单刀直入地说吧,乔安就是乔甘草的弟弟。 乔甘草的委托,与她的弟弟息息相关。 她是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过来的,还特地换了身颇有清新感的裙装。与我最初想象中神秘莫测的“心理分析师”形象完全不一样,现实中的她看上去是个没什么厉害之处的“乖乖女”,有时候令人联想到胆小的兔子。从外观上来看还有点爱打扮,与青鸟站在一起的时候也分不清楚谁大谁小。 很多人都对从事心理学行业的人才存在些许刻板印象,以为在这个行业高就的人都有着类似于读心术的能耐和与其相称的气质,就连我也难以免俗。但是我也知道,人在私下生活里的形象与他从事的行业并不存在强关联性。像是医生、教师、律师……无论在哪行哪业,人都是五花八门的,同时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也未必会比一般人更加出色。 这也是我在过去五年的“社会实践”里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她来的时候我还在与报告较劲。这也没办法,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写公务报告呢。说到底过去的我完全是个“无业游民”,这份工作也是我的第一次工作。相信很多人在学生时代填写陌生表格的时候都有过想要请教老师“请问这格怎么填”的经历吧,我连那些表格都未必填得好,更何况是公务报告。到头来还是请教了经验丰富的乔甘草,才终于把报告的思路理顺,再用手机整理完之后发送到了列缺那边。 “谢谢,帮大忙了。”我对乔甘草说。 她笑着说:“没事没事,以后还有这类问题的话你尽管找我。” 我看了她一会儿,想了想,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不害怕我吗?” 过去与她见面的时候,她尽管对我道谢,却还是流露出了相当紧张的感觉,而如今那种感觉已经淡去了。是因为我救过她,所以她慢慢地认为我是个好人了吗?有时候做过百件好事的人,仅仅做了一件坏事,就被当成道貌岸然的坏人;而做了百件坏事的人,仅仅做了一件好事,就被当成真性情的好人……她对我的观感,是不是也是基于同样的理论呢?但这方面应该是她比我更懂才对,如果由我说出来,倒显得像是班门弄斧了。 她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接着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再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你好像有着容易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倾向。好啦,别那么皱眉,幸福会跑走的。上次是我没礼貌了,你明明拼上性命救了我,我还是忍不住害怕你,这次不会再这样了……好吧,我还是有些害怕你……至少不会再表现得那么没礼貌了。” “嗯……但当时的救命之恩还要还清。”她继续说,“要不这样吧?” “怎样?”我问。 她接下来吐出的惊世骇俗之语,顿时把她身上的乖乖女形象,以及说不定存在的神秘莫测的心理分析师形象都打了个粉身碎骨,“你要不跟我上床吧。” “啊?”我这时候要是在喝水,肯定已经喷射到她脸上去了,“为、为什么啊?” “上次青鸟跟我晒……不是,跟我说起来的时候,我实在是很羡……不是,我很好奇,所以,呃……就当是以身相报了!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打一炮啊?”她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离谱,慢着,原来她是这种类型的人吗? 还有,青鸟那家伙…… 不,不对,青鸟应该不是随随便便炫耀那种事情的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我回头问问,别过早下定论。这里先拒绝乔甘草。 “免了。” “为什么啊!到嘴的肉都不吃,你还是男人吗?” “我对人类不感兴趣。”我说,“还有别不动声色地挨过来,我怕青鸟误会,你这个色女。” “居然说我是色女!” “没别的事我就要回家了,色女。” “还说了两遍!”她大惊失色,旋即端正了表情,“嗯,其实还有别的事……不对,那才是正事啊!” 我也感觉玩笑话开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多就要过火了,便也认真起来,“什么事?” 接着,我又补充,“还有,你之前说报恩什么的,但昨天你不是从异空间里救了我和青鸟吗?那样就算扯平了。” “好,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那么我们也算是过命之交了,以后便无需再客套。”她笑着说,接着继续,“这件事与我的弟弟有关系,我认为他正处于危险之中,所以想要帮帮他。” “危险是指?”我问。 “嗯……我的弟弟是个比较特殊的人,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她整理了下措辞,“先从我家庭开始说起吧。我家和尉迟家一样,是术士家族。但要说哪里不同,就是后者仍然在正常地延续,而我家则人才凋敝,这一代就只有我父亲是术士了。” 她所说的尉迟家,就是青鸟母亲那边的家族,而青鸟的阮姓则是跟父亲的。 我继续听她解释。 “我父亲想要索性让家里的术士传承断在自己这一代。因为就算成为了术士,很多人也都不得善终,最后还是会因卷入这样那样的隐秘事件而死去。只是他仍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有时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犹豫是否真的要断绝自家术士传承。”她说,“与此同时,他又是个重男轻女的人,而我母亲则对他悉听尊便。因此在生下我、发现我是个女孩之后,他就把家里的术士传承全部教给我了。” “等等……”我有点糊涂了,“这是个什么逻辑?” “可能是觉得我嫁出去之后就不算是自家人了吧,而要是把术士传承给了我,起码在术士传承方面又不算是完全断了。正好我的觉察力也天生比较高,算是适合接受传承。”她说,“本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在我十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他们对弟弟的态度与我完全不一样,虽然弟弟的觉察力明显比我更高,更加适合接受术士传承,但他们完全没有动过那方面的心思,教育给他的也完全都是正常的世界观。” 我听懂了这个做法,“只要世界观与世俗社会的主流维持一致,哪怕是高觉察力的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遇到隐秘事件。” “对。”她点头,“随着我越来越懂事,就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在他们看来无足轻重。之后经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在十六岁那年就与他们断绝关系,自己独立出来了,后来还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掉了。当然,不是法律上断绝关系,他们老了我还是给他们养老的,毕竟再怎么说他们也把我养大了。” 她继续说,“虽然我和父母关系很差,但和弟弟关系还是很好的。我偶尔会约他出来陪我玩,呃不对……是我陪他玩。总而言之,最近我从他口中听来了一些不妙的消息,所以想要帮帮他。” “原来如此……”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一道少年的身影,“你说的弟弟……莫非是指乔安。” 乔安和乔甘草一个姓,符合高觉察力这个特点,说是比乔甘草小十岁好像也差不多。 连续有三处对上了,我顺理成章地有了这个推测。 “你……你知道?”乔甘草吃惊道,“是青鸟跟你聊到的吗?” “你说自己改了名字,但姓倒是没改啊。”我说。 她理所当然地说:“乔这个姓不是挺好的嘛,很有女主角的感觉。要是姓牛姓马我就改了。” “你这么说对姓牛姓马的人也太不礼貌了吧……”我说,“那么,你的弟弟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难道是校园怪谈事件?但那起事件已经被我解决了。 然而乔甘草说出来的话语,还是出乎了我的预料,“他说,他最近总是能够感觉到可疑的目光。” 42 窥伺之人 乔安最近感受到了可疑的目光?一听到这句话,我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便是自己在学校里消灭恶魔之后觉察到的神秘目光。 难道他感受到的,和我觉察到的,是同一个人的目光? “乔安有着非比寻常的觉察力,既然他说是有人在看着他,那就肯定是被人看着了。”乔甘草这么对我说,“而且他还说,每当被那目光看着,他就觉得毛骨悚然,好像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他是在哪里觉察到那目光的?”我问,“是在学校里面吗?” “不,是在家里。”她说,“准确地说,是在回到小区里之后,还有坐在窗边做作业的时候。他做作业时用的桌子就放在卧室的窗边,要是有人站在楼下,是能够看到他的。” “他有看到过是谁在看他吗?” “没有。而且……”她面露严肃之色,“我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也特地去他家附近搜索过很多遍,却依旧没有发现是谁在附近偷窥他。” 接着,她还补充,“当然,偷窥者也有可能是潜入了乔安的生活空间,利用了灯下黑心理,这才避免了被我发现。所以我还特地在乔安家和卧室里偷偷地设置了很多监控摄像头,却还是发现不了偷窥者到底在哪里。” 我听完之后差点说不出话来,“你弟弟觉察到的可疑的目光其实就是指你吧?” 她言之凿凿地否认道:“怎么可能?我那分明是可信的目光!” 我感觉自己对于乔甘草的印象愈发崩坏了。 不过既然连她都搜索不出来偷窥者,那就说明偷窥者肯定不是一般人。她虽说没什么战斗力,却好歹也是术士,偷窥者要是没有基于灵性的隐藏力,要避开术士的搜索是千难万难。 假设注视我的目光和注视乔安的目光有着相同的源头,那么我和乔安的共同处又是哪里呢?是同样经历过怪谈事件吗?在经历过怪谈之后时不时从黑暗角落里感受到可疑的目光……这似乎也很有怪谈的风味,但怪谈事件的恶魔明明已经被我解决了,是还有其他的内幕吗? “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告诉我?”我问。 “昨天都八点半了,乔安说那目光每次在八点钟之前就会退去,所以我觉得要拜托你去抓人的话,还是今天比较好。”乔甘草说,“然后……条件允许的话,这件事还是不要惊动乔安为好。” “为了不让他意识到隐秘世界?” “是的。虽说父母对我们差别对待这件事令我非常不爽,但我也希望乔安能度过和平的人生,而非动辄就被卷入危险的事件里去。”说到这里,她又叹息,“不过最近也越来越不容易了,你看,最近不是有人在网络上散播恶魔知识吗?那些知识,一般人看到了也绝对不会放在心上,但觉察力高的人看到了就会本能地意识到那是真实有效的。他还在学校里面有些朋友,成天交流什么怪谈、黑魔法、炼金术什么的……那些普通的爱好者只会接触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识,但如果是乔安……” 我在初中的时候也喜欢怪谈,还有黑魔法和炼金术,或者风水和道教符箓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越是听,越是怀疑乔安会不会就是怪谈事件可能存在的内幕。一个天生高觉察力的、对于怪谈和黑魔法感兴趣的、向往非常识生活的少年,再加上如今在网络上散播的恶魔知识和发生在校园内部的怪谈事件与恶魔……线索实在是过于配套,但旋即想到乔安对着我毫无恶意的目光,我又难以说服自己接受那种怀疑。 “如果你是那样的打算,那么我就得先提醒你。”我说,“乔安已经接触过隐秘事件了。” “什么!”乔甘草大吃一惊。 我将乔安接触怪谈事件的经过与她说了一遍。 “怎么会……”她非常失落,“他为什么没跟我说过……” 假设乔安仅仅是被卷入者,那么他一定是因为害怕吧。 遇到了如此恐怖之事却无法对任何人倾诉衷肠,哪怕跟别人说了别人也只会像被催眠了一样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一定已经与很多人说过了,却都毫无用处。明明身处于喧闹的人群之中,却好像只有自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所谓的涉足隐秘世界,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有时最遥远的,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心灵上的距离。 他一定是在害怕,连亲人都对他流露出那种置若罔闻的表情。 “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吧。”我对乔甘草说,“再过不久,乔安就要放学回家了。既然偷窥者是在他家附近活动,我们就先在那里蹲守。” “嗯,好……”她勉强自己收敛情绪,站了起来。 然后我们离开餐厅,她带着我一路移动,来到了乔安家所在的楼栋附近。 此时已经过了五点钟,乔安也快要回家了。然而都等到太阳下山了,却依旧没有把他等来。 “他一直都是这么晚回家的吗?”我问。 “好像他每天放学后都会先陪他那几个朋友玩一会儿再回家。”乔甘草抱歉地说,“对不起,是我忘记了这茬,让伱久等了。能再稍微等等吗?” “没关系。”我也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但是又过了几十分钟,天都已经黑了,还是没能等来乔安的身影。 