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穿越春秋太危险 鲁襄公三十一年,周王畿洛邑郊外。 “停下!快停下!若再不停我等便要开射啦!…” 阴云密布,雷雨交加的夜色下,伴随着后面一阵阵的追讨声。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也发出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但瞬间又被天际传来的雷鸣所淹没。 马车上,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坐在驭夫的座位上,一边驾车狂奔,一边时不时往身后车厢看去。 此时车舆内共有二人,一人是仆从打扮,侧坐一旁。另一人则在其身边平躺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若玉冠,斧刻刀削,容貌倒是甚为俊朗。 但此刻却是面色惨白,好似害了一场大病一般,并是一直昏迷不醒着。且嘴里又不时发出一些侍卫怎么听也听不懂的话语。 “导师…太子殿下!不…不要…” …… 如此奋力疾驰了一夜,驾车的侍卫也早已是精疲力竭。但也是万幸,终于是趁着夜色和磅礴的大雨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天晴放明,侍卫拖着已甚是疲惫的身躯,且又来到一处小溪边,正要下车弄湿裹布给车舆内的年轻人敷上,却不料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年轻人猛然一翻而起,眼神极具骇然的看着自己。 “先生…” “你…” 李然看着眼前侍卫,四目对视,一时皆愣在了原地。 而后,脑海中的记忆便犹如潮水般涌现了出来。 李然,一名来自三十世纪的量子物理学的学生。因卷入了一场原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战乱,其导师为能够保住李然的性命,便不得不让李然加入到一场危险的实验中去——溯源工程。 他的导师是历史溯源工程的总设计师,而李然便是通过这一方式进行了穿越。 好巧不巧的是,李然这一世的祖先正好也叫李然,溯源成功,李然暂且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李然?周王室太子晋的伴读?” 随着记忆片段的不断涌入,李然对被溯源者的了解也在逐步增多。 这一世的李然乃是周王室洛邑守藏室史,也就是所谓的图书馆管理员。幼年乃是周王室的太子姬晋的同窗伴读,两人一起长大,可谓情同手足。 “然,晋此番进宫觐见母后,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晋有何不测,切记莫要寻仇。万望以天下苍生为念,勿忘你我之誓言…” “太子!” “啊!” 李然追忆至此,脑袋忽的又是一阵剧烈疼痛,好似要胀裂一般。 好一阵过后,他这才再次缓缓清醒,眼神空洞的看着车外。 “阿诺…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阿诺乃是太子晋侍卫,太子晋唯一信得过的人。 “啊......先生......你终于醒来了。也不知先生到底是得了什么恶疾,竟是这般凶险。恍恍惚惚,一阵一阵的。” “先生要喝点水么?喝完水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吧,这几日王畿内怕是不会太平,万一被那些贼人追上……” 阿诺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李然全然没听清楚。因为此刻,他脑海中的记忆正在逐渐的充盈起来。 话说周灵王的齐国姜王后为了能立自己的儿子姬贵为太子,故而意欲加害太子晋。 王宫内太子晋的人得到消息,便赶来告知太子姬晋,让其速速离开王畿。 然而正在此时,恰巧王宫之中又来人传唤,宣翌日要太子入宫议事。 太子晋思索了一夜,自知如今已是难逃一死。若是不奉诏逃跑,那便是心中有鬼,届时必可落人口实。若是奉诏,只怕亦是不免刀斧之祸。 此乃死局,然而他又不想再连累他人。自知李然与自己的关系,依照王后的为人,必然不会放过他。 于是,便只得命人将李然连夜送出王畿。 …… “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李然清醒后,显然还不清楚状况,因此甚是焦急的询问道。 “太子……太子他,他自进得宫去,应是不成了……” 阿诺一边架起马车,一边似有些呜咽的说着。 “什么!太…太子他…” 李然显得有些懊恼了起来。 “哎......只恨自己溯源得不是时候。若是能再提前个几日,又何至于此啊!” 看来,溯源也是要讲究时机的。 李然这样想到。 这一世的李然,因其品学优良,成为了太子晋的陪读。因此,二人可谓是莫逆之交。二人曾誓言,必要中兴周室,并尽解天下黎民之倒悬。 而如今,太子遇害,自己则是仓皇出逃,能捡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莫要再说其他的了。 “呵,然兄,看来将来这兴周之责,往后便只得是落在你的肩上了。” 李然念及太子姬晋与他最后一面时的最后一句嘱托,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此不免又是一阵感伤。 又过了许久,只觉马车终于是缓缓停了下来,见阿诺从驭座上一跃而下,回身便向李然作揖行礼道: “先生既已无恙,且此处也已出了王畿......先生保重!小的这便要起身折返回去......” 还不及李然怆然,但见此时,阿诺一边说着,一边已然是整备好了行囊。 又将一匹林间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给牵了出来,并一个纵身登上了马匹。 “且慢!” 李然自车上跳下,上前一把抓住缰绳,紧张言道: “如今太子被害,王幾内定然凶险异常!你既为太子贴身侍卫,洛邑之内何人不识得你?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只见阿诺缓缓将李然那一双紧紧拽着的缰绳松开,一边言道: “多谢先生好意!……然太子之恩于在下,虽万死不能报万一。我本一介白首,太子却待在下就犹如亲兄弟一般。今有恶贼加害我兄性命,我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纵使不成,有死而已,又有何惧哉!” “先生一路保重......” 此话说完,只见那人便朝李然在马上又拱手作了一揖后,便纵马而去。 李然知其必死无疑,也不再横加阻拦,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这侍卫的天命大抵便是护主而死,那自己呢? 一想到自己还在被王后追杀,这苍茫天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李然正自茫然之际,却又从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尖锐而又急促的马鸣! 但见远方又是一阵沙尘滚滚,王畿方向忽的好似是涌来许多乘持戟侍卫,战马嘶鸣,一看便知是前来追杀太子一党的! 李然心神一震,急忙让奴仆驾车逃离。 但他们还是被后面的侍卫给盯上了,而普通马车的速度岂能快得过这些最优良的战马? 奔出不过十里,眼看就要被追上! 李然情急之下只得将尘土抹在自己脸上,并从头到脚皆自污打扮一番。 “停下!若是再敢驾车,我们便要射了!” 只听得后面一阵叫嚣,李然自是不敢再动,便叫俗仆人赶紧将马车给停了下来。 随后,只见追来的侍卫一跃登上了马车,开始装模作样的搜了起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 “我等在追查杀了太子的凶犯,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有鬼!” 但凭着他们腰间的束带,李然一眼便识出这些人分明就是王宫中的侍卫。 而王宫的侍卫会出来缉凶吗?根本不可能,这分明就是贼喊捉贼。 “我…我乃刘公府上的家宰。你……你们这般气势汹汹追杀而来,我…我又岂能不慌?” 这些侍卫一听是刘公府的人,没想到也都是一怔。其实李然完全是在那急智下胡说了一通。他也只是听过别人传言,说他容貌与刘公府的家宰确有几分相似而已。 万幸这些个持戟侍卫也确实是不认识李然,毕竟李然以前只在图书馆工作,基本上也从不交际。但是刘公府的家宰,倒也时常与他们这些宫里人有些照面的机会。 这些人凑近了一瞧,识出还真是“刘家宰”,便立即是收起了战戟: “哟!原来还真是刘家宰,误会了误会了!…我等也是追凶至此,却不知刘家宰可路遇什么可疑之人?” 李然自然知道他们说的“可疑”之人就是指此前带着自己出城的侍卫阿诺,便只摇头言道: “未曾遇见。” 那些侍卫见此番追查无功,便也不敢再多耽搁,也就直接放了李然而去。李然虽侥幸逃过一劫,但也可谓是心惊胆颤。 追兵终于退去,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李然长吁一口,又立即开始盘算了起来: “眼下周王畿是决计回不去了,今天能逃过一劫已实属侥幸,明日后日呢?还能如此侥幸吗?” 李然仰天长叹,但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唯有想方设法活下去才行。 “少主,我们现在去哪?” 一番逃亡,虽躲过了第一波王后的追杀,但后面还有多少,谁也不知,此时自是越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奴仆寻了条小溪,弄来清水给李然洗了把脸。 李然镇静下来后,这才转头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奴仆——鸮翼。 此人乃是李然父亲从齐国带回来的奴仆,多年来一直跟随李然,侍奉李然,可谓忠心不二。 “少主,我们不若先去晋国吧?晋国乃是如今天下霸主,王室有乱,理应相帮。” 此话倒是不假,近百年来,晋国一直是最为强大的诸侯国,如今去往晋国自然是一个十分好的选择。 只是,李然却不以为然。 “哎,得了吧。” 只见李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道: “而今的晋国,范、中行、智、韩、赵、魏六卿之间斗争激烈,表面上的晋国看似强盛,但实际上已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此时若去了晋国,只怕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又会无端端的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去。” 本来就是受权贵排挤而被免职的李然自是不愿意再被卷入这样的斗争当中的。 更何况,太子晋已经死了,这时候即便周王室再如何如何,那又能怎样呢?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那......不如去往鲁国?凭着少主的才干,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啊。” 李然一听,不禁又思索了一番。 鸮翼所言,倒也靠谱。 鲁国作为周王室姬姓宗邦,至今保留着一整套周礼的典章制度。 各国诸侯若要了解周礼,首选都会去鲁国学习观礼。其礼乐鼎盛,民风又素来淳朴,乃是有名的礼仪之邦。 像他这样的守藏室史,如今去鲁国讨生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家都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届时相互交流起来肯定畅快许多。 李然心下做了决定,便即刻启程。 话虽如此,可过程却很是艰难。今时值乱世,诸侯国之间交战频繁,一路上但见庶民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灵涂炭,可谓惨烈。 因此,李然这一路东行,自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几乎要绝于途中。若不是鸮翼有那一身跑腿讨食的本事,只怕早已魂归故里。 如此走走停停,原先就几日的行程,硬是足足奔波了数旬,好在有惊无险的平安抵达了曲阜。 曲阜——一个在后世华夏有着深远影响的地方,李然就这样一路波折的来到了这里。 初来乍到,但见城内百姓如潮,这般繁荣的景象,令刚一进城的李然是愕然不已。 毕竟这大半个月来,他可从来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的。此时见得眼前人声鼎沸,自是让他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鲁国确实不愧为姬姓宗邦之国,周礼制度的保存与发扬之地,实在要比其他诸侯国安定许多。 但他心中也清楚,这也是相对而言的。 鲁国国内也有着自己的矛盾纠纷,只是比起其他几个大国而言,不显得这般激烈罢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曲阜,那自然是要先找个地方先住下,再搞点吃的。 这些时日的逃亡,李然差点就没去啃树皮了。这时他才想起以往坐在自家庄园内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生活是多么滋润。 “哎,早知今日,真是何必当初啊!学什么不好,去学什么物理。最后搞出个破穿越机来,自己却差点小命也没了不说,现在还在古代流落街头…” “哎…也罢,既来之,苟活之吧…” 怀念溯源之前的生活显然是没用的,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这年头可没有客栈,民宿,酒店这种东西,普通百姓出门都要准备好相应天数的干粮,走到哪儿就睡在哪儿。 你想找个馆驿住下,除非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否则那就是痴人说梦。 但作为一个文化人,倘若要让他睡在大街上在那丢人现眼,估计他也该急得双脚跳了。 可鸮翼显然也不知道睡哪儿,你这个当主人的都不知道睡哪儿,我一个当奴才的能知道嘛? 正当他们二人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之时,只听得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 “走走走,乡校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说好多先生都来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就在初来乍到的李然很是迷茫之际,街道上的百姓竟是一阵风似的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第2章 无聊的议题 通过百姓们东一嘴,西一句的只言片语,李然也渐渐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乡校集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一场学士论辩,就在曲阜城内的下柳河边上举行。 “我说少主,这倒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个集会而已,为何这么多人蜂拥而去?莫不是能得些什么好处?” 鸮翼跟随李然久居王室,自然也清楚这种集会对于都城内的普通士人而言,乃是千载难逢的上升机会。只是要放在以前,这种集会他们才看不上哩。 “呵呵,此等民间集会,虽说难登大雅,但好歹也是许多平民学子能得以改变命运的方法。” 李然说着,不由想到而今自己的处境。 眼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若想在这世道活下去,那必然还得找一个稳定的靠山才是。 而这个乡校集会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在这此间认识一两个鲁国大佬,那自己岂不就安全了?还能蹭吃蹭喝,活下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一思及此,李然又抚了抚自己已是许久未尝过荤腥的肚子,更是有些安耐不住了。当即与鸮翼匆匆赶往。 跟随着百姓人潮,李然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集会开始前抵达了他们口中的乡校集会所在。 下柳河乃是曲阜边上一条不甚出名的河,此次乡校集会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举行,乃是此次乡校集会的举办人便是鲁国三桓之一的叔孙豹,而叔孙家的宅邸就在这条河的边上。 鲁国三桓,季氏,孟氏,叔孙氏,乃是鲁国权力最大的三家权贵。在经过长时间的互为博弈与合作之后,事实上形成了这三家基本瓜分了鲁国公室的土地的现状。 也由此,整个鲁国可谓被这三家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李然不认识叔孙豹,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人。 主要是因为被溯源的李然常年待在周王室的图书馆内,又不出来四处走动,除了少数几个去过周王室典藏室的人,以及周王室内的几个王公贵胄,他上哪儿去结交权贵去? 可见工作单位对交朋友还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他这边正想着,集会上的学子却已然开始发言。 只见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乃是一个年轻人,根据李然的判断,这个人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看穿着相当的得体,虽不一定是权臣之后,但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这个贵族公子哥开口便是言道: “而今诸侯分立,王公分封成制,是故分封王权乃是顺势顺时。先晋文公在位时,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实行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等策,作三军六卿,王权分立,以至晋国霸天下,诸国臣服,可见分封王权实乃正途也。” 这话不难理解。 在经过被溯源者的记忆洗礼后,李然对春秋史已然可谓洞若观火: 周王室分封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王权于公室王卿,以晋国为例,晋文公重耳就是开创了三军六卿,将王权分封给六大卿,令其各司其职,最终让晋国成为春秋霸主。 所以这个学子认为,分封王权给卿大夫才是各国诸侯的正途,因为这样能够使一个国家走向霸主之道。 但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个反驳的人看上去有点老,至少在李然的眼中,按照他的意识,这个人至少应该算作老头儿,但见其鬓须皆白,还不算老头? 显然,老头儿对方才公子的论点表示不满: “王权分封,诸卿凌贵,公室势微,尔言晋文公霸天下,岂不见今日晋国公室之威仪自其先君悼公之后便日渐失势,而今更是六卿霸权?何复当日文公霸主之势?” “倒是今日之楚,本蛮夷也,仅以熊蛮之风,历文王,成王,穆王之变,至庄王而兴,称霸中原。而今之晋,又岂非楚之敌手乎?由见公室之权,君主之系也。” 不少人听到这话,皆是大叫一声“彩”。 而听完老者之言,李然心中也是顿时一片了然。 如今的楚文化对于普通人的煽动性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十分具有渲染力。 楚国,亦是大国,且与晋国不同的是,国家上下所有权力都集中在君主的手中,且历代如此。所以他举此反例,就是表明君主的权力,还是要握在君主的手中。 在场的学子听到他这话,自然是大声叫“彩”,连连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由于晋国经过数百年的土地分封,国君早已没了他先祖那般的底子。如今大权旁落,整个晋国俨然被国内的六卿把持着,公室势微渐衰,可谓已是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况。 反观楚国,因为君权始终握在历任楚王之手,年复一年,终于走到了今天能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的地步。 因此,孰强孰弱,岂非一目了然? 但那名年轻学者,却依然是不服,但听其依然是言道: “君弱而国强,此晋之道也!老先生唯独只见其君势衰,却不见其先君悼公亦可赖六卿之势而复霸中原?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花?先君悼公复霸之事实,又岂能视而不见?” 要说起来,这话倒也不错,晋悼公所领导下的晋国,经“萧鱼之盟”后,弱楚而收郑,确实是有复霸之实。 但很显然,那老先生还是更有这想法: “呵呵!你这竖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且不论悼公之兴,不过数年的光景。你又可知悼公之兴,实为其先君厉公杀三郤正卿而致公室复振!…而悼公即位初年,又推行新政,整饬栾氏一族,乃至君威复得,此不正可说明国势确是系于君身?” ...... 听到这里,李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日集会的论点所在。 那就是分封制与君权之间的论辩。 赞成分封制的,以此乃周礼为由,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一层一层的分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天道使然。 赞成君权的,是以权利专断而可使上令下行,朝闻夕达,提高国家的办事效率。并再以而今的周王室为反面教材,天下人只知诸侯国,孰知周天子? 于是在场学子以这两方论点为起点,展开了一场颇为激烈的论辩,那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不让谁。 但也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独断,都有具体的事例可举,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一时间,整个会场可谓是“硝烟弥漫”,“人声鼎沸”。 李然瞧得这场景,心中却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 在他看来,这种争论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不能触及两种制度的根本问题,那便是将这天掀翻,将这地刨空,也根本无济于事。 这帮人,毕竟还是太古老啊。 “呵呵,是时候开始真正的表演了!让这群人看看什么叫做现代文明的优越性!” “唉?!这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吗?” 就在李然这刚一起身,正准备一鸣惊人之际,人群中却忽的传来了一道诧异之声。 闻声,在场学子顿时纷纷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就是那个号称博览天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洛邑守藏室史李然?” “听说此人任职洛邑守藏室史时,曾阅藏书万卷,天下之事,莫不在他心间,周王室对此人礼敬有加,今日为何来了鲁国?” “博览天下?如此海口谁人夸下的?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尔,我看是周王室眼神不好才让此人任的守藏室史的吧?” 听说过李然的居然也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见过李然的,却还是少之又少。 同时也有不少人对李然这个洛邑守藏室史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认为他这个洛邑守藏室史,顶多就是靠的关系,走的后门罢了。 当然,这也是出于李然的年纪确实偏小了些。 以貌取人,在任何年代都时有发生,这是无法避免的。 但李然却是面不改色的立于场中,眼神肃然,英姿勃发。 “一群学渣。” 他的眼睛里只有这两个字。 这时,一个身着紫色长衣的男子忽的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李然一开始并未注意到此人,直到此人来到他面前,他这才反应过来。 只见此人羽冠高耸,长袖及地,稳重而华贵,红润的脸庞上一双犀利的眸子泛着一丝殷切,若不细看,断然看不清楚。 “敢问阁下便是洛邑守藏室史李子明?” 来人恭敬而礼,声若轻鸿,直叫人如沐春风。 李然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不料刚刚讽刺李然这个守藏室史乃是走后门得来的男子再度出声道: “叔孙大夫,此人一看便是招摇撞骗之人,何必与这种人言语,如此岂不玷污我等身份?” 有地位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也怪不得这人,毕竟李然此时无身无分,相当于一个庶民,而且还是个逃难的庶民,地位可见一斑,于这人眼中,那无异于乞丐一般的存在了。 不过李然听到这话,眼神却是猛然凌厉起来。 第3章 当辩客就要语出惊人 就在李然准备用舌头“大杀四方”,让这些人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喷子”的时候,那叔孙大夫闻声却是先了他一步。 只见他皱眉回头,看着那人道: “许不闻李子明三岁能言,五岁能文,十岁书万卷,束发而冠之年便已成了守藏室史,在座诸位可有人比得?” 李然没想到的是,这世界居然有人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若不是他亲耳一听到,只怕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要说起这一世的李然,最大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字——神童! 正如这个叔孙大夫而言,这一世的李然,三岁能辩,五岁通诗,随后成为太子晋的伴读,而后年纪轻轻便被推举为守藏室史。可谓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于是,叔孙大夫一番话自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惊叹,纷纷朝李然投来异样的目光。 “哦,不曾想这李子明竟是这般的天才?” “叔孙大夫常年在外周旋,所知甚广,他所言者,想来必不会错,这个李子明必然是有些本事!” “那方才我等之言,岂非唐突?” 一时间,闻得叔孙大夫如此言道,不少人只得纷纷脸红垂首,不敢再看李然。 可他们哪里晓得,此时的李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但见此时叔孙大夫已经再度转头过来,恭敬有加的看着李然道: “阁下远道而来,可是专程前来参加今日之集会的?” 李然思索了一番,摇头道: “不不,仅是路过而已。” 我说我是来混口饭吃的你信吗? 这种事显然是不能明说的,李然逼格很高,目光泛着一丝淡然,整个人的气质一时间很是高雅。 叔孙大夫见状不由微微怔色,随即显得有些失望,但一瞬间便又灿然笑道: “那也无妨。无论阁下是不是专程而来,但既已来之,便是豹之荣幸!还请入座。” 叔孙豹,鲁国三大贵族之一叔孙氏的宗主。鲁国三正卿之一,今日集会的举办人。 说话间,叔孙豹正要向李然作揖引入坐席。 李然见状,赶紧上前托住,喟然道: “岂敢岂敢,叔孙大夫言重了......实不相瞒,在下已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此番前来鲁国乃是游历。叔孙大夫既是鲁国贵胄,何须如此大礼,折煞小人,折煞小人了。” 没了官衔,李然便是普通人一枚,甚至连普通国民都不如,因为说起来他是周游列国,但实际上也是逃难,可谓狼狈至极。 在场众人见状当即忍不住对李然感到好奇,其中一人道: “听闻阁下乃与太子晋亦师亦友,那想必阁下才学必然超群绝伦,非同凡响呐!” “今日之论辩正是胶着之际,分封与君制到底孰强孰弱,不知阁下是何见解,何不下场论辩一二也好叫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称是,皆是想听听李然的高论。 那叔孙豹也是格外殷切,朝着李然再度作揖一礼道: “今日豹举办之集会,便是想着集思广益,让天下学子多多交流切磋。子明先生今日既来之,若不言语一二,岂不遗憾?何不姑且一试?”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然想要拒绝也已是不能,但看着在场众人的目光,他却又有些不太愿意开口。 对于他而言,这帮人跟后时代那些刚刚被扫除了文盲的学生没什么区别,眼睛里除了眼前看得到的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你说他们目光短浅,他们还真就鼠目寸光给你看,你说他们不学无术,他们还真就半吊水响叮当。 跟这帮人,李然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说的。 但碍于叔孙豹的请求,他这言可谓不发也得发,毕竟人家是鲁国大佬,你这刚刚逃难而来的“乞丐”,就是冲着人家这大腿来的,你要不发言就想抱大腿,这显然不合适。 于是,在众人颜色不一的目光下,李然缓缓走入场中。 而此时人群的后方,一个头顶斗笠面纱的女子正翘首而立,看不清模样,一席白色长衣显得纯然高洁,身旁跟着两个仆人,也是颇为期待的看着李然。 “小主,婢以为叔孙大夫看人一向极准,他既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此人多半是有些本事的吧?” “是吗?看看再说。” 女子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容,也不知是何表情,只听声音显得十分的轻描淡写,不见任何波澜。 这边,李然进入场中,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这种场面,他只在自己导师做演讲的时候见过,而他一贯以来都是坐在人群的,而今头一次站在台上,紧张自是难免的。 但此时的李然,却猛然的想起了已逝的太子晋——他的好兄弟。 “子明,记得你的使命!去替天下苍生,找一条活路来!” 但见李然微微卷起长袖,略微使自己镇定下来后,目光一下子又变得锐利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在瞬间发生了巨大改变。 若说之前的他看起来有些胆怯,有些无奈,那么此时此刻,这些胆怯与无奈都已烟消云散,转而换上的,乃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乃是一副自由自在的淡然与潇洒。 而后,只听他朗声道: “分封者,权臣并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莫衷一是。” “张公室者,专也!专者,君主权重,事必躬亲,若无惊人之魄力,铁血之手腕,广博之阅历,国家运行必然不畅,上行下效,策令难达,王权难及,何来霸业乎?” “楚国之现状,当一时也,非长久之计,谁人又可保证楚之国君代代如武王,成王乃至庄王?” 此言一出,饶是在场众人早有准备,但还是被李然这一席话给震惊不已。 他们如何也没想到李然不但没有赞同分封,也没有赞同君权,反而将两种制度都进行了否定。 也就是这两套方案在他眼中,皆是不可取,皆是糟粕! 换句话说就是,在座的各位所说的都是垃圾! 在当喷子这件事上,他李然谁都不服!好歹自己也是受过十六年义务教育的。 “少主,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被追杀了.......” 鸮翼听完李然所言,顿时瞠目结舌。 这种话能随随便便说的吗?你这怕不是打着灯笼回王畿,找死是吧? 跟着这种主人,可真是令人头疼啊.......鸮翼只一阵脸黑摇头。 而这时,这场中的学子们在反应过来后,也纷纷开骂了。 “胡言乱语!按你这么说,两者皆不取,天下何如之?” “呵呵,此言一出,便可断定此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 “就凭你刚才说的这话,王室便该将你缉拿问罪!” 一时间,无论是赞成分封还是赞同振兴公室的学子,纷纷出言讨伐李然,群情激愤,激烈异常。 而此时,一直期待不已的叔孙豹却恰恰相反,忽的眼前一亮,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子明之胸怀,可谓当真沟壑万千,如此雄辩,非凡俗能言也,实叫人大开眼界啊!” “不过子明,分封王权与振兴公室乃而今世道之典范,为何在子明口中竟都是如此不堪?” 叔孙豹显然想要知道更多,当然也是想要试探李然更多。 第4章 惊动太子野 在场的学子对李然的一番话无一例外,皆是大为不满,在他们看来,李然这种是典型的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你说你是对的,我说我是对的,但他偏偏说你们都是错的。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那必然得不到旁人的好感和认同。 更何况在场众人当中,本身就有不少人对李然的来历有所不屑,自然而然先入为主的对李然之辩词也就格外反感。 “先生此言差矣!自武王分封天下,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此皆为周之正礼也。” “正是!纵是君权独断,伦理纲常亦不能免尔。今日之辩,只在公室与分封尔,去此二者,周礼难容!” “是啊是啊!此等言论,可真是悖逆至极啊!” 学子们纷纷起立,据理力争,以至会场一时纷乱至极。 很明显,众多学子对李然的观点并不能理解。这也难怪,毕竟无论是君权,亦或是分封,都是权利职责的归属问题。在当时的人看来,一个国家能不能兴盛,可不就是看到底权利落在谁的身上吗? 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无论是分封还是君权,其中都少不了周礼的影子。 李然刚才的话,既驳斥了分封也反对了君权,若两者皆不可取,那周礼何存? 而此时叔孙豹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只觉得李然既然这么说了,那定然是留了后手的。于是展开衣袖,并是摆了摆手,示意在场学子们都安静下来。 要知道,李然身为洛邑守藏室史,本身就是周礼的守卫者和传承者。在场的诸多学子,又有哪个比李然更懂周礼? “呵呵,你们还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只当‘周礼’乃是个死物。却不知,周公制礼乐而天下安定,这‘礼乐’二字,又岂能是个死物?” 众人听得此言,却也骇人。但知道李然后面定然还有言语,便皆作屏息静候。 “礼乐者,乃天下归心之大道也!归心者,民心一也!民心一者,天下莫不念其德也!故而,不能收拢众心,那‘礼乐’又能何存?故而,古贤有云:‘民者,神之主也!’,此言可得之矣!” “而今所论者,君权,亦或分封,此不过是权之形骸,绝非权之实质!因此,无论君权,亦或者分封,都无法解决其根本问题!” 李然回答了叔孙豹的问题。 此时,他在脑海中回顾了未来世界,想到了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国家,每一个被推翻,被覆盖,被摒弃的其实都未能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问题,数千年历史在他的脑海当中呼啸而过! 什么才是根本问题?! 叔孙豹刚想开口,却不料集会边上一个不起眼小角落处,一个衣冠华贵,丰神玉朗的年轻人忽的站起来,帮他问道。 “敢问子明兄,何为根本问题?” 年轻人看上去与李然相差无几,但此人身上却带着一股似与身俱来的气质,平易近人的气质,说话时云淡风轻,给人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 “呀?竟然是太子野。” “拜见太子!” 年轻人的出声,立刻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并纷纷起身对其作揖跪拜。原来此人便是鲁国太子——姬野。 众人纷纷见礼,恭敬不已。 而看到太子野,李然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在路上听闻的鲁国之事。 鲁国前任国君鲁襄公刚刚薨世,太子姬野乃是鲁襄公指定的继承人,但鲁襄公的丧期未毕,所以太子野的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此时他仍旧只是太子身份。 太子野被叫破身份,也不见任何架子,反而很是平和的一一与众人回礼,直叫人如沐春风。 “太子所问,正是我心中所想,敢问子明,何谓根本问题?” 叔孙豹与太子野见礼后,这才回头过来继续问道。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了李然身上,都想知道李然所说的根本问题到底是什么,而这个问题又是否能够支撑他驳斥而今天下两种效果最为显著的政权制度。 “根本问题,乃是庶民。” “庶民问题?” “当真是胡言乱语,自古庶民种地便是了,又能有何问题?” 在场众人听得此言,不禁又是一顿交头接耳。 饶是叔孙豹与太子野,也对李然的这个回答感到了万分诧异。 因为他们本身也是靠着庶民种地养活的,而李然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岂不是说问题就在他们身上?当然,在场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的掉。 “子明,庶民究竟是有何问题?” 叔孙豹皱着眉头,隐隐也能感觉到这个问题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对于李然即将给出的回答,他也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一直站在不起眼小角落处的太子野没有再出声,只聚精会神的看着李然,等待着李然的回答。 “小主,以婢看这人不会是傻子吧?正常人岂会说出这种荒唐之言来?” 那个戴着斗笠面纱的女子身旁,奴仆再度对李然这个人表示了不解。 然而女子却是置若罔闻,面纱所向,仍是李然,似十分专注。 这时,面对着一众学子与太子,叔孙豹等人的质疑,李然不得不继续解释道: “所谓庶民,其实也就是维系天下生存之根本!” “自炎黄二帝,尧舜育(保育)民,庶民结群而生存,而土地便是庶民生存之根本。先人开创井田,九分其田,八分为私,一分为公。公赋九取其一,可谓仁政。” “而今,庶民皆以野邑之田为要,天下贡赋又何止十之八九?庶民自饱尚且不足,若无法自饱,庶民何存也?庶民无存,国之何立?” “是故,无论分封还是君权,探其究竟,皆未能解决这个问题,是故皆不可取。” 李然的一席话,当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甚至不少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 因为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李然提出的这个庶民问题,归根结底,他竟然关乎的是庶民的生存问题,既不是公室问题,也不是分封权贵问题,而是社会最底层的庶民问题! “我主牛逼!威武我主” 鸮翼听完这话,当即朝李然竖起了大拇指。 终于,在经过漫长的时间流逝后,终于有人能够站在他们这种庶民立场上,为他们说话了! 天可怜见!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 鸮翼差点就感动得哭了出来,但一想到是自己主人说的这话,那这眼泪还是留着吧,自己陪他逃亡几了个月,要哭也应该是主人先感动得哭出来吧? 而另一边,即便是叔孙豹,太子姬野再如何开明,听得此言也是深感震撼,脸上满是惊诧之色,看着李然久久不能言语。 若是放在未来世界,他们这种表情大概率会被称之为没有见识。 可若是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其实他们的这种震撼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无论是叔孙豹还是太子野,亦或者是在场的其他学子,能够聚在这里,讨论当今世界的政权制度问题,那必然是有身份的人。 李然这个前洛邑守藏室史在一开始被叫破身份,受到不少人的鄙夷和轻视,也正是因为在这些人眼中,李然的这个身份并不能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崇高而严肃的问题。 所以在他们看来,庶民就是奴隶,就是他们的附庸,理所应当的承受周礼制度下他们应该承受的一切。 庶民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春去秋来的落叶纷飞,我看见了,但我又没完全看见,你落在哪里,如何腐烂,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而这,其实也就是分封制与君权制的皆不可取的根本原因。 第5章 轻取既得的饭票 李然说得一时兴起,便再也把持不住了。 只听他紧接着又是继续侃侃而谈: “得民心者可得天下!此乃亘古之道也!桀纣失德,纵是神武,又有何用?武王伐纣,乃为义举。何谓义举?得民心尔!故而霸业之根基,系于民也!” “分封者,列土守疆之则也。民众则劳君,故而分封者,替君养民也。君贤则臣服,臣服则民安。然今之公室,权不出宫闱,利不过朝贡,又能有何德惠于庶民?民既不知君,君又何以驭民?” 他说的这些,乃都是事实。 自鲁襄公十二年起,三桓“十二分其国民,三家得七,公得五,国民不尽属公,公室已是卑矣。 “故而,民不安之邦,难强也!” 待李然喷完了分封的弊端后,又继而转攻君权,其实要说起来也是同样的问题: “若论君权,君权之所系亦在民也!许不闻‘桀克有婚以丧其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乎?君不知劳民之苦,驭民无度,乃至身死国灭,此皆专权之过也!” 于是,在跳开了制度层面的纠结后,这些问题就被很容易被归一化了,那就是: “庶民无存,国之何立?” 庶民才是一切的根本。 若无国可立,又何来权利可言? 换句话说,人民才是国家兴旺根本。 而当下世界,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张公室的,都未能把人民的切身利益放在最前沿,从而导致庶民的生存空间遭到极大程度的挤压。 众人这样一想,瞬间只觉毛骨悚然。因为他们发现,李然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们竟无法反驳。 国君需要庶民否? 当然需要。 诸侯需要庶民否? 依然需要。 卿大夫需要庶民否? 还是需要。 那么无论是分封或是君权,都切实考虑到庶民的利益了么? 没有。 于是一切都水落石出。 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在无法解决庶民生存的这个问题之前,都是不可取的。都无法成为当下时代应该得到推崇与提倡的制度。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李然忽的发觉得自己后脖子有点凉飕飕的,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不知道的是,他说完这番话,这集会上的氛围当然会不对劲了。 这些人虽然震惊于李然提出的土地问题,以及他的陈述,可归根结底,李然的这番话乃是触及了在场所有人的既得利益的,因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啊! 有身份,就代表他们是土地主。 李然不为他们说话,反而为他们手底下的庶民说话,不为他们的利益考虑,反而为他们的奴隶考虑,还美其名曰庶民才是一切的根本,这不是反分封,反君权,反贵族,反一切当权者吗?! 这叫什么?这叫反动分子啊! “好!当真不错!” 就在李然觉得不对劲时,太子野忽的为李然喝了一声彩。 鲁国太子,姬野,在场众人当中身份最高的。 同时除了叔孙豹以外,也就是李然那番话最容易得罪的人。 只见太子野从角落走了过来,原本和煦的面容在此时变得十分的严肃,星眸如勾。 “这老哥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李然以为太子野被戳中了痛处要对自己动手来了,所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呵呵,太子肯定会让这厮好看的!” “这就是胡言乱语的下场!” “敢在此处信口雌黄,这个李子明怕是活腻了吧?” 不少人都等着一出好戏上演。 但下一秒,他们就愣住了。 只见太子野缓缓来到李然身前,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朝着李然恭敬作了一揖。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受宠若惊,毕竟太子野可是鲁国太子,在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时代,他这种身份向一个普通人见礼,那是极不寻常的。 但李然并没有受宠若惊,因为他从太子野这张严肃脸上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很奇怪,他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太子野,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就这样萦绕在了他的心间,挥之不去,格外清晰。 是了。 太子晋。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对他恭敬有加的鲁国太子姬野,像极了周王室的太子姬晋。 两人都是如此温文尔雅,都是如此虚心好学,在对待饱学之士时也都是恭谦礼遇,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李然心中却是清楚,太子晋已经死了,而他则要秉持着他的遗志,继续在这天地间存活下去。 眼前的太子野并不是太子晋,只是相似。 他皱了皱眉想要问太子野这是何意,但他还没开口,太子野便道: “今日得闻子明兄一言,野可谓是顿开茅塞,还请子明兄移步,野还想私下当面授教。” 原本只觉脊背发凉的李然,听到太子野叫住自己移步,当下就有点搞不明白了。 这是要请自己吃饭还是咋地? 周王畿的消息传到鲁国公室了? 李然正自不解太子野何意之时,叔孙豹笑盈盈的也走了过来。 “呵呵,太子此言何意?” “子明今日前来集会,便是微臣的贵客。要请,也该当微臣请,岂敢劳太子大驾。” 说着,叔孙豹看向李然道: “子明若不嫌弃,还请到府上一叙。” 太子野对这个半路杀出来抢人的叔孙豹显然不太感冒,但毕竟叔孙豹乃是三桓之一,他知道叔孙豹的能量,故此虽然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看向李然道: “不知子明兄在曲阜待多久?” 而此时,李然意识到自己的饭票来了! 眼前两人看起来是真心邀请自己去做客的,这岂不是两条粗壮的大腿?! 抱紧大腿!发家致富! 八字真言在他心中闪闪发光。 于是他闻言当即随口应道: “既是游历,那自是要好生领略一番曲阜风土的。想来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离去。” “既如此,野改日再来请教。” 太子野听闻李然还要在曲阜待上一段时日,当即不再强求,也就随叔孙豹去了。 而这时,叔孙豹压低了嗓音对着太子野道: “而今先君新丧,太子尚未继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太子可要多加小心呐!一切都当谨言慎行才是。” 这话说得只有太子野与李然听得到,李然一开始还以为这种带有“教训”意味的话,叔孙豹乃是因为自己权贵的身份,所以这才不敢在太子野这个未来鲁国国君面前说太大声。 可当他看见太子野的表情的时候,他就觉察到自己猜错了。 只见太子野听到这话,先是眉头一紧,双眸之中呈现淡淡不满,但紧接着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堂堂鲁国太子,竟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叔孙豹的这种“教训”! 这哪还是教训?这分明就是叮嘱! 看得出来,叔孙豹与太子野这个太子,关系可不大一般。 李然作为一名理工男,对于这种细微上的变化可谓洞若观火。 “好了,今日集会到此为止,诸位这就散了吧。” 叔孙豹此时心中可谓极其兴奋,因为他发现自己捡到了个宝,那就是李然,当即就要要请李然前往自己家中做客,私底下进行请教。 众人听到此言,当即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呵斥之声忽的从集会入口处传来。 “且慢!” 而后,李然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衣着甚为华贵的中年男子带着十数个类似家丁模样的奴仆正缓缓走来。 “季孙意如,他来做什么?” 叔孙豹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有点不感冒。 季孙意如,季氏,名意如。季武子之孙,后世人称季平子是也。 鲁国三桓之中最为强大的季氏也出现了! 第6章 季家的孙子 季孙意如的出现,着实让在场的众人都很是吃惊。 当然,除了李然。 在鲁国,几乎人尽皆知的事,叔孙氏跟季氏这两大公族集团虽然表面上乃是同列卿位,但实际上两家已明争暗斗多年。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也都知道,今日的下柳河乡校集会之上,一个季氏与孟氏的人都没有,这实是正常不过。 毕竟季氏与孟氏还没蠢到会给自己的对手捧场的程度。 于是,季孙意如的出现,自然而然让在场众人皆是吃惊不已。 “意如,此次集会已经结束,倘若真有兴趣,不妨待我下次再举办的时候,提前告知于你,你也好有所准备。” 若按年龄,叔孙豹其实比季孙意如要大上二十多岁,若论辈分,叔孙豹更是季孙意如的祖父辈。 因此,叔孙豹的这直呼其名的一声“意如”,倒也确实当得。 而季孙意如此次这般莽撞,也着实是有些不合体统的。 而从叔孙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显然他也并未把这位季氏未来的继承人放在眼里。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季氏现任家主乃是季孙宿,即后世的季武子,也就是季孙意如的爷爷。 季孙意如的父亲——季孙纥,乃是季孙宿的庶长子,即季悼子。 当初季孙宿在选择季氏宗主时,因喜爱季孙纥,所以曾想尽了一切办法立他为家族继承人。只可惜季悼子早死,季孙宿便只得将季氏继承人的位置寄希望于其子季孙意如。 这也就是季孙意如能够在季氏拥有如此分量,且如此目中无人的原因。 面对叔孙豹的调侃,季孙意如倒是显得很平静,甚至没有给叔孙豹任何回应。 阴沉的脸庞上,一双略显深邃的眸子却只在李然的身上上下扫动,似在打量。 “哼…前洛邑周王室守藏室史?” 原来,其实季孙意如刚才就一直卯在附近,只是隐藏在了人群之中,并未露面罢了。 他身为深受季孙宿器重的季氏未来继承人,对叔孙氏这个对手,自是“关心备至”。可以说其一举一动,他都相当关切。 此次叔孙豹在自己的地盘上举行乡校集会,季孙意如自然也不可能错过。 于是,刚才李然对分封制与君权的一番批判,季孙意如自然也都听见了。 刚开始他还只是对李然的这一番言论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认为李然此举,不过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尔。 可当叔孙豹邀请李然前去叔孙氏做客时,季孙意如忽的觉察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来,老夫前来引荐一下,这位乃是季氏宗主之孙,季孙意如。” 叔孙豹为李然介绍了一番,但也仅限于对季孙意如的名字。 李然闻声点头,而后看着季孙意如道: “久仰,未知阁下叫住在下却是有何指教?” 这照面的话,李然已经说出了口,再要想收回来,那显然不现实。 他此时当然清楚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论,触及了许多此地权贵的利益。 季孙意如因此而对自己心有怨气,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你揭了人家短,还不允许人家在背后骂你两句,这也实在有悖常理。 只不过在李然看来,眼前这个季孙意如,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英气,倒不像是个因为自己一番话就会恼羞成怒的人。 然而事实证明,李然的眼光还有待提升。 这其实是李然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 因为无论是溯源之前还是溯源之后,李然都可谓是个典型的宅男。溯源之前的他一直待在研究室,除了同学导师外,再无其它任何社交活动。溯源之后,他又是洛邑守藏室史,图书馆管理员,天天跟竹片和乌龟壳打交道,又哪里能有什么社交活动? 书读得再多,那也只能是理论。 当理论无法通过实践来证明,理论便仅限于理论,而不能成为辨别事物的能力。 李然就是如此,他身负诸多学问,博古通今,满腹才纶,可却极少与人交流沟通,甚至极少将自己所学进行运用,于是就导致他在待人处事这方面缺乏一定的经验。 他对季孙意如第一印象的判断,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他自以为季孙意如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事实却打了他的脸。 “列土分封乃是古制,自我周宗分封天下诸侯伊始便是如此,天道使然,不容置喙。” “且人分贵贱,三六九等,亦为天道,孰可改之?庶民天生便是受人差遣的,此乃真天理!” “尔而今身为一介白头,竟敢在此大谈王侯分封,还谈何庶民之道。真真是违逆不德!” “来啊,速将此人拿下,待来日明刑正典,以正视听!” 季孙意如是个聪明人。 如果不是,季孙宿又怎会意欲让他接手季氏宗主继承人的位置? 所以当他看到叔孙豹打算邀请李然做他的客卿时,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对!此人决不可留! 一个叔孙氏就已然很是难以对付,若来日得了这样一号人物从旁协助。只怕未来鲁国的朝局便会多出几分变数。 这种事决不允许发生。 只听得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季氏侍从立时便围了上来,打算将李然一举拿下。 原本气氛就不太寻常的集会之上,因为这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的诡异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季孙意如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叔孙豹发难。 是的,在众人眼中,季孙意如对李然出手,其实就是对叔孙豹发难。 只不过李然可不这么认为。 初来乍到的他虽然还有些不能解,但他不解的点只是在于自己不过就是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怎么就能定义成大逆不道了? 敢情在乡校集会这种场合上还不能发表个人意见了? “季孙意如!......你!” “叔孙大夫。” 叔孙豹正要据理力争,李然却又将其打断。毕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导致季孙意如突然发难,若是将这个锅甩给叔孙豹,显然是不太厚道。 自己的锅,还得自己背。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但见叔孙豹却回头看了一眼,并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又甚是轻蔑的大声道: “呵,子明不必担心,在我叔孙的地盘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胡作非为!” 这就是叔孙豹的底气。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别说你季孙意如,就算你把你爷爷季孙宿叫来,今天也不可能带走李然! 季孙意如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相当难看了。 而听到这话的李然,则是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勾勾的看着季孙意如,又好似没头没脑的,略带疑惑的问了一句: “敢问阁下当真姓姬?”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其中也包括正准备看好戏的太子野。 季孙意如是姬姓,这件事还需要问么? 他当然姓姬了! 而且他必须姓姬! 他如果不姓姬,那岂不是说他们季氏的血脉不清? 这分明就是在羞辱季孙意如了,非但如此,这简直就是对整个季氏开炮了。 当初周公分封天下,封得最多的,就是姬姓之人。 不但季氏姓姬,晋郑燕吴鲁等国,从国君到权贵,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姬姓? 姬姓是他们的荣耀,更是代表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换句话说,姬姓就是这时代的高种姓! 你质疑他季孙意如姓不姓姬,这不是质疑他身份不明,血缘模糊,质疑他一直以为来引以为傲的优越感么? 季孙意如当时就怒了。 “放肆!” “予我拿下!” 啥也不说了,这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慢着!” “季孙意如,你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拿人,分明就是没把我叔孙豹放在眼里。” “今日你若敢动李子明半根毫毛,我叔孙豹明日便叫你季氏鸡犬不宁!” 叔孙豹如今为了一个没半点身份的李然,居然明着与季孙家的长孙这般当众撕破了脸皮,这也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 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一时更是愤怒难当,腮帮子咬得鼓鼓作响,恨不能立刻将李然碎尸万断。 可此时的李然却依然给人一种不甚在意的淡然。 他就这样看着季孙意如,用一种近乎同情......哦,不对,近乎可怜的目光看着季孙意如。 好一阵后,他这才缓缓道: “呵呵,想我们先君,武王伐纣,若非是其专权独断,试问举兵伐纣之时如何才能王令所达,百将俯首?又何来牧野一战鼎定乾坤?” “而后周公建制,分封诸侯。至平王东迁,虽是大伤元气,但周宗之威依旧可震慑天下,诸侯臣服。” “然今王室势微,晋楚霸权,天下庶民只知晋楚而不知周天子,前太子晋意外之死,诸侯皆可视而不见。王室风波,世人未闻。” “今日诸多贤达在此畅谈分封与君制,实乃当世实情使然,怎么到了阁下嘴里,便变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如今先君离世,尸骨未寒,此正值内墙不稳,外夷环伺之时。阁下既为权贵之后,却不知如何为君上解忧,却反而对我等有心之人妄加指责,欲加重罪!” 李然这些话一说完,但见季孙意如的脸色早已成了铁青。 而李然此时,却已是杀红了眼,继续在那暴击言道: “呵呵,在下质疑阁下是否为姬姓,其一,乃是因为自平王东迁,王室暗弱,至今亦不过短短两百年。而你既为姬姓后裔,当知我周人建国之历程。既如此,又怎可忘了祖宗之本?其二,先君新丧,本就不宜大动干戈,而阁下在此如此胡来,又哪有把公室之丧放在眼里?!” 随着最后一句话掷地落下,整个集会一时间竟是变得死寂! 第7章 姬姓的荣誉感 话说得确实是没错,姬姓所具有的特权,本来就是周王室给予他们的。 而当一个姬姓权贵已然不知周王室的历史时,确实是可以称之为忘本,这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 更何况,如今先君方薨,于周礼确实也不宜大动干戈。 群众的眼睛时雪亮的,你季氏再怎么权势熏天,在周礼面前也依旧是个弟弟。 当李然的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学子们纷纷起了身来,不约而同朝着季孙意如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季孙意如这边,环顾四周,但见周围所有人竟是投以疑惑的目光来。那种对他与身俱来的优越感的漠视,瞬间刺穿了他引以为傲的身份,仅剩的一具皮囊又如何能挡得住这如洪水一般的眼神。因此,只觉一时脸皮滚烫,羞愤不止。 而一旁的叔孙豹此时则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他再一次为李然的发言而震惊。 是的,他又震惊了。 这样的震惊促使叔孙豹更加坚定了要将李然留在鲁国,留在自己府邸的决心。 他深信,依李然之才,若得其辅佐,勿论是自己叔孙一族,乃至是鲁国,未来必将是一片光明。 李然,正是如今鲁国亟需之人! “子明所言甚是,我等姬姓之人,正该为宗室振兴而奋斗!今日之集会,诸位所言,我叔孙豹都将记刻于册,上呈于天,以事社稷!” “季孙意如,今日若只是你在此,你是决然带不走李子明的。要不这么着,你去将你爷爷叫来,兴许在场的诸位会卖给他一个面子。呵呵,你觉着呢?” 叔孙豹话锋一转,顿让季孙意如面色更加难堪。 他身为季氏未来继承人,若遇事便叫他爷爷季孙宿,试问他这个继承人日后在季氏,在鲁国还有何威信可言?这年头,权贵一旦没了威信,那便与普通国人无异,季孙意如如何听不出这一句讽刺之言? 羞愤难当的他看了看叔孙豹,几欲开口,但都忍了下去。最终,他又斜视过去,盯着李然恨声道: “哼!今日之辱,我季孙意如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走!” 气势汹汹的来,灰溜溜的走,季孙意如的出场与离场,差距着实有点大。以至于让在场的学子们都不由大声欢呼起来。毕竟看着鲁国最权贵之人这般难堪,确实是好不解气。 他们终于赢了所谓的权贵一把,即便跟他们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倒是李然,见状却并未感到任何高兴,反而眼神之中透着淡淡的忧虑。 他看的出来,这个季孙意如绝非凡俗之辈,面对刚才的情形,季孙意如若是恼羞成怒与叔孙豹大打出手,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忧。 毕竟,他李然方才的那些激将言论,可谓字字扎心,那绝不是一般人能忍得了的。 可正是因为季孙意如没有大打出手,反而忍了下来,这就让李然感到了一丝担忧,毕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理智的判断,足以说明此人亦是不俗。 此间事罢,李然便是转过了头去,正当他要感谢叔孙豹刚才对自己的庇护,谁知叔孙豹竟抢先一步朝着他躬身作了一揖。 在这年头从来都是没身份的人先给有身份的人行礼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像叔孙豹这样有正卿身份的权臣,年纪又比李然高出一大截。他向李然行如此大礼,着实让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子明才学博闻,句句珠玑,今日豹实有幸。还请子明先生受我一礼!” 言罢,但见叔孙大夫已是如此,其他学子便也都纷纷效仿,都朝着李然躬身而礼,甚至连尚未离去的太子野,也跟着行了大礼。 饶是李然再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心知肚明,此刻也不由感到汗颜,心道自己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如何能够受到如此崇仰?一时惭愧。 