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死城 观音阁的月台上,浑身是血的少年回眺了眼大雨中的死城,心脏无法抑制地狂跳着。 身前的寺楼足有两层高。 屋面陡峭,斗拱如碎骨拼成,阴森扎眼,匾额上一个字也没有。 他推动阁门,幸好,门没上栓。 靠在门上,耳畔的暴雨声低了些,他张大了嘴巴,不停吸着冷气,身躯被数不尽的锐痛攫住,颤个不停。 他叫林守溪,十五岁,是魔门的传人。 今日是魔门覆灭之日。 这些年,魔门本就仅剩一气,道门在积蓄足够力量后,终于掀起了最后的围杀。 师兄师姐们皆已被擒,他是唯一逃出来的。 从黑崖到这座死城禁地,本就负伤的他已被追杀了一整天。 追杀他的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少女,也是全天下唯一有能力杀掉他的人。 她是道门传人,名为慕师靖。 “慕师靖……” 他将这个名字缓慢地念了一遍。 据长辈们说,他与慕师靖都是十五年前出生在这座死城的婴儿,是那场灾难之后,城中唯二的幸存者。 似有神佛赐福,大难不死后的他们,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天赋与根骨。 江湖上有个‘云巅榜’,负责给天下高手排名次,自十岁起,他与慕师靖便牢牢占据了前二。 那个榜他每年都会瞥一眼,有时他在慕师靖上面,有时则是慕师靖在他上面,至于后面的人……他只隐约记得第三名是一个姓季的,再后面的则连姓都没印象了。 可惜,这对不世之才不是什么神仙眷侣,自他们分别为魔道两宗所得起,你死我活的决战就是命中注定之事了。 林守溪闭着眼,黏腻的掌心紧握着剑,剑尖垂地。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灵感型的杀手,如果凑巧能刺出个惊天一剑,那慕师靖纵是万法傍身也有可能被一剑杀死。 风夹杂着雨灌入直棂窗,啸个不停。 某一刻,他猛然睁眼。 她来了! …… 慕师靖立于鸱尾之上,道裙丝绦迎风飘舞。 剑刃似她幽静眼眸,陪她眺望满城风雨。 这座死城是她的出生地,可若不是师门之命,她是不愿回来的。 这是天下皆知的禁地,沉淀着驱之不尽的腐败灵气,寻常人迈入会被立刻腐蚀,哪怕今日她套上了雪白的御邪冰丝薄袜,触及地面时依旧有淡淡的不适。 这座城在修道者中赫赫有名,但今日真正到来,她才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加诡异。 死城的城门本已被朝廷封闭了十五年,由几道大栓与铁链牢牢锁着,任何人不得入内。可今天,林守溪逃到这里时,门却诡异地开着一条缝,铁索木栓皆断裂坠地。 入城之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可她一迈入城中,瞬间天昏地暗暴雨倾盆。 城里城外赫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沿街追杀林守溪,撞破了不少旧宅子的门,铺满蛛丝灰尘的屋中,又是另一幅诡异场景。 在俗世,许多人家都会摆些尊者雕塑,消灾祈福,这座死城中的居民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所供奉的雕像非神非佛……那些雕像扭曲而诡异,它们大都有着八爪鱼一般的头颅,鳞虫般的身体,哪怕是雕刻用的石料,也带着蛰皮的质感。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妖孽么? 慕师靖自幼清修,礼敬神明,道心本该宁静无瑕,可自入城以来,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心底窃窃私语,像是要诉说什么可怖的秘密。 少女定了定神,凝眺远方,她能从漫天雨丝中捕捉到一条极淡的红线,红线的那头是林守溪的所在。 红线是她的感知。 林守溪的体魄举世无双,她的感知则是天下第一。 她望着红线尽头阴气森森的观音阁,轻盈跃入了暴雨中。 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切开雨幕,沿着白茫茫的大街疾速掠行。 她停在了那座高两层的观音楼阁前。 …… 暴雨毫无颓势地砸落着。 慕师靖抵达门外时,林守溪察觉到了。 这个平生仅见的对手,距他不过一门之隔! “观音菩萨保佑。”魔门是不信神的,但他还是默念了一句。 观音阁中,千手观音之像树立在他身后,上端直抵藻井华盖,他在这样巨大的阴影下紧握着剑,额角经络狂跳,剧烈的痛意不停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却没有让他握剑的手颤抖。 他手中的剑也陪了他许多年,此刻,它像是能感知到主人的心意,锋芒暗敛,如蛰伏黑暗的狼。 暴雨、心跳声、呼吸、剑意、杀气…… 嘈杂的雨声侵扰着他的感知。 倏尔雷电裂空,直棂窗被照得一片煞白! 几乎同时,魔门至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在此刻调动,瞬间突破至第八重,林守溪真气激荡,闪电般劈开木门,斩入屋外的风雨里。 剑弧冷冽。 木门顷刻被毁,雨丝被剑气绞碎成雾,汇成水幕倒卷向天。 茫茫的白水间,剑鸣交击声铮然响起。 林守溪斩中了! 他斩中了一柄剑,一柄孤悬半空的剑。 剑被瞬间斩飞,斜插在地,颤鸣不止。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剑的主人却不知所踪! “不好!”他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不妙。 电光已经闪过,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此时才至,一个更刺耳的声音在雷鸣的掩护中响起。 那是屋顶被凿碎的声响。 慕师靖将自己的佩剑悬在外面,以剑意迷惑他,她本人却不知何时跃上了楼顶。 她以真气砸破屋楼,鹰隼般自立高楼中井落下,手中的兵器是两片青瓦。 青瓦破空而来,利刃般旋射向林守溪。 林守溪中了计,一剑扑空,他回身挥剑有些乏力,却仍是截住了这两道飞瓦。 瓦片碎成粉末,他也惨哼一声,险些被震出了观音阁。 慕师靖轻盈落下,足尖点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瞬发而出。 林守溪想挥剑,可虎口撕裂,无力持握,只好伸出左手,硬着头皮回迎一掌。 两掌交击,真气轰然炸开,响声烈若雷鸣。 林守溪连退数步,双足一展,稳住身形。他自知必败,却反倒心静如湖,少女再度逼近时,他左手握剑,忘掉了一切剑法,仅凭着直觉刺了出去。 慕师靖神色一凛,这垂死之剑看似简单,杀意却凝实得令人窒息! 可惜是左手。 慕师靖本可选择暂避锋芒,但她没有,她是当今的天下第一,自有其骄傲。她咬住红唇,逆着杀意倾身向前,以道门绝学‘神妙指’点去。 剑与指交错而过。 电闪雷鸣,割断的青丝在风雨中狂舞。 林守溪的剑停在她的颊畔,差之毫厘,慕师靖的指却结结实实点住了他的胸口! 须臾间,胜负已分。 少年倒飞出去,砸在了雨水横流的月台上。 他整条右臂都碎了,烫得发红,落下的暴雨触及手臂,化作了如缕的白汽。 慕师靖收指,负手走出观音阁。 方才真气碰撞太过激烈,本就年久失修的檐柱被震得碎裂,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对于观音阁的毁灭,慕师靖置若罔闻,她只是盯着倒在雨里的林守溪。 令她意外的是,这个魔门的同龄人竟还有力气坐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你为何要入魔?”慕师靖惯例般问。 “我从小被师父捡回来,师父待我如亲,我还能投敌不成?”林守溪觉得她问得很蠢。 “现在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若愿降,我可邀你去观中礼神,若神明宽恕你的罪,你又愿意改邪归正,道门便会放过你的。” 慕师靖话语轻柔,似是出于对唯一同类的怜悯。 “我想活着,但不要你施舍。”林守溪惨笑,“何况我魔门从不敬你们的神。” “那……”慕师靖轻摇螓首,眼眸中的情绪越来越淡:“你有什么遗愿吗?” 林守溪颓坐在浓稠的血滩里,寒意虫豸般往骨头里钻,他止不住地哆嗦着,清瘦的脸被暴雨洗得煞白。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那双秀雅的白靴,慕师靖走近了。 “你有遗憾吗?”林守溪却反问她。 “嗯?”慕师靖淡蹙着眉。 “这样杀掉我,能证得你道心么?”林守溪声音微弱,他想要抬头,却使不上劲,只能垂眼看地。 慕师靖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们是宿敌,本该有一场宿命之战。 可这决战却并不公平——在慕师靖追杀他之前,他已被道门的长老们围攻,落下重伤。 “师门不愿让我犯险,师靖亦不敢以师门的未来冒险,我……”慕师靖抿了抿唇,轻声道:“此战证不得我道心,但可证我道门正统。” “道门正统?”林守溪冷笑一声,忍着剧痛说出了一连串话语:“他们是想借我破了你的道心!你太强了,我死之后,魔门彻底覆灭,道门将天下无敌,到时候你反而会被视为威胁……你的下场绝不会好!” 慕师靖没有反驳,她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年,说:“我自幼于道门长大,师门教我养我,师靖未敢忘却恩情,也当倾力报之。况我道门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是这一代传人,道火已至我身,我当护其不灭。” “你是在说服自己么?”林守溪冷笑。 慕师靖不语。 她骈起纤指立在身前。 一抹纯粹的剑光凝于指尖。 林守溪做不出任何反抗,他竭力抬起头,似想要死死记住慕师靖的脸。 今日是他与慕师靖第一次见面,过去,他曾听过慕师靖的传说,那时她亲至佛门,与众弟子共听首座讲经,她只是静坐蒲团凝神细聆,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佛门弟子被破禅心无数。 在他看来,这位道门少女甚至比传说中更美,但此刻,这种美预兆的是死亡。 又一道闪电劈下,天地明灭。 林守溪瞳孔骤缩! 死到临头,他的目光却忽然从慕师靖的脸上移开了,他看着她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 慕师靖轻轻摇头,失望道:“这样的小伎俩,还想骗过我么?” 林守溪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语,目光呆滞如死。 慕师靖看到他的眼角有血淌下,她咦了一声,也有一种后颈发寒的感觉。 迟疑间,她缓缓转过了身。 少女怔在了原地。 观音阁坍塌了,观音像却依旧立在雨夜里。 频繁闪动的电光照亮了它的模样。 观音……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观音像! 慕师靖看了一眼,眼眸像是被锐物刺中,痛得钻心,她嗯哼一声,闭目垂首,不敢再视。 但她还是记住了那‘观音像’的大致模样: 一个披着浊黄色破旧衣袍,带着苍白面具的神! 她没敢细瞧,只注意到一只嶙峋的手从袍中探出,持握着一枚白骨印。而那下袍……此刻她目光下移,盯着的就是下袍,那是一副更加骇然的场景: 只见那浊黄色的下袍高高鼓起,无数肿胀多鳞的触手从下方探出,散发着浓烈的腥臭,上面更是长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睛与口器! 纯粹的雕像当然不足为惧,但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竟在这个暴雨天里扭动了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慕师靖亦觉得身体冻结,血液凝出冰渣,纤细的身躯不住颤栗着。 林守溪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后也低下了头……师父说的原来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知的煞魔! 他一想到这个东西刚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恶寒感便灌满了每一根打开的毛孔。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们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活物,但此刻,他们脑海中都只有逃离的念头。 可谁也无法动弹。 在见到了这等恐怖之物的一刻,他们的身躯与精神都被禁锢在了原地。 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林守溪感觉到,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触摸上了他的后背、脖颈,一节节地数着他的骨头。 不,那也不是手! 林守溪扭过了些头,向着侧后方艰难望去。 大雾! 那无形之手原来是蔓延过来的湿重大雾!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场巨大的白雾将他们包围了,那是苍白的洪流,转眼将全城裹住,月台下的城池不再是城池,更像是一片浓雾笼罩的深渊。 他们都能感觉到,这‘深渊’里,奔走着不可见的可怖幽灵,浓雾遮蔽了它们的真容,却没有挡住那令人发狂的低哝与嘶叫! 这是什么死城?这分明是炼狱的前庭! 林守溪与慕师靖再如何天赋过人,都只是十五岁的孩子,连番的恐惧之下,他们的道心几近分崩离析。 “你……你还记得我们出生时的场景吗?”林守溪张了张口,一个字一个字说着,声音干涩沙哑。 许久,慕师靖才嗯了一声。 他们那时尚是婴儿,当然不可能亲眼所见。 但他们无数次从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场劫难——十五年前,一场古怪的白雾将整座城池笼罩,天空像是被煞魔撕开了道口子,浊黄色的闪电在城中央扭动,暴雨宣泄了一夜。一夜之后,满城腐尸,只幸存下来了两个婴儿。 慕师靖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他们出生时的、那一场几乎葬送了满城人命的浩劫,在他们面前……重现了! …… …… (新书发布,新书期暂时每日更新一到两章,剑剑先适应一下写书节奏,之后再日更两章~) 第一章:千年之约 林守溪像是做了一个梦。 一般的孩子不会有小时候的记忆,但他有,并且很清晰。 他记得自己尚在襁褓中时被师父抱回来的场景,记得魔宗碑亭上铁画银钩的‘行善积德’四字,记得奶娘……不,他一出生就断奶了。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摆物抓阄,其中有钱币,笔墨,算盘,玉佩之类的东西。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后抓起了一个贝壳似的黑色鳞片。 当时围观的人一下字沉默了,良久,林守溪听见有人开口: “找到这孩子的时候,他手里就死死捏着这东西,几天几夜不肯松手,如今他又挑了此物……传说不会是真的吧?这孩子真是邪龙降生,而这黑鳞是他的逆鳞!”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这个传言不知从何而起,却在魔门中闹得沸沸扬扬。 “这等没有凭据的话,以后绝不可再说了。”师父严厉斥责。 他们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林守溪已经能听懂了。 这片黑鳞后来被镶嵌在白铜里,一直挂在他的脖子上。 黑鳞除了坚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当时他翻遍古籍,也只寻到了一句‘佩真龙之鳞,可使人不惑’的记载,所以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小的时候,林守溪很喜欢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边,听师兄师姐们讲话,从中了解一些有趣的事。 