见此,乔甘草也难免担心起来,给乔安打去电话,却一遍遍地都打不通。反倒是我这里接到了电话,是青鸟打过来的。 我走到了远处的角落听她说话,她说自己下班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不了,我现在和乔甘草在一起。”我说。 “小草?你怎么和她?”她先是警觉,又自己反应了过来,“哦,她昨天好像叫你帮忙,是那個吧……算了,既然你不过来,那么我就用手机把情报发给你吧。” “情报?” “我今天一天都在追踪和调查中间人,不是说过会和你分享情报吗?我把今天的调查结果总结了下,你等会儿看看吧。”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又想起了之前乔甘草开玩笑说要跟我上床的时候提到青鸟如何如何“炫耀”我,便又多问了一句。 听完后,青鸟无语地说:“乔甘草那家伙……”她都把昵称忘记了,“她上次不是被你救了吗?所以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她私底下咨询我有没有机会跟你发展发展,我当时急了,就说我已经跟你发展了,而且还做过了……” 那也没必要具体说到我在晚上的表现如何如何吧。你当时到底是慌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口不择言啊。 青鸟告诫道:“你要当心点她!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年纪比她小的少年了。” “我也不算是少年了吧。” “在社会人看来十九岁也算是少年。”她强调道,“顺带一提,我也算是少女!” 你其实更想说后面那句话吧。 “好了,我挂了,回头再见!”说完,她便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片刻后,她把中间人的情报发送了过来,也附带了与那魅魔相关的情报。 我看了一眼在远处面露担心之色的乔甘草,又低头查看了起来。 首先是魅魔的情报,这个页数很少,所以我先看了。内容里只提到了那魅魔似乎是个外省市来的逃犯,武器是以复数受害者的脊椎骨拼接炼制而成的长鞭,实力评价比起中间人要差半个档次,而社会危害性评价则比起长时间委身于柳城黑市的中间人要更高很多。 然后是中间人的情报,这份情报的内容量就要更多,因为青鸟已经根据自己目击过的他的真面目,从安全局的档案库里锁定到了他的真名和过去的身份。 如今的他虽说是隐姓埋名于柳城黑市的中间人,在过去却是个外省市的逃犯,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变态杀人狂。 而在更久以前,准确地说,是十年之前,他非但不是术士,就连隐秘世界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本似乎过着普通的生活、做着普通的工作,旁人都评价他是个温良谦恭的男人。还有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也有着从学生时代起便关系要好的朋友。然而后来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情,他残忍地杀死了朋友一家三口。 此后的他陷入了某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疯狂,不停地流窜全国各地杀人作案,目标都是年轻的、甚至是年幼的男性。作案手法也有着极度肮脏和扭曲之处,他会先将受害者绑架起来,再为其化妆和搭配女性服饰,然后以无论谁看了都要作呕的下流方式折磨受害者,最终将其杀害。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凭借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恶魔知识摇身一变,成为了恶魔术士。 恶魔术士的特征就是力量增加速度异常快速,他藉此从对于隐秘世界一无所知的普通人,成长为了小有名气的变态杀人狂。就连青鸟曾经在某处隐秘世界的新闻里看到过他的面孔,所以昨天在目击到他的真面目之时,青鸟才会觉得有些眼熟。 上次青鸟在他的藏身处里找到的那些女性遗体,经过检查之后也发现了都是男性,只是被他以血肉法术整容成了女性外貌而已。 情报的附件里有那些遗体整容前和整容后的照片,我也是初次看到那些遗体,而在看过那些遗体整容后的面容之时,也不知怎么地,竟生出了熟悉的感觉。 我没有将这股熟悉的感觉当成单纯的错觉,而是一边深挖自己的感觉,一边凝视着那些貌似女性的脸。 看了一会儿,我将那些脸与记忆中的某张人脸对应上了。 那些脸……好像与乔安的脸有几分神似! 这个发现令我大感错愕。 乔安?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乔安?中间人的事情怎么会在这里与乔安扯上关系?但我越是看越是无法放下这种联想。 我立刻走到乔甘草那里,跟她说明了此事,再将手机给她,让她看看照片。 “如何,是不是有些像?”我问,“抱歉,或许这么说会让你先入为主。你再试着以陌生人的视角看看,这些脸是不是与乔安有几分神似。” “不,不用了,是有点像……等等!”她先是茫然,又变得着急了,“乔安到现在都没有回家,我打他电话也打不通……会不会是被中间人盯上了?他一直以来感觉到的目光其实是中间人的?他现在被中间人抓走了?” 这也是我怀疑的。 不出意外的话,中间人对受害者强行整容的时候想着的大概是其他的原型。如果原型是乔安,应该不会停留在有几分神似的层面上。 但如果要以这种相似性作为对乔安下手的依据,也不是毫无说服力。而实际上,乔安也确实被谁盯上了。 “如果中间人绑走了乔安,那么他现在会在哪里?”乔甘草急得在原地乱转,又强迫自己冷静,给自己找寻反过来的推论,“等等,等等……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或许乔安只是陪朋友玩久了而已……况且中间人之前才被青鸟找上门过,他应该已经逃离柳城,再也不敢回来了才对……” 接下来,她又试着把推论反转过来,“但如果乔安对他来说是非常符合癖好的对象,那么他有可能会冒着生死风险留下来吗?仅仅是遇到了符合癖好的对象……就会如此地豁出性命吗?” “嗯……”闻言,我也尝试着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另一个变态杀人狂的犯罪心理,“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你不要去理解啊。”她哭笑不得地说。 “但那种可能性是成立的,你是最清楚的吧?”我问。 最清楚我内心的人,既非青鸟、也非列缺,而是眼前这个心理分析师。 如果她连我过去的犯罪心理也能够明白,那么也该明白那种可能性无法忽视。 “你过去的犯罪并非基于变态心理,而是基于海妖的催眠和洗脑,那是完全不一样的。”说完,她又拿出手机,“先报告安全局吧,虽然还无法确定乔安是否被中间人抓走了,但起码要把这条线索上报,让安全局把乔安保护起来……” “等等……”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远处出现了一道十分奇怪的人影,“有人。” 上架感言 塞壬之刃要上架了。 感谢支持这本书的读者朋友们,也感谢从这本书开始成为我新编辑的子越(为什么我都润到这里了还是他!),以及感谢超级努力的我自己。 这本书的预期字数是一百万字出头,大概会在八月份九月份完本。 结局已经想好了。 当然,是个好结局,happyend,绝不发刀! 43 魅魔现身 “有人?”乔甘草连忙去看,“哪里?” “那里。”我指向了远处居民楼的天台。 那边的天台上站着一道模糊的人影,似乎只是普普通通地站着而已。但是,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他正在望向这边。确切地说,是在望向乔安家这边。那是一股相当明确的,带有窥视性念头的目光。 以我如今的视力,哪怕此时天色黑暗,又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按理说也足以看清楚那道身影的具体形貌。但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将其隐藏了,连我也只能够模模糊糊捕捉到那道身影的存在而已。我很熟悉这种隐藏力,这是基于灵性的隐藏力。那道身影多半是个术士。 为了防止被那道身影觉察到这边的注视,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住了自己的目光。 “……看不清楚。”乔甘草极力远眺,最后这么说。 我这会儿倒是联想到了其他事情,“我想……或许已经无需假设了,过去窥视乔安的,应该就是中间人没错了。” “你有什么新发现了吗?”她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我反过来问了她一句,“昨天青鸟和我陷入异空间的时候,你说自己是因为正好在附近,所以才赶过来救我们的,是吧?” “是的。” “那么你当时在附近做什么呢?” “当时是傍晚,我想找到窥视乔安的人,就在这里搜索……”说着,她恍然了,“原来如此。” “没错,就是这样。当时青鸟在发现中间人的本体之后很快就被他与魅魔联手关入异空间里,而正在异空间入口附近的伱,又在乔安家这一带……”我说,“换句话说,中间人的本体在被青鸟发现之前,也在乔安家的附近。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他在这里窥视乔安……”她念道,“原来我正好在异空间入口附近并不是偶然……” 紧接着,她又问,“但等等,那边在窥视的是中间人吗?如果乔安已经被他捉住了……那他还站在那边窥视个什么劲啊?” “或许乔安是被卷入其他隐秘事件了……”我联想到了在学校里窥视自己的目光。 那道目光的主人肯定不是中间人。如果中间人那种级别的术士怀有敌意地注视我,肯定会给我带来一定程度的威胁感。而那道目光的主人即使有力量也最多是条杂鱼。但哪怕是杂鱼,万一将獠牙露向乔安,也足以形成不可忽视的威胁。 乔安也真是有够倒霉,又是被卷入校园怪谈事件,又是被莫名其妙的变态杀人狂盯上,现在还可能被来历不明的目光所盯上…… 梦境里的我肯定会想“连续遇到三种超常事件怎么想都不可能”吧,但放在高觉察力者的身上,就又不是那么不可能的事情了。 “你先报告安全局,我去那边的天台上。”说完,我独自向远处的居民楼潜行过去。 没过多久,我便静悄悄地上了那边的天台,并且看到了站在天台边缘的人影。 虽然还没有看到正面,但是我已经能够凭借自己的觉察力勾勒出他正面的形貌,同时也彻底确认了他就是中间人。那是个有着四十多岁成熟面孔的男人,像是在微微摇晃的地铁上经常看到的带着疲倦表情通勤的上班族。他穿着皱皱巴巴的黑色衣服,背影几乎和夜幕融为一体,在天台的大风之中仿佛随时会被掀倒跌落的幽灵。谁能想到这种人居然是个喜欢狩猎男性的变态杀人狂呢? 但是我对他的犯罪动机持有怀疑。 情报里面显示过去的他真的是个过着相当普通人生的家伙,毫无变态犯罪心理的征兆。即使基于某些私人恩怨而将朋友一家三口赶尽杀绝,也不至于突然养成狩猎男性的嗜好才对。 或许那些犯罪都与他所获得的恶魔知识有关。恶魔喜欢变态而又堕落的杀戮,为了取悦恶魔,从中获取禁忌的力量,他这才会将许多男性装扮为有着相似面貌的女性,并且犯罪。 那相似的面貌或许也有着某种仪式性的意义。在过去,祭祀天地的古人们会用草扎成狗的形状,称之为“刍狗”,以充当动物活祭。这种欺骗性质的仪式不止是可以用在祭祀天地上,也可以用在祭祀恶魔上,但是终究比不过更加真诚的活祭。而如今,他之所以会盯上乔安,是因为乔安更加符合他心目中理想活祭品的条件吗? 我试图悄然潜行到他身后,施加以致命一击。而没走几步,我便停止了下来。虽然他还没有转过身来,但我意识到他已经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他的“目光”就像是敲入钉子一样牢牢地打在了我的身上。 “你以前在上学的时候,老师有跟你说过人与禽兽的差别吗?”他头也不回地提问。 我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踪迹,反问一句,“你觉得自己不是禽兽吗?” “我是禽兽。”他毫不犹豫地说,又话锋一转,“人都是禽兽。” “你就是这么说服自己泯灭良知的吗?”在接话的同时,我观察周围。暂时看不到魅魔的身影,是因为以乔安为目标的话,就没必要二人一组吗?这倒是个好机会。 同时,我也在思考他的话,似乎摸索到了一些他的犯罪心理。 很久以前,我听老师讲人与动物的差别在哪里,心里也很不屑,想着人不也是动物,你们成天挂在嘴边说人与动物的差别云云,沉浸在生而为人的优越感里面,显得很蠢。 而自己就没有那么傲慢的想法了,能够很清楚地把握住人就是动物的真相,颇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后来,我便从这种感觉里脱离了出来。归根结底,自然界从来不会定义差别的有无,差别是由人定义的,就连“没有差别”这一结论也是人自己得出来的。而如果能够自己来定义人和动物有没有差别,那我肯定还是希望自己作为人类要比动物厉害那么一些些。 “动物遵循自己的欲望行事,而人能够在欲望之上制定道德,遵循道德行事。”我一边像以前的老师一样给出既陈腐又无聊的回答,一边召唤出了塞壬之刃。 “道德……你也配跟我说道德吗?”他笑着转过身来,“人行兽道便是魔。你以为加入安全局就能变人了吗,魔人李多。” 是的,归根结底,我也是禽兽,与他没有差别。禽兽与禽兽之间谈话,却将道德二字宣之于口,真是贻笑大方。 但是我还想再挣扎挣扎,想要在最后几年里,好好地做个人。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砍向了他。 中间本来还有二十多步的距离,但是弹指间便化为乌有。在我动手的同时,他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了骨头长刀,并且第一时间便进入了搏命的姿态,也就是在上次与青鸟战斗的最后呈现出来过的,疑似是向恶魔献祭寿命的形态。