无奈之下,李然只得上前将其扶起,喟叹道: “世道不济,人心难测,然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大礼,诚为惶恐,诸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世道不济,说的是这春秋之乱。 人心难测,说的是各路诸侯群雄逐鹿。 李然其实并没有想过在这时代做些什么,当初他只是想来鲁国讨个生活,而后便碰巧遇到了这一次的乡校集会。 事情发展到现如今这个地步,着实是他意料之外,他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本没有语出惊人的打算,也没有想过去成为旁人仰望的顶峰。可是当他目之所及,他所看到的,乃是一众学子对他恳切且崇敬的眼神。 这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 因为在这年代,这些所谓学子对知识的追求,远非后世之人所能比拟。 ....... 不管怎么说,李然终于有免费饭票了。 其实他去参加乡校集会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就算他是溯源而来,那也得吃饭饮食,如若不然,饿死街头的话,那他恐就成了天下第一笑话了。 叔孙豹的家就坐落在下柳河的西岸,靠着曲阜最为繁华的街道,与鲁王宫的直线距离仅有二三十丈,这足以说明叔孙豹在鲁国的地位。 而他的宅邸,整体装饰却很不同。 前后大概四重院子,整体都是用的黑与红两种颜料漆刷而成,给人一种十分庄严与肃穆的感觉,特别是门口的两根巨大的石柱,在黑漆的装饰下,顿时显得格外的高耸,直让人望而生畏。 这年头尚未有门联这种东西,所以柱子上并没有任何装饰。可正是因为这种纯黑的石柱,矗立在府门之前,那种朴实厚重之感,傲然于世的感觉便立马就得到体现。 这倒也十分符合叔孙豹而今在鲁国的位置。 前面说过,他虽属鲁国三桓,把持着鲁国三分之一的国民与税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这一家族,与季氏和孟氏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 而他在季氏与孟氏的相互夹击之下,依旧能够傲然立于朝堂,叔孙一族依然能够傲立于鲁国。这就足以说明其个人能力。 进得招待自己的房间,李然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内除了两架用来摆放竹简的“书架”之外,便只剩下一张床以及一套案几(两个蒲团,一个摆放茶壶的小凳子)。 “这不是标准的大床房么?” 李然心道这个叔孙豹的家还真是简朴。 况且这年头什么样的人家摆放什么样的装饰那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他叔孙豹又是个克己及人的自律狂,如何肯学得季氏那般铺张? 不过总算有个住所,这对李然而言简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晚间用过仆人送来的饮食后便早早睡去,直至第二日辰时。 …… 不得不说,溯源归溯源,可李然这生物钟一直没变过,还真是稀奇。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刚刚醒来,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要说这个人奇怪? 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小,起码也有个十五六的模样,但打扮却很奇怪,一席长衣敞胸露肚,本乌黑的头发散乱不堪,脏兮兮也似,脚上踏着一双与他脚明显不符的草屐,正蹲在地上用手中的木枝拨动甬道旁的草芥。 要知道在周礼治世的春秋,一个人的穿着可是相当要紧的,因为等级制度规定了你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该怎么穿就必须怎么穿,什么人都不能违背这种规定。 李然眼前这个人既然能出现在叔孙豹的家中,那身份自然不同寻常,可他如此穿着,岂非奇哉怪也? 李然有点搞不明白,毕竟眼前之人这种打扮像极了乞丐,然而叔孙豹的家中又哪里会有乞丐? 更为关键的是,此人身上的衣着明显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但却如此打扮的出现在这里,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正自疑惑,院外却忽的传来了一道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阿稠!” 蓦然回首间,李然就看到了一个姑娘,雀跃似蹦蹦跳跳的闯入了自己的院子里来。 第8章 顽皮的千金 只见这姑娘年纪不大,至多也就十七八岁,长得是极为标致。 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脆。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肤如山玉,领如蝤蛴。观之可爱,闻之可亲,只一刹那,便吸住了李然的心神来。 所以当这个姑娘闯入院子映入他眼帘的一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目之所及,尽是这个姑娘。 更主要的是,姑娘在看到李然后,也是不由得一愣。 “唉?是你?” 姑娘一开口,这声音也是着实好听,像极了春燕那清脆活泼,泛着无限生机与活力的律动声。 而李然的心神在听到这话的同时收了回来。 “哦?姑娘可认识在下?” 他有些诧异,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女。 “若是西施......咦?这年代西施出生了没有?” “管她有没有出生,这姑娘指定比西施漂亮!” 李然在心中斩钉截铁的道。 同时,他也是极为兴奋。当如此一个大美女很有可能认识你的时候,说不兴奋那是假的,骗得了别人,你能骗得过自己的荷尔蒙么?俗话说英雄都难过美人关,这当然也包括李然了。 “你不就是......” “乐儿!” 姑娘正要开口,叔孙豹的声音忽的在院外响起,接着李然就看到了叔孙豹急匆匆赶了进来。 “姨夫大人。”(古代男女尊卑有别,所以女方的亲戚,一般称之为夫,而男方的亲戚才能称之为父,这就是姑父和姨夫的区别) 姑娘转过身,朝着叔孙豹行礼言道。 李然听到这称呼,不由微微一怔,叔孙豹算年纪,至少五十好几,这姑娘居然是他的侄女?毕竟按年龄来算,这姑娘当他孙女都行啊。 不容李然诧异,这姑娘还真是叔孙豹的侄女。 经过叔孙豹的介绍,李然这才搞清楚眼前的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身份。而当他知道这名男子的身份后,恍然便是知道了为何叔孙豹为何能够在鲁国国内以一族之力抗衡其他两桓。 男的这个,乃是而今鲁国太子的亲弟弟,公子稠。而今鲁国王室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便是他们两人。 但因为这个公子稠好似智力上有点缺陷,所以经常“胡作非为”,比如今天,一大早就来叔孙豹家中做客,邋里邋遢的也没人料理,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来,曲阜城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公子稠脑子可能有问题,所以叔孙豹家中的仆人也不敢阻拦,便将其放了进来。 而这个姑娘,来头也是不小,姬姓,名乐,乃郑国人士。本家为祭氏族人 虽然叔孙豹只给出了这短短的姓名介绍,但李然脑海中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在郑国,祭氏原先是如同鲁国的季氏,孟氏,叔孙氏一般的大氏族。出过郑国的一代名相“祭仲”,其未卜先知之能,在当时是神话一般的存在。而后,在郑庄公死后,祭氏一族更是成为了郑国的实际掌权人。被后世称之为“春秋第一权臣”。齐桓公当年亦有云“祭仲一死,郑国无人”。由此可见祭氏在郑国之能力。 换句话说,祭乐的家族在郑国的权势,虽比不上后世所谓的“七穆”,但依旧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难怪叔孙豹能够在鲁国与季氏,孟氏两大权贵抗衡,原来叔孙豹娶了郑国祭氏的女子,也就是祭乐的大姨,所以叔孙氏与祭氏乃是姻亲。 “其实昨日在下柳河集会上,我便见过你。” “昨日你的那些话可当真是令人振聋发聩呢。” 祭乐的确见过李然,昨日在下柳河集会上,站在角落处戴着一顶斗笠面纱的,便是她。 她自小顽劣非常,全然不似一个大家闺秀。且不受礼法束缚,喜欢到处游历。 本应好好管教,而奈何她又是祭氏唯一的女儿,可谓掌上明珠,家中人无不爱惜不已,自然是千依百顺。这才会纵容她千里迢迢赶来鲁国,特意参加自己姨夫举办的乡校集会。 凑热闹这种事对于一个爱玩的公主,那自然是有着相当大吸引力的。 她说这话时,皎洁的目光径直落在李然身上,饶是李然身为一个男人,也被这种带着十分强烈的好奇心的目光看得满脸通红,当即急急寻找可以转移话题的机会。 这时,叔孙豹看着地上的公子稠叹道: “太子即位在即,而这位公子却成天如此不堪,实是叫人着急啊。” 前面说过,周礼制度下的春秋,什么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有着明确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得不违背。 可眼下这个公子稠,却整日邋里邋遢,傻里傻气的。有个傻弟弟这种事毕竟是不光彩的。届时搞得公室在庶民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这不是在给他哥添乱吗? 李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地上的公子稠。 这位鲁国公子,自进门以后便一直蹲在地上拨动甬道两旁的青草,似在寻找什么,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到这三人在交谈什么。 不过李却注意到,这个公子稠行为看上去虽然荒诞,可他的眼神却很清澈,并不像脑子有问题的人。 “阿稠,你不认识我了吗?” 祭乐小时候与公子稠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公子稠十分顽劣,经常惹得鲁襄公大骂,祭乐没有弟弟妹妹,所以对这个比她小上一两岁的公子稠格外关切,自心底将其认作自己的弟弟。 这不,今天一大早听到公子稠来了,当即连忙起身赶来,可谁知公子稠却并不认识她,甚至对她不理不睬,着实叫她伤心。 这时,外面有仆人来报,太子姬野来了。 叔孙豹自当前去亲自迎接,只不过他前脚刚走,地上的公子稠便将手中的木枝一扔,像个小孩子发脾气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摆动双手哭兮兮的喊道: “我不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李然与祭乐都靠了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扶起,祭乐轻声问道: “太子哥哥大概是来叫你回宫的吧?” 公子稠这回听到了,一个劲儿的点头,十分凄惨的边哭边道: “君父死在里面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公子稠虽然有些愣头愣脑的,但这几声叫唤却也颇为深情。 只不过让李然和祭乐都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公子稠居然对他君父,鲁襄公居然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还真不像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但转过头,李然却忽的想到鲁襄公是死在他自己建造的楚宫内的,并不是原先的住处,而公子稠为何对楚宫这么抗拒? 要知道,楚宫乃是鲁襄公自从楚国郢都访问回来后,耗费数年,从本就已是不富裕的公室里省吃俭用建造出来的一座仿制楚国宫室的建筑。 “楚宫”有着与君权临朝相配套的一应设施。不难看出鲁襄公的志愿,那便是效法楚国,收回君权,振兴公室,强大鲁国。 可下的公子稠,似乎对楚宫有着一种天然的抗拒和恐惧。 “好好好,那我们不回去,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跟这位子明哥哥一起住好吗?” 祭乐可没李然这么多想法,她一听到公子稠不想回宫,当即拍板让公子稠与李然同住,也不管李然同意不同意,反正她说了算。 这让李然一时语塞,想推辞也不是,不推辞也不是,好生尴尬。 “好…好…!” “跟…哥哥住!” 说着,公子稠顿时变哭为喜,擦掉自己鼻子前的鼻涕,一把便将李然抱住了。 李然这心里,那叫一个苦啊,心道: “这位大佬,能不能先去洗个澡再对我感激涕零啊?” 在爱干净这件事上,李然绝对没有刻意为之,他并不是有什么洁癖。 但公子稠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干净,而一旁的祭乐也是个心大的姑娘,眼见公子稠不再哭泣,当即朝李然投来了“感谢”的目光。 “子明先生,小主,大人有请。” 仆人前来相告,叔孙豹与太子野已经在正厅等候,请三人过去。 李然这才拉着公子稠,与祭乐一道来到正厅。 只不过三人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叔孙豹的震怒声。 “岂有此理!” “季孙宿当这是哪儿?是他的封邑吗?祭祀典礼乃是王室古制,岂能说换就换?!” “可恶!” 叔孙豹话音刚落下,就看到李然等人出现在门口,当即微一吸气,将三人迎了进去。 李然自是要与姬野见礼,祭乐与姬野显然也是自小相识,再加上姬野面对朝堂上关于祭祀典礼的问题,颇为头疼,所以两人只是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 接着,叔孙豹便看着李然问道: “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子明啊,老夫且问你,你可知周王室之中可曾有人胆敢擅改祭祀典礼的?” 叔孙豹估计是太过气愤,导致他的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在场的众人便都不约而同的朝他看去。 第9章 首献良策 叔孙豹如此气愤,却是令众人皆一头雾水。 “大夫所言,意指何人?” 听闻此言,李然更是深感意外。毕竟在这年头里,胆敢明目张胆的篡改周礼的,他还从来没见过。 虽说王室已然衰微,但毕竟周礼未绝啊。更何况勿论是何等地位的贵胄,说到底,他们现有身份不还是周礼给定下的?谁的祖上还不是个公子,公孙来着? 谁又会这么想不开,去搬石头砸自己脚呢? 此时,叔孙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很是莫名其妙,当即将手一挥,愤然道: “诸位有所不知,前几日天有日食之异相。而国君新丧,新君又要于大庙内守丧。故而那季孙宿便以此为借口,竟要提前举行祭天仪典!你们说说……这当真是岂有此理?!” 原来是这么个问题。 李然听罢当即朝太子野看去,只见太子野清秀俊朗的脸上也是一片怒然,但碍于季氏在鲁国的势力,他的这种愤怒也只能憋在心里,所以这才冒昧前来找叔孙豹商议对策。 “卿大夫代君祭天,亘古未有,不知季氏何以至此?”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一旦引得国内人心向背,他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或许是因为季孙宿自感时日无多,这些年可谓是日益嚣张,而今仗着先君新丧之际,更是有些蠢蠢欲动了!” “他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这一方面,便是要僭越君权,给新君立一个下马威…二来,亦可借以代天抚民之举,收拢众心。倘若事成,则以今日季氏之名望,非但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越俎代庖的关键一步!” 李然不甚明了,为何有人明明是僭越了周礼,却还能有这般好处? 叔孙豹见李然依旧有些不明就里,便又进一步解释道: “子明初到鲁国,或许有所不知。我鲁国新君即位素来不稳,前有庆父弑二君欲自立,而后又有东门襄仲废长立幼。故而历来新君之安危,全系于大夫。季氏此举,就是欲告以世人,新君并非天命之人。倘若日后欲行废立,那便也有了口实。” 叔孙豹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季孙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问题在于他虽然知道,但碍于自己势微,想来也很难能够阻止他。 鲁国三桓,季氏一家把控两桓三军,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些年他叔孙豹虽能勉力支撑,但也仅仅是尚且自保,一旦要彻底撕破脸皮与季氏,孟氏抗衡,只怕也难。 “我早就只听闻这个季孙大夫是倚老卖老,甚是嚣张跋扈。而今看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公子,祭祀之事本该由公室之人亲力亲为,万不可让那季氏插手,如若不然,后果只怕真是难以想象。” 祭乐也是显得义愤填膺,秀气高洁的脸庞上透着浓浓的肃然。 这个问题很严重,严重到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若真成了,那便极有可能会动摇鲁国根基。 李然被众人这么一说,便也能感觉到季孙宿此次的厉害。这分明就是冲着鲁国公室最后的威信去的,一旦让他得逞,鲁国公室就真的要名存实亡了。届时只怕就如同现如今的周王室一般…… 可是,他回头一想,又觉得此事却哪里有些不对劲。因为这个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季孙宿确实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国丧既已在期,季孙宿又为何如此着急举行祭天仪典?” 李然看向叔孙豹问道。而他的话音落下,叔孙豹当即与太子野对视了一眼,一老一小似乎都有难言之隐,都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跟随李然和祭乐而来的公子稠忽的又蹦又跳,兴高采烈的在那莫名拍手呼道: “他着急了…着急了…” 祭乐急忙上前制止,可他的话,却实实在在的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是的,季孙宿着急了。 可他为何如此着急? “子明,你可还记得昨日的季孙意如么?” 叔孙豹黑着脸,沉声问道。 李然当即点了点头。 只听叔孙豹又冷冷道: “季孙意如乃季氏未来的宗主,此人心胸狭隘,阴险狡诈,见得昨日豹维护于你,只怕是对你我皆已是心生恨意,欲除之而后快。” “你昨日在集会上羞辱他之言,定然会让他觉察到危险。想来,定然是这个缘由,这才利令智昏,想着可以凭此举,可一举彻底掌控公室,而后便可以朝堂之威,名正言顺的剪除似尔等之类的异己。”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李然忍不住心中一惊。 “什么?……竟是对着自己来的?” 就因为自己昨日在集会上不带一个脏字的数落了季孙意如一顿,所以季氏连忙采取了行动? 这可从何说起....... 但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自己,李然也不好一句话也不说,毕竟自己刚受了叔孙豹的客请之请,要是这时候不帮衬着一把,那未免也太不道德了。 这时,只见李然双手抱胸(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以前在研究室内思考问题时,他向来都是这样)思索着言道: “季氏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么做,想必私底下早已与众大夫们是串过口了的。因此,即使叔孙大夫与太子反对,怕也是收效甚微…季孙宿如此诡诈,必是已有了万全准备的。” 此时李然又来回踱了几步,一边沉思,一边又是自言自语道: “既是祭天,那必然要有祭器…” 只见李然一个箭步,顿然言道: “有了!依然愚见,不若便给他这个机会!哼哼,既然我们压不住季孙氏,那何不假借他人之手!”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李然何谓: “此言……何解?” “简单。若论祭天之礼,必先告于王室。按周礼,祭天礼器皆由王室提供。周王室得知此事,按周礼,定是要赠鲁君祭器的……而今周室赋薄,早已不能制礼器,故而多年来,皆是遣人入晋索取。晋人若是知道季孙氏有此贰心…呵呵,如此便可以无忧矣!可尽管答应他便是了!” 他的话音刚落,太子野便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不由得脸色一变,顿时大喜道: “妙!” “周礼治世,岂容他季孙氏胡来?季孙氏在鲁国再如何嚣张跋扈,也断不敢开罪于晋国!” “好计谋!当真好计谋!” “多谢子明兄指点!” 太子野言罢,朝着李然当即是作揖一礼,恭敬无比。 而叔孙豹听完太子野所言,也是瞬时豁然明悟,当即看向李然,眼神之中充满期盼。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李然此谋的底气就在于: 晋国无论是国君,亦或是六卿,都断然不会容忍季氏这样明目张胆的窃取君权。 国君自是不用说,六卿如今亦是各怀鬼胎,谁又敢开了这样的口子?谁敢答应了此事,那日后便是留了一条蔑视周礼的污点。 所以这事儿看上去只是鲁国一家之事,但实际上却是牵涉极广的。 “季孙氏只知摄权之利,却并不知摄权之害。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看似唾手可得,却实际上我们只需悄悄运作一番,便能叫他进退不得!” “公子,届时若是季孙氏果真如此问起,公子尽管应允了便是。非但要应了爽快,更要命人即刻启程,前往周王室索要一应礼器。只扬言是要以季孙氏之名义代君祭天。那季孙子不知如今周室礼器尽出自晋人之手,必然不防…届时便只管等晋人前来问责便是了。呵呵……此乃借尸还魂之计也!” 这“借尸还魂”,很明显,借的是周王室之“尸”,还的,却是鲁国公室的“魂”。 当他一通说完,只觉得自己此时俨然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关键时刻,多懂点游戏规则果然是没坏处的。 但旋即,自己却又觉得这种玩弄阴谋诡计的活儿对他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 他随后又朝向太子野,作揖后郑重言道: “不过,公子将来君临鲁国,还是当以仁义为先,庶民为重。似此等阴谋诡诈之手段,始终只是下策,不可多用。” 当他再度说完,他忽的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叔孙豹,太子野,以及祭乐都是在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怎么了?” 上下看了一圈,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只得如此问道。 “子明兄气节高亮,着实叫人钦佩。” “今日教诲,野当谨记!” 在太子野眼中,李然的话已经超出了一般当权者的范畴。他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他能够明确感受到李然话里的真诚。 这确实是让他深受感动和鼓舞。 第10章 叔孙豹的演技 太子野作为鲁国的太子,可面对眼下鲁国,想要振兴公室,可谓艰难至极。 此次季氏突然发难,说不定即位都一下子成为了难题。显而易见,倘若让季孙宿代太子祭天,那即便太子野日后即位为国君,也只能是成为季氏与孟氏的傀儡。谁又会去听一个手中没有实权的假君呢? 面对这样的情形,李然之于他而言,虽仅一面之缘,却愿意为其出谋划策,劝导其善用良策,勤政爱民,如此之言,又如何不让太子野这个逆境中成长的太子感动? 他虽不知李然是否是因为叔孙豹的缘故才如此襄助自己,可他心里明白,李然绝非凡俗。也绝不是叔孙豹手下其他门客所能相提并论的。如此具有远见之人,却又如此仁义贤德之人,实乃国之重器也! 一思及此,太子野心中顿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旋即想拜李然为师! 若能跟随李然学习治国安邦之法,用民之典,又何愁大业不成? 他正想着,一旁的叔孙豹瞧见了太子野的眼神,却忽的道: “太子马上便要即位,此时切不可给季氏以话柄,言行举止都该当谨慎,如此方能顺应子明之谋哇…” 识人之能如叔孙豹,如何看不出太子野心中所想,还不待太子野开口,他便出言提醒。 李然虽学问高深,身怀治世经邦之才,但眼下季氏毕竟已经对李然怀恨在心,一旦太子野拜李然为师,季氏必定连带着将太子野也视为敌人。 到了那时,只怕季氏就非但是僭越公室这么简单了,甚至是直接对太子野下手也未可知!叔孙豹自是不愿看到这一幕出现。 “叔孙大夫所言极是,太子位重,自当稳重。” “太子且放宽心,来日方长,然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鲁国。太子来日但有所问,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然自己本来就是个学生,要他收学生,那也只怕是件十分头疼的事。况且他与太子野年龄相仿,太子野还称他为“子明兄”,既是兄弟之称,何来师生之份? 话到此处,太子野心中了然,当即点头称是。 站在一旁的祭乐显然还没明白这三人绕着弯打的哑谜,秀脸上满是疑惑,正欲开口,却不料外间奴仆再度进来禀报: “大人,季孙来人求见。” “是何人?” “季孙意如。” 此间刚刚还在议论如何应对此次季孙宿的突然发难,那边季孙意如却又忽然而至,在场几人皆是一怔。 “呵呵,叔孙大夫,看来好戏开场了!这第一阵,就看您的了。” 李然嘴角微微一扬,开口如此言道。 闻声,叔孙豹顿时会意,当即冷哼一声道: “哼!此贼竟还有脸找上门来!豹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季孙宿串联鲁国朝臣提议由季氏代太子祭天一事,叔孙豹身为鲁国三桓居然后知后觉,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便有理由对季氏发飙。 如今既然季孙意如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他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这不给季孙意如狠狠上一课,鲁国百姓可还知鲁国有他叔孙一族么? 而李然的这句“第一阵”,其意味更是深远。 刚才李然的计谋,乃是借晋国之手惩治季氏,但前提条件在于要让季孙宿不顾一切的去僭越君权,如此晋国才有不帮他的由头。而要季孙宿不顾一切的僭越君权,那叔孙豹的态度就成了关键。 他若对此事一言不发,只怕以季孙宿的狡诈必然有所警觉。 所以此刻,他越是强烈反对,季孙宿越是坚定,毕竟敌人所不愿,吾之所愿也。 于是太子野先行离去,祭乐也领着公子稠去了李然的院子,正厅内只剩下李然与叔孙豹,奴仆这才将季孙意如给领了进来。 “哟,这不是昨日在集会上大言不惭的前洛邑守藏室史么?” “怎么?昨日当着诸多学子的面高谈阔论,今日却怎么客居他人屋檐之下?如此可是你这贤达之风?又岂不有违你的建功立业之宏愿?” “贤达”,“建功立业”这些都是昨日李然在集会上反讽季孙意如所言,此时竟被季孙意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得不说这季孙意如还真是喜欢逞这一时的口快。 而今天下,众多诸侯,门客众多,李然客居叔孙豹门下,本不是什么羞耻之事。 但经过季孙意如这么一说,反倒显得这李然确是一副小人嘴脸。 “呵呵,古良禽择木而栖。” “我李子明自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叔孙大夫礼贤下士,乃‘伯乐’也。居于如此‘伯乐’门下,实属然之幸也。” “呵呵,倒是有些门庭,即便是想让我李子明去其门前看上一眼,那也已足够令人嗤之以鼻的了。” 李然自然也没什么可跟此人客气的,原本昨日在集会上季孙意如的态度就让李然感觉到了厌恶,再加上他刚才的一阵“反讽”,直叫李然深知此人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不过比起季孙意如的反讽,李然的这一通讥讽则显得更为锋利。 鲁国谁人不知季氏权倾朝野,威压公室,其势力岂是孟氏与叔孙氏可比的? 可在李然的嘴里,你季氏就是不配! 任你季氏在鲁国呼风唤雨,任你季氏在鲁国无所不能,呵呵,我李然就是看不起你。 果然,李然这话刚一说完,只见季孙意如的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大声喝道: “放肆!” “你当你是何人?!如今不过就一白首而已,也胆敢在本大人面前如此猖狂!” “叔孙大夫,此等的门客?非意如冒昧,哼,我看大夫还是早些赶走为好,大夫若执意留得此人,只怕将来定会坏了你我两家的关系。孰轻孰重,还请大夫自省!” 叔孙豹这还半句未开口,他这话里话外,便已是无不透着对叔孙豹的威胁。但也由此能够看出季孙意如所有的,不过只是些小聪明罢了。这般容易冲动,还是显得太年轻了。 叔孙豹闻言淡淡一笑,脸上满是不置可否的表情。 接着,只听他缓缓道: “呵呵,贤侄此言差矣。” “子明既能受周王室之召任洛邑守藏室史,其必有真才实学。” “子明能来我国,实乃我鲁国之幸,老夫岂能撵之?而今我国民生艰苦,也正是需要有才之辈,有德之人襄助治理。子明之至,之于我鲁国而言,正可谓是雪中送炭呐!” 季孙意如闻言当即又是一声冷笑,原本清俊的脸庞此刻竟显得阴沉: “呵呵,看来大夫打定主意是要留下此人了。好吧…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意如昨日之言,还请大夫谨记。” “今日之耻,来日定当十倍奉还。”这就是季孙意如昨天说的话,此时再度提及,看来是打定注意要与李然“不死不休”了。 想来也对,以季氏而今在鲁国的实力,想要对付李然,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困难之处,他如此底气,也并无不可。 “唉!……贤侄这是哪里话,你我两家虽有不和,但毕竟是同气连枝,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记仇,又岂是一家人所为?” “对了,既然贤侄今日不请自来,老夫刚好有件事想要讨教讨教。” 对于季孙意如的记仇,叔孙豹可真是一点没放在心上,话锋一转随即脸色微变。 “哦?大夫想问何事?” 季孙意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片漠然。 “听闻你爷爷打算代太子祭天?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怎么?大夫还不知道吗?” 季孙意如脸上的漠然瞬间变成了嗤笑,不以为然的嗤笑。 你叔孙氏身为鲁国大夫,三桓之一,竟连如此大事都后知后觉,还凭什么与我季氏争斗? 等着吧,瞧着吧,我季孙意如定要你们的好看!连带着对李然的恨意,我季孙意如会一并算在叔孙豹的头上。 只要季孙宿代太子祭天之事一成,日后鲁国朝野便都是他季氏一家说了算,大权在握,难道还怕惩治不了叔孙氏?难道还怕搞不定这小小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笑话! 可就在季孙意如幻想着日后如何对付叔孙豹与李然之时,李然的嘴角却是微微上翘。 而后,正厅之中又猛然传来一道大声喝斥。 “放肆!” “端的放肆!” “你们季氏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公室?还有没有礼制!” 叔孙豹勃然大怒,一双利眼之中火光四射,瞬间将季孙意如淹没。 谁能料到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叔孙豹竟会突然翻脸? 言词之锋利,语气之强硬,好似忽的换了一个人,霎时间吓得季孙意如措手不及。 第11章 功成一半 叔孙豹的表演终于开始了。 季孙宿要代君祭天,他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这一点不仅太子野知道,季氏也知道。 所以季氏在筹备这件事的时候,故意将叔孙豹排斥在外,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他,只串联了朝堂之上的大夫,准备以此胁迫太子野必须答应。 而叔孙豹后知后觉,勃然大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只见季意如只稍稍定了定神,急忙又故作姿态的劝道: “此事乃祖父与众卿商议所定,绝非藐视礼制,还请大夫不要误会。” 嘴上虽是如此言说,但闪烁的眼神却还是将季孙意如此刻内心的惶恐给暴露了出来。 叔孙豹目光如炬,见得季孙意如这般模样,当即趁势道: “众卿?商议?” “太子即位,新君祭天,乃是古制!岂是吾辈所能代的?你们季氏如此行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君父?!” “你且说说,你爷爷都找的哪些人商议?老夫定要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尽皆跪在先君灵位之前,让他们亲口去问问先君去!” 伴随着叔孙豹的雷霆之怒,言语越发锋锐,不知道的还以为叔孙豹当真要对季氏同党出手了呢。 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虽知这是叔孙豹的气话,但心里还是有点虚,闻声当即摆手道: “意如确是不知,意如只知此事已奏过了太子,届时只要太子同意了,大夫就算将曲阜翻过来,只怕也无济于事的了。” 此话言罢,见得叔孙豹并未立刻反对,季孙意如心中稍有了底气,便继续道: “大夫想来也已知晓,前段时日天有异相,日有食之。太史言及此乃阴侵阳之故。当祭天以祈太平。然祭天之事按理唯有君父可以主事,但奈何太子如今每日于太庙告祖守灵,祖父这才有心代之,于鲁而言实为好事,还请大夫不要自误。” 为了一个李然与季氏彻底闹掰,显然不值得。 而为了一个祭天仪式与季氏彻底闹掰,似乎也不值得。 季孙意如这话明里暗里,不外乎就是这么个意思。 一旁一直未曾开腔的李然闻声,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 季孙意如对叔孙豹还有些有点怵,但对李然却是丝毫不惧的,说话时阴翳的眼神之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 “我笑你们季氏可真是当了裱子还要立牌坊,门楣高洁啊!” “裱子”这个词在如今显然还没被发明出来,李然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才用了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季氏。 而季孙意如虽不知“裱子”为何意,但却能够感受到李然这话里弥漫着对季氏的讽刺,闻声当即喝斥道: “大胆!你个庶子算什么东西?也敢嘲笑我季氏?” “不要以为有叔孙大夫为你作保便可如此放肆!我季孙意如昨日所言,来日定现!” 事不一定立刻要办,但狠话却是一定要马上就说。 在这个礼制逐渐崩坏的年代,限制着权贵们最后一点野心的,恐怕也就是权贵之间的猜疑与忌惮了。 “呵呵,在下不过一介白头,又岂敢嘲笑门楣光辉的季氏。” “但,阁下可曾知晓,尔等即为鲁室之权柄,也自该当恪守为臣之礼?鲁乃周礼之宗邦也,即使强大如晋,若有不知礼处也要问礼于鲁。而今季氏乃为鲁之正卿,竟率先不知礼法,不受礼制,扰乱公室,僭越君权,试问鲁之威仪又当何存?” 很显然,李然也必须要表达反对的。因为他毕竟是前洛邑守藏室史,捍卫周礼,乃是本分。 “呵,我鲁国到底如何,又与你这等寄居他人门下的孺子有何关系?” 话音落下,季孙意如却也不再理会李然,转过头看向了叔孙豹。 他看着叔孙豹,底气渐起,又缓缓言道: “其实,今日意如前来,乃是另有要事相告。叔孙伯父可知太子即位后便要求住进楚宫之事?” 关于代君祭天这件事,季孙意如显然不想再和叔孙豹,如今李然在场,也知此人腹有口舌之利,便赶紧换了个话题。 他这话一说完,叔孙豹当即微微一怔: “楚宫?” “正是。想我先君兴建楚宫原本就甚是劳民伤财,太子不知劳役之苦,竟还要求入住楚宫…哎,实是令人惋惜。” “祖父特遣意如来告诉大夫一声,此事毕竟有悖祖制,绝不可行。还请叔孙大夫届时能在朝会上与太子言语禀明一番。毕竟,谁都知道伯父与太子的关系较好,由伯父去说,自然最为合适。” 有的事可以与叔孙豹商议,有的事不能与叔孙豹商议,看来季氏对于这其中的尺度把握相当精准。 太子野要求入住楚宫之事,按道理也隶属于礼制问题,因为楚宫的建设本身上就属于周礼范畴之内,而鲁襄公病逝于楚宫,乃是怀着振兴公室的遗愿而死,这于鲁国而言,确有特殊意义。 太子野尚未即位,却要求即位之后入住楚宫,这便是给世人摆明了他要振兴公室,削弱三桓的决心,季氏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叔孙豹听完这话,一股怒火霎时间从胸腔内喷涌而出,差点径直挣脱喉咙的束缚,一口吐在季孙意如的脸上。 “代君祭天这种荒唐事你们季氏不与我商议,太子要住进楚宫这种芝麻大小的事居然要我出头?你们季氏当真把自己当鲁君了不成?” 叔孙豹满肚子的怒火没地方发泄,直接朝着季孙意如摆了摆手: “送客!” 他就差一个“滚”字脱口而出了。 “叔孙大夫别着急,意如还有一事。” 可季孙意如却并未把叔孙豹的怒火当回事,经过刚才的一番争论,此刻的他已经底气十足。 闻声,叔孙豹耐着性子问道: “还有何事?” “听闻公子稠今日也来了贵府,还请大夫将公子交与意如,让意如带他回去。” “国人皆知公子稠行为散漫,不知礼数。而今太子即位在即,切不可让他生出什么事端来,若耽误了太子即位,大夫只怕担待不起。” 公子稠,一个并不是权力争夺中心的人,竟也出现在了季孙意如的口中。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公子稠似乎还挺重要。 “公子稠今日前来,正与自郑国前来探望老夫的祭乐一起嬉戏,你若想请他回去,大可一试。” 此言可知,祭乐身后势力所具备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视。季孙意如听罢,不由也是顿时一怔,面露难堪之色。 祭乐的大名他肯定是听过的,祭氏的家业在郑国的分量,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而且,他也知道祭乐这姑娘家家的,甚是撒泼,着实不太好惹。 得罪叔孙氏,本为政敌倒也无妨。 可若是因为此事得罪了郑国祭氏,那似乎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一听到公子稠在与祭乐游玩,季孙意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道: “既是如此,还请大夫告知你家郑姬,公子稠干系重大,切不可让其生出事端。” 说罢,朝着叔孙豹草草作了个揖,便扭头大步离开了。 叔孙豹见得季孙意如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当即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彻底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真是痛快啊,许久未曾这么痛快了!” “想那季孙宿老谋深算,狡诈奸猾,却不料今日竟被你我摆了一道,痛快!真是痛快!” 在算计季氏这件事上,叔孙豹可谓乐此不疲。要知道当年他在齐国避难时,叔孙氏一族曾一度有灭门之祸。 而就是他,曾远程算计了一把季氏,这才令自己得以从齐国回国继承叔孙氏宗主之位。 但自那之后,季氏便愈发的权势熏天。再加上有孟氏紧随,叔孙氏能够发声的机会也不多了,自然也就再谈不上如何算计季氏了。 可是今日,在李然的筹谋下,叔孙豹自觉有把握能够再狠狠的出了这一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甚至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而一旁的李然显得倒是更为冷静起来,只道: “季孙意如心胸狭隘,想必今日你我之言,他定会一一转告季孙宿。” “而代君祭天一事,季孙宿必是更加一意孤行…这倒也不怕…” “只是…今日之事,还真是有些怪异。” 第12章 夺权不能太心急 只见李然反而是眉头紧锁,一副不无忧虑之色。 叔孙豹闻见状,反倒是有些诧异,不禁问道: “哦?有何奇怪之处?” 只听李然继续道: “季孙意如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来,是告知大夫太子即位后想要入住楚宫,以期大夫可出言阻止,二来,是为寻找公子稠。” “可楚宫乃是先君所建,亦属公室,太子即位要求入住楚宫,也无可厚非。若只因担心太子入住楚宫之举,或有振兴公室,削弱季氏权柄之嫌,便如此大张旗鼓的阻拦,那季氏此举,未免有些......” “大题小作?” “是也!” 李然点了点头,他二人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了。 毕竟太子入住楚宫这件事本身是合情合礼的。太子即位后住在哪儿不一样?反正都要受三桓掣肘辖制,住在原本的宫殿与住在楚宫会又有什么不同? “你的意思是......” 叔孙豹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又没能完全领会。 李然又继续道: “太子即位之后住在哪里,不外乎原来的宫殿与楚宫。季氏让大夫劝阻太子不要入住楚宫,那想必就是要让太子即位后住在原来的宫殿之中,也就是鲁宫之中。” “但如果再细想一下,” “若大夫劝说太子移宫,那一旦太子在鲁宫中发生任何不测,季氏都可将所有责任推卸至叔孙氏头上……”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能够解决太子,还能顺带着将叔孙氏推入朝野舆论的火坑中。” 叔孙豹闻言不禁是倒吸一口,但随即又起了疑惑: “子明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季孙老贼又怎会不不知老夫的脾性?若是派了其他大夫来说我倒也罢了,此番却是派那竖子前来,老夫又岂能答应?” 一开始李然不及细想,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被叔孙豹这么一点拨,突然顿感不妙起来。 随后,又想到方才季孙意如又是问及公子稠,只觉得这件事可能并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公子稠那疯疯癫癫,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也见过了。可若说如此一个傻瓜公子,需要季氏这般关注,显然是有些勉强。 “是了!…原来如此!季孙宿之所以会派季孙意如前来,想来必然是早已料到了大夫会一口回绝的!若果真如此,那…” 叔孙豹细细一想,自然也是恍然明白了过来: “哼!季孙宿这个老匹夫,当真狠毒!我若回拒,太子若在楚宫遇害,便也成了老夫的罪过了!而且,楚宫离季府也离得更近,分明就是候着我来拒绝!” 以前季氏与叔孙氏虽多有矛盾,但大都是小打小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动干戈。 可此次季氏摆明了是要陷叔孙氏于不义,趁机一鼓作气端掉叔孙氏,如何不让叔孙豹愤怒? “不对!” “那太子......” 叔孙豹忽的想起一件事,脸色顿时惶恐,急忙看向李然。 只见李然此刻也是一脸肃然。 “是了。” “太子即位入住楚宫一事是小,太子的安危才事大,如今正值关键时刻,绝不可让太子出现任何意外,大夫可万务多加防范啊!” 太子野一旦出现意外,公子稠则多数会被季氏扶持成为了下一个继承人,而以公子稠的心智......他若是成为鲁国国君,季氏岂非当真可以只手遮天了? 若想保住鲁国公室最后的荣誉与尊严,太子野便一定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我这就去安排!” 叔孙豹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出门找人安排去了。 李然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却并未就此平息。 …… 来到叔孙家的后院,只见祭乐与公子稠已是玩得满身污泥,李然见状,一度怀疑这个祭乐到底是不是郑国的大家闺秀? 周礼治世下,居然还有如此顽皮的女子,也真是奇了怪了。 “欸,你们谈完了?谈得怎么样?” 祭乐双手在身上随便一抹,便朝李然靠了过来,公子稠更是一手泥泞一手鼻涕,傻呵呵的笑个不停。 见得此两人这般模样,李然也只能喟叹他们心大。 这小小的曲阜之内,早已杀机四起,暗流涌动,李然心中的不安,正是因为如此。 季氏表面上要代太子祭天,想要僭越君权,但暗地里却不知在筹划着什么骇人听闻的计划。 季氏与叔孙氏的争斗看上去乃是围绕君权,但实际上却也是彼此利益之争。 太子野的安危至关重要,公子稠的安危难道就不重要? 一旦太子野与公子稠俱亡,鲁国公室何人能够即位?谁人又能阻止季氏僭越君权? 所以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季氏眼下只怕不止是想要代太子祭天这么简单。 “还行,季孙意如这会儿应该已经去向他的祖父告状去了。” “哦?那如不出所料,明日便会差人去向晋国求取祭器了吧。” 李然将今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祭乐听罢,当即点点头道: “如此一来,岂非正中我们下怀?” “此事只要传到晋国,无论六卿还是晋侯本人,只怕都不会答应的。” “可…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分析一番后,祭乐的目光仍旧日停留在李然的脸上,皎洁的一双眸子里透着一抹纯真。 而一旁的公子稠傻呵呵的笑着,鼻涕都快掉在地上了,也是大眼骨碌碌的转着盯着李然看。 李然被这两人的眼神搞得有点难堪,当即耸了耸肩化解尴尬: “我又哪有什么不高兴的…” 言罢,当即随口与他们闲聊起来,转移了话题。 他并非不愿意把实情告诉这两人,只是这两人一人是郑国的千金小姐,任性顽皮,一人虽贵为鲁国公子,却一副疯疯癫癫的不知世事的样子。与其告诉两人,莫不如对他们善意隐瞒才好。 李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或许并不是什么贤德出众之辈,或许并不是什么才高八斗之人,但他却总能换一个角度去为旁人着想。 这也就是他在集会上大谈庶民利害的原因。 这些说到底跟他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他也不在乎,毕竟以他脑海里装的东西,他想要在这世界生存,实在太容易。 可他希望自己曾经享受到的自由,也能出现在别人身上。 同样,今日帮助太子野,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他对太子野如今的处境的怜悯。 ....... 翌日,叔孙豹一早得报,果不其然,如今季孙宿已派人去往晋国汇报此事,并索取一应礼器。 李然计策的第一步已经达到。 那么接下来,就是看晋国的反应了。 太子野此时还是有些担心,午时刚过,便从太庙急匆匆的赶来叔孙府邸,询问李然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晋国的反应自然能够决定这一次对季氏反击的结果。但太子野身为即将即位的鲁国国君,自然也不能干等着,他总得做点什么来维持自己在鲁国国民心目中的公室形象以彰君威。 这很重要,因为他刚刚答应了季孙宿代替他祭天,消息一旦传开,他在鲁国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只会一落千丈。所以,他觉得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挽回自己的形象,重塑这些年被季氏已经压榨得所剩无几的公室威严。 “棘手,棘手啊…” 李然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相当棘手。 “当真没有什么办法吗?” 言语间,看得出太子野也是相当着急。 他不想成为一个傀儡,更不想像他的父亲鲁襄公一样,怀着满腔遗恨死在自己亲手建造的楚宫之中。 那种痛苦与遗憾他根本不用想象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承受。 他想成为一个像晋文公那样的人物,一个像齐桓公那样的人物! 一个可以带领鲁国虽不至于称霸群雄,但至少也要让其他诸侯敬畏的君主! 有志,当然不在年少。 但问题在于年少的太子野很难将自己的志向变成现实。 “有,但现在还不能。” 李然的回答也很简洁。 事实上,他的确有办法替太子野收揽民心。 只不过鉴于目前的形势,他不敢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一旦太子野的行为惹怒了季氏,那么季氏定然会对太子野下手。 正如当初周王室的太子晋一般。 当一个人对权力的渴望超过了理智,没人料得到他会做些什么。 更别提季氏现如今已是鲁国权柄之首,他们意欲对付太子野,实在不要太简单。 “现在对太子而言,安分守己才是最重要。” “什么?” 太子野闻声一怔,继而面露怒色。 “什么?!安分守己?” 让他一个鲁国国君在季氏如此跋扈嚣张之人面前安分守己?当一个乖乖的绵羊? 做不到,绝做不到! 即便他的父亲鲁襄公当年就做到了,可是他做不到。 “季氏在鲁国霸权一方,封邑早已超过公室十倍,鲁国庶民只知三桓而不知我公室!贪得无厌,结党弄权,我鲁国上下早已被他么搞得乌烟瘴气,再如此下去,国体何存?!” 太子野绝不可能成为温顺的绵羊! “太子稍安。” 李然示意他不必激动,而后朝着太子野一个顿首言道: “太子,若是此时你表现出对季氏的厌恶,季氏还会让你顺利即位吗?…就算即位了,也必然会对太子提高警觉,届时又当如何施展心中宏图大略呢?” 第13章 乐安孙氏的猛人 李然的话,换一种说法便是该曲则曲,该弯则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外如是。 这会儿跟季氏闹个天翻地覆,最后倒霉的是谁?不还是你太子吗? “当然,太子的心情然可以理解,但情况如此。要想振兴公室,眼下就得将自己隐于暗处。” “更何况,这种事也并不丢人。想当年晋文公流亡他国十九年,不照样最后称霸天下?” 啰嗦不是李然的本性,这年头言简意骇最关键。 听完李然的一番话,太子野也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实。若论实力,即便是现如今的叔孙豹也并非季氏的对手。 “眼下据说季氏已派人提前去晋国求取祭器,一旦晋国消息传来,我们又该作何反应?” 太子野又问及了另外一个问题。 对此,李然的态度依旧很明确: 忍!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待到了晋国,晋国震怒,季氏多半便要遭殃…只是…” 李然说了一半,却又矢口打住。太子野听他这话里有话,也是甚是焦急: “子明兄有话只管明言。” “只怕届时他对晋国的无可奈何,很可能会迁怒于太子。所以越是关键时候,太子便越要忍耐,无论季氏如何跋扈,太子都绝不能给他们落了口实。” “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子切记。” 他们也都知道,其实就算晋国当真让季氏吃了些苦头,那对季氏而言,也不过是大风刮过,汗毛倒立而已,绝无伤了季氏分毫的可能。 所以一旦太子野有任何异动,季氏必然先发制人,这是可以肯定的。 太子野锁紧眉头想了想,不禁点头道: “嗯,子明兄此言甚是有理,多谢子明兄指教。” 李然闻声,不由心道:咱们现在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我想不指教你都难啊。 “对了,听闻太子打算即位之后欲入住楚宫?” 心神一转,李然忽的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然也,当年君父省吃俭用,建造楚宫,为的便是能有一日振兴我鲁国公室,只可惜......” “哎…野别无长处,唯有承父之志,中兴我鲁!唯有这样,日后九泉之下,也好去面对列祖列宗。” 年轻人的愿望就是如此宏伟,但也不难看出太子野心中的热血滚烫。 同时,听到这话的李然,再度从他的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姬晋的影子。 饶是他原本想要打趣,此刻也不由自主的因太子野所言而感到热血澎湃,闻声旋即作揖言道: “太子之志,然定相随!” 得到李然亲口答应,太子野如获至宝,一时惊喜不已,当即就要朝着李然顿首还礼。 “万万使不得!…太子日后乃是国君,如此有违君臣之道。” “然此番逃难而来到鲁国,能得太子赏识,叔孙大夫相邀,已是荣幸,岂敢再受此大礼。” 此时,李然的脸色显得十分诚恳。想当初在洛邑,他未能襄助太子晋,而今在曲阜,他不能允许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周王室太子晋身上的悲剧,绝对不能在鲁国太子野的身上重演! ……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太子野都没有再来叔孙家,这种时候要的就是安静。 静静的等待,等待晋国给予季氏当头一棒。 叔孙豹对于鲁宫与楚宫的安排也已算得尽心尽力,他虽掌握一军,但却不能调入曲阜,更不能调入鲁宫与楚宫,所以他只能私下找些信得过的侍卫头领,让他们务必要谨慎防范。 另外一方面,叔孙豹对于李然的安危也是极为关切。 “想那季氏若要对太子不利,必定也会先拿子明开刀。因此,子明的安危,老夫也是十分挂心。” 说来也是,想那太子野无论怎么说也是个太子,季氏就算是要找他的麻烦,那也好歹是要有个由头的。 而李然在集会上的一番大得太子认可,太子也曾两次前来此处与李然面谈,季氏又会如何不知?况且李然如今不过一届普通国人,死了也没人知道。所以季氏一旦对太子野动手,那李然必定是首当其冲。 “那…” 李然一听这话,顿时就愣了,心道自己也不过是个出出主意的人,季氏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不过转念一想,当初在周王室,齐国的王后不也是这般赶尽杀绝的吗?这季氏一家子可也不见得能比周王室的王后好到哪去。 “子明放心,老夫已安排下去,子明之安危,自明日起便会有专人照料。” 话说叔孙氏他虽是握有一军,但想从自己的封邑调配军人来保障李然的生命安全显然不现实。 可如果不是军人,那叔孙豹说的“专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是的,就是死侍。 …… 翌日,李然的院子。 一群身着墨黑长衣,手持青铜剑的武士已是并肩而立,又见叔孙豹双手往后一摆,正声言道: “这位便是我叔孙府上的贵客,李然,李子明。” “今日你们谁若能胜出,便有资格能随侍于他,听明白了吗?” 原来这竟是一场武试。 其实,这在当时也并不奇怪,由于各国诸侯卿大夫需要相互掣肘,相互制约,为防止自家突然发生变故,因此豢养些这种武士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风尚。 毕竟许多他们明面上不好办的事,就让这些武士私底下去给他们办了。而武士也就讨个生活,可谓是各取所需。 李然心道这叔孙豹脑子还真不错,他的这种做法要是再推迟个数百上千年,那可就成了武举了啊。 于是一场春秋时代的武试,就这样在李然面前拉开了帷幕。 而让李然诧异的是,这帮人的武艺还真是了得。 虽然他们不能飞檐走壁,也不一定为人耿直不曲,一身正气,但他们手上的技艺却十分的娴熟,即便是十多个人的大混战,也都各自将各自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最终,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脱颖而出,战至了最后。 此人长相极其威猛,国字脸上一双鹰眼锐利无比,身着墨黑长衣,腰间束着一条犀带,一看便是非凡人物。 叔孙豹也很是满意,微微点头后与他言道: “嗯,乐安孙骤,日后你便是这位李子明的随侍了。给老夫记住,你死了,他,也不能被人伤及一根毫毛!” 这样的命令在李然眼里可谓是“毫无人性”,可孙骤却想也不想的直接垂头抱拳答应了。 “是,吾孙骤,侍奉主公!” 但见孙骤一个跪拜,直接往李然身前扑了下去。 “快快请起!” 李然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别人给自己下跪,当即有些惶恐,可谁知他这话说完,孙骤却是半点反应也无。 他不由朝叔孙豹看去,只见叔孙豹笑着道: “子明,此人今后便是你的死士,‘请’这个字,日后切莫再用了。” 李然霎时明白了,说白了孙骤就是一个奴隶,只不过是让他能享受到门客的待遇,但本质上仍旧是属于可以任意买卖的物品。 所以李然让他“请起”,这岂非是对他奴隶身份的一种否认?他自然是不敢起身了。 李然闻声恍然,当即冷冷道: “起。” 话音落下,孙骤这才起身,恭敬立于李然身后。 见状,李然又不由朝着叔孙豹感激道: “多谢叔孙大夫,有此护卫,子明怕是往后想死也难了。” 刚才他已经充分见识过了孙骤的武艺的,心中便当即也有了一丝底气。 “孙骤…此名深好,骤如雷电,迅猛如风......” “咦?乐安孙骤?…那你莫不是来自于齐国的乐安?倘是如此,那你与孙武是有何干系吗?” 李然忽的想到此处,当即也就随口一问。却不曾想,此问令孙骤好不惊讶: “孙武正是属下侄子,主公真乃神人也,足不出户便有如此未卜先知的神通!属下佩服!” 李然此时亦是被惊到了下巴。 孙武,兵道之鼻祖!兵家至圣!这是即便未来也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而孙骤居然就是他的叔叔!这一下,李然顿时感觉自己似是捡到宝了。 “真是古人诚不欺我也,这年头当真遍地都是宝啊!” 这都能遇得到? 孙武的叔叔在给我李然当侍卫,你敢信? 有了这层关系,日后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孙武打好关系?那样的话,纵横列国,驰骋沙场,扫荡六合,一统天下… “主公?” 这时,孙骤不解的问声突然打断了李然的白日梦。 李然当即抹了抹嘴边的口水,整了整仪容,匆忙解释道: “哦……孙武神童之名,我在洛邑时便有所听闻,乐安孙氏乃于几年前所封的,我见你既是乐安孙氏,那便想着或与神童孙武是有些关系。” 此处他将“神通”讲成了“神童”,其实孙武究竟是不是神童他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孙武日后就是个有神通的人物,这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第14章 季氏输了第一阵 鲁襄公三十一年夏,在晋国与鲁国的官道上,一匹匹飞奔的快马带着一卷卷决定鲁国命运的书简在那激荡着烟尘。 就在季氏等着赐予他们祭天器鼎,做着代太子祭天的白日梦时,一通书简被送到了季氏家中。 “晋侯震怒,责季氏跋扈无道,必取其祸!” 季氏这回脸丢大了啊!丢到晋国去了都。 所谓天道好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季孙宿万万没想到自己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举动会引起晋侯如此大怒。 坊间一直传言,如今的晋侯颇为荒淫,早已多年不问政事。晋国内部不早已被六卿所掌控了吗?为什么偏偏这件事让晋侯给撞上了?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随着晋国震怒,原本在鲁国朝堂之上与季氏交好的卿大夫,也随即全体哑火,甚至有些直接倒戈,大肆谴责季氏僭越君权的行为。 鲁国朝野自然也是震惊异常,再加上叔孙豹暗中吆喝,整个鲁国除了孟氏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季氏骂声不断。 饶是季氏权势滔天,也挡不住这四面楚歌般的舆论攻势,一时间直叫季氏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原本还自鸣得意的季孙宿一下子犹如吃了一击闷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没过两天,鲁宫方面又传出了消息: “季孙大夫偶得了急症,代君祭天一事暂缓。待来日,且放在太子即位仪式后,由太子亲自祭天,以示礼乐君威。” 闻得宫内来人传信,叔孙豹高兴得是一阵跺脚。 “呵呵,季孙宿那老匹夫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马失前蹄,季氏这下在鲁国的声望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叔孙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这心里别提多高兴,说话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似不一样了,目光昂扬,气势雄壮,虎背熊腰,端的威武霸气。 太子野自然也甚是高兴: “此事多亏了子明出谋划策,才为我等换来今日之喜局!多谢子明!” 话音刚落,太子野便要朝着李然顿首而礼。 李然自是不能接受的,毕竟人家是太子,身份证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要是受了他一拜,日后指不定被人说成什么样呢。 “太子这话就见外了,然受太子与叔孙大夫礼重,自当效力。” 将太子野扶起来后,三人这才进入正厅坐下。 李然计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他对周礼制度以及晋国的了解。而此一番挫败季氏的阴谋,很大程度上也说明了李然的能力。太子野与叔孙豹对李然的态度自然更加敬重。 在这个礼乐即将崩坏的时代,但凡大才,在无论诸侯还是卿大夫面前,那都是人们竭力争取的对向,特别是向李然这种谋略家,一人可敌一军,更是深得当权者器重。 谋略家,历来都是权家必争之资。 “待野即位之后,定要将子明兄奉上我鲁国大夫之职,日后也好让子明兄能够走至台前,光耀门庭,不再受那周王室的牵绊。” 太子野说着话,脸上兴奋与眼睛里的试探之意缓缓流露,虽极为微弱,但却不一定能逃过李然的眼神捕捉。 李然想了想,却皱眉摇头道: “不可。” 其余两人皆是一愣,忙问为何。 只听李然道: “然现隐于暗处,一应谋略则皆可执行。可一旦入朝为仕,将势必与季氏,孟氏同朝争对。届时即便在下再有谋略,只怕也难逃这两家的眼线。如此一来,可为之事便少了。” 他此刻虽住在叔孙豹家中,但表面上不过是一介学子,不会引起鲁国朝野上下无数人的目光关注。 除了在乡校集会肆意妄为了一把,他基本上就没再怎么露过面。所以,季氏就算有心针对他,那也不容易选择时机与方式,毕竟在曲阜,叔孙豹的势力也都不是摆设。 叔孙豹认为李然这话确是在理,于是朝着太子野言道: “子明藏身暗处,确是对我们更为有利些。入仕一事,大可等日后再行商议。” 他提醒了太子野,现在的鲁国还是季氏说了算,就算太子野即位之后有这个心,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而且反而还会把李然置于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不合适,很不合适。 “听兄一句,令野似醍醐灌顶。是野糊涂了,竟没想到此节。” 太子野恍然点头,接着话锋一转,纳闷道: “既事如此,祭天仪式该当如何安排?” 祭天的人选虽然最终落在了他的头上,可时间还没定,具体的议程也还没落实。显而易见,季氏似乎还没有彻底死心,还想挣扎一下。 对此,李然的态度相当明确。 “越快越好!” 他的脸上透着一丝谨慎道: “季氏吃了个哑巴亏,肯定也会查到这其中有我们出手的痕迹,所以太子即位一事必须越快越好!一来可以借此机会急速扭转太子在朝野的形象。二来也能彻底把这件事淹下去,让季氏无计可施。” 叔孙豹身为三桓之一,安排祭天仪式,太子即位这种事自然少不了他的影子,于是当即应承了下来。 …… 另外一边,在季氏府宅。 “想我们理应早就安排妥当了的,按理求取祭器的公函照理只应落在韩起手上,为何又会让晋侯看到?真是好生奇怪…” 一向运筹帷幄的季孙宿这一回也懵了,毕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影响之大实在剧烈,这几日都搞得他是寝食难安了。 如今的晋侯,即后世人称晋平公。 晋国的朝政,虽被六卿把持着。但人家也好歹是一代霸主晋悼公的儿子,谁又能真忤逆了他的意思呢? 