魔门风气良好,师兄师姐们也从不因为他诡异的出身而排斥他,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实在生得好看,尤其是他十岁之前,声音与形容都很稚嫩,那时师姐们都叫他小师弟,而师兄们则戏称他为小师妹。 也是从他们的口中,林守溪得知,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自己一个异类。 那个同类名叫慕师靖,是道门的小女孩。他们都是在那座死城里被发现的。 他对自己的唯一同类一直有些好奇。 三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会说话了,于是开口讲话。 “师父,我们非但不做恶事,反而惩强扶弱,剿匪除恶,为何要叫魔门呢?”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此魔非彼魔。”师父卖了个关子,然后与他解释了其中缘由。 几十年前的江湖是个死气沉沉的江湖,那时候能飞檐走壁,以手劈石的就算得上高手,什么水上凌波,飞剑杀人之类的完全是说书先生胡诌的故事。 但六十年前,故事成真了。 那时,黄河与洛水之中,忽然出现两头怪物,一个是百须百足的无头鱼,一个是百鳞百眼的四脚蛇,它们各自负书而出。这两本书,恰好为魔道两宗的祖师所得,以传说中的古籍河图洛书命名。 这两本书记载着一种特殊的吐纳之法,功法无法以文字的形式描述,唯有触摸书页的人可以得到传承。 得到传承后的高手们忽然发现,他们竟可以吐纳一种真气,这种真气融入经脉后化作了一种玄乎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加持下,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以剑意杀人之类过去只敢想象的神通。 武林就此兴盛。 人们好奇真气的来头,于是根据真气的稀稠程度,一路寻根溯源,最终找到了一座古老的死城。 死城是真气最稠密之处,许多高手选择迁移至此定局,潜心修行。 但好景不长,真气在赐予人们力量的同时,也将许多人腐蚀了。一部分修行者在修行的过程中,手臂忽然出现黑紫色的纹路,纹路迅速蔓延,不可阻挡地将人吞噬,变成腐臭的尸体。 武林野蛮生长的年代里,被腐蚀的修道者越来越多。 于是,得到了洛书的魔门祖师认为所谓的真气是魔息,古城应该封禁,河图洛书应该毁去,所有人都该停下修道,不可成为魔息壮大的媒介。 道门则认为修行是神灵赐下的礼物,如今的人类血肉尚且孱弱,还不适应真气,待到繁衍几代,定可以彻底操控它,毁去此书非但是自我的阉割,也是对神明的僭越,万万不可。 两派都有各自的支持者,道门的势力要大得多,并将对方称为‘魔门’。 “我们争斗了很多年,道门始终占着上风,如果不是三年前古城突发浩劫,那些坚持滞留在城中的道门高手尽数暴死,我们魔门可能已经被灭了。”师父说。 “原来修行是这样危险的事啊。”林守溪感慨。 “嗯,真气是妖魔污染这个世界的手段,是瘟疫一般的可怕之物。但道门冥顽不灵,不愿接受真相。”师父叹了口气,“在没有击败道门,夺来河图之前,我们明知真气是魔息,依旧只能吐纳修行,以此对抗他们。” “我会被污染吗?”林守溪问。 “你是特殊的。”师父坚定地说。 “哦……”林守溪懵懵懂懂地点头,又问:“对了,既然魔门是别称,那我们原本叫什么呀?” “天地交泰阴阳合欢宗。”师父气势磅礴地说。 “……魔门也挺好的。”林守溪不谙世事地说。 四岁那年,他触摸洛书,得到了吐纳真气的能力,之后他开始修习魔门心法。 七岁那年,他学会了魔门所有的武道之术。 也是这一年,他好奇地问魔门门主:“师父,既然我们以前是那个什么宗,那我们还会传承以前的宗法绝学么?” “不做了,因为此法与真气吐纳并不相契。”师父无奈道:“我们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宗门,只想简单地享受与生俱来的欢愉,可鱼蛇负书为祖师所拾后,使命便降临到了我们身上,我们必须抛弃过去的一切,为阻止魔息入侵抗争至死。” 林守溪遗憾地点了点头。 “别胡思乱想了,明天开始,你要忘掉过去三年学的所有法术。”师父说。 “我没有胡思乱想。”林守溪抓错了重点。 师父看着他,“你应该问为什么。” “嗯……为什么?” “因为它们会融汇在一起,成为魔门最强的剑法,白瞳黑凰剑经。”师父说完这句,拂袖离去。 白瞳黑凰是魔门信奉的神。 它的雕塑立在山门之前,像是狂风吹袭中的黑色火焰,孤傲威严,雄然不灭,那一双白瞳没有半点杂色,内蕴炽光,仿佛能一眼看破周天寰宇。 据师父说,祖师当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它是在梦中。 也正是因为黑凰于梦境传授了祖师剑经,这才坚定了祖师的信念。 白瞳黑凰剑经共有九重,看似简单,实则艰深,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将它修到极致。 “龙为百鳞之长,凰为万雀之王,你衔鳞而生,又修此剑经,将来定可天下无敌。” 林守溪修剑的第一天,师父这样鼓励他。 “可是俗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林守溪欲言又止。 “那是道门的俗话,我们的俗话恰恰相反的。”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更何况俗话还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林守溪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天赋异禀,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短短数年便修至了第八重,将所有的师兄师姐都抛在了身后。 但人生不似修道,不会因为他天赋过人而永远一帆风顺。 十四岁那年,师父死了。 他是受真气侵蚀而死的。 那天,师父将林守溪叫来房间,将自己的手腕给他看。苍老的手腕上,赫然有条黑紫色的条纹,宛若吸血虫趴在下面。 “我要死了。”师父平静地说。 “我……能做些什么吗?”林守溪感到伤心。 “守溪,你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弟子,今天让你来,也是想最后教你一些东西。”师父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林守溪原本以为师父要将压箱底的本事教给他,可是没有,师父只是在他面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黑紫色的真气一点点将这个这副身躯侵蚀,吞没。 皮肤被黑紫色的血丝占据,内部的骨头被融化,身躯像是失去了承重柱的房子,褶皱垮塌,扭曲得不成人形。那是腐朽的恶鬼在他体内苏醒,一点点将他代替。 林守溪今日才发现,师父原来已经这般老了。 他拔出剑想要帮师父了断,师父一边咯咯地惨哼,一边用力摇头。 皮包裹着腐烂生疮的血肉,黏腻的腥臭的刺激难闻,老人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支撑了不知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啪得一声异响,那是眼珠从脸上滚落,砸碎在地的声音。最后的惨叫随之响起,诡异如妖。 林守溪跪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皆是泪水。 他取来师父的佩剑,这是魔宗宗主代代相传的佩剑,名为‘死证’,这个剑名不太吉利,透着必死之志。 他以剑划过自己的掌心。 “邪龙转生为人,口衔逆鳞,为祸苍生……师父,小时候你相信我,现在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林守溪对着那道几可见骨的血痕发誓:“总有一日,我会拔除一切邪秽,令世间重获新生。” …… 狂风骤雨之中,慕师靖见到林守溪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从雨中抓回了剑,白瞳黑凰剑经的心法要诀占据了四肢百骸,奇迹般将他的伤势压了下去!他主动走向那妖魔,剑尖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线。 你就是一切污秽的源头啊……林守溪忽然想要发笑。 “你要做什么?”慕师靖寒声问他。 “这就是你们敬奉的神明吗?”林守溪答非所问。 “怎……怎么可能?”慕师靖心绪慌乱。 这里是死城,是一切真气的中心,这个可怖的妖物身上,亦有着充沛到令人作呕的真气,可……可是,神明怎么可能是这种东西?! “这绝不是神!它是魔,是祸乱一切的妖魔,真气本是神赐之物,纯净无垢,是它玷污了真气!”慕师靖语调坚定,红唇却在颤抖。 “是魔么……”林守溪轻笑了一声,像是讥讽。 他不再说话,转过身,直视那妖魔的真容,鲜血夺眶而出,淌过苍白的脸,他逆着风狂奔,挥剑踏步,一跃而起,纵身斩向那尊大魔,剑刃挑起的冷光像一轮碎开的月。 画面像是定格于此,世界上唯一的同类即将被杀死,慕师靖蓦地感到一丝孤独,他转身前的冷笑在她耳畔刺耳回响,她听懂了。 “是魔啊……”慕师靖也从地上捡回了剑,刃光如镜,映着她瓷白的脸,“道门传承至今三百年,皆以除魔卫道为已任,如今魔已至身前,师靖……岂能视而不见?” 少女声音稚嫩,空灵中透着哀伤与决绝。 道门心诀重新流转。 内心的绝望与恐惧被说服了,剑凌空抓回,她身影飞掠,清啸着冲入了泼天而下的雨幕里。 妖魔就在眼前,少女像是伶仃的银鱼,竭力张开翼状的鳍,奋力一跃,扑向空洞的天空。 道门与魔门的两位传人相继挥剑斩向邪神,剑芒亮若飞星! 第二章:苏醒 天亮了,暴雨已歇。 光从云隙中落下,一束束照了进来,狼藉的死城像是荒弃的陵园。 慕师靖入城追杀林守溪后,道门中人便兵分数路将城围住,但他们守了一夜,始终不见慕师靖出来。 清晨,在道门宗主的带领之下,几位长老一同入城找人。 道门宗主是位年轻女子。 她怀抱拂尘,沿着大街一路缓行。 青石板上,肉眼可见许多剑气泻地斩出的痕迹,两边民宅的门窗也被撞破不少,上方的瓦更是大片大片地碎了。 昨夜他们曾在这里激烈地战斗过。 但长老们搜遍了所有街道,都没有发现一点人影和生机。 这对少年少女仿佛就这样凭空蒸发了。 最后,他们沿着阶梯来到了观音阁的月台上。 “这应该是他们最后决战的地方了。” 一位长老俯身看着地面,坚硬的石头砖板满是裂纹,石屑木屑混杂着堆积,难以想象昨夜的战斗是多么激烈。 “嗯。” 宗主螓首轻点,继续向前走去。 她停在了坍塌的观音阁前。 观音阁的废墟中,千手千眼的观音像毫发无损地立在莲台上,结着柔妙之印,承着新晴的光与露,面容慈悲而冷漠。 观音俯瞰着大地,似在观世间之苦,也似与她对视。 长老们跟在她的身后,不敢说话。 这位道门的宗主大人是慕师靖的师父。 她带着幂篱,如雾的帷幕垂落,一直漫过腰臀,将修长而曼妙的身姿掩得绰约,唯剩那冷冽如冰峰穿云的气质。 十年前,道门的老宗主死去,临死前,老宗主留下了一封书信,信中写明了继承人。 这位继承人不在道门之中,而隐在群山深处,众弟子按照老宗主的遗书去寻,才将她请出山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年龄,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也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出手。 有传说她是来自天外的谪仙人,故而不染纤尘,也有传说她是编撰云巅榜的幕后人,故而不在云巅榜中。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非常强大,她不仅是道门复兴的关键,也教出了慕师靖这样举世无双的少女。 晨光漫入城中,观音像的头顶雨雾散射成虹,宛若显圣。 “可惜。” 宗主看着那道虹,忽地启唇,声音轻柔淡漠,好似她那风中拂舞的雪白纱裙。 “是啊,宗主大人为培养小姐作传人,耗费十年心血,如今魔门虽灭,小姐却生死未卜,实在令人痛惜。”一旁有长老应道。 “可惜没能追回那洛书。”她螓首轻摇,对于慕师靖的生死似毫不关心,“小孩子做事果然靠不住,我早该亲自出手的。” 旁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去吧。”宗主漠然道。 “可是小姐她……” “她没有死。” “没有死?” 众人更加疑惑,明明他们寻遍全城也找不到慕师靖的踪影,为什么宗主能笃定她没有死,如果她没有死,那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宗主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看着那尊观音像,仿佛这观音像是一扇铜铁浇筑的大门,其后勾连着另一个世界。 众人慑于宗主威严,也不敢追问,只得放弃了对慕师靖与林守溪的寻找,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人们陆续散去后,白裙幂篱的宗主又回看了一眼那千手千眼的观音像,纱幔后的眼眸透着睥睨一切的冷光,她红唇微动,只吐出了两个字: “孽障。” …… …… 我还活着么?这是在哪里…… 林守溪感觉自己在黑暗中狂奔,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他什么也看不见,力气渐渐用尽,喘息声也越来越剧烈,可他不敢停下来,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自己就会被黑暗撕碎。 他腿部的肌肉越绷越紧,麻木地摆动着,冷冰冰的触感却已爬上后背。 仿佛溺水之人在没有堤岸的河流中挣扎着,暗流将他的手脚缠缚,一点点拖往绝望深处。 窒息感压迫胸腔,正当林守溪要彻底失去知觉时,一缕仙音从身后飘来。 ‘孽障。’ 清叱声里,窒息感消失不见。 林守溪无暇分辨声音的源头,只是奋身前冲,然后……猛地惊醒! 他从床榻上倏地坐起,痛意还在骨头里钻来钻去。 这……这是哪里? 林守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呆在一间狭窄的木屋里,睡在一张简陋的草床上,鼻间是挥之不去的霉味与酸气,像是渗了水的墓室。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有什么东西在梦里追我,好像……有人救了我? 林守溪揉了揉脑袋,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靠在墙壁上,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嗯,还有心跳,看来不是什么酆都地府之类的地方。 他又尝试回忆了一下。 从小到大的记忆大抵清晰,与慕师靖决战死城,挥剑斩向某个污秽邪神的画面也犹在眼畔,只是一经想起,不免让人脑子发痛。 看来记忆也没出什么岔子。 林守溪放松了一些,紧接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倒不是检查伤势,而是去看那洛书还在不在。 这是师父交给他,让他誓死守护的东西。 他摸遍全身,寻遍四周,却也没有找到洛书的踪迹。 接着,他发现挂在自己胸口的黑鳞也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这片黑鳞虽然一直没展现出什么奇特之处,可毕竟戴了十几年,好歹算个护身符,如今一朝丢失,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的。 很快,林守溪又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 他尝试着调息,发现自己伤势太重,连真气都无法运转。 修为境界一直是他最大的倚仗,现在,这个最大的倚仗也暂时不见了。 这样的伤势对其他人而言是致命的,幸好他体魄天生强横,不过即便如此,这伤没个十天半月恐怕也好不了。 