他全身肌肤都变得通红,身体膨胀开来,身体各处凸显出人脸一样的印记,给我带来的威胁感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像是旧骨那种水平的术士与他相比较,都显得像是软弱无力的凡夫俗子了。 但是没有用。似乎他以为在这种燃烧生命爆发的形态下,自己会有反应的时间。然而我的突进速度显然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只来得及将骨头长刀横在胸前,便被我击中。那把骨头长刀顷刻间粉碎开来,连带着他的身体都被我击飞出了天台。 他宛如离弦之箭般射入了几十米外地上摆设健身器材的地方,身体都在高速撞击下轰然陷进地里。但是,这种程度他是不会死的,青鸟说过他有着超速再生能力,哪怕负伤了也会转眼间修复完成吧,以防万一还是要摧毁他的大脑。 我从天台上一跃而下,为求以最高速度到达中间人那里,在落下的同时,我重重地踏击身后的楼房墙壁,使自己的身体像炮弹一样射出。大概有三四层楼的窗户都因这下而震碎了,虽然之后会有安全局来善后和赔偿,但是这种行为终究不可以说是毫无问题。刚才还在说自己想做个人,只怕在窗户被破坏的居民们看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顺着高速俯冲的力道,我转眼间便将斧刃挥到了几十米外中间人的面前,但是这种直线攻击终究是容易被看穿,他在地上匆忙翻滚回避了这一击,慌不择路地逃向小区外面。 我立刻追逐上去。此时小区里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路人,他似乎看到了些许希望,一边逃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喊,“别追上来!这些人都是我的人质!” 闻言,我便充分地发挥自己的道德劣势,反问他一句,“你以为这对我管用?” 他一听,居然真的就没有袭击路人了,埋头继续逃跑。 袭击路人也会拖慢他的逃跑速度,对他来说是有风险的行为,或许他是经过某些权衡才放弃的吧。这叫我暗暗地松了口气,如果他突然从路边随便抓了个人过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几秒钟,我便追到了他的身后攻击。他连忙转身用骨头长刀格挡——刚才被击碎了的武器现在又出来了,看来这骨头长刀是某种能够反复召唤的武器。坚固度也相当优秀,虽然面对塞壬之刃只是一击就粉碎了,但也算是成功地达成了保护主人的使命。中间人仅仅是胸膛撕裂开来一道能够看到骨头的皮肉伤,同时被击退出去,却并未伤及脏腑。 他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脸色剧烈变化。 “你居然真的恢复了力量……为什么要对付我,是因为安全局的命令吗?”他恼火地问,“还是说为了保护那个男孩?他一直都没有回家,果然是被你们支走了吗?” 看来乔安没有回家也不接电话,果然不是他搞的鬼,而是另有意外。 至于我之所以要对付中间人,一方面是为了除暴安良,另一方面是为了得到他灵体碎片里蕴含的记忆。但是这些话语,要么是告诉他了也不会被相信,要么是暴露之后只会对自己不利。我索性以问题回应问题,“你又是为什么要盯上他?是为了你的变态癖好吗,还是说……是为了向恶魔发起某种堕落的献祭?” “变态癖好?堕落献祭?这些分明是你魔人李多最喜欢干的事情吧。”他冷笑连连,“你与那海妖无数遍地交欢,为了那海妖无数遍地杀人,哪怕是放在我们恶魔术士里面,也称得上是变态与堕落至极了。” “你作为黑市中间人潜伏多年又是为了什么?是在柳城的黑市里有某种长线的阴谋规划吗?”我此刻所说的,也是青鸟一直以来的疑问。 但是,虽说我与眼前的中间人交流不多,也隐约地觉察出了他的真实品性。青鸟在战斗之外的觉察力要比我更加敏锐,但有些事情她看不出来,我却看得出来。或许是因为我也有着龌龊的灵魂,所以对于同样龌龊的灵魂有着一些不足为他人道的本能把握吧。 “难不成……你完全没有任何阴谋。”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也觉得有些武断,却还是顺着心中的觉察,自然而然地说了下去,“以你的力量,哪怕在某些厉害组织里也足以得到地位,但你之所以屈居于小小的黑市中间人这一立场,是因为……你喜欢与弱者相处?或者说,你喜欢充满弱者的环境,喜欢在这个环境里蹂躏弱者?” “哼……那又如何?”结果我还真的说中了,他的反应告诉我,他在黑市里潜伏多年的动机真的就是那么简单。 “强者就是要蹂躏弱者!人之所以要努力变强,就是为了能够蹂躏比自己弱小的人!”他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不可以蹂躏弱者,为什么还要成为变强?难道你也想要像那些正人君子说的一样,说什么向更强者拔刀才是荣耀,反之就是耻辱?笑话!向更强者拔刀那么好,那为什么还要变强,只要不变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能够给自己提供荣耀的人不是吗!” 听他把这些歪理讲得如此理直气壮,我竟差点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了。 话音刚落,他索性向我投射出骨头长刀,自己则趁机转身跑入了路旁的小巷里。 我反手击碎这把长刀,也追入小巷之中。 但就在这时,从小巷里走出来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外表异常美丽,以至于显得不似人类。而中间人则在更远处停止下来,往我这边观望了过来。 我立即意识到,这个女人就是青鸟提到的魅魔。 魅魔对我流露出了微笑,随着这一笑,一股灵性波动散发开来。 她对我使用了魅惑! 44 再入异空间 这个魅魔早不出来晚不出来,为什么偏偏是在这种时刻出来?是因为中间人在意识到我接近的时候用某种方法联络到了身在远处的她吗?如果是这样那也来得太快了。或者是本来就在附近待机,而中间人则在逃跑的时候特地将我引来此处?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种问题似乎已经无济于事了,我必须设法对付她的魅惑。 青鸟认定我对于魅魔极度缺乏免疫力,我也无法信心十足地否定这件事情,因此对于魅魔抱有深深的忌惮。然而在忌惮的同时,我会不会也在内心的阴暗角落有所期待呢?无论如何我也是个男人,对于魅魔这种时常出现在男性幻想里,以男性作为猎物,宛如罂粟花般危险而又罪恶,同时美丽的奇幻生物,有着某些秘而不宣的细微念想。 在我的眼前,这个魅魔此刻正是释放出了自己的魅惑波动。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她的身上似乎传递过来了致命的芬芳和热度,前凸后翘的身材引人犯罪。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屈服于她…… 完全没有屈服于她。 我以自己都意外的旁观者心态冷眼看着她拙劣的表演。 她虽说只是微微一笑,却巧妙活用小巷的光影和自己肢体的细微动作,营造出来了一股连最坚固的心防也会被其从细小缝隙处渗透的煽情氛围。不要说是男性了,只怕就连女性也会被瞬间勾起强烈的欲情吧。我好歹也是有着正常的审美观念,这种程度的事情我是能够看出来的。煽动的动作、魅惑的吐息、深谙人性弱点的举止……站在我眼前的她配合这份魅惑之力,任何男性和女性都会被其侵占心房,视其为完美的梦中情人,要陷入疯狂般地与她彻夜交欢,哪怕在一夜情之后会立刻死亡也不足惜。如果对于人性没有深入骨髓的理解,一定做不到这等程度的魅惑。 但反过来说,能够如此深刻地洞察人性,并且趁虚而入,这正是她拥有浓郁人性的铁证。 这个魅魔明明流淌着非人之血,却表现得过于像是个完美的女“人”,看得我都阳痿了。 “我说……”两秒后,她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不对劲,尴尬地问,“你不觉得我很美丽,很动人……很想要和我交欢吗?” “完全不想。”我直接回答,同时劈出了塞壬之刃。 尽管青鸟给了我反魅惑护符,却似乎没有派上用场的机会了。 魅魔看上去陷入了非常强烈的动摇,脸上充满迷茫,但是面对攻击,身体依旧是反射性地拿出了武器。是在情报里面有提到的人类脊椎骨拼接而成的白色长鞭。只是一击,这骨鞭便被劈得四散瓦解,却还是勉强防御住了。她另一只手也现出骨鞭,同时紧紧地盯住了我的武器。我趁其不备狠狠地踢中她的腹部,将其轰入了旁边的建筑物里。 远处的中间人见势不妙,已经转身逃跑了。没有时间继续料理魅魔,首要目标终究还是中间人。我立刻全速追逐上去,而以他的速度也无法逃离我的追击。但是,当我从巷子的另外一边出口追逐出去,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了,他却突然在途中回过身来,手里出现了一面小小的镜子。 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上次青鸟在追杀中间人的时候,是魅魔拿出了镜子,与本来就放在场地上的等身镜相配合,将青鸟关入了异空间内部。 此刻我的身后没有那种等身镜,不过……我试着用觉察力感知身后,尽管没有用目光扫向后方,却依旧能够“看”到后方远处的魅魔已经拖着重伤的躯体从破碎的墙壁里走了出来,并且也拿出了镜子,要向我这边对准。 这个招数相当阴险,并且难以躲避。因为我这里需要移动身体,他们却只需要校准镜子就可以了。但即使如此,以我的速度或许还可以应对吧。实际上当我全速向侧面躲避时,也一时地避开了两面镜子的合围。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个招数的不讲道理之处。 当我避开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意外地扫到了从远处的角落里走出来的“第三个人,【盗墓小.说.网最’新。首,发,最,快,更,新,www.daomutxt.cc】”。 依旧是中间人,很可能我之前对付的只是分身,而那边则是本体。此刻他的胸膛处也有我造成的撕裂伤口,而他手里竟也拿着一面镜子,对准我照了过来。另外一边的中间人也转动镜子的角度,完成了合围。 两面镜子互相映射,形成了一条仿佛无限循环的回廊。 明明镜面的尺寸是那么小,距离我又是那么远,我的视野和意识却在一时之间被那无限的回廊占据填满,连思考都无法思考。 或许是经过了很长时间,又或许是弹指之间,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像是某处有着写字楼风格的走廊里。地上散落着纸团等垃圾,看不到中间人或者魅魔的踪影。 我被关入异空间了。 —— 即使重新复盘先前的经历,我也找不到突破的方法。 没想到在那时会出现第三面镜子……不,如果充分发挥想象力,也不是完全无法预料。但是出现第三面镜子也过于犯规了,对付两面镜子和对付三面镜子的难度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如果说两个点能够形成线,三个点就能够形成平面了。虽然在具体实践的时候他们依旧要设法仅仅将其中两面镜子形成的线对准我,也不是说把人围住就可以了,但要从那个包围里面突破出去依旧是千难万难。 这要是再增加几面镜子,岂不是连列缺都无处可逃了?但换成经验丰富的列缺的话,或许也有从这处异空间里逃脱的相关知识吧。 也不知道那些镜子是特殊的物品,还是说仅仅是普通的镜子结合了特殊的法术。 此刻我正在努力地探索这片异空间,已经从刚才的写字楼走廊里推开其中一扇门,来到了另外一处像是废弃游戏厅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荒废的室内空间,即使击穿墙壁也无法到达像是室外的地方,而仅仅是其他截然不同的室内空间而已。 因为有了上次逃脱异空间的经验,所以我也不是毫无思路。只要找到作为异空间出口钥匙的镜子就可以了。那镜子分成两半碎片,必须要在这不知道多少室内空间的异空间里搜寻凑齐。而问题在于我和乔甘草不同,没有快速找到镜子碎片的技术。 作为施法者的中间人肯定也像是上次一样被困了进来,但是他毫无疑问会以比我更快的速度逃脱异空间。 要指望外部的救援吗?坦白说,我对此难以指望。因为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施法的仅仅是中间人及其分身,也就是说魅魔还留在现实世界里。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安全局有人能够将关闭不久的异空间入口重新打开,因此难保魅魔不会有什么“其他动作”。比如说,对着那个异空间入口做些处理,使其变得再也无法从外部重新打开。 说起来,我知道中间人的目标是乔安,但是那个魅魔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她是基于什么动机才会与中间人为伍? 正当我一边沉浸于思索,一边海底捞针地搜寻镜子碎片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开门的动静,有谁进入了这处废弃游戏厅。 是栖息在这片异空间里的恶魔吗?还是说……是中间人? 我收敛自己的所有气息,将身体隐藏在了旁边的街机后,然后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远处的安全通道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两个人——不是中间人及其分身,而是一对男孩女孩。 两人都是学生,分别穿着黑色和白色的校服,而且像是在地上摸爬滚打过一样很是狼狈。 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居然是乔安,而另外一人则是个不认识的女生。两人都带着畏畏缩缩的表情站在门后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就像是误入鬼屋的普通人一样,唯恐暗处潜伏着某些恐怖的东西。 