在晋国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季氏实在是太不够看了,尽管他是鲁国三桓,尽管他在鲁国权倾朝野,可在晋侯震怒之下,季氏也只能夹起尾巴来。 正在此时,只见身边有一侍从匆匆进得殿中,悄悄在季孙意如耳边耳语了几声。 原来是刚刚得了消息,季孙意如那张颇为阴沉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厉色,沉声与其祖父言道: “此事的背后,恐怕皆是叔孙豹他们搞的鬼!” “他们?…不过一届老匹夫又能如何?” 季孙宿有这层疑惑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以他季氏的身份,除非是代国君的名义出国访问,否则就算他去到了晋国,也未必能见上晋侯一面。更何况是叔孙豹? 再者,就算叔孙豹意欲把这件事告诉晋侯,那也得要韩起同意啊,毕竟现在韩起才是晋国的实际掌权人,他若有意压下这事,又谁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晋侯? “就是他联络的韩起,让韩起将咱们的公函送到了晋侯面前!” 答案瞬间清楚了。 原来是韩起在背后捅了他们一刀,不但没有允准将祭天的有器鼎做好送来。 反而是将这件事捅到了晋侯面前。身为晋国国君的晋侯看到这种事,又岂能有不怒之理? 今日你季氏可以代鲁国太子祭天,那明日晋国六卿岂不是可以代我这个晋国国君祭天?这还了得? “这个首鼠两端的韩起!实在可恶!” 愤怒不已的季孙宿一巴掌将案几上的竹简全都拍了下去。 他以为他们既然私底下时常结交贿赂韩起,这韩起又同为卿大夫的身份,自然会有所帮衬着。但事实却出乎意料,韩起不但没帮他,反而是去帮了叔孙豹,这口恶气他季孙宿能咽得下去? “祖父,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代太子祭天之事已然无望,想要彻底掌控公室,自是不能再用此法,季氏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只能另寻他途。 只见季孙宿忽的站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停下道: “太子野既与叔孙豹沆瀣一气,那这个太子看来是不能立了!” “什么?” 饶是季孙意如胆子再大,也不由吓了一跳。 “祖父的意思是......” “不错。” 季孙宿眼神一凛,杀意纵横道: “公室又不是只有他太子野一个公子,太子这个位置,换了其他人,一样坐!” 彻底掌控公室乃是季氏而今最为重要的任务,任何阻拦在季氏面前的人都只能成为一具尸体,即便是太子野,也是一样! 杀了太子野,换个人当太子,鲁国就能彻底落入季氏手中。 “那......公室之中谁人可即位太子?” “这还用说?自然是我们那傻里傻气的公子稠了!” 随着季孙宿的话音再度落下,季孙意如的眉尖顿时一阵抖动,果然是他! 他其实一开始就料到祖父会选公子稠来接任太子野的位置,不然之前祖父怎么会让他去专门去查探公子稠呢? 但他很是疑惑的是,公子稠就是一傻子,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季氏的傀儡吗? 要知道执掌一个国家,可不是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一旦公子稠傻里傻气搞不懂局势,那岂不是要耽误季氏很多事?毕竟即便是傀儡,那也要识时务的,傻子岂知“时务”二字? “看来还是傻一些的才好。” 季孙宿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漠然道: “既是傀儡,那便不需要他多说话,只要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就好。谁坐在位子上,不还都是一个样嘛。” 第15章 书呆子把妹也有一套 月圆,乌啼,寂静。 李然抬头望着天上皎洁明月,微微漂浮的层云,还有隐藏在云月旁的点点星闪。 良久,他终于发现这两千多年前的月亮似乎比后世的月亮更为纯粹一些。 所谓纯粹,指的乃是一种高洁,视线之内不受任何物质的污染。 “这岂非像极了人类。” 李然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会成为后世研究的哲学命题。但他清楚,如今要想这世界太平,光靠像太子野那样的满腔热血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如果想靠季孙宿那样的老谋深算之人,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的身上,都多了一份纯粹,却少了一份持经达变。 思维又拉回了现实,如今季氏可不会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尽管现如今太子祭天即位之事基本已经没了悬念,可他始终觉得此事并没这么简单,而这也就是今晚他一直睡不着的原因。 他总觉得季氏此次输得如此难看,如此“心悦诚服”的扶太子野上位乃是一种错觉,有点不对劲。 “咦?你也没睡?” 李然正愣了出神,忽听院内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李然不由转头看去,只见祭乐在月光的烘衬下朦朦胧胧的,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姿映入眼帘。 “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姑娘也睡不着......” 类似这种大半夜起来搞偶遇的言词,李然绝不是第一次听到。周先生之所以被称之为喜剧之王,正是因为无论你是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演,听到他的台词,你总能忍俊不禁。 李然心道这姑娘跟周先生有得一拼,要是晚生两千年,多半能够成为喜剧界的一股清流。 祭乐与李然并肩,在屋外的台阶上直接就坐了下来。祭乐也显得很随意,并不像一个世家大族的闺秀,反而倒更像是那些浪迹于天下的游侠,率性而为,随遇而安,并不讲究。 “呵呵,此番还得要多谢你,亏得你们祭氏出手相助。如若不是,那韩中军从中运筹,只怕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将季氏公函呈递晋侯。” 韩起:晋国六卿之一,时任中军佐。六卿中地位仅次于赵武,但由于赵武年迈,不能理事,故而成为晋国实际的主事。 原来,在此次季氏代太子祭天一事中,最终左右韩起襄助太子的,正是祭乐身后的郑国祭氏,而这也是叔孙豹的一手安排。 如今天下人尽皆知,郑国的祭氏虽已不临朝多年,但于弭兵之盟后,南北议和后,祭氏一族终于得以重操旧业,在郑国做得买卖却是越发的财大气粗。 天下财富若为十分,祭氏一族起码就得占个三成。有他们在暗中牵线搭桥,这事自然就能顺畅许多。 “太子说什么也是我儿时的玩伴,我既遇到此事,岂会有不出手的道理?……哎,说到底不就是一些钱财嘛,我家里多的是。” 祭乐随意摆了摆谱,又很随意的摆了摆手,但李然却已是瞠目结舌。 这就是春秋小富婆的实力吗? 若是能抱上这个大腿,那岂不是直接原地起飞?… “不过吧,如果只是用钱就能左右得了韩中军,那这事也确实未免就太简单了些…” 见李然没了声音,祭乐以为是自己失口胡言了,便立即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祭乐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李然完全不是因为她的“失口”而尴尬的,这完全是出于震惊。 李然闻言立即缓过神来,只没头脑的应了一声: “哦?姑娘此言何意?” “其实,那韩中军虽是贪利,但如今也好歹是晋国实际的一把手。又岂是直接能用钱财收买得了的?” “若如此说,那韩中军又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我也是后来才听姨夫说起此事的,说那韩起收了钱财后,本来也是犹豫不决的。只因后来又专程拜访了羊舌府上一趟,这才决议将此事通于晋侯的。” 李然听得“羊舌”二字,便已全然了解了。毕竟他早在周王室时,其他的大夫未必听过,但“羊舌肸”的大名,却还是有几分耳熟的。 羊舌肸,字叔向,虽不是晋国六卿,但也是能与六卿威望齐平的大夫。 “哦?原来如此,素闻韩中军与叔向大夫关系甚好。看来,此言果真不差。” “嗯,想来定是那叔向大夫以此事的利害关系,都给韩中军说透了。这才令他下定了决心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明显已是有些没话找话来讲了。过不多久,二人便又陷入了沉寂… “对了,太子呢?他又怎么样?今日你们都聊了什么?” 李然似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她那俊秀的面庞一眼,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道: “太子很好,也很高兴,如今即位在即,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 他并未告诉祭乐自己心中的担忧,实际上他连叔孙豹都未曾告之。 祭乐听到太子野即将即位,秀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道: “那太好了,他以后成了鲁君,我便可以随时来鲁宫玩儿了。” 李然当时就感觉自己脑袋上飞过了一群乌鸦,还“呱呱呱”的。 行吧,你是小富婆,你说啥都行。 “那…你呢?太子野即位以后就是国君了,你以后怎么办?” 就在李然脸黑不已之际,祭乐话锋一转,忽的将目光转向了他。 两人四目,霎时相对。 祭乐那乌黑清澈的眸子像极了天上了那一弯月亮,纯粹高洁,容不下任何物质的污垢,更不可能被任何污浊所侵蚀,明亮闪烁间更显出几分可爱。 这瞬间,李然忽的有一种心动的感觉。 他虽跨越了数千年的时间长河,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仍旧让他感觉清晰。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祭乐时,他还只惊讶于这个姑娘的容颜与声音的话,那么此刻,当他透过这个姑娘的眸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时,他确定自己是心动了。 “我......” “你想去郑国玩儿吗?我们郑国其实也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比如郑邑的桥溪书院,旁边的水牛峡谷......咦?你干嘛这个表情?” 祭乐正细数着郑国的特色,却不料李然已经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的是,李然此刻心中那可谓是汹涌澎湃啊! 他哪里能够想到,这姑娘一上来就邀请自己去郑国,这是干嘛?要见家长吗?可咱们才刚刚认识没多久啊喂! 不过,他又瞬间想到了这年头确实思想也是够开放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郑国女子,郑国女子素来便以性格奔放,美艳又富有闺趣而闻名。 “啊这......” “好啦好啦…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在曲阜还有大事要做,太子即位以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呢?可是他一个人怎么能收拾得过来呢?这还不是要指望你跟姨夫吗?其实我这次来曲阜.......” 夜沉如水,野鸟名叫的声音又在夜空下悠扬而孤寂,远远传出。 ....... 翌日,李然乘着马车,终于又一次踏上了曲阜的街道。 自他来到曲阜,接受叔孙豹的邀请以后,便再没有离开过叔孙豹的家宅。 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宅男,一方面确是当然担心遭了季孙意如的报复,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集会上的一番话,在朝野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都想与他“切磋”,可谓烦不胜烦。 终于能够出来透口气,这对李然而言更显得弥足珍贵。 再加上有祭乐的相伴,两人在马车内说说笑笑,一路游玩,畅快至极。 如此一直游玩至傍晚时分,两人兴致勃勃而来,此刻终是尽兴,世间美好之事,莫过于此。 返回的途中,马车经过穿过下柳河上的石桥,进入一条略显拥挤的巷子之中,这是通往叔孙豹家宅的近道。 李然正在马车上让祭乐将头上的斗笠面纱取下来。 谁知马车却忽的一个急停,本就坐在李然对面的祭乐顿时往侧面倒去,李然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劲一拉,祭乐的身体立时窜入他的怀中,一股淡淡的幽香霎时间扑鼻。 祭乐头上的斗笠已经掉落在地,只有脸上的一层薄薄的面纱遮挡。祭乐似乎也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清秀的脸蛋上立马浮现出一抹红晕,不由自主闪躲着李然的目光低下了头。 李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点愣神,但美人在怀的感觉却让他十分享受,特别是祭乐身上的那一抹幽香,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让他止不住想要继续探寻下去。 而祭乐似乎也并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就这么靠在李然的怀里,虽然低着头,可两人却依旧呼吸可闻。 “我.......你......” “主公!” 就在李然准备将气氛再度发酵之际,马车却猛的传来一道孙骤的叫喊声,接着便是一阵金戈相交的碰撞声和四处的喊杀声! 李然心神一震,急忙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不知何时冒出了十来个黑衣人,个个手持青铜利器,杀气腾腾已然和孙骤交上了手。 “季氏果真动手了!” 暗中问候完季氏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代后,李然正要拉着祭乐下车,却不料孙骤的声音再度传来。 “主公快快驾车!” 原本是孙骤在驾车的,可此刻他哪里有这功夫。李然若想要安然离去,自然只能他自己驾车。 李然闻声,心头一动,当即牵起缰绳,猛的一震。马儿吃痛嘶鸣,前蹄骤然发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这条巷子本就极窄,不然孙骤也不会让李然驾车直冲。如此一来,马车横冲而去,前面的无论是孙骤还是这些刺客,皆要闪避躲开。 孙骤毕竟身手了得,但见他一个箭步又跳上马车,接替了李然驾车后,一路飞奔。 而身后的两三个刺客也不甘落后,纷纷跃了上来。手持利刃,只闻得其剑锋发出一阵“嗡嗡嗡”的振动声响,直朝着李然的脑袋劈砍而来! 第16章 险些丢了小命 刺客行动极为迅捷,且个个都是身手了得。饶是孙骤武艺高强也无法同时阻拦十多个黑衣人一起冲向李然。 眼看那剑锋已近在咫尺,李然下意识的往后闪躲,脑袋当即一下撞在马车门栏之上,而黑衣人的剑锋也恰好劈空。 李然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但此时他哪里顾得了如此许多,手上猛的使劲儿,缰绳再度振动,马儿疯了也似往前冲去。 这曲阜城的地面原本就凹凸不平。马车一阵疾驰,伴随而来的上下颠簸之感瞬间剧烈无比,便是坐在马车内的祭乐也不由紧紧抓住车门,不敢丝毫放松。 跳上车来的那些个黑衣人本就站得不稳,一阵颠簸过后便是掉下去两三个。仅剩一个还牢牢抓着车篷,手中剑锋不停朝正在扬鞭策马的李然刺去。 只不过这黑衣人此刻也是不好受,他一手吊在车篷上,一手刺剑,整个人悬空一般挂着,几次刺击都未能刺中李然。马车又摇晃颠簸无比,也是几次险些掉落。 马车奔出一阵,转眼巷子已到了尽头。眼看前面就是一条死路,李然顿时心凉半截,只得立时绷紧了缰绳想要一把将马儿拉住。 华盖上的那名刺客,眼看车舆被逼入死巷,不禁大喜,立马抓住机会便要一剑刺来。 就在此时,恍惚间,但见一道人影又从后方猛的窜了出来,将那悬挂一旁的刺客给一顿收拾了下去。并一个箭步跳到了李然身边。 “主公!” 孙骤瞅见前面乃是死路,当即一把从李然手中夺过缰绳,马儿当即发出凄厉嘶鸣,前踢跃扬,凌空而起。 如此一来,马车当即停了下来,而后面追击的十来个黑衣人见对手已无路可逃,也趁机再度冲杀过来。 孙骤一看,左右尽是民宅,正要让李然下车去左边民居躲躲,谁知后面追击的黑衣人速度之快只叫人咋舌,还不待李然将祭乐扶起下车,三个黑衣人已然冲到近前,剑锋凛冽,直朝着李然的脖子就砍来! “草!” 这时候的李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文化人身份,当即爆了一句现代粗口,骂着这帮杀千刀的还真是不死不休! 可骂归骂,这帮黑衣刺客可不会因为他的一句粗口就停下来。李然矮身躲过的瞬间,剑锋一下子劈中了马车,整个马车的顶蓬都被掀飞出去,马儿受惊再度猛的往前窜出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李然原本拉着祭乐的手当即松开了。 “李然!” “祭姑娘!” 马车上的祭乐惊叫一声,李然心神一凉,急忙往前冲去,可这时一个黑衣人尾随而至,剑锋偏转,不偏不倚,直朝李然的后脑勺刺去! 李然本身也不会什么武艺,刚才一连串的闪躲,完全基于他本身的条件反射。 此时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祭乐的那一声惊叫给引了过去,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后脑勺的剑尖,眼看便要命丧当场!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孙骤又从旁边民居之中冲出,身形之快,比之孙骤是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那人一下将追击李然的黑衣人撞开,抬脚挑起地上的剑柄,立时挽出两个剑花挡住了后面的黑衣人。 李然此时却只当是孙骤前来护主,却瞧见祭乐还在车舆之上,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又再度冲到马车旁,连忙将祭乐给一把抱了下来。已是危在旦夕,哪里还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这等繁文缛节。 而祭乐也显然没遇到过如此危险,双手牢牢抱住李然的脖子,脸上的面纱滑落后,显现出一张惊吓不小略显惨白的秀脸。 “主公,快进去!” 但见此时孙骤却在马车的另外一边奋力抵挡住了三两个刺客,朝着李然大喊。 李然往于民居内看了一眼,见屋内无人,想也不想的就抱着祭乐冲了进去。 只是追击的刺客也属实太多,但见马车后面源源不断的涌来追击李然的刺客,眨眼间便将整条巷子给挤满了。 孙骤的武艺乃是从战场上所学,走的大开大合的路线,在这狭小的巷子之中本就不易展开,再被如此之多的刺客围攻,一下子就陷入劣势。 李然正想关紧房门,可双手把住房门时却愣住了,他愣神立在原地盯着被黑衣刺客围攻的孙骤,手心已惊得满是汗水。 关上房门,或许能抵挡住一时黑衣刺客的进攻,可孙骤很有可能就命绝当场。若不关上房门,孙骤或许还能逃进来,可他若逃进来,他与李然,祭乐三个人可能就都要命丧于此了。 李然一时犹豫,强烈的道德观与人性天理让他无法下定决心关上房门。 而就在他这一犹豫的瞬间,黑衣刺客已然汹涌而至! “叮!” 刺耳的金戈相交声又令李然一惊,李然目光聚焦,不禁大喜过望。 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手中的持剑在他手中宛如一把神器,可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原来,方才便是此人救了我们一条性命!” 李然这才意识到,方才混战之时,护得自己和祭乐进得屋内的就是此人! 只见其剑峰所向,黑衣刺客接二连三的倒下。只一会的功夫,便已是血流成河,尸体在房门前也慢慢堆积了起来。 “你是......” “进去!” 少年的声音格外冷漠,他背对着李然,瞧不清楚面容,只这声音传来。 李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少年却一声怪叫,好似狼入羊群般冲入黑衣刺客人群,饶是李然也不由狠狠一惊,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也太猛了吧?! 在他的意识中,孙骤的武艺依然算得上高强二字,可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比孙骤更是厉害十倍。 有了少年的加入,狭小巷内的战局一下子就呈出了一边倒的态势。 孙骤与那少年在马车两边各自为战,不多时便将前来追击李然的刺客尽数消灭。 只是孙骤力稍有不逮,且身上挂彩不少,脸上已满是鲜血,稍显得有些狼狈。 而那少年却显得十分轻松,完事儿之后还好整以暇的朝民居内的李然看了一眼,这也让李然得以看清楚了此人的容貌。 只见此人相貌英武,剑眉如削,双眸如炬,高挑的鼻梁更彰显出此人的自命不凡。 “孙骤!你没事吧?” 李然见如今已经安全,当即冲向孙骤。 可那少年再听到“孙骤”这两个字时,明显是愣了一下。 李然自是没注意到这些,他来到孙骤面前,正要给他简单包扎一下,谁知孙骤摇了摇头道: “主公,属下没事,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他示意李然赶紧带着祭乐上车,此地不宜久留,要他们要立刻回去。 就在这时,少年来到马车这边,看了一眼地上的孙骤,忽的皱眉道: “二叔?” 孙骤闻声抬头,瞅见少年模样,当时也愣住了。 “武儿?” 武儿?这名字立刻挑起了李然的神经来,犹如中得雷击一般,此人莫不就是他之前提过的侄子孙武?!兵家至圣——孙武?! “二叔!真的是你!” “你怎么来了曲阜?” 孙骤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眼前仅十五六岁,还有些稚气的孙武,脸上满是诧异。 但转眼,他就想到主公还在身边,当即为李然和孙武引荐道: “主公,这位便是属下的侄子,孙武。” “武儿,这位是叔孙大夫门下贵客,洛邑守藏室史子明先生。如今,便是二叔所侍奉的主公。” 他既为李然死士,自然也从叔孙豹那里了解过李然。 “在下孙武,见过先生。” 孙武很有礼貌,朝着李然躬身而礼道。 李然此时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撼之中,猛的听到孙武朝自己见礼,当即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孙武,啧啧称奇道: “小兄弟如此年纪,便有这般身手,简直是惊为天人呐!” 废话,他是谁?兵家至圣啊!说他是天神下凡那也不为过啊! 嘴上虽只是称奇,可李然心中却已经将孙武吹上了天。只不过样子他还是要装一装的,不然被一个少年惊呆,传出去以后只怕是不好听。 “先生谬赞。” “对了二叔,这些刺客为何追击你们?” 孙武看着一地尸体,正有些纳闷。 就在这时,一个叔孙豹身边的护卫忽的从巷子外跑了进来,甚是狼狈的来到李然身边。 在李然耳边低语了两句后,李然顿时脸色一变,双眸之中怒火骤现,大喝一声道: “季孙匹夫!” “主公?” 孙骤与孙武皆是好奇不已。 祭乐在民居内听到声音,也连忙跑了出来,看到李然勃然大怒的脸色,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看到祭乐的出现,孙武明显失神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 祭乐轻声问道。 李然紧咬着压,双眼之中充血已极,脸上肌肉不停的抖动,模样甚为骇人。 饶是孙骤与孙武,也被这模样的李然给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以。 第17章 公子稠的伪装 李然闻言,犹如遭了一击晴天霹雳: 太子死了! 正当李然在曲阜那条狭窄巷子被追杀时,太子野居然死在了鲁宫! 两个地方的刺杀行动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但唯一不同的是,鲁宫的刺杀成功了,而李然却是仰赖孙武开挂似的神威,才得以逃出生天。 伴随着太子野的死讯,所有人都看到了李然的愤怒。 但他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用怒发冲冠,更没有咆哮问天。 他只是默默的阴沉着那张原本颇为阳光的脸旁,一双眸子中闪烁着的星光逐渐变成了火光,氤氲的复仇火焰在他心间缓缓燃烧,只是看上去相当隐忍而已。 “主公,那现在如何是好?” 据叔孙的家臣来报,更为糟糕的是,太子野死后,季孙宿当即串联了一众朝臣,已将叔孙豹软禁在了宅邸内。因为鲁宫的防卫乃是叔孙豹亲手安排的,因此太子野被害,叔孙豹正好有了失职之过,甚至由此成为了第一嫌疑人。 因此,现如今叔孙豹的宅邸肯定是回不去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刺杀太子野的幕后真凶肯定是不希望李然继续活着的,定会在宅邸周围再布一局,以便于斩草除根。 所以当下放在李然面前最为紧要的,自然就成了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如当初在周王畿,李然再度面临到这个问题。 “主公!为今之计,看来只能先逃出曲阜再行商议!” 听得孙骤如此说,李然却并不慌张,也根本不准备逃走,他选择留在曲阜! “主公?曲阜之于主公已然凶险万分,若是不走,恐怕性命难保啊!” 孙骤如此说也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他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李然。 “此处距离叔孙府上不远,尚且这般凶险。那季氏派来的刺客又岂能没有二手的准备?曲阜城外,只怕更是凶险异常。更何况,如若我等就此逃出城去,届时那岂不正好给了季氏以口实?” 一旁的祭乐见上前一步,也欲劝慰。可谁知李然却忽的抬头看向了孙武: “孙武兄弟,你武艺高强,可否再帮在下一个忙。” 想着孙武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李然脱口之时多少显得有些勉强,他担心孙武会拒绝。 然而孙武毕竟是出身牛犊不怕虎,非但没有拒绝,反而颇为义正词严的道: “先生莫不是想查出真凶?若是如此,武义不容辞。武虽非鲁人,但既遇此不义之事,又岂有退缩之理。还请先生直言,武必定无有不应!” 李然闻声,自是感激不已,频频点头道: “甚好!叔孙大夫如今被软禁,我们在鲁国朝堂已无立锥之地,若要掀起风浪,必须闹出一番动静!” “而我此时正被追杀,若一旦现身,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然虽不畏死,可若此时枉死,太子之仇便无人可报,叔孙大夫之冤只怕也再无真相大白之日,所以请孙武兄弟.......” 李然安排妥当,孙武当即领命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然脸上的阴沉之色逐渐好转,但严肃的面容却仍旧让人感觉到了紧张。 祭乐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问道: “如此,当真可行么?” 她虽对李然的谋略丝毫不加怀疑,可她心里也清楚,此次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别人,正是季氏与孟氏。 之前他们可以借用晋国的力量对付这两大势力,那是因为晋国如此庞然大物,无论是对于季氏还是孟氏,都只有望而生畏的份。 可眼下他们却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付这场危局。且实力悬殊,几乎无有成功之可能? “太子祭天即位,若得叔孙大夫相助,日后振兴公室,收回实权必是指日可待。” “可叔孙大夫有如此胸襟,季氏与孟氏却不曾有,他们杀害太子,为的便是要将鲁国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以臣制君,擅断君事。” “此事大逆不道,必是不可明言的。因此,若一旦我们将此事闹大,人尽皆知,季氏与孟氏必定会露出破绽!而今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试上一试!” 李然的态度极为坚决。 他不是一个喜欢权谋的人,可当他踏入这个战场,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特别是在经历过周王室之乱后,他对身在鲁国的太子野,这位与太子晋十分相似的朋友,已然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情谊。 他仍然记得太子野在叔孙豹家宅中说要完成他父君遗志时的义愤填膺。 他依然记得太子野在听到他说要安分守己时的愤慨难当,他依然记得太子野心中怀揣着的宏图大志。 可惜,这些随着太子野之死都成为了往事。 现在,李然唯一能做的,便是完成太子野的遗愿。 祭乐看着李然脸上坚定不移的表情,一时感到疑惑。 她并不能理解李然与太子野的这种友情。在她眼中,李然与太子不过是仅仅数面之交,甚至还不及她与太子的情谊。李然何至于为了太子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但她也仍然选择相信李然,因为她从李然的话里感觉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的东西。 “那接下来呢?” 祭乐想了想,抬头问道。 “去找公子稠。” 李然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光芒。 ...... 曲阜,一间别院。 这间别院位于鲁宫西侧的王道旁,正东百丈便是鲁宫,正南两百丈便是下柳河,地理位置优渥。之前乃是叔孙豹的产业,后来成为了祭氏在鲁国的落脚点,一向用于祭氏在鲁国的买卖经营。 当祭乐带着李然来到这里的时候,公子稠已然在这里了。 “这里的仆人都是我家在鲁国的贩夫,他们打理我们祭氏一族在曲阜的买卖已经很多年了,应该可靠。” “另外,院子内外有三十名护卫,不用担心此间安全。” 李然闻言,不由往屋外撇了一眼。果见门外两侧各守着一排侍卫。身材魁梧,手中的青铜剑鞘隐隐泛着金光。 财大气粗如祭氏,光是这三十名精锐护卫便足以媲美曲阜内三桓之中的任何一方势力,就更别提这别院内的仆人,还经营着曲阜内的各种买卖。 祭乐带李然来这里,自是想保住李然的性命。另外,她也想看看李然到底要如何将叔孙豹救出来,以及替太子野找回公道。 公子稠仍旧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见得祭乐到来,当即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住祭乐傻笑道: “姐姐......你来啦......” 若是放在以往,李然与祭乐或许只会在心中叹息一声,以示对这位公子的无奈。 可今日,李然再看到如此疯癫不知事的公子稠,却是一把将其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无论他如何挣扎,李然也不曾松手。 “你要干嘛......放开本公子!本公子要去找姐姐玩!......” 公子稠手腕吃痛,看着眼前表情严肃不已的李然,脸上写满了害怕,明亮五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 “公子!今日之言,在下只说一次!” 李然看着他的眼睛,用近乎嘶吼的声音道。 而后公子稠便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弱小无助的表情仍旧在脸上徘徊不定。 李然却是全然不顾,只继续言道: “你的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他们如今的目标便是你!他们要扶你上位,让你充当他们的傀儡。日后如果你再继续装疯卖傻下去,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届时终究也还是逃不过被他们暗害的结果!你兄长的死便是前车之鉴!” “在下知道,其实公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活着,只有装疯卖傻!所以这些年公子你不敢表现出正常人的迹象,更不敢表现出你对鲁国现状的痛心疾首,以及对季氏,孟氏的深恶痛绝!”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生在鲁国公室,有些事便是你注定无法逃脱的使命。” “在下与你兄长既是相交,在下答应过他,一定会帮他夺回属于鲁国公室的权力,帮他重振鲁国,一定会帮他扫清鲁国的污垢!虽然他现在死了,可是我也不会放弃!” 李然的话音落下,别院之中一下子死静。 公子稠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李然,良久。 两人的沉默像是极具默契的配合,李然的沉默乃是给公子稠思考的时间,而公子稠的沉默则像是在思考李然这话里的种种。 但公子稠疑惑的目光里却还是透出了一丝恐惧。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本公子是在装傻?” 半晌后,公子稠忽的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是的,公子稠的疯傻乃是装出来的。 他的恐惧,正是因为李然看穿了他的这种伪装。因为李然能看穿,也就意味着将来季氏终有一天也会看穿。 他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出现了破绽,让李然发现了端倪。但他可以断定,李然既然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便不会再任由自己继续伪装下去。 因为刚才李然的话可以说是十分的强硬。 态度强硬的人,总会一条路走到黑。 而这样的人,也是危险的。 他想到自己的君父,死在楚宫内的君父,带着遗恨死在楚宫内的君父。 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刚刚惨死在了鲁宫。 任何一个胆敢与季氏与孟氏做对的人,任何一个胆敢反抗他们的人,即便是国君,最终也难逃一死。 他们与李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执着。 他知道,这样的执着已经害死了他的君父与兄长,他不想再被这样的执着给害死。 可执着的李然却偏偏找上了他,并且拆穿了他赖以生存的面具。 第18章 真假太子野 公子稠原先的想法也无可厚非,毕竟惜命,贪生怕死这种事也并没有什么错。 而装疯卖傻就是他的手段,使得自己不那么像回事。扮演一个对任何人都无法构成威胁的鲁国公子。 在这之前,他对这个角色的拿捏可谓是信手拈来,相当到位。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如此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辈子。 所以他也不曾强求任何东西,即便是鲁国国君的位置,他也未曾多看一眼。 可时到如今,当他兄长也死在他面前的时候,当李然拆穿了他的伪装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已是无所遁形了。 李然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以反问的形式,回答了李然。 “如今却还有何意义可言?” 李然阴沉着脸,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着他。 “呵…而我现如今又待如何?” 公子稠一脸的百无聊赖的表情,语气也很萧索。他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对于现实的悲哀,对于自己无力的悲哀。 这却反而让李然略微有些欣慰,他既然能以李然的想法为基点,那就说明此人对目前处境也是有着一定认知的,心中也是有些想法的。 李然松了一口气,担心的事总算没有继续发生。 “当国君。” 太子野已死,按照礼制,该当公子稠顺利即位,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公子稠听罢,将头微微扬起,却见其眼角处早已是布满了泪印。 “你难道是想让我去送死吗?!你可知道,本公子就是为了成全兄长,才一直装疯卖傻至今!然而即便如此,兄长却依然未能得以幸免。兄长尚且如此,我却又能奈何?!” 李然闻言又是一惊,原来这公子稠竟有这般的远虑。他知道,他的懦弱会让他成为兄长的替代品,而且还是最为优质的替代品。 他为了不让这一幕发生,这才装疯卖傻到了今天。这就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同时也是他用来保护兄长的手段! 只见公子稠脸上又浮现出一缕异色,目不转睛的盯着李然道: “君父,兄长如今皆已死在了那个位置上!季氏让我这去当这个傀儡也就罢了,为何你也要让我去?这岂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他们是不会停下的,只要有人胆敢阻止他们,他们就一定会杀人灭口,无论是谁。本公子惜命,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会去!” 话音落下,公子稠忽的站了起来,在原地来回踏步,嘴中不断呜咽着,而满脸的都是急躁。 “如今既已被你识破,那他们肯定也发现了,他们肯定会加害于我!” “你叫本公子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随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脸上的急躁与焦虑也越发的剧烈起来,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庞顿时毫无血色。 季氏已经杀了太子野,稍有不慎,下一个就铁定是轮到他了。 “你在胡说什么!” 李然勃然大怒,一把拎着他的衣襟喝道: “你是公子!你是鲁国唯一的希望!如此弱懦,岂能完成你父亲和兄长的遗愿?鲁国公室又该由谁来继承!” “你给我听着!你既是公子的身份,便决定了你必须走这条路!” “我不…我不要…求求你别逼我…本公子真的做不到!呜呜呜…君父跟兄长都死了…他们就是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真的做不到…”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父与兄长死在敌人的手中,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为他们哭泣,还必须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来瞒天过海。 那样的痛楚与悲哀,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他如今早已万念俱灰,只想苟活着,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要求。 可生在这样时代,这样的家庭,命运的时轮注定无法满足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谁曾知晓,人在公家,亦是身不由己。 祭乐从远处听得哭声赶来,见得公子稠满脸泪水,当即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她自小便将公子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无论旁人如何看待公子稠。在她心里,公子稠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仅此而已。 可现在,这个曾经孤独小孩终于要长大了,要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甚至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他心中的悲痛与孤独都将化作遥远的记忆淹没在岁月长河之中。 只见祭乐一把将公子稠给拥入怀中,抚着他的后枕深情道: “阿稠…相信子明哥哥的话,他会帮你的…” 两人哭了一通,过了良久,祭乐这才止住眼泪,疼惜不已的看着公子稠。 她虽无法对公子稠的遭遇感同身受,但她却能够理解,理解这个小弟弟心中的悲与苦,理解这些遭遇带给他的折磨。 事到如今,拯救鲁国的唯一办法,便只有让公子稠即位了。祭乐对李然的想法自是洞若观火,因此,也只得是一番好言相劝。 闻声,公子稠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向李然,哽咽道: “我没这个能力与他们对抗…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所指的就是季氏和孟氏。其实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这两大家族,如今便如同两座不可翻越的山峰,两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任何试图想要挑战他们的人,都将死路一条。 他不会怀疑祭乐对他的关心,但是他怀疑李然对付季氏与孟氏的能力与决心。 李然闻言,忽的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作揖,朝着公子稠行礼言道: “公子莫慌,只要公子肯听从在下的计策,大业必成!” ...... 另一方面,当天,太子野被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曲阜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议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国人在得知是叔孙豹刺杀了太子之后,城中流言顿是一边倒,纷纷集结宫门之外,要求处置叔孙豹。 毕竟流言蜚语这种东西,从来都不讲什么逻辑不逻辑的。 这种控制舆论来影响政治的手段虽不算得高明,却是极为实用的。 原本那些还执意要为叔孙豹说情,想要详查太子野被刺一案的鲁国大夫也齐刷刷的一起瞬间哑火。 即便他们与叔孙豹有交情,可是这种官场上交情,其实从来都是很塑料的。 墙头草随风倒,但是活得够长久。 可就在所有人都在声讨叔孙氏的曲阜街头,却忽的又出现了一个人! “咦?你看那人不是…?!” “看着......似乎有点像太子啊......” “什么?!太子没死?!” 只见太子野带着一众随从居然大摇大摆的走在了曲阜城的大街上,不少人都看到后,消息瞬间便传开了。 太子野没死! 怎么可能?! …… 季氏家宅,议事厅内。 季孙宿第一时间便得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如中雷击一般,脸上血色全无,满眼都是惊愕。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刺杀太子野的事乃是他亲自安排的,人也是他亲手挑选的,栽赃嫁祸给叔孙豹的过程与方式也他亲自执行的,太子野的尸体就躺在鲁宫之内,他怎么可能没死? “祖父!…” 季孙意如此时也是一脸惊骇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便立时战战兢兢的道:“孙儿…孙儿看到太子了!” “一派胡言!” “太子野的尸体是我亲手给收的!他怎么可能没死!” 季孙宿不信,这种大白天见到鬼的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可嘴角雪白的胡须却不停的抖动,似乎是在对他的这种不信进行反驳。 是的,他亲自给太子收的尸,亲自将太子装进棺材里面,他怎么可能活着走在大街上?难道当真见了鬼了? “祖父,那人…的确是太子啊…” 不由季孙宿不信,季孙如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话时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显然已是骇然至极。 听到这话,季孙宿身躯猛然一震,差点瘫倒在地,眼睛里的恐惧瞬间弥漫开来! “莫非果真失手了?死的难道是替身不成?!” 现在唯一能够解释此事的便是那名刺杀太子野的刺客失手了。 不然太子野不可能还活着。 可如果是这样,那鲁宫内的尸体....... “报!报主公!据鲁宫那里来的消息,太子的尸体不见了!” 前来禀报的乃是季孙宿在鲁宫安插的亲信。 听到这个消息,季孙宿脸上再无任何血色,眼眶再也挡不住恐惧弥漫,霎时间浸透四肢百骸。 一旁的季孙意如也感觉到大事不妙,急忙挥手屏退此间所有人,而后扶着季孙宿坐了下来问道: “祖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太子没死,叔孙豹便是无罪。他二人联手,必定会详查此事,到时候我们在宫里做的手脚…对了,还有,还有那个李然!他也没死!” “此人颇有心机,一旦叔孙豹让他参与调查此事。难保不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届时我们可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季孙如意最担心的不是叔孙豹,也不是太子野,反而是李然。 “进宫!” “扶我进宫!” 季孙宿回过神来,眸子里顿时闪现出老辣的目光。 此时此刻,倘若继续坐在家中,那无疑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你去将那名刺客......” 走到门口,季孙宿忽的又转过头,用手在自己脖子处比了个手势。 一切蛛丝马迹都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泄露此次刺杀的人都要清除,即便是自己人也要灭口! 季孙意如心领神会,当即重重点头。 可又不知怎么的,他似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19章 一把梭哈的赌局 傍晚时分,落日红霞,李然就一直坐在祭氏别院后的台阶上。面前是一片空旷的菜园,夏日的阳光给了绿苗充分的生机,它们如今正在茁壮成长着。 公子稠此时已经被祭乐带了下去休息。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自己也需要学着去慢慢接受这一切,这是往后斗争所必须的。 太子野“还魂”的消息当天就在曲阜的大街小巷里传了开来。 而祭氏在曲阜毕竟也是有买卖的主。因此没过多久,祭乐便从家丁口中听说了太子野还活着的消息。这让原本已确信太子已死的她又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毕竟对她而言,她宁愿相信太子还活着,尽管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李然的安排。 于是,她颇有些忐忑不安的连忙将这消息告诉李然,并询问下一步计划。 来到檐下,却发现李然的表情比之刚才更为低沉,好似蒙上了一层黑云,暴风雨正在他的脸庞凝聚。 “子明大哥.....” 祭乐的话刚刚出口,却又忽的停住了。因为她又害怕从李然口中得到证实——那个活着的太子野是假的。 “没错…那个太子就是我找人假扮的,真正的太子已经死了。” 很显然李然的答案并没有如她所愿,但好在她是也有些心理准备的。 原来,今日白天,突然在城中出现的太子野,乃是李然让孙武去找人假扮的。 但假扮太子野显然并不是李然的全部计划,接下来的事才是关键。 “是嘛…他终究还是死了…” “那…那如果季氏一旦知道太子野是别人假扮的,姨夫岂不是…” 祭乐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招险棋。万一失败的话,叔孙一族只怕是要万劫不复的! 一旦让季孙宿发现了假太子的破绽,肯定会顺水推舟将这顶冒充太子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到时候叔孙豹又岂有不死的道理? “现在我们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现如今距事发也不过就三个时辰,想那季氏亦是情况不明的!如果我们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或许便可将叔孙大夫给救出来!非但如此,甚至还可以再反将季氏一军!” 这是李然的想法,也是他的计划。 太子若是没死,这对季氏而言乃是最为不能接受的。因此,也是他们最有可能上钩的地方。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顺藤摸瓜,查清楚太子被刺的真相。届时便可彻底还叔孙氏一个清白,同时给与季氏以沉重打击。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态,此时假太子尚未回到鲁宫。季氏下一步的动作到底会如何,李然还不全然清楚,他如今也只能是静观其变。 此事风险之大,李然自是清楚明白的。他能在公子稠的面前显得胸有成竹,且态度坚决。但是,当他冷静下来后,当他回想自己从洛邑到曲阜所遇到的人和事,当他想起之前的起太子晋,那种无力感便会顿时涌上心头。 “主公!好消息!” 孙骤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 李然起身,双眼微眯严肃不已的看着他道: “情况如何?” “季孙宿刚刚离开家宅前往鲁宫,现在城中百姓都听说了乃是季氏意欲刺杀太子,我们散布的消息很有成效!” 孙骤说完,满脸兴奋。 可李然微微摇头道: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骤,你去继续找人监视季氏宅邸,特别是季孙意如,我现在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另外,祭姑娘.......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他本不想将祭乐也牵扯进来,可如今看来,现在能够帮他完成这个计划的,只有祭乐了。 祭乐一听“帮忙”二字,瞬间不乐意了,小嘴嘟囔着道: “什么嘛,好歹我也是太子的朋友好吧!他的事便是我的事,这如何算得帮忙?......” 说完,她还小心翼翼的瞥了瞥李然,似乎在担心李然因为她的顽皮而生气。 “对不起,确是在下多虑了…” “现在我们同坐一条船,帮忙什么的,我以后便不再说了。” 李然也知自己用词错误,当即改口道: “季孙宿既然已经去了鲁宫,那么假太子很可能也已经被接回去了。到时候叔孙大夫肯定也会被暂时放出来要求对质,所以我需要…” 他在祭乐的耳边说了几句,祭乐闻声顿时脸色大变,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然道: “啊?真的要这样嘛?” 她没想到李然的计划如此生猛。 谁知李然却是十分坚定的回道: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计划虽然凶险,可若是成功,那便能彻底扭转局势。更何况,现如今也已是退无可退,李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祭乐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听罢露出思索之色,旋即微微点头。 于是她与孙骤同时出门去执行李然的计划,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然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真正的战斗马上就要到来了,他支开祭乐与孙骤,自是想要让他们远离,避免杀身之祸。 正如刚才祭乐所言,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了,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但一旦失败,那他们在鲁国便再也呆不下去了。 太子之死,也再无人能够查清,叔孙豹身上的冤屈,也再无人能够洗脱。 这是一场豪赌,一场搏命豪赌! 他站起身来,远处的天空,层云尽染,好似火烧一般。 ....... 汉泰宫,鲁国君主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也是接见朝臣的地方,相当于后来秦国的章台宫。 只不过鲁国的实力并没有后来秦国那般强大,故此汉泰宫自然比不上章台宫那般庞大,整个宫殿只前后两进,第一进乃是长宽三丈的议事殿,殿中竖立着六根漆黑石柱,象征着鲁国至高无上的公室君权,但知道鲁国实情的人肯定会发现,这六根柱子被分成了三份,也同时矗立在叔孙氏,季氏与孟氏的家门口,象征着公室之权早已被三桓瓜分。 太子野就坐在议事殿的最前方,叔孙豹已经被放了出来,站在左边,季孙宿与孟孙羯立于右手。 而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忠于他们的朝臣。从数量上便不难看出叔孙豹在鲁国朝堂上是孤掌难鸣,因为支持他的朝臣可谓是寥寥无几。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卿且说说吧。为何寡人不过去后池游了一日,这宫中就这般的不太平了?” 只听得那假太子,隔着一层垂帘,开腔便与殿内的众卿质问道。 很显然,这个假太子是听了李然的安排,随意捏造了些“事实”。但太子既然都这样说了,又有谁会质疑这其中的真伪呢? 在他身后,鲁宫两大侍卫统领并肩而立,此刻正对着殿中的朝臣虎视眈眈。 “禀告太子,老夫前几日偶感风寒,染病在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定是坊间有人污构老臣,还请太子明察。” 季孙宿因为代祭天一事被晋侯狠狠痛骂了一顿,索性称病在家,没有上朝,这番缘由说来倒也合情合理,叫人看不出破绽。 左边的叔孙豹没有说话,只不过他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太子野身上扫过,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至于哪儿不对劲,他又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他知道,自己能够还站在这,多半是李然在背后有所安排。 “哦?那就奇了怪了。” “寡人不过是离开了鲁宫半刻,宫中便是遭到刺客。而且,你们还将叔孙大夫给抓了起来。这又是为何?凶手尚未缉拿,又是如何定了罪的?…更何况,他若是想刺杀寡人,又何须等到现在?又何须是在宫内动手?” 这段台词确是十分的讲究的,虽未明确表明刺杀一事与季氏有关,但这话暗里却已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季氏。 要知道叔孙豹若想刺杀太子,那他的机会可太多了,李然到了曲阜后,太子野曾几次三番到叔孙豹的宅邸做客。若叔孙豹要想暗害太子,又何必还要冒这种“失手”的风险呢? 再者,鲁宫的安防乃是叔孙豹负责的,此事人所众知。所以鲁宫内安保的失职,便都跟叔孙豹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叔孙豹就算再傻,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太子,给自己招黑。 既然叔孙豹被太子认定了不是凶手,那这些把叔孙豹当作凶手抓起来的人,岂不是便成了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季孙宿闻声,微微一怔,他对太子此时话里的暗示是心知肚明。 只听季孙宿道: “禀告太子,鲁宫乃叔孙豹安排负责的防卫,宫内出了如此大事,叔孙豹理应问罪!” “寡人问的是谁人在宫内行凶!并没有问谁人该为此事负责!” 太子野的脸色一下子愤怒起来,双眸如炬,死死的盯着季孙宿。 答非所问,这是身为臣子的大忌。 这时,想了半天的叔孙豹终于抬起头来,朝向太子恭身言道: “太子,老臣昨日与今日皆在家中,既然季孙宿认定臣有罪,臣恳请找人自证清白。” “哦?是何人?” 太子野想也不想的应声道。 “李然,李子明。” 叔孙豹终于反应了过来,既然这件事乃是李然的谋划,那接下来应该如何进行,那自然是要看李然来表演了。 如若不然,仅凭他一个人在这鲁宫之中,又如何能够对付得了季孙宿与孟孙羯两只老狐狸? “好,那便召李然进宫!” 第20章 没人会在乎真相 俗话说得好,这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而现在被逼入了绝境的李然,便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那条路来。 汉泰宫。 他站在汉泰宫的大门口,抬头看着汉泰两个篆体文字,一时有些恍然。 一个被免职的洛邑守藏室史,一个被周王室追杀的年轻人,一个有些落魄的穿越旅客。如今站在了鲁国的政治旋涡的中心。 进入里面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晓,也无法预料。可是他却没有任何一丝想要退缩的想法,他的步伐坚定不移。 “草民李然,拜见太子。” 李然于殿外,直接便是一阵高呼,随后俯身叩拜下去。即便此时,这个太子就是他安排的人假扮的,可场面上的戏却还是要做全套。 “起身进殿。” 李然闻声,屈身促步进得殿中。但觉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自己。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阵阵袭来。 “李然,此番寡人宣你前来,可知是所为何事?” 假扮太子之人乃是李然授意孙武临时从太子的侍从中找来的,此人对太子的习惯也确实是非常了解,这演技也可谓相当不错。饶是李然,也险些被糊弄了过去,他的身上竟真的有了那么一丝的君威。 看样子,君威君威,其实只要是在那位置上的,谁都会透那么一点出来。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就站在假太子身后充当侍卫统领的孙武,脸上浮现出异色道: “草民不知。” “那你可知昨日于此殿内,曾有人前来行刺寡人?” “什么?” 李然故作姿态,显得很是惊讶。却听假太子是继续道: “此次竟有刺客潜入进来欲刺杀寡人!只是,寡人命系于天,万幸躲过此劫。虽如此,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叔孙大夫方才言道,说他这几日一直待在家中,不曾外出。对此间之事皆一无所知,素闻你与叔孙大夫交好,如今乃是他的门客,可曾知道些什么?” 叔孙豹找李然前来,就是为了给他证明清白的,故此话题一下子就来到了这上面。 一旁的季孙宿显然对太子的问话有些不满,毕竟李然不过是一介庶民,而且还是叔孙豹的门客,就算他能证明什么,那他的证词能让人信服么? 只不过,又碍于此番鲁宫刺杀一案已是震动朝野,此刻他们也不好当着假太子的面强行去判定叔孙豹的罪行,于是这才给了李然说话的机会。 只听李然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道: “叔孙大夫这几日确实在家中未曾外出…既是有刺客意欲图谋不轨,敢问太子殿下可曾缉拿住了凶手?” 李然对于微表情的把控十分到位,他在说这三句话,脸上一直呈现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但同时却又给人一种似是成竹在胸的感觉,一时让季孙宿竟有一丝背脊发凉。 其实李然的话术也很简单,关注点就是凶手!对,就是凶手! 说到底,缉拿刺杀太子的凶手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可是自季孙宿进宫,叔孙豹被放出来,假太子询问这件事,竟没有一个人提及这个凶手! 这个凶手可曾抓获?抓获之后在哪?若没有抓获,可有什么线索?这些都没人提及,似乎所有人都选择性的将这个关键点给忘记了一般。 而李然不会忘记,因为这是揭开太子遇刺真相的唯一线索。 季孙宿脸上的表情顿时发生了变化。 他虽安排了季孙意如去灭口,可当李然问起这个凶手的时候,看到李然眼中那自信满满的目光时,他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 他听说过李然的事,也从孙儿的口中听说了李然在集会上大放厥词,也知道自己所筹谋的代君祭天一事就是李然在背后搞的鬼,故此对于这个“敌人”,他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哼!唤你来,乃是让你证明叔孙豹是否对鲁宫之事一无所知,不是让你来破案的!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此处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吗?” 李然在集会上的发言此刻早已是传遍了整个曲阜,因此,对于他那番言论不屑一顾的鲁国大臣绝不在少数,此时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个。 “行了!你既已证实叔孙豹对鲁宫之事一无所知,那便足矣,退下吧!” 季孙宿挥了挥手,示意李然可以退下了。 但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此事之后一定要除掉李然,绝不可再留祸根。 而眼下,他正要寻思着怎么继续给叔孙豹罗织罪名,却不料假太子忽的又开口道: “且慢!” “李然的话倒是提醒了寡人,既然刺客失手扑了个空,那又可曾抓获?” 假太子对李然的目的自是了然于胸,岂会如此之快就让他离去?今日乃是专门为季孙宿设的局,李然乃是布局之人,自是要在场亲自指挥才好。 叔孙豹闻声忙道: “刺客确是于殿内误伤了几人后流窜而去。皆因臣不及追剿,便被禁足在家,故而无法安排侍卫追查。臣有罪!” 叔孙豹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有罪,其实是把这责任一股脑的又踢回道了季孙宿的身上。 刺客刺杀太子,且流窜在外。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你却先把鲁宫侍卫总管事的卿大夫给抓了起来,他又如何能够去缉拿凶手? 假太子眉头紧皱的看着季孙宿问道: “季孙大夫,你可有何话要说?” 季孙宿也知道自己这一手确是有点操之过急,但也只因他对自己的谋划是极为自信的,毕竟太子若是真遇害了,谁又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的真相呢? 毕竟,朝堂之上,真相从来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但此刻,却被这“真相”给逼入了死胡同的季孙宿只得急忙躬身,略有些惶恐的言道: “太子明鉴,叔孙豹就算不知此事,也有防卫鲁宫不当之罪!将其禁足,也是理所应当呐!” “至于那凶手,臣已经询问过宫内的几个统领,此人画像一经张贴,总有线索的,还请太子稍安勿…” 正当季孙宿在极力为自己开脱辩解,李然却在一旁嗤笑一声: “呵!季孙大夫,然有个问题,还想请教。” 众人将目光转过,只见李然仍旧立在原地,长袖及身,青翠而深,端庄且高雅,整个人的气质一时间也因为刚才的那句话而变得神秘莫测。 “哦?你还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 不及季孙宿反对,假太子便适时给了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季孙宿听到这话,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忍着一口气,静静等待李然的问题。 只听李然若无其事的问道: “说来也巧,昨日草民在曲阜城内也同样是遭了刺杀,不知…这两者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什么?!” “你也遭到刺杀?” 他的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诧异之声。 季孙宿的脸色一时间相当难看,对太子的刺杀失手了,对李然的刺杀也失手了,失败!简直是莫大的失败! 现在被李然问及这二者间的关系,饶是他本信心十足也一下子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碰巧了,几乎就是同时发生的,要说两者之间没关系,放这殿内谁也不会相信。 “哦?竟还有此事?