那女人下手可真重啊…… 林守溪靠在墙壁上休息了会,待到力气恢复了些以后,他走下床,想看看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是谁救了自己。 循着微光走到了门口,林守溪前脚刚迈出屋子便撞到了什么。 他刚刚苏醒,重伤未愈,脚步虚浮,身子无力维持平衡,很快摔倒在地上。 吃痛着抬起头,他隐约见到了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那纤细的身影也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两步,微光中唯见数绺勾勒出的白发。 对方没有一丁点杀机。 是这位老婆婆救了我么? 他艰难地起身,嗓音略微沙哑地喊了声老婆婆。 可第两个音节才出,他便怔住了。 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那婉约垂落的雪白丝发之间,竟是一张妙龄端静的脸。 少女正看着林守溪,理了理纤柔的发丝,说: “真人差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既然醒了,便随我去见真人吧。” 林守溪悚然一惊。 倒不是惊慑于少女容貌的稚美,而是他发现,她说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更可怕的是,他竟能听懂并予以回应。 第三章:真人 “真人?真人是谁?” 林守溪披上了一件少女递来的白色道衣,跟随着她出了门,走到外面潮湿的古廊上。 “真人据说是云空山来的道长,道法高深莫测,稍后见了他,不可胡乱说话。”雪发少女走在前面,姿态柔弱。 云空山…… 林守溪皱起了眉,从她的语气来看,那云空山应是一座赫赫有名的山峰,但他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还有,这小姑娘的满头白发——此刻他走近了,才看清这头发的白不是枯槁的白,相反,它绸亮如新,柔韧纤长,像是流泻下的光,在阴雨天格外惹眼。 这个世上还有天生白发的人么? 他才想着,目光无意间向廊外瞥去,一下怔住。 这年久失修的木廊外,竟是一落千丈的悬崖峭壁! 大风沿着崖壁来回掠动,呼呼作响,大量的云正从下面涌上来。深不见底的渊谷好似一张裂口,吞入落下的雨,吐出花白的雾。 他的思绪也被这深渊吞了进去。 “这屋子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你可以靠里走些,免得不小心跌下去。”雪发少女出声提醒。 “在水里泡了不知多少年?”林守溪一惊。 “这里原本是一片大湖,名为巫祝湖。”少女轻声解释:“最近,这里的湖水莫名其妙蒸发大半,这座沉没的古庭就露出来了,下面那些断崖裂谷积阴已久,皆是邪祟丛生之地。” 大湖干涸……湖心古庭……邪祟…… 少女语气平淡,仿佛这不算多么特别的事。 林守溪的心脏却一点点抽紧,他陡然生出一个猜想:自己很有可能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充斥着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事! 可这又是什么世界呢?是人们口中的神仙天庭还是阴曹地府?或者说…… 忽地,过往与师父的对话浮上了心头。 “我们的世界可能不是唯一的。”师父说。 “什么?” “我们的世界被邪秽一点点侵染着,譬如一滴墨水滴入盛满清水的瓷缸里。瓷缸的清水世界如果是我们的所在,那是谁滴下了这滴墨水呢?” “外面还有世界?那个世界还有人?”林守溪觉得荒诞。 “或许。” “外面的人想进来?”他再问。 “可能已经进来了。”师父幽幽地说。 当时的林守溪并未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世界。 死城的暴雨和闪电之中,那扇勾连两个世界的大门轰然打开,将他误打误撞指引来了这里。 “原来是这样。” 林守溪既是在回应少女,也是在扪心自语。 他笃定,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自己是异类。 两人不再说话,一同沿着绝壁古廊前进。 林守溪悄悄打量着她,除了满头雪发,这清稚的少女似也没有额外的特殊之处,她的步子倒是迈得轻盈平稳,好似提灯而行的宫女。 穿过了直廊,绕至转角,断崖被抛在身后。 林守溪望见了几株铁一般的树,起初他不觉有异,但一想到这里曾是湖底,心中不免悚然——难道湖底真能住人?那人还有闲情逸致栽花种树? 许多固有的观念被飞快敲碎。 “到了,真人就在里面。” 一座古旧斑驳的木阁前,少女停下了脚步。 林守溪看着门口的两尊残缺铜兽,觉得阴森。 他与少女一同走入木阁,木阁昏暗,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更像是在行什么法事。 屋子里有十来个人,一眼看过去,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前方,一个年轻的白脸道士席地而坐,左手握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一柄木剑。 道士一身漆黑,白惨惨的脸被烛火照着。 慕师靖不在里面……林守溪飞快扫了一眼。 下方的人群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了上去。 “手。”道士开口。 小男孩怯生生地伸出了手。 道士将左手的石头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握紧。他看着小男孩的手腕,问:“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小男孩先是说了自己的名字,旋即立刻摇头,表示自己还是童男之身。 道士点了点头,眉头却忽然拧起。 “咦?” 他挑起木剑,往那小男孩手臂上一抹,一层土灰从他的手臂上落了下来,露出了下面的皮肤,皮肤上,赫然有一条黑紫色的细纹,仿佛有吸血虫躲在皮肤下面。 林守溪看到那条黑紫细纹就知道他死定了。 他对于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这是被魔息污染的症状,一旦被污染,哪怕是他师父也没能生还。 自己的猜想没错,这个世界也充斥着大量的魔息,或者说,这里很有可能就是魔息的根源之地。 “你被邪物污了。”道士声音冷漠。 小男孩瞳孔紧缩如豆,他的皮肤偏黑,原本想用些泥巴敷在手上遮掩,蒙混过关,不曾想这个道士目光如电,哪怕在这般昏暗的环境里,依旧一眼识破了他的伪装。 “不!不是的……这是胎记,胎记……我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没有被邪祟附身,没有的……真人,神仙,您相信我!” 小男孩抬起头,偏黑的脸已吓得煞白,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身子触电般颤抖着。 道士冷漠地看着他。 一枚血点出现在小男孩的胸口,飞速扩张成一滩猩红的颜色,小男孩瞳光涣散,喉咙中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后,木头般倒在地上,就此死去。 道士瞥了一眼跪坐前排的两个弟子,两个弟子无法忽视这道目光,战战兢兢起身,将那小男孩的尸体搬走,抛到崖下。 林守溪想着小男孩胸口的血洞,脸上难掩惊色。 “不要怕,还会死很多人的。”雪发少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 她以为他是因为小男孩被杀而害怕,但林守溪真正惊讶的是道士的那一剑,他已是他那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没能看清这年轻道人是如何出剑的。 少女与他在人群中坐下。 她坐姿端正,垂下头,好似与谁都不相识了。 林守溪心绪难定,他本能地敛去了杀意,悄悄抬起目光,望向了那道士。 又一个少年被道士唤了上去。 这个少年身材臃肿,衣着颇为贵气,看上去家世不俗。 “王,王季。”他浑身打颤。 道士看了一眼他的手腕,将石头递给了他,惯例般问:“是否婚配,是否行房?” 少年大腿打着摆子,不由自主地跪在道士面前,颤声:“不……不曾。” 嗡—— 石头发出刺耳的鸣声,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腰背不由挺直。 瘫坐在地的微胖少年肝胆欲裂。像他这样世家出生的少爷,虽还未成婚,但家里侍女不少,哪会是童男之身呢?过去,这可是他与其他家族少爷互相吹嘘的一大本钱,如今却成了断送他性命的刀。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道:“我是王家的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真人是云空山的……我家与云空山一位大长老有旧的,你把我送回王家,我一定倾尽家力报答你……” 惨叫短促,鲜血染红了他的背衫,他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 下一个轮到的是那雪发少女。 如前面的弟子一样,她要回答那三个问题。 少女握住了石头,给真人看了一眼手腕,随后轻声回答:“我叫小禾,不曾婚配,行房……” 她话语微顿,似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真人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吃惊,问:“初次是多少岁?” “十八岁。”小禾说。 屋内一片安静。 真人问出了大家的疑惑:“你今年多少岁?” “十四岁。”小禾回答。 手中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她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这……是怎么回事? 真人到底见多识广,他拧着眉,取出一支笔,片刻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疑‘预见之灵根’。 小禾转过身,走回,捋着布裙坐在地上,臀部压着小脚,微露的脚踝玲珑纤白。 林守溪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看到小禾走回来时,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淡色的眼眸中情绪缥缈如雾。 下一个便是他。 他来到了这个如妖似魔的道人的面前,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感自然而然地挤上胸腔。 过去,哪怕是在与师父比剑时,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握住了道人递来的石头,似有什么东西从石头的表面钻入了掌心,令得他手臂发凉,他只要说谎,这颗石头便会发出死亡的警鸣。 道人看过了他的手臂,确认他没有被邪物污染,便如常发问: “姓名?可曾婚配,可曾行房?” “林守溪。”他咬字清晰地回答:“不曾婚配,不曾行房。” 哪怕明知自己说的实话,林守溪依旧没有半点安全感,甚至有一种石头马上要恶作剧般响起的幻觉。 在过去的武林,他算是绝顶高手了,如今身处未知的世界里,劈面而来的便是个深不可测的道人,他尚未习惯从云端跌落的生活,便要学会仰望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石头没有响动。 道人嗯了一声。 林守溪不敢放松,他的余光瞥见了道人的脸,那张覆满白粉的脸下,似有人烫伤般的瘆人斑纹,他立刻收回视线,将石头递回。 递回石头时,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向右望去。 只见那窗户上,不知何时爬满了一片黑魆魆的影子! 黑影形似婴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半腐烂的臃肿身躯像是黏在门窗上的,满是皱肉的脸挤压着五官,蟹一般暴突的柱状瞳孔盯着屋内,发出血红的光,它们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利齿,像是在笑。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挺直后背。 屋内的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道人,除了自己似乎没人发现这些妖物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喝问声猛地响起,道人锐利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哐啷! 闪电撕裂。 林守溪却出奇地静了下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师父临终前宣誓的模样。 在与慕师靖决战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誓言了,哪怕是挥向邪神的一剑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只为了泉下见到师父时可以问心无愧。 但阴差阳错的命运将他指引到了这个世界,这很可能是一切污浊的源头,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承诺。 这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林守溪瞳孔中的惊栗褪去,他直视着窗外,平静地叙述道:“真人,雨下大了。” 第四章:镇守 林守溪回过头,道人正盯着他,那只闭着右眼的跳了跳,像要睁开。 林守溪能预感到,如果这只眼睛洞开,他的一切秘密都会被知悉。 但幸好,似乎睁一次眼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道人只是略一犹豫,没有更多动作。 见他没再说话,林守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妖魔般的道人坐在烛火围绕之间,屋内沉淀着散不尽的腥气,外面的狂风暴雨敲打着门窗,窗上趴着的丑陋小鬼怪笑着盯着屋内…… 这一切真实而荒诞地发生着。 来接自己的那个雪发少女名为小禾,除了她以外,屋内还有两个幸存者。 一个是涕泪横流的小胖子,名叫王二关,似乎是那个王季的哥哥。 还有一个是位面容冷峻的少年,自己还未进屋前道人便验过他了,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十来个少年少女被杀得只剩四位,身为始作俑者的道人神情淡漠,不以为然。 “你们都是幸运之人。” 道人以独目扫视了一圈,开口说话,语调却温若春风。 大家屏气凝神,没有人敢回应。 “你们一定很好奇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对么?” 道人微微一笑,先前他杀人如麻,此刻面对遴选完毕的少年少女却是和和气气,仿佛他们都是稀世的珍宝。 “我是巫家首席供奉,曾在云空山修行,你们可以叫我……云真人。” 做完了自我介绍,云真人开始说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里是巫祝湖,此处湖底沉眠着一位古老的神祇,那是我们敬奉的神明,名为镇守之神。” “镇守大人是太古神战中存续下来的少数几尊大神,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当年,我们巫家的初代家主在巫祝湖边与神灵立下了契约,从此之后,巫家便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守望着湖底沉眠的神灵,至今已两百九十九年。” “与神明契约的内容很简单,他赐予巫家强大的血脉,巫家作为继承者世代守在湖边,待神灵消亡之后,由我们进入神居,将它的力量传承下去。” “镇守之神曾经立下过预言,它的生命还能延续三百年……也就是明年,然而……” 云真人话语顿了顿,面颊上的微笑倏尔散开,像被鲜血打湿的破碎镜面。 “可是十天前,神被杀死了。” 神被杀了?! 小胖子王二关、雪发少女小禾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们虽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神,但在他们的认知里,神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命,古老而强大,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被杀死? 据说,当年某位初代古神曾在山巅说过一句著名的话——除了渺渺无垠的时间与我,谁又能将我杀死? “神怎么可能被杀死?”小禾纤颈微摇,话语轻细。 “是啊……怎么可能……” 小胖子王二关也瞪大了眼睛喃喃附和。 云真人面若寒霜,他的道袍随着周遭烛火一同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也不敢相信。”云真人说:“神沉睡于湖底,但它的塑像一直矗立湖畔崖边,塑像终年亮着金瞳,昭示着神灵的存活,但十天前……十天前,雷电穿空,湖水忽然大量蒸发,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雾。” “待到白雾终于散去,巫家的大公子去祭拜神像,意外地发现神像上多出了两道极深的、像是被剑劈开的痕迹。” 连通神灵本体的神像坚不可摧,哪怕是天雷也不可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是什么东西劈开了它? “也是在祭拜的过程中,神灵燃烧了将近三百年的瞳孔熄灭,神像破碎着坠入了巫祝湖,巫祝湖的湖水也开始大量蒸发,露出了隐藏在下方的神道……” 云真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守溪明白了,神像碎则神灵死,预言提前了一年,他们所守望与敬奉的神灵,于十天前被无名的两剑所杀。 神灵……这一听就是威严而强大的生命,强大到让一个大家族不惜耗费三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只为获得它传承的力量。可是这样强大的生命又是怎么被杀掉的呢? 究竟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可以杀死一位神呢? 接着,林守溪也明白过来,神虽然被杀死了,但他们家族的职责还要继续,如今湖水褪去,隐藏在湖底的神庭应是显露出来了,他们要去湖心接过神灵的传承。 自己与这几个少年少女被召集至此,想必也与这事有关。 “神灵已逝,其力量将分为三份,家族已经决定,由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分别继承,至于你们……”云真人话语顿了顿,脸上的悲戚之色消失,再度露出微笑:“你们是被神坛召集到这里的。” “神灵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它隔着千里之遥将你们选中,以无上的伟力打通空间的隔阂,将你们拉到了祭坛上。你们都是神钦定的侍者,半个月后,你们中的三人将陪伴三位公子小姐一同进入神居,获得力量。期间你们必须护佑他们的安危,若一切顺利,你们便能成为神侍,未来甚至有可能跻身半步人神之境!” 半步人神之境。 这个词一出,外面的暴雨都安静了几分。 “你们是幸运的,幸运得让我都觉得嫉妒。” 云真人时悲时喜,话语抑扬顿挫,有着某种慑人的魔力,林守溪发现,其他人皆听得入神,甚至露出了神往痴醉之色……他想着现在山崖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半点不觉得这有什么幸运。 而且根据他丰富的经验,这个所谓的守护神灵三百年的巫家,八成是个邪教,他们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去当个祭品的。 “好了,你们休憩一夜,明天我会亲自教授你们法术,再过些日子,三位公子小姐会亲自来挑人。” 这是云真人的最后一句话。 烛火熄灭,一丝冷意钻出窗去,云真人消失不见。 那些凶厉小鬼也陆续跳下窗户,首尾相连,随之离去。 屋檐下,雨帘前,云真人停下脚步,他莫名想起了那个名为林守溪的少年。 “他能看见我的心魔?” 云真人看着自己身后紧跟的丑陋小鬼,皱起了眉,思虑片刻后摇头:“这怎么可能,心魔岂是他人可以窥见的?” 唉,定是最近思虑太重了,都生出这等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云真人踏入雨中,身影飘然而去。 他半点不怕那些孩子会逃走,因为这古居的周围皆是断壁高崖,他们寸步难行。 转眼之间,他来到了一座阴气森森的大宅院门口。 这里是巫家。 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打着伞,在门口已等候多时。 “出什么事了吗?是那疯婆子又占卜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云真人淡淡地问。 “不是的。”侏儒老者皱紧了眉,说:“今日,祭司大人亲自去调查了神像和神坛,他在断崖下的淤泥之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剑。” “剑?很重要么?莫非是镇守大人的遗物?” 云真人已尽量往大胆的方向猜测,但结果还是远超了他的预料。 “不,都不是,那把剑品相不错,但上面没有任何神纹,只是一把凡人之剑,可是……”侏儒老者的声音忽然颤了起来。 “可是什么?” “可是,祭司仔细比对了镇守神像上的剑痕,其中的一道剑痕,与它似是吻合的!”侏儒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那把剑,很可能是杀死镇守大人的凶器!” “你说什么?!”云真人厉然发问。 老人噤声不敢语。 “一把凡人之剑杀死了镇守大人……怎么可能?若一把凡人之剑是凶器,那凶手该是何等的人物?” 巫家……是要遭难了吗? 云真人立在雨中,肩背的衣衫不知不觉间被打湿。 此刻,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子里,林守溪靠在墙壁上想着事。 自醒来以后,他总觉得自己还少了什么,不是洛书,也不是黑鳞…… 是什么呢? 他太过疲惫,头痛欲裂,一时竟想不起来。 第五章:修行 雷雨环绕的木堂内,林守溪盘膝打坐,墨色的长发披着,清秀微冷的容颜隐没在黑暗里。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小胖子王二关一个人啜泣了很久,那尚不知道名字的冷峻少年也躲在黑暗的一侧,似乎同样在打坐。 自称是小禾的少女抱着膝盖靠座在窗边,青色的棉裙与薄裳裹着她纤细的身子,曼妙的曲线已然初成,稚雅的脸蛋线条柔和得令人心悸。 她看着窗外的狂流的雨,不知想着什么,林守溪睁开眼时,恰有电光亮起,他看着她一闪而过的侧脸,联想到了白雪覆盖的静谧之湖。 她是个有秘密的人。林守溪心想。 擅长举一反三的他很快又想到,这里的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秘密。 打坐调息之后,林守溪开始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他从死城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巫祝湖,巫祝湖底沉眠的镇守之神刚刚被杀,这尊神临死之前用祭坛举办了一个召唤仪式。 他应该是在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路上,意外被这召唤仪式俘获,抓到了巫祝湖。 镇守之神死了,力量一分为三,将由巫家的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继承,自己和其他几人要去给他们当侍者……说难听点就是奴才了。 那个所谓的护佑公子小姐安危,大概也是在危难关头给他们当替死鬼。 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是给人当一辈子奴才的命。 神侍一词说那么好听,重点不也在侍么? 当然,哪怕前路凶多吉少,现在的他也没有太多选择,安安静静将伤势养好是第一位的,剩下的事就靠随机应变吧。 那云真人固然可怕,但在他口述的故事里,可还有一个杀掉了神明的神秘人,希望这个神秘人能盯上巫家,顺便将这个听起来就很邪恶的家族镇压了。 林守溪正胡思乱想着,那个面容冷峻的少年忽地开口,“别哭了!” 这斥责的是王二关。 王二关哭了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亲人的死。 “我要你管!”王二关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生气道:“外面的老天爷也在哭,你有本事要它别哭啊!” 那冷峻少年倒也懒得与他置气,问:“死的是你弟弟?” “那是我哥哥!他在家排第三,我第四……”王二关说。 “你第四为什么叫王二关?”冷峻少年问。 “你管的闲事怎么这么多啊!”王二关勃然大怒。 少年冷笑一声,没再逗这小胖子。 林守溪在黑暗中打量了他一会儿,这少年穿着干净短打的衣裳,像是练家子出身。 “看我做什么?”他察觉到了林守溪黑暗中望来的目光。 “我没听到你的名字,所以有些好奇。”林守溪说。 “你不认识我?”少年冷冰冰开口。 “谁要认识你啊!”王二关不哭了,却是与他杠上了,“你们纪家不过这两年才发迹,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橫什么横?尤其是现在落到了这里,还不是一头待宰的小绵羊。” “纪家?”林守溪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家族。 “嗯,我叫纪落阳,落日残阳的落阳,是纪家的子弟。”自称纪落阳的少年开口。 林守溪记住了这个名字,而那王二关却是不屑冷哼,“我怎么就没听过你?哪怕是生在风头正盛的家里,无名小卒还是无名小卒!” “我也没听过你的名字。”纪落阳说。 “那是你孤陋寡闻!”王二关气呼呼道:“我可是望野城王家的四少爷,我们背靠的可是三大神山之一的云空山,哪里是你可以比的?” “你现在是三少爷了。”纪落阳淡淡地说,“你原本的三哥哥尸体可都凉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是极富杀伤力,王二关想起哥哥死掉的惨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还哭什么哭?我看你是想笑吧?”纪落阳讥讽。 “你什么意思?”王二关怒目以视。 “你哥哥是因为破了身子才被杀了,他以前做那种事的时候有没有找过你呢?你现在是不是在暗地里庆幸没有和你哥哥一道厮混呢?”纪落阳冷笑道。 “你……”王二关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气得暴跳如雷:“多管闲事,你找死!” 小胖子霍得一下站起身,他卷起袖子,看着昏暗中纪落阳冷笑的面容和结实的身板,却是没敢动手,权衡之后又颓丧地坐回了地上,有气无力地说: “你给我等着,我……我也一定会给我哥哥报仇的。” 等着等着,外面的雨声渐小,天一点点亮了起来。 穿着道袍的云真人推门而入时,小禾靠在窗边睡着了,林守溪轻轻推醒了她,小禾揉着眼睛起来,细声细气地道了声谢,然后与他一道跟着云真人出门了。 云真人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庭院中,庭院中的藻荇水草被堆扫到了一边,一尊绘着云雷夔纹的大鼎立在中间,四脚皆由八爪鱼驮着。 “我会传你们一套心法要诀,你们好生修行,争取早日凝丸。”云真人说。 “可是我根本没有灵脉啊。”王二关说。 其他人纷纷点头。 修行最重要的条件便是开脉,灵脉不开便终究是肉身凡胎。 “灵脉?”云真人微笑道:“在你们苏醒的那刻起,神坛便已为你们打通了灵脉。” 王二关听得半信半疑,他运转了一番本门的心法要诀,随后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十来年里,他枯坐了无数个日夜,灵脉始终没有给予回应,而现在,他再度念起心法要诀之时,体内似有一道无形的涓流被疏通,一时潺潺不止。 纪落阳与小禾也闭上了眼,待他们再度睁开时,神色各异。 林守溪佯作尝试了一下。 两个世界的真气没什么不同,他从小就拥有灵脉,只是此刻内伤过重,灵脉暂时罢工,无法调动真气。 他不需要开脉,所以也越来越确信,自己是被意外抓过来的。 云真人诸事繁多,也懒得去管他们,他结跏跌坐,念了一篇简短的道诀后,说:“你们自行修炼,也可切磋比武,但切记勿要伤人,否则我绝不轻饶。” 说完这一句,云真人又鬼魅般消失不见了。 王二关昨晚还恶狠狠说着要给哥哥报仇,此刻仇恨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连忙找了个地方坐下,贪婪地吮吸着天地间弥漫的真气。 纪落阳也开始打坐调息。 林守溪也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身材娇小的雪发少女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却是微提着深青色的裙摆,走过湿漉漉的庭地,寻了张废纸垫在裙下,也于林守溪的身边坐了下来,眼眸顾盼,悄悄打量着他。 少女的睫毛很长,眼眸色泽偏淡,像是盛着光的琥珀。 林守溪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打坐。他体内的伤太重,此刻坐照自观,他才发现,这些伤也不全是慕师靖留下的,他似乎还和其他东西搏杀过,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对了,按理来说,慕师靖也该到这个世界了吧?她去哪里了? 想到此处,林守溪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桩佚事。 那时他约莫三四岁的样子,道门的高手在死城死了不少,元气大伤,于是道门商议着要和魔门讲和,那讲和的内容中就包括了联姻。 道魔两门打算给他和慕师靖订下一桩亲事,据说婚书都已拟好了,只是道门遭逢突变,老门主死去,一位神秘的女子自云山间来,掌舵道门,自此以后,联姻一事再也没人提起。 在那位新门主的操持下,道门再度飞速崛起,势不可挡。 在他心里,那个新任道门门主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 林守溪睁开眼时,他发现小禾还在看着自己。 “有事?”林守溪问。 “我能和你一起修行吗?”小禾话语柔弱。 “不能。”林守溪说。 小禾似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时间愣了愣,她垂着头,双手绞着深青色的裙摆,有些无所适从。 林守溪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修行。” “你不能修行?”小禾眨了眨眼。 “嗯。”林守溪说:“我伤太重,灵脉无法运转,而且……我也不知道凝丸是什么。” “凝丸,嗯……”小禾咬着自己的指尖,想了一会儿,说:“你坐忘久了,便能感知到身体有一个白色的中心点,你会自然而然地将真气汇聚到那个点上,等汇集足够就会形成一颗雪白气丸,那便是凝丸了。凝丸者,才算真正走上了修道之路的。” 林守溪闭上眼眸,坐忘感知了一会儿,他确实能感受到一个中心点,但中心黑漆漆一片,根本不存在什么白色的点。 真气流入中心,也像是被吞入了黑洞。 他摇了摇头。 “不能修行也没关系的,你让我坐在你旁边就好了。”小禾说。 “为什么?”林守溪想知道原因。 “因为你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呀。”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眸子,纤长的睫毛在风中轻颤。 “你想吃了我吗?”林守溪有些不解风情。 “吃了你?”小禾一怔,旋即雪白的脸颊飞上了樱绯色,“你,你在说什么胡话呀?轻浮……” 林守溪正想解释,一旁打坐了一周天的王二关已忍不住了,他听着林守溪和小禾在角落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恼怒道:“林守溪,我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就这么急匆匆地要以身相许了?” “救命之恩?”林守溪困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月光 “你没有发现你醒的比大家都晚吗?”王二关问。 林守溪当然发现了,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与慕师靖决战并直面邪灵,身与心皆留下巨大创伤,所以昏迷较久……难道还有其他原因么? “为何?”林守溪询问缘由。 王二关竹筒倒豆子似地给他做出了解释。 “那神坛是在悬崖边的,我们都被召到了神坛上,昏了过去,但你不知道为什么落到了崖下面去。云真人带我们走之前,若不是这位小禾姑娘探出头瞧了一眼,发现了你,你现在估计已经被淤泥中的虫豸吃干净了。”王二关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 掉到了崖坡下面去……难道自己的伤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么?”林守溪问。 “不矮。”王二关淡淡道。 林守溪愈发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多谢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诚挚地说。 “嗯……没什么的。”小禾轻轻摇头。 “小禾姑娘怎么知道我在下面的?”林守溪问。 小禾闭着双唇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确定哎,我当时只是生出了一种直觉,便去看了看,没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 “原来如此。”林守溪诚挚地说:“以后若有机会,林某定好生报答姑娘。” “说了一圈,你怎么还是一副以身相许的架势啊!”王二关气冲冲地说。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后再说好了。”小禾细声道。 她似乎不太想继续说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淡粉的唇翕动,念着心诀。 稀薄的阳光滑过屋檐落到她的发上,白布般的长发晶莹剔透。 林守溪也跟着打坐。 此刻他无法修行,便也没有勉强自己,只是静静调养着伤势。 多亏他天生体魄不俗,这伤势若换成其他人,恐怕已经头七了。 林守溪看着庭院中的大鼎,看着院中横斜的藻荇,看着古典的飞檐翘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鸱吻……它们呈现在迷濛的雾里,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他就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随便挑本书,一坐就是一天。 因为他武道修为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着的是禁书,大家也会认为他是在参悟什么天地至理。 事实上他只是面容比较冷淡。 林守溪扪心自问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来往的人们,他能从中收获一种馨宁。当然,这种宁静偶尔也有被打破的时候。 譬如十二岁时,他的师兄姐们听说慕师靖去了趟佛门,不言不语便破了禅心无数后,觉得失了魔门面子,便硬拉着他要去一趟那什么慈航静斋,好好找回场子。 他洁身自好,抵死不从。 好事的师姐们好言相劝:“那些俏尼姑与你无冤无仇,你只是去走一趟,怕什么?” “我也与师姐们无冤无仇啊。”他无辜而委屈地回应。 “现在江湖上都在讨论那慕师靖,这样下去,师弟可又要被压一头了。”师兄师姐们很是焦虑。 “师父说过,水静流深,苍梧太仪皆可发轫,我们何必争一时……” 大家围了上来,他难得地羞红了脸,落荒逃到山林里,三天后才战战兢兢地出来。 再见到师兄师姐时,大家一个个焦急万分。消失的三天可将他们吓坏了,大家围着他,承诺再也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着殷切的众人,说:“你们不必这般关心我的。” “不关心你怎么行呢?你可是我们魔门最后的希望啊。”大家理所当然地说。 “最后的希望?我是么……” “你不是谁是?师弟,以后万不可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 我是魔门最后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认为是最后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时,他却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加弱小。 道门围攻上黑崖时,仅有少数人逃掉了,其余的几乎都被道门擒获,道门自诩名门正宗,应干不出屠杀之类的事,但大家沦为了阶下囚,想必日子也不会好过。 他们或许还在等着自己这个小师弟去救吧。 林守溪感受着自己负伤的躯体,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这装样子可没有意义。” 王二关听到了他的叹息,也察觉到了他现在面临的难题,幸灾乐祸地说。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 王二关被盯着,倏然有一种针芒顶喉的错觉,竟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目光明明再寻常平静不过了啊,怎么会…… “你说的对。” 短暂的安静后,林守溪却是这样说。他自顾自地起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一直到他离开,王二关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奇怪……他只是重伤到难以修行的废人啊,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定是刚刚修行修岔气了……王二关,你以后可是三少爷了,万不可这般胆小,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吓自己。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纪落阳,发现纪落阳也在看着自己,嘴角噙着讥讽的笑意。 “笑什么笑?别当我看不出来,你的真气周转可不流畅,比我差远了。”王二关骄傲地说。 “那打一架试试?”纪落阳笑意不改。 王二关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他有什么倚仗。 “算了,把你打残废了可不好和云真人交代。”王二关悻悻然坐下,默默立志,等自己境界再高些,可以稳胜他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 纪落阳笑着摇头,他瞥了小禾一眼,那小姑娘周身的真气正缓缓流动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 庭院外,林守溪立在一处僻静的峭壁之侧远眺着,他的目光越过大雾,依稀可以看见远处干涸的湖。 湖泊宛若荒凉的巨峡,广袤得寻不到轮廓,巨大的白雾从湖床向上翻涌,好似有垂死的巨兽潜藏在淤泥下呼吸。 庭院则是横生在湖泊壁上的,此刻湖水退去,它的位置约莫是山腰间。 这里石壁上还附着怪异的螺,挂着乱糟糟的藻荇,腥味从中不停散发出来。 林守溪披着白色道衣,在崖边坐下,凝神静思了许久。 微微回神后,他随意捡起了一根树枝,真气虽无法流转,可白瞳黑凰剑经的一重重招式却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拿着树枝比划了两下,然后猛地想起了一桩事。 先前,除去洛书与黑鳞,他总觉得自己还缺了什么。 他现在终于想起,自己还缺一把剑。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手中是握着剑的,那是师父传给他的名剑‘死证’,这把剑去了哪里?也是被云真人夺走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呀。” 思绪间,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林守溪回头,见小禾提着裙摆走了过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林守溪问。 “我说了呀,你的身上有特殊的味道。”小禾抿唇一笑。 “是气味么?”林守溪嗅了嗅自己。 “不是的,就是一种感觉,嗯……我也说不清楚。”小禾抬起手,遮着吹乱额发的风。 林守溪心想,或许这就是师兄说过,女子独有的、超越五感之上的直觉吧。 他点了点头,目光忍不住又被她头发吸引过去,越看越觉得好看。 在不同的光线下,那头长发所呈现的白色有着微弱的差异,却皆柔和端静,娓娓纤长。 “你总看我的头发做什么?”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林守溪初来这个世界,怕给对方留下一种少见多怪的印象,便面不改色地说谎: “我比你高些,低下头当然只能看到你头发。” “哦……” 小禾眉尖轻蹙,似有不悦,她盯着林守溪,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怎么了?还有事吗?”林守溪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 少女咬着唇,不说话。 崖风灌着她的裙摆,无止境的雾从他们之间漫过,那头雪发舒卷着,其间的脸颊粉雕玉琢,柔美得不可方物。 许久,她才盯着林守溪,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林守溪彻底愣住了,他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体会这里的弦外之音。 可他们才认识一天,哪怕真的郎有情妾有意,也不该这般直白吧,更何况她虽漂亮得和个精灵似的,但自己确实没有更多想法。 他如今背负着深仇大恨,围困于生死之间,又怎会有闲心去想不切实际的儿女情长? 他只想好好修行、练剑,揭开这个世界厚重的迷雾,祓去隐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了解对方。 这个世界的小姑娘都这般主动么?还是说她另有图谋呢? 林守溪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除了皮囊之外和她口中的‘味道’以外,也没有值得图谋的东西了。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少女细颈微斜,问。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林守溪说。 “我……”少女迟疑着说:“是姑姑教我这般问的。” “姑姑?” “嗯,总之你回答就是了。”小禾说。 林守溪见她态度强硬,也不太好意思继续扭捏下去,他不喜欢撒没必要的慌,准备真心实意地称赞一番对方的容貌,可他刚开一口,一道阴风便掠过他们身侧,让他的溢美之词卡在了喉咙里。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云真人背负木剑,从崖边的大雾中走出。 “我们……”林守溪正准备编个理由。 “好了,别想蒙骗我。”云真人冷冷地打断,“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们真动儿女私情我也懒得管,但若敢坏了处子之身,必死无疑。”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应了声‘知道了’,然后随着云真人回到了庭院。 王二关与纪落阳见到了云真人,一同起身行礼。 云真人是来检查他们今天的修道成果的。 他陆续看过了王二关、纪落阳、小禾,皆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弟子,你们这个入门速度,足够目空绝大部分天才了。”云真人说。 可他来到林守溪面前时,却皱起了眉。 “你虽不慎滑下了神坛,可镇守大人难道因此忘了给你开灵脉?”云真人皱起眉。 “是我的伤太重了。”林守溪说。 “伤么?” 云真人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略一感知后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的伤,你不痛苦?”云真人问。 “痛苦。”林守溪说。 云真人盯了他一会儿,他忽然有一种睁开右眼的欲望,欲望只是一霎而过,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少年开眼。 “你的毅力倒是不错,可惜了……”云真人淡漠地叹息,又说:“这个世上,同你一样有毅力却郁郁不得志的修道者不胜枚举,所以你也不用觉得太可惜。” “我会好好养伤的。”林守溪说。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能传承神力的本就只有三位公子小姐,你若是个废人,正好省去了我在你们中间挑人的力气了。” 云真人不再看林守溪,他望着另外三人,说: “好好修行,三天后我会对你们进行考核,这次考核很重要,莫要让我失望。” 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又过了数个时辰,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来,将手中提着的饭盒放到了桌上。 餐风饮露了一整日的少年少女们这才意识到了饥饿,连忙取来自己的那一份吃了起来。 吃过了饭,天很快黑了。 林守溪坐在长廊上,按照着洛书给予他的方法吐纳着,有条不紊地疗养伤势。 今日的王二关格外地兴奋,他半点没有睡意,夜晚也披着白色道衣跑到了院子里,一遍遍打着自己的家传拳法,招式虎虎生风。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他的拳术,觉得漏洞百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王二关注意到了他摇头的动作,心想他今日定是被真人的话语打击到了,所以此刻看我高明的拳术,又联想到他自己糟糕的境遇,神消志丧,忍不住摇头叹息吧。 他本来觉得这少年生得这般好看,一定有其特殊之处,说不定还藏了拙,但今日云真人钦定了‘废人’,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真人虽只睁一只眼,但还能看走眼不成? 有了心理上的优势,王二关反而有了种居高临下的大度:“林兄弟,人生总是需要艰难磨砺的,你也不要太心灰意冷了,振作些,说不定能遇到什么机缘呢,待你恢复了,我教你一套拳法,就当是这萍水相逢的见面礼了。” “不用。”