为什么乔安会在这里? 他之所以没有回家也不接电话,是因为身处于异空间? 他是以什么方法进入这片异空间的?是有意进入,还是误入? 我被这变化打得措手不及,满是疑惑。稍微观望一会儿,乔安和女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进了游戏厅里,这反应完全就是误入异空间的一般人。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现身,询问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此地。 当他们看到我身影的时候,女生吓得差点尖叫出来,乔安也是大吃一惊,接着流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李——李……”好像是想要喊我的名字,却可能只记住了姓,又或者觉得直呼其名不礼貌,便尴尬在了原地。 “没关系,叫我李多就好。”我对他这么说,又对女生说,“你也是。” 我已经不想再报出任塞那个代号了。反正乔安也听过我的真名。 女生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乔安,而后者则全身都放松下来,尽管此刻仍然身处于非常危险的异空间里,他却好像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生天一样,用着绝处逢生般的喜悦声音问:“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 “这倒是与伱有关。”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意思,而且这也不算是说谎。 他惊喜地问:“难道是来救我的吗?” “比起这个……”我说,“你是怎么进入这种地方吗?能告诉我来龙去脉吗?” “这……”他显得苦涩。 “不能告诉我吗?” “不,只是说来话长……” “没事,这里看上去没有恶魔,你可以细细说来。”我说,“就算有恶魔出来,我也会保护你们两个。” “你能保护我们?”旁边的女生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乔安便笃定地说:“他能。” 他以充满信赖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向我述说。 他此时说出来的来龙去脉,既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这片异空间,也顺带解释了校园怪谈事件的内幕。 作为发生在我母校的内幕,以我本人经历的风风雨雨来说,颇有些简陋,以至于令人觉得“只有这种程度吗”;但是对于校园怪谈本身来说,又是个说得过去的缘由;而对于乔安自己来说,这或许是他这辈子也无法忘却的离奇事件。 首先解明当时我在学校里感受到的目光吧,那道目光的主人其实是乔安在学校里的怪谈兴趣小组的组长,同时也是高年级的学长。而这个兴趣小组乔安白天也对我说过,是一些学生私底下搞的。并且就如同乔甘草提及的一样,乔安他们不止是在学校里研究怪谈故事而已,还喜欢研究黑魔法和炼金术等神秘学知识。 这种离经叛道的爱好往往无法开花结果,并且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淡忘。但是有些高觉察力的人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摸索到真正的秘密知识,尤其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不知道是谁在网络上传播恶魔知识,使得这种可能性大大地增加。 私密兴趣小组的集会时间是在放学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会瞒着老师和其他同学的目光偷偷地集中在操场旁边的闲置活动室里,或许这种秘密主义的氛围也是令正处于叛逆期的他们喜欢这种集会的原因之一。像是乔安这样平素在父母老师面前乖巧懂事的孩子也难免有着此类不可告人的冲动。 不过最近的他反而不太想见那些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他明明遇到了真正的怪谈事件和怪物,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些朋友正常沟通。这个本来就是虚有其表的兴趣小组,此时也显得愈发虚有其表。话虽如此,他也无法下定决心与朋友们断开关系,到头来还是拖拖拉拉地来到了活动室里。 一走进去,他就注意到了不对劲。只见他那个学长在活动室里摆了一根又一根蜡烛,点燃了味道刺鼻的香料。周围还有几个同学在帮忙做其他布置,并且拉上窗帘。学长还在地板上展开白色的桌布,用像是动物血一样的颜料在桌布上描绘诡异的黑魔法风格的法阵。 只是看到这个法阵,乔安便反射性地觉察到了这里面蕴含着某种黑暗的漩涡,就像是教学楼里那扇不存在的门一样,会把人带进不存在的空间里去。 45 冥界的食物 乔安立刻就去质问学长关于那法阵的事情。后者听了却是一言不发,他这时候也画完了法阵的最后一笔,接着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要把门关闭上。 见状,乔安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撞了过去。 然而他的身体比起普通男生还要瘦弱,相对地,学长却长得人高马大。在乔安的记忆中,学长体育成绩卓越,文化课分数也门门漂亮,待人处事更是谦恭有礼,是备受老师和长辈们表扬和期望的,宛如教科书般的优等生。 而此刻的他却从头到脚都流露出来粗暴冰冷的气质,胳膊一抡便将乔安扫倒在地。其他还在活动室里做布置的学生见了这边的动静,也纷纷停下手来,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接着,学长把门关闭上了。这一刻,乔安感觉到自己所处的这片活动室的空间倏然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变化。明明眼前的景色毫无变化,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又被困入了那片怪谈的异空间,仿佛有股寒气在沿着自己的尾椎骨直直往上窜。而这种无形剧变的源头毫无疑问是那个法阵。 他捂着脸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再度质问,“那个法阵是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学长笑道:“只是普通的转运仪式而已,是今天的活动。” “你就是这么欺骗他们的吗?”乔安愤怒地问。其他同学听了更是莫名其妙。 “乔安……”学长收敛起了笑容,“今天中午那个男的是谁?我看到他把学校里的恶魔杀死了,他是从国家负责处理恶魔的部门来的吗?是你喊来的?” “伱怎么会知道那个怪物……” “我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以学校里的怪谈为媒介召唤的恶魔。”他说,“既然你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反正他不可能追到这片异空间里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活动室里有个女生不安地问,“这不是个普通的游戏吗?” “游戏?哼……”学长像是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或者,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与自己共处一室的同学们,“我与你们这些……一边期待着一股暴风般的外力摧毁自己的生活、一边循规蹈矩地过日子的家伙不一样,我要自己迈出这一步。” 乔安强迫自己冷静,然后问:“你要做什么?”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说,“反正在这片谁都管不到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传出去。死在隐秘事件里的你们也很快会被社会所遗忘,而我则会成为术士,迎来自己的新人生。” 说完,他便打开了身边的门。而这次,门外的景色却已经大变。活动室外本该是走廊,此时却成了荒废的美术馆。 他们所有人都来到了这片异空间的内部。 “——然后呢?”听乔安说到这里,我问,“他之后又做了什么?” 乔安说:“他之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死了。” 我接下来又问了乔安一些问题,结合自己手头上的线索,大致上摸索出了事情的全貌。 乔安的学长大概是意外接触到了网络上流传的恶魔知识,而他本人则对于恶魔知识里描述的种种力量心生向往,想要掌握这股力量。 学校里的怪谈恶魔是他对秘密知识的实验,在验证秘密知识的真实性之后,他便想要更进一步。但是说到要在恶魔知识的道路上更进一步,无非就是将活人献祭给恶魔以换取力量。 然而他肯定有想过对于活人动杀手的风险,如果在得到力量之后又被治安组织抓到那便是得不偿失,尤其是在目击到我杀死恶魔的场面之后,他就更是确信了这点。因此他想要将杀人地点转移到“谁都管不到的地方”,也就是异空间。 最令人意外的也是这点,他居然掌握着进入这片异空间的方法,而这种方法也肯定是记录在网络上流传的恶魔知识里的。 再联想到这片异空间里的恶魔尤其多,似乎在“恶魔”这一要素上,也确实存在着重合点。不知道安全局方面对于此事又把握了多少呢?至少青鸟和乔甘草对于此事是缺乏了解的,我之后得去问问列缺。 言归正传,虽然不知道乔安的学长本来打算以何种流程献祭自己那些同学,但是他显然错估了这片异空间的危险性和复杂性。他之后也确实找到了恶魔并与其沟通,而恶魔也确实神秘地安分下来,倾听他的话语。但是出现在他面前的恶魔不止是一头。当他还在对着其中一头努力沟通的时候,其他恶魔直接对着那些同学大开杀戒,对他本人也是一视同仁。 作为此前还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并且备受父母师长瞩目的优等生,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才狠下心来将自己的同学们送到了恶魔的面前?现在要问这些也已经为时过晚,留在乔安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桩冷酷的事实而已。 他亲手将丧尸放入了自己的校园生活里,然后被丧尸吞噬了。 之后,乔安他们连忙逃跑和躲藏,却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最终只剩下了乔安和他身边的女生。 “慢着……”我说,“三天?你们在这里已经有三天了?” “只是大概的估计而已,也有可能是两天,不,说不定是一天……”说着,乔安自己也糊涂了。 看来他的时间感觉已经混乱了。我又问:“你们的手机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电了。”他摇头。 手机确实能够作为计时工具锚定自己在异空间里的时间感觉,但前提是自己的时间感觉还没有错乱。如果拖延到完全算不清楚过去多久的时候再去看手机,那就已经来不及了。乔安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倒是怪罪不得他们。 但此刻我最忧虑的还是另一件事,“你们……既然你们觉得已经过去了三天,那么吃的又是什么?” “是在这里捡来的东西。”女生说,“比如说上次经过了个像是公司办公区的地方,虽然还是看不到人影,但是在工位上能够找到零食和水。” 乔安补充,“我们为了避免遇到怪物……为了避免遇到恶魔,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躲藏。别说是出去了,连发出声音都不敢。但那样无法解决饿肚子,所以就只好外出搜寻食物。” 难怪他们能在这种鬼地方求生那么久。虽然在这里会频繁地遇到恶魔,但那是因为我频繁移动;反过来说,只要不移动,遇敌率就会极大幅度地降低。 “那个……我们吃这里的东西真的好吗?”乔安不安地问,“虽然是非吃不可,但是在这种地方捡到的东西……” 经过权衡之后,我还是告诉了他们实情:这里的食物和水都是不能吃的。 自从昨天经历过异空间冒险之后,我便恶补了安全局常识教材里与异空间相关的文本,因此便了解到了这个知识。当然,这条常识哪怕是作为术士门外汉的我也是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但这里还是先采取教材里的说法吧。 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异空间里的物质,或者准确地说,此类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异空间里的物质,一旦转移到现实世界,就会如同幻觉般消失不见。 因此,如果吃了这种食物和水,从中吸收营养物质化为自己的血肉和水分,那么在回归现实世界之后,那部分血肉和水分就会直接消失。如果这是发生在皮肉里倒还好,如果是发生在大脑和重要器官里,结局自不用说。 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传说里也有过隐喻这条知识的禁忌说法。比如说,冥界的食物是不可以吃的,否则就会永远被留在冥界里。古希腊神话里的珀耳塞福涅就是因为受哈迪斯欺骗吃了冥界的石榴籽而必须在一年里的一半时间留在冥界,她在后来也以相同思路在冥界设宴款待普绪克公主,却没能成功陷害后者;而日本神话里的伊邪那美则在黄泉里吃下了更多东西,因而再也无法回归现世。 