呵呵,想你不过一介庶民而已,谁又会想到要刺杀于你?” “哦…对了!听说李然是自成周逃难至此的,所以才来曲阜避难的吧?那…会不会是周王室的人混入了曲阜,对你动的手呢?” 季孙宿毕竟也是老谋深算,只是冷静了一下,便很快就想到了对策。这让在场的一众朝臣也是不由自主的皆点头称是。 对于李然的来历,该弄清楚的基本上也都弄清楚了。他既然被周王室追杀过,那么在曲阜城内遭到刺杀,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此时,假太子似乎并不知道李然还有这段遭遇,陡然听闻,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正思索如何将这话题转移到季孙宿身上,却不料李然倒是再度先开了口: “季孙大夫所言极是,草民正是因为遭了周王室的变故,这才被赶出了洛邑。” “可如此说来却也奇了,草民皆因与周太子晋是挚交,故而一路被追杀。可太子殿下与周太子晋可从未听说有何交道。却又为何也会被刺杀呢?” 李然抛出这一问,显然又是将矛头给怼了回去。但这还远远不够,只听他继续言道: “太子如今马上便要即国君之位,祭天仪式也已准备妥当。此时此刻,正值普天同庆之际,谁人却又会如此丧心病狂的选择此时刺杀太子?莫不是…有人便不想让太子即位不成?” 李然说着,脸上满是云淡风轻之色,不见喜怒。但从他的这番话中不难听出,他将此次鲁宫刺杀,与之前季氏意欲代太子祭天一事给关联了起来。便是给予别人一种错觉。 季氏意欲代祭天,不正是为了彻底掌控鲁国公室?而此事因晋侯震怒而作罢,季氏心有不甘,出手刺杀太子,岂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 听到这话的季孙宿,心中顿时勃然大怒。他正要质问李然到底想说什么,再顺带着给李然扣上一个污蔑上卿的罪名时,却忽的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老辣如他,岂能看不出这是李然的陷阱? 一旦他急于否定鲁宫刺杀事件并非代祭天一事的后续,一旦他过于激动的否定,那么在其他人眼中,便相当于是坐实了。 届时,虽然他依旧可以用权势将此事强行弹压下来,但终究会成为日后可能引爆的一个污点。 毕竟如果是无中生有的事,他身为一国上卿,如此有失身份的跟一个庶民争辩,那不就是心虚的表现? 于是他也是不露声色,只冷冷言道: “呵呵,看来此事还当真有些蹊跷了…既如此,眼下便只能看是否能够抓住刺客了!” 显然,季孙宿此时已经不想在朝堂上与李然正面交锋了。赢了也不光彩,输了那就更丢人。何必呢? 而此时,季孙意如早已被他安排前去灭口了。季孙宿知道,只要李然抓不住凶手,他的身上便不会有任何的把柄。 你不是要追查真相嘛?行啊,我就来个死无对证,看你李然还能有什么本事! “这李然…呵呵,当真是有些本事,险些让老夫着了你的道。好吧,都来吧,一个太子,一个叔孙豹,再加上你,你们三人,且都给老夫瞧好咯!” 此时,季孙宿立在一旁虽是波澜不惊,但心中已然是掀起了无边的恨意。 但这一切李然肯定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那假太子闻声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毕竟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李然把话说完。 至于叔孙豹则更是识趣,知道在不清楚李然全部计划时,言多必失,故而从头到尾都是一声不吭的。 “来人!予寡人下令,即刻起全城搜捕刺客!” 于是,假太子下达了他身为太子的第二条指令。 第21章 二进宫 朝议结束,李然和叔孙豹便一起从鲁宫出来,此时已到了傍晚。 残阳斜挂,鸿鹄齐飞,高远寂寥的天空好似两人此时的心间,透彻清宁。 压在两人心头上那块巨石,已然有些松动。只要再加一把劲,或许这块巨石便会滚落并且摔得粉碎。 可他们也知道,此时此刻,远还没到可以长舒一口气的时候。 回到叔孙宅邸,叔孙豹第一时间向李然了解了整个计划,也知道了鲁宫中的太子野乃是李然找人假扮的。 初闻此言,叔孙豹甚为担心。但又亲见今天的假太子野看起来表现倒也还很不错,竟真的一时将季孙宿给糊弄了过去。于是,又稍微是宽心了些。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此事到最后终究还是要收场的。时间一久,一旦让季氏与孟氏发现其中端倪,那便再没有今日这般容易糊弄了。 “季孙宿这个老匹夫向来精细,子明你当真有把握可一击即中?” 此次李然的计划若是不能一击即中,等季孙宿回过神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大夫且放宽心,眼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当中,太子野绝不会白死!” 李然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既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却也没有给他否定的回应。只是他的眼神在提及太子野那一刻仍旧极为坚定。 而叔孙豹此时除了相信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闻声当即点了点头。片刻后,叔孙豹又一声长叹道: “公子稠少不更事,一旦为君,只怕仍会成为季氏与孟氏的傀儡,此间计较,子明你可曾晓得?” “老夫扶助太子野,乃是因为他胸怀大志,若假以时日,定能完成先君遗志,可公子稠…” 话到此处,叔孙豹的脸上满是无奈。他还不知道公子稠装傻的真相,此时担心公子稠被季氏利用也情有可原。 然而李然却也并没有告诉他有关公子稠的真相,他看着一脸无奈的叔孙豹,淡淡道: “可眼下…除了他,我们也别无选择了。” 叔孙豹闻声一怔,欲言又止。 他知道李然的意思,也知道李然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这样的做法跟季氏没什么两样。奈何当下情势危机,除了公子稠外,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其实鲁国公室之中还有不少公子,虽然继承国君位的顺位不一定比公子稠高,但起码智商稳定在常人水平。 叔孙豹以为,李然扶公子稠上位,走的便是季氏的路子,因为公子稠容易掌控。 只要掌握了公子稠,那便掌握了鲁国国君,由此对季氏与孟氏进行反攻,倒也是个办法。 “呵呵,叔孙大夫,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待明日还有一场重头戏要演,我们此番切不可错过良机呀!” 李然说罢,正起身准备离开。 可谁知叔孙豹叫住了他,看着他略显低沉的脸庞道: “子明!” “老夫知道你与太子交好,也知道你与太子都是腹藏丘壑之辈,绝非凡俗。但人生于世,有些事我们该做,有些事我们决计不能做,你可明白?”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孔子在此,当会对这句话十分赞同。 叔孙豹似乎在担心李然会因为太子野之死,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产生什么过激的谋划,以至于误入歧途,成为下一个季孙宿。 闻声,李然忽的释然。 他终于知道太子野为何会相信叔孙豹乃是真心扶助他的了,他也终于明白叔孙豹为何要举行下柳河集会的了。 于是,他慨然笑道: “大夫所言甚是,然受教了。” ....... 翌日清晨,李然仍在睡梦中,却被一阵急促的叫唤声给惊醒了来。 祭乐就站在他的床边,一脸急切的看着他。 “怎么了?” “李然!李然!太子!…不,假太子又被刺杀了!” 祭乐还不知道李然第二阶段的计划,所以此时看来显得是十分紧张。 李然闻声当即一翻而起,随后一边自己盘着头,整着衣裳,一边就领着孙骤就出了门,来到此前就商定的地点。 此处乃是一间靠近鲁宫的民居,太子野此番出宫的必经之路,在此伏击太子野是最为合适的。 显然,第二次刺杀太子野的行动也失败了,而且凶手还被李然带着孙骤给“逮”了个正着。 待假太子回了宫,由孙武假扮的侍卫统领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道: “如此确定可行?” 原来,此番的刺杀行动,便是李然的安排! 现在人赃并获,而且还让太子野亲眼所见!理所当然,李然就是要把矛头直指季孙宿。 然而,孙武却不无怀疑的一旁言道: “如此儿戏的伎俩,只是一般的贼喊捉贼之计,果真能让季孙宿那只老狐狸就范么?” 毕竟这事儿看起来就很奇怪,若再深思一番,只会更加蹊跷。自己已经是一身的嫌疑,如今再顶风作案,那也太不合乎情理了。可其一,不可其二的道理,季孙宿又如何会不明白?那些鲁国朝中的大臣们,谁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呵呵,本来便没打算让他们相信!” 李然的表情很是无所谓。 这个死士乃是从当日叔孙豹为李然挑选护卫比试剩下的门客当中再挑选出来的,其忠诚肯定毋庸置疑。让他们指证季孙宿,对他们而言,敢效死命,便是他们的使命。 于是,李然便来了一次二进宫。 这一次,叔孙豹依然是先进宫,而他在宫外等候宣召进殿。 理所当然的,假太子回到宫中便表现得很生气,一通大发雷霆后,当即派人将朝中的文武大臣都叫了进来。 季孙宿哪里想得到今天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来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收到,直到进了宫才知道今日太子又被刺杀了。而且,据说这一次还被抓了个现行的,季孙宿自然更是一头雾水! “奇哉怪也!孙儿不是已经将他灭口了吗?这刺客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现在这种紧要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整个局势,季孙宿当然不希望有人在这时候破坏他的计划。 进到殿内,看着这个被抓获的刺客,季孙宿肚子里那气就不打一出来,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偌大曲阜城内,有胆量且有可能对太子野进行刺杀的,只有他季氏与孟氏。 而孟孙羯又素来稳重,如果没有得到自己的授意,定然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可自己明明也没有派人刺杀太子野,那这刺客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是叔孙豹?” 季孙宿忽的想起昨日李然说的那番话,如今有人想要阻止太子野即位?那不是在暗示自己么? “啊呀!不好!” 季孙宿猛的反应过来,脸色顿时一变。 而这时,上位的假太子已经开口了: “众卿,此事当真是奇了怪了,寡人的脑袋就这么价值不菲么?竟值得这些个刺客前赴后继的前来索取?” “真是胆大包天!这些刺客为何还会出现在宫墙之外!为何屡次三番行刺寡人!寡人这还没即位便遭了接二连三的刺杀,若是即位了,那还得了吗?!” 看着满腔怒火的太子野,季孙宿顿时心凉半截,他正要开口,却不料被叔孙豹给抢先一步。 “殿下息怒,臣已将行刺之人抓获,还请殿下亲自审查。” 言罢,叔孙豹微一挥手,李然便与孙骤带着被抓获的刺客走入了汉泰宫中。 “又是他?怎么会又是他?” “他又来做什么?难不成刺客是他抓到的?” “李然!这厮还真是阴魂不散!” 其他朝臣顶多也就是疑惑一下李然的再度出现,可是当季孙宿看到李然时,便已是全然了解了,他眼中的恨意顿时夺眶而出,整个满溢在脸上。 他明白,李然今天设的这个局,就是专门对付自己来的! “草民李然,拜见太子殿下。” “你又来做甚?此间可有你什么事?” 假太子野还没说话,便有季孙党羽从旁喝斥道。 假太子野闻声,当即瞪了那人一眼,而后道: “今日寡人遇刺,多亏李然遣人从旁相救,寡人这才得以逃脱!而且刺客也是他率人抓获的,出现在此处又有何不妥?” 季氏朋党听罢后,顿时哑口无言。 “说说吧,是谁人派你刺杀寡人的。” 重头戏开始了。 那刺客跪在地上,由孙骤看押着,不能动弹半分。听得假太子野的问话,也一声不吭的沉默着,似乎打算充当一回死士。 假太子看了看李然,见得他的脸上的表情,当即勃然大怒道: “混账!寡人乃一国之君!竟是如此猖狂!来人!给寡人拖出去,烹了!” “太子!” 就在太子要将行刺之人油烹之际,李然却站了出来。 而随着他的出声,一旁正忐忑不安的季孙宿顿时心神一震,眼睑跳动不止。 假太子闻声,当即摆了摆手,示意已经围上前去的侍卫尽皆退下。 见状,李然走到那刺客面前,却显得极为疑惑的言道: “眼下你既已被抓,便是活罪难逃了。你一人之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你又可想过你的妻儿老小吗?你觉得那幕后主使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们吗?” 第22章 真假难辨 李然自导自演的当然不只是“行刺,被抓”这一场戏,必然还要有一番对质。 但如果只是平白无故的指证季孙宿就是幕后主使,那定然是难以叫人信服的。 所以,为了增加这个刺客证词的可信度,李然还必须要亲自质问一番。好让这个刺客进行复杂的心理斗争以后,供出季孙宿。 如此方能让在场的众人都相信这个证词是真的。 于是,典型的“威逼利诱”审讯手段就派上了用场。即便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在唱戏。 当刺客听完李然的一番话,顿时大汗淋漓,脸色一时间惨白,眼珠子不停的转动,心理斗争已经极其激烈。 可李然还没说完。 只见他在刺客身边来回踱步,一边又甚为谨慎的道: “一个失手的刺客,是决计活不过第二天的。想来,你比谁都更清楚吧?所谓斩草务必除根,你死了,那你的家人也就更没有必要继续活着了,没有什么比死人的最更牢靠的了,是也不是?” “我想,这些道理你都应该懂,所以我只说最后一句,你若说出实情,太子殿下在此可一诺千金,定可保你家人无虞。” 太子在此,谁敢造次? 这种诱惑的分量明显比钱财更重,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这时代的主旋律。 况且还不是保这刺客的性命,而是他家人的性命,于是这种承诺就更加具有诱惑力了。 果然,那刺客一听这话,立马“动摇”了。 “敢问太子殿下,此人所言当真?” 做戏做足,他还要得到太子的亲口承诺。 假太子当然是顺水推舟言道: “嗯,寡人本不欲作保的,但眼下李然既如此说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寡人便保你的家人无虞。” “现在你可以告诉寡人,究竟是谁指使你刺杀寡人的了吗?” 汉泰宫内一时间气氛极度紧张。 因为都知道刺客接下来要说的,极有可能会让整个鲁国的朝野震动!可此刻李然的脸上却仍旧不见任何波澜。 季孙宿看着李然脸上的表情,心中更是忐忑。 “果然是这招!” “这竖子,还当真是小瞧了你!” 季孙宿暗自如此骂道。可此时这种暗骂显然已经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因为那刺客已经转头看向了他。 只见刺客看着季孙宿道: “季孙大夫…” “放肆!老夫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构陷老夫!” 还未等那刺客把话说完,季孙宿立时暴跳如雷,并指着刺客的鼻子喝斥道。 而殿中众人见得刺客如此模样,也是纷纷震惊不已,急忙朝季孙宿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至于叔孙豹与李然,则是好整以暇的立在一旁,目睹好戏上演。 “季孙大夫,事已至此,我…” 显而易见,这段台词,也是李然的安排。 别看这一段台词只有九个字,也别看到刺客好似什么也没说,可正是因为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他的这番话在众人眼中才是什么都说了。 什么叫事已至此?刺客又为何欲言又止?话都到这份上了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给人的错觉,不正是这个刺客因惧怕季氏的淫威所以这才不敢指证季孙宿么?他这样吞吞吐吐的模样,不正是对季氏恐惧,害怕自己家中妻儿老小被灭口的表现吗? 于是,朝堂哗然! “不会吧?当真是季孙大夫所为!” “不可信,又不敢不信啊!” 站在叔孙豹这边的朝臣不算多,但此时尽皆发言,也足以撼动整个汉泰宫了。 而季孙宿那边的朝臣们见得如此情形,哪里还敢说话,纷纷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与季孙宿牵扯上什么关系也似。 即便是孟孙羯此时也是一脸骇然的盯着季孙宿,眼神之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他不相信季孙宿如此糊涂,也不相信季氏竟会如此莽撞,刺杀失手了不说,还被太子给抓了个现行,这不是找死么? 但季孙宿今日如此之狼狈,一时间也足以令孟孙羯感觉得到,这厮今日必是要栽一大跟头了。 “季孙大夫,你就没什么话想与寡人说道的吗?” 假太子适时出言,脸色阴沉无比,两条眉毛下挤压的阴云正在层层堆叠,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奏。 “禀太子殿下,老臣实不知此人,更不知此人为何这般恶语中伤!老臣对太子之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谋逆之举呐!” “这…这分明就是诬陷!诬陷!” 季孙宿当然不认识此人,但他若是此时就揭开乃是李然与叔孙豹指使此人诬陷于他,反而会显得他惊慌失措,给一众朝臣一种他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 老辣如他,又岂能看不出这是李然与叔孙豹的阴谋?可面对此情此景,他心中即便再清楚,也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清楚,叔孙豹一来没有动机刺杀太子,二来也没有这个实力,再加上昨日叔孙豹才被放出来,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即便这就是事实,但他一旦着了道,立马反过来指控这刺客乃是李然与叔孙豹安排好来诬陷于他的,那么在这些朝臣的眼中,这就是他病急乱投医的表现。 “哦?你说这是诬陷?可他为何不诬陷别人,偏偏要诬陷于你呢?” 李然此时开了腔了,明显是要火上再浇把油。 此时的汉泰宫内,重要大臣尽皆在场,三桓更是齐聚。 这刺客谁都没有指证,偏偏指证你季孙宿,这难道就真没问题?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夫行得端,坐得正,说没有刺杀过太子,那便没有刺杀过太子!” 季孙宿知道此时不能再给李然任何破绽,于是继续坚决否认。他非常清楚,此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只要他不承认,那他就不会被定罪。 当然,在场诸多大臣其实打心眼里,也都不怎么相信这个刺客的证词。毕竟,季孙宿本身所具备的实力仍旧摆在那儿。 有实力的人,说什么都有人信。 “哦?…季孙大夫,那你可有什么办法自证清白?” 假太子看了看李然脸上的表情,依照此前的谋划,也知道此事只能虚张声势,不宜追之过猛,当即皱眉询问。 季孙宿闻声急忙躬身道: “先君之灵在上,便是给老臣十个胆,老臣也绝对不敢做出此等叛逆之事啊!” “老臣昨日忽闻太子遇刺,已是尽遣家丁前去搜捕刺客,不敢有丝毫懈怠。又岂敢派人对太子不利?更何况…更何况老臣便是再糊涂,也不会在时候对太子不利啊!” 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他声泪俱下的表演也是无可挑剔,再加上最后一句类似自爆的言词,更加证明了他这番话的可信程度。 确实,就算他再是着急铲除太子野,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毕竟第一次刺杀已经失败,再来一次岂非显得愚蠢? 谁不知道太子身边的防卫已经森严戒备,一只苍蝇也近不了太子的身!这时候再派刺客前来刺杀,不就是自投罗网么? 假太子闻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李然道: “李然,寡人以为季孙大夫所言也有些道理。” “哦?是吗?” “草民却觉此事不妥!” 就在众任都对季孙宿的辩解感到有些道理之际,李然的回答却是突然又反了套路,这大大的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此人是何意啊?!太子都说了季孙大夫之言可信,你一介白首,却还能有何计较?” “简直放肆!汉泰宫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平民在此大放厥词了!” “都先别着急,且听他把话说完。” 因为刚才刺客的指证,即便是季氏朋党之中,也有不少人已经对季孙宿产生了怀疑。 而这,也就是李然的第二阶段计划,此时看来,也已经成功了。 李然要的,不是要彻底扳倒季孙宿。他要的,正是让人对季孙宿产生怀疑!要的就是这个气氛,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了,这事也就快成了。 于是,第三阶段计划应运而生。 “对了,草民这里还有件巧事,不知道各位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 李然说着,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了季孙宿的脸上。 此时季孙宿的老脸之上尽是氤氲怒火,虽几经克制,但却依旧在他眼睛里膨胀,夺眶而出乃是肯定的。 他对李然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点,奈何当下却又不得发作,只能死死的盯着李然。 “哦?何事?” 假太子再度顺水推舟。而后便看到李然朝叔孙豹使了个眼色,叔孙豹再度挥手,三名鲁宫侍卫押着另外一个人进入了汉泰宫。 当那人跪在地上之后,李然这才向在场众人介绍道: “各位大人可还记得草民昨日曾说,在太子殿下第一次于宫内行刺时,草民于曲阜城内也遭到了刺杀,只不过草民福大命大,侥幸是逃过了一劫。” “而此人,便是被草民与其他人合力活捉的刺客。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下柳河边上那条巷子外的百姓,当日从那条巷子里出来时,围观的百姓可是不少。” 李然的话音落下,季孙宿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第一个指证他的刺客,他的确不认识。 可是第二个被李然带进来的刺客,他却是真的认识! 因为此人,正是他派去刺杀李然的刺客!万万没想到,竟是被李然给活捉了去! 饶是季孙宿再是镇定自若,此刻也不由心神颤抖了起来。 因为他很清楚李然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太可怕了! 此人设局,环环相扣,根本不留半点破绽! 这李然,简直不是人! 第23章 做人留一线 此刻,季孙宿已经知道李然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可是在场的其他朝臣们却是一脸懵逼,就连叔孙豹此时也是十分不解的看着李然。 这是因为他只知道李然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计划,对于接下来第三阶段的计划,李然却是没有告知于他的。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李然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知道为什么。 假太子看了看地上的刺客,又看了看李然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一时了然,当即抬手示意李然继续说下去。 “呵呵,各位大人想不想知道安排此人刺杀在下的背后主谋是谁?” “生擒此人后,在下便已审过,今日带进宫来,其实也就是想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李然说着,一双眸子里尽是从容淡定,胸有成竹的语气一时间让在场的朝臣更是纳闷。 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跟刺杀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 当一些朝臣们想到此处,他们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骇然,目光纷纷转投季孙宿。 没错,众人皆理所当然的会以为,若安排刺客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乃是季孙宿,那么第一次刺杀太子之人,不也就是季孙宿了?! 要知道原本这两场刺杀,几乎是同时进行,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安排的,岂能如此凑巧? 饶是孟孙羯此时也是震惊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季孙宿居然留下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破绽! 这简直就是要了命了啊! “如今,趁着诸位大臣们都在,便说说吧。那一日安排你刺杀于我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其实,此人李然当真是已经审过了的。 那日有幸得了孙武救场,李然方才从那条巷子中安然得脱,当时倒在地上的刺客众多,没死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而其中一个被李然安排的人给带回去后,便因流血过多而死。因此,便只剩下了这一个独苗了。所以这两日来,此人一直被孙骤是严加看管着。 眼下只要此人能开口,那便大事成矣。 “怎么?当着你主公的面,不敢开口了吗?” 那刺客显然知道自己开不开口都是死路一条,与其当中揭穿自己的主子,莫不如咬死不开口,如此至少还能换得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机。 这年头,出来谋生的武士,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呢?若不是迫于生计,他们又何必出来干这种勾当呢?若只是一个人闯荡,到哪都能过活。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事实证明,再了不起的文豪侠客,一旦有了家室,便终究会变得现实起来。 而那刺客如今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之中尽是恐惧。似乎甚是有些担不起“侠”这个字,但同时,他只想着要保全一家老小,这也是事实。 于是,他只得选择闭口不言,尽管之前他已经向李然供出了幕后主使。 “大胆狂徒!竟敢如此藐视寡人!” “来啊!即刻查明此人身份,戮其三族!” 倘若现在坐在上位的是真的太子野,想来必然是不会如此暴虐的。但这毕竟是个假的,而这假太子虽是表演得有些过了头,但眼下却是恰如其分。毕竟,现在如何让这个刺客开口,已成为最为关键的所在。 殿中大臣们听到这话,尽皆胆寒,纷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见刺客这种活儿,干得好,那就是令人闻风丧胆,流传千古的大侠。干不好,那就是举家陪葬的蝼蚁。华夏文明五千年,向来如此。 季孙宿神色凛然,显得十分紧张,目光不停的在那刺客与李然身上徘徊,却始终不敢开口说话。 这时,叔孙豹忽的上前一步,来到那刺客身旁,蹲下身子后在刺客耳边说了几句。 下一刻,刺客猛的抬头,看了一眼同样是跪在一边的另一名“刺客”,然后又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叔孙豹,久久不能回神。 李然见状,微微挑了挑眉,极为平静的说道: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太子殿下既能保住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自然也能保住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叔孙豹虽然不知李然第三阶段的计划,可是从这个刺客进入殿内,再听完李然说的话,他便反应了过来,此时开口说话,把握十足。 果然,那刺客闻声,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转过头,突然看向了季孙宿,似有所求的哀声求道: “季孙大夫!…” 完了,这一下是彻底实锤了。 “你!” 季孙宿此时哪里还有辩驳之力,只气得雪白的胡须都颤抖不已,眼睛内的火光更是喷薄欲出,顿时咬牙切齿,恼羞成怒。 在场的朝臣们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得刺客看向季孙宿,众人还是忍不住骇然失色,倒吸一口凉气。 这件事,太大了! 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是季孙宿,那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岂非也是季孙宿?! 众人急忙忙看向端坐于上位的假太子。 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的太子却笑了,带着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声一时间在殿内不停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叔孙豹也一时汗毛倒立,头皮发麻。 “太子殿下!臣与此人绝无半点瓜葛!此人如此诬陷老臣,太子殿下一定要为老臣做主啊!” 更这些大臣们想不到的是,季孙宿此时居然还在请假太子替他做主。 这让一旁的孟孙羯立时也是目瞪口呆:你派人刺杀太子,居然还让太子给你做主,你当太子是公子稠还是咋滴?当猴耍吗? 叔孙豹也是眉头紧皱的看着他,心道此人是不是失心疯了,此时请太子做主,这不是赤裸裸的羞辱太子么? 可他哪里知道,季孙宿此举,可谓当下最为高明之举! 饶是李然也不由得对这只老狐狸感到佩服。 李然心中清楚,随着这刺客的指认,季孙宿乃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已经是呼之欲出。 但此时,季孙宿若是动用自己在鲁国的势力,强行否认此事,不给太子一点面子,那在这些朝臣们眼中,他便是彻彻底底的谋逆之举。 毕竟放着事实在前,就算想要矢口否认,那也不能全然不顾及太子的面子。 显然季孙宿并不傻。 他并没有动用自己在鲁国的权势于朝堂上进行威压,反而是放低了姿态,恳求假太子为他做主。 如此一来,就算他当真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只要他百般的讨饶,百般不承认,那太子便也不能强行把他怎么样。 毕竟第一个是假的,而第二个又不是刺杀太子的元凶。 所以,无论是他还是李然,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确刺杀过太子。 整件事发展到这里,季孙宿向太子示弱,恳请太子为其做主,这已经是李然所能掌控的最好的结果了。 而就在这时,那第二个被带进来的刺客,情知自己已是没有活命的可能后,又最后看了一眼叔孙豹,竟是当场一声不吭的就咬舌自尽了! 因为他知道,就在自己一时慌张之际,看似发乎情的那一声“季孙大夫”,对自家主公而言,便已是闯下了弥天大祸。而此时,他横竖都免不了一个死字的。 此时畏罪自杀,对他,对季孙宿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下,着实让在场的朝臣们都诧异不已,纷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季孙宿则是在心中长出一口气,原本紧张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假太子有些懵,毕竟此人乃是最为关键的人证,此时咬舌自尽,他们还如何继续指控季孙宿犯上作乱?于是他急忙看向李然。 “看来,此人是宁死也要保住幕后之人了。” 李然的声音显得十分失望。 假太子闻声会意,当即叹道: “季孙大夫,无论这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的,大夫今日终归是有些嫌疑的,最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吧。” 死无对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场对于季孙宿的反击,忽的嘎然而止。 叔孙豹闻声正要开口,却看到李然脸上的眼神,当即选择了闭嘴。 他很疑惑,为何要如此轻易的放过季孙宿,今日乃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一击不中,势必后患无穷啊! 可李然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听李然道: “季孙大人,在下不过一介白首旅人,无身无份,能进得了这汉泰宫,竟全拜这刺客所赐,说来可当真可笑呐。” “不过,然虽是一介白首,却也有双眸四肢,心神领会比之众位大人是丝毫不差的。大人有些手段,对付他人可以,往后还是不要拿来对付在下了吧?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也不是?” 于是,第三阶段的反击,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24章 人才的价值 李然并不是一个喜欢放狠话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放狠话一般都只能是软弱无能的表现,有本事的人都不会哔哔赖赖。 可面对季孙宿,面对今日之局,他也只能通过放狠话来收场,这是他的无奈,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在人治大于法制的年代,即便他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季孙宿,他也根本不可能将其绳之以法。树大根深的季氏就好似是长在鲁国心脏上的一颗毒瘤,除之,可能玉石俱焚,不除,便是慢性死亡。 李然一时间倒是有点怀念那个有法可依的年代了,虽然,那样的时代也并不完美。 从汉泰宫里出来,外面的天空中阳光灿烂无比,晴空万里,天高云远。 这本可以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可此时的李然与叔孙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压抑的心情在两人脸上不断流转,对于现实的悲哀也在他们的眼神里相继流露。 回到叔孙豹家宅,下人把府门一关,叔孙豹当即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起来: “今日朝堂之上,正可趁此良机一举将季孙老贼拿下,却为何要错失此等良机?” 对于他而言,对于太子而言,对于整个鲁国而言,这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叔孙大夫,您可曾想过,一旦我们对季孙宿进行了清算,他的那些邑宰知道了后又会如何?” “鲁国大小五十余城,几乎近一半都是季氏之人掌控着,一旦他们谋乱,大夫可有实力能压得住?又能否稳定时局,确保鲁国境外的那些虎视眈眈之辈不会轻举妄动?” “此时若动了季氏,鲁国境内必定硝烟四起,届时晋楚两国借口出兵,鲁国又能何存?” 这就是季氏的威力与实力,饶是李然也不得不谨慎小心。 尽管他布置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迫使季氏朝野的名声大损,可是他也无法做到对季氏全盘清算。 因为他知道,能够撼动这棵矗立在鲁国境内的参天大树的人,绝不是鲁国人自己。季氏的根基太深厚,太庞大,无论是太子还是叔孙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次设局,能够存住叔孙氏,能够让季氏有所收敛,便已足够了。 一旦逼之过急,那便只能适得其反,届时谁人又能够和平解决季氏之乱? “哎!…” 叔孙豹一个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深邃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季氏在鲁国早已根深蒂固?他又何尝不知动了季氏,便是动摇了鲁国根基? 可…放过如此的机会,实在太过可惜了! “不急,还有的是机会。” 太子的仇,李然不会忘记,对于季氏的审判,还远没有停止。 “说起来,此次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只待公子稠即位,便能再从长计议。” 李然的计划很是深远,深远到这一次的全盘计划,好似说起来都只是一个铺垫而已。 当然,面对目前的情势,他也还没有蠢到将自己所有计划都对叔孙豹和盘托出的地步,他对叔孙豹的有所隐瞒,其实乃是他的另外一种安排。 叔孙豹并没有询问李然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关于那一个刺杀李然的刺客的事。 现在他对李然,也只有言听计从。毕竟,自己的这场危机,还是人家给解救出来的。 倒是李然,反而却是有些困惑。 “对了,叔孙大夫,今日在汉泰宫内,大夫究竟与那刺客说了什么?” 那刺客原本打算抵死不开口的,正是因为叔孙豹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这才让他神情大变,开口说话的。 “也无他,价码罢了,我说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叔孙豹的回答竟会如此简单,但又如此合情合理。 只见李然又微微点头道: “是了,他想要自己的家人活命,光靠假太子的一番话自是不能让他心安的。可您作为能够在朝堂上与季氏分庭抗礼的上卿,您开的价格,他定然是要掂量掂量的。” 这就是鲁国的现状啊。 卿大夫比公室更有威慑力,这就是鲁国的现状。 其实,太子才不一定能够保证他一家老小活命。可如果有叔孙豹给他担保,便是一定可以的。那刺客可以不相信太子,但可以相信叔孙豹,因为他也是三桓之一。 “那接下来呢?” 叔孙豹前句说罢,却是面皮一热,也知自己今日朝堂上也有些莽撞了。毕竟是越俎代庖,折了太子的威仪。即便这个太子就是个冒牌货。因此,当即快速转移话题问道。 季孙宿经此一事,眼下禁足在府,要说没个两三月,看来是出不来了。 而现在的太子毕竟是假的,鲁国君位始终还是要有人来继承,谁来呢?公子稠吗? 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叔孙豹对公子稠始终是不放心的。 “呵呵,叔孙大夫不妨亲自再去寻一次公子稠,待大夫去了之后,自有分晓。” 见李然这般神神秘秘的,叔孙豹倒也来了几分好奇,便立马让人准备了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公子府邸。 果不其然,回来之后,叔孙豹顿时变了看法——看来这国君之位非公子稠莫属! …… 翌日,鲁宫方面又忽的传出了消息:太子姬野因突染了恶疾,竟是暴毙而亡! 此消息一出,又是举城哗然。 谁也没想到,能够躲过两次刺杀的太子,今日说暴毙就暴毙了,这死得也太蹊跷了吧! 消息传到季氏家宅,季孙宿听闻后,立马就顿时暴跳如雷起来! “竖子!竖子!竟欺我至甚!” “祖父?” 季孙意如还没反应过来,事实上他一直没搞懂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在前去灭那个刺杀太子的刺客的口时,亲耳听到那人说任务明明是完成了的,太子已死。 可后来那活蹦乱跳的太子又究竟是谁? 而现在死去的太子又到底是谁? “我的傻孙子啊!还不明白吗?我们都被那个李然给耍了!” “什么?!” 季孙意如闻声一惊,顿时目瞪口呆。 只听季孙宿道: “那宫内的太子定是他们找人假扮的,为的便是强行要拉老夫下水!” “经过这两日的朝堂对质,老夫现已有了刺杀太子的重大嫌疑!哎…竟是被叔孙匹夫给躲过了一劫!可恶!实在可恶!老夫竟没看出这居然是一个陷阱!” “哎……眼下老夫失了这一局,只怕是要沉稳一段时间了。” 此话一出,问题顿时就清晰起来了。 李然布局为的是为什么?扳倒季氏吗?痛打季孙宿吗?都不是。 季孙宿一开始以为李然谋划这一切,为的便是对付自己,可此时想来才觉自己当真愚蠢到家了。 自己在鲁国可谓固若金汤,就算当真刺杀了太子那又如何?仅靠一个叔孙豹,能翻起什么浪来? 李然费尽心机筹谋的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彻底整倒自己,而是为了让他失去一段时间的话语权。 如此一来,将来的太子必定与叔孙豹亲近,他们二人联手,那才是对付自己的开始! 好一个李然!好一招声东击西! “原来是这样!” 季孙意如听完他所言,旋即也是震惊不已,脸上骇然久久不能散去。只听他继续道: “祖父,此人绝不能留!” 李然太强了,强得简直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如今不过是一介白首,竟在鲁国已这般的搅动风云,他日若是真的坐大了,可还得了? 此局,李然只一招反客为主,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甚至没有给他们半点招架的余地。 原本他们还在高兴着除掉太子,扶持公子稠上位之后便能擅断鲁国君权。可现在看来,这原本已经到嘴边的鸭子,居然飞了! 李然必须死! 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 就在季孙意如以为自己爷爷会跟自己一个想法之时,季孙宿的回答却让他再度震惊了。 “什么?” “现在还没必要杀他。” 季孙宿冷静了下来,满是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老谋深算的表情,眉眼间尽是阴沉之色。 为什么不杀了他? 一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与李然早有恩怨,早就想将李然置于死地,上一次刺杀李然失手,他听闻只是因为半路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这才打乱了整个部署。 虽然还没调查出来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助李然,可是他深信,这一次,只要他安排妥当,李然是必死无疑的! 然而自己爷爷却忽的又不同意了,这让他如何忍得? “祖父,此人太过危险,留着他定会生出无穷祸事啊!” “此人心智过人,算无遗策,叔孙豹既能得此人相帮,那我们又为何不能?” 季孙宿忽的转变了一下思路,眼角浮现一抹冷笑道: “若得此人相助,日后我们季孙氏必定能够称霸诸侯!” “意如,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此人虽与我们有些过节,可此等人才,绝非凡俗可比,务必珍惜啊。” 最近一段时间,季孙宿可谓做什么,什么不成。 他细细思考了一下,无论是代太子祭天,还是假太子之局,其中都有李然的影子。 李然的作用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门客,如此人才,杀了岂不是可惜? “可是祖父......” “不必说了,可姑且一试。你去安排一下,尽可能将此人笼络到我们麾下!” 季孙宿的命令很直接,也很强硬,根本没有给季孙意如半点反驳的机会。 而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饶是再怨气不过,也不敢继续多言,当即拱手点了点头后便退步而出了。 “呵呵,这曲阜的天,总不能让叔孙豹那老家伙给一个人给独占了吧?” 季孙宿望着深远的天空喃喃自语。 第25章 人民的名义 太子新丧,停棺于太庙之内。 公子稠万万不会想到,兄长的尸体,最终居然会安然无恙的进了太庙。 这一次,再没有人会让他的尸体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因为“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而这,也彻底让季孙宿看看清了李然的谋略策算。 当日太子野被刺,李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一定要派人将太子的尸体给抢回来,而后再找人假扮太子,以其“大难不死”的假象来震慑敌人。 再利用无中生有的第二次刺杀将季氏彻底卷入其中,再加上此前逮住了刺杀自己的刺客,两方证词一经出口,即便季氏再树大根深,也挡不住朝臣以及国民心中的猜疑。 如此一来,原本看起来大好的局面,便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危机四伏。 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一招反客为主,还能够执行得如此天衣无缝,李然之急智已经得到证明。 这也就是季孙宿为何要笼络李然的原因。 只不过,季孙宿可能不会想到的是,从他决定刺杀太子野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再也没有任何招揽李然的可能了。 真太子的尸体被摆放在太庙的灵堂前,公子稠身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当然是要去守灵祭拜的。 可谁知他只去灵堂转悠了一圈后,便是无动于衷的,大摇大摆的从里面走了出来。直叫一众伏身于殿外的朝臣是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在那议论他的愚钝,不知礼数,以及不堪重任。 可季氏与孟氏的党羽嘴上虽是如此议论,心中却十分的明白。因为越是这样疯癫的公子即位,他们的主子日后才越有可能架空君权。 于是在太子野丧礼期间,关于哪位公子能够即位国君之事便被提上了议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事自然要越快越好。 …… 祭氏别院之中,公子稠随意坐在台阶上,望着面前灿烂的花圃,眼神显得空洞。 现在的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舆论中心,因为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季氏与孟氏已经在朝堂上发力,他们对你即位一事似乎极为坚定。眼下国君这个位置,看来是非你莫属了。而这一切还都要归功于你此前的守拙之举呐!” 李然就站在他旁边,双手叉胸,脸上似浮现着若隐若现的激劝之色。 对于这个结果,他自然是早有预料。要不然也不会一早就提醒叔孙豹要始终秉持对此事强烈反对的态度。 “我非得要当这个君主不可吗?” 自太庙守完灵后,公子稠这几日便一直深居简出,没怎么出门。 一方面是因为担心他也遭了刺杀,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于整个鲁国局势,也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此时李然却将其推至风口浪尖,他自是有些难以适应。脑海中那种畏畏缩缩,不想去承担如此重任的想法还在继续蔓延着。 “如今,你若是也放弃了,那鲁国将再无公室!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李然把话说得很明白,现在唯一能够拯救鲁国公室的人,只有他公子稠,若是他也放弃,鲁国公室便再无兴盛的可能。 “季氏野心,路人皆知,晋侯作为外援,自身亦是难保,插手鲁国之事,也只能是一时。那季孙意如更是绝非善类,你若此时放弃,日后此人必将凌驾公室之上。可别忘了,季氏也同样是桓公一脉。” 李然此话也确实并非是危言耸听,在这种动荡的时期,小宗灭大宗之事,也是时有发生的。就比如晋国早年,就是在曲沃的一脉灭了大宗,篡夺了君位,而后成为了绵延至今的武公,献公与文公一脉。 所以,这种事情早一百年前便已有了前车之鉴,更何况这先例,还就是如今最为强大的晋国。 话音落下,李然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天际,眉宇间散露着一丝追忆之色。 “然虽不知你先父,但我在你兄长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鲁国地势险要,交通于晋齐两个大国之间,齐得鲁,则晋危,晋得鲁,则齐慑,此乃得天独厚之资。若一朝得霸,可得百年兴盛!…但同时,鲁之中兴亦是任重道远,今有列强环伺,如虎在邻。若只一味偏于一隅,则只会召来旦夕之祸呀。” 话至此处,李然再度将目光转向公子稠,用十分严厉的语气道: “今日我们赢得此局,便是一个极好的开端。公子更该振奋精神,时至今日,更不能轻言放弃!而且,你现在…就是鲁国黎民的希望所在!” 尽管李然也知道振兴公室这种事于公子稠而言略显沉重,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太子野的遗愿,同样也确实是鲁国黎民的希望所在。 显而易见,如果没人能够制衡季氏,那么其治下之民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挥舞着国君的大旗,却做着只利于自己的勾当,不惜民力的压榨,那就是必然的结果。 公子稠沉默着,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蚂蚁。如此闷热的天气,他们却仍旧在孜孜不倦的搬运着。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脸色十分平和,如此良久。 直到祭乐从另外一边院子进来,他这才抬起头来,朝着祭乐露出一口白牙,灿烂的笑脸。 “嗯?你们这是怎么了?” 祭乐看着公子稠忽然朝着自己的笑,一时间没搞懂状况,当即诧异问道。 公子稠转过头,原本平静的眼神之中忽的乍现丝丝缕缕的振奋,他盯着李然道: “那便请先生助稠一臂之力。” 他终于是肯接下这个重担。 是的,他再无任何可以退缩的理由,也没有继续逃避的借口,他必须要勇敢的去面对这一切。即便一旦走上这一条路,他很有可能如他的君父和兄长一般。 可生在这样的家庭,拥有这样的出身,便注定他无法一生顺遂。他只能选择搏一搏,用尽手段也好,机关算尽也罢。 看着忽然懂事的公子稠,祭乐的秀脸上也呈现出一抹难得的欣慰笑意,她上前摸了摸公子稠的脑袋,笑着打趣道: “呵,那以后姐姐可就要看你的表现咯?” “对了,那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把太子野的尸体偷梁换柱的送进太庙,这是她一手安排的。葬礼也要如期举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而另一方面,朝堂之上关于继位者的争论仍在持续,目前看起来,季氏和孟氏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坚决。这对他们而言,那自是最好不过。 可祭乐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季氏与孟氏万一看出了公子稠乃是装傻,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公子还是要继续装傻,尽可能的去装。更不能体现出任何的反抗意识。” “只有这样,季氏与孟氏才不会怀疑你,我们才有机会与时间去运作,去继续削弱他们的实力。” “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万不可提及你的君父与兄长,他们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介过客。他们的死于你而言,不过就是清风拂过,不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装傻充愣乃是公子稠的特能。 他听罢后微微点头,想来对这种事颇有心得,完全用不着李然来教。 李然又继续言道: “即位之事很快就会被定下来,在此期间,你便不要再来此处了,免得引人怀疑。” 公子稠闻言起身,而后朝着李然恭敬一礼道: “多谢先生襄助,先生之恩,稠没齿不忘。” 李然理所当然的躬身言道: “助公子成事乃是为鲁国苍生,也是为了成就先太子之夙愿。若日后公子能独当一面,振兴鲁国,他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李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他一直都是躺平赢天下的心态。 只不过此次被动卷入鲁国公室的争斗,他不得不做出反击。而襄助太子野与公子稠,乃是出于他的本心,不愿看到季氏与孟氏只手遮天罢了。 高官厚禄也非他所愿,他现在的愿望还是应了那句俗话:星辰大海,诗和远方。 看着公子稠离去的背影,祭乐一时对这个小弟弟又起了些同情,忍不住与一旁的李然长叹道: “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事,我们让他这么做,对他来说,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李然却是神色淡然,颇为平静的回道: “他的这个身份,若要想在这混乱的时代活下去,不懂得些手段,又如何能够?这还只是开始,他未来的路远比现在更为艰辛,此时便言残忍,还为时尚早。” 闻声,祭乐转过头,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疑惑,她看着李然道: “李然,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变了。” “什么变了?” 李然眉头一禁,急忙上下查看自己。 谁知祭乐神秘一笑,精致的面庞上顿时流露出一个鬼脸: “嗯……好像变得潇洒了些。” 李然顿时脸黑一片。 潇洒是不可能潇洒的,他只不过是尽可能的让自己不那么操切罢了。 以旁观者淡然的态度看待每一件事,才能清楚分析其中的利弊,这是他躺平生活的最大感悟。 第26章 失败的登佣 鲁襄公三十一年,七月,公子稠正是成为储君,待来年正月,便可即位国君。 此事已成定局,尽管叔孙豹表面上在朝堂之上与季氏,孟氏等人据理力争。就立谁为储君的问题,与他们进行了格外激烈的言词交锋。就好似是用尽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般,终究也未能成功阻止。 这些其实都是障眼法而已。 而就在季氏与孟氏正在为此次争夺即位人的胜利感到高兴之际,叔孙豹来到祭氏别院后也同样显得是格外高兴。 他的付出终究是有回报的,季氏与孟氏对公子稠并没有任何怀疑,甚至主动提出要亲自安排祭天仪式,还已经派人再度去到晋国再为公子稠求取祭器。 “季孙宿与孟孙羯这两个老东西,恐怕至死也想不到太子稠其实是我们的人。” “哈哈哈哈,解气,相当的解气!” 叔孙豹与太子稠已经有过深谈,他也从太子稠那儿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太子稠即位以后,必定会完成兄长的遗愿,这正是叔孙豹最愿意看到的。 而今已经成功了一半,他又岂能不高兴呢。 李然亦是闻声点头笑道: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对新储君动手了,我们也能安心的继续后面的计划了。” “对了,储君即位之时,晋侯想必会派人前来观礼。届时还请叔孙大夫多加注意。” 鲁国国君即位,祭器从晋国出,晋侯派人前来观礼,这也是常例。 一来,自然是明面上对新君即位表示祝贺。 二来,也是借着外交的机会可以刺探刺探别国的实际情况。 于是,如何对待这个被派来观礼的人,便显得相当的重要。叔孙豹自是不能让季氏给抢夺了先机。 毕竟,太子即位以后如何制衡季氏与孟氏,多半还需要借靠外力,而晋国就是最有话语权的存在。 “那是自然。” “到时若有机会,子明也与老夫一道去见见此人吧,对你而言,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对李然而言也确是一个机会,李然在鲁国得到了认可,却还不能彻底消除周王室的记恨。 可他倘若得到了晋国公卿的认可,这就相当于得了一把保护伞。那周王室就算再恨他,那也无计可施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称霸中原上百年的晋国,又岂是已是岌岌可危的周王室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大夫安排了。” 正当二人闲话之时,孙骤忽的又跑了进来,告诉李然,季孙意如前来求见。 听到是他来求见,叔孙豹顿时眉头紧皱道: “咦?他来做什么?” 李然又哪会知道,也只摇了摇头,便吩咐孙骤将人请了进来。 虽然他现在与季氏可谓势同水火,但眼下却不是他可以与季氏彻底翻脸的时候,毕竟太子稠即位的事还需要季氏出一份力。 再者季孙意如前来求见,并非无礼之举,李然若是拒绝,倒显得他自己心胸狭隘。 叔孙豹先行离去,李然来到别院的正厅见到了季孙意如。不待他询问季孙意如的来意,季孙意如便是恭维言道: “啊呀,子明兄!许久不见!今日意如前来,乃是特意邀请子明兄一同吃酒去的。” 原来,这季孙意如此番前来,居然是邀请他前去参加一处宴请。其态度竟是十分之恳切。 “邀我赴宴,莫不是摆了一桌鸿门宴?” 此宴究竟去得还是去不得,正当李然暗自盘算,季孙意如似乎也看出了李然的疑虑,便又是恭礼言道: “子明先生且放宽心,此番设宴乃是在一间闹市中的酒肆。我季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大庭广众之下还不至于会如此行事。” 季孙意如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是亲自前来邀请,这面子不可谓不大。李然想来也有些道理,又也不好推脱,便甚是勉强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好吧,待李某与府上之人关照一声,这便过来。” 于是,他在简单与仆人鸮翼简单吩咐了几句后,便跟随着季孙意如来到了城中的一间酒肆。 而季孙意如又专门挑了一间隔间,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雅间请他坐下。 这场宴会,只他们二人。 李然正暗自纳闷,这季氏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的态度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果然,酒菜上来以后,季孙意如当先开口道: “子明兄来曲阜也有些时日了,之前意如多有无礼之举,冲撞了子明兄,还请子明兄见谅。” “意如生于季家,自小便是这副目中无人的习惯。今番得了祖父教训,深知子明兄之大才绝非凡俗可比。思之过往,悔恨不及。” “今日宴请子明兄,便是想给子明兄致歉,前尘恩怨不值一晒,意如自罚三杯敬请子明兄谅解。” 这一口一个“子明兄”的叫着,饶是李然有了些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不过转瞬,他便意识到季氏一族果然是不可小觑。 代太子祭天一事,刺杀太子野一事,汉泰宫对峙一事,他对季氏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然而季孙宿不但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反而选择招揽。如此气量如此心计,难怪能够成为鲁国三桓之一中最为强大的势力。 季孙宿的老谋深算,眼前季孙意如的斯抬斯敬,甚至卑躬屈膝都无一不彰显着季氏在发展壮大自己这条路上的手段。 有此家学,季氏不兴才有鬼了。 “哦?如此说来,那今日之宴乃是阁下给在下赔罪来的?” 李然稳如泰山的坐着,脸上不见喜怒,语气平和十分淡然。 季孙意如闻声,嘻哈着脸,一阵点头如捣蒜,当即回道: “对对对,子明兄大人大量,当不会与区区一般计较吧?” “呵呵,这可就难说得紧。” 李然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回答得模棱两可。 原不原谅是一回事,但这白嫖的酒不喝,白嫖的菜不吃,那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甭管你季孙意如今日是怎么个打算,我马照跑,舞照跳,爱谁谁。” 李然不露声色的在心中暗道。 听得李然口中说的,季孙意如先是一愣,继而诧异道: “哦?敢问子明兄,此言何意呀?” 要说谅解这种事,那便只有谅解跟不谅解两种可能,然而李然的回答却是“难说得很”,这就搞得季孙意如不知道咋回事了。 难不成是我今天诚意还不够?或者是我今天的态度还不够端正?又或是没将好处往明了讲? 要么达成谅解,咱们和和气气手牵手,共同迈步求发展。要么咱们就撕破脸皮,日后山不转水转,各显神通,各自手段,谁也别求着谁。 “你这既不谅解也不拒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孙意如端着酒盏的手迟迟不敢落下,他生怕李然再蹦出一句他听不懂,搞不明白的话。 谁知李然并没有说话,只喝酒吃肉,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直搞得季孙意如一脸懵逼,心道: “这李然,莫不是天吃星下凡?倒还当真是不客气。” 他不知道的是,若李然当真跟他客气,便不会随他一起前来酒肆谈话了。 李然之所以来这里,为的便是想搞清楚季氏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时他心中已是了然,便没什么必要再继续装模作样。该吃吃该喝喝,完事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干嘛干嘛。 “子明兄,而今我鲁国形势,想必你也瞧得分明,公子稠即位为太子,不日便要即位国君。日后待得我季氏掌控朝野,这鲁国便是我季氏说了算的。你跟着那叔孙豹又能有什么前程?莫不如投入我季氏门下,我季孙意如顶天立誓,只要子明兄愿意,子明兄便是我们季氏家宰第一人!如何?” 李然却依旧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吃喝。 “那…子明兄若觉得还不够,那待来日,我季氏必为子明兄谋得鲁国上卿之位!并从我季氏封邑之中,划出三城以资子明兄开销用度,如何?” 这个价格确实已经很高了。 季孙意如对自己开出的条件也十分满意,他以为这样的条件是李然不可能拒绝的。 要知道李然现在仍是周王室的通缉犯,无论他去哪个国家,无论是国君还是公卿想要重用他,让他当个一官半职,那都多多少少得考虑一下周王室的态度。 毕竟周礼制天下,不给周王室面子,那就是不给周礼面子,其他国家也难免借此造谣生事。 季氏开出这样的条件,等于是先帮李然洗清冤屈,重登大雅之堂。这对一个心怀抱负,胸藏丘壑的人而言,可谓是莫大的机会。 贵族世袭制的时代,破落的贵族便跟普通国民便没了两样。而普通人想要登堂出仕,那也绝非易事,季氏此时愿意为李然铺上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对于李然而言,岂非是恩赐? 季孙意如满心欢喜的静静的等待着李然的答复。 他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很有信心。 然而现实再一次打了他的脸。 “嗝......” 吃饱喝足后的李然打了个饱嗝,抬起袖子在嘴巴上一抹,起身拍了拍屁股便要走。 “子......李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季孙意如万万没想到李然居然丝毫不给他面子,吃干抹净便要走,他还从未见过敢在他季氏面前如此放肆的人。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请我来不就是吃酒?我这菜也吃了,酒也喝了,怎么反倒成了敬酒不吃的人了?意如老弟,此言差矣。” 李然满脸堆笑,绕有深意的说出最后四个字。 “我......哼!李然!我家祖父乃是看在你颇有才学的份上才对你如此礼敬,你最好识趣点!如若不然,太子野便是前车之鉴!” 此时此刻,季孙意如也不装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好装的,太子野就是他们杀的,这活儿就是他们干的,装模作样只是多此一举。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不提太子野还好,一提及太子野,李然的脸色顿时骤变。