林守溪觉得他好像又误会了什么。 王二关一时兴起的大度一下子无影无踪,他咕哝了一句‘不识好歹’后,又狠狠打了几套拳术,才心满意足地歇息了一会儿。 “林兄弟,这破衣裳穿在身,你不觉得难受吗?”王二关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道衣,抱怨道。 这是云真人统一发给他们的衣服。 “我觉得挺合身的。”林守溪从小对吃穿用度就没什么要求。 “哼,我看你是穿习惯了吧。”王二关见缝插针地彰显自己的富态,“当初我尚在家里的时候,用的可都是望野城最好的绫罗绸缎,可谓水火不侵妖魔难近。像这种粗布连我们家的下人都不穿,和丧服似的。” “你不就是在服丧么?”林守溪平静地说。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一震,王季死时的惨状梦魇般撞入脑海,吓得他一个激灵,后续抱怨的话也咽回了臃肿的肚子里。 他愤怒地盯着林守溪,练拳的心思也没有了,他默不作声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进门前,他还是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多想无益,早点睡吧,侥幸还能做个好梦。” 门砰得关上。 雨已经停了,屋檐兀自滴着水,林守溪抬起头,可以看到月亮。 这个世界也有月亮。 今夜月色清皎,如缕的光纤细似少女的发。 第七章:灵根 古居很大,围绕着大鼎庭院,少年少女们各自挑了一间房间住下。 无论是建筑物的风格还是日月的更替,这个世界都和过去的没太大区别,林守溪适应得很快。 清晨,王二关早早地推门出来,准备新一天的勤学苦练,他本以为自己起的是最早的,却发现林守溪还坐在长廊上发呆。 这是一夜没睡? 王二关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修仙之人。 “养伤应该多睡觉,你这是被打击傻了?”他问。 林守溪没有回应他,事实上,他确实也没听见王二关说话,他已然坐忘,心灵臻至了一种冥冥渺渺的状态,一直到小禾在他身边坐下,他才从这种状态中离开。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如常地来送饭,她步履蹒跚,看上去腿脚不便,但这古居四周皆是崇崖险壁,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王二关觉得她一定是个高人,故作好心地想去搀扶套近乎,却被老婆婆一把推开,重重砸到了墙壁上,差点昏过去。 事后他惊恐地和他们说了好久,说那老婆婆是妖怪变的,嘴巴里有整整两排尖牙。 “妖怪有什么吓人的。”四人一同吃饭的时候,小禾说。 “你不怕妖怪?” 王二关可不信,以前他家里的小姑娘们,一个鬼故事就能吓得半死。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小禾说。 “山里?”王二关和纪落阳都有些吃惊。 林守溪起初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吃惊的,毕竟他也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高山孤绝寒凉,上有青天下有云海,最宜修道。 “那些荒山野岭不都是邪祟妖物,你是怎么在里面活下去的?”王二关觉得她不简单。 “我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小禾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说:“我姑姑说我原本是一个大家族的小姐,但因为种种原因被家里人迫害,险些被杀掉,姑姑和我娘亲关系很好,带着我逃了出去,隐居深山,一下子就是好多年。” “那你的姑姑肯定是个高手。”王二关说。 “嗯,姑姑很厉害。” “你被神坛拉到了这里,姑姑一定很担心吧。”林守溪说。 “嗯……” “你没有姓氏么?”纪落阳对于她的身世也很好奇。 “我姑姑没有告诉我。”小禾摇了摇头:“她说,希望有朝一日我能重回家族,亲自拿回自己的姓氏。” “这样啊……” “那小禾姑娘,那天那个十四岁,十八岁的,又是怎么回事?”纪落阳问出了大家共同的疑惑。 “这个……”小禾有些局促,她眸光闪烁了数下,似不太愿说。 “纪落阳,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这都不知道?”王二关再度卖弄起他的学问,“这位小禾姑娘定是有灵根。” 灵根? 林守溪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揣摩着其间的含义,纪落阳似乎也不太明白,也看向了王二关。 这个小胖子双臂环胸,卖了一会儿关子才说:“灵脉已是这个世上千里无一的馈赠,这灵根更是拥有灵脉的修道者中,更为罕见的存在。比如我的一位舅舅,他很不幸,天生是个瞎子,但幸运的是,他与生俱来拥有目之灵根。” “目之灵根?” “嗯,他虽然瞎了,灵根却给了他看见世界的能力,不仅如此,他也不像普通人一样,只能看到视线范围内的东西,他可以用目之灵根同时看清楚四面八方,甚至一些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总之,厉害得很。”王二关得意地说。 “灵根具体是个怎样的东西?”纪落阳追问。 “我又没有灵根,我哪知道?”王二关冷哼。 “那小禾姑娘这……” “小禾姑娘,嗯……你是不是有什么灵根,可以瞒过那块真言石。”王二关问。 但他心里又觉得不太可能,真言石可是天地灵气凝结的宝物,哪怕自号仙人的大修士成婚之时,也要手握真言石宣读道侣之誓。 “瞒过真言石?”纪落阳心中咯噔一下。 “不是的。”小禾终于说话:“我……我好像能看到未来。” “看见未来?”大家更加吃惊了。 “嗯。”小禾说:“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会闪过一些场景,那些场景都是不曾发生过的,譬如前日云真人问我的时候,我……” 无需多言,大家也知道,当时她的心里闪过了四年之后与道侣共参大道的画面。 “你看清楚那个人了吗?”林守溪问。 “我……我哪里看得清?”小禾停下了筷子,似乎饭也吃不下了。 “这般私密的问题也是能随便问的?哈哈,你又惹人家小姑娘生气了吧?”王二关幸灾乐祸道。 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 只见小禾合上饭盒之前,竟将自己剩下的几片肉一一夹到了林守溪的碗中,接着她才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少女走回屋中,掩上门,青色的裙摆柔软得像是花瓣。 林守溪看着饭盒中躺着的几片肉,同样陷入了沉默。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都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好像知道小禾姑娘看到了谁了。”王二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不太对。”林守溪说。 “有什么不对的?怎么?你这是矜持害羞了?要不要学人家姑娘家的躲回房子里啊?”王二关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发现身边的纪落阳脸色竟也有些阴沉。 王二关愣了愣,旋即不可思议道:“你难道也喜……” “怎么可能。” “那你……”王二关更加疑惑。 纪落阳合上饭盒,说:“我去修炼了。” 王二关愣了愣,觉得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疯癫,琢磨不透。 “你该不会也吃不下了吧?”王二关看着发呆的林守溪,问。 林守溪点了点头,但他离开之间将饭上的肉吃了个干净。 王二关悲哀地觉得,这里很有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关于‘预见’灵根的事,之后没人再提起了,但林守溪与小禾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好了一些。 他们会在一起吃饭,一起打坐,有时还会一起去崖边看云。 他们看云之时,王二关总会对着他们远远的背影指指点点,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说话,聊的也多半是些不重要的话题。 小禾经常会讲她和姑姑住一起时,在山里遇到的一些事。那座本该是妖气笼罩的恐怖山峰,在小禾姑娘的口中却像是一个缤纷多彩的故乡。 林守溪则讲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做一些本土化的改编。 他有时候觉得,这些故事其实是在讲给自己听,他需要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使命。 他们几个少年少女偶尔聚一起的时候,王二关总不忘揶揄他们,说他们不知羞。 但王二关的揶揄很有分寸,他生怕自己讽刺急了,对方一怒之下奋发图强地开始练功。 他是希望这对狗男女一直这样不务正业下去的。 林守溪早已习惯了他的嘴碎,也从不会放在心上。 同样,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喜欢小禾,甚至说,他只是不排斥对方而已。 小禾长得很美,尚带稚气的声音脆如黄鹂,与她说话的时候心情会放松许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从这样的闲聊中,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 他知道了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聚居在大地的中心,那里有神山护佑,有圣火缭绕,凶恶的邪灵也只敢退避。 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巫祝湖,则处在神山庇佑之外的荒凉大地上,这片大地污浊遍野,邪灵弥漫,布满了凶险的古境,战场的遗址,邪物的巢穴,只有极少数人生存在这里。 “污染大地的究竟是什么呢?”林守溪问。 “是秽物。”小禾解释说:“大地之中,沉浸着无数的秽物,它们是污浊的源头,关于秽物来源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明确的结论。” “秽物……铲除不掉吗?” “很难很难的。”小禾轻声叹气,说:“而且,它也不全然是不好的,毕竟,我们吐纳的真气,就是它散发出来的。” 真气是秽物散发出来的?林守溪皱起了眉。 偏偏是污染大地的本源散发出了可以供人类修行的灵气,难怪这些灵气这般凶险,弄不好就要走火入魔,原来它们就是在邪恶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啊…… “嗯?你的师门没给你讲过这些么?”小禾看着他的眼睛,问。 “我以前没有开脉,在师门只是个扫地的。”林守溪揉了揉太阳穴,说:“而且……可能是先前摔得太厉害了,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这样子啊……”小禾看着他,抿唇一笑,说:“你生得这般好看,扫地也太过浪费了,应当去为师门招揽女弟子才是。” “这样师门不就成尼姑庵了?”林守溪偶尔打趣。 “尼姑庵?那是什么?” “就是都是女子的宗门,这是我们家乡的叫法。” “哦……”小禾恍然大悟,“你是在自恋。” 两人一道笑了起来。 小禾的笑意很快收敛,她察觉到后背有人在看自己,林守溪与她一同回头,正好看到那送饭的老婆婆拄着拐杖向院子里走去。 “她走路没有声音的。”小禾说。 “你走路也没有声音。”林守溪说。 “不一样的。这老婆婆很有可能没有脚哦。”小禾轻轻地说,似生怕那婆婆听见。 “没有脚?”林守溪蹙眉,问:“没有脚怎么走路?像鬼一样飘着么?” “可能都不是老婆婆在走路。”小禾眯起眼眸,说:“说不定是拐杖在带着她走。” “拐杖带着她走?”林守溪觉得离奇。 “对呀,也许有一个老婆婆天天拄着拐杖走路,走了很多年,老婆婆死掉了,拐杖却生出了灵性,拐杖不相信婆婆已经死掉了,每日还坚持带着这副没有生气的躯壳走来走去,做老婆婆生前做的事。”小禾柔和地说着。 “这样子么。”林守溪微微茫然。 “我猜的。” “哦……” “你不觉得害怕吗?”小禾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他。 “害怕。” “哼,骗人。” 第八章:神雀 云真人第三天准时来了。 这三天里,林守溪与小禾入对出双地修行着,偶尔会聊天攀谈。 林守溪看上去很是悠闲散漫,小禾亦安静地跟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打坐修行,颇为娴静,没什么紧迫感。 王二关是最勤奋用功的,他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每日吃饭的时候还总摸着自己的肚子感慨,说若是自己能坚持这般努力,不消一个月准能瘦下去。 他的努力确实是奏效的,王二关对真气的掌控力肉眼可见地飞涨着,俨然已是四人中最强的。 纪落阳看上去最为稳扎稳打,林守溪也观察过他练拳,哪怕以他的眼界也很难挑出什么瑕疵。 纪落阳对林守溪的态度还算友善,甚至主动说过要帮林守溪治疗伤势。 这一度让王二关很紧张,毕竟废人更有安全感一点。 不过林守溪也婉拒了。 “无法修行,你一点也不失落吗?” 小禾坐在他的身边,抱着膝盖,绵裙覆盖的小腿白得耀眼。 “当然会失落。”林守溪说。 这两日,他看上去散漫,实则却一刻不停地在为自己疗伤,伤势的恢复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可还是不太够。 “你到底是哪里受伤了?我可以帮你包扎一下的。”小禾说。 “是内伤。”林守溪说。 “哦……那是什么人伤了你这么重啊?”小禾问。 “一个和我同龄的少女。”林守溪回答。 “她是你的仇人吗?” “算是仇人。”林守溪说。 “算是?”小禾蹙了蹙眉,问:“该不会是因爱生恨吧。” “你在瞎想什么?”林守溪苦笑着摇头。 小禾也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对了,那天我去叫醒你,你看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喊了我什么?” “啊?” 林守溪一怔,随后想起,他当时有些眼花,逆着光看到了飘舞的白色发丝,误认为对方是老婆婆,便喊了……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小禾略一回忆,斟酌着说:“嗯……老婆?” “我……”林守溪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小禾久居深山,对一些词不甚了解,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我看上去很老吗?” 林守溪正想澄清一下自己当时的误会,一旁的纪落阳却不合时宜地睁开眼,嘴角噙着笑意,说:“这可不是老婆婆的意思,差了一个字,意思天壤之别。” “啊?那是什么意思?”小禾单纯地问。 “是媳妇的意思。”纪落阳直言不讳。 小禾檀口微张,稚嫩的脸颊一下烫了起来,她捋着裙子起身,说了声‘轻浮’后,低着头跑回了房间,急促掩上了门。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这次彻底说不清楚了。 纪落阳幸灾乐祸地笑着。 当日下午,纪落阳还邀林守溪切磋武艺,林守溪破天荒地答应了。 他们只是简单地比试一番拳脚招式,不动用真气,纪落阳知道他有伤,下手也不会重。 王二关惊讶地发现,这个叫林守溪的,招式耍得还挺漂亮的。 不过无法驱动真气,招式再漂亮又有何用。 “花拳绣腿。”王二关不屑一顾。 