神话传说往往是历史的抽象回响,反映了古代人的思想结果和变迁。在古代,强势部族征服了弱势部族,弱势部族的神灵就会沦为强势部族神话里神灵的妻妾、从属,或者被征讨的魔物;而不能够吃冥界食物的禁忌,也反映了古代人对于异空间的某些认知。 如果说恐怖谷效应是刻印在基因里的隐秘传承,那么神话传说就是刻印在文化里的隐秘传承,是少数觉察力低的人也能够接触和认知到的“隐秘知识”。 “怎么这样……”乔安和女生听后脸色惨白,前者连忙询问,“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这件事需要回去咨询我身后的组织。”我摇头,“但你们是暂时不能离开这片异空间了。” 我想这条规则应该不至于是绝对无法突破的才对。 说到底,灵体和灵性也是物质和能量,但我上次从这处异空间里杀死恶魔所得到的灵体碎片也都能够被塞壬之刃吸收并且带到外界。 而且如果只要是这里的物质就都不能够吸收,那么空气又要如何解释呢?我和青鸟,以及乔甘草,上次都在这里呼吸了那么久,出去之后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 应该有着某种绕过这种禁忌的办法……但这个办法具体是什么,就又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 女生还在疑惑我身后的组织,而乔安则向她解释了我来自于国家部门,又强自镇定地问:“也就是说,还是要先恢复与外界的联络手段,或者至少先让你出去……要怎么做?” “要打开这片异空间的出口,需要钥匙。”说到这里,我又描述了镜子碎片的外形。如果之后在搜寻镜子碎片的时候能够借助到他们的眼睛,那么效率就会上升一些。 最好在中间人之前找到镜子碎片。乔甘草有说过,离开这片异空间的钥匙在同一时间只存在一个,第二个要在第一个消耗之后才能够找到。如果我拿着其中一半,那么中间人就会为了离开异空间而不得不主动找我——前提是他没有其他离开异空间的方法。 不过,那样真的好吗?我现在也需要保护乔安和女生,这样会不会为他们带来危险? 或许我也没有必要指望抢先找到镜子碎片,以中间人的速度,这会儿大概已经找齐碎片,扬长而去了。 然而……乔安接下来的行为,出乎了我的预料。 他在听完描述之后,竟是立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物品。看那个外形,正是我苦寻而不得的镜子碎片。 他满眼期待地问:“是这个东西吗?” “你居然有?”我吃惊。 “这是我在逃跑的路上发现的东西。”他解释,“一看到这个东西,就总是放心不下,所以我捡了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原来如此……”尽管听上去相当含糊,但我相信了。 这也是高觉察力的优势,更加容易在危险重重的地方找到活路,或者在面对难题的时候以奇妙的直觉找到攻略方法。上次他被困入怪谈异空间的时候,也是凭借着自己的觉察力强行观测出了本来已经消失的出口,从而逃离异空间;这次他也是不可思议地找到了逃离异空间的关键物品。莫非他有着探索异空间的天赋? “以防万一,这个东西就由你保管吧。”他主动地递给了我。旁边的女生好像想要说些什么,却忍住了。 我接过碎片,郑重地贴身存放。 不过这样就要操心如何在保护他们的同时对付中间人了。是否应该让他们先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但如果与他们分开行动,彼此对于时间的感觉不同,时间流速也会发生大大小小的差异。说不定我这里才经过数小时,他们那边就经过数天了。 还是必须近身保护才可以……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远处的墙壁轰然破碎。 一股强烈的恶意席卷过来。 46 魅惑强袭 使得墙壁轰然破碎的是一头巨大的恶魔,它悍然地撞进这个地方,并且向我们袭击了过来。 从外形来看,这头恶魔像是人类的手臂,大得近似于恐怖电影里登场的巨怪,又如同蟒蛇般在地上蜿蜒爬行,令人毛骨悚然。乔安一看到那恶魔便惊恐地叫喊:“是吃掉学长的恶魔!” 这头恶魔不止是体型巨大而已,爬行过来的速度也快得吓人。看得出来,在这片异空间登场的诸多恶魔里面,它算是强大的个体,但是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使另外两人受伤是不可能的。趁着它还没来得及拉近距离,我立刻突进到它的面前,挥出了塞壬之刃。 只是一击,巨大的恶魔便被斧头从头到尾分成两半。以对手的体积和武器的尺寸来看本来是不合理的,伤口的深度取决于武器的长度,要将巨大的敌人分成两半就需要巨大的武器。如果武器相对于敌人的身体就好像牙签一样小,那么按理说也只能造成牙签一样浅的伤口。但是灵性强大的武器有时候就是能够做到一些不讲道理的事情,只要蕴含着的力量足够强大,哪怕是小小的匕首也有可能将房屋劈成两半。 然而,在我杀死恶魔的同时,又有新的变故出现了。从废弃游戏厅的死角里突然高速射出了一道眼熟的人影,而其目标则是正在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这里的乔安。 人影正是中间人,他不知何时已经潜伏到了附近,趁着我离开乔安身边的时候出手了! 从距离上来看要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瞄准中间人,投射出了塞壬之刃。中间人不敢硬接,只好先停止动作,扭身回避塞壬之刃的投射轨道,又在回避之后再次向乔安伸手。 然后——我再度投射出了塞壬之刃。 塞壬之刃可不是投射出去之后就只能等待我亲自捡回来的武器,我随时随地都能够将其召唤回身边。 而且,或许因为现在是以自己的力量召唤,所以召唤的响应速度好像比魔人时期快了很多。再加上我如今即使武器脱手也不会失去所有力量,因此这种投射和召唤的循环,我理应能够在一秒钟里重复很多次。念及此处,我似乎有了全新的远程攻击灵感。 但现在不是实验新招数的时候,趁着中间人再度被逼退,我也终于赶到了他的近前,对其发起了近身攻击。他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我注意到,现在的他依旧是上次那种像燃烧生命一样身体膨胀扭曲的姿态。按照青鸟的说法,这是恶魔术士常见的以大量生命力、甚至是以大量寿命为代价向恶魔换取力量的底牌招数,即使他还有生命能够燃烧,按理说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复使用多次才对。但从昨天到今天,他已经连续使用三次了。明明是底牌,却当成普通技能一样使用……难不成他使用这招是不需要付出那么多代价的吗?还是说他现在用的是分身,所以就无所谓了?我感觉应该不是那样的。 另外,我现在也觉察不到魅魔的踪影,也就是说他还没有与魅魔汇合。话虽如此,他却在看到我暂时远离乔安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出手,说明他对于乔安有着超出自身理性的欲望。这又是基于什么动机?是如我最初所想的变态癖好,还是后来所想的恶魔仪式的需求? “你对乔安到底有什么企图?”我问。 “与你无关。”他冷笑,“我劝你还是乖乖把人还给我,否则就永远别想从异空间里出去。还是说,伱在等待外界的救援?没用的,魅魔已经把入口完全封闭了,这里已经与现实世界断绝。你要么是在这里饿死,要么是吃此处的食物,之后永远沦为此处的居民。” “还给你?”我反问,又说,“乔安不属于你,少把别人当成自己的东西了。” “你没有资格对我这么说,魔人李多。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吗?”他说,“无论原本是属于谁的,只要落到我这里,那就是我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他主动反击,想要抓住我出招的破绽。 实际上无论是青鸟也好中间人也罢,战斗技巧都要比我厉害太多了。过去的我完全是仗着不死身和无限体力乱打一气,回避和格挡都是顺便做做,从未关心过体力分配问题。梦境里的我觉得魔人战斗技巧厉害也仅仅是菜鸟的感想而已,现实中的我根本就是野路子。 然而速度和力量的差距依旧足以抹平技巧的劣势,中间人的反击也被我简单地格开了。而且不知为何,尽管青鸟总是说中间人有着读取杀意料敌机先的能耐,我却看不出来他有过这方面的表现。 “为什么读取不出来……”他似乎也非常困惑,咬牙地问,“你难道就没有杀意吗?” 为什么我要在处理肉块这件事上怀有杀意呢?我反射性地转过了这个念头,同时与他的目光对上了。他脸色剧变,似乎从我的目光里读取出了什么,身体也陷入了奇怪的僵直。我趁着这个机会劈碎了他的武器,并且将其击退了出去。 我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浮现的邪恶念头。 每当我以为过去自己的鬼魂已经远去之时,便总是被这种无意识的思绪所提醒。而讽刺的是,这次我居然从这种思绪里得到了益处。 “你这家伙……”他深深地喘息着,看着自己手里破碎的武器,又看向了我后方的两人,大概是想挑拨离间,“你们与其和这个魔人待在一起……” 在他说话的同时,他似乎还在做其他什么。没有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追击。然而就在斩下他头颅的前一刻,他便迅速地失去了所有生机,全身失去力气向后倒去。 他的头颅依然被我斩下了,但死因不是我的斩击,他是自杀的。 在昨天与青鸟战斗的时候他的分身也做过相同的事情,果然这也是具分身。而之所以会这么自杀,大概是因为通过上次战斗的经验教训,或者更久以前掌握的情报,知道我的塞壬之刃能够通过分身杀伤本体,所以便赶在被我杀死分身之前先让分身自己死去,以避免连累本体。 即使如此,这具分身也是他的法术所化,刚才的攻击也应该对其本体造成了打击,但无法期望形成重伤。分身在倒在地上之后很快如同泡影般消失不见了,大概是本体那边以某种紧急手段解除了分身的形体,令我无法继续鞭尸。 这是相当聪明的方法,但是,这招我已经记住了,也觉察出了破解的方法。 在分身自杀的瞬间,他会处于无防备姿态,那么就在这瞬间先将其杀死就好。如果他与我拉开距离,那么就将塞壬之刃投射出去即可。这是最简单的破解方法。 他一定也明白这是无法使用第二次的招数吧,却将其消耗在了这种地方。看来是真的非常想要乔安。 “先离开这里吧。”我对两人说。 之后,我们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两人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犹犹豫豫。我知道他们是在听闻刚才中间人的话语之后产生了某些怀疑。女生欲言又止地沉默了,或许是在顾忌。反倒是乔安主动地提问了,“刚才那个人叫你魔人……他到底是谁?魔人又是什么意思?” 我先是说明了中间人的身份和可能的目的,又直言不讳地说:“我以前是个恶贯满盈之人,现在相当于是被招安了。” “这样啊……”他声音复杂。 “你害怕我也很正常。” “不,虽然不知道你过去做了什么,但现在你在保护我们,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他十分认真地说。 “是吗。”接着,我又问,“你对于中间人为何盯上你一事有什么头绪吗?” “不,没有……”闻言,他果然也十分茫然。 突然得知自己被那种角色盯上,想必他十分害怕吧。不过,他却是看了看身边畏畏缩缩的女生,自言自语,“如果我也拥有力量……” 接着,他又看向了我,提出了上次在校园怪谈事件结束之后也有过的问题,“我也能够成为像你一样的……超凡者吗?” “很难。” 他好奇地问:“难在哪里?” “首先就难在你称呼我为‘超凡者’。”虽然很难期望乔安再以那种向往的眼光看着自己了,但我还是试着像上次一样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超凡者?” “因为你会用超自然力量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那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使用的力量,是超自然的力量呢?”我反问。 “呃……”他的反应像是被问到了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看上去一头雾水,“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或许你认为这个问题不言自明,但这就是最要害的地方。”我说。 术士和一般人之间有着诸多基本差异,觉察力的差别仅仅是其中之一,还有世界观层面的差异。 一般人在现代科学教育下形成的世界观里不存在灵体灵性的位置,因此当他们看到灵体灵性现象的时候,就会认为那是“超自然”的。但如果接受的是术士教育,就会形成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在这个世界观里,灵性就和动能、热能、势能一样,是在自然界里理所当然的能量。更加不会将灵性定义为“超自然”,而是会与其他能量一起平等视为“自然力量”。 而既然灵性并不超然,那么掌握灵性的术士也便不会自诩为“超凡者”。 为了使得术士的意识更加适合施法,术士家族会从小塑造后代的世界观;而反过来说,如果后代的世界观里连灵性的位置都没有,那么就会变得连觉察到灵性都很困难。后者就是乔安父母的教育法,故意通过这种教育令乔安远离隐秘世界。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功亏一篑了。 乔安现在要成为术士绝非易事,他错过了塑造世界观最好的儿童时期。当初尉迟家之所以不强求青鸟回归家族也是因此,不过后来青鸟依旧体现出来了非同凡响的天赋,甚至在五年内成为主力级执法术士,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完后,乔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不过他应该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之后一路上也是维持着沉默的氛围,谁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而就在这时,我们又遇到了中间人的袭击。