原本还笑脸相迎的他顿时阴云密布,一双阴沉的眸子里迸射出骇人的目光,瞬间好似变了一个人也似,气势汹涌,翻云覆雨! “太子?哼!不提太子便也就罢了。你如何还敢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杀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你们意图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又何曾想到过今日?” “懒得理你,跟你多说一句都显得是我李子明的愚笨!” 李然撂下三句反问以及一句嘲讽后,转身便要离去。 第27章 宴无好宴 面对季孙意如的蓄意招揽,李然用了最直接,最嘲讽,最尖锐的方式进行了回应。 要说李然,他本身倒也不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至高道德的人。要不然,当初得知周太子晋遇害的消息,他早就该不活了。 但至少他还算是一个有着非曲直,并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季氏的只手遮天,不择手段和草菅人命的勾当,在他的眼中那便是“恶”。与这样的人为伍,也只会让他感到恶心。 季孙意如看着态度如此强硬的李然,心中的杀意便再度汹涌而起。 “哼!想走?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酒肆雅间外无端冒出十数个武士,各个手持兵器,一时将李然的去路拦住。 “呵呵,看来李某所料果然不差。这果然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果不其然,这季孙意如并没有打算让李然活着回去。像李然这种人精似的大才,自己得不到,那也绝不能让别人得到!要不然,那就是将来的祸根。 “杀了他!”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做得了这两手的准备。 那些武士听得主子命令,当即是朝着李然围攻了上来。 可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从酒肆的窗户忽的闯进来!一个翻身落地后,正好一边一个护在了李然身旁。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孙骤与孙武二人。 金戈相交之声再度响起,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战吧! 季孙意如其实一直也很奇怪,当初在那条巷子里李然是如何逃过刺杀的。 此时见得孙骤与孙武两人,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李然身边竟还有此等高手!” 只见孙骤与孙武一左一右,护在李然身侧,那些季氏武士根本无法近身,加之酒肆通道本就过于狭窄,这些武士拥挤于一起,被二孙一顿胖揍,纷纷倒地哀嚎。 李然脸上见不到任何喜怒,只云淡风轻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倒是雅间内的季孙意如,此时见得自己的人纷纷倒地,一时怒气横生,提着一柄青剑就冲了过来,打算亲自动手。 可季孙意如毕竟不是个练家子,就算是练过,那也只是戏耍着玩似的。又如何能与孙武,孙骤这种专门靠身手吃饭的人相提并论? 就在这时,孙武一个翻越,双脚在两边墙壁上猛的一点,整个人霎时间矗立在季孙意如面前,手中剑锋乍现出数到光芒,直切他手腕而去! 此一招速度之快,简直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季孙意如自是始料未及,慌乱中被孙武给一剑刺中手腕,霎时间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给…给小爷我杀了他们!” 出身高贵的他,哪里受过这样的伤,一时恼羞成怒,竭力大吼起来。 一直在外等待的季氏武士们霎时间也全都包了进来,前赴后继,不断冲击,原本还算热闹的酒肆,一时间惊叫连连,所有人都惊慌逃窜,场面混乱不堪。 李然的目光在季孙意如脸上一扫,随后朝着孙武与孙骤淡然道: “呵!孙骤,这边就交于你了。不过是群废物罢了,尽管清理干净便是!” 接着,李然自己从地上提起一柄青铜剑,穿过此刻已经被孙武清理干净的通道走廊。再度来到雅间之中。 此时的雅间内,只有季孙意如一人,他的那些武士被孙骤挡在门外,孙武在旁紧紧盯着他,让他亦不敢妄动。 李然走上前来,手中掂量着对手的青铜剑,忽的冷笑道: “哼哼,这便是你们季氏的颜面?” 请吃酒前还信誓旦旦的说绝非歹意,可现在收买不成,便立马就现出了原形,并且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前一秒还说着要让李然成为鲁国的中流砥柱,下一秒便唤人进来杀人灭口。 季氏这变脸变得,当真是比翻书还快。 有道是唱戏三分真,可季氏这出戏,竟连三分也无,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之局就是一个圈套,为的正是伏杀李然呢!简直卑鄙到了极致。 不过李然对此却并未显得多么愤怒,因为这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呵呵,早料到你有今日一局,你以为李某临走前与仆人招呼了一声是何目的?可不就是为了防你这一手?” “哼!今日算你逞能,但总有一日,我季氏定要叫你不得好死!” 季孙意如情知今日难杀李然,当即放下狠话,脸上肌肉不停抖动,显然对李然已是恨之入骨。 这样的狠话,虽于事无补,但多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只是他没想过,他今日可谓与李然彻底撕破了脸皮,李然又岂会再给他机会? “哦?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李然闻声一怔,而后提着青铜剑步步逼近,眸子里赫然浮现出浓烈的杀气。 “你想做什么!放肆!” “我乃季氏未来的宗主,你敢动我!” 季孙意如此刻身边没有护卫,再加之孙武就在一旁站着,他哪里敢动弹,生怕孙武上来再给他一剑。 此时见得李然步步紧逼,一时呼吸急促,心神震动,说话都不由颤抖起来。 “哦?季氏的宗主?我杀的就是你!” 只听李然一道猛喝,而后提剑朝着季孙意如直接斩了下去! 战吗?战啊! 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为太子野报仇雪恨! 也为鲁国公室讨回一个公道! 杀了季孙意如,彻底灭了季孙老贼的野心,让季氏从此一蹶不振! 这一剑!斩下去! “叮!” 就在李然的剑锋即将劈斩在季孙意如身上时!一道刺耳的声音又猛的一下了出传来。 孙武的剑就挡在季孙意如身前! 李然的双手在颤抖,他不是习武之人,使出浑身力气的一剑被挡住后,剑锋上的力道反作用在他的手上,一时虎口阵痛。 他转过头看了看孙武,冷冽的目光没有任何的语言,只流露着一股悲愤。 而孙武也没有说话,只若无其事的立在原地,缓缓摇头,像是在说: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李然经这一番提醒,这才是反应过来。若今日因一时愤懑而杀了季孙意如,那无论是对叔孙氏还是祭氏,都将是灾祸缠身。 姑且不论季孙宿必定对他展开疯狂报复。此事就算放于天下,都是极大的忌讳。别人请你吃酒,你却一言不合把人给杀了。这必然会引起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用两家的前途换季孙意如的命,值得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李然扔掉了手中长剑,看着面前早已吓得缩成一团的季孙意如,眼神凛冽。 “哼!不要以为扶持了公子稠上位,你们季氏便可以在鲁国为所欲为。” “别忘了,李某可是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若是逼急了,大不了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此话说得也是巧妙,言下之意,便是此番行径皆为我李然个人行为,与他人没任何关系。 今天不杀你也就罢了,若真的动手杀了你季孙意如,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只管算我李然头上便是了。 话虽是如此说,但为人处世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狠话落下,李然转身便要离去。 孙武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此时,通道内的武士已经被孙骤清理得差不多了,因为这一次有孙武保护李然,孙骤得以大打出手,没了后顾之忧。 见得李然出来,随即也跟了上去,扶着李然上马车后与孙武一道驾车离去,酒肆外的围观百姓一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呀?这不是那日在下柳河集会上的李子明么?” “他怎么惹到季氏的人了?唷,这下可麻烦大了啊。” “嘿,你们哪里知道,这李然与前太子交好,听说就是季氏的人害死了前太子,这李然肯定与季氏不对付啦!” 曲阜城内的消息流通还是很迅捷的,毕竟很多事李然也没打算瞒着广大人民群众。 经此一役,他与季氏算是彻底站在对立面了。 季孙意如回到家中时,季孙宿早已听闻了消息,急忙赶来询问有事没有。 “祖父,让孙儿去杀了那李然!” 被伤了手腕的季孙意如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李然,无论季孙宿到底作何安排。 见得脸上满是杀意的孙子,季孙宿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闻声当即皱眉道: “那李然身边的护卫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又可有把握?” 季孙意如没有正面回答,只恨声道: “孙儿定要杀了他,以报今日之仇!” 听到这话,季孙宿当即坐了下来,摸着下颚长须,若有所思道: “眼下,李然似乎还与祭氏关系匪浅,若我们明目张胆的对他动手,只怕还会得罪了郑国。” “再者太子马上便要即位,此时不可生出乱子。孙儿稍安,便待典礼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比起季孙意如的莽撞,季孙宿的老成,一时间就显得更为明显。 公子稠乃是他们扶持上位的,一旦公子稠即位国君,鲁国君权等同于掌握在他们手中。 届时再对李然出手,以鲁国朝廷的名义,自然就要好得多。 季孙意如明白他的意思,可眼睛里的恨意却无从消散。 “祖父已经派人入晋了。” “此事不可鲁莽,为了一个李然而破坏我们全盘的计划,这不值当。” “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要记住,我季氏全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为了一只蚂蚁放弃整片山林。这是你将来继任之后一定要记住的!万不可意气用事!” 季孙宿对今日季孙意如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说话时带着一股教训的意思。 而季孙意如当然也知道李然与眼前的计划孰轻孰重,闻声当即甚为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道:“孙儿谨记。” 闻声,季孙宿起身道: “晋国使臣就要到了,你去准备准备,届时与我一道前去迎接。” 公子稠即位,晋侯派人带了礼器前来观礼。这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自上一次被韩起摆了一道后,季氏与晋国的关系就一直很是微妙。趁着这个机会,季孙宿自是想要弥补一下这个大漏洞的。 毕竟他们季氏得罪谁都可以,唯独这个晋国,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敢得罪的。 第28章 叔向来了 祭氏别院。 祭乐听闻季孙意如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李然动手,自是气愤至极。 当即就要招呼家丁去找季孙意如的麻烦,却不料是被李然给一把拦了下来。 “莫要冲动,对付他们光靠蛮力是不成的。季氏在鲁国树大根深,若是杀了季孙意如便能推倒季氏,那我们之前也不用设计如此之多了。” 李然亦紧接着是叹了口气,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阿稠即位在即,此时此刻想必季氏也不敢再生风波。其实,今日季孙意如也是被我言语所激,故而恼羞成怒这才动了手…祭姑娘也不必过于心急,待来日还有的是机会。” 祭乐一听李然此言,却是会心一笑,言道: “呵呵,好吧,你这当事人都如此说了,那我还有何话说?依你就是了。真是的,就属你鬼点子最多!” …… 如此,一晃又是数月,很快就来到了来年开春之季。曲阜之内都在里里外外的忙着打点,因为新君马上要即位了。 一日,叔孙豹特意来了祭氏别院,李然自然知道其来意,不及叔孙豹开口,便是立马上前迎道: “叔孙大夫,眼下我们该考虑一下如何去会会这位晋国来的使节了。” 晋国派来观礼的人已经抵达,眼下就在曲阜城中的馆驿中歇息。 此次晋侯派人前来观礼,表面上乃是对鲁国国君的尊重,但实际上却也是在宣示着他晋国的霸权。 毕竟各国祭天礼器皆出自晋,派人前来见证鲁国国君即位,这原本应该是周王室的“职责”。 因此,代行周王之事自然更加能显示出他晋国的霸主地位。 显而易见,该如何处理好与这位使者的关系,是现在的重中之重。 祭乐原本想跟着去见见这位晋国的来使,可叔孙豹以她女儿身的身份婉拒了。这种事女孩子家确是不好出席。祭乐也没办法,只能嘟囔着小嘴心里一阵的碎碎念。 李然又将她好生安慰了一番,这才与叔孙豹一道启程前往。 车舆内,李然问起使节姓名。他这才知道此次前来鲁国观礼的,正是之前在晋国为他们暗中助力的羊舌肸。 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字叔向,晋国大夫,著名政治家,与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齐名。 “叔向此人,素闻其博学多识,能言善辩。一直主张以礼乐典章教化人心,颇有古贤之风。但于晋国而言,却是算得个另类。” 李然此言确是实情,如果要说这春秋时代,秩序大乱,礼坏乐崩究竟是从哪个国家开始的?晋国要数第二,那绝对没有敢称第一的。 晋国自从晋文公称霸之后,就走上了一条与别的诸侯国都不太一样的道路,那就是“论功分封”。所以,晋国的五贤六卿,几乎无一例外的都不是公室嫡系。 这就是晋国能够一朝制霸的秘密武器,而与此同时,又是现在晋国渐衰的深层原因。 而叔向,作为晋国最为有远见的政客,当然是对其中的利弊看得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这种“远见”与时代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看来,此次晋侯派他前来,多半也是有着教化鲁国之意。” 这也难怪,毕竟之前季孙宿代君祭天一事,本身就有违周礼。再加上此事触怒了晋侯,鲁国在晋国眼中,也就不再是那个懂规矩,守安分的小跟班了。 晋侯派羊舌肸前来观礼,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要好好的“提点”一下这位跟班,好不叫鲁国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违礼法的幺蛾子出来。 叔孙豹对此亦是了然于胸。 “嗯,那今日,咱们可得好好见见这位晋国的来使。” 话音落下,马车已经抵达馆驿,叔孙豹派人前去招呼,并领着李然于门外等候。 “哟,叔孙大夫,多年不见,您老可是风采依旧啊!” 二人立正方定,便见得一个满面红光的老者从里间是迎了出来。此人看上去已然五十好几,但却依旧神采奕奕,丹凤眼格外有神,一袭素白长衣飘然出尘,有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叔向兄驾临曲阜,豹未能亲迎,还望海涵啊!” 面前之人,正是羊舌肸,叔孙豹与其见礼后,这才向他介绍道: “这位便是豹曾提及的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 “不才李然,见过羊舌大夫。” 李然跟着叔孙豹同样也是一礼。 要说起来,羊舌肸终究还是帮过他的人,这份客气倒是必须的。 羊舌肸闻声,当即将目光转到李然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啧啧称奇道: “真是后生可畏呀,贤侄看着也不过束发之龄吧?如此少年,却能有如此作为,又有如此的胆识魄力,实叫老夫佩服!来,请入内说话。” 三人被迎入屋内,各自落座后,叔孙豹这才接着刚才羊舌肸的话道: “叔向有所不知,近日我鲁国正值多事之秋,颇为纷乱无度。多亏有子明从旁出谋划策,方才令豹得以化险为夷,如若不然,今日叔向能否见到豹,还实未可知啊。” “唔…我虽身在晋国,但对曲阜之事,也略有耳闻,听说太子之死也是颇为蹊跷。全仗子明运筹帷幄,这才制住了局面。由此可见,子明之谋断,真可谓是当世之奇啊!” “不知子明贤侄如今在鲁国官居何职呀?” 对于曲阜城内的消息,羊舌肸居然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旁人少。这皆是因为他每次出使前都会通过各种渠道,将各路消息都打探完整。因而准备也是极为充分,这算得是羊舌肸一贯的行事风格。 “晚辈还不曾为官。” 李然明言应声。 听罢,羊舌肸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道: “哦?早些年,我也曾到访过宗周,也听先太子提及过子明。不曾想今日幸得亲见,竟已是恍如隔世,实在是造化弄人啊。既然子明不曾在鲁国为官,那日后可有何安排?……另外,我可听说太子稠乃是季氏力荐的新君人选,日后你们可有把握应付?” 叔孙豹闻言一怔,又如何不知他这话中的意思,当即婉拒道: “叔向说笑了,太子位重,关系国本,我等岂会有不敬之意。子明而今虽不曾为官,但日后总归是要在我鲁国大放异彩的,还请叔向兄静待观之。” 羊舌肸一向是替晋国求贤若渴的,重其才而不重其貌,这也是晋国的用人之道。此前李然在曲阜的所作作为,羊舌肸早已是打探得一清二楚,自是想要拉拢一番的。 可叔孙豹好不容易才与李然患难与共,解锁忘年之交的成就。又如何能够轻易将之送到晋国? “叔孙大夫这话就见外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既来到曲阜,那自然对曲阜之事了如指掌。而今新君即位既定,你们手上的筹码,可不算多,一旦与季氏再度争斗…呵呵,胜负未知啊。” 说着,羊舌肸捻着自己的短须,脸上满是不置可否之色。 他虽帮过叔孙豹,但那也是看在此举于公室有利的面上,那是属于公事公办。但是该要的东西,叔向自是从来不会放过的。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就很明显了。 你叔孙氏与季氏相争,这便属于私事。日后若还有需要我叔向帮忙的,便将李然交给我。咱们礼尚往来,那日后我在晋国也定然是会多多关照些的。 可若是你不听,非要抓着李然当个宝不放手,那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到时候总有你哭的时候。 李然可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在晋国上卿心里也成了香饽饽。心说自己不过一介门客,啥也不是,咋就成了这些个大佬争相吹捧的抢手货了? 这如果是放在其他门客身上,被这么多大佬给看上,估计半夜里笑都能笑醒。 但李然却不同,作为一个未来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就不是一个东西。哪里有被人送来送去的道理? 于是,他秉着未来人所谓的“我命油我不油天”的处事原则,终于是开腔了。只听他颇为委婉的与羊舌肸客气道: “然年少成名,遭人构陷,以至于不得不离开洛邑。今幸得叔孙大夫留用,眼下便是知足。至于他处之想,可待日后去往各国游历后再议。晋国乃是如今的霸主,乃是众望所归,然又岂有不去之理?” 这话倒也不假,我现在虽不去,但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去啊。 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凡事总有个过程不是? 羊舌肸一听李然这番表态,便是了然,顿时喜笑颜开,拍手称道: “呵,好好好,那老夫便静候贤侄佳音了…” 紧接着,三人又是把酒闲聊了一番。待得天色渐暗,李然与叔孙豹这才从馆驿之中出来。 …… 翌日,太子稠终于正式即位国君,即为日后的鲁昭公。 (之后鲁昭公,即公子稠,太子稠统称为鲁侯) 没有人再反对,也没有再出现任何乱子,他的即位可以说顺风顺水,整个鲁国上下内外,都是一片庆赞之声。 鲁国国内自不用多说了,毕竟季氏与孟氏扶持的他上位,而他又是李然与叔孙豹暗中支持,所以国内的三方势力都显得相当安静。 而于境外,大国如晋,齐,小国诸如莒,邾等国,其实也都对这位新即位的鲁侯是有所了解的。也都知道这是一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公子,他们当然也乐见其成。 于是,公子稠即位便显得格外的顺遂…… 然而,令所有鲁国人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鲁侯,刚一即位,颁布的第一条政令,便是要减免绝大部分城邑的税赋。 这当然是李然的主意。 季孙宿理所当然的猛烈反对,因为在那“大部分城邑”当中,他的封邑可是占了绝大部分。若是当真减免了税赋,那季氏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岂不直接没了着落? 家宰,邑宰,死士,门客,以及关系网的维护,哪方面不要钱?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谁能忍?! 而李然要的就是他反对。因为只有这样,李然第二局才能得以进行。 在祭氏别院之中,李然已将部分计划告诉了叔孙豹,让他先去做好准备。紧接着李然再度进了一趟鲁宫。 已经继承大统的鲁侯,如今也不像往日这般自由了,更不可能天天离开鲁宫。所以见得李然进来,自是十分高兴,当即询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君侯,明日你在朝堂上便提议去朝觐晋侯,新君即位拜访他国国君古来有之,季氏与孟氏必定不会阻拦于你。” 这就是第二局的开端。 鲁侯甚是诧异的言道: “去晋国?继续借晋国之手对付季氏?” 李然先是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道: “是,但也不是。” “嗯?” “晋国虽是如今的霸主,但鲁国内政,晋侯就算有心干预,只怕六卿也不会倾力相助。” “而今这世道,都是趋利之徒,若我们给不了六卿更为实质的好处,又想让他们出力,那可谓是难于登天…此次入晋,其用意乃是让君侯能够暂时离开鲁国一些时日,至于目的嘛,待日后君侯便会自有分晓。” 李然并未告诉他这部分计划的详细内容,因为此时他自己也还有些拿捏不定。 毕竟此次羊舌肸前来鲁国观礼,并没有给予他们想象中的热忱,反倒是试探之意更多了一些。 第29章 祥瑞的意义 鲁侯自知此时已没有退路,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他眼下必须要仰仗叔孙豹与李然。 第二日,鲁侯便在朝堂之上提出了要入晋的想法,并是立刻派人往晋国去通报了消息。 对于季孙宿而言,鲁侯出使晋国,朝觐晋侯,可谓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巴不得鲁侯能离开朝堂。毕竟傀儡虽是傀儡,可有的事,当着鲁侯这个傀儡做,总归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而鲁侯自个愿意出使他国,不正好可以让他放开手脚来? 不过,鲁侯即位后入晋朝觐,这好歹是个外交大事,那自然是要妥善安排一番的。尤其是选个好日子,在这个做啥都要占卜看日子的年代,出使晋国这样的大事,那自然是要请上太卜好好算一算的。 然后,就在叔孙豹的安排下,出使时间被定在了下个月初三,卜算的结果为:贞。 李然仍旧住在祭氏别院之中,此处于曲阜中可谓是闹中取静,相对还是更为安全些。 而这几日又闲来无事,李然把出使晋国的整个计划都串起来整理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确定要这样做?” 叔孙豹还是有些担心,李然的计划看起来严丝合缝,可一旦要真落实下来,难免不叫人胆颤心惊。 “目前削弱季氏于百姓中的声望乃是最为关键所在,我们先将季氏反对减赋的消息散布出去,各个城邑都务必要做到,如此方能从根本上削弱季氏在鲁国的声望。” “另外,那祥瑞之物也需做得天衣无缝,切不可让季氏和孟氏看出破绽来。” 出使晋国之前,李然并没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鲁侯虽然人可以离开,但民心也不能丢。 毕竟他刚刚即位不久,此时出使晋国,一旦季氏与孟氏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只怕待得他回来时,本就不多的君威更是所剩无几,届时可就当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了。 将季氏反对减赋的消息散布出去,一方面可以打压季氏的声威,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为鲁侯收获一波民心,而这些破事也够季氏短时间里喝一壶的了。 至于祥瑞之物,这对于鲁侯在民间的威望自然是大有裨益。 这种伎俩,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即便是久远的未来,也依旧是很有市场的存在。 “子明兄当真是好计谋,如此一来,就算我们暂时离开了,季氏与孟氏想必也会忙得不可开交了!” 孙武靠在门框边上,眼角带着点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本就英武的脸庞一时看来更具光彩。 孙骤见得侄儿在此胡乱发言,正要让他闭嘴,却不料李然笑道: “对付老奸巨猾之辈,自然是要用得这老谋深算,所谓因时而异,因人而异,此即为中庸之道也。” 这话算是在提点孙武了,对于这位日后的兵家至圣,李然可是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 “唔…‘因时制宜,因人而异,中庸之道’,确是有一番道理…武受教了。” 说着说着,孙武朝着李然躬身一礼,脸上满是恭敬之色。 李然见状急忙让他起身,而后道: “长卿兄免礼,长卿兄几次三番相救于在下,然甚是感激。长卿既叫得我一声‘子明兄’,那你我之间便无需如此大礼了。” 话音落下,几人闻声皆是大笑起来。 唯独叔孙豹在旁,却只是闻声一叹: “经酒肆一事,季氏多半已经死了招揽之心,此刻想必正在谋划着如何对子明痛下杀手,日后尔等行事,还需谨慎提防,务必小心从事,万不可被那季氏趁虚而入。” 这话自然是说给孙骤与孙武听的,两人目前名义上都算得是李然的保镖,所以日后李然的安全自然皆是由他们负责的。 叔孙豹叮嘱完他二人,转身过来又与李然商量起来: “关于鲁侯减赋一事以及天降祥瑞之事,一旦消息传出,季氏得知必定也会知道乃是我们暗中所为。以季孙老匹夫的作派,想来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他必以其雷霆手段处之。” “叔孙大夫说得也对,子明兄此计虽好,但我们毕竟是远在异国。这国内之事,我们又如何干预?就算我们千般谨慎,却总有个万一呀。” 孙武在此处毕竟只是孙骤的侄子,并没有其他身份,故此这番话一出口,孙骤便立马喝道: “大夫与主公商议,你乱插什么嘴!” “诶,孙骤,长卿所言不无道理。” 李然摆手制止了孙骤。 只见他神色淡然,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而后道: “兵不厌诈,此次我也没打算瞒着季氏,我要的就是让季氏忙起来,疲于应付鲁国国内之事,从而无暇顾及身在晋国讨援的我们。” “但…倘若果真如叔孙大夫所言,季氏因为此事而派人追我们至晋国呢?” “呵呵,那可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季氏若真胆敢在晋国对他出手,那便可谓天大的机会。晋侯虽多年不问政事,可韩起这个人却相当“有责任感”,如果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上宾被袭击了,他又岂能坐视不理?又岂能不彻查到底? 到时候季氏将要面对的,可不就是他这般小打小闹了,韩起一旦出手,晋国之威,山崩地裂。 几人闻言,这才明白了为何李然要选择此时爆出祥瑞的舆论。也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李然的一石二鸟之计。众人恍然后,无不点头称是。 …… 数日过去,叔孙豹在鲁国各城邑散布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不到五日,整个鲁国国内都知道了鲁侯想要为百姓减免赋税,但却遭到季氏与孟氏强烈反对的事。 一时间,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的封邑皆是怨声四起。 若要这些百姓揭竿而起反对季氏与孟氏,他们只怕也是不敢的,可若说让他们私底下咒怨嗓骂,那他们肯定会不遗余力。 季氏与孟氏很快也有了警觉,自己的封邑内民怨载道,只得急忙派人前去处理。安抚言论的安抚言论,给邑宰敲警钟的敲警钟,反正怎么能暂时压下这股民怨,他们便如何行事。 可就是不考虑给百姓们些许好处,也丝毫不提减免税赋一事。彷佛在他们看来,百姓按规缴赋交粮乃是天经地义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 而老百姓也都不是傻子,一看季氏与孟氏只争相笼络各处各城的宰邑幕僚,却丝毫不顾他们“理所应当的诉求”,对于他们的怨怼更是充耳不闻。 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非但是将原本只敢在私底下讨论的话题直接就摊到了台面上来说,而且还有些不怕事的人直接是来了都城讨要说法。因此,都城内一时间亦是舆论四起,议论不绝。 而另外一边,下柳河南岸,距离曲阜三十里处。一位农妇在河中洗涤衣物之时,竟发现了一块玉石,巧夺天工,仿若神迹。农夫见后骇然不已,急急忙送进了城里。 理所当然的,叔孙豹接见了此人,而后从此人手中得到了这块“天生的”玉石。 “君侯即位,天降祥瑞,紫星东移,此寓我鲁之将兴啊!” “来人,快快来人,将此玉送往鲁宫,呈献君侯!” 于是,这块被人为加工过的“天然”玉石,就这样送到了鲁宫,并接受了鲁国上下群臣数之不尽的溢美之词。 “于公而兴……鲁圣将出……这难道说的便是新即位的君侯?!” “果真是天降之物,此玉浑然天成,巧夺天工,这一行歪曲小字,虽是模糊,但却瞧得清楚,天佑我鲁国啊!” “是啊是啊,君侯有德,上天有感,故此赐下祥瑞,以昭示天意!” “君侯英明,得一而兴!” 原本还对晋侯不以为然的鲁国朝臣,一时间纷纷前去拜见,那恭敬模样,简直与之前有着云泥之别,不知道的还以为鲁侯是给他们加官进爵了呢。 话虽如此,但此玉之象征意义可谓十分重要,因为这是鲁国一个关键节点,前太子暴毙(名义上的),新君刚刚即位,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新的开始之际,上天赐下带着“于公而兴,鲁圣将出”字样的玉石,岂非更是说明新君即位的权威性? 君权天授,顺应天命! 是日,叔孙豹自朝堂出来后,也顾不上回府,径直是去了祭氏别院来找李然。开门遇见李然,便是一阵大笑相迎: “哈哈哈哈!” “子明啊,你是没看到季孙老匹夫与孟孙羯今日在朝堂上的脸色啊,那可是相当难看啊!” “他们在那玉石边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想到自己扶持的新君居然会是‘天命所归’,他们此时只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我听说曲阜内外,不少百姓都自发为鲁侯祈愿,君侯之威,声势渐起啊!” 季氏与孟氏扶持公子稠即位,为的便是要把持鲁国上下,以此继续壮大他们的势力。可谁能想到鲁侯刚刚即位,上天便诞下如此昭示,仿佛打了他们的脸一般。 现在无论是鲁国朝内,还是民间,鲁侯之名俨然已经成为上天的代名词,备受敬重,无人再像以前那般小觑或者不敬。 而如此,季氏与孟氏当真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能叫喊出声,因为他们当初可是鲁侯的坚定拥护者,现在鲁侯声势渐起,他们心里就算叫苦连天也只能憋着了。 “呵呵,叔孙大夫莫急,这才只是开始,后面有的是好戏等着他们呢。” 对此,李然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天降祥瑞”这种事能够给平民带来多大的影响力。 毕竟当初连始皇帝都免不了俗而需要使用的招式,其结果自是可想而知的。 第30章 孙武爱打仗 在各个封邑百姓满是怨声载道与天降祥瑞的双重打击下,果不其然,季氏与孟氏在鲁国的声望一时猛跌。而鲁侯的声望则与日俱增,大有重返朝政之势。 面对此两难境地,季孙宿颇为头疼。一方面,减赋一事乃是直接关系到自己大大小小的幕僚、各城的邑宰以及豢养私家武装等等的开支。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而一方面,倘若民怨太大,鲁侯因此而得势也绝非他之所愿。 至于天降祥瑞之事,他们更是被整的一脸懵然。二事合并,季孙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民间百姓对鲁侯是一顿夸赞,一顿歌功颂德,却是束手无策。 面对如此好的形式,李然当即让叔孙豹加紧安排出使晋国之事。 此时季氏与孟氏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正是他们前去晋国讨援的好机会。 叔孙豹也知机不可失,随即就安排了下去,只待时日一到便即可启程。 可就在启程前五日,一则重大国际消息又径直是传到了曲阜! “晋侯昭告天下,要求各诸侯国前去平丘会盟。” 原来,此次晋侯会盟乃是因为楚国出了乱子,楚国的王子比因受其令尹王子围威迫,出逃到了晋国。 祭氏别院内,听到这消息的叔孙豹眉头紧锁,一脸的愁容。因为此番入晋他早已安排妥当,但此番又横生枝节,岂能不愁? “楚国令尹王子围,据说是极为飞扬跋扈,为人独断专权。坊间传言,这王子围素有篡立之心。想来,必是这个缘故,故而其兄王子比才出逃到晋国去的吧?”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楚国内乱引起了韩起的注意,韩起这个人一向比较又贪利又慕名,自然知道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趁着楚国内乱之际发起诸侯会盟,不但可以完全不用顾忌楚国的反对,而且还可以宣扬晋国的霸主地位。同时,又能让他韩氏在各诸侯国之间大捞一把政治资源。 此等包赚不赔的买卖,韩起自是要卖力鼓动吆喝的。 而晋侯这个人,跟韩起也大差不差,也是个向来喜欢面子的人。于是,只名义上先去请示了一下周天子,得到了周天子的首肯后,这便是昭告了天下。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李然,与叔孙豹的愁容不同,在心下计较了一番过后,却猛的心神震动,脑中灵光一闪,忽的发觉韩起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队友”啊! “怎么?” 见李然神色飞扬,知道他又有了主意,叔孙豹便当即问道。 李然笑了笑,笑得甚是灿烂。 “大夫可知今年季氏占了郠邑之事?” “此事也算得是我鲁国的大事,豹如何不知?” 叔孙豹很是奇怪,因为季氏派兵攻占莒国郠邑之事已经过去了足足半年之久,之前一直未曾听李然提起过,今日却忽的提起此事,却也不知是何用意。 只听李然沉声道: “韩起要求会盟,对我们而言可谓又是个天大的良机!” “什么?” 叔孙豹一时诧然不已,但也知道李然的神通,便是急忙询问。 “李然初来鲁国之时,便听说季氏这几年接连与莒国,邾国交战,占了人家不少的土地。而韩中军发起的此次会盟…呵呵,若我们从中运作一番,让这两国的国君得幸能够顺利参与到此次平丘会盟中,那对我们打击季氏而言,岂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莒国和邾国,这两个国家按理来说只是鲁国的附庸,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规模的会盟的。但凡事都能有个例外不是? 李然的脑筋转动速度之快,也是令人咋舌,叔孙豹听到此处才猛的恍然大悟过来。 “是了!按此前宋盟誓辞,各国之间不得互相攻伐。一旦莒,邾两国国君在会盟时要求鲁国归还被占领的土地。晋侯为了彰显霸主地位,必然会强令鲁国归还。如此一来,季氏又岂敢不从?一旦从之,季氏这几年的辛苦经营可就算是白忙乎了!” “好啊!太好了!如此说来,确是一个好机会啊!” 叔孙豹也不是傻子,听完李然的一番话,心中顿时跟个明镜似的。 要知道韩起鼓动晋侯发起会盟的目的就是捞一把政治资源,面对莒国与邾国有理有据的吵闹拆台,他自然是要满口答应的,届时季氏又如何能够与韩起对抗? 这样的话,季氏在鲁国国内的势力可就要实打实受损了。 “眼下计划有变,看来咱们得另作安排了。” “对了!叔孙大夫,此次晋国之行,您最好就别去了,务必要让季孙宿这个老家伙去!” 既然要让季孙宿出丑,那自然是要让他去参加此次平丘会盟的。 叔孙豹对此也是了然,当即笑道: “这好办,老夫若不想去,随便找个理由便可。” 李然闻声点头道: “如此甚好。” “孙武,你即刻赶去莒国与邾国,务必赶在平丘会盟前游说他们!” 莒国与邾国的国力不如鲁国,这些年一直被季氏压着打,也不敢吭声,他们要想夺回自己的土地,此次平丘会盟显然是个绝好的机会。 只不过这两国国君一向都是胆小怕事的主,李然担心他们胆子不够大,所以这才让孙武前去给他们来一剂强心针。 孙武一听到自己居然还有任务,别提多高兴了,当即拱手道: “孙武明白子明兄的意思,此行必不辱使命!” “慢!” 孙武言罢转身便要去准备,却不料李然再度叫住了他。 “你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嗯?子明兄的意思不就是让武前去游说莒国与邾国两国国君,确保他们定会在平丘之会上向季氏索要自己的土地?” 有些疑惑的孙武皱眉看着李然。 只见李然微微摇头,而后眼中闪过一抹希冀,那是对未来兵家至圣的期望。 “光向季氏索要,还是远远不够的。” “兵法你懂么?” 李然忽的神秘一笑。 其实李然对孙武给予的期望比对他自己还要高。 因为他知道,孙武是个能够影响华夏文明数千年的人物,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时空旅客,未来能否留在历史长河之中,能够让后世之人知道他的存在都未可知。 所以当孙武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打算,一定要让孙武成为兵家至圣! 只不过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应付季氏与孟氏,孙武也顶多只是个保镖,还没有机会让其大放异彩。 而此次,则是锻炼孙武的绝好机会! “兵法?子明兄此言何意?” 孙武懂兵法么? 孙武写成《孙子兵法》的时间已经不可考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孙子兵法》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定是根据实战经验总结出来的。 所以在写《孙子兵法》前,孙武经历的战事一定是不少的。 只不过在这时候他懂不懂兵法,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孙武并未正面回答李然的问题,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他有些激动。 他本就是一个一直崇尚马革裹尸,纵横沙场的人,之所以来到鲁国,正是因为鲁国常年与周边国家有摩擦,他希望能够在此一展拳脚。 或许有人会问,那他为什么不去晋国,楚国,齐国这样的大国,为什么要来鲁国这样一个小国呢? 这就是孙武的傲气所在了。 以大伐小,胜之不武,他孙武不屑。 而以小谋大,以弱胜强,这才是他孙武的心中所愿。 换句话说,对于他而言,恃强凌弱,打赢了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是以弱击强,输了不亏,赢了血赚。 “你此番前去莒国与邾国,不但要劝说两国国君向季氏也讨要土地。而且最好还要领着他们两国的残兵,尽力攻打被季氏占去的城邑!打赢打输关系不大,但是动静一定要大。” 只是让季氏颜面尽损岂能让李然满意? 此次如此绝好的机会,李然不让季氏伤筋动骨,那可真是对不住韩起这个“好队友”了。 “领兵为将?” 孙武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上升了一个台阶。 “长卿敢不敢一试?” 李然又欲擒故纵的问道。 孙武一听这话,顿时豪气干云的道: “呵呵,子明兄或许有所不知,世上还没我孙武不敢为之事!” “孙武已明白子明兄的意思,这便请子明兄静待佳音!” 言罢,孙武只向叔孙豹又讨了个信物,便转身离去,潇洒与坚定的背影着实令人神往。 这让一旁的叔孙豹是十分的不解,他原本想插上一两句的嘴的,可奈何李然一直没给他机会,此时等到孙武问他讨了信物离去后,他这才开口问道: “这小子能行么?” 毕竟孙武来曲阜的时间不长,而且并没有展现出什么关于打仗的本事。 除了他自身武艺不错以外,叔孙豹实在想不到李然有任何理由让他去带领莒国与邾国跟季氏作战,对孙武有所怀疑,自是当然的。 “此人实非凡俗之辈,叔孙大夫竟可拭目以待!” 我会告诉你这个孙武就是被后世无数将领奉为鼻祖的兵家至圣么? 他若是不行,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行? 李然在心中狂喜不已,毫无疑问,若是能让孙武此番大放异彩,那对于他日后也是大有裨益。 叔孙豹听得他这么一说,当即也不再多言。 “派人去季氏吧,将出使晋国的消息告诉季孙宿,想来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此次既是出使晋国,同时也会去参加平丘之会。季孙宿当然要出席了。不然李然这一出好戏唱给谁看呢? 而以李然现在对季孙宿为人的了解,他深信季孙宿定然会答允下来。 叔孙豹闻声当即点头安排去了。 而李然旋即也别了叔孙豹,径直前往了鲁宫。 第31章 君威的反向操作 翌日清晨,鲁侯于朝堂上宣诏,由于之前一直负责外交工作的叔孙大夫近日偶染了疾病,不能随他一道前往晋国朝觐,所以希望季孙宿能够随他同行。 而这边叔孙豹也已经提前派人给季氏通了信,措辞委婉的请求他代自己随君侯前往晋国。 果然正如李然所料,季孙宿也未多做考虑,直接欣然答允了下来。而且还格外主动的要求亲自安排,保证让君侯此番前往朝觐晋国一路顺遂无忧。 其实也不难理解李然此前会有如此的自信。皆是因为季氏自代祭天一事后,便与晋国的关系十分微妙。 一方面,他们对这个“两面三刀”的韩起很是怨恨;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惹不起这个人。所以一直想着能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一下,修复一下自己与韩起之间的关系。 而叔孙豹一向是负责外交的,此次鲁侯出使晋国,按例自然是由他随行。 季孙宿即便手段再高,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僭越了叔孙豹的差事。可叔孙豹此番突然染病不能前去,那对季孙宿而言自然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一来,可以修复与韩起的关系。 二来,鲁君新立,季氏借此也可以在诸侯国的面前宣扬一下自己季氏的在鲁国的功德。 有此二利,他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祖父,此次前往晋国,正好顺道可以参加平丘之会。真是天助我也!只要这两件事能够顺利完成,我们与晋国的关系回归正常后,便没人再能掣肘我们了!” 季孙意如当然也想去,但奈何眼下季氏在鲁国国内的麻烦事比较多,各封邑的民怨尚未平息,若他与季孙宿都去了晋国,偌大季氏谁来主持大局? 而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的。 伴随君侯朝觐晋国,而后再参与平丘之会,无论是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是可以给自己家族加分的事。 眼下,如果这两件事都顺利搞定,季氏声威日隆,这对季氏往后的发展,也可谓是有着无尽的妙处。 季孙宿闻言一笑,捋着长须道: “哼哼。孙儿或许还思料不及,此番虽有二利,却又有一坑!叔孙豹那老匹夫,还以为老夫当真看不透!他不想去晋国,其实是不想参加平丘之会罢了,所以平白让老夫捡了如此一个便宜,呵呵,由此来看,这个李然也不怎么样嘛。” “叔孙豹不愿参加平丘之会?这却是为何?” 季孙意如有些不解,毕竟平丘之会可能是近几十年里一个绝佳的露脸机会。 而叔孙氏近几十年的时间里,在鲁国国内声势一直并不如意。尤其是叔孙氏的前一任宗主,也就是叔孙豹的哥哥叔孙乔如,在与季氏的前宗主季文子的政治斗争中失败,最终出奔齐国。自那之后,叔孙氏的名望就远远不及季氏了。 既然如此,叔孙氏又有什么道理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呢? “意如啊,遇事不可只看一面,凡事总有两面,这个道理祖父今日便好好教教你。” “你可知此次平丘会盟,可不止我们会去,天下各诸侯国中,眼下除了秦和楚外,应该都会前去。” 秦国远在关外,自穆公后便很少掺和中原事务。而楚国,又都是历次会盟的被批斗对象,当然也不会来的。 至于齐国会不会去会盟,季孙宿一时还拿捏不准。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齐国作为最早一任的天下霸主,其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复霸诸侯的梦想就一直没断过。因此,齐国向来跟晋国关系是不太好的。两国之间,小规模的摩擦更是从未间断过。 而除了这几个国家外,其他中原诸侯中,当再无人能够公然忤逆晋国的会盟诏令。 所以,既然天下诸侯国都会去,那么莒国跟邾国肯定也会去。 “他们去不去,跟叔孙豹愿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有什么关系?” 季孙意如还是没明白。 “这便是此次会盟的另外一面了。那叔孙老匹夫和李然所谋划的,肯定便是那莒国和邾国!” “他们此番之所以会这般轻言放弃,那必然是有坑等着老夫的。他们定然会怂恿此二国,前往盟会向晋国请诉请诉,意欲强行要我们归还城邑!” “此次会盟,对莒,邾而言,乃是他们打着宋盟的名头向我们索取城邑的最好时机。届时晋侯为彰显霸主地位,必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向我们索要城邑。” 季孙宿眼光之毒辣,当世之中少有人及,他几乎也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一环节。 季孙意如闻声,细思极恐,立马甚是诧异的言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要把夺取而言的城邑再还回去,这对季氏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用季孙意如自己的话说,那便是“老子抢来的东西归属于老子,天经地义,你想要回去?派兵来打啊!” 所以听到晋侯会为莒,邾主持“公道”,他第一时间就慌了。 谁知季孙宿却是笑道: “晋侯实不可俱,可俱的乃是赵武和韩起,此二人才是而今晋国的头和心。晋侯之言,若是得不到此二人的首肯,就算莒,邾把会盟的祭坛给掀了,只怕晋侯也不敢强行向我们索取城邑。” 话音落下,季孙宿脸上一片自信。 “祖父可是有办法搞定韩起与赵武?” 季孙意如当即明白了过来。 晋侯又能算个屁,眼下在晋国,只要是能搞定赵武和韩起,那啥都不是事儿! “赵武染病,此次会盟不一定参与,倒是韩起近两年一直主持晋国大局,此次会盟又是他向晋侯提及的,想必他定然会亲自前往。” “此人乃是贪婪之辈,对付此人,老夫还是有些办法的。” 季孙宿自信满满,脸上满是惬意之色。 他虽未明说,但季孙意如从他的语气不难听出他根本没有任何担心。 尽管韩起之前在代祭天一事上摆了他们一道,可此次面对诸侯会盟如此重要的场面,季孙宿却有把握搞定此人,而且是不给叔孙豹以及郑国祭氏任何的机会。 ....... 另外一边,李然也在做着出使晋国前最后的准备。 此次在各城邑内散布季氏不同意减免税赋一事,已经让鲁侯之声威日隆。 借着这股东风,李然自然也不可能让鲁侯就这么啥也不干就一走了之了。 临去晋国前,他提议让鲁侯去各城邑巡视一番,既慰问今年辛苦耕种的百姓们,用以收获民心。同时也算是警示各城邑的邑宰以及幕僚们,从而达到敲山震虎之效。 种子,李然之前已经替鲁侯种下了,现在是该去收获了。 鲁侯将郊游巡视之事在朝堂上一经提出,文武百官自然也都是无人反对,即便是季氏与孟氏也是欣然赞同。 一来,他们本来也知道鲁侯就是爱玩。 二来,依照他们的固有思维,像鲁侯这般的身份,到了百姓中间去,这种行为就是有失体统的。又能有何威仪可言?有的也只是减分罢了。 于是,在叔孙豹的暗中安排下,鲁侯只挑选了几个叔孙豹比较信得过的人,故意加上了季氏与孟氏的几个内线,一同随行前往巡视鲁国各地的城邑。 只是万万让季氏与孟氏意想不到的是,鲁侯这一路巡视,玩归玩,闹归闹。鲁侯这玩的越兴致,百姓对于鲁侯的态度居然越发的尊敬! 鲁侯于田间所染上的那满脸的泥垢,都让百姓们觉得这是国君在亲近他们的表现,却丝毫不觉得鲁侯身为国君,如此儿戏会有失身份。 再加上鲁侯的性格,本来就待人十分和善。所到之处又必定会详细查看百姓生活状况,愧叹无法为他们减免赋税,减轻负担,有负他们的厚望重托。这些看似“荒诞”的举措,竟一时引得百姓们的争相赞颂。 “吾君贤明圣德,得上天庇佑,必定福祚延绵!” 一时间,鲁侯所到之处,当地百姓必定夹道歌功颂德,鲁侯之声威,又是一波水涨船高。 而此时的曲阜城中的祭氏别院内,叔孙豹又再度是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都说季孙宿那老匹夫乃是只狐狸,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只瞎了眼的狐狸。事到如今竟还敢让君侯前去巡视城邑,当真是只老狐狸,老糊涂了狐狸,哈哈哈哈!” 公室的声威日隆,这对日后削弱季氏,孟氏的实力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这个干啥都要底层百姓支持的年代(毕竟你吃喝拉撒说到底都是底层百姓买单),民心可实在太重要了。 桀纣是怎么亡的?虽然原因千万条,但大道理就是一条,那就是失了民心。 所以当权者也不是不知道民心的重要,只不过在利用这一点上,这年代的当权者并没有后来者更聪明罢了。 换句话说,季孙宿还是没有把李然在下柳河集会上说的话听进去。他若当真是听进去了,鲁侯提出减免赋税的事,他就一定会同意,而且也不会让鲁侯再去巡视城邑,平白让鲁侯收获了一大波粉丝。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不过经此一事,季氏日后必定会对鲁侯更严加防范起来吧。” “接下来,便看平丘之会能否一招致命了。” 李然的目光很是淡定。 削弱季氏声威只是一方面,想要真正削弱季氏的实力,那还得看此次平丘之会。 毕竟要想对付季氏,关键得看晋国的态度。 叔孙豹正色道: “我方才已给韩起,羊舌肸去了消息。就算晋侯不愿为莒国,邾国出头,想必韩起也当会为自己考虑,必不会在平丘之会上如此轻易的放过季氏。” 对于这件事,叔孙豹倒是显得极为自信。 第32章 民心所向 事实证明,无论是季孙宿还是叔孙豹,他们相互之间的角力,晋国的态度都尤为的关键。 同样的,季孙宿如果争取到韩起,也可以帮助他们赢得更多筹码。 韩起,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对此,李然也是心知肚明。 叔孙豹在信中给韩起和羊舌肸说了什么,李然不得而知,也没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叔孙豹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给他们好处,到头来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得是晋侯。 李然始终觉得,晋侯才那块真正翘板的支点。 要知道,晋侯的态度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无足轻重的,但在晋国来说,也还是一个风向标的存在。 对于外事而言,尤其是对于本国来说无足轻重的外事,谁又会明目张胆的反对国君呢? 于是在各项事宜尽皆准备完毕后,鲁侯率领着使团,正式出发,一行千余人,浩浩荡荡前往绛城。 李然此次被叔孙豹安排以客卿的身份跟随在鲁侯身边。 季孙宿当然不怕一个李然,毕竟整个使团一半以上都是他的人。而且离了鲁国,李然还能翻出花来?但同时,他也没打算再动李然,毕竟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他听说那祭氏的小姑娘也已经提前去了晋国。 李然与祭氏到底有什么关系,季孙宿目前当真是有些琢磨不透。 但从李然住在祭氏别院内可以看出,祭乐对李然相当关心,以至于腾出自己家族的别院来给李然安身。 这层关系,显然不一般。 目前还不是得罪郑国祭氏的时候,所以之前他才会安排季孙意如去招揽李然,虽被拒绝,可他却仍旧不敢太过分,也就当李然是个客卿,跟随在鲁侯身边。 而这,也给了李然好生“教导”鲁侯的机会。 “寡人此前巡视城邑并无任何建树,为何先生反倒以为此行收获颇丰?” 鲁侯目前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离开前的一趟巡视民情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只是听李然说起,觉得颇为奇怪。 李然闻声,当即正色看着他道: “君侯有所不知,而今天下,民心为重。若要重振公室,中兴鲁国,赢得民心乃是必经之路。” “寡人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鲁侯慎重拱手,礼敬有加。 只听李然道: “商纣无道,武王伐之。幽厉昏庸,群臣反之。然武王伐纣之力何来?幽厉之败又是为何?皆在民心也!《大誓》有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得民心者,可得天下!” “而今君侯刚刚即位,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只要日后君侯善待百姓,轻徭薄赋,鲁之民心定向君侯,届时君侯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区区一个季氏,想要扳倒他们,何须大费周章?便是君侯不出手,百姓也会替君侯出手。” 听罢这一番话,鲁侯虽不置可否,但当即也还是连连点头,满是赞同之意。 李然又继续言道: “此次巡视城邑,君侯所获之丰,季氏难及也。再加上此次平丘之会,若君侯能够处理得当,季氏如何再敢把君侯当个傀儡?” 民心为重,诸侯之心次之。这就是李然为鲁侯定下的战略总方针。 其实李然并不擅长“教导”别人,他说这些,多半也只是自己的一些粗糙见解,比起史上多如牛毛的学子,他的这番话可谓毫不出彩。 就比如在即将到来的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若是将李然的这番话放在这年代中,只怕是掀不起任何风浪。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在哪一个时代,民心都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显然,李然抓住了这一点,相当于抓住了政治的命脉。 只不过,这番言论对于当下这个时代而言,却是极为新鲜的。因为,当下贵族的特权从来是与生俱来的,而所谓的政治斗争都不过是权贵间的游戏,左手倒右手而已。所以,民心的作用,好似在表面上就被极大的限制住了。 而这一股极关键的力量,就这样居然成为了这一时代的真空地带。 于是在前往晋国的途中,李然与鲁侯几番交谈,算是好好“教导”了鲁侯一番,从一个当权者为政举措,到一任国君的政治抱负,李然将能说的都说了。 如此摇摇晃晃半个月,使团终于是抵达了绛城。 晋国风土面貌,顿时扑面而来。 那高耸在前的山体城墙,悚然巍峨。还有那热闹非凡的城门,那寒光乍现的城门军营,无一不在彰显着晋国霸主地位的身份。在绛城巨城面前,要说曲阜乃是一个小集市,估计也无人可以反对。 堂堂霸主,便应该有霸主的气魄!巍峨的城池,就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进得城门,前来迎接的晋国驿丞早已安排妥当,领着使团第一时间来到馆驿,一番打点,也算是给足了这位新任鲁国国君面子。 要知道当年鲁侯的先君前来晋国朝觐,走到一半却听说晋侯不愿接见他。先君得悉后也只能掉头返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而现在的鲁侯前来朝觐,晋国的人还亲自安排了住处,这待遇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 而他们刚在馆驿住下,祭乐便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了李然面前。 祭乐先李然半个月从曲阜出发,而且她向来性子急,一路催促马车狂奔,不过数日就抵达了绛城,眼下都快将绛城给逛了个遍(当然是带着斗笠的)。 好不容易是等到李然一行到来,当即急不可耐的便寻了过来。 “哎,这里一点儿也不好玩,成天都是一些公子请我吃喝什么的,好生无趣。” 祭乐嘟囔着小嘴,进门便抱怨道。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李然身边那种“算计”和“被算计”的感觉,总有一种置身权谋当中,设身处地的感受那种刺激的先入为主的想法。以至于对于这种最为简单不过的应酬之事反而感到了无趣。 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孩儿,若是如此,她也不用长途跋涉去到曲阜,也就不会与李然相识了。 所以对她而言,待在李然身边的那种紧张刺激感,或许才是她最喜欢,最渴盼的。 “瞧你这话说的,吃吃喝喝多好啊,又不用你付钱,白吃白喝还能免费畅游绛城,多少人巴不得你这种生活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李然必须得感叹,这就是出身不同啊。 人出生在郑国祭氏,作为一代超级小富婆,家族又这么给力,因此自小便是顶着主角光环生活着。走到哪儿都是群星围绕,众星拱月。而她,还可以嫌弃这样的生活无趣。 而李然就不行,虽然无论是现在的自己还是未来的自己,也好歹都是出生于贵族家庭,但那都已成了过眼云烟了。眼下却还是得必须不断努力,来改变这种生活。 不为什么,只为了先保证能凭自身的本领活下去,也算是一个不算愿望的愿望吧。 “哎呀,是真的无趣嘛,那群公子们天天就知道吃喝,正经事儿一点不干,我来绛城都快一个月了,从来没见过他们讨论过平丘之会,整天就知道拉着我吃了这里吃那里,真真就是一群饭桶罢了。” 祭乐嘟囔着小嘴,秀脸上满是“委屈”。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因为她所遇到的公子,基本上都是绛城城中权贵的公子,也就是公室与六卿氏族的公子。 晋国称霸中原多年,现如今的众权贵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除了吃喝,他们也不会别的。 要放在将来,或许这就可以称其为“八旗子弟”了吧。 当然,六卿氏族的公子哥,也不全是这样的。只是有抱负的都进朝堂了,剩下没有进朝堂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干,可不就只能吃吃喝喝聊以度日了么? 但倘若她遇到的是范匄之子范鞅,韩起的孙子韩不信,以及赵武的孙子赵鞅,那她多半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因为这三个人,将是未来主导晋国走向的三个人。 只不过,这三个小一辈的,年纪轻轻的都已经,或是准备进入朝堂序列了,她自是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的。 “好啦好啦,今天我就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 说着,李然脸上露出神秘笑容。 祭乐一听李然要带上自己去会客,小脑袋当即点的啄米也似。 鲁侯听到李然要出门,当即询问李然出门见谁,自己能否一同前去。 “君侯刚到绛城,还是先安心等候韩中军的安排,此时君侯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万不可给人落以把柄。” 毕竟身在晋国,韩起如何安排,那是晋国的事,李然不能多嘴。 另外,鲁侯刚刚即位,初次登上这等舞台,一切都应该谨慎。 鲁侯闻声,也只得点头道: “既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只不过他话音刚落,祭乐便笑道: “嘿!咱们的小阿稠终于长大啦!” 过去懵懂傻楞的阿稠而今已经成为如此懂事知礼的鲁侯,祭乐如何能不高兴呢? 鲁侯闻声一笑,只摇了摇头,却并未应声。 倒是李然看了看鲁侯,而后朝着祭乐道: “不可再唤君侯小名,君臣有礼,不可坏了规矩。” 祭乐也知失言,当即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李然无奈,也只得是摇了摇头,赶紧领着她便是出了门,前去赴约。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走后,鲁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一下子却变得萧索起来,却又隐隐中透着一股冷意。 是的,他的确已经成为了一名国君,可是有时候他又更只想成为以前的公子稠。 第33章 外交的目的 李然要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晋国大夫——羊舌肸,也就是叔向大夫。 之前在鲁国时,他就答应过羊舌肸,日后到了晋国,必定前去拜访。 此次他既随鲁侯当真来了晋国,不去拜访,自是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也需要羊舌肸在此次平丘之会上施以援手,帮助他完成计划。 来到羊舌肸的家宅,经人通报后,李然顺利的见到了羊舌肸。 “贤侄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来,快快入座!” 羊舌肸见到李然前来拜访,可谓喜出望外,竟然亲自前来迎接。 “咦,这位是?” 目光一转,他便看到了一旁的祭乐。 “哦,这位是郑国祭氏之姬,祭乐。” “哦!原来是郑国祭先祭子嘉之女!啊呀呀,失敬,失敬!” 祭先,字子嘉,便是而今郑国祭氏之宗主,祭乐之父。 要说起郑国祭氏,确实是一个比较奇特的贵族。话说,祭氏祖上在西周时便是世代经商的,而后郑武公随周平王东迁之时,祭氏先祖曾以其商贸物流的优势频繁往来于宗周和成周之间,并是替郑武公于南郑圈地立国,为郑国开创基业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 武公去世后,郑庄公即位,郑国更是在祭氏的帮助下,小霸中原。在齐桓公出道之前,郑庄公才是中原地区真正的话事人!而首卿祭仲,更是把持郑国权柄数十年,历经三代,可谓盛极一时。 然而郑庄公之后,由于南边的楚国强势崛起,频频袭扰郑国。以致于郑国的商人不堪其扰,只得纷纷北逃,因此郑国的商贸文明也就大幅度衰退了下去。而祭氏,作为世代经商的一族,便也就逐渐失去了在郑国朝堂的话语权。 如今,两百年过去,又因得惠于几十年前的弭兵之盟,南北停战,互通市利。郑国祭氏的封邑祭城,又地处南北通商要道。 因此,祭氏族人,也就是祭乐的祖父一辈,趁此机会便又开始重振郑国商贸。大赚特捞,一时通过各路的买卖,便成为了郑国乃至天下炙手可热的豪门望族。在政商两界都有着极重的话语权。 即便是郑国的“七穆”上卿,也都要卖祭氏两分薄面。而其子嗣可以联姻鲁国叔孙豹一族,虽说只是叔孙豹的一个侧室,但也可见其家势有多强。 羊舌肸身为晋国外交官,对于这样的祭氏家族,自然是有所了解,故此当李然道出祭乐名字后,他一下子便猜到了祭乐的来历。 “哦?大夫居然识得家父?” 祭乐天真的问道。 羊舌肸闻声一笑,当即道: “祭氏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弭兵之盟后,南北互通,东西贯连,齐楚晋三国之商队,无一不需要在郑国祭城休整周转。你们祭氏一族谋利其中,收尽天下商客通畅之便,说你们是富可敌国,恐怕也不为过吧” “肸听闻如今子产于郑国为政,也多与令堂相商,可见令堂之能,绝不亚于先祖祭仲之下啊。” 不得不说,羊舌肸对于各国现状及历史的了解,可谓令人震撼。 郑国祭氏沉寂多年,恢复元气,崭露头角也不过就十几年的光景。可羊舌肸对祭氏家史却如数家珍一般,着实令人佩服。 “大夫谬赞了,家父哪有这样的本事。比肩先祖,那更是愧不敢当。” 祭乐这回答一方面是谦辞,但是另一方面,祭乐也万万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叔向大夫,居然把自己的父亲夸得这般了得,还将其比肩先祖祭仲。 而她作为其子女,却是根本感觉不出来的。她父亲给她的最直观的感受,永远就是个掉这个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呵呵,不必过谦,今日姑娘既能随贤侄一道前来,想必与贤侄关系自是匪浅。老夫乃是个直人,自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还请姑娘见谅。” “对了,贤侄今日前来,为的可是会盟之事?” 话锋一转,羊舌肸看向了李然。 李然还沉浸在郑国祭氏的辉煌历史之中,听到羊舌肸的声音猛然转醒,当即道: “是,大夫明察秋毫,晚生佩服。” “此次平丘之会,晚生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夫能否考虑一二。” 他也知道自己与羊舌肸并没有太多交情,所以这个请求也只能让羊舌肸先行考虑,至于答不答应,那就要看他对羊舌肸的判断到底是否准确了。 只听羊舌肸道: “哦?贤侄但讲无妨。” 李然闻声,当即将心中所所想讲了出来… 此番言论极长,但在李然口中,却很有条理。一番话说完,羊舌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甚至连一旁的祭乐也皱起了秀眉,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半晌后,羊舌肸略显疑惑的看着李然问道: “贤侄当真要如此行事?” 李然叹道: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平丘之会乃是寡君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日后想要再斗垮季氏,那便是难于登天。若不能从季氏手中夺回权柄,寡君便无异于傀儡,公室无望,则周礼废矣!” 最后“周礼废矣”这个四个字,李然咬得极重。 因为他从羊舌肸前去曲阜观礼那一次,便看出羊舌肸是个十分注重周礼的人。 帮助鲁侯,则周礼复兴有望。 若是不帮,则周礼更是无望。 什么是周礼?就是天下的秩序!天子制衡诸侯,诸侯制衡卿大夫,卿大夫制衡家宰,大宗制衡小宗…… 李然在赌,赌羊舌肸定会为了“礼乐之复兴”而出手相帮。 …… 鲁侯来到晋国访问,但眼下却是见不到晋侯面的,此时的晋侯随同赵武等卿大夫,已经出发去了平丘参加会盟。所以鲁侯来到绛,前来相迎的晋国当权者,乃是中军佐——韩起。 即便这个身份而言,其实并不对等。 李然自羊舌府上出来后,又得了口信,原来是韩起邀李然前往“登金台”一叙。而另一边,季孙宿则陪同鲁侯也已是启程前往。 韩起此番宴请,乃是代表晋国国君,在绛城中的“登金台”举行常规的享礼,以示两国之友好。 (享礼:意思是使臣向朝聘国君主进献礼物的仪式) 李然清楚,无论大家各自心底里打的什么主意,这过场始终还是要走一走的。 会面时,韩起与鲁侯就晋鲁两国关系,以及天下局势进行了友好交流与分析。还各自表达了诚挚的祝愿,一副礼节有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访问。 李然一直以为韩起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可是当他见到韩起时,他才发现韩起最多不过四十来岁,虽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老者,然而韩起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很在状态,比起季孙宿的须发皆白,韩起略显粗狂的外貌更具权臣之相。 两人一经对比,季孙宿立时相形见拙。 这场会晤由于双方身份不一致,因此并不会被载入史册,更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就好像是从没发生过一般。 可这次会面对李然而言,却是意义深远。 因为从这次的会谈,他基本上便可以断定韩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也正是所有外交过程中,最为紧要的事情。 …… 馆驿之中。 鲁侯回来后便立时与李然交流起来,询问李然对今日与韩起的会面有什么看法。 “君侯与卿大夫会晤,虽是有些失于礼数。但也很是值得。” 李然想也不想的答道。 鲁侯闻声一时诧异。 只听李然继续言道: “平丘之会在即,君侯可知韩起为何要借此次享礼之机单独与我们会面?” 在李然的意识里,鲁侯前来晋国朝觐晋侯原本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有无平丘之会,这一趟晋国之行都是必须要来的。 可恰恰遇到平丘盟会,鲁侯朝觐晋侯这件事,在其影响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起乃是平丘之会的真正发起人,对于此次会盟的重视,那自然也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韩起却还是安排了时间与鲁侯进行了单独会面。 要知道其他诸侯国的国君此时陆续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平丘,可韩起还是选择迟迟不动身,拖延至今,只为先接待完鲁国国君一行再启程。韩起似乎在对待鲁国问题上,与其他诸侯国有些不一样。 这却是为何? “难不成是因为当初季氏代祭天一事?” 鲁侯面露思索之色,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太肯定。 或许只是为了庆贺自己这个新君?又或许是想给季孙宿一个机会,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顺便再从季氏那里再捞些好处? 要知道这种权臣与权臣之间的关系,在如今这时代显得是尤为重要。 谁知李然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只是其一。” “哦?其二呢?” 鲁侯闻言,确是有些不解了。 他不知道韩起还有什么理由会单独与自己会面。 李然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祭乐。 “当初我们破坏季氏代祭天一事时,曾是借用了郑国祭氏的力量。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此次韩起选择与君侯会面,乃是以为君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 鲁国能给韩起什么好处?这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鲁国被夹在齐晋之间,地理位置本就十分尴尬,而且随着季氏与孟氏的盘剥寡政,鲁国国内民生不可谓不艰苦,商业贸易也并不发达。 换句话说,鲁侯能给他韩起什么好处呢?基本没有。 那季氏呢?其实也是少的可怜。 可鲁国不能给他的,郑国祭氏却是可以。 这年头,有钱也是一种王道。 祭乐提前一个月抵达绛,之前郑国祭氏曾出手帮助过叔孙豹。这都让韩起以为鲁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所以他才会对鲁国使团格外上心,甚至亲自与鲁侯会面,走走过场。 而这个过场,不是给别人看的,就是给郑国祭氏看的。 他就是想让郑国祭氏知道,他对鲁侯,也是十分友好的。 郑国祭氏能带给韩起的利益,又是最为切身的。而且,这还是鲁国季氏所远不能及的。毕竟这年头,谁家还没点家族产业需要上下打点的呢? “呀?竟然是因为我?” 祭乐吐了吐舌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这么值钱。 李然笑着又继续道: “韩起此人,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他知道君侯给不了他想要的好处,但是祭氏可以,所以才会特意让我们把祭乐姑娘也带上,为的就是与郑国祭氏打好关系。” “昨日我与祭乐曾去见过羊舌肸,他对韩起的评价也是如此。非但如此,而且他还曾向在下说了另一个故事。” 第34章 政治家的素养 原来,李然与祭乐拜访羊舌肸的最后,曾还与他闲聊起韩起来。毕竟,羊舌肸作为卿大夫,与韩起的关系一直都是不错的。 那韩起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然的用词非常恰当: “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根据羊舌肸口述,这里有则故事便可说明这一切: 曾经,韩起作为羊舌肸的好友,在一次对饮过程中向他诉过苦。说自己好歹也是晋国六卿之一,既有卿大夫的身份,却没有卿大夫的富贵,反而十分贫穷,甚至穷得都没法跟同僚交往。 其实,这谁都知道,这韩起就是在凡尔赛。 羊舌肸当然知道他这就是在凡尔赛,于是也故作姿态,甚是打趣的祝贺与他。 韩起也很奇怪,问自己发愁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你咋还反过来祝贺我呢? 羊舌肸则正好借了这机会劝诫于他: “昔日,栾书(晋国栾氏,曾也是晋国六卿之一)穷得田地不满一卒,祭器都无。但他却能够发扬美德,遵守礼制,使自己的声誉传遍诸侯。但后来他儿子栾黡骄奢淫逸,贪得无厌,本应该遭到惩罚,但却因为栾书的德行,居然得到善终。但到了栾盈这里,一改栾黡的恶行,重新树立栾书的美德,最终却因为栾黡的恶行惨遭连累,流亡他国。” 听完这番话的韩起,非但没有狡辩,却好似猛然醒悟一般,当即是朝羊舌肸拜道: “哎呀呀,感谢先生救了我韩氏一族啊!” …… 从在这个故事里,可以发现羊舌肸确实是一个能够劝人向善的君子。而韩起的形象,也好似是一个虚心纳谏,善于改过之人。 但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羊舌肸在后面却告诉李然的一句话十分精辟: “韩中军乃是深藏不露之人,内趋利而知进退深浅。外豁达而又处处计较。” 是的,韩起就是一个极为善于伪装的人,他既贪财,但又能掩饰自己贪财欲望。而贪利的形象又本身就是一种伪装。甚至还极有耐心,知道节制。 这样一个人,可谓非常了不得的。因为没人能够清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满足他的贪欲,也无法判断他的贪欲到底是真是假。 可通过今日与韩起近距离接触,李然对这个人也有了些更为确切的了解。 如果说昨日他还不敢肯定平丘之会上韩起会不会帮助他们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可以肯定,韩起必然会帮助他们。 为什么? 因为此次平丘之会,完全可以看作是韩起贪欲的释放点。他不是要小利,而是要贪大。 “何意?” 鲁侯不解问道。 李然看了看祭乐,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而后道: “韩起要的,不外乎是在平衡晋国六卿的同时,还能使得他韩氏于各诸侯中立威,以便于赚得更多利益。现如今借平丘之会来达到这一目的,显然是最为合适的。而借些合理的由头发一下威,便是这最好的途径。” “所以与我们交好,韩起能得到的利益显然更大。他单独与我们会面,只不过是为了不想在会盟之前就与季氏撕破脸皮,这才假意给季氏一个机会,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实际上若当真如此,他又为何要让祭乐也一道前去?” “刚才便说了,这个人很善于伪装,他骗过了季孙宿,却没有骗得过我。” 李然的眼神里迸射出两道璀璨的光芒。 因为谁都知道,祭乐的姨夫便是叔孙豹。换句话说,祭乐同时也代表了叔孙氏。这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信号了。 韩起是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狡猾的人,那种把真真假假伪装到骨子里的人。倘若只看任意一面,都会让人误以为真,深信不疑。 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在李然看来,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聪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若是这样那便太好了!子明哥哥当真聪明!” 祭乐在一旁像个小迷妹,眼睛里尽是李然聪明绝顶的样子。 “那如此看来,先生是不是已经有把握在此次会盟上给季氏致命一击?” 鲁侯很淡定,他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说话时语气也很平静,似不太在意这件事。 李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鲁侯后,当即躬身道: “君侯大可放心,季氏将倾,鲁之公室复兴有望。中兴鲁国,非君侯莫属!” 这样的话,李然还是第一次说。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现在的鲁侯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装疯卖傻的公子稠。之前的公子稠只是善于伪装,可是现在的鲁侯也学会了猜疑和忌惮。 人是会变的。 鲁侯微微摆手,示意李然不必画这种大饼给他充饥,而后叹道: “父君与兄长皆死于季氏之手,寡人势单力薄,不敢与之相斗。若不是得先生襄助,寡人也只能徒叹奈何啊。” 话音落下,鲁侯转过身去,径直进入了里间。 祭乐看了李然一眼,像是在询问: “阿稠这是怎么了?” 李然拉着她从官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道: “日后,有些话万不可当着鲁侯的面说。” “为何?我与他自小便认识,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祭乐闻言便是有些不乐意了,毕竟在她眼中,鲁侯即便已经即位,那也是她的小弟弟。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那个曾经的小弟,而今显然不再如曾经。 权力是一种可以吞噬人心志的东西,好似有一种魔力,能够趋势人不断为之奋不顾身。一旦入局其中,那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而今天下诸侯纷争不断,各国又皆有权臣相逼,几家崛起,几家衰落。权力更迭这种事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 这就是一个永远也松不开的绳子,一旦崩了,那便是满盘皆输。 “他是鲁侯,未来执掌鲁国的君侯…” 李然现在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夺回原本属于太子姬野的权力,将之交到现在鲁侯的手中。 这也是他扶持鲁侯的根本原因。 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愧色。似乎做了一件本不该做,而今想要反悔也已不及的事情。 祭乐不懂,尽管她明白李然这话的意思,在她看来,权力更迭的确可以埋葬一些事实,可那些深藏在心的最初的美好,难道也会被埋葬吗? 他们可是自小就相识啊! 一起玩过泥巴,一起下河摸过鱼的姐弟啊! “休息吧,明日的重头戏可不能错过。” 李然不想回答祭乐的问题,因为答案很是残酷。 ...... 馆驿另外一边,季孙宿的房间内。 今日与韩起会面回来后,他可谓十分高兴。因为明面上来看,他想要修复与韩起之间关系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今日韩起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好,这对他而言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只要能够处理好此次平丘之会的问题,日后他季氏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主公,有信使到。” 正自高兴,手底下有仆人送来一份书简。 季孙宿不以为意的打开,原本以为可能是晋国权贵的一些书面问候,问问好,宴席邀请什么之类的。 可当他打开一看,顿时脸色巨变。 “父亲?” 此次跟随季孙宿一道前来晋国的乃是他另外一个儿子,季孙亥。 季孙亥,季氏,名亥,字若。在曲阜并不算有名,甚至在季氏内部都不算一个人物。季孙宿之所以带着他来,完全是出于平衡季氏内部的矛盾。 见得祖父脸色巨变,季孙亥当即出声问道。 谁知季孙宿猛的将书简一合,喝问道: “莒国与邾国的国君现在何处?” 季孙亥想了想,摇头道: “暂还未得到他们确切的消息。” 下一刻,季孙宿捏着书简的手“咯吱咯吱”作响,脸上肌肉不停抖动,显然愤怒以及。 “莒,邾二国当真是好大胆!趁着老夫不在国中,竟是突然发难!” “什么?” 季孙亥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原来,那份书简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莒,邾两国对季氏所占领的土地发起了反攻,而且一改两国往日士气不振,战力不盛的表象。 此次两国进军可谓是日袭百里,不到三日便已推进到了郠邑,眼下居然正对郠邑发起围攻。 “现在就派人去莒,邾两国,务必查明到底是谁在背后暗中支持他们!叔孙豹这老匹夫素来不通军事,绝不会有这等手段!” “老夫要将其揪出来,极刑!极刑!” 季孙宿很是愤怒。 他前脚离开,自己的封邑居然就被莒,邾两国围攻,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挥着他们。 以往在曲阜朝堂之上小打小闹,他倒也没什么,可是事关季氏基业,事关季氏整族的利益,他岂能不怒? 季孙亥得令,便立马是退了下去。 季孙宿又思索了一番,忽的又转过头来,对着外面的仆人嚷道: “唤子服椒前来议事!” 不多时,一个身着鲁国大夫服饰的中年人便出现在季孙宿的面前。 “椒,看来你要提前去见韩起一趟了。” 季孙宿看着眼前的子服椒,眼神之中透着一股无奈。 因为他知道,面对莒,邾两国的强势进攻,若是他不能尽快搞定韩起,那在平丘之会上,他很有可能输的一败涂地。 届时不但会失去那些已经占领的城邑,甚至还会在天下诸侯面前颜面尽失,季氏将成为天下笑柄。 这绝对是他无法承受的结果,所以必须搞定韩起! 子服椒,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本打算在平丘之会前一日再让子服椒去游说韩起,好让叔孙豹与郑国祭氏,乃至李然的全盘计划落空。可现在情势危急,他不得不提前安排子服椒前去。 子服椒得知莒,邾进宫郠邑的消息,先是微微一怔,而后点头道: “这一路来,椒曾数次观察那李然。李然此人深藏不露,腹中良策极多。想必此事多半乃是李然托人所为,确是不可不防。” “唔……事不宜迟,在下这便去面见韩起,请季孙大夫静待佳音。” 第35章 各怀鬼胎的诸侯国 原本只是因为晋国中军佐韩起的别有用心,才发起的这一场平丘之会。一时间竟也成了李然与季氏的角逐场。 双方都赌在了这一局上,胜败未可知,但对于李然和季孙宿而言,这一局无论胜负,都将对鲁国的未来影响极为深远。 为今之计,只有一搏,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季孙宿掀开自己最后的底牌,将子服椒推上历史舞台。 子服椒,子服氏,名椒,季氏一党。后世人称子服惠伯是也。 此人虽不及季孙宿狠辣老道,但却也是博闻广见之人,善于游说,也绝非泛泛之徒。 这一夜的等待,对于季孙宿而言,绝对是一场煎熬。 郠邑正在被围攻,自己身在晋国又无法插手,只能期待季孙意如的消息以及子服椒的游说结果,原本叱咤风云的他,此时面对如此局面,竟一时也无能为力,简直难受至极。 好在子服椒并没有让他失望。 就在平丘之会开始前五日,子服椒回来了。 他看着季孙宿,微微点头,示意事已办妥。 见状,季孙宿这才将悬着心落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韩起站在我们这边,那一切都无虞了。” 韩起在之前一场鲁国内斗中,所起到的作用实在太大,令季孙宿到现在还依旧是心有余悸。 现在韩起起码感觉上已经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了,无论李然与羊舌肸打的什么算盘,只怕此次在平丘之会上都将难以实现。 还有五日。 “叔孙豹,李然,等着吧......待这一次回去,老夫定要你们万劫不复!” 季孙宿的眸子里尽是凛冽目光。 “郠邑那边状况如何了?” 季孙宿转身看向季孙亥。 他们虽然争取到了韩起,可莒,邾两国的战事也丝毫不能松懈。一旦郠邑陷落,对整个季氏而言都将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此时,他还是有些担心,因为这一次莒,邾两国的进攻势头及战法与往常也极为不同,据说此番战术极有章法,完全不似此前那种典型的蛮夷打法。 “父亲放心,意如已亲去郠邑,有他坐镇,莒,邾两国短时间内绝无攻破郠邑的可能。” 季孙亥对于自己这个侄儿似乎非常信任,脸上也满是坚定的表情,似在告诉季孙宿,季孙意如的本事压根不需要怀疑。 听到此言,季孙宿也是微微点头,欣慰道: “嗯,意如久经战事,也颇知兵法,料他也断然不会让老夫失望的。” “父亲所言极是。” 季孙亥再度躬身,眉眼间闪过一抹厉色。 ....... 万事俱备,如今所有参与此次平丘之会的各路诸侯,卿大夫们都怀揣着各自的目的,启程前往平丘了。 首先就是莒,邾两国,他们迫切想从季氏手中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领地,因此,自然是马不停蹄的赶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至于宋,卫,曹,滕等小国,原本就是跟在晋国屁股后面转的,老大发话要开会,他们焉敢有不来之理?自是也跑得勤。 故而这些个小国,早早就抵达了平丘,已经在那里是等候多时了。 至于齐国,那就是挺有意思的。 齐侯作为大国,原本是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的。这很容易理解,毕竟齐晋两国一直在暗处较劲。如果参加了晋国主持的盟会便是等同于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 那齐国这面子要往哪搁? 因此,齐侯派人答复道: “盟会乃是当国家处于众叛亲离之时才需要寻求结盟,而现在大家都相处得很融洽,还需要结什么盟呢?” 虽是说得很谦虚,也很和谐。但真实的意思确是再明确不过:那就是你晋国想要会盟,不外乎就是为了彰显你晋国的霸主地位,老子就偏不去,就偏不承认,你晋国又能怎么滴?! 于是,羊舌肸在得到晋侯的指示后,便是亲自出使了一趟齐国。 按理,面对这样强势的国君,若是换作其他使节,估计也是拿捏不下来的。 可羊舌肸毕竟是羊舌肸,哪里能让你齐侯这般嚣张? 于是,他就给齐侯生动而又细致的上了一课: (以下内容为古文直译,因此难免有些拗口,为真实还原春秋时期的辩论术,故作者这里只尝试直译,不做过多改动。各位看客如有不适,还请见谅) “话说,如果有了实力后因懈怠而忘记了职责,那么就不能正常开展工作了。而如果知道了职责却失掉恭敬,那么虽然能正常工作,但也会因怨气太重而失去上下的秩序。如果有了礼仪恭敬却缺乏威信,那么虽有了明面上的尊卑秩序但也不能顺利把事情推进下去。如果有了威信却又无法昭示众人,那么虽可以强制推行却也没办法做到令人明白信服。一旦不能令人明白信服而失去了做事之人的拥护,那么各种事情就都不会有结果,这些可都是国家会倾覆原由。” “再说了,周礼的典章就有规定,各诸侯每年要派使节来宗主国一次,三年君侯就该来朝见一次,六年则集会一次,十二年盟会一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各诸侯明白自己的职责,需按照等级修明礼仪,然后向其他诸侯昭示威严,向神明昭告信义,自古便是如此的。” “而今我晋国已经依照礼仪主持盟会,所有事都准备好了,就等君侯前来与会,君侯却非要说‘结盟有什么用’这种鬼话。还是请君侯再仔仔细细的思考一番,想清楚了再说话吧…” 伟光正的羊舌肸可堪称是外交辞令之典范,即便是后来的蔺相如在他面前,大概也都只有给他提鞋的份。 然而,羊舌肸的这一番话,听着好像都是在讲大道理。其实,这背后都充斥着满满的威胁之意。 这些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晋国是如今的宗主国,你们齐国如果不来,就是不守规矩。对于不守规矩的诸侯国,当年周王室是怎么个态度,我们现在便也是什么态度。 要知道而今的晋国早已不复当年霸主之实力,而齐国当年好歹也是当过大家长的!论底子,论实力真跟你硬刚起来,你晋国可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可羊舌肸仍旧敢用如此锋利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话来“威胁”齐侯,可想而此此人的胆魄与勇气。而同时,这又都是周礼给予他的底气。 而齐侯一听羊舌肸说得如此严厉,更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当即也是害怕了起来。 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晋国尽管不复当年霸主之势,可那也不是齐国能够小觑的。若万一真的因此大打出手,却又是何必呢?而且,说到底毕竟也是自己理亏。 对于这一点,齐侯心里自然明白。所以面对羊舌肸的咄咄逼人,齐侯最终还是认怂了,便只派人是答复道: “小国有权发表意见,大国有权进行决策,怎么敢不听从呢?寡人知道了,保证恭恭敬敬前往,听从晋侯的命令。” 故此,最终天下诸侯之中,除了秦,楚,吴三国外,其他诸侯国几乎都到了。 楚国,这次平丘之会,名义上便是为了商议如何制裁楚国的,楚国不来那是自然的。 秦国不想来,那是因为秦国自穆公以来,一直奉行的便是“联楚制晋”的策略,与晋国的小摩擦也是从来没断过,关系自然也谈不上有多要好了。 至于吴国,此时的吴国国君夷昧刚刚即位,国君的位置都还没坐稳,当即是以水路不通而婉拒了。 于是,平丘之会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临近开场了。 话说平丘这地方,其实真不算得一个大地方。与曲阜,与绛城相比,说这里乃是一个小城镇都不为过。 李然来到这里已经三日,距离大会还有两日,看着眼前一片荒芜的山村平地,李然一时不由感慨,心道: “此等沃土,此等要冲之地,日后必将成为争霸中原的关键所在,而今却是这般的破落,倒是属实奇怪呀。” 也难怪李然会有带着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一个地方的价值,要放在不久的将来,大平原的价值便会是绝对的NO.1。 但是眼下这春秋时代却并非如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各诸侯国所面对的,往往都是周边的一众蛮夷。所以,要放在平原上建城设邑,这完全就是自寻死路。而且石材也运输不便,建造成本也随之大幅度增加。更何况,平原的灌溉水利也需要有一应的配套设施才行。 要说这空口无凭,有没有实例可证呢?还真有。 早在齐桓公称霸之时,卫国就曾作为一个“平原”国家,因其全境无险可守,曾一度被夷狄所灭。其惨烈程度可谓空前,狄人席卷过后,一国之内竟是仅存730人,就连卫懿公本人都被蛮夷吃得只剩了肝脏。 所以,在春秋时期,依山傍水才是真正的好地方。而绝大多数的城邑也大都是依山傍水而建,这样才更为保险,也更为经济。 唠叨了一通,咱们再言归正传。 听闻其他诸侯对选址此地也都是颇有微词,李然因此不由的思索韩起将地址选在此处的意义。 “莫不是故意如此?以彰显晋国之威?” 祭乐跟随在他身旁,摇晃着小脑袋,很认真的思索道。 谁知李然摇头道: “如此之地如何彰显晋之国威?倘......” 就在李然准备分析之际,会盟之地的外围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呼喝!” “呼喝!” “哈!” 大军行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整个地面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前来与会的,无论国君还是权臣,随从尽皆从驻地之中跑了出来,大家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四千余辆兵车从远处的山丘浩浩荡荡的冲锋而来,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好似一股洪流,摧枯拉朽,无所能挡! “轰隆隆!” “轰隆隆!” 鲜红旗帜在烈日之下飞扬招展,数十万大军戈矛枪戟寒光毕现。 中军佐韩起就站在最前方的兵车上,盔甲鲜艳刺眼,神采飞扬,大有挥斥方遒,横扫诸侯之势。 晋国之威,在这一刻得到最完美的体现。 这就是霸主的实力! 前来与会的国君,权臣看到这个场面,无不惊心动魄,浑身颤抖。 这哪是会盟,这分明就是场大阅兵啊! 的确,晋侯就是听从了韩起的建议,发起此次会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阅兵示威,以示他晋国的霸主之威。 而韩起不过是精准拿捏了晋侯这一心理,怂恿晋侯发起会盟,从而可以真正的过一把坐镇中军的瘾。当然,也是为了让他韩氏在诸侯国心目中能留下一个强大且不可撼动的印象。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便是晋国的主心骨! “原来如此!敢情是这么个原因…” 此情此景,李然这才是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第36章 叔向发怒了 要说这晋国究竟是为什么选择在平丘进行会盟? 答案就在这四千辆兵车身上! 一旁的祭乐又哪里见过如此大场面,一时嘴巴竟成了“O”形。看着眼前这浩浩荡荡,无可匹敌的数十万大军,给惊得是目瞪口呆。 听闻李然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诧然问道: “究竟是什么原因?” 李然看着远处滚滚飞扬的尘土,不禁感慨: “此丘地势平坦,一望无际,四千余辆兵车一字排开,气势浩大。望之令人生畏,试问天下诸侯谁可匹敌?” “韩起将会盟地点选在这里,正是为了炫耀他晋国军威啊。” 要不是看到韩起领着大军来如此一出,李然只怕也是想不到这个原由的。 此时,见得韩起站在兵车上挥斥方遒的模样,他不由被韩起这个人的老奸巨猾所震撼。 晋国的一辆兵车,前前后后大致配有五十人,此间四千余辆,也就是说此次晋国至少出动了二十万人。如此规模的军容,若只是全都步行列阵,那其气势自然要大打折扣。但倘若采用步乘混编的方法,则更显威武雄壮,又谁人见了不震惊? 可若是将如此之多的兵车置于曲沃或者绛城,那理所当然的,就无法施展开来,自然也就无法彰显出气场来。 恰恰是平丘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如此宽敞且荒芜之地,才能让大军排开,浩似游龙,恢弘壮观。 打仗,李然不知韩起如何。 可要说这搞面子工程,李然绝对要给韩起竖起大拇指。 “这特么也太能装了。” 据他所知,眼下这二十来万兵卒,恐怕已经是晋国的家底了。 这就好比林中之王,濒死之际,唤来林中万物,仰天怒吼以示自己王者之风,这不是装Bi又是什么? 倾尽全国之力就只为了彰显一下自己即将逝去的霸主地位,劳民伤财,得了面子失了里子,比七伤拳还特么离谱。 “晋侯看来是真糊涂啊。” 李然摇头叹息,对于韩起此次表演并未打分,毕竟韩起此次表演是专门给诸侯国国君看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当然,鲁侯对此颇感震撼,急急唤来李然,询问此间之看法。 李然给了韩起一句十分中肯的评价:立威不立德,吃枣药丸。 鲁侯听罢,思索半晌,便也就领会了李然的意思。不禁亦是点头肯定。 于是,原本还各怀心思的诸侯看到晋国如此的军姿,一个个的就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再打什么算盘,纷纷秉着“千万不要得罪晋国”的想法,静候着会盟的开始。 季孙宿也是如此,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韩起会来这么一手的。 他原本以为此次会盟,不过是借口楚国内乱而搞一出政治秀罢了。顶多再出面解决一些诸如鲁国和周边小国的矛盾,给自己扎扎盟主的台型。 可他哪里想得到韩起这么生猛,竟然举全国之兵进行“恫吓”? 看到这,本来已经放心的他,又开始变得提心吊胆起来。知道了这韩起是真就一个面子和里子都想要的人。 于是,不由得令他想到,这韩起这般爱面子,如果到时候真就拿自己开刀,而且是痛打落水狗的那种,那又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再考虑这个问题,显然已经为时已晚,还有两日便要盟会了。他就算现在再给韩起暗送秋波,那也无法确定韩起到底会不会帮自己。 “无论如何都得再试一试!” 思来想去,季孙宿总觉不踏实,决定还是再给韩起“问好”一番为妙,于是,让季孙亥又携带重礼前往。 第二日,季孙亥从韩起驻地返回,脸上挂着笑意,示意韩起已经收了礼,季孙宿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晚间,鲁侯,季孙宿和李然一众在驻地商议着明日在会上可能遇到的情形。而鲁侯由于是即位不久,未必镇得住场面,恐到时候失了鲁国的颜面。 因此众人商议下来,便是“决议”由季孙大夫代君发言,君侯只负责最后的歃血环节即可。 鲁侯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一切都听季孙宿的。李然在此间也没什么发言的权力,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客卿,此次能够跟随鲁侯出使晋国,全是因为叔孙豹“卧床不起”,所以众人说什么,那他也只能听什么。 商议好明日的对策以后,季孙宿又担心鲁侯会害怕,会兜不住。正要再假惺惺的宽慰一番,却不料,闻得帐外士卒传讯: “君上,晋大夫羊舌肸求见。” 这一声传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这大晚上的,羊舌肸忽的来访却是为何?! “羊舌肸?他来此做甚?” 对于羊舌肸这个人,季孙宿自是知道的。当初鲁侯即位,羊舌肸还来鲁国观过礼。而他作为晋国首卿,还带着季孙意如前去拜访过。 在他眼里,羊舌肸就是个刻板老套的守旧之人,守着周礼那一套死活不挪窝。 所以,屁股决定脑袋,他就一直不太喜欢羊舌肸。听闻他前来造访,当即微微皱眉,抬手示意将人带进来。 而李然则是静立于一旁,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事实上,今晚即将发生的一切,虽然都是他在背后运作着一切。但表面上,他今晚只是充当一个看客。而真正的主角乃是羊舌肸和季孙宿。 羊舌肸进来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进来了。 “啊,叔向大驾光临…” “免了吧。” 不待季孙宿把客套话说完,羊舌肸便是一声冷哼,打断了他。 只见羊舌肸面上满是冷色,进来之后,也未曾向鲁侯见礼,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一副傲然之色。 季孙宿闻声一怔,心道:这老家伙是吃了炮仗了还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好像一脸的怒气没处撒似的? “羊舌肸,此乃我鲁国寡君所驻之所,大夫既是前来问候,却拒不向寡君问礼,这是如何的说法?” “哼!季孙宿!你也配与老夫论礼?” 这边季孙宿的话音刚落,羊舌肸便毫不迟疑的反击道。 接着,只见羊舌肸目光一沉,脸上神色顿时阴暗了下来。 “宋盟有誓,诸侯各国共推晋楚,平息战乱,各诸侯国之间不得随意开战,如非必要,则视有违盟约!” “你鲁国在此期间,多略莒,邾两国,更是强占他国城邑,霸占田亩,在你鲁国眼中还有没有我们晋国这个盟主?!” 羊舌肸一番怒喝,饶是季孙宿也被狠狠一惊,急忙思索对策。 可羊舌肸却不给他机会,仍是义愤填膺给的道: “而今莒,邾两国国君已将此事上报给了寡君,他们两国国君此次前来与会,为的便是从你鲁国手中取回属地。听闻他们出兵收回属地之时,却还遭到你们鲁国的强烈抵抗,可有此事?” “呃…此事…” “究竟有没有这一回事!” 羊舌肸见季孙宿还欲搪塞,当即再度吼道。 季孙宿被这吼声吓了一跳,急忙点头: “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叔向有所不知啊…我季氏出兵完全是因为….” “无论你因为什么!强占人家城邑便是违背宋盟的约定!” “耻辱!鲁国简直是诸侯国中的耻辱!” 羊舌肸的脸上充满了愤慨。 鲁侯听到这话,当即轻轻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他虽然知道李然的计划,可是他没想到羊舌肸的用词居然如此激烈。 自己好歹也是鲁国国君,羊舌肸这般骂鲁国,岂不是在骂自己? 谁知李然只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 而季孙宿也被羊舌肸这一番痛骂给骂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之所以还没反应过来,主要是他刚刚给韩起又送了礼,这羊舌肸说到底应该也是跟韩起一路的,怎么这时候反而来揭自己的老底来了?这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 “实话与你说了,寡君已经下令,明日之会,鲁侯便不要参与了,即刻返国!至于会盟,只派一大夫前往与各诸侯国大夫站列即可。” 看来这件事的确已经捅到晋侯耳中,不然羊舌肸也绝对不敢不让堂堂一国国君参与此次会盟的。 听到这话的季孙宿顿时就懵了,他原本今晚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明日在会盟之时能代君发言,彰显他季氏的威风。但此时,这样的却被羊舌肸莫名其妙的一通输出给轰得荡然无存了! 一直在一旁闷不做声的子服椒,此时却也坐不住了。径直站起身来据理力争言道: “叔向大夫还请慎言!莒国和邾国不过是蛮夷之国,你们现在为了两个蛮夷之国,却要开罪于我们这同宗之邦。叔向大夫是准备抛弃周礼中的兄弟情义于不顾了吗?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奉命便是!” 羊舌肸闻言,扭过头去,与子服椒的眼神交汇到了一处。令他没想到的是,鲁国大夫之中,居然还有如此口才之人。这却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但是羊舌肸毕竟也不是吃素的,闻言过后只思索片刻,便是立即反击道: “呵呵!原来是子服大夫。如今我晋国有甲车四千乘列于此处,如果我们要不讲道理起来的话,想必也没有诸侯能拦得住!更何况我们现在就是在讲公理!如果你们打别国还有理了,那我们现在就领着晋国的军队,率领诸侯之师,因着邾、莒、杞、鄫的愤怒,来惩罚你们的罪过,是不是也可以?!” “岂能如此!寡君在此,此番不远千里前来参会,岂能如此儿戏!晋侯在何处,老夫要面见晋侯!” 季孙宿当然不肯就范了,一时间怒目而视,表现得十分委屈。 “羊舌大夫,此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寡人千里迢迢而来,晋侯就让寡人如此返国?” 鲁侯表现得很震惊,毕竟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然而羊舌肸闻声却只朝着他微微一礼,而后淡淡道: “君侯不必多言,外臣亦只是奉寡君之令行事而已。” “季孙大夫,寡君还说了,既然是你季氏强占了莒,邾两国的城邑,那此次会盟你便留下来吧,明日会上,你自己去与莒,邾两国的国君言说去吧。” “还请君侯立即返回鲁国!” 羊舌肸没有多余的话语,说完之后扭头便走,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 这一下,饶是季孙宿万千自信也被羊舌肸这一通给搞得支离破碎,立在原地出神不已,而脸上木然之色亦是久久不能消散。 “季孙大夫…寡人…” 鲁侯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李然在背后运作,于是当即朝着季孙宿问到,眼下该怎么办。 季孙宿闻声回神,当即叹道: “既如此,君侯还是请回吧,此间计较由老臣应付便是。” 其实,此时此刻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身在晋国,正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第37章 会盟前的迷雾 季孙宿也是一脸懵,他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羊舌肸居然会来这么一手,竟直接让鲁侯返回了鲁国。并且明日要让他直面莒,邾两国有。 这一切都不由得让季孙宿怀疑,这韩起摆明了不是把他给卖了么? “韩起!韩起他安能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索性不收礼,那也好歹算是表了个态。这礼也收了,今晚却又来了这一出,这未免也太不上路了吧? 一时间,老谋深算如他,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孙宿在营内来回踱步,整个人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旁的李然见状如此,当即微微拱手,而后也退了出去。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就要看明日会盟之时,韩起能否经历得住另外一半了。 今晚的月亮,真是格外的圆啊。 他眺望着天际孤寂的圆月,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高兴,反而更加的淡然。 他想到了鲁太子姬野,想到了周太子姬晋。 “放心吧,君之遗愿,然都一一记得,须臾不忘。” …… 当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时,他却愕然的发现祭乐居然还在那等着他。 祭乐作为女生,是绝对没资格掺和这些事情的。她留在此处,不过是想听见李然能带给她一些好消息而已。 当她知道羊舌肸已经代晋侯给季孙宿下达了最后通牒时,当即高兴得是径直蹦了起来。 “如此一来,日后季氏在鲁国可还能有些什么颜面?” 鲁侯新立,此次平丘之会,鲁国这边可谓就是季孙宿的独角戏,他若是搞砸了,那自然颜面尽损,季氏蒙羞,声望自是大损。 今晚羊舌肸虽没明着要他归还莒,邾两国的领土,但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季孙宿身在晋国,身在平丘,明日之会上,莒,邾两国定然会要求他归还领土,到时候他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盟会么? 显然不能。 所以明日,季孙宿之身败名裂几乎已成定局。 “但…眼下却还不好说。” 但见李然却是笑颜不展,对此事却并没有这么乐观。 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羊舌肸能够出手相助,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为羊舌肸本身就是一个重视周礼,意欲振兴公室,维护周人秩序的典型。 那日他请羊舌肸帮忙,其实为的也就是今晚之事。让羊舌肸将郠邑之事捅到晋侯处,让晋侯发话来惩治季氏。 羊舌肸虽然出手帮忙了,可韩起就一定会吗? 季孙宿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他认定羊舌肸与韩起是一党的,所以这才导致他忽视了羊舌肸的作用,最终被李然找到了软肋,并给予狠狠一击。 然而韩起与羊舌肸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从今日白天韩起组织的大阅兵便不难看出。 他不是叔向,也不可能怀揣着更为伟大的理念。更何况,韩起自己的屁股也压根就不是在国君这一边的。 明日盟会乃是他主持的,他到底会不会给予季孙宿致命一击?此时说来,的确是为时尚早。 “若韩起当真不如我们所想,反而包庇了季孙宿,那可该如何是好?” 被李然这么一说,这让祭乐开始担忧起来。毕竟她来晋国一个月,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再加上之前李然的一番解析,自然对韩起这个人也有一定的了解。 顿时也觉得韩起的确是个不确定因素,一旦他举棋不定,乃至是直接倒向了季孙宿那边,那么此局的结果也就很难说了。 “现在就看羊舌大夫的本事了。” 对于这一点,李然也很无奈,他布置好了一切,但也不能完全掌控局势。说到底,他也只是鲁国的一个客卿罢了。 像是韩起这样掌控晋国霸权的人,又哪里是他一个客卿能够左右得了的? 此时此刻,他能够倚仗的,唯有羊舌肸的决心和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了。 祭乐闻声点了点头,一番言语后,片刻间二人又对视了一会。 这世上最尴尬的大概就是这种沉默的瞬间了吧。只须臾之间,李然却已是面色泛了微红。只是灯火不甚明朗,祭乐也注意不到。 随后祭乐转过首去,叹了一口,便是转了另一个话题言道: “其实,前几日家父也到了平丘,眼下也不知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了。” 就在他们启程赶往平丘之时,郑国国君及使臣也已到了。 “哦?却不知令堂来此作甚?莫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这并不是李然的安排,李然自然不知道此次他们来晋的目的,因此,只当是如此俏皮的打趣一问。 “才不是哩!此次我们郑国的国君也受邀前来参加此次盟会,子产大夫一道随行。家父受子产大夫所托,筹措此次前来参与会盟所需的一应物资,因此便也就跟着一起来了。只不知此时他们驻扎在何处。” “是了,此番会盟,各路诸侯之营地绵延百里,规模空前。现在要人找人,只怕是极为困难。” 明日便是会盟之日,但在消息不通的年代,即便祭先已经到了平丘,只怕也很难联系得到身在鲁营的祭乐。 祭乐此番出门算来已经离家有一段时日了,身为祭氏掌上明珠的她,此时此刻又岂能不挂念自己的父亲? “既然他们也来了,那明日定当能够见到。” 李然安慰了她一番,最后又面露思索的神色来。 …… 翌日,晋国军队于祭坛两侧分列数排,而后在一通鼓角铮鸣之中,各路诸侯便陆陆续续登场,平丘之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一如李然所料,主持此次平丘之会的并非晋侯,而是韩起。 晋侯当然也来了,只不过他就像个象征雕塑一般。坐在会场的最上方,接受着与会诸侯的朝觐。 李然是没有资格入会的,说到底他只是个客卿,只能与那些诸侯随从一样,在祭坛之下,站得远远的。 虽说是隔着极远,但李然对这个仍旧掌握着中原大地霸权的男人却也还是有着了一些基本认知的。 晋侯年纪虽然也不大,传言也不过就四十来岁。但远望过去,只见其身子骨并不板直,甚至跪姿有些明显的拉跨。又不时的捂手掩鼻,不时微嗽,显然身体是有些羸弱。 霸主早已不复当年霸主之威,英雄也终有凋敝的一天。迟暮之人,垂垂老矣,不过是为了在最后发出心底的呐喊而已。 但话虽如此说,可晋国毕竟是余威尚存。眼皮底下的这些个诸侯,却还是没有一个敢不恭敬的。 从齐国开始,齐侯,陈侯,郑伯,曹伯等,尽皆上前朝觐,态度端正,毕恭毕敬。 而李然却特别留意了一下莒子与邾子。 这两个国家的国君都比较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正值壮年,莒子乃是个有些微胖男子。走路一摇一晃,总引得其他诸侯暗暗发笑。而邾子则显得比较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一众诸侯朝觐完毕,大会就此开始。 此次盟会的主要目的,或者说发起此次盟会的议程,主要是针对楚国内乱,而举行的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盟会。当然,小议题当中,还有关于被鲁国所侵占的莒国与邾国的城邑的问题。 一众诸侯登台盟誓,歃血为盟之后,依照惯例,又当众宣读了列数楚国罪状的檄文。毫无疑问,这一次的檄文,也只不过在例次的檄文中又加了几条罢了。 例行完正常流程,韩起转身便向晋侯行了稽首。而后下了坛,站到了场地中央,环视一周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季孙宿脸上。 此时,季孙宿正与其他诸侯国的大夫们一起,站列在会台边缘。他的前排按理应该是鲁侯所座的位置,但因为鲁侯昨晚便已经返回鲁国,所以此时他的面前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氛围甚是凄凉。 李然见得韩起目光,心知最为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他直到昨晚还在担心韩起到底会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因此,此时面对即将要发生,但却又无法十分肯定的事,自然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 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整个鲁国的未来,韩起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影响到鲁国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走向。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让人揪心的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此时此刻,无数双目光都集中在韩起的身上。而在他们之中,显然还有许多人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有热闹可看,正在那翘首以待。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 而季孙宿此时已经是冷汗淋漓,他又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韩起的直勾勾的目光? 经过昨日的大阅兵,今日的韩起看上去感觉格外的神采奕奕。双眸如炬,那一股凛然的威势从他身上缓缓流露,再慢慢散开,直让季孙宿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敢直视。 这个手握几十万晋国大军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像是季氏命运的主宰,他手上握着的到底是免死金牌还是斩立决的令牌,谁也不知道。 季孙宿被这股威压所笼罩,头也不敢抬,只觉背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极其难受。 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 最要命的是,韩起就这样注视着他良久,就是迟迟的不肯说话,也不出声! 这就好比一个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面对到底是无罪还是死罪的宣判,迟迟等不到结果,其中折磨与煎熬,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过了好一阵,就连其他诸侯国的国君也有些等不下去,开始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之时,晋国中军佐韩起,这才开始了他最为畅快的一次表演。 “鲁国的季孙大夫何在?!” “臣在!” 季孙宿急忙躬身而礼,促步上前,直接是叩首跪拜下去,他的声音显然是已经开始颤抖。 而后,只见韩起脸上露出丝丝缕缕的笑容,双手往身后一背,淡然问道: “季孙大夫,你可想清楚了?” 第38章 平丘之会的真相 要说起此次会盟,楚国的内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其实谁都知道,别说此前就已经举行过弭兵之盟,晋楚早已讲和。就算现在晋国真想跟楚国掰掰手腕,就凭晋国现在的这副样子还能有可能吗? 其实,韩起又如何不知道?你当他还真能会盟诸侯,一路南征,攻下楚国的郢都来?所以,这场会盟的面子和里子,说到底都还得从别处找。 而眼下,恰好鲁国与莒,邾二国激战正酣,于是此次会盟的主要方向,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鲁国与莒国,邾国的领土问题上。 除了这三国以外,其他诸侯国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在观望着,见得韩起上来就点了季孙宿的名,一时间纷纷侧目,好整以暇等待着季孙宿的下文。 只不过在看热闹的同时,他们也密切注意着晋侯的态度,尽管此时的晋侯更像是一个象征,而并非是那个实际发号施令的人。 李然也是如此。 他在观看此次韩起表演之时,也特意在注视着晋侯的态度,只见晋侯从韩起主持会盟到此时,他似乎并没有很大的变化。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平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豪气万丈”。 这却是为何?李然心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不待他思考出答案,会盟台上的季孙宿已然出声。 “敢问韩中军,此言乃是何意?” 季孙宿的确惧怕晋国,或者说惧怕韩起,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放弃挣扎。 尽管他知道今日之会,韩起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如之前代祭天一事,此次很有可能又给他在背后来一刀,但他身为季氏宗主,鲁国的头号话事人,若不挣扎一下就此放弃,那季氏岂非当真颜面尽失? 人便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未面临绝境之时,总觉得希望还是有的。就算是自我安慰,也总能从各种各样的因素当中找到一丝慰藉的希望。 季孙宿此时此刻心底还残存的一丝希望,便是韩起曾经是收受了他的贿赂的,总不至于将自己一竿子彻底打死,收了钱不办事吧?他好歹也是堂堂晋国的执政卿呐! 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 只见韩起闻言顿是微微皱眉,而后又朝着莒子与邾子看去: “两位君侯,季孙大夫似乎还不知何事,要不便劳烦两位来向季孙大夫言明吧?” 聪明的韩起,在关键时刻,很合时宜的将这个包袱甩给了两位苦主——莒国和邾国。 他的确是收了季氏的好处,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会帮季氏斡旋。两族友好是一回事,但国际问题又是另外一回事。 再加上昨晚羊舌肸跟他的一番言说,此时他更坚定这浑水只能让莒,邾两国自己来趟。 事儿,我的确办不了。 但面子我给你了,接下来你自己要如何面对苦主,那就是你季孙宿自己的事。 我韩起就假装啥都不知道,这便是对你季氏天大的面子了。事都做到这份上了,接下来的,跟我韩起便是半毛钱关系也无了。 没错,打个酱油,走个过场,顺便耍耍威风,就是我今天的主要任务。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还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韩起也算是对你季氏有个交代了。 李然在台下远远看着,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韩起的狡猾。 而莒,邾两国的君侯得闻韩起所言,也当即是都站了起来,向着晋侯先见了一礼。 这时候,晋侯做出了从会盟开始到现在,终于是做了第一个极为明确的动作——拱手。 他拱手的意思,便是示意莒,邾两国的君侯:你们随意便是。 季孙宿看到这一幕,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难怪韩起这厮不肯相助于我!原来是晋侯在背后支持他们!” 晋侯虽说只是个象征,可他再是“象征”,那也好歹是晋国的国君——名义上的盟主,自然是要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 而韩起身为中军佐,六卿的权力再大,在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上,看看老板的脸色又有何不可呢? 此时老板发话让莒,邾两国自行处置,那不是摆明了要偏袒他们两个,而要放弃季氏? 季孙宿想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片苦涩: 哎!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觐奉给晋侯好了! 然而,这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可吃,当季孙宿选择贿赂韩起的时候,这一局他就已经输了,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一方面太小看晋侯的作用了,另一方面对韩起的处事原则终究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判断,以至于本末倒置,败局已定。 “哼!季孙老匹夫!” “今日当着晋侯的面,寡人便问问你,你季氏违背宋盟之誓,连年侵犯我们领土,又占领城邑数座。你眼里可还有这天下公理?可还有晋侯?!” 邾子比较强势,而且义愤填膺,张嘴公理闭嘴晋侯,直把季氏的行为是绑架到一个下不来台的高度。 倒是莒子,反而是显得十分的淡然,或者说…无所谓,只站在一旁一直未曾开腔。 事实上并不是莒子无所谓,他不说话的主要原因是他嘴里还一直在咀嚼着什么东西,所以… “盟主在上,还请君侯为我等做主啊!” 邾子很聪明,转过头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晋侯。 季孙宿见状,当真是打碎了牙直往肚子里咽。他此时可谓是千般后悔万般无奈,早知如此,鬼才来参加什么狗屁会盟啊! 当初叔孙豹称病不能前来之际,他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捡了个便宜。然而今日看来,这哪是便宜,这分明就是个巨坑啊,而且是所有人都等着他往里跳! “叔孙匹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在心里暗骂一阵叔孙豹后,季孙宿情知今日已无回旋之余地,当即将目光转向晋侯,正欲开口,却不料一直未曾说话的莒子忽的又出声了。 莒子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而且又贪嘴,一直给人一种“不太懂礼节”的样子。 可当他把话说完,李然这才猛然一怔,暗自叹道: “这群人都特么是戏剧专业毕业的吧!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演!” 只听莒子若无其事的言道: “季孙大夫啊,寡人今天来,就是来向你要城邑的。你只要把城邑还给寡人,寡人就还当你是朋友。” 这话乍一听,或许还没什么。而且还能显得莒子天真,与他本身形象十分符合,堪称完美。 可仔细一想,这里面的文章那才叫一个大。 首先,莒子明确说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来向季孙宿索要城邑的。那么意思就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确定好了今次前来会盟的目的。 问题就在于平丘之会前,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哪里来的勇气一上来就向季孙宿索要城邑? 这岂非说明此次平丘之会前,他已经得到晋侯的肯定,所以这才如此放心大胆的前来索要城邑? 其次,他还说“你只要把城邑还给寡人,寡人还当你是朋友。”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十分的客套。 然而把这话反过来思考一下呢? 倘若你不还,那就当你是什么? 没错,就是敌人。 言下之意,要么是朋友,大家和平共处共同发展,要么就是敌人。 而一旦成为了敌人,那么对不起,大家就准备各回各家,各显神通了。 于是,问题就又来了,在平丘之会举行之前,莒国眼睁睁看着季氏占领他们那么多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为什么现在反而突然就这么硬气了?还动不动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这当然是归因于孙武目前在领导莒,邾两国军队的原因。 而今,在孙武的领导下,莒,邾两国的军队正可谓是势如破竹,已然将郠邑给团团围了起来,季孙意如眼下已是苦苦支撑又断了外援,兵败郠邑便是旦夕了。 也正是因为前线战事大捷,他才有勇气来说这话。 综上所述,这个莒子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暗藏玄机。 要说他是戏剧学院毕业的,那一点问题也无,此等演技真是绝了! 李然是真的佩服这个胖子国君,要知道此人刚才那副贪嘴的憨憨模样,差点连他都骗了过去。 “人才,真是人才啊。” 李然再度一叹,对于这个奇妙的世界凭空又多了几分期待。 言归正传,莒子这边已是放下狠话:你不还我,我就打你。 季孙宿当又不傻,自然是听得出来这意思,闻声急忙道: “君侯息怒,…此事乃晋侯与寡君…” “咦?你家君侯呢?你家君侯现又去了哪里?” 不待季孙宿把话说完,莒子便是进一步问道。 季孙宿顿时又愣住了。 鲁侯在哪里?鲁侯已经在返回鲁国的路上了啊! “寡人听闻,昨夜鲁侯便已启程返回鲁国,此间你便是鲁国的代笔,此事你总该给个说法才是。” 邾子此时趁胜追击,直接点名问季孙宿讨要说法。 此时的季孙宿那叫一个尴尬,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奈何这会盟台全是石筑,他头再硬,只怕也撞不开一条缝来。 可就在这时,季孙宿脑中忽的灵光一闪,突然觉得今天这事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鲁侯返回鲁国之事,应该只有鲁国人知晓,最多再加上羊舌肸,韩起等人,那邾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说昨晚羊舌肸前来劝退鲁侯一事,早已是告知莒子与邾子了? 原来如此!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季孙宿猛然转醒,一双老眼之中立时迸射出两道骇然的目光。 “原来这是羊舌肸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今日之局,就是他们故意设计针对老夫的!” “所以他们才会故意在昨晚让鲁侯返回!为的就是今日让老夫下不来台!” 鲁侯不在,此间一切鲁国应承担之责任,自然只能由他季孙宿来承担。 无论是莒子与邾子的兴师问罪,还是最后晋侯的责罚,都将由他季孙宿一人承担。 而这一场所谓的平丘之会,他季孙宿不过是一个案板上的一顿鱼肉的罢了。 