小禾重新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王二关还凑过去讽刺道:“小禾姑娘,你看,你不过是消失了一上午,你家夫君可就要和其他男人跑了。” 小禾看着对练招式的林守溪和纪落阳,咬着粉粉嫩嫩的唇哼了一声,“谁是他媳妇呀。” 不过晚饭的时候,他们依旧是坐在一起吃的。 “以后不许再那样叫我了。”小禾郑重其事地说。 “好。”林守溪爽快地答应了。 场面忽地有些安静,林守溪回过头,发现小禾正看着自己,唇抿成线,脸冷冰冰的。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林守溪以前一直不觉得自己笨,最近开始自我怀疑了起来。 “没错。”小禾轻哼了一声,又起身回屋了。 林守溪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向王二关和纪落阳,虚心请教:“她说的没错,到底是没错还是……没错?” 王二关捧腹大笑着,纪落阳则打趣道:“以前你的长辈们就没教过你这些?” “倒是教过。”林守溪说。 “怎么教的?”纪落阳好奇问。 “以不变应万变。”林守溪说完,继续有条不紊地吃饭,践行着师门教诲。 纪落阳目瞪口呆。 林守溪的策略是有效的,第二日,小禾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与他一道修行,吃饭。 纪落阳见了,戏称这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小禾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今日天气不是很好,愁云密布,偶见天光,小禾坐在崖边,看着云下盘旋的黑色怪鸟,目光随着它一同掠过干涸的大湖。 “也不知那镇守之神是什么样子的。”小禾说:“我姑姑说过,能活到现在的神,绝对都是当年霸绝一方的雄主,它虽仅剩一气,可能将神斩杀的,该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啊……那个东西,不会还在偷偷注视着我们吧。” 她向林守溪身边靠了靠。 “也许是只可怕的大妖怪。”林守溪随口说。 “妖怪一点都不可怕的。”小禾再次强调说:“那些大海里的邪神和泥土深处的龙尸,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啊。”林守溪想既然是最可怕的敌人,那应该人尽皆知,所以他默默记下,然后点头。 “嗯,尤其是龙尸,明明龙族都灭绝这么多年了,那些白骨却偏偏阴魂不散,时不时从地底爬出来。”小禾心有余悸地说:“我姑姑告诉我,神山外的城墙都曾被龙尸撞破过数次,其中最强大的一头,差点逼来了祖师法身。” “祖师法身?”林守溪表示好奇。 “对呀,就是我们人族始祖的法身。”小禾说。 “始祖……他居然活到了现在吗?”林守溪想起了庄子笔下的彭祖。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呀?” “很多事我确实记不清了,我脑子摔坏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林守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确实看出来了。”小禾想着这几天的相处,煞有介事地点头。 林守溪配合着叹了口气。 他没有追问始祖的事,既然始祖也是人尽皆知的大人物,那以后总有机会知晓的。 “谢谢你。”林守溪忽然说。 “谢我做什么呀?”小禾说。 “谢谢你帮我回忆起了这么多事。”林守溪说。 “那你要怎么谢我呢?”小禾害羞地问。 “你想要什么?” “嗯……那就被我吃掉吧。”小禾莞尔。 “换一个要求吧,我还要活下去。”林守溪认真地说。 “你真是无趣哎。”小禾感慨。 “是啊,所以想来我也是食之无味的。”林守溪说:“我是在替你着想。” “你好像又没那么无趣了。”小禾又笑了。 他们坐在崖边迎风远望,直至黑鸟与湖被夜色吞没。 次日一早,云真人出现在院子里,依旧背负木剑,手中却提着一只铜丝鸟笼,鸟笼中有一只羽翼皎洁的雀。 他是来给他们进行考核的。 云真人言简意赅地说了考核的内容,内容有二: 一是让他们以真气驭铁针刺木,看看能刺入几许;二是立在鸟笼前,以手触碰鸟笼铜丝,笼中之雀会通过叫声判断对方的根骨水准。 “这只小麻雀这般聪慧嘛?”王二关看着笼中漂亮的白色小鸟,啧啧称奇。 “这是巫家最珍贵的鸟,它的体内,流淌着早已绝迹的上古白凰之血。”云真人淡然的话语透着傲气:“若非它身在笼中,凭你刚刚的话语,它便会剖你腹,啄你目,将你血肉啖尽。” 上古白凰…… 王二关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传说远古的大地上,有龙凰栖息雷云之间,其自云霄俯瞰尘世,目光所及皆为疆土,其影所过之处,无论邪灵神灵皆噤声不敢语! 若大部分神灵只是传说,那白凰更在传说的尽头,那是混沌初开之时,笼罩世间的为数不多的黑影! 这小巧的鸟雀,竟是它的后裔,虽然着其间不知隔了几千几万代,但也高贵依旧。 王二关连忙双手合十,大仙大仙地叫了几句,希望这小麻雀息怒。 云真人懒得再废话,他提着鸟笼出门,领着他们来到了一棵古树旁。 古树枝干扭曲,落叶凋尽,似早已死亡。 云真人取出了一根细长的铁针递给他们,让他们以真气驭针去刺前方的古树。 王二关自告奋勇最先开始,他驭起铁针,铁针起初起伏不定,但他掌握要领后很快趋于平稳,只是那古树虽然朽死,树干却依旧坚硬,铁针锋芒刺入寸许后,便再难前行。 王二关战战兢兢地看着云真人,见云真人点了点头,他才松了口气。 纪落阳也如他一般驭针,最后结果与王二关相差仿佛。 接着是小禾,小禾真气偏柔,驭针之时有条不紊,因为太过平缓,刺入树木时也欠缺了力道,结果要稍逊于前两人。 最后一个是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铁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行就别勉强了,免得你伤势加剧。”王二关笑着说。 纪落阳盯着他,神色肃然。 小禾握着小拳头,像是在给他打气。 王二关的笑容很快定格在了脸上。 因为那铁针竟真的飞了起来。 “不会是你在帮他作弊吧。”王二关望向了小禾。 “嘘,别打扰他。”小禾回瞪一眼。 “他不是废人吗?”王二关不能接受。 “他只是受伤了,伤好了准比你厉害,你以后少乘人之危。”小禾很护着林守溪。 王二关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根针,幸好,伤势对于林守溪的影响不小,那根针虽触碰到了树,却也没能刺进去。 云真人看着那轻飘飘的针,想着林守溪的伤,再度生出了一种可惜之感。 他觉得这是个可塑之才,只可惜接受神明传承是一个月之内的事,时间不会等他。 可惜的情绪是淡而无意义的。 云真人将铜丝鸟笼悬空而至,白羽黑瞳的小鸟雀喳喳地叫了两声,听上去人畜无害。 四位弟子陆续触碰鸟笼。 不愧是镇守大人选中的人,无论是王二关、纪落阳还是看上去柔弱娇小的小禾,这头淌着白凰之血的小雀叫声不小,都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其中叫声最为响亮的,竟是王二关。 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王二关得意极了,忍不住又咧嘴笑了起来,挑衅似地看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注意到,这只小雀虽叫声嘹亮,对他们的评价颇高,但它的瞳孔中,始终带着轻蔑的神采。 那是血统居高临下的轻蔑。 林守溪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抗拒,犹豫不前。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没事。”林守溪摇头。 王二关不忘讥讽:“你不会被这只白眼……白瞳大仙给吓住了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 他心生悸动,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像是有命运暗中牵引,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它的面前,手触碰上了微凉的笼子。 悸动落到了实处。 仿佛血肉为池,这抹悸动沉入其中,竟震出裂甲之音,引得周身百骸一同战栗。 接着,白瞳黑凰剑经的招式像是无名的雾,自心底升起,袅袅凝于胸腔,仿佛黑雀张翼,将他笼罩其间。 林守溪觉得自己立在了白茫茫的雪原上,四下暝茫无人,大雪昼夜不歇,雪原深处隐约踞着铜铸的大殿,一个漆黑的影子被钉在了大殿中央,贯穿它的剑布满绿锈。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周围一片安静。 还是王二关的笑声打破了平静。 云真人看着林守溪,摇了摇头,眼眸中的惜才之意也消失了。 笼中白雀不鸣不叫,仿佛对眼前的少年轻蔑到了极点。 但只有林守溪可以看清,白雀瞳孔中的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似罪臣面见君王,只敢跪伏不敢抬首,更遑论放声! 林守溪的手离开了笼子,转身离去。 云真人去提那鸟笼之时,白雀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 天光一闪,雷鸣响动。 恰有惊芒引落,劈在了先前那棵古树上,古树瞬间被劈毁,焦烟滚滚。 第九章:幽冥 “别灰心,那只黑眼鸡不识好歹,更何况我们是人,什么时候轮到一只畜生指手画脚了?” 云真人走后,王二关虚情假意地安慰了两句。 “我没有灰心。”林守溪说。 相反,他对于自己的出身更加好奇,他知道,那白雀瞳孔中的恐惧源于自己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黑凰……这与此处传说中的白凰又有什么关联? “没灰心就好。”王二关倒有些不开心了,他又敷衍了几句:“云真人刚刚也说了,大道之行,我们不过才起步,之后道路漫漫……” 小禾听不下去了,她走过来,扯住林守溪的袖子,说:“走,我们不听畜生指手画脚。” “你!”王二关脸一红,随后自语道:“哼,今日数我表现得最好,你们定是嫉妒我,本少爷懒得和你们一般计较。” 今日的考核已然结束,最后一道雷霆倒是吓了大家一跳,云真人掐指算了会,也未算出这雷霆的由来,只当是个凑巧。 云真人在离开之前又写了几篇修行的经法,经法写在院墙上,重要性由高到低。 在大家的眼里,未能让白雀开口的林守溪表现最差,但小禾依然喜欢黏着林守溪。 “小禾姑娘倒是不离不弃。”纪落阳笑着说。 “哼,我看那小姑娘不过是见色起意,等我瘦下来肯定比他好看!”王二关愤愤地说。 “我看林守溪倒不是什么小白脸,他的武学招式扎实得很。”纪落阳收起了笑意。 “你最近和他关系好像不错?”王二关眯起眼睛。 “神灵传承在即,他天赋过人,却是重伤难愈,即使这样依旧没有自怨自艾,是个很不错的人了。”纪落阳说。 “呵,我看他不过是强装镇定,等到一个人回房间了,指不定在哭呢。”王二关对林守溪意见颇大。 他也观摩过纪落阳和林守溪比武,虽只是招式的对打,但他是识货的,知道林守溪在武道方面很有造诣,他还很不耻下问地去向他讨教过武学,谁知道林守溪只回了两个字“忘了”。 这让他怨念颇深,生了很久的气。 实际上,林守溪确实忘了,在他学习白瞳黑凰剑经的一刻起,先前的所有的武功就一并淡去了。 他记不起任何的招式,但这些招式却都被剑经炼化成了本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在认真学习云真人留下的心法。 这心法总共分为三部分:炼体、锻魄、通识。 这是最基础也最有效的心法,可以强韧肉体和心神,同时增强感知力。 除这三部分心法之外,云真人还留下了三个没什么用的小法术,供他们学习解闷。 这三个小法术分别是驱寒、辟水、树敌。 驱寒顾名思义是驱散寒冷,可现在是夏日,燥热无比,根本无寒可驱。辟水一词也好理解,但古庭四周皆是悬崖峭壁,眼前的大湖也干涸了,哪来的水给他们辟? 树敌则是释放敌意,让附近的敌人生出攻击自己的欲望。 可他们修道不久,遇到敌人唯恐避之不及,哪还会用这故意讨打的法术? 总的来说,这三个法术都没什么用,但它们偏偏又很晦涩难学。 用云真人的话来说,这只是让他们在夯实基础之余,用来测试自己的学习天分的。 林守溪只在第一天将这些心法要诀都读了一遍,此后再没有看过它们一眼。 小禾陪着林守溪一道散漫。 倒是纪落阳与王二关,这两人似乎暗暗较上了劲。 “你怎么总在看这个驱寒的功法?这破功法有什么用,学了也是浪费时间。”王二关好奇地问纪落阳。 “真人留下它们自有深意。”纪落阳说。 “什么深意?” “能轻易悟透的还叫深意吗?” “嗯……有道理。”王二关喃喃自语,又道:“可现在这般热,驱寒这两个字我看到就觉得烦躁,这等法术,练得费劲,用处还小,真没太大意义,等冬日再练也不迟啊。” “练不练随你。”纪落阳淡淡地说。 晚上王二关横竖睡不着,他连夜来到了墙壁下,也开始练那驱寒的功法。 两天之后,王二关大汗淋漓地跑到纪落阳面前,无比骄傲地说:“哈哈哈,这驱寒之术不过如此,我已经神功大成了!来,我们比划比划!” “哦,我没练。”纪落阳说。 “什么?!”王二关震惊:“那你看它干嘛?” “只是看看,想着能不能触类旁通什么。”纪落阳说:“我也没说我在练啊。” “那你这两天在干嘛?”王二关质问。 “在夯实基础。”纪落阳平静地说。 王二关胸口一闷,“你有病吧!” 对比屋内的刻苦修行,庭院外却是雾气颇重,一片宁静。 林守溪依旧与小禾一同坐在崖边,看着朦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干涸巨湖,沉默无言。 许久后,小禾才开口说话,第一句话便让林守溪心头一震。 “那天那只鸟,其实它是在害怕你吧。”小禾说:“它流淌着白凰的血,却怕得不敢说话了。” “……”林守溪想了想,说:“应该是你看错了。” “不会错的。”小禾说:“我从小就在山里面长大,和鸟可亲近了,虽然隔得有些远,但鸟儿的情绪我是能察觉的。” “那你怎么想呢?”林守溪问。 “我也不知道。”小禾摇了摇头,说:“虽然不知道你的身世是什么,但至少,你是特别的。” “你也是特别的。”林守溪说。 “我……哪有。”小禾闭上了眼。 林守溪看着下方笔直而陡峭的万丈深崖,问:“你不害怕吗?” “害怕的。”小禾怯生生地说。 “害怕为何还要每日来这里陪我?”林守溪问。 “因为你在这里啊。”小禾理所当然地说。 林守溪不再说话,小禾靠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细削的肩膀轻颤,薄唇稍启,梦呓道:“姑姑……冷。” 林守溪手指轻点虚空,用‘驱寒’的术法帮她驱散了寒冷,随后将自己的道衣脱下,给她披上。 像是心中柔软的一部分被触动了,林守溪看着她,难得地停下了修行。 少女棉裙下的玲珑身子美妙似云絮的凝聚,他不由想到了幼莲,只是他一时也分不清,这莲花究竟生长在池塘中,还是雪地里。 “你那日预见的画面,真的是我吗?”林守溪轻声问。 少女已然入睡,听不见他的问话。 林守溪忽然觉得,如果是这个小姑娘与自己相伴,似乎也很好。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天。 三天后,云真人又来了一趟,他检查了大家的修行进度,其中王二关是最快的。 他单独将王二关带走。 王二关很明白,这是云真人要着重培养自己了,他跟在云真人的身后,看上去很是谦恭,实则已兴奋得得意忘形了。 云真人带着他离开了这片悬崖峭壁,一路来到了巫家的一座外府。 外府阴气森森,巨大的屋檐像是一个笠帽,压出了大片的阴影,檐下飘着几个鸟笼,其中豢养着红眼的雀。 “进去挑一件法器或者秘籍。”云真人说。 “挑什么都可以吗?”王二关问。 “嗯,这是巫家的宝阁,里面真正的宝物连我也无法驾驭,你若有本事,可以自取。”云真人冷冷地说。 “真人道法通天都无法驾驭,我又哪来的本事?”王二关谄媚道。 云真人冷漠无言,伸出手指在门上画了个符。 