这是我们在异空间里遇到的最后一场来自于中间人的袭击,相信他也是怀着这就是最后一场战斗的决心过来的吧。 不过严格地说,率先发动袭击的并非中间人,而是与他汇合的魅魔。 她替换并且伪装成了乔安身边的女生,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替换的。或许是趁着上次我与中间人战斗的时候,又或许是在转移地方时我的目光暂时从女生身上移开的时候。我的觉察力尽管专精于战斗,却在战斗之外的地方难免有所疏漏。直到魅魔忽然撕破伪装对我发动魅惑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敌人竟不知何时潜入到了自己的身边。 说心里话,经历了上次魅惑之后,我便对魅魔有所轻视,认为她的魅惑不过如此。但事实证明,她确实是以魅惑人心为特长的种群,仅仅失败一次,非但无法说明她的无能,还会为她下次出手增加分量。这次的她是真的酝酿出了对我有效的魅惑。 而这准备十足的魅惑则化为了巨大的梦境,将我虏获……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一片建筑物的废墟里,四周都是升起的硝烟以及倾盆大雨。抬起头便能看到厚重的铅色天空,千千万万的雨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形成了轰鸣。 这里是过去,是列缺带队抓获我的那天,“它”死去的那天。 那天,噩梦造访了我们。 又或者,是我的梦终于结束了。 一具具惨白而又熟悉的,如今的我永远也无法拥抱的肉体,从四周的废墟里缓慢地爬了出来。它们逐渐地聚集到了我的身边,要令我的肉体兴奋,要令我的灵魂沉沦。其中一具肉体在我的面前站立起来,它与我对视着,然后缓缓地展开双臂,要将我迎入那无比怀念的,黏滑而又冰凉的肉体里。 我也无意识地展开双臂,要去紧紧地拥抱住它。 忽然,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发烫。伸手一探,从里面找到了一枚烧焦残缺的护符。 是青鸟给我的反魅惑护符。 如果我受到了魅惑,这个护符就会高温发烫,并且释放出解除魅惑的力量。 但是此时的护符甚至都已经在高温中烧焦残缺了,再也无法释放出力量。 而魅惑的梦境则岿然不动地持续着。 47 欲望和廉耻 青鸟给予我的反魅惑护符对于这场魅惑之梦毫无作用。归根结底,青鸟真正的长处是战斗,而非制作护符;而魅魔的长处则是魅惑,用护符对付她就是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或许这护符用来对付魅魔的普通魅惑是有用的吧,但眼下这场梦显然是魅魔做好万分准备铆足全力的绝招,反魅惑护符顷刻间便在对抗里化为了焦炭。 不过,即使是化为了焦炭的护符,也足以使我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梦境之中了。 与此同时,我也明悟了魅魔的思路。恐怕她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我对什么异性感兴趣,但她应该是这么想的吧,无法理解也没关系,就算她不理解,我自己终究是理解的。因此她编织了这处梦境,其中会呈现出来“我自己想看的东西”。她要让我自己来魅惑自己,眼前这些肉体都是我记忆中的“它”。 但她终究是弄错了。 真正能够魅惑我的,反而是那连我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在与“它”经过的五年里,我始终分不清“它”的真心,也分不清自己的真心。 眼前这些肉体表现的都仅仅是我能够分清的东西而已,尤其是当我意识到这里是梦境之后,这些肉体看上去就更是虚有其表。里面装着的根本就不是“它”,而是我这个人无可救药的人性。 我默默地闭上了双眼,重新睁眼之时,那些肉体都消失不见了。而对面则又多出了一道黑色的人影。就像是梦境里的魔人一样,他全身都是黑色的,就像是阴影从平面化为了立体。 “你又要从梦里醒来了吗?”他居然会说话,而且发出了与我相同的声音。 “如果我在这里拖拖拉拉,中间人就要趁机杀死我了吧。”我说。 他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不会的。无论你在这场梦里过去多久,对于外界都是一瞬间。” “你以为说这种话我会相信吗?”我问,“伱是魅魔法术的化身?” “我就是你自己。你已经觉察到了吧,这场梦里只会出现你想要看到的东西。我之所以会出现,就是因为你自己不想要醒来。”他说,“同时,你也明白我说的话都是事实,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情你不可能觉察不出来。异空间里的时间流逝取决于时间感觉,而这场梦则对于这种性质加以特化了。你或许还是会死于中间人之手,但在临死前,你要在梦里停留多久都是可以的。”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蛊惑,“你不是想要在与恶敌的战斗里死去吗?眼下的局面恰到好处。魔人李多的故事早已在这场暴雨里结束了,即使续写下去也无非是狗尾续貂,不妨永远地停留在这最后一页,享受到自己厌倦为止再合上。” “那样的话,外面的两人也会死。”我说。 “同时,你会变得再也无法追回那只手……这才是你真实而又自私的想法吧?”他说,“追回那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东西又不会因此而复活。即使能够复活,你也不想回到过去的自己吧。不如留在这里,既可以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又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你其实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听从青鸟的话语,为什么要从那场梦境里醒来……如果继续做个一无所知的大学生李多该有多好。你明明能在梦境里成为猎魔人,抗击那些罪无可赦的坏人和怪物,最后在鲜花和掌声中成为你梦寐以求的英雄。当你死去的一刻,你是满足的,因为你没有做过任何有愧于自己内心的事情。”他继续说,“但是现在又如何呢?身家清白的大学生李多变成了劣迹斑斑的魔人李多,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什么罪孽深重无颜再活,什么自己没有受到洗脑全部是自愿?已经受够了,不想再折磨自己了。杀人的事情全部是被催眠被洗脑才干出来的,那些受害者也统统牙齿打碎往肚子里咽就好了,都别来找我。连安全局都无罪释放我了,那我肯定是没有错的。” 他用没有五官的面部“凝视”着我,“——这些都是你的真实想法,不是吗?” “是的,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接着说,“但是,如果说这些想法都是真实的,那么意识到这些想法的卑鄙、并且深以为耻的想法,就是虚假的东西吗?难道只有心里的欲望才是我自己的东西,心里的廉耻就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了吗?绝非如此。既然你是我自己,你就无法否认我的这些话。” “但是你不觉得这样活得很累吗?”他问,“与其如此纠葛,还不如留在梦里来得轻松。” 就如他所说,接受这种梦境的话一定会很轻松。但是我的人生绝对没有轻浮到要依赖这种东西。如果永远无法分清自己的纠葛,那么分不清也可以。那同样也是对于我的惩罚。 况且,如果要贪恋于这些虚有其表之物,那么我早已选择沉溺于塞壬的梦境。 而之所以没有沉溺,是因为我早已被更加巨大的梦境所虏获。那场孤独地走失在深夜的山林里,在银色月光的凝视下,与似人非人之物如痴如狂地交欢的怪诞之梦。 然而,无论是青鸟挽留我的梦境,还是塞壬的梦境,亦或是“它”的梦境,到头来都只有一种结果。 虽然在脑海里转过了千言万语,但最终,我只说了一句话,“梦是会醒的。” 闻言,魔人沉默了下,旋即微笑,“——你不也是能够明白的吗?” “难道你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完,便看到他倏然召唤出了黑影巨斧,向我突进劈砍过来。 我连忙以塞壬之刃格挡,就在格挡住这一击的瞬间,眼前的世界破碎了。从建筑废墟和暴雨,回到了之前的异空间里,而眼前的魔人则变成了中间人,攻击我的武器也从黑影巨斧变化为了骨头长刀。 我从梦境里醒过来了。 之前的一切都是发生在我意识内部的自问自答,“魔人”也无非是我心中的另外一段思考而已。但是,我依然愿意相信,自己是被某个人赞同,并且被其在身后轻轻地推了一把。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动?你不是把他魅惑住了吗!”中间人一边大喊,一边后退。 而魅魔则站在不远处,自乱阵脚地喊道:“他自己突破了梦境……这不可能啊!他应该看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才对,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我一边追击中间人,一边观察周围。此刻时间还是我刚刚被魅惑梦境捕捉的一刻,那个女生已经不知所踪,而乔安则还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至于中间人大概是见到我被魅惑了才现身的。 魅魔连忙拿出骨鞭向我攻击过来,而从另一个方向,又有一个中间人冲过来攻击我。那大概就是本体——我这么觉察到。 他没有选择率先绑架乔安,大概是因为即使成功绑走了,只要分身被我杀死,本体也就会死。上次的自杀方法也无法再对我用了,并且他也没有信心对我使用人质战术,所以只好先集中于我的身上……没想到又被自己的道德劣势帮到了。 但是,赢的会是我。 当魅魔的魅惑梦境战术失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输了。 事到如今哪怕三人围攻我也没用。尽管人数上的优势使得他们暂时与我势均力敌,但很快中间人分身的骨刀和魅魔的骨鞭便在与塞壬之刃的碰撞中完全破碎,局势又迅速地倒向了我。见状,魅魔似乎终于忍受不住了,大叫道:“我不要再和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打了,你爱打自己打,我要走了!” 说完,她竟落荒而逃,就此消失在了异空间的深处,再也不知去向。中间人焦急地喊道:“混账!” “你是怎么从魅惑里醒来的?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人怎么挣脱得了!”他咬牙切齿地转向了我,“那道魅惑会让你看到最符合自己欲望的东西,只要是心里有欲望的人就都会沉溺,无一例外!难道你没有欲望吗?不可能!你到底使了什么法术!” “欲望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真实想法。”我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但廉耻不也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真实想法吗?” 他似乎被击中了最敏感的痛处,“廉耻?那不过是社会后天强加的,是别人的东西!” “你之前不是也说过吗?无论原本是属于谁的,只要落到你这里,那就是你的东西了。”我说,“事到如今却想要礼仪周到地打上别人的标签原样交还给社会,你这样也算是变态杀人狂吗?” “胡说八道!”他竟疯狂起来,旁边的分身陡然爆炸化为血雾,又化为血色的幻影涌入他的身体,使他全身更加膨胀了。 旋即,他爆发力剧增,以极快的速度向我全力挥出了骨头长刀。 在异空间里,他无法继续使用将我困入异空间的战术,也无法从我的手里逃离。留给他的最后一条道路,便是赌自己的舍身一击能够将我击败。 下一刻,胜负决出。 中间人的头颅和骨头长刀一起被击碎,无头的尸体顺着惯性运动撞击到了远处的墙壁上,再也无法动弹了。 之后,我从中间人的尸体上找到了另外半块镜子碎片,再找了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将乔安他们藏了起来。然后就像是乔甘草上次所做的一样离开了异空间,并且联络了安全局前来救援他们。 之前被魅魔替换的女生是在决战场地的附近找到的。魅魔没有杀死她,或许是想要用在其他地方上吧,但那未知的盘算也不了了之了,女生也因此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负责救援两人的安全局人员是乔甘草,她在我的护卫下重新打开并进入了我回归现实世界时的出入口,用一些我看不懂的护符和道具给两人装备了起来。 “异空间里的物质虽然会在转移到现实世界之后消失,但只要以正确的方法注入足够量的灵性就能够再维持一段时间,只要在这段时间里用正常的饮食恢复身体就算是没事了。我们之所以在异空间里呼吸空气也没事,就是因为那么微量的物质,靠着人自身的灵性就能够维持住。”乔甘草这么对我解释,“当然,这种方法是有限制的。珀耳塞福涅之所以一年里能有一半的时间回归地上,就是因为她在冥界里吃的东西很少。如果人在异空间里饮食太长时间,就会完全沦为那边的居民,到时候哪怕用这种方法也无法回归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异空间的灵体和灵性到了现实世界也不会消失?” “这可是连术士们都难以取得共识的问题,但是存在着这么一种有争议性的说法。所有的灵性其实都是真灵的流出,而所有的物质则都是真灵的幻觉。灵体是由灵性组成,所以不会消失;而物质的幻觉则会因为从一场梦境转移到另一场梦境而消失。”