第39章 拘禁季孙宿 季孙宿虽一时有些懵,但毕竟从政多年,总还是有些政治警觉的。至少他不是在会盟结束以后才发现问题的不对劲。 当他听到邾子之言,便立即想到了今天的这一局,多半又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 然而又是谁会精心布置如此精妙的一个局,单独来算计他呢? 叔孙豹吗? 他人都不在,又如何能够使得羊舌肸与韩起为他说话? 李然吗? 他不能理解,李然不过就一小小的客卿,究竟是哪里来的如此强大的力量? 季孙宿一时情急之下,却还是未能理清这里面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虽然看人很准,谋划很稳。但是对于每一个人各自盘算的心思,显然还是略逊了李然一筹。而且,他对于那些心中还有一丝信念的人,显然是有些估计不足的。 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自然而然的推己及人,看任何问题都是“以利为首”。 而这也就是为何他会有今日之败的主要原因。 就在他绞尽脑汁还在那思索今日之局的“主谋”之际,邾子与莒子却已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为的就是向季氏索要被侵占的城邑,此时眼见季孙宿已是退无可退,当即趁胜追击,脸上愠色满布道: “季孙大夫!我二人在问你话呐!” 说法不外乎两个,要么归还城邑,要么无视晋国,公然违背宋盟之约,与莒,邾二国,乃至是整个会盟之国宣战。 邾子与莒子眼下正面战场上已然不虚,这时又明确获得了晋侯的支持。此时说起话来自然腰板硬气,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 这绝对是这两位小国国君的高光时刻。 “这季孙宿好不要脸,强占了人家的城邑,居然还死活不还…” “是啊,鲁国有这样的上卿,难怪会一日不如一日…” “要我说,还与他讲这些做甚,直接拘了他再说!” 会盟台上的诸侯们再度交头接耳起来,鄙夷的目光与讽刺的声音,直让边缘的季孙宿如坐针毡,脸上一片火辣。 他当然知道今日此局就是羊舌肸与韩起专门候着自己的,也知道莒子与邾子若是得不到他们的城邑,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这些城邑,他季氏明明是自己“凭本事”千辛万苦抢夺来的,现在又要让他拱手送还回去,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 退一万步讲,现在全天下的诸侯,哪一个不是在想尽办法的侵吞别的小国或是别的蛮夷外邦?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了就不行了呢? 这可上哪说理去?! “二位君侯稍安勿躁,这国与国之间摩擦也是平常之事。既然如此,宿愿代寡君与二位君侯约定,此前恩怨可既往不咎。且日后我鲁国也绝不会再觊觎莒,邾两国分毫,当着盟主之面,宿敢对天立下重誓!” 罗里吧嗦一大通,说到底就还是不想归还城邑。 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岂能拱手白送于你?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他仍旧对季孙意如镇守郠邑是有绝对的信心,他坚信只要季孙意如能够在郠邑拖住两国,时间一久,莒,邾两国肯定会被拖垮,届时他们岂敢再如此的耀武扬威? “来吧,老夫偏就是不服!偏要看看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季孙宿这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季氏的利益,这一局他也是“义无反顾”了。 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那是绝不能让季氏利益受损的。因为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一局他不硬刚到底。但凡松一松口,到时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从此季氏的名誉也会一落千丈。那时候,鲁国国内谁还会拥簇于季氏?谁还会与他结党? “放肆!季氏老匹夫!你安敢如此!” 邾子听到这话,顿时怒气冲天,愤然不已道: “你眼中到底的还有没有晋侯!”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皆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未曾开腔的晋侯。 是的啊,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晋侯也该当发话了。 莒子,邾子不过是仗着有晋侯给他们撑腰,这才敢向季孙宿索要城邑。可此时的季孙宿显然没打算归还城邑,这不就是在打晋侯的脸么?这能忍? 韩起仍旧立于晋侯身侧,一言不发,看上去此间之事跟他毫无关系一般,整个人显得十分的从容,甚至还有闲工夫向着远处眺望了一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 这时,这场会盟的发起人,此间真正的大佬,晋侯终于出声了。 略显疲累的他看了看会盟台上的季孙宿,又看了看一旁怒不可遏的邾子,莒子二人,神色平静。 鲁与莒,邾之间的战事,在他眼中,实在不能再小了。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摩擦,按理来说,他甚至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想法。若不是此次事关季孙宿,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个意欲代祭天的老家伙,他心里可是最清楚的。 当初季孙宿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信札,他可是亲眼所见。 “居心叵测的老东西。” 这便是他对季孙宿最直接的评价。 “寡人多年不问世事,竟是孤陋寡闻了…咳咳…” 他忽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刚刚即位君侯,意气风发,面对先父悼公留下的霸业,壮志满怀,立誓要继父之遗志,另有一番作为。 然而时过境迁,当他发现国内六卿势力已经庞大到令人生畏的地步时,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手中可用之人,能用之人,可信之人,能信之人几乎全无。 每当他想要启用一个宠幸之人,六卿的反对之声立时会淹没朝堂。 每当他想要改变现状,六卿庞大的势力网络总能给他万般阻碍回去。 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他一个人实在是挡不住这时代的滚滚洪流,庞大的卿族势力就像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任凭他如何冲撞,这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其实,晋国的六卿,以及此前被自己祖辈和父辈们给斗倒的郗氏和栾氏,与眼前的这季孙宿又是何其相似?! 季孙宿可在鲁国代君行事,那日后他晋国内的六卿,岂非也可以取代了他? 光是想一想,他便觉得心惊。 所以今天这场针对季孙宿的戏,他必须下场,如此好的机会既然落在了自己手上,那必须借着势头给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卿大夫一个警告! 于是,晋侯起身,甚是庄严肃穆的宣道: “想我文公当年,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三军六卿,诸侯莫及。伐曹攻卫,救宋服郑,平子带之乱,受天子之赏,始作晋国霸业。” “及先父悼公即位,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举国大治,戎狄亲附,惠及中原,十年之功,以靖外难,吾晋之霸,军治万乘,诸侯臣服。” “凡晋之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华夏尽附。弭兵之盟如是,宋盟之约如是。” “但万万没想到,不过匆匆数十载,竟已有人胆敢在寡人面前视晋盟于无物。” “季孙宿,你以为寡人当真老了吗?!”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整个会盟台一片死寂。 晋侯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可他若当真发威,只怕届时便真要伏尸百万,漂血流橹! 他可是晋悼公的子孙! 身体里流淌着霸主的血脉,俯视中原,傲视群雄的壮志雄心虽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可从未消失! 他所无奈的,是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可他从未屈服于这悲哀的困境。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年他有这个胆量灭了栾氏一族,今日便有这个胆量将你季孙宿挫骨扬灰! 听到这话的诸侯们都沉默了,害怕了。 晋侯没有老,也没有糊涂,他只是没有机会发出他自己的声音罢了。 而今在这平丘之会上,他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在场所有人,他晋侯仍旧个名副其实的盟主! “君侯!…” “来啊!将这老匹夫押下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就这样,平丘之会上,堂堂季氏的一代宗主,居然被扣押在了晋国。 这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对在场的诸侯而言,已经足以被震慑住。 因为这件事代表着晋国对六卿的态度,对卿族权势过大的态度,对振兴公室,倡导礼治的态度! 而晋国的态度,就是天下的态度! “君侯!君侯!…” 季孙宿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惜晋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微微摆手,示意侍卫将其拖了下去。 满脸震惊与骇然的季孙宿,死也没想到此次平丘之会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原本以为就算晋侯对他侵占莒国,邾国领土之事再不满,顶多是训斥两句,发回鲁国,交由鲁侯处置也就是了。 毕竟他可是堂堂鲁国的上卿,三桓之一啊! 可他哪里晓得,晋侯此次敲山震虎之举,根本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就是要借着惩治季孙宿之事,来告诉国内的六卿,他晋侯仍旧是这个国家的国君!谁也不能小觑于他! 枪打出头鸟,可怜这季孙宿,以为自己是鲁国之臣便无视了晋侯之威,最终却落得个被囚晋国的下场。 “君侯英明!” 诸侯拜服,会盟台上一片恭敬。 晋侯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侯,扫过在场的六卿,最终停在了韩起身上。 “韩中军。” 晋侯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臣在。” 韩起心神一震,此时手心里也尽捏了一把汗。 对于刚才晋侯的举动,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更为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晋侯竟会直接把季孙宿给扣押下来,而且还是以国君的名义。 按照他的流程,原本想着晋侯不理政治多年,所以遇到这种事顶多就是当个和事佬,责备季孙宿几句,让季孙宿下不来台也就是了。 然后再让他这个中军佐去具体跟莒子,邾子斡旋致歉,商量归还城邑之事。 这样一来,他便可以等此间会盟结束以后,再以与晋侯“商议”的名义拖着,等于是再给季孙宿一个机会。只待日子一长,所有人都忘了这事,那无论是季氏那边,还是反对季氏的那一边,也都能交差了。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拖延来解决。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眼下晋侯的一番话,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斡旋此事的余地。这一幕,令他始料未及,也压根没有与他提前商量过,就好似晋侯的这个决定乃是他突然想到的一样。 这下问题可就大了啊。 第40章 季氏的困局 要说起韩起的为人,一贯的行为准则就是,大家和气生财,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虽然季氏给他送的东西,和人家郑国祭氏送的相比,确实是寒酸了些。但他也并不会因为这个,就一定要帮着叔孙豹这一边彻底把季氏给整垮。 毕竟整垮人家季氏,等于是要绝别人一族。他们韩氏一家,从家族传承而言,从来都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当年赵氏大宗一族,曾是经历了下宫之难,也是险些绝户。而韩起的父亲,也就是韩献子则是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而保住了赵氏一族不至绝户,并且将其独子赵武抚养长大。而这独子,便是如今韩起的上司,有名的“赵氏孤儿”——赵武。 所以,韩氏一族之所以能过存活至今而又显得那样的人畜无害,说到底就是基本不会去做那些个绝事。从来都是有话好商量的和事佬,顺便再两头捞一些好处。这就是韩氏一族的处事之道。 贪婪而又不失圆滑,而贪婪本身,又是绝佳的“人畜无害”的装饰。 可现在问题来了,晋侯亲自出面将季孙宿给扣押了。他心里的那些盘算可就全都落空了,这下与鲁国季氏的关系可就算是彻底僵住了。 更为致命的是,他收过季氏的礼物,虽是暗中收受的,可一旦被这季孙宿给招了供,彻查下来,那到时候,六卿之中的政敌倘若给他扣上一顶暗中勾结外国权臣的帽子,就可真的就玩大了。 听到晋侯叫到自己,韩起一时也是冷汗淋漓。 只见晋侯的目光依旧很平静,从刚才追忆先祖霸业时的慷慨陈词,到后来面对季孙宿无视自己晋国盟主地位而表达出的愤怒,再到最后将季孙宿拖下去时的泰然。 此时的他内心已经没了波澜了。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漠然的看着地上跪拜着的韩起。 “赵卿的病情如何了?” 谁也没想到,晋侯会在这时候又问起赵武来。 即便是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的李然也不由微微一怔。 难道说,晋侯当真打算现在就要动韩起了? 要知道现在的晋国中军将仍旧是赵武,韩起不过是作为二把手代赵武处理国政罢了,倘若赵武病势有所好转,韩起这个中军佐也只是给赵武跑腿的份儿。 此时晋侯问及赵武状况来,那意思似乎就是在告诉韩起: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 李然有些纳闷,虽然他能理解晋侯欲借季孙宿一事来震慑晋国六卿,但眼下要动韩起,那也是绝无道理可言的。 更何况六卿之势,互相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今日真动了六卿中最为温顺的韩起,那日后晋侯还能有好果子吃?只怕是当年晋厉公的惨案又将上演了。 “回禀君侯,赵武已然可以下地走动,想来不久便能痊愈,回朝参政。” 此时韩起也不敢妄言,急忙如实禀报。 闻声,晋侯微微颔首,眸子里闪过一抹厉色,却又转瞬即逝。片刻后只听他淡然道: “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有劳韩卿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大家如今都在等着看晋侯的这把大刀如何落下,却谁能料到竟是等来了这一句话。 晋侯说罢,便是缓缓转过身去,在众目的恭送之下,就此离去。 而平丘之会,也就这样看似胡闹样的收了场。 晋侯就这样走了,说了一番话,发了一通火,拆了一把台,然后拍了拍屁股,走了。 要说韩起今天是来走过场的,莫不如说这晋侯才是真正来走个过场的,此时众人回想起刚才晋侯说的那番话,只觉恍惚。 晋侯好似说了什么,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他们心中的那股畏惧,也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又浮现出一抹对晋国日益衰落的嘲讽来。 是啊,季孙宿是被扣押了,可那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自认为自己是鲁国上卿,晋侯不敢拿他怎么样。非要在晋侯面前来赌一把运气,晋侯又岂能说将其扣押就扣押了? 所以说季孙宿的下场可以说完全是自找的,其他诸侯和卿大夫可没这么蠢,自然不会这时候再去撞那晋侯的枪口。 如此一来,晋侯刚才的那番话,在他们耳中,便好像是等同于没说。 李然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是一脸暗线,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道: “敲山震虎,敲山震虎,这山倒是敲了,可是这虎,只怕是唬人的‘唬’吧…” ...... 李然也先回到了绛。 他留在平丘的意义已然不大,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个客卿,此次会盟他虽是运筹着一切,但归根究底,也只能是个看客罢了。 祭乐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俩刚刚回到馆驿,祭乐便被一个仆人给叫了出去。 李然猜测多半是祭乐的家人找到了她的行踪,所以派人前来叫她回去,祭乐孤身在外已有大半年了,此次好不容易在绛遇到家里人,若不去见见,岂能说得过去? 于是,这馆驿就变得有些冷清了起来。 鲁侯已经先行返回鲁国,现在祭乐又去见她的家人,孙武又在那里打仗打得不亦乐乎。眼下却只剩下李然与孙骤在这大眼瞪小眼,可谓好生无趣。 但他只无趣了一日,第二天就被羊舌肸给派人叫了去。 来到羊舌肸的家宅,李然正与羊舌肸聊着平丘之会上的事,却不料韩起忽的来访。 “哎呀,韩中军,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韩起此次在平丘之会上的表现让羊舌肸很是满意,所以此时对待韩起多少带着一丝感激的心情,说到底,若不是受了韩起默许,季孙宿只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扣押在晋国。 “咦?这位是?” 刚进门的韩起一下就看到了李然,当即问道。 羊舌肸急忙为他介绍道: “这位便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 “话说,一年前韩中军还曾奉君侯之命前去洛邑朝觐周天子,说来应该与子明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韩中军难道是忘了?” 那次出使,晋国委派韩起朝觐宗周,羊舌肸随从。说起来确实应该有过一面之缘。 可惜那时候的李然并不是现在的李然,而那时候的韩起也并非现如今的韩起。再加上那次韩起与太子晋的会面本来也十分仓促,那太子晋身后的李然就更不会被注意到。 此时听羊舌肸说起来,韩起这才恍然记起,连连点头道: “正是正是,哎呀呀,你瞧我这记性!” “李然见过韩中军。” 李然适时躬身见礼。韩起急忙上前拱手道: “子明远道而来,到了晋国,便是我们晋国的贵客,来,快快请起。” 此时李然的身份乃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官职虽不甚重要,可在这个重视人才的年代,他的学问与谋略却足以让韩起这等掌权者是趋之若鹜。 毕竟他也听说了叔孙豹背后有个门客,一直为叔孙豹出谋划策,而此次针对季孙宿的作局,其背后也少不了他的影子。此时见得真人,自是令他十分的礼敬。 三人落座,羊舌肸问及韩起此番来意。 而此时韩起进门见得此二人,便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这李然与羊舌肸分明便是一伙儿的。而之前之所以羊舌肸会突然拜托自己做得那些事,现在想来也多半是李然从中谋划布局的。所以眼下,他也没什么可瞒着李然的了。 于是当即出言道: “而今季孙宿虽被扣押,但君侯却并未言明如何处置此人。” “若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诸侯不服啊。” 毕竟季孙宿还是鲁国的上卿,你扣着人家的上卿始终没个下文,这横竖都总不是个事。 最为关键的是,此次扣押季孙宿的目的便是要求季氏归还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那么一旦季氏照做了,你还继续扣着季孙宿不放,那岂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韩起今日前来的目的,便是与羊舌肸商议一下,倘若季氏当真归还了城邑领土,到时候该如何处置季孙宿,是放是扣,总该要给鲁国一个说法才是。 听到这话的羊舌肸当即将目光转向了李然,他看了看李然的脸色,见李然并没有想要发表意见的意思,当即侧目道: “君侯之命,不可儿戏。季氏一日不归还莒,邾之地,那季孙宿便一日不能放还。而且眼下,即便季氏能迷途知悔,将城邑送还二国,却也不能如此轻易了结。” 其实上次李然请求羊舌肸帮忙的时候,就已经把后面的情况都料到了,而且也都做了周密的安排。 当时的李然便已经言明:即便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季孙宿也绝对不能轻易放回鲁国,必须要季氏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行! 羊舌肸知道李然是有意削弱季氏在鲁国的权势,以便于鲁国公室得以复兴。当然是欣然答允,毕竟他也是一心想要振兴公室,恢复礼乐之徒,与李然可谓是同道中人。 韩起闻声一怔,诧异道: “哦?却是为何?” 羊舌肸看向李然,示意李然来说。 见状,李然当即朝着他拱手谢礼,而后再度朝着韩起见礼,得到回应后这才开口道: “此次平丘之会,诸侯亲眼所见季孙宿视宋之盟约于无物,故而是惹怒了晋侯。侵占莒,邾两国城邑乃是一回事,可是当众惹怒晋侯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若只因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城邑便将季孙宿放回,那晋侯颜面何存?晋国霸主地位何在?” “所以还请韩中军明鉴,即便季氏归还了城邑,那也要让季氏日后再不敢生出藐视公室之心,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当然,以然之拙见,季氏为换得季孙宿放回,必定是不惜一切代价的。韩中军大可与季氏好生商谈,其中的尺度,韩中军亦可自行裁夺。” 第41章 子服椒的游说 郠邑,与其说是一个封邑,不如说是一处屯兵的隘口。 城外乃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山丘,一条可容两辆兵车并排而行的官道从郠邑东门延伸至莒国。 而此刻,在这些这条官道两旁的山丘上,则是布满了莒,邾两国的营帐,就好似披上了一层雪绒一般,竟是白茫茫一片。 莒,邾两国联军已围了郠邑十日。 孙武苦于莒,邾两国的攻城器械实在太少,遇上这深沟坚挺的城池,还有于绝境中拼死抵抗的季氏军队,他这心中逐渐是没了底气。 正当他一筹莫展,准备于大帐内再另外部署一番时,突然,帐外忽然来了一信使,只说是从晋国来的。 孙武知道定是李然那边来了消息,于是赶紧将其唤进帐内。 “季已献城。” 看到这竹片之上,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四个字,孙武甚是惊愕,当即朝着北方抬眼望去,喃喃道: “他真的做到了!…” 原先的他,一开始并不相信李然能够在晋国就将莒,邾两国的城邑要回来。因为他觉得这种关系到领土城池之事,就算季孙宿在晋国受挫,也定然会死扛到底,最终还是要靠武力和拳头来说话。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边刚刚打到一半,正值最为艰难时刻,季氏居然是彻底投降了,正如李然之前与他谋划的一般。 这不由让他对李然更是佩服起来。可见,有时候谋略比军事确实是更管用些。 “好一个‘上兵伐谋’啊!” 得到这个消息后,孙武也不敢停留,当即就派人进了郠邑去劝降季孙意如。 …… 郠邑城楼。 季孙意如正站在郠邑城楼上望着下方绵延数十里的莒邾联军大营。 满脸皆是阴沉之色,一双眸子充满着了恨意与愤怒,可惜却无从发泄。 “少主,你确定要献城吗?” 此次与季孙意如一道前来驻守郠邑的还有季氏的另几名大夫,他们虽不是季氏一脉,但整个季氏的利益却跟他们是切身相关。 得知如今小主人竟是要以献城投降,来换回季孙宿,当即都显得有些沮丧。 “晋侯此番公然扣押了主公,想来定是有人撺掇所致。就算我们将莒,邾之地还给他们,只怕宗主也不一定能够安然回国,还请少主三思啊!” “是啊意如,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泄气便是满盘皆输!日后我季氏还如何在国中抬头?想必,这也正是主公所虑啊!” “不过,好在君侯目前尚在我们掌控之中,此时献城虽然受辱,但只要主公那边不出差错,日后我等总还有卷土重来之日。” 担心季氏未来的大有人在,但支持季孙意如的人也是不少的。 他们以为他们此时仍然掌控着鲁侯,他们这边还天真的以为鲁侯还只是那个天真的贪玩之辈。所以,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够继续把持住鲁国朝政,季氏便不会败。 所以,对他们而言,真正的问题只在于,此时他们献城投降,到底能不能解救他们的宗主季孙宿呢? 对于这个问题,季孙意如倒也有自己的想法来。 “诸位,意如心意已决,还请诸位再勿多言了。” “祖父受难于晋,意如又岂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季氏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季孙意如,看似已然是关心则乱。 为了换回被困晋国的爷爷,别说是区区几座城池,便是把首邑费邑给让出去,季孙意如也定然是在所不惜。 因为这季氏宗主之位,若是没有季孙宿的首肯,这族内的暗流只怕也不会就此平息。比如,他那眼下业已回国的叔叔——季孙亥。 而他当然也知道就算他归还了莒邾两国的城邑,晋国也不一定会放了季孙宿。因此,他又连忙写了一封信给子服椒。 此时他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位与晋国关系一向不错的子服大夫了。 “子服椒能言善辩,若能以此换宗主回国,自是最好。” “可属下担心的是,据闻此次晋侯雷霆震怒,光是子服椒前去游说也恐难有成效啊。” 子服椒的能力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但晋侯多年不问朝政,此次一出手便将季孙宿扣押,这可谓是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子服椒面对此等困局,当真能劝说得了吗? “希望子服先生不会令我等失望吧。” 季孙意如望向北方天空,眼神之中多了一抹冷冽。 ...... 与此同时,西北方,晋国绛城。 子服椒得了季孙意如的消息后,便立即收拾了一番。也顾不上上下有别,竟是堂而皇之的从韩府大门径直闯了进去。 韩中军此时刚从朝堂回来,尚未来得及更衣。却见鲁国子服椒盛气凌人的径直走来,也是心头一怔。 “哦?子服大夫,你今日前来,只怕是要空手而回了。” 还没等子服椒开口,韩起便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毕竟前两次季氏派来与他接触的,都是子服椒。所以对于今日子服椒的来意,韩起也是心知肚明。 只见他甚是为难的继续言道: “此事乃为君侯一人定夺,我等眼下亦是无权过问呐。” 季孙宿被扣押一事乃是晋侯亲口下的令,他韩起虽是代赵武执事,可面对君侯的这一道命令,他自然也不好力争。万一日后被其他同僚给揪住不放,岂不又是大罪一桩? 若是换作常人,听到这话,多半也只能急眼了。 可子服椒确实是也有两把刷子,他此番前来又岂能完全没有准备? 就算韩起已经是有言在先,可他的脸上却仍是一派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无论如何,还请韩中军能听在下一言。” 韩起此时终究也有几分歉意,因此也并不打断他,就让子服椒把话接下去说。 “平丘之会,诸侯会盟,乃是以信义将诸侯结合于此。而晋国,乃是主持公理于天下的盟主。” “鲁国乃是受了盟主之大义,才不远万里前来参与会盟,而今季孙大夫却被晋国当众扣押,请问晋国信义何在?盟主大义又何在?” 子服椒言罢,微微摇头,好似有些失望也似。 韩起见状微微一怔,叹道: “要说起来,也怪尔等。季氏侵占莒邾城邑,违背宋盟在前。如今又当面顶撞了寡君,以下犯上在后,此绝非‘信义’二字可以自圆其说的啊。”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季孙宿所犯下的错误,已经不是信义不信义的事。你侵占人家城邑领土,你还有理了?还有当面顶撞吾君,你既然知道吾君是盟主,那你还有胆顶撞?这不是纯粹找死?晋国若这都不办你,那才是真的有失盟主身份哩。 子服椒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摇头道: “非也。” “昔日栾氏之乱,齐人乘虚而入,攻占朝歌。寡先君不敢袖手旁观,于是派了叔孙豹统领全国兵甲,踦跂毕行,于雍渝协攻齐军,牵制并俘虏了齐国的晏莱,直到齐军撤退以后,我军才敢率军回国。当年之事,晋国难道就这么忘了?” 子服椒的思路很清楚,扣留季孙宿这件事,必须要往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事故方面去靠。而不是单独针对一个家族那么简单的事。也就是说,必须把事态说得更为严重。 “在下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强调鲁国以往的功劳,而是想要告诉韩中军,鲁国紧挨着齐国,而且又相对弱小,早晨从齐国驾车,晚上就能抵达鲁国,但鲁国此前并不害怕齐国的侵害,反而决心与晋国共命运。”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对鲁国有益的。” 好家伙,子服椒这一招借尸还魂可是了不得的。眼下鲁国是谁当家?是季氏。那齐国和晋国,哪个离得近?是齐国。那我鲁国季氏能不能转变立场投靠齐国?答案是肯定的。 话到此处,子服椒面色一转,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看向韩起,只听他继续道: “而今晋侯听信莒,邾两国国君的谎话而抛弃鲁国,试问日后天下诸侯,谁人还敢听从晋侯的指令,谁还会奉晋国为霸主?退一万步说,就算莒,邾两国的确在理,可他们如何能够与我鲁国相提并论?” “莒,邾不过是一方蛮夷,而我鲁国乃周王室正统延续至今的邦国,天下礼仪皆自鲁出!” “是我鲁国与晋国的关系亲近,还是他们莒,邾与晋国的关系亲近,韩中军难道不知吗?为了两个蛮夷而惩处跟晋国关系亲密的鲁国,还请韩中军与晋侯能够再考虑一下利益得失吧。” 好家伙,又是一个好家伙。这时候子服椒又搬出了“我们鲁国乃是姬姓国”的身份来。要知道天下诸侯姬姓的可占一大半。言下之意,你这晋国眼下虽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可到时候失掉的,那都是天下姬姓国的支持。 言尽于此,好好掂量掂量吧。 说完这番话,子服椒便是拱手告退而去。甚至都没有再等待一下韩起的态度是否会有改变。 看得出来,他极为自信。 而韩起在听完这一番话后,也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 他当然明白子服椒的意思,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他又去门外瞥了一眼子服椒所留下的几车物件。也知道季氏也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到头来,这国际梁子还不是得他韩起兜着? 而于此同时,他韩起还要考虑晋侯对于此事的最终态度。 再三思索,不得其果。他只得再度前往羊舌肸处,想着还是与羊舌肸再商议商议。 羊舌府上,羊舌肸得知了韩起的来意后,便颇不以为然的抛了一句: “那日李子明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季孙宿是绝不能够轻易放了的。” 而羊舌肸的态度很坚定,一如之前李然的态度。 听到这话,韩起不由犹豫道: “李子明说到底不过是个客卿,咱们如此襄助于他,于我晋国又有何益?” 韩起对李然虽是礼敬,可面对这种关系切身相关的事,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羊舌肸看了他一眼,甚为不解的道: “难道此刻韩中军还以为李子明只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吗?” “要知道他去鲁国不过一年而已,然而也正是这短短一年之内,鲁国政治可谓是风起云涌,又有哪桩与他李然没关系?若说叔孙豹,季孙宿乃是鲁国国内的权柄,莫不如说他李然才是搅动风云的那一个。” “中军万不可小觑了他啊!” 帮助李然能够带来的好处乃是肉眼无法看到的,这确实是属于一种长期投资。 韩起闻声一怔,继而诧异道: “哦?此人竟还有如此本事?” 羊舌肸白了他一眼,淡淡道: “此人境界,绝非凡俗。” 第42章 初识子产 随着羊舌肸的话音落下,韩起一时又是陷入两难,不由面露思索之色,并是沉默着。 方才羊舌肸所言,明里暗里都透着对于李然的信任,而这其实是极为不寻常的。 羊舌肸作为晋国的最强智囊,以前可从未如此的相信过一个人,甚至是六卿中的任何一卿,即便是现如今的中军将赵武。 所以当他看到羊舌肸对李然如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很怀疑,也很犹豫。 半晌后,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得挤出一句来: “好吧,叔向既然如此相信此人,那韩某便赌上这一局!” 韩起始终将羊舌肸视为心腹,毕竟他们同朝为官多年,他深知羊舌肸的为人,那是绝对不会坑陷自己这个老朋友的。 而闻声后的羊舌肸,却只是嗤笑一声,又笑意连连的抚案道: “呵呵呵,韩中军这又是何必?此乃是我等稳赢之局啊!何来的赌局啊?” “哦?叔向这是何意?” 韩起又是一诧,双眉不由微微上翘。只听羊舌肸又继续分析道: “无论季氏是否归还城邑,此次季氏所栽的跟头,若无十年生聚之功,恐怕是绝无再崛起之可能的。” 话音落下,看着羊舌肸脸上满是神秘的笑容,韩起却只是在一边叹息摇头。 羊舌肸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缓缓道: “季孙宿此次在平丘之会上丢的,乃是整个鲁国的颜面。而那些从莒,邾两国横夺来的城邑,虽说都是季氏的封邑,可同时也是鲁国的城邑。今悉数归还,鲁国何其伤也!” “季氏既受了重创,在鲁国的孟氏宗主孟孙羯又岂能是个愚人?又如何再敢与之为伍?如此,鲁国三足鼎立之势已成。你又何惧那季氏投齐?且今番我观季孙宿其人,如此的形骸枯槁,只怕亦是寿数不长矣。” 说到这里,羊舌肸微微一顿,转头又看向韩起: “中军不妨再多想一些,季氏新败,三足鼎立之势一成,又于谁最为有利?…” 他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可韩起已然明了,当即不住点头道: “嗯,叔向所言甚是。起受教了…这个李子明,的确是非同凡响。若能与其交好,于我…哦,于我晋国而言可谓有着无尽的妙处!嗯,还是叔向有先见之明呐!” 羊舌肸也不愧是一代话术大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绝对一流。 他后面一番话,虽说只字未提“李然”,但韩起眼下,满脑子里都是“李然”的权谋世界。自然而然的,也就一切都往他的身上靠去。 羊舌肸闻声,知道此番韩起之意已决,便摆手笑道: “诶,中军过奖。” 于是,关于是否放季孙宿返回的事,便这样暂时是确定了下来。 面对羊舌肸对李然的深信不疑,韩起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此时也就自然而然的站到了羊舌肸这边。 而季孙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堂堂鲁国上卿,手握鲁国大权,今日居然会栽在区区一个客卿的手里。 然而,让他更加没想到的事,却还在后面。 ....... 绛城内,李然在祭乐的带领下,又来到了一处祭氏的别院内。 祭氏经营的商队来自天南地北,各诸侯国内都有他们的商队,因此,在绛城内拥有一栋别院也本不足为奇。 可让李然诧异的是,祭乐带他来到这里以后,他才发现祭乐的父亲居然也在。 这就见家长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张大了嘴巴,满脸都是怔然,他原本以为他只是来与郑国子产见面的。 之前拜访了羊舌肸以后,李然从祭乐处得知此次拉拢韩起,让晋侯惩处季孙宿一事的背后,其实还有郑国子产的一番游说之功。 于是他便想着无论如何,既然同在一处,至少也该当面当道声感谢。为了鲁侯,也算是为了自己。 于是,他此前便让祭乐选定时间约一下子产大夫。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祭乐的父亲祭先居然也在此地。 “在下李然,见过二位大人。” 子产,穆公之公孙辈,国氏,名侨,字子产。 如今的子产,便是端坐于正席。 顺着李然的目光望去,只见子产居然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且格外俊朗,眉似剑出,眸似墨染,方方正正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亲和的感觉。 而站在他一旁的祭先,与祭乐样貌有着几分相似,高高鼻梁上一双鹰眼如炬,不怒自威,站在子产身侧,竟比子产还要高上一个脑袋,足有七尺。 见得李然本人,子产回过头与祭先相视一眼,脸上笑意渐浓,而后对着李然道: “早就听闻李子明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呐!” “来,赐坐。” 此次会面乃是李然与子产相约,祭先其实不过是个陪客。因此,即使此时是身在祭氏别院,按理,也应是子产招呼李然。 祭先并未开腔,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后,便给祭乐是使了个眼神,父女两似乎有话要说,便就一旁去了。 见得两人离去,子产当即笑道: “子明或许是有所不知啊。子嘉兄最是疼爱乐儿,若是乐儿在郑国时亦如此顽劣,只怕他这当老父亲的早将郑国给翻了个遍喽。” 原来,祭乐先前出游,并未经过祭先允准,乃是私下里跑出来的。祭先知晓后,颇为恼火,曾命人无论如何也要将祭乐找到,绑也要绑回去。 后来四处打探,这才得知祭乐竟是去了鲁国,祭先闻讯后这才给叔孙豹去了一封手札,恳请叔孙豹能代为好生照料。 可谁知后来在曲阜城中发生了刺杀一事,祭乐受李然牵连,差点香消玉殒,听到此消息的祭先不由是大发雷霆,一面准备派人去鲁国接祭乐,一面与叔孙豹联系,询问事情始末,这才得知李然与季氏斗法之事。 而这也就是祭氏为何如此竭力帮助叔孙氏对付季氏的原因。 祭乐乃是祭先的掌上明珠,如今去了一趟曲阜,反遭了季氏的暗算。祭先身为一家之长,又如何能饶得过季氏?再加上子产的原因,对付季氏更可谓是义不容辞。 只不过这些李然并不知晓,他还一度以为祭氏出手相助或许全都是子产大夫的功劳了。 听到子产前后这么一说,李然这才恍然。 “不过子明啊,侨倒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子明赐教。” 李然闻言,立是直身拱手言道: “岂敢,还请大人明言。” “侨确是好奇,子明却是为何要一意孤行,如此与季氏为敌呢?” 子产脸上的笑意仍旧如是,只不过之前乃是谦崇,而现在则稍显神秘。 祭先对付季氏,乃是因为季氏动了他的宝贝女儿。而且叔孙氏又与他是亲家。 那么李然呢? 仅仅是因为季氏意欲刺杀于他? 他便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子产从叔孙豹处得来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季氏乃是刺杀前太子的凶手,至于其他关于李然的消息,事关鲁国名誉,因此叔孙豹并未过多提及。 可是李然在下柳河集会上的发言,子产却也早已听闻。 所以他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李然对付季氏的原因,而是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 李然闻声当即了然,恭声道: “大夫有所不知,在下与鲁太子野乃是至交好友,季氏既是害死了太子野的真凶,在下理应为太子报仇。” “哦?仅此而已?” 子产脸上那一脸神秘的笑容犹在。 李然愕然道: “不知大夫所言,意为何指?” 他尽管知道子产问的是什么,可是眼下此时他人在绛城内,无论是对于晋国,还是对于郑国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 若要让他如此轻易的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李然倒也没这份胆量。 子产帮过他,这一点他知道。 然而在这个诡谲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敌人,任何人都有可能从朋友成为敌人。 经过曲阜的种种,李然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李然。 “子明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你是聪明人,当该知晓对付季氏困难几许,‘至交好友’四个字,恐怕还担不起如此的决心。” “我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于国而言,若说只为参加平丘之会,倒也不错。可此番前来,侨更想知道的是,你这个在曲阜城内搅动风云的李子明究竟是心怀何方,又究竟到底所为几何?” 子产的话音落下,院子内一时沉静。 半晌后,李然这才歉然一笑,看着他道: “大夫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季氏权倾鲁国,公室势微,太子野之死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一个傀儡,而是君权。然乃前洛邑守藏室史,礼之于在下,便是本职。鲁乃周礼之出也,然又如何能够见得季氏如此胡作非为?若说对付季氏乃是为了大义,莫不如说对付季氏于然而言,便是职责所在。” “不过,大夫有一句话,恕然不敢苟同。” 说着,李然朝着子产微微拱手。 子产“哦”了一声,继续问道: “却是哪一句?” 只听李然继续回道: “在下对付季氏虽为职责所在,但确也是因为然与太子野乃是君子之交。然与先太子志趣相投,不料他却遭了歹人暗算,然若不能为其报仇雪恨,只怕日后亦无颜于九泉之下与他再见。” “朋友”二字,就如今的乱世而言,或许真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李然而言,却又显得是犹为的珍贵。 子产闻声点头,眉间跃起一抹欣慰道: “想不到子明也是个性情之人呐!甚好,甚好啊…” 说到此处,子产忽的话锋一转,嘴角微翘: “可阁下却仍旧是在回避侨方才所问的问题呐。” “阁下襄助前太子,叔孙豹,难道果真仅仅是因为一心维护周礼,又或是为了所谓的君子之交?” 此话一出,饶是李然也不由得再度一怔,心神一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心中忽的多了一丝戒备。 “大夫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还请明言。” 李然迷惑不解的看着他。谁知子产却只是笑而不语。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其实仅仅是几个眼神与表情便能说明一切。 而此时此刻子产的表情,则似乎是在告诉李然:不要装糊涂。 李然心思转动,脑中忽的闪过一道光亮,当即诧异道: “大夫所指,莫非是寡君?” 第43章 子产的正义 子产虽还未得知有关于李然的其他事,可关于新的鲁君乃是叔孙豹与李然暗中扶立的这件事,虽然并不肯定,但也已有耳闻。 而如今参加了平丘之会后,子产自然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要不然,叔向这种力挺公室复兴之人又岂能与李然走到一起去? 李然运筹帷幄,重创季氏,在子产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更不是为了所谓“君子之交”,而是因为鲁侯。 如此一来,那么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也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因为明面上而言,鲁侯乃是季氏的傀儡。可李然如果打击了季氏之后,鲁侯岂不是便成为了他的傀儡?或者说,成为叔孙豹的傀儡? 换一种说法,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会不会只是想让鲁国的君权另外换一个人掌控,而非让君权回归国君之手呢? 子产想知道,就是这李然究竟是不是如此做的打算的。 因为子产也是一名政客,而他从小又经历了太多的政治磨难。也看到了太多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之人。即便这些人一开始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那样的“小人”。 而那些诸如季孙宿,韩起之流,身为诸侯国实际的首卿,又无一例外,皆是以自己宗族之利益为最终考量。而几乎从不为国家整体的利益着想。 宗族之利益,与国家利益,此二者虽数百年来都是互为统一的概念。一个强大的国家,必然有一个强大的卿族来辅佐。 无论是齐桓公的“参其国”,还是晋文公的“三军六卿”,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但对于现在而言,显然二者之间的对立面更多了一些。 现如今,所有诸侯国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局:一个强大的卿大夫家族,于国而言并未产生重要的推进作用,反倒是使得各个公室权威每况愈下,以至于民心颠倒,时局不稳。 齐国的陈氏,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郑国的七穆。就连卫国的孙氏,宋国的向氏和华氏,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而子产,他虽也是郑国七穆中的一员,但他的理想却并不在此。 在他执政期间,行丘赋,作田洫,行学入政,择能而使,打击豪强,种种为政措施,皆是为了郑国之整体利益。 所以他是一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一个远大志向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与周边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与季孙宿,韩起这样的人为伍,自然也不可能与“一个想要掌控鲁国君权,让鲁侯成为傀儡”的人为伍。 之前这个人便是季孙宿,那李然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是敌是友,未可知矣。 子产用带着一丝质疑目光看着李然,虽然此人已得了叔向的首肯,但子产毕竟不是叔向,他比起叔向,更是多了一份警觉。 “一年前,周太子晋遣人将在下送出洛邑前,曾与在下言道,‘王道不兴,民皆为苦’。在下受太子恩遇,对其嘱托,须臾不敢忘怀。” “若说襄助鲁侯全然因君子之交,职责所在,莫不如说在下襄助鲁侯乃是因为在下心向所致。” “所以大夫不必担心在下日后亦会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在下一来没有这个本事,二来也对此毫无兴致。人生在世,乐得自在,权柄加身,何其锁乎?” 李然若无其事的说着,脸上波澜不惊,显得十分沉稳。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权倾朝野,呼风唤雨。 可当他回想起自己在下柳河集会上说的那番话,他又立刻是将这个想法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在他尚未找到一个理想的制度之前,权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枷锁,一种束缚他自由探索的禁锢。 对,就是自由。 他来到这个世界,并非他自己能决定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自己置身沉重的枷锁之中。既然活着,那便要睁开眼睛看看吧。 “人生在世…乐得自在…” 子产喃喃自语,一番玩味咀嚼后这才抬头看向李然。 “呵呵,此言说得倒也轻巧。可想要视利益为粪土,却又何其困难。而人生在世,诸多逆境,非典章可以言尽。生老病死,耕商忧患,各有各的不自在。故而,这‘自在’一说,恐怕只是虚妄。” “不过......” 话到此处,子产话锋一转,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子明既志不在权柄,那可想过日后将何去何从?” “鲁国虽小,却也是个是非之地,季氏遭此重创,必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叔孙豹庇护于你,恐怕也免不了这肘腋之患。” 毕竟此次出手对付季氏的主谋乃是李然。季氏遭此重创,皆拜李然所赐。既如此,季氏又岂能轻饶了他? “大夫大可不必替在下担忧。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既已如此行事,那便早已预料了一切,又何惧他季氏寻仇?” 谁都明白,他与季氏一族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子产闻声却是面露欣慰之色,似乎李然的回答正合他的心意。 “子明胸怀大志,胆略见识俱是一流,无论身在何处,日后前途都将不可限量呐。” “若是子明愿意,侨倒是可以在郑国为子明谋一安生之处,不知子明意下如何?” 得知了李然在鲁国所为的真正目的后,子产对眼前的李然顿是生出惜才之心。世上才华横溢之人不少,可是像李然这样兼具善念与谋略之辈,却是不多的。 此次对付季氏的成效就在他面前摆着,季氏的下场也已可以翘足而待。而李然以白首的身份就完成了这样的布局,饶是他子产也不得不为之钦佩。 郑国而今,也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咦,子产大夫这是在邀请子明哥哥去咱们郑国吗?” “好耶!乐儿也正有此想法呢!” 正当二人说话之际,祭乐与祭先又从院子外走进,恰好便听到了子产后面的话,当即手舞足蹈,高兴不已。 而祭氏宗主祭先仍旧是恭敬肃立一旁,脸上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色,对此并未发表意见。 听闻两人皆是邀请自己前去郑国,饶是李然也不由面皮一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然在鲁国还有些事未得尽处,只怕要辜负了大夫的一番好意了…” 话音落下,他又向祭乐投去甚是抱歉的目光。 此次他虽然重创了季氏,可季氏在鲁国毕竟是树大根深的宗族。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鲁侯想要真正的掌权,想要真正的压制住季氏,目前形势而言,还欠了那么一口劲。 所以他还要返回鲁国,还要把后续的事接着做完。 闻声,子产微微一笑,倒也并未觉得失望,反而是祭乐,只见其小嘴一嘟,显得有些失落。 “既是如此,那便待子明在鲁国事毕之后再议不迟。” 子产起身,朝着李然拱手而揖,这是大礼,李然自是也要起身回礼。 离开祭氏别院后,祭乐陪着李然返回馆驿,一路上祭乐一直有些闷闷不乐,始终不与李然说话。 原来,此次她在晋国遇到自己的父亲后,那自是要跟自己父亲返回郑国的了。自然也就不能再与李然一道去鲁国了。 她原本想着子产大夫与父亲能够将李然带回郑国,可谁知李然竟明言拒绝了他们,如此一来,她回了郑国,而李然在鲁国,再见之日,孰可预料? “放心吧,待我处理完鲁国的事,我便去郑国瞧你去。” “我离开洛邑,本就打算是要周游一番的。自是不会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这世界之大,我可还想要好好看看呐。” 这话与当初他拒绝羊舌肸招揽时说的话差不多一样,只不过羊舌肸乃是个明事理的人,而祭乐的思考方式显然与羊舌肸不一样,她可不在乎什么“事理”。她只觉得李然不去郑国,那便是… “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小脑袋一偏,小嘴一嘟,看得出祭乐的脸上甚为不满。 李然无奈摊手道: “这怎么就成鬼话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想,鲁侯如今刚刚即位便是发生这样的大事,鲁国国内能够安生太平?叔孙大夫虽在,可毕竟也是三桓之一。夹在鲁侯与季氏之间,多有不便,我若不回去帮忙,如何能对得起前太子的知遇之恩呀?” 听到李然提及太子野,祭乐的脸色这才微微好转了些。只听她嘟哝个嘴,颇有怨气的言道: “那…你可不许骗人!鲁国事毕,你就要到郑国看我。” 李然当即点头道: “自然,骗人的便是小狗。” 说着,李然习惯性的伸出了右手小指。 祭乐一脸懵懂的看着他道: “这是做甚?” 而李然这才反应过来,当即解释道: “哦哦…这…这是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前朝习俗。说是两个人只要相互约定便要相互拉钩,这样的话约定就会一百年不变。” 听到这话,祭乐当即也伸出了右手,两人来了一回史上的第一次拉钩约定。 当然,是不是第一次,也只是可能吧。 …… 之后,李然便孤身返回了鲁国,临行前他又再度拜访了羊舌肸,确定了目前韩起对于季孙宿的态度后,这才是放心离去。 不过他还没回到曲阜,便听说季氏派人已经归还了莒,邾两国城邑。而子服椒则被派去晋国游说。 待他抵达曲阜,已是数旬之后。 在这段时间里,季氏又前前后后往晋国派送使节十余批,为了营救季孙宿,季氏可谓是不遗余力,然而却皆是无功而返。再加上鲁国朝堂之上的风向变化,季氏族内一时也是人心惶惶。 而这一切,皆是李然所为。季孙意如在得闻李然已然返回曲阜后,顿时杀意再起。 “这厮可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便是晋侯亲至,我季孙意如也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满脸怨恨之色的季孙意如望着北方的天空咬牙切齿。 他在晋国的眼线早已将消息传了回来,季孙意如虽对其中的细节尚不能完全理清,但就算靠猜也能猜个八九。 这一切的一切,定然是与李然脱不了干系的。 若说之前他想杀李然乃是因为私人恩怨。那么这一次,“家仇族怨”集于一身,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止得了他了。 第44章 三桓鼎立 季氏为了营救季孙宿,不但归还了莒,邾两国的领土。而且为了向晋国表现出忏悔的诚意,甚至是还放弃了不少原本就属于他们自己的城邑。 但另一方面,即便他们不想还,那也已是不成的了。因为这些城邑如今也都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而这,都是孙武率领着莒邾两国联军干出来的大动静。 可即便是这样,晋国那边也依旧未曾有要放还季孙宿的意思。 季孙意如深知季孙宿对于整个季氏的重要,当即是急得直跳脚。将一通怨气恨意通通指向了李然,听得李然返回曲阜,当即便给自己的门客们是暗中安排了下去,要求寻找机会再度刺杀李然。 且更是悬赏了月俸可达五百石的小城邑,无论是谁,只要能提着李然的头颅来见,便立马可成为一邑之宰。 只不过,想当初李然刚到鲁国的时候,都城内知道他的人还算不得多。他季氏若是想杀个像李然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大庭广众下,杀了也就杀了。 而此时的李然已身为鲁国客卿,若他于此风口浪尖再明目张胆的被劫杀,那季氏未免又要落得一个跋扈之嫌。 所以,现在要杀此人,唯有暗中出手,伺机而动才是正招。 只是杀了李然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吗? 显然不能。 要想营救季孙宿,还得另做打算才行。 “主公,不若便让我去晋国游说,我敢保证,韩起他绝不可能不放人!” 这时,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孩童竟是出现在了季孙意如的一旁。 季孙意如转过头,只见此人虽只有十来岁,可生得极为俊朗,面冠如玉,俊逸非凡。 “阳虎?!你个三尺小儿,在此胡说八道些什么!” “子服大夫前去游说都毫无成效,你这小儿还能比得了子服大夫?!” 在场一起商议的门客众多,季孙意如却一下道出了此人的身份,丝毫不将这个小子放在眼里。 原来,这个阳虎,乃是季孙意如的贴身侍人。原本乃是孟氏旁支的族人,后因为人敏捷,做事颇有灵性,便被安排在了季孙意如的身边随侍。 阳虎闻声一笑,不置可否,只看着季孙意如。 季孙意如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听得阳虎此言,当即不以为意,拂手道: “那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办法?” 这其实也不怪季孙意如会这般敷衍于他。 因为,就连子服椒这样的游说高手都搞不定的事,你一个孩童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对阳虎自然是不抱什么希望的,难道一个小孩的能力还能比得上人家子服大夫吗?这最多就是童言的猖狂罢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么。 谁知他的话音落下,阳虎当即笑道: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季氏乃是鲁国的卿大夫一族,韩起也是晋国的卿大夫,从本质上讲,我们与韩起才是一起的。” “而今宗主蒙难,困拘晋国,我们季氏便也是危在旦夕。可若深思,鲁国不过三桓而已,而晋国则有六卿之多,韩起难道就能保证他没有这一天?若他有朝一日蒙难被困,其余五卿难道就会袖手旁观什么事也不做?” “我们现在是倒霉了,但他们到时候的下场,说不定却比我们更惨也未可知。韩起乃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 “而此前子服大人之所以几次三番游说皆不功而返,也并非是子服大夫所言之周礼大义有误。实则是因为他作为使节,不能私底下与韩起有过多的接触。而这些个道理,又是在明面上拿不出来说道的。故而无功。” 话音落下,厅内众人皆是纷纷议论的起来。 阳虎之言不可谓没有道理,毕竟季氏与韩氏从本质上来说本就是一样的。韩起作为晋国的大当家,如今一直扣押着季孙宿,可万一有朝一日,他韩氏也被国内其他卿大夫给整了呢? 而且,这个阳虎,非但是把此间的关键给说道了出来,而且还能有理有据的给了子服椒一个算不得是台阶的台阶。此等急智,确是不错。 季孙意如也并非傻子,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便当即微微点头: “嗯,小子此言有理。” “那好,那便派你去晋国一趟!” 阳虎闻声大喜,当即躬身而礼,便下去准备去了。 待得他走后,季氏的其余一些族老依旧是满腹狐疑质问道: “这阳虎不过孩童而已,当真能说服得动韩起?” 季孙意如亦是叹道: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而今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无论他能否说服韩起,我们总得试上一试。” 其实,他对阳虎仍是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阳虎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些。 …… 另外一边,叔孙豹宅邸内。 此次晋国之行,李然的任务可谓圆满。季孙宿被扣晋国,于鲁国国内已是风声四起,季氏一族的声望也是一时跌至了谷底。 再加上此前的减赋之事,以及天降祥瑞之事就早已蛰伏在那许久了。而今再出了这样的事,饶是孟氏也都开始有些动摇了,更遑论季氏的其他的同党以及鲁国百姓。 可这样的局面,就已经够了吗? 在李然看来,还是欠了一些。 “那下一步该当如何?” 叔孙豹也知道李然的计划还没完,所以当李然一回来,他便立刻问到。 只是李然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反问道: “大夫以为,我们能否借着此事,彻底铲除季氏?” 饶是叔孙豹听到此话也不由狠狠一怔,急忙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听到后这才惶惶道: “子明,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然见状,当即神色一变,笑道: “大夫这是怎么了?在自己家中还须得如此紧张?” 谁料叔孙豹颇为骇然,只得是小声言道: “季氏乃我鲁国之上卿,在鲁国已立三世。如何能够轻易铲除?且不言其中的难处,便是如此做了,又如何平息由此引起的激变?” “季氏树大根深,早已非寻常卿族可比。我们能借着此事削弱其势力,便实属万幸。” 叔孙豹对于鲁国的局面还是有着清晰认知的,他知道想要撼动季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必须借用晋国的力量,可若说要将其连根拔起,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对此,李然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下一步,便是要动一动季氏在朝堂上的权威了,眼下所得三桓鼎立,如何?” 李然这才回答出刚才叔孙豹的问题。 “那要如何动摇?” 就目前形势而言,鲁国朝堂上虽已有不少季氏同党都已经产生了动摇。可季氏毕竟掌握着鲁国四军中的两军,仍是最大的军事力量。 俗话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季氏只要仍旧手握重兵,那便不是叔孙豹能够与之抗衡的。 因此,若想要动摇季氏在鲁国的权威,那就必须能让叔孙豹获得能够与之抗衡的底气。 “联合孟氏,抗衡季氏!” 李然道出八个字,叔孙豹顿时一怔,满脸的诧异。 “那孟氏追随季氏多年,早已是狼狈为奸,孟孙羯那老狐狸又岂能与我们联手对抗季氏?子明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叔孙豹怎么想得到李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要知道孟氏与季氏这些年早已是同气连枝。此次季氏蒙难,孟氏也是出了大力在营救季孙宿,虽未有效,可从孟氏的态度便不难看出他们对季氏的信任。 想要离间他们和季氏的关系,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此事便交给在下来办便是,大夫明日进宫,告诉鲁侯…” 要使鲁国达到三桓鼎立的局面,那便需要一个人居中调节,而这个人只能是鲁侯。 …… 翌日,在叔孙豹的安排下,李然再度见到了孟孙羯。 “呵呵,看来孟孙大夫也知此次季氏是在劫难逃了。” 李然见到孟孙羯如约前来,当即便是笑了。 而孟孙羯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只当全然没听见,只淡淡言道: “叔孙豹呢?