她说,“对于真灵来说,异空间仅仅是梦境,而现实世界则是更加巨大的梦境。” “梦境吗……”我不置可否。 对于自己的姐姐居然也是术士这件事,乔安倍感震惊。而乔甘草尽管在听说弟弟身陷异空间的时候惊慌失措,此时却又显得格外沉稳,着实令人称奇佩服。之后又是一通忙活,我们重新在异空间里找到了两块镜子碎片,以此作为钥匙回归了现实世界。 在乔甘草的护符和道具的作用下,乔安和女生都没有出事。看到这里,我们也算是松了口气。但以防万一,两人必须再去安全局做更进一步的处理,并且之后一段时间还要定期体检,直到确认身体里的异空间物质全部被替换为了现实世界物质才算是真正结束。 到这里,此次事件也算是拉下帷幕了,但还留下了很多悬而未决的疑问。 例如中间人为什么对于乔安如此执着,魅魔又是出于什么动机支援中间人;更加重要的是,中间人与旧骨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联系…… 想要了解这些也很简单,直接问问中间人的记忆就好。 又是一天晚上,我再次进入了塞壬的梦境。 48 中间人 当我在塞壬的梦境里醒来的时候,人是侧躺着的。空气冰凉而又带着些许潮气,身体倒在硬实冰冷的草地上,脸颊却紧紧地贴着温暖而又柔软的东西,感觉有谁在缓慢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目光往上看,便对上了塞壬稚嫩的脸蛋和静谧的目光。 原来我依旧枕在她的大腿上,就像是上次从这场梦境里醒来时做过的一样。一股错觉油然而生,似乎这里才是现实,而现实则是我枕在她大腿上时所做的须臾之梦。 我撑起身体站立起来,周围依旧是那黑暗山林的风景,银色圆月高悬于夜幕。 塞壬也站了起来,她慢慢地抚平裙边的褶皱,接着向我汇报关于提取灵体碎片的进展。 她能够吞噬被塞壬之刃所杀害之人的灵体碎片,并且从中提取死者生前的记忆。越是新鲜的灵体碎片,提取速度越快,且完整;反之则越慢,且残缺。中间人的记忆已经提取完毕了,而旧骨的记忆仍然需要一点点时间,但也能够在我苏醒之前就解决。 “那就先看看中间人的记忆吧。”我说。 塞壬点头,对着草地伸手一招。 只见在草地上升起来一道宛如幽灵般虚无缥缈的身影,赫然是中间人。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并且纹丝不动,仿佛成了无人命令便不会活动的傀儡。 “这是中间人的记忆映射体。”塞壬解释,“如果你想要从他这里知道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询问他,他会如实回答你的所有问题;也可以直接阅读他的记忆本身,获得更多的情报。” “阅读记忆本身具体是怎么回事?” “简单地说,你会像做梦一样体验他的人生。” “听上去我似乎更加应该这么做。”我说。 中间人会如实回答我的所有问题这点虽然好,但反过来说,我必须先产生问题,才能够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而如果我要产生问题,就必须先注意到疑点。 换而言之,假设在客观上存在着某些疑点,我却在主观上没能够觉察到,那么就有可能错失一些重要的情报。 “提问”也是门高深的脑力游戏,而我的脑力仅仅是普通水准,这里还是先采取笨办法吧。 以防万一,我还是先问了一句,“阅读记忆本身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比如说……他的记忆会对我的人格造成侵蚀,什么的?” “那倒不会。诚然,这种做法由其他术士来做很可能会形成伱所说的侵蚀,但是我这里已经事先对这份记忆做过处理,并且会在你阅读记忆的过程中保驾护航。你受到记忆侵蚀的概率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她说着,又话锋一转,“但是……我其实不太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我问。 “可能会变得心情不好。”她说,“如果你在电影院里看了烂片,离席时也肯定会满腹牢骚吧。要是以沉浸视角观看,那就更是如此了。” “除此之外呢?”我追问,“没有其他的风险了吗?” “没有了。”她摇头。 “那就没问题了。”我说,“与其错过什么重要线索,不如就用这种办法来。至于心情问题,用意志力克服就好了。” 说到这里,我又问,“对了,你说体验他的人生……不会是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吧。” “当你阅读他的记忆时,可以先在心里默念自己的问题。”她说,“这样,你就会只阅读到与这个问题相关的记忆。” 我点头,走到了中间人的面前,“现在我要怎么做?” “触碰他的身体。”塞壬在我的身后说,“随便哪里都可以。” “好。”我一边默念问题,一边按住中间人的脑门。 此刻我所默念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会那么想要乔安。 在与中间人为敌的全过程里,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里,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解答。作为试手来说,我认为这个问题算是恰到好处。 但我或许也有点掉以轻心了,之后我便明白,这个问题其实关乎于他成为变态杀人狂的原始动机。而这个原始动机,则又贯穿了他的大半人生。 曾经过着正常生活的他,为什么会沦落为变态杀人狂? 这其中的缘由,以做梦般的形式,在我的面前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以下是中间人的视角) 自从成家立业之后,我便没有多少娱乐时间,每天下班后便浑身疲倦。尽管买了游戏主机放在家里,却很难抽出整块时间放松自己,反倒是朋友的儿子来串门时玩得更多。 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也很差,谩骂和冷暴力循环往复;而由于我总是在工作,女儿更加亲近妈妈,对我的态度日渐冷淡。她们,尤其是前者,把我当成了自动生钱的机器。我曾经有做过改变的努力,却架不住几次三番地失败,最终放弃了。归根结底,我与妻子也仅仅是凑合的婚姻,彼此之间没有爱情。我甚至有自己暗恋的人,在精神上无法说是对这段婚姻有多么忠诚。 因此当知晓她出轨的时候,我也毫无触动,脑海里却是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曾经接住某个轻生女孩的场景。 那是我还是学生时单恋的女同学,我认为那是自己的初恋。后来知道初恋要有两情相悦的前提,便忍不住为自己的糊涂而惭愧,心里却依旧以初恋称呼之。 初恋的外貌相当标致,家境优渥,教养之好连在坐姿站姿这种细节里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上课时臀部只占据椅子的前半面,腰背挺得笔直,听讲也全神贯注。对待同学的态度落落大方,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书纸细心裹好的书本一样整洁秀气。每当听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话,我便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但与此同时,我总觉得她隐约缺乏生命力,好像是在强撑着端正的形象。后来也证明了我的想法没有谬误,或许是家庭过于严苛的教育与青春期敏感多变的心思在交融时发生了无法预期的化学反应,我在放学回家走小路时目击到了她从高处一跃而下。然后,我毫不犹豫地接住了她。 那时学校的女生校服还是黑白混搭的上衣和长裙,她在空中坠落的姿态就像是轻盈的蝴蝶。但是再怎么看似轻盈,那也是几十斤的人,如果逞英雄地接住她,难免自己也身受重伤。后来我也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些坠楼者意外地砸死路人的新闻,但那时我运气好,仅仅是被砸到昏迷,苏醒后就在医院里了,听说是目击者叫来的救护车。之后住了一段时间医院,我便完好无损地复学了。 她也在坠落时昏迷了,我本来以为她是因为和我砸在一起才昏迷的,但也是后来才意外知晓,她其实在半空中便后悔了,害怕到失去了意识,因此非常感激当年救了自己的人。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既然有了这个后话,那就说明我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救了她的事情说出来。其实我在医院里也有过诸多想象。无论是肮脏到宛如小便池般的意淫、还是美好到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多很多……有了这份救命之恩,自己是否能够顺势与她发生恋爱关系呢?然而这份幻想在下学期复学之后便被打碎了。她在我住院期间交到了恋人,是高年级的男生。我远远地看到了她与那男生交谈时充满生命力的幸福笑容,便再也无法将自己的意淫和幻想付诸实践了。 就这么做个无名英雄吧,或者,等他们分手了我再说出真相趁虚而入。大概是怀着这种阴暗的想法,我才会总是游离在她的近处,又不敢真正地接近。 然而这种盘算也落空了,两人从学校到社会依旧形影不离。我反倒是和当年那男生阴差阳错地交了朋友,后来我在求职上遇到困难,还是他为我介绍了工作。我与这个朋友也常常相聚饮酒,畅聊职场里的种种烦恼,或者分享生活中的种种趣事。但要说无话不谈也不尽然,我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自己直到今天还对初恋怀有难以割舍的强烈情愫。 而他则时常向我庆幸,初恋对他在精神上的支持有多么至关重要。有几次他无法支撑下去,是初恋令他从灰心中重新振作。 由于家境差别悬殊,朋友和初恋的关系进展始终不顺利,但那些困难也随着初恋毅然与家里斩断联系而烟消云散。 多年后,两人终于结婚,生了个儿子,与我女儿同岁,之后也一起升入了我们当年就读的学校。虽说那是儿子,外表却随他母亲,奶白的皮肤,苗条的身材,穿上如今掩盖性征的运动服式校服,恍惚间竟感觉是看到了当年的初恋。 而与他母亲不同的是,他学习不怎么好,对游戏更加感兴趣,但是父母不给他买。有次朋友和初恋带他来串门,他意外看到了我买来的游戏主机,之后便经常找机会过来。女儿似乎暗恋他,对此乐见其成,妻子也对此默认;朋友和初恋亦不反对,因为我在辅导女儿作业的时候也会辅导他,算是半个家庭教师了。我更是从中受益,有他在场的时候,妻子与我无休止地谩骂也会暂时停歇。 但他专门来此的目的还是打游戏,每当做完作业,便要打上很多把。我有时也陪他打游戏,大概是因此在他心里留下了大朋友式的形象,他也大起胆子,频繁地捉弄我,好像是要把我也当成玩具一样,那与初恋相似的面容则多次令我失神。而在我女儿和妻子的面前,他又会迅速地恢复正经颜色,那种仿佛共享秘密般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我偶尔还会与他开玩笑,说他如果换上女生衣服,就与她母亲少女时没什么差别了,并且也试着在心里描绘着那样的他。 但是,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在朋友的儿子身上找寻初恋的踪影,无论怎么想都是异常变态之行径。然而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我对初恋的情愫是多么难以磨灭,每每从妻子那里受伤,再去与朋友和初恋交谈,我便会从初恋身上感受到她自学生时代沿袭至今的诸多美好品格。 有时看到朋友和初恋情真意切的幸福笑容,听到朋友述说初恋对于他数不清的支持,我又会毫无廉耻地意淫站在初恋身边的并非朋友,而是自己。但那种幻想既显得我猥琐,又是对朋友的背叛。为了掩饰那些肮脏阴暗的想法,我总是极力对他们表演得像是自己不输给他们一样婚姻美满。 或许真正使我无法忘怀初恋的,并不是她本身,而是与我心中的她截然相反的种种现在。 表演终究是表演,妻子对于资产永无止境的贪欲总算是令我忍无可忍,我们之间的矛盾又迎来了空前绝后的爆发。 在无比激烈的争吵和谩骂之后,我摔门而出,约朋友出来借酒消愁。 妻子似乎也有着找“朋友”消愁的想法,我的同事在外面拍到了她挽着陌生男人的手臂走入酒店里的照片。而当知晓她出轨的时候,我也毫无触动,脑海里却是鬼使神差地回忆起了曾经接住某个轻生女孩的场景。 如果当年我说了出来…… 这天晚上,我与朋友喝了个酩酊大醉。他问我是不是与妻女争吵了,我即使醉酒也习惯性地表演出婚姻美满。而他听后也信服了,借着酒意,说出了一段令我震惊至极的过往。 “……我知道当年是你接住了她,因为我就是那个帮你叫救护车的目击者。”他这么对我说,“在她醒来之后,我骗了她,说是我救的她。她说自己跳下去时也很后悔,吓到在空中就昏过去了,所以很感激救了她的人。”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知道这件事吗?” “在你出院后我很快就对她坦白了,她原谅了我,说依然愿意做我女朋友。” “那……她为什么……” “是我求她不要对你说的。因为我害怕她最后会从我身边消失。”他说,“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所以后来主动地跟你交朋友,然后想尽办法地帮助你。而现在既然你也婚姻美满,那就再好不过,我也好放心地对你坦白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冲昏我头脑的不止是酒精,也不止是狂怒,还有着更多自己也分辨不清楚的浑浊感情。 我一遍又一遍地殴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我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朋友的儿子不知何时又到我家做客了。当我颓然地打开卧室门的时候,他正在里面打游戏。见我回来,他可爱的脸蛋便绽放笑颜,接着站起来迎向了我。而我在看清楚他的瞬间,浑浑噩噩的脑子顿时愣成了白纸。 他竟穿着自己母亲还是学生时那身令人怀念的黑白裙装校服,还特地戴了及肩的假发。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姿,就像是她用包书纸细心裹好的书本一样整洁秀气。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 “怎么样,上次你说我换裙子的话肯定和妈妈差不多,我就偷偷把她以前的校服拿出来换上了。”他一边笑嘻嘻地说,一边靠近我。 我无意识地后退,从卧室里狼狈至极地退出,背部撞击到了走廊的墙壁上。而他则步步紧逼,面带困惑地凑近着我。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用食指点了点自己柔软的嘴唇,再慢慢地伸过来,最后落在了我的脸颊上。反射性地,我变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他凝视着我的反应,就像是找到了很有趣的玩具一样,流露出了宛如沉迷于恶作剧的妖精般开心的笑容。 而那正是令我的人生驶入疯狂轨道的开端。 49 中间人2 (以下是中间人的视角) 我的疯狂就是自那天开始的。 妻子对我无比激烈的谩骂和出轨,朋友的酒后吐真言,以及朋友的儿子换上初恋的裙装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天发生了太多令我无法轻易消化的事情,所以我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我竟会对朋友的儿子产生宛如初恋般的感情,他就像是出现在我暗无天日生活里的一束禁忌之光,或者是当我在炎热沙漠中千里跋涉即将渴死之际出现的一掬剧毒之水。明知道不可以,却情不自禁地将其捧在心里。 那天之后,朋友与我之间的关系陷入僵局,他似乎没有把那天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也没有再对我提及的意思,只是我们已无法再如过去般相处了。反倒是朋友的儿子与我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了很有意思的玩具,每当与我独处,便不知疲倦地戏弄我,要看我这个大人的笑话,沉浸在能够随随便便就能叫大人出糗的优越感里。尽管朋友好像不再支持儿子来我家,不过后者在自己家里很是无聊,还是有事没事就来串门找我玩耍。 被朋友的儿子如此轻视和戏弄,按理说我是应该屈辱。但是我又希望他能够换上那身裙装继续玩弄我。那令我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初恋的一颦一笑都会使我害羞得脸皮滚烫。然而我终究是成为了肮脏的大人,心里有着龌龊的思想。一天天过去,我竟逐渐无法控制内心卑鄙的恶魔。 又是一次妻子无理取闹的谩骂和争吵,她面如恶鬼地砸碎了家里的游戏主机,但我早已不再把她及其行径放在眼里了。而且此事反而刺激了我的灵感,我决定将其活用。趁此机会,我对朋友的儿子这么说,自己今后不会再买新的游戏主机,也不会再为游戏而为电脑更新硬件了。而且因为朋友不再支持他来自己家里,所以自己或许也会尊重朋友而拒绝他的来访。但如果他愿意为我做“一些事情”,那么我非但会推翻上述所有决定,甚至愿意隐瞒他的父母,秘密地给他一些额外的零花钱。 如果他在这里拒绝了,相信我的人生就不会变得那般疯狂了吧,说到底他真的有必要为了那种理由而答应我吗?然而他竟答应了,用那张因屈辱而红透了的可爱脸蛋,穿着那身美丽而又令人怀念的裙装,吞吞吐吐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这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天大的错误,我就此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之后的更多次也就成为了顺理成章。 我正在慢慢地亲手摧毁自己迄今为止构筑的一文不值的生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频繁地私会。 但是,我非但未能感到幸福和满足,反而愈发焦虑和饥渴。他其实对于那方面的事情毫无兴趣,仅仅是为了玩弄我这个大人才会换上裙装。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嗓音也在变得更加男性化,相信在不久之后身材也会更加凸显出男性的特征,而非如过去那般的中性。同时他也在愈发地疏远我,我已经记不清上次是何时看到他的笑容了。每每想到这些,我的脑浆似乎也逐渐变得浑浊而又灼热,成为了某种即使在常温中也会沸腾的粘稠物质。我越来越恐慌,恐慌于那些温热和甜美的幻象即将远去。 尤其是当女儿在家里意外目击到我们做事的画面之后,他便再也不来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意识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断裂了。 次日,一些穿着蓝色制服的人突击访问了我的公司。一定是他将事情全部说给了父母,再由他们报警的吧。早有预见的我没有被堵在公司里,及时地丢弃手机逃跑了。 但在逃跑之后,我又能再跑到哪里去呢?公司已经无法再回去了,回家也只会被抓个正着。或许应该自首,这样还有希望从轻发落,服刑之后还可以回归社会,过上尽管受尽鄙视却尚能温饱的生活。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廉耻吗? 然而我的廉耻早已从女儿亲眼目睹我与她暗恋的男生翻云覆雨的那一刻起便粉身碎骨了,现在的我仅仅是一头欲壑难填的兽物而已。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未来、没有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已经不想要再回去了。非要说自己心里还剩下什么,或许就只有自我放逐的冲动,以及歪曲膨胀的欲望而已。 都已经是这么无药可救的人生了,不如就此结束一切吧。 但在结束之前,我还想要在最后不留余地地放纵一把。当自己如此决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他最近常去的街机厅附近。或许这个决定早已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形成了,只是将其找出来费了一些时间而已。况且,自己会变成这样,大概也有他的错误在里面。 但是把责任归咎于他会不会过于寡廉鲜耻了呢?想到这里,我便在心里大声地嘲笑自己,自己怎么还在思考那种东西。这件事果然还是他的错。还有欺骗初恋的朋友,以及欺骗自己的初恋。果然全部都是他们的错。 趁着他面带不安匆匆走出来的时候,我绑架了他,然后搬运到野外监禁了起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做了什么,想必无需细说。我本以为这段放纵的时间会持续很久,至少几个月,甚至有过持续几年的心理准备,直到他再也无法令我心动。为此我还大费周章地搭建了个漏风漏雨的破烂木屋。但是短短两周后,放纵的时间便迎来了结束。浑身腥臭并且形容枯槁的他令我幻灭,最初还在诅咒我的他到后来逐渐变得宛如尸体般毫无生气,甚至或许是岁数到了,还隐约冒出了胡须,这些更是令我厌倦。 在他死后第二天,我怀着强烈的迷茫和无处宣泄的欲望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原本那个一事无成的上班族已经和朋友的儿子一起毫无悬念地死在了那处充满污秽的破烂木屋里,之后游荡在阳光下的,只是一头毫无廉耻的变态杀人犯而已。 塞壬的梦境。 在阅读过中间人的记忆之后,我总算是明白了塞壬为什么劝我还是别看为好。只是她之前用的比喻还是过于温水了。这何止是在电影院里看烂片,起码看烂片我还有权中途离席,而看这些记忆我都无法快进和跳过,只有完完整整地看过一遍才算结束。差点都要吐出来了。 那些记忆甚至都没有在中间人杀害朋友的儿子这块儿结束,后面还有很多。但介于内容芜杂,便在这里做个简单总结: 如果说他在监禁朋友的儿子之前还相当勉强算是个人,那么在杀害朋友的儿子之后便彻底沦为了兽。那两周的经历简直是把他的内心世界重塑了个遍,他用“原本的自己已经死了”这种形容倒是恰如其分。因此他也没有如同原本的自己所想那般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填满自己深不见底的欲壑而找寻起了其他的“猎物”。 他绝对不是高智商的罪犯,更加不是训练有素的罪犯,但是他符合“难以抓获的罪犯”的大多数特征。根据我的社会实践经验,如今在城市里最难抓到的并不是那些作案方法复杂而又精妙的罪犯,反倒是那些作案方法简单粗暴的罪犯。比如说在监控照顾不到的地方,对着与自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捅上一刀,接着转身就走,甚至是索性远走他乡。而他的作案方法则是在上述流程里增加了“做某些事”的环节,做完之后他也不再监禁,而是直接杀死受害者,再将遗体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遗体被发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跑去哪座城市了。 他动手的对象都是或年轻或年幼的男性,也就是在印象上更加接近“朋友的儿子”的受害者,而非更加接近“初恋”的受害者。这点却是令我不解,如果说他喜欢朋友的儿子,是由于在其身上找到了初恋的感觉,那么他后续不是更加应该对像是初恋一样的女性动手吗? 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初恋的体温,所以无法在侵害与初恋相似的女性时找到初恋的感觉,而朋友的儿子则与其相反吗?但是我看过他的记忆,他后来也去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和初恋,那时候他是有机会对初恋“做某些事”的,他却没有做,而是直接杀了。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初恋仍然存有某些美好的念头,所以才不愿意玷污吗? 还是说,他果然是在与朋友的儿子接触的那段很长的时间里,真正地扭曲为了沉迷于禁忌滋味的变态,初恋于他而言已经毫无吸引力了?大概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否则我早已从他的记忆里得到了答案。 后来的他已经失去了审视自己内心的意愿,也有可能是在逃避自己内心的某些东西,他变得愈发像是一头闻着腥味儿便毫不犹豫地、又浑浑噩噩地赶过去的丧尸。 以他为镜,我也不是不能看到自己。 在魅魔的魅惑梦境里,我对魔人是这么说的:既然欲望是自己的东西,那么廉耻也是自己的东西。但是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成立。魅惑梦境的前半段,那些如同“它”一样的肉体……假设没有青鸟的护符,我就无法意识到那是梦境,继而,我一定会就此沉溺于梦境的美好之中,再也醒不过来。 欲望和廉耻……这次的我仅仅是用廉耻战胜了对于“逃避现实”的欲望,却没有战胜对于“似人非人之物”的欲望。 那么下次呢?我依旧能够用廉耻战胜欲望吗? 我摇头驱散自己的迷茫,再度投入眼下的问题。 总而言之,这下我已经明白了中间人对乔安下手的动机。 他将自己掳掠的那些男性整容为与乔安有几分神似的面容,但其实那些男性不是与乔安神似,而是两者都与他朋友的儿子神似。恐怕在他看来乔安是万中无一的超稀有猎物吧,因此他才执着到了那种地步。甚至都没有如同以往那般直接动手,而是企图创造出美好的“邂逅”,这才有了那段时间的监视。 但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我本来怀疑他之所以会成为变态杀人狂是因为在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得到了恶魔知识,结果在刚才的记忆里只看到了他成为变态杀人狂的经过,却连恶魔知识的只鳞片爪都没有瞥到。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成为恶魔术士的?魅魔与他又是什么关系?最重要的,他与旧骨是什么关系? 这次我就不打算通过直接阅读记忆的方式摸索情报了,坦白说,刚才那些记忆着实令我有五雷轰顶之感。 “这也太变态了吧……”我用这句话作为对他记忆的总结。 却不料,这句话竟叫眼前中间人的映射体有了激烈的反应,“你这个对人外之物的肉体发情的变态,也配说我是变态?” “他有自我意识?”我转向了塞壬。 “他是从灵体碎片中提取的记忆在梦境里形成的映射体,你可以把他理解为自动对话机器人。虽然我设定他仅仅会回答问题,但有时候他会对并非疑问句的话语产生反应。大概是因为你刚才的感想被这个映射体理解为了对自己的质问吧。”说到这里,她想了想,又委婉地补充一句,“还有,我也认为在变态问题上伱不是很好对他这么评价。” “你不是我的伙伴吗?” “是的,我是你永远坚定的伙伴。”她认真到无以复加地说,“无论你是何等变态的变态,我都会无条件地接受你的一切。” “我希望你以后说这种话的时候至少先换个外貌,否则会更加显得我像个变态……”接着,我又看向了中间人,“先说说你的问题吧,你是如何得到恶魔知识的?” 他这下倒是格外老实,“是有人授予我的。” “谁?” “咬血。” 我听到了个相当陌生的名字,“咬血又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吗?混血恶魔咬血,论及凶名,那是在隐秘世界里与你不相上下的强大术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