不是他叫老夫来的么?怎么是你在此恭候?” 李然当即笑道: “无论是叔孙大夫请你前来,还是然在此恭候,等候的终究是孟孙大夫。” “从这一点上来看,孟孙大夫似乎也是早有安排,不是么?” 所谓树倒猢狲散,孟孙羯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今季孙宿被困晋国,生死未卜,季氏一族在鲁国的声望又一跌再跌,叔孙豹于鲁国朝堂之上的威势逐渐有了起色,而鲁侯的声威更是水涨船高。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孙羯当然要为孟氏的未来思考,当下何去何从成为关键问题。 所以当叔孙豹传信邀他来府上一叙之时,亦是思虑再三,但最终还是用他的那一双脚选了站队。 这就说明,他虽没有明言,可心底里却已经有了与季氏分道扬镳的想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孙羯神色冷冽,显然对李然没什么好感。 李然对此倒是显得无所谓,只道: “季氏独霸鲁国权柄多年,孟氏这些年跟随季氏虽多有实惠,可毕竟只是季氏的跟从,却也是难为了孟孙大夫了。昔日季氏于鲁国乃一家独大,孟孙大夫无从选择,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今日之势已截然不同,大夫若是愿意,在下愿可作保,孟氏与叔孙氏联合,共同制衡季氏。届时三桓鼎立,鲁国朝堂之上的话语权便再也不会是只听季氏的一家之言,孟氏亦可从中牟利,何乐而不为?” “如何?” 李然没有犹豫,径直将心中所想道出。 然而孟孙羯听罢,只一声冷笑,十分不屑的道: “哼,竖子而已。你以为老夫会着你的道?如此伎俩,是否也太过儿戏了一点?我孟氏与季氏早已是合利一体,难分伯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哦?是吗?那之后呢?” 李然脸上再度露出神秘的笑容。 孟孙羯心神一怔,眉头不由紧皱。 “经此一事,季氏对叔孙氏已是恨之入骨,一旦季孙宿能够返回鲁国,必将伺机报复。” “叔孙氏若亡,那孟氏又该如何自处?还请大夫好好想一想,季氏若今日能对付得了叔孙氏,那留着你孟氏与他共享鲁国是否还有必要?唇亡齿寒,大夫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李然的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哑口,四下寂静无声。 第45章 搞定孟孙羯 季氏眼下到底是不是还有实力报复得了叔孙氏,这其实已很难说了。 如今城邑被夺去一半,也就等于季氏没了一半的收入。而豢养的那些虾兵蟹将也都快周全不过来了。季氏如此狼狈,还想打击报复叔孙氏,只怕也是有些难了。 所以报复叔孙氏,大抵也只是一种可能。 然而无论这个“可能”会不会变成现实,李然方才所谓的最坏的局面也还是孟孙羯需要再三考量的。 季氏眼下虽是内忧外患不断,但若论整体实力,却仍然是三桓中最强的。而季氏如今遭了这般的奇耻大辱,季氏与叔孙氏日后的对决,只怕也是在所难免了。 倘若两家果真火拼起来,鲁国三桓只剩了两恒,那么届时孟氏又该如何能够自处? 孟孙羯混迹官场几十年,对其中尔虞我诈,利益至上的信条早已谙熟于胸,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孟氏现如今乃是季氏的盟友,可有朝一日,谁能保证季氏不会成为孟氏的敌人呢? 这时代,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先。 所以,李然的话不无道理,孟氏与叔孙氏明面上虽是对手,可在季氏这棵参天古木,这尊庞然大物之下,可谓是唇齿相依,叔孙氏若存,便可制约季氏,孟氏亦可从中渔利。 如果有朝一日,叔孙氏不存,那孟氏则同样无存矣。 “这便是你今日游说老夫的道理?哼,不过危言耸听!竖子还以为老夫会信?” “老夫与季孙大夫相交数十年,他什么秉性,老夫清楚得很,如此挑拨离间的把戏,哼,还是省省吧。” 话语间,孟孙羯似对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却显得十分不屑。 他心里清楚,就算他认同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但现在也不能当着李然的面给表露出来。 他是何许人也?李然又是何许人也?而今鲁国局势如此微妙,授人以柄这种蠢事,他孟孙羯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如此看来,大夫对季氏似乎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咯?” “那在下便再给大夫说件事,大夫可知季氏如今虽已归还莒邾两国城邑,晋侯却为何仍是不肯放季孙宿归鲁么?” 李然的话音落下,脸上浮现着若有似无,不以为意的笑容,看上去云淡风轻,甚为自然。 饶是孟孙羯见状也不由心神一怔,兀自强装镇定问道: “为何?” “那是因为不想让季孙宿归鲁的不是在下,也不是叔孙大夫,而是…晋国的人。” 究竟是谁在背后襄助于他和叔孙豹,李然并未对孟孙羯阐明。 尽管他知道孟孙羯很有可能已经从季氏那得知此次平丘之会的内情,也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在晋国给予他帮助的乃是羊舌肸,可他的这一微小停顿,却是留给了孟孙羯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所谓话术,不外如是。 倘若他直言道出羊舌肸的名字,甚至韩起的名字。届时孟孙羯只怕会当即一声冷笑,直嗤之以鼻的对李然进行鄙视:你李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韩起,羊舌肸这样的晋国权臣相谋? 可他这故作神秘的停顿,以及“晋国的人”四个字,却是恰如其分的将这种神秘感给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的,在幕后支持李然的,正是羊舌肸,韩起,乃至是晋侯本尊。季氏知道此事,莒邾两国的国君也知道此事,甚至眼前的孟孙羯应该都知道了此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李然故意没有道出他们的名字时,李然越是如此,孟孙羯便越是相信他真的在这件事情中所起的作用。 更为关键的是“晋国的人”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当真就只是韩起与羊舌肸么? 李然还有没有可能与晋国其他人合作了? 要知道,晋国可不止韩起与羊舌肸两位卿大夫啊! 要知道,韩起而今也不过是中军佐,而非实至名归的中军将啊!这背后难道就真的没有赵武的影子? 孟孙羯听罢李然所言,饶是经验丰富,心思缜密,此时也不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李然脸上那淡定自若的表情,孟孙羯越发的感到不可思议。 如此年纪,却已有如此心智与胆魄,简直是惊为天人。 “李子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孟孙羯的内心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恐惧。 “在下刚才已经说了,大夫现在做抉择也还来得及,叔孙大夫也定然会对孟氏这一举措欢迎之至。两家以往的恩怨,既往不咎,只愿孟氏能与叔孙氏一起同心协力,共佑君侯。” 李然今日前来,唯一的目的便是这个。 “可若是老夫偏就不从呢?” 一边说着,孟孙羯却双眸微眯,瞳孔之中泛起一丝谁也无法察觉的忐忑。 闻声,李然只得摊手,甚为无奈的道: “若孟孙大夫执迷不悟,非这般一意孤行,那…” “那什么?” 孟孙羯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低沉。 李然一笑,淡淡道: “那在下便只好依照大夫刚才所言,认定孟氏与季氏乃是一家。在下既然作得季氏,那便也有办法…” “你放肆!” 听到这话,孟孙羯顿时拍案而起,脸上惊怒交加,两条浓眉狠狠挤压! 鲁国的一个客卿,居然当着他一个卿大夫的面说出这样“狂悖”的话,他岂能不怒? “老夫为政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容你这小儿在此造次?!” “李然!你以为老夫当真怕了你不成?!” 作为鲁国三恒之一,孟氏虽不如季氏树大根深,可身份和地位却也是摆在那里的,李然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的确有些过于“猖狂”了。 可谁知李然闻声却只是一笑,脸上满是不以为然之色。 “呵呵,在下失言,大夫还请息怒。但依在下愚见,大夫如今所惧者,并非是李然。” “大夫所惧的,实乃晋人也,不是么?” 李然当然知道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害怕的岂会是自己这个小小客卿?他们真正惧怕的,乃是他背后的那个,比他们更加庞大的晋国! 这也正是他为何从一开始就设计借晋国之手来对付季氏的原因。 此言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盯着李然,眼睛瞪得如铜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日李某既坐于此处,肯与大夫一同商议,便是念在孟氏乃是与季氏有所不同的。以为孟氏尚有一颗公家之心,愿辅君侯中兴鲁国。” “此乃李某肺腑之言,还请大夫仔细斟酌。可若大夫兀自以为李某是在此处大放厥词,胡夸海口,那咱们大可拭目以待,季氏今日之下场究竟会不会落于孟氏身上,且待日后一观,如何?” 话到这里,李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尤其是这后半段,意味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尽管他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之色,可是量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的“杀伐之意”。 这股成谋于胸,果决坚毅的“杀意”便似外面天地间的灿烂阳光,从千万里之遥穿透而来,无尽深空吞噬不了,层层黑云也无法遮挡,铺洒于这苍茫人世,坦荡无疑。 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威胁? 答案是,不算。 因为李然笃定了孟孙羯必然会答应今日之约。 为什么? 孟孙羯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 当孟孙羯回到家宅中,将今日之事告知孟氏族人之时,其族人也问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答应李然,为什么要惧怕区区一个客卿? 孟孙羯的回答是: “一个能说动韩起与羊舌肸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季氏之下场乃前车之鉴,而且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是的,孟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在此关键时刻,孟氏要么选择继续与季氏捆绑在一起,如孟孙羯自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么,便选择与季氏分割,撇清干系,与叔孙氏一道限制孟氏,制裁孟氏,让鲁国三恒实力达到平衡,形成三恒鼎立的局面。 可身为孟氏宗主,身为另一个巨大政治团体的主心骨,他孟孙羯当然愿意是跟季氏一荣俱荣,但可绝对不想与季氏一损俱损。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各怀鬼胎的“盟友”? 事到如今,季氏被重创已成事实。未来的鲁国,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公室的崛起也已是大势所趋。他孟氏这时候若是不选择站边,未来定然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 孟氏的一众族人闻声皆是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宗主的这个选择乃是当下他们唯一的选择,也不失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即便这样的选择,着实有些受辱。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任凭这世人如何的惊天动地,终究是抵挡不住。 而季氏独霸鲁国之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第46章 身处黑暗的光明 昭公元年,叔孙氏与孟氏联合打压季氏,季氏在鲁国实力已大不如前。鲁国的权柄,经过几十年的争斗,终于再度向国君倾斜。 这是权臣争斗的必然结果。 而李然从太子姬野之死开始的所有谋划,为的便是这个。 十二月,季孙宿结束了拘留晋国的生活,终于被放还。与阳虎一起回到了鲁国。 只不过经历过此一场风波之后的季孙宿,再也不复当初摄政国君之雄心壮志。回到曲阜的他便一直卧床不起,老态尽显,季氏宗主之位眼看便要传于季孙意如。 季孙宿怎么也想不到,或者说是谁都不曾想到,从李然来到了曲阜的那一刻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竟有着这般神奇的能量,硬生生的搅动了整个鲁国的格局。 重掌权柄的鲁侯,重新实施此前被废弃不用的初税亩制度,公室之资渐丰。 而逐渐殷实的公室,也并未就此枕乐其中,挥霍无度。而是反哺于民,兴水利,惠民生,因此,鲁侯在民间的声望一时间竟是超越了三桓,大有中兴之象。 李然从叔孙豹处得到最近朝政的反馈,看到曲阜城中欣欣向荣的民生,一时望着天际,喃喃道: “太子啊,李然总算是没有辜负了您的期望…” 面对而今大局已定的鲁国,他最终还是决定辞去了鲁国客卿一职,尽管鲁侯再三请求留用,甚至是早已拟好了诏册。 …… 楚宫。 鲁襄公倾公室之资修建的宫殿。 这座承载着鲁襄公遗愿的宫殿,而今已经成为鲁国新的朝堂,鲁侯的一应起居以及朝政商议都在此地进行。 而这,也正是事必躬亲的国君所必需的。 面对拒绝了自己所欲授予卿大夫身份的李然,鲁侯甚为不解,问道: “先生为何不愿留在鲁国辅佐寡人?莫不是寡人做错了什么?” 鲁侯还在自我反省,他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的施政有何失当,所以李然才会拒绝留在鲁国。 可谁知李然却是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任由阳光洒在脸上,一片惬意与享受。 “君侯可知,这世上最阴险可耻之人乃是何人?” 好一阵后,李然这才开口。上来就是一道大问题。 鲁侯闻声,思索片刻后言道: “自是那些擅权之辈!” 他所指的自然就是季孙宿,因为,这一家子已成为他永远不能忘记的痛。而李然却居然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 面对李然的反应,鲁侯显得十分诧异。 他以为只有像季孙宿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毕竟鲁国在季孙宿的手上,公室职权被季氏霸占殆尽,世人只知三桓而不知有君,擅取民力,以致民心溃散,国体不存。 如果这样的人都称不上“阴险可耻”,那还有谁称得上? “要说这世上最为阴险可耻之辈,便是像李然这样的长于谋略之人呐。” 李然看着他的眼睛,甚是认真的言道。 “先生......” 鲁侯闻声,脸色大变,正欲出言,却被李然摆手制止。 “君侯且听在下把话说完。” “所谓谋略,便是以非常之手段加害对手,去达到自己之意图。这样的人,玩弄规则,游戏人性。此绝非君子之道,是以不能以光明正大之姿立于朝堂之上,也不能接受万民供养,更不配留名于史册。” “然自入鲁以来,所谋者,虽有情非得已之由,却也难掩其阴谋歹毒之嫌,扮太子,说晋国,作局囚季孙宿,拉拢孟氏,皆是如此。” “君子,当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更兼心怀正义。君侯便应当成为这样的英主,未来鲁之大业必定可期。然若是立此朝堂之上,伴于君身,此乃授于君恩,但天下士人又当如何作想?百姓又如何作想?后世史书又会如何评说?‘李然有嬖于公’,此等措辞只怕是会不绝于耳。毕竟这史笔如铁,然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而毁君侯千秋英名?” 李然也看过许多的电视剧,也幻想过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充当一回谈笑间便能左右天下风云的人物。 可是当他真正的身处这样的时代,置身其中,沉浸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这种藏匿于阴暗之中的勾当只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 虽然史上不乏大名鼎鼎的谋士策论大家,不乏流传千古的王佐之才。可对于经历过了这一切的李然而言,亲自运筹了这一番谋略,又运作了这样的非常手段之后,终究让他感觉有那么些可耻。 毕竟,他可是一个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啊! 当命运的车轮碾压至前,他被迫选择了这种勾当,无奈于身不由己,也无奈于时代局限,他所能做的,只是力求自保,而不敢奢望更大的荣耀。 至少现在,他是抱有这样的想法。 鲁侯闻声,一时沉默。 他当然明白李然这话的意思,也明白李然对他的好意。他是一个君主,一国之君。其形象容不得半点污垢。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作派才是正招。 而李然身为一个阴谋家,终日食君之禄,立于庙堂,那公室之清誉何存?鲁国颜面何在? “哦,就是这个人跟鲁国的国君有一腿。” “哦,就是这个人不择手段帮君上重新掌控君权的?” 这样的话语,绝非是他想听到的。这样的君权,也迟早有翻车的一天。 晋文公当年如是,虽为晋国夺得霸主之位,然世人之评,却绝非只有赞誉之说。 历史如注,容不得人视而不见。 “先生好意,寡人明白了。” 鲁侯长叹一声,脸上满是萧索无奈之意。 人生在世,总会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刻,可是当他竭尽全力夺得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时,他仍是无法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东西。 “先生远见之明,是非之辩,举世难及。能得先生襄助,实乃寡人之幸。” “还请先生受寡人一拜!” 话音落下,鲁侯长揖而礼,面容恭敬,无比端正。 李然急忙将之扶住,喟然道: “君侯何须如此大礼,然受之有愧啊......” “不过然虽不能在常伴君侯身边,却如今也可以给君侯一些建议。” 将鲁侯扶起身后,话到此处,又见四下无人,两人便就着宫殿台阶并肩而坐。 就如当时在祭氏别院中的场景一样。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鲁侯急忙拱手,示意请教。 只听李然娓娓言道: “而今君侯初掌大权,所行之政又皆是为民,因此定会引得贵胄们的不满。虽有叔孙大夫相辅,然君上切莫小瞧了天下士子与这些贵胄的能耐。这些人一旦不满,结成朋党,那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是三桓也未必就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故此君侯还须分而治之。但凡不涉原则之事,可以有所松弛。遇事轻重缓急须得明辨。抓大放小,小事化了,切不可刚愎自用,咄咄逼人。而若是有人蓄意挑唆,为非作歹,则务必要做到雷霆手段,绝不可手软!” “且一旦君上如此因人而异的施政,这些权贵之间的联盟便会因为得利不公正待遇而自身产生分歧。其联盟亦可不攻自破,君侯再行施政便会轻松许多。” 鲁侯的国政利于庶民,自是对士族与贵族有所不利,他们反对的声音即便是隔着十万八千里,鲁侯想必也能听得到。 李然教他如此作为,为的便是既不让他失了士人与卿大夫之心,又能施展国政,赢得庶民之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先生所谋确实精妙!寡人受教了。” 谁知李然的话却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道: “勤政爱民这些话,然便无需多言了,想必君上而今已经明白要如何成为一个贤德明君。但然所担心的,仍然是三桓。” “三桓?先生的意思是.......” 鲁侯有些不解,毕竟现在三桓鼎立,公室之权终于是得以回归正统。 现在的鲁国较之以往,已然是有了极大的改变。虽说三桓仍旧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可确实已经无法在鲁国呼风唤雨了。 他不明白的是李然为何还要担心,难道是担心叔孙豹与孟孙羯? “三位上卿,名义上仅代表了卿大夫一级,但那都只是表象。君侯如今虽有了实权,但底下具体办事执行的人却依旧是要靠着他们的。而他们行事定是以氏族利益为先,国家利益次之。现如今还好,叔孙大夫与孟孙大夫都已名义上支持君侯,可万一有朝一日他们若是阳奉阴违起来,君侯又该当如何?” “故此鲁之朝堂需要新鲜血液,新的人才,然的建议是君侯可广开言路,制定举才之策,取才纳新,设立乡校,教化礼乐,为天下士子及有才之士提供晋升之路,也为朝堂增添不一样的气象,从而得以焕然一新。” 新的时代新的气象,鲁侯需要的不仅仅是权力,他还需要属于自己的班底,这样才能大展拳脚。 历朝历代,各国各侯,皆是如此。 李然不能也不愿在鲁国朝堂为官,但并不代表他不能为鲁国的学子及有才之士提供一条道路,未来的鲁国需要的是更多有志之士的共同努力,绝非他李然一个人。 听到此处,鲁侯一时心潮澎湃,对李然之建议更是感激不尽,当即再无多言,只对着李然再行大礼。 所谓君臣之谊,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第47章 真相大白 二人谈毕,李然便自台阶起身,又朝着鲁侯最后行了个稽首礼,便往宫外退去。 鲁侯看着渐行渐远的李然,原本不舍的心情在此刻转变成感激,而这种感激又激励着他对未来的鲁国充满了希望。 李然并非鲁国人,但却因为兄长的关系,因为“朋友”二字,而对鲁国可谓是鞠躬尽瘁,为自己能够重掌君权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然虽说自嘲是一个阴险可耻之人,可在鲁侯眼中,李然才是那个真正品节高尚之人,比之叔孙豹,比之羊舌肸,乃至是郑国的子产,皆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一个向往光明而置身黑暗的人,远比守身如玉,要难的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其白,守其黑”了吧。 得友如此,君复何求。 所以,鲁侯此时亦是暗下决心,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鲁国,只是为了报答李然的这一份赤诚,他也要肩负起中兴鲁国的这个重任! 坚毅果决的眼神在他的双眸之中晃动,下一瞬,转过头,乃是恢弘雄壮的楚宫。 ...... “季氏下一步的动作会是什么?” 面对而今越发明朗的朝局,季孙宿一直卧床不起,反倒成为了叔孙豹所担忧之处,季氏如此的安静,太诡异了,一点也不像以往的季氏。 李然却很是安然,只正色道: “不必担忧,如今有孟氏在朝堂上与我们遥相呼应,季氏短时间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季孙宿遭此一劫,想必也已不复雄心,唯独需要我们担心的,乃是他的这个孙子——季孙意如。” “此人颇有城府,善忍能断,年纪轻轻便有其祖父之象,不可不防。” “趁此人尚未在朝中立足,大夫还需想方设法尽量压住此人。” 李然不知为何,反而是有些隐隐担忧起季孙意如来。此人是李然自穿越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对手。按说此人,论资历,论能力,论城府都与他祖父相去甚远。 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什么事都真的敢干,而且往往是不计代价。这种性格,虽然碰到更狠的人,总是会一挫再挫。但一旦这样的人干成了一件事,那对于他的对手而言,便是毁灭性的。 更何况,季孙意如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这不由得是让李然有些担忧,而这种担忧,又是不无道理的。 毕竟这种事,在历史上可谓是不胜枚举。古今中外,多少王侯将相,都是输着输着就赢了,而赢的一方,却往往又会是最终走向了失败的那一个。 “嗯,老夫知道了。” 当然,叔孙豹此时并不能清晰的领会到这一点,因为毕竟没有足够的历史经验供给他参考。 他不可能了解刘邦和项羽,更不可能对拿破仑,英法百年战争这样的有任何的了解。 所以,他只简单的应了一句便算罢了。 “对了,你自己准备作何打算?君侯可有给你安排官职?依老夫愚见,你李子明呀,莫说大夫,便是给个卿位那也…” “大夫。” 叔孙豹话未说完,李然的声音便将其打断了。 “然不可在鲁国为官,这一点,大夫应该比君侯更明白。” “这…唉…老夫如何不知这一点,可你…哎,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劝你。不过子明啊,老夫今日也许下一言,日后无论子明你有何要求,但凡开口,豹必然无有不应!” 对于李然的大恩,叔孙豹自然是需要铭记于心的。 一年前的曲阜是何模样,而今的曲阜是何模样,叔孙豹不得不感叹于李然的智谋卓越,这样的人无法为自己所用,无法为鲁国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 但这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因为他知道李然这么决定,也是为了鲁侯,也是为了整个鲁国考虑。 “主公,方才属下收到家里来的信札一封。骤可能需要出城一趟。” 这时,孙骤进门拜道,说是要出趟城。原来,是他们乐安孙氏来了人,眼下正在城外等他。 李然点头道: “嗯,无事,一切小心。” 待得孙骤走后,叔孙豹见得此人方才又想起了孙武来,这才问道: “算算日子,那小子也应该快回来了。此人这次率领莒邾两国大军,直将季氏打得是溃不成军,也算得是大功一件。若不是得此人帮忙,此次要季氏这般大放血,怕也是不易呀。” 说着说着,叔孙豹捋着自己的短须,脸上满是十分欣赏孙武的表情。 鲁国的将军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孙武的,如此的战将,世所罕见! “孙武之能,绝不在然之下,此番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日后若是有机会,他的才能定将会引得天下瞩目。待他回来后,大夫定要好生招待一番啊。” 李然的想法是,如果孙武愿意的话,那便让他留在鲁侯身边,一来可以帮助他实现抱负,二来也能保证鲁国未来之事可一路顺遂,为鲁国中兴而出一份力。 “是是是,孙武今次可谓立下大功,他若愿意入仕,老夫定可保他将官之位!” 暗地里,他与李然都知道孙武乃是帮助他们的。可是明面上,此番孙武率军攻打季氏,那实质上也就是在攻打鲁国。 关于这一件事,虽说眼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倘若真有人拿出来说事,却也是一桩麻烦事。 所以孙武要想在鲁国为官,叔孙豹自是要为他作保才行。 好在春秋时期,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对于人才而言,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恰恰相反,还很是一种优势。比如所谓的“楚才晋用”之典故,说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孙武自己的意愿了。 ....... “主公,那人已经出城。” 季氏家宅,季孙意如的书房之中。 一名武士拜单膝跪在季孙意如面前,季孙宿坐在案几前,此时脸上满是肃冷之色。 “务必一击即中,万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季孙意如立在一旁,杀意腾腾的说道。 “诺!” 武士应声当即退去。 “孙儿可调查清楚了?那人当真就是此番率领莒,邾两国掠我季氏城池之人?” 这段时间,季氏宗族内务,季孙宿都已交给了季孙意如,听闻他要刺杀李然身边的护卫,当即询问道。 季孙意如当即点头言道: “孙儿已经调查过了,莒邾两边都是同样的消息,率领两军攻我们城邑的正是这个乐安孙氏的歹人。这个孙骤之前乃是叔孙豹的门客,后来被选作李然的护卫,此次李然前往晋国时便一直没了消息,若不是此人,还能有谁?” “李然整日躲在叔孙豹的家宅之中,我们无从下手、但这个孙骤,今日必须得死!” “十多座城邑,就这样拱手送了人,此仇不共戴天。不杀此人,孙儿难咽这一口气啊!” 杀不了李然,便逮着他身边的护卫下手,季孙意如对李然的恨意已经无需多言。 “嗯,也罢。但切记谨慎,不可再给叔孙氏留下任何把柄。而今我季氏已是孤掌难鸣,万万不可再生事端。” 季孙宿话音落下,便显得已是有些支不起身了。起身意欲离去,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还是季孙意如扶着他,这才得以颤颤巍巍的直了身子。 一脸老态的季孙宿看着房间外逐渐飘洒的秋雨,忍不住叹道: “时不我待,老啦…老啦…” 看着季孙宿佝偻的身影,季孙意如脸上的阴沉之色更甚。 待得他走后,季孙意如这才唤来手下门客。 “绛内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主公,属下已经托范氏族人查明了真相,此番老宗主受困于晋,除了韩起与羊舌肸外,尚还有郑国子产与祭氏的参与。” “那祭氏之女祭乐与李然交好,自不必说。据说李然在晋国时,业已与子产见过了面,想必也是一早就私下串通好了的。” 那人言罢,当即退至一旁。 关于晋国内的消息,季孙意如其实一直在派人打听,可因为平丘之会上季孙宿作为季氏宗主,冒犯了晋侯以致于声望骤减,因此晋国六卿对季氏皆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季氏之人要在晋国打探消息,也自然是多了几分不便。 所幸这范氏一族与他们关系一直都还算得不错。得益于范氏的暗中调查,季孙意如这才是完全理清了祖父被扣晋国的真相。 “另外…” “还有什么?” 季孙意如黑着脸问道。 对于郑国也会介入此事,他已是万万没有想到。而此时又闻得了一声“另外”,当即更是心中一惊。 可谁知那名门客言道: “有件事,属下一直觉得很是奇怪。” “哦?何事?” “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叔孙氏真要制衡我季氏,那首要的,便是必须借用君权的。但要说这新君,乃是老宗主与孟氏一手扶立的。新君必然不会不利于我们季氏。而叔孙氏于此事上,退无可退,这便也就罢了。孟孙羯乃是老练之人,又有拥立新君之实,大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他近日的反水之举,实属令人诧异。” 那门客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已是布满了疑惑之色。 而季孙意如听到此处,脑海之中忽的是闪过一道极为可怖的念头来,脸上顿时不由得露出惊骇之色。 “难道说......” “主公?” 门客甚是奇怪的看着他。季孙意如一拍自己脑门。随后竟是瞬间将案板上的竹简悉数打翻在地,一脸暴怒咬牙切齿道: “我们…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 “公子稠其实是叔孙豹扶立的!” 话音落下,季孙意如紧握的双拳“嘣嘣”作响。 他方才于脑海中,将最近鲁国朝堂的事件进行了一个串联,突的发现鲁侯最近的为政举措,看上去乃是于鲁国有益,但实际上都是处处针对的季氏! 而且,当初在晋国时,鲁侯为何如此心甘情愿的被遣返?甚至都不带挣扎一下?这不正是因为他与李然早有串联? 定是这个原因,所以在得知了李然所设的这一惊天陷阱后,才会立马返回了鲁国,好让祖父一人独自面对平丘之会! 再联系上近日孟孙羯的反常举措,此刻的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当初叔孙豹言之凿凿的反对祖父立公子稠为太子,其实就是欲擒故纵!他越是反对,祖父便会越是坚决,这才上了叔孙豹的当! 换句话说,季氏而今在鲁国俨然已是独木一根! “李然!…李然!” 季孙意如毕竟也不是个蠢人,在被蒙了那么久后,在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后,终于是看清了公子稠的真面目来。 而他的脸上,其怨恨之色,早已满溢。 第48章 孙骤之死 另一方面,孙武经历了这一场的大战后,终于也是回到了曲阜。一入城中,便先到了叔孙豹家宅门前,由仆人通报引进后,李然与叔孙豹见得孙武归来,均是大喜过望。 “哟,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叔孙豹一听,立马懵了: “曹操?曹操是谁?” 李然知道自己失口胡言了,便立即补充道: “哦,无他无他,只传言此人速度极快,因此常拿来打趣行为迅速之人的。” “怎么样,长卿?这一趟莒邾之行,可还满意?” 对于孙武,李然用心良多。此番让他去率领莒邾两国,小试牛刀,其实也是让孙武进行自我提升。孙武如今大胜得还,自然是自信心爆棚了。 闻声孙武当即朝着李然拜谢道: “多谢先生提携!” “此番若不是先生给予武这个机会,只怕武之所学,至今仍是毫无用武之地的。” 一旁的叔孙豹见状当即上前将之扶起,笑着道: “你小子就知道感谢子明么?你可知,若不是老夫给莒邾两国去了书信,你一区区门客,只是手持了老夫一件信物,又岂能如愿取得此等兵家大权啊?” 孙武听罢,诧然道: “是了,当然还有大夫的知遇之恩。武不甚惶恐,拜谢叔孙大夫!” 说着,孙武又要拜礼,谁知叔孙豹将之托住,不让其拜下。 “不必,如今都是自家人,眼下亦无他人在场,不必这般大礼。” “对了,此番归来,有何打算?” 刚才李然与他已经谈及了关于孙武日后的安排,此时正好可以听听孙武自己的想法。 李然站在一旁,只笑而不语的看着。 孙武看了看两人,见得李然脸上的笑意,心下便是有了主意,当即道: “武承蒙先生教诲,不甚感激,日后当鞍前马后,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看起来,他是拿定主意要跟随李然一起周游列国了。 叔孙豹闻声一怔,急忙转头看向李然:这跟咱们商量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李然也没想到孙武会选择跟随自己,正欲出言。不料正在此时,一仆人竟是鲜血淋漓的径直跑了过来,且面色惶恐不已的朝着叔孙豹大喊道: “主公!孙骤他…孙骤他在城外遇伏了!” “什么?!” 听到这消息,李然与叔孙豹皆是一惊。 一旁孙武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要急忙询问。 “走!” 李然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当即领着孙武朝城外奔去。 叔孙豹则是加派了不少武士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到城外一片山林,搜索良久,终于是找到了一处狠斗的地方来。 再往林间探去,只见得一路上,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了一路,大家越发觉得情况不好。 谅孙骤武艺再是高强,也架不住如此多的杀手同时来攻啊。 终于,在一处小溪旁,这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孙骤来。 只见此时孙骤身上已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一看便是被人伏击重伤所致,能杀尽贼人,强战至此,已实属不易。而眼下,他却也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来。 他此刻也已是有些意识模糊,浑身开始抽搐,嘴角鲜血不停流淌,眼看是已经救不活了。 “怎会如此?!” 孙武见得二叔如此,心神俱震,脸上一片怒色堆叠。 孙骤闻声艰难睁开双眼,看清楚了眼前来人,当即含含糊糊的开口道: “小武…日后…二叔不在…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听多听…多听先生之言…好好代二叔保护先生…” “主公…我….” 话到这里,孙骤实在难以为继,身上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声音,眼角眼泪混着脸上鲜血,滴落在地。 “你先别说话了,咱们回城,我给你找最好的金疮医来,定能将给你医好!” 李然强忍着心中悲愤,痛苦言道。 可孙骤只是微微摇头,惨白脸上艰难挤出一丝苦笑道: “主公…主公不必费心了…孙骤之死…死得其所…还望主公日后能够善待我家阿武…为我孙氏…孙氏….” 渐渐的,孙骤的声音不闻。 “二叔!” 孙武大喊一声,却不见孙骤回应,当即伸手去探孙骤鼻息。 “来人!” “将孙骤带回城去!” 孙骤死了。 不待孙武探清楚孙骤的鼻息,李然便知道了结果。 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就算他身体再好,也架不住失血如此严重。 此时此刻,李然脸上的怒意渐渐氤氲,已大有风卷残云之象。 他知道,这肯定是季氏下的手,以乐安孙氏的族人之名骗得孙骤出城,伺机伏击将其杀害。 这是季氏的报复!对他李然的报复! “先生…谁干的?可是季氏?!” 孙武站起身来,双眼之中早已是怒火冲天。但闻此言后,还没等到李然继续说下去,便已转身要走。 “慢着!” “你想干什么?去找季氏报仇?你疯了吗?” 李然大声呵斥道。 孙武闻声,当即停住了脚步,可是他脸上的恨意却无法停住,此刻已是满眼堆积。 见得孙武恨怒交加的脸色,李然当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沉声道: “此刻季孙意如正愁没机会对你我下手,此番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正中他下怀?” “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去报仇,也不是由你去报!” “回来!” 说到底,孙武终究不过是一个白首,又凭什么去找季氏报仇雪恨? 就算知道是季氏杀害的孙骤,但孙武也绝不可这般的莽撞。若果真是放任他去找了季氏麻烦,非但报不了仇,而且还极有可能把自己性命给搭进去。 李然知道此间利害,因此又如何能够见得此事发生? 听到这话,孙武转过头再度看向地上已经咽气的孙骤,七尺男儿,身躯微的一晃,竟掉下泪来。 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人。 相反,一将成名万骨枯,他如今见到的死人不说上万,也起码有个上千。 他原本以为他自己已是一个心肠十分坚硬之人,果决杀伐,绝不轻弹泪珠。 可当他看到亲人被戮,心中的那份亲情羁绊随之牵动,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山林内响起野鸟惊叫之声,山风吹动着林叶飞舞,绚烂的天空之中无端浮现一抹血色,残阳如火,烧得漫天通红。 …… 马车先行护送了孙骤的尸体返回城中,而李然与孙武则在叔孙豹门客的掩护下徐步跟随其后,而后又沿着下柳河返回。 经此一事,李然更加确定季氏对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曲阜城,只怕是已经呆不下去了。 但在离开之前,孙骤被杀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 他正想着要如何安排反击,却不料前面的孙武忽的停住了脚步,李然抬头一看,居然又是自己被刺杀的那条巷子。 而此刻,巷子里已经满是黑衣武士,青铜剑剑锋冷冽,在最后一点残阳余晖下如血刺眼。 这已然算不上刺杀,这是明刀明枪的狙杀! 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本就在怒气头上的孙武当先冲出与其短兵相接斗狠起来。 这群人杀了他二叔,此时又来伏击李然,他内心的怒火早已被彻底点燃。 孙武此番出手,狠辣异常,率领着叔孙豹的门客当即为李然淌出一条血路。 李然站在原地,脸上满是肃冷之色,目光在逐渐阴沉下来的夜空之中显得格外的璀璨,他虽不会武艺,可他身上却无端浮现一股凛冽杀意,好似这漫天的秋风,肃杀无比! “叮!叮!叮!” 青铜剑锋相交的声音让李然的目光随之转动。 只见孙武持剑而入,剑锋横掠三尺,黑衣武士的鲜血顿时飘洒,惨叫声与呼喝声不绝于耳。 然而孙武却充耳不闻,好似一头愤怒已极的猛虎冲入了羊群之中,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剑招在他的手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有的只是在他剑下不断倒下的尸体。 不过叔孙豹的门客就没这么强劲的战斗力了,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若不是孙武能以一当十,只怕也是难以招架得住。 待得孙武剑指最后一个黑衣武士时,一直未曾开腔的李然终是喊了一声: “且慢”。 孙武的剑锋骤然停住,距那武士的脑袋距离不过数寸。 李然穿过一众武士的尸首,踏着血水,来到那黑衣武士身前。 “回去告诉季孙意如,这笔帐我李然定会铭记于心!” “让他把脖子洗干净,只等我来取他的头颅便是!” “滚吧。” 李然拂手,地上的黑衣武士顿时连滚带爬的跑了。 孙武仍是一句话也没有,待得一众门客收拾好战场,一行人才又上路,返回了叔孙豹家宅。 叔孙豹听得今日之事,惊怒交加,但同时又感叹李然的镇定自若,没有让季氏有机可趁。 要知道李然若是没有拦下孙武,只怕此刻季氏已经率领大军出现在曲阜城外了。 “曲阜凶险,依老夫之见,子明莫不先去郑国暂避风头?” 面对季氏层出不穷的暗杀,叔孙豹确是也没把握一定能够保证李然的安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氏虽遭重创,可树大根深的他们,仍旧有着巨大的暗处资源可以用来对付李然,而这是叔孙豹无法企及的。 而这一处暗处的力量,饶是叔孙豹从政多年,却依旧不能通晓其中的门道。 要想让李然安全,只能让他暂时先离开曲阜躲避一阵子。而且,如今叔孙豹也已有了能够于朝堂之上与季氏周旋的底气。李然的暂时离去,也并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实质影响。 孙武闻声回头,不禁大怒道: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季氏这般无法无天?!” 谁知,叔孙豹亦是叹道: “以老夫之见,此乃两全之法。难不成当真要我鲁国内斗,血流成河?若当真如此,届时强邻环伺,又岂会作壁上观?” 他这话的意思是,一旦他与孟孙羯当真与季氏展开大规模的内斗,晋国,楚国,齐国必然会介入,到时候可就真不是他鲁国一家之事了。 “李然明白大夫的意思。吾意已决,明日便启程,前往郑国暂避。” 第49章 辞行 李然知道,若是继续留在曲阜,等待他的只会是季氏无休无止的暗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强杀,就如同今日傍晚这般的模样。 孙武不想就此离去,他还想找季氏报仇。 “二叔之仇,不共戴天,我岂能就此离去?!” 孙骤乃是他的二叔,此等深仇大恨,他孙武如何能够忍得? 然而叔孙豹却道: “此事自有老夫与子明筹谋,你便不要插手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训斥孙武不要节外生枝,但实际上却也是一种出于保全孙武的态度。 毕竟比起李然,孙武在曲阜更加的势单力薄,他要找季氏报仇,可谓难如登天。反过来,他一届草民,季氏要对付他起来,简直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让他置身事外,至少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在这个年代,活着比什么都强。 像李然这样,先前是为了活下去,所以来到了曲阜。而今也是同样的理由,他又不得不离开曲阜。 这都因为李然他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后时代的现实主义者,能够更为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然而,孙武却不能,他与李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听闻叔孙豹要他置身事外,当即表达不满道: “不!我二叔绝不能白死!我一定要季氏血债血偿!” “你若明日便要死了,那还如何让季氏付出代价?” “老夫与子明筹谋如此之久,方才令季氏陷入今日之困局。一旦是又有了风吹草动,以致于我鲁国局又将落入季氏独掌大权之境地。你是要老夫与子明的一番苦心都付之东流吗?” 叔孙豹所言也确是非虚,正如之前所言,倘若季氏与叔孙氏火拼,那么其结果便是列强伺机而动,甚至可趁机渗入鲁国。 届时非但季氏也有卷土重来之可能,更有可能会使得鲁国再度丧失自主权。 毕竟,这种事情在鲁国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想当年,鲁国立嗣乱局,庆父,季友,叔牙等人各执一词,互为火拼。公子般、鲁闵公、叔牙一个一个接连惨死,一派乱象。 齐桓公为了能够操纵鲁国,暗中扶持像庆父这样的祸根,为祸鲁国。甚至是不惜让自己的妹妹哀姜主动接近庆父。 所以世人有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其实,与其甩锅给庆父一人。还不如说正事因为鲁国各势力的内部矛盾太过激化,过于白热化,这才给了别国以可趁之机。 所以,季氏虽然这般的蛮横,但叔孙豹却不能陪他这么玩。要不然“庆父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因此,叔孙豹当然不能让孙武莽撞行事,说话时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虽藏于眼中,可却已流露于语气当中。 他与李然一样,对孙武都可谓寄予厚望,倘若孙武不能从这件事当中正视自己的处境,认清眼下的局势,那他们的这种厚望,便只会成为失望。 只不过李然与他不同的是,李然对孙武的这种境遇,以及这种报仇心切的心情,是极为理解的。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年代,人人争相逐利,亲友,家人,故交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孙武能够对孙骤之死还能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复仇意愿,便足以说明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这种亲情的眷恋,与那些权斗相争者是大不相同的。 人性,在这个百花齐放却又战乱丛生的年代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武至少人性本善,这是李然可以肯定的。 于是他看着孙武道: “与跟我一起前往郑国吧,此间之事,往后我自会与大夫谋划。” “长卿放心…” 孙武正要出言反驳,却不料李然摆手制止,继续道: “此番季氏出手,并非针对于你乐安孙氏,而是冲着我李然来的。此仇不报,我李然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但眼下绝非报仇之时,男儿七尺,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屈能伸,方成大器!” 孙武还是稍显年轻,他虽在军事上天赋异禀,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也能如指挥战争一般沉着冷静。 听罢李然所言,孙武纵使心有不甘,但也决知如今仅凭他一人之力确是难替自己二叔报仇的,当即也只得是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旁。 叔孙豹见状,知道孙武已经暂时无恙了,又当即转头看着李然言道: “明日便要离去,是否仓促了些?依老夫之见,莫不如于曲阜城内宣扬一番,届时愿意追随你李然前去郑国游历之人必然绝不在少数,有这些人在你身边,想那季氏也不敢太过放肆。” 要说李然而今的名声,那在曲阜城中可谓已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便是下柳河集会上的那一席话,也足以为其圈粉无数。 他若是告知大众他即将离开曲阜前往郑国,不知会有多少学子愿意追随其麾下,有了这些学子的追随,季氏即便要对李然下手,那也必然得要思虑再三。 “不必了,牵连无辜之人,非然之所愿,此事便如此定下吧。” “眼下,然还要再进宫一趟,此事还要劳烦大夫。” 离开前,他自是要去向鲁侯辞行的。 叔孙豹了然,当即安排了下去。 …… 夜,如水。 楚宫内外一片寂静,深秋之下的夜空显得十分凄凉,仅剩点点星光闪烁,月亮更是不知隐居何处,一点银光未显。 鲁侯突闻李然深夜前来,心神不由微微一怔,急忙光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 “先生…” “君侯,然明日便要离开都城,特来辞行。” 李然拜礼后,直言自己前来之目的。 “先生?…终究还是要走了么?” 鲁侯听得这话,一时有些恍惚,不舍之情在脸上不断徘徊。 从一个装疯卖傻的公子,到一个掌握君权的君主,他的这一切,可谓都是李然给的。 若是没有李然,而今的他不知在何处忍受心中苦痛继续伪装疯癫。 若不是李然,这楚宫内外,又岂是他能随便出入,发号施令,商议国政的场所? 若不是李然,他的人生便如同今夜之星空一般,暗淡无光。 与其说李然是他的客卿,莫不如说李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可如今恩师即将远行,将来能否再见也是未知,别离之际,总是多了几分烦忧。 “然受君侯恩遇,不敢忘德,长思急行,想来今番总算是没有辜负厚望。” “而今君侯已然执掌朝政,鲁之中兴,指日可待!” 说罢,李然拜礼一番,恭敬肃穆。 鲁侯也并未着急扶他,而是当他拜礼之后这才道: “先生要去何处?” “前往郑国。” “郑国?” 看上去,鲁侯似对这个回答有些不解。 不过他转瞬便又明白了过来: “对了,祭乐身在郑国,她既有意于先生,确实是个好去处。且祭氏财大势大,先生若是前往,以先生之才,必可得祭氏重用,为政为商,皆有先生一片天。那寡人便在此先行预祝先生了。” 鲁侯这话原本应该会令李然面红发涨,但就从语气而言,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竟是令他没了半分热感。 对此,李然心中可谓了然。 眼下郑国在子产的执政下,也在经历改革。倘若郑国得了李然辅佐,必然是如鱼得水。且郑国比邻晋楚,李然之才必然会引起这两个超级大国的重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李然究竟是敌是友,可真是一个未知数了。 所以他故意提及了“为政为商”四字,故意将后两个字提高了声调,便是在提醒李然,从商即可,为政最好不要。 李然听得这话,当即躬身道: “君侯之言,然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也未知何日才能相见,然有一言…” “哦?先生请讲。” 鲁侯微微抬手,而后光着脚走回了自己的君侯座上。 从他刚才迎接李然的地方到他走回君侯位的地方,这段距离不过三丈。 可就是这三丈的背影,在李然的眼中,阿稠已然是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主了。 挺拔而又孤独。 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可至少现在看来,他的君姿,已经显露无疑。 而那铺面而来的君威,以及说话间流露出的点点生疏,都让李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是的,正是这种压迫感。 因为,他十分的清楚明白,正是他,亲手将当初的公子稠给推上了这个位置。也是他一手造就了今天这个局面。 当初的公子稠转变成为今天的鲁侯,他李然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只是他尚不知晓他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未知之事,令他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季氏之疾,已如疥癣,不足为虑。君侯若想治国安泰,更应上行而下效,为万民之表率。另外,更应选贤举能,最忌亲疏有别,君侯若能做得一视同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则必得众人仰赖信服。” 这是李然给他的最后的建议。 他知道鲁侯对季氏的恨意,也知道鲁侯最近的一系列政令都是在针对季氏。 眼下尚可,可时间一长,损害的终究是鲁国自身的实力。 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光靠仇恨是决计行不通的。还需得学会容人善断,推己及人,无论是对叔孙氏,孟氏还是季氏。他身为一个君主,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如此才能彰显君主气度。 “寡人谨记。” “还有吗?” 鲁侯坐在上位,眉眼如刀,一字一句,甚为铿锵。 李然见状,躬身拱手: “无有别的了,草民就此告退。” 他知道,他的鲁侯恩师的身份已经到此为止,离开这里,他便再也不是鲁侯的恩师,而是一介纯粹的白首,与鲁国,再无半点关系。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鲁侯于他,将会是一个完全陌路之人。 第50章 被追了一路 启程,西去。 李然的家当并不多,甚至都说不出来到底有些什么家当。除了几本从洛邑带出来的书简以外,这一年他在曲阜所攒下来的些许家当,已悉数都兑成细软,充当了盘缠。另外的,就是平日里叔孙豹和鲁侯赏赐他的一些物件罢了。 而这些身外之物,李然一向看得很淡。最多就是能留个念想,所以他的马车上除了书简外,便只有他包裹里几件换洗的衣裳,再加上孙武的护卫,轻车简从,不外如是。 于是,又一场追杀开始了。 这场追杀从李然离开曲阜城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前来追杀的黑衣武士成群结队至少百来人,伏在一片树林之中,专候着前来的李然。 这不是李然遇到的第一次被追杀,他的记忆里,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伴随着追杀。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准备得比较周全,而且此处离曲阜还不算太远,所以这帮黑衣人刚刚出现,就被叔孙豹所安排的暗卫给收拾干净了。 鲜血洒满一地,枯枝腐叶混合着鲜血的气息一时只令人感到窒息。 “也不知先生为何拒绝叔孙大夫的好意?若是有他们护卫出门,便是出了鲁国,也会相对安全一些。” 在鲁国境界,季氏或许还不敢放开手脚的对李然展开追杀,毕竟有些事一旦拿到台面上来说终究不够光彩。 而一旦离开鲁国境内,不在鲁国的管辖范围内,季氏便可以放开手脚的对李然进行追杀。李然拒绝了叔孙豹安排的门客护卫,看上去,似乎是在自寻死路。 谁知李然却是言道: “鲁国之乱,起于三桓,也该当止于三桓。若我接受了叔孙大夫的好意,便只会加剧叔孙氏与季氏的争斗。届时季孙意如因叔孙大夫维护于我,两方势必是不死不休。三桓争斗,一旦达到这种地步,便是鲁侯掌权也无济于事。” “鲁国中兴,终究还是绕不开三桓。” 鲁侯初掌君权,一切都还需稳定,特别是三桓之中,眼下,面对季氏的蓄意报复,任何小规模的摩擦都可能引起大范围的不安,这是季氏目前最喜闻乐见的,却是李然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毕竟已经离开曲阜,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所以他自然要以最稳妥的方式来确保鲁侯能够继续保持眼前的这种平衡。 “先生始终为他人着想,却独独不为自己安危考虑,还当真是令人深感钦佩呐。” “先生您这马不过数匹,车不过一乘,再加了两名随从,孤身远行,若是中途遭遇了什么不测,谁人又会为先生着想?” 孙武看着与他坐在一起的鸮翼,很是不解的与坐于车舆内的李然问道。 “嗐,我们少主啊,自洛邑出来后,便一直是这般的秉性了。这改啊,估计是这辈子都改不了咯。” 鸮翼说得很是云淡风轻,似乎他早已习惯了。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说完竟是只顾自己闭目养神起来了。而孙武一边听着,一边又陷入沉思。 这毕竟是一个“人人皆为利己”的时代,所有人都在争相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费尽心机,为何单单李然不是如此? 他们不明白,那是因为他们未曾有过李然的经历,或者说是没有后世李然的记忆。 若是他拥有李然的记忆,他就会明白李然的这种思想,或者说李然的这种视角,可称之为上帝视角。 而李然恰好就拥有这样一个视角,拥有数千年文化知识累积当他,太知道这样的时代最需要什么样的人,太懂得他的生死对这样的时代能够起到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与其惜命,莫不如坦荡一点,毕竟人固有一死,能够名留青史,也算物有所值。 但即便是李然自己,也不曾发现,这其实与他第一次逃亡之时的思想相比,已经是悄然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当初他从洛邑逃出的时候,他只想着如何保命,如何继续活下去。 可是经历过鲁国之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这种思想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乃是另一种大无畏的境界,一种驱使着他不断去挖掘历史秘辛与推动历史车轮的精神。 他要活着,同时也要活得意义非凡。 …… 出鲁,进卫。 这一段路程,李然只用了半个月,可是正当他离开了鲁国边境后,季氏的追杀顿是更为汹涌了起来。 首先便是在一处荒野之中,李然刚刚从鲁卫边境的馆驿离开、正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际,季氏的黑衣武士便再度现身,一百多人同时出现,喊杀声顿时不绝于耳。 “驾!” 孙武见状,不由狠狠的一刺马臀,马车顿时极速飞奔,一场“追车大戏”就此上演。 在快速移动之中要猎杀目标,对于这帮没有弓箭的武士而言显得十分困难。 所以面对狂奔不止的马车,黑衣武士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居然只能是一路紧咬不放,并伺机挥舞长剑劈砍马车。 这就给了孙武机会。 孙武毕竟是武行出身,驾马的本事显然比他们要好。只见孙武一边驾马,一边沉着应战。一番追逐驱杀过后,竟是反而有一半黑衣武士摔落下去。 剩下的另一半眼看就要追上李然的马车,却不料李然从马车里捧出一堆白色粉末,朝着这帮黑衣武士就洒了过去。 但见马车上忽的洒下一大片白色粉末,一路追踪的黑衣武士被白色粉末蒙了眼睛,顿时不由亦是摔落下来,惨叫连连。 但李然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阻止马车一边的追击,另外一边的黑衣武士见状急忙纵身跃上马车,挥剑朝李然的手臂砍去。 鸮翼接管了马车,而孙武正在马车旁边砍杀其他黑衣武士,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急忙扔出手中青铜剑朝那人刺去,可那人眼疾手快,竟翻身躲过,身体在车盖上一个滚动,眼看其手中青铜剑直朝着李然的脑袋劈砍而去。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咻!” 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好巧不巧”的刚刚没入那黑衣武士的心脏,武士从车顶滚落,霎时没了气息。 其他黑衣武士见状,顿时接踵而至,要往那车顶上跳去。 于是,又是一道凌厉的箭矢破空,将那三人的步伐给径直打乱。 黑衣武士往树林深处望去,这才看清此地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李然,知道此番追杀定是不成了,便只再追出了两里后终于是放弃了。 孙武见歹人退去,便勒住了缰绳。而李然此时从马车内探出脑袋,只见荒野上的灌木丛中一片死静,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可刚才的那三支箭矢显然意见,必是人为的,只不过,好似那人眼下并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存在。 “看来我们这三条命还挺值钱哩。” 孙武天性乐观,见得有人相助,当即与李然还有鸮翼开起了玩笑。 李然也是笑道: “想让咱们死的人觉得咱们这条命值钱,不想让咱们死的人,也觉得咱们这条命值钱,既然如此,咱们可得好好的留着这条命,说不定日后还能换点酒钱。” “酒钱?” 这年头喝酒可谓是一件稀罕事,别说孙武,便是李然在曲阜待了一年之久也才堪堪喝过两回罢了。 一次是季孙意如请的,而另一次则是在鲁侯即位之后的宫宴之上。 只不过这年头的酒被称之为醴,而醴的生产想要大量的粮食,在这个兵荒马乱,连年征战的年代,百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又能哪里来的粮食酿造醴呢?于是饮醴便只有少数贵族才有的待遇。 孙武在莒邾攻打季氏城邑之时,为犒赏三军,因此在军营之中饮过一次,自此再没有第二次,故此对饮醴之事稍显陌生,可还是充满了期待。 “酒便是醴,日后到了郑国,我们便痛饮一场,也不枉这一番死里逃生不是?” 李然说着笑着,似乎根本没把刚才的那场追杀放在心上。 见得如此乐观豪迈的李然,孙武也受其感染,当即豪气干云的道: “还请先生放心便是,为了这醴,武也一定将先生安全护卫到郑国!” 言罢,两人皆是仰头大笑。 事实证明,李然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有觉悟的,他的“绝地求生”之路从进入卫国之时才刚刚开始,死里逃生四个字,他用得十分恰当。 仅仅是过了两日,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袭杀,又是在一片荒郊野外。这群黑衣武士好似不知疲倦也似,始终是阴魂不散。 前两日死的数十人,短短两日便竟是补齐了。这一切也都令李然百思不得其解,季氏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策动这么多的武士?而且这还是在卫国啊!这显然与他印象中的季氏实力不相匹配。 就算季氏能在鲁国只手遮天,可在卫国为何还能安排出这么多人手?这一切都显得很是蹊跷,但又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而这场袭杀更为猛烈,李然差点便死在了其中一个武士的剑锋之下。可正如李然自己说的那样,不希望他死的人也认定了他的脑袋十分值钱似的。 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又总会有一大群身着普通武士服饰的人出现在现场,追着黑衣武士便是一顿胖揍,李然始终可以“死里逃生”般的捡回了一条命。 而当他想要去询问救他的这些武士的主人究竟是谁时,而这些人在救下李然后便是匆匆离开了,根本不理会于他。 饶是李然也不由见状一愣,心道:这年头居然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 疑惑归疑惑,反正命是保住了。这对李然而言,终归也是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