大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却不是珠光宝气,而是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王二关小心翼翼地走入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脏,越往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重,他确信,自己若敢闯到深处,定会心脏爆裂而亡。 王二关在里面转了好久,他想着自己刀术剑术皆不行,拿了名刀名剑也是摆设。拿法术秘籍的话还要花时间苦练,不值当。 那就拿个法宝吧,横竖不亏。 王二关千挑万选,终于选中了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红色的珠玉,以法力催动它时,可以出其不意地射出火箭。 王二关本想再顺走一些小的法宝,但这个念头才一出来,便觉得心如刀绞。 他吓得连忙断绝了念头。 终于从阁中走出,王二关看到云真人的面前多了一个佝偻的老人。 “又出什么大事了?”云真人问。 “预师……昨夜死了。”侏儒老者小心地说。 预师也是巫师的一种,职责是测算未来。 “死了就死了吧,那老婆子十五年前就疯了,这些年更是疯言疯语不断,早点死了也清静。”云真人冷漠道:“她临死前没再说什么胡话吧?” “预师死前,倒确实又占了一卦。她,她还让我……”侏儒老者支支吾吾。 “让你传话给我?”云真人问。 “真人神机妙算。” “她说了什么?” 老奴看了王二关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大公子未来的神侍,你但说无妨。”云真人说。 云真人培养我,原来是为了给大公子挑选神侍,那大公子的地位应是几个公子小姐里最高的了…… 王二关正想着,老奴却幽幽开口,他像是在模仿那疯婆子临死前的模样,瞳白涣散,瞳仁不停地颤动着,像是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那沙哑难听的声音却似濒死的乌鸦: “预师说,你很快就会被杀死,她在幽冥等你。” 第十章:小禾 “疯言疯语。”云真人不以为意:“自我离开云空山后,很多人想我死,现在只有我依然活着。除非神山来人亦或者神灵显生,否则谁能杀我?” “真人说得是。”侏儒老人附和。 “除此以外,那疯婆子还说什么了吗?”云真人问。 “预师她临死前盯着那卦象看了很久,她还说……” 老奴将预师临死前的话语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了云真人,还展开了一幅画给他看,云真人看着画,不屑地摇头,又说了句‘疯言疯语’。 王二关却是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他还假装恭敬地走到云真人的身后,去瞟那幅画的内容。 他看得两眼放光,笃定主意要将这一见闻回去给纪落阳他们转述。 …… 院子一片安静。 纪落阳正坐在院墙前打坐,修习心法,林守溪与小禾则坐在悬崖边看云。 宁静之间,小禾双手交叠在纤细的小腿上,身子微侧,小脑袋靠在了林守溪的肩上。 山风拂面,斑驳的光影在深青色的裙上游曳。 自那日她靠在林守溪的身上睡着之后,小禾便常常这样靠着他。 “对了,那日睡梦中,我觉得很暖和,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小禾正好想起此事。 “嗯。”林守溪坦然点头。 “你做了什么?”小禾心头一紧,双臂抱肩。 “给你披了件衣服。”林守溪说。 “只是披了件衣服?” “嗯。” 小禾心中不太相信,她总觉得他瞒着自己什么,这样想着,少女再次闭眼,靠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时辰之后,少女睁开眸子,颇有怨气地看向他,“为什么衣裳都不给我披了?” “因为你在装睡试探我。”林守溪如实说。 “你……”小禾觉得头有点晕,她不悦道:“呆板。” “时间不该用来做这般无意义的事。”林守溪教诲道:“小禾姑娘,好好修行,最后能保障我们安危的,只有我们自己。” “最悠闲的不就是你吗?”少女不服气。 “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的。”林守溪正色道。 “是么?”小禾表示吃惊,她打量着林守溪,问:“你是无时无刻不在修行吗?” 林守溪摇了摇头,“是养伤。” “……”小禾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反驳。 “对了,一直忘记问你了,你先前是宗门叫什么名字呀,看你的模样,应是名门正宗出身的吧?”小禾岔开话题,免得继续被他气到。 “合欢宗。”林守溪难得说了实话。 小禾愣了愣,旋即莞尔笑道:“刚说你呆板你就与我说玩笑话?真叛逆呀。” “没有骗你。” “那要是真的,像你这样的弟子可是师门败类,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我是优秀弟子。” “不信……你上次不还说自己是扫地的吗?再说,你若真是合欢宗出身,以你的模样,早就被师姐们抓去采补了吧。”小禾眯起眼眸,像是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猫。 “不会,师姐们对我很好。”林守溪认真地说。 “很好?嗯……有多好啊?”小禾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笑道:“你身上也有古怪的味道。” “啊?”小禾嗅了嗅自己,螓首微摇,喃喃道:“哪有啊……” 接着,她反应了过来,恼道:“我才没有吃醋。” 小禾羞红了脸,往院子里跑回去。 林守溪看着她掩面离去的羞涩模样,也忍不住笑了笑。 待到林守溪回到院子里时,小禾的房门已紧紧闭上,黑色的鸟雀停在屋脊上叫着,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解风情。 “来练剑吗?”纪落阳见林守溪回来,递过去一把木剑。 “好。”林守溪也不推辞。 “我挑了好久才挑到两块还算能用的木料,你用的时候小心点,免得剑坏了。”纪落阳提醒道。 “我有分寸的。”林守溪说。 林守溪握紧了剑。 哪怕是木剑也带给了他一些安心。 两位少年相对而立,身子同时同了,木剑在刹那之后撞击在一起。 纪落阳的身影要快很多,他手中的剑宛若毒蛇,围绕着林守溪击斩挑刺,不停猛攻。林守溪动作幅度要小得多,但他出剑的动作干净利落,每每都能截住纪落阳攻势的要害,将他一次次逼退。 数轮交战之后,两人的身影才重新错开。 他们没有分出胜负。 “次次平手,你该不会让着我吧?”纪落阳叹了口气。 “分明是你顾及我的伤势,没有全力出手。”林守溪说。 “你看出来了?” “嗯。” “唉,你的剑法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真希望你伤早些好,我们好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纪落阳说。 “我也希望。”林守溪将木剑递还给他。 “这木剑你拿着吧,就当见面礼了。”纪落阳大方道。 “多谢。”林守溪没有推让。 “欸,拿人手短,你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剑术,一并使出来瞧瞧?”纪落阳问。 “没有了,刚刚我已尽全力。”林守溪说。 “好吧。”纪落阳也不追问:“既然如此,那你好好养伤,我们下次再比过。” 林守溪点点头。 两人在石桌边坐下,调息一番后,纪落阳望着小禾紧闭的房门,好奇道:“你又惹人小姑娘生气了?” “她说她困了,回房间睡会。”林守溪平静地说。 “你真的喜欢她?”纪落阳八卦了起来。 “我……不讨厌她。”林守溪说。 “那小姑娘确实黏人得很,一天到晚跟在你的身边。”纪落阳说:“但我还是觉得你不会喜欢她。” “为什么?”林守溪疑惑地问。 “这丫头年纪小,身材平平,相貌也只算清秀,尚不如你好看,总觉得你们不般配。”纪落阳压低声音说:“当然,这话可千万别告诉她。” “什么?”林守溪觉得很古怪:“我觉得她很漂亮呀。” “很漂亮?你是摔坏脑子了吧?还是……”纪落阳打趣道:“还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你莫不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吧?” 清秀?尚不如我好看? 是么…… 林守溪确信自己没有摔坏脑子,而且以他的审美而言,那小禾韶颜稚齿白发似雪,绝对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绝美胚子了。 不! 等等…… 像是有冰渣从血液中析出,寒意沿着脊椎侵透全身! 这几天,林守溪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感觉的来源是什么,直到此刻,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念头! “你怎么了?”纪落阳问。 林守溪刚想确认自己的想法,王二关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呦,背着我偷偷练剑呢?怎么,看到云真人单独见我,心生嫉妒,奋发图强了?”王二关在他们身边坐下,有意无意地扭了扭手上的戒指,生怕他们看不到。 “云真人与你说什么了?”纪落阳问。 “云真人说要培养我当大公子的侍者,还将这宝物送给了我。”王二关炫耀道。 纪落阳随口说了句恭喜。 王二关笑着点头,接着他望向林守溪,发现林守溪正低着头,脸色阴沉如水。 这是什么态度啊?王二关心生不满,他与纪落阳攀谈了一会儿,将那巫家何其阴气森森,将那阁中之宝何其琳琅满目尽数说了一遍。 纪落阳啧啧称奇,很是配合。 王二关一遍吐沫横飞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林守溪,发现他心不在焉的,心中更加气恼,他咳了咳嗽,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 “刚刚那些都只是小事,我此次前去,还知晓了一些不得了的秘密。” “什么秘密?”纪落阳问。 林守溪也抬起了头,表示了一些兴趣。 王二关这才开始说:“据说,巫家有一个预师,你们知道什么是预师吗?就是负责占卜的巫师,想来是巫字犯了巫家的忌讳,所以改称预师……” “那预师是个疯婆子,她昨天死掉了。”王二关低声道:“据说啊,那疯婆子死之前,占了一卦,占出了不少东西。” “我不太愿意信这个。”纪落阳说。 “不信?”王二关摇头,道:“泄露天机者天谴之,那老婆子定是泄露了天机才暴死的。” “所以她到底占出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后才压低脖子,凑近他们,小声道: “占卜出了两件事,一件是云真人要死了,是被杀死的。” “谁能杀得掉这个妖怪?”纪落阳摇了摇头。 “嗯……另一件呢?”林守溪问。 “另一件啊……”王二关更加神秘了,“另一件事情是,巫家要乱了。” “巫家要乱了?”纪落阳一惊,“和那个杀死了镇守之神的人有关吗?” “这我不知道,但那疯婆子临死之前自称是见到了祸乱之源的身影,她摊开纸,提起笔,将那身影的模糊模样画了下来。”王二关寒声道:“我看到那幅画了,画上是一个女鬼!” “女鬼?” “对,女鬼!”王二关说:“那疯婆子画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光那影子就漂亮得吓人,而且最诡异的是……” 王二关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最诡异的是,那少女还是满头白发!” “白发?这世上还有白发的小姑娘么,恐怕是老妖婆变的吧?”纪落阳皱眉。 “所以我才说,那定是个女鬼。”王二关说着,无意间瞥了眼林守溪一眼。 小胖子一愣。 只见那平日里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林守溪此刻像是得了大病,瞳孔微缩,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丁点血色! “喂,你怎么了?被吓傻了吗?”王二关摇了摇他的肩膀。 林守溪微微回神,他正要说话,少女脆生生的动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眸如冰似雪。 感谢德菲力的不幸(血羽菌)大佬打赏的白银盟!!! 感谢血羽菌大佬打赏的白银盟!! 刚刚打开后台看了一眼,看到有个萌,很开心,然后发现位数不太对劲,仔细数了几遍,发现竟是一个白银萌!一看id,原来是血羽君大大! 与血羽菌大佬相识了一年多,时常为大佬的儒雅与学识所折服,写神国的时候大佬就打赏了好几个盟,新书更是猝不及防地上了白银!泪目!这是剑剑这辈子收获的第一个白银萌,剑剑会铭记终生! 更多感谢的话语不知如何开口,总之就是非常惊喜意外!感谢日常在群里深藏功与名的血羽菌大大,祝大大事业一帆风顺、情感百年好合!比心~ …… 同时再次感谢季婵溪(三个萌)和小龄天下第一(两个萌)、VarXy、Memory_、剑剑剑剑剣、梦里听雨夜未央、月关cccccc、且歌且荇ing、邰润特、狗眠33、猪小三zxs、南京清纯女大学生、一页书0_O、Magi_陈、一入后宫深似海、可怕的四季豆、卡布奇诺酱、大明不是大萌打赏的盟主! 感谢黑色骑士0、王璇、打赏的护法!感谢Aiska、linzonghui3、书友202…209、oylrcc打赏的堂主!感谢橙妹红、牛头人统领、何须染指流年、那蛋黄酱算乐器吗、小塘是姐姐呀、欧阳二狗、茨菇烧肉、の浅忧、太素_天光、醉月小楼夜听雨、可盐可甜小月月、重制、dhhfd、落丶情、黄金体验、杜三岁吃炸鸡、万年鲤、见异思荐、秦糯米、节奏丶、灯下看美人、derclin、书友202…377、老马品小说、乾坤万宇、通辽御赐凤凰航海家、小_头_头、林红泥打赏的舵主! 谢谢所有的打赏的各位! 其中大部分都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了,之前神国成绩很差的时候都是靠着各位支撑过来的,剑剑永远心怀感恩! 谢谢血羽菌大佬的白银盟,也谢谢诸位大大的支持与鼓励,剑剑会努力创作出更优秀的内容的!(不过血羽菌大佬钦点了不用加更,而且新书期确实不能更太快,太快上架会错过很多推荐,就……继续保持正常节奏更新了!等上架之后再努力加更回来!) 前十章是一个节点,能得到大家的喜爱很开心,这只是个开始,后面会有更多精彩内容的! 也希望群里考研考证的读者朋友今年都能顺利! 晚安晚安! 第十一章:告密 天空不合时宜地飘起了细雨。 此刻是炎炎盛夏,绵绵雨丝落到颈间,却是寒凉刺骨。 与小禾相处的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小禾清纯文静,像朵冰雪孕就不染尘埃的花,她对自己有着无名的情愫,这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勾连着他们,使得他们走得很近。但他也一直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层淡淡的纱。 这层纱是小禾身上的谜题,直至今日,他终于触及薄纱,揭开了其后的答案。 小禾很美,有着少女独特的娇气,偶尔流露的清媚亦像青瓷水面漂浮的樱花。 这样的少女,哪怕是他都会稍稍心动。但这些天,皆是血气方刚年纪的王二关与纪落阳对她反应平平,自己与小禾入对出双,也只有王二关偶尔表现出一些嫉妒。 这绝非是小禾独独亲近自己,他们知难而退可以解释的。 他陡然明白,自己眼中的小禾与他们眼中的,原来从不是一个模样! 林守溪确信,他看到的妖精般绝美的少女才是真容,而他们眼中模样清秀身材普通的姑娘只是伪装。 而小禾…… ‘你总看我头发做什么?’ ‘你觉得我好看吗?’ ‘这个问题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呀?’ ‘你当时是不是喊了我一声……嗯,老婆?’ ‘这是老婆婆的意思吗?我看上去很老吗?’ ‘……’ 小禾也察觉到了。 那些疑问皆是试探,她起了疑心,反复地试探自己对于她容貌与发色的看法。他始终不曾察觉。 但幸运的是,自己来到这个新世界,也在有意地隐瞒与伪装,故而谎话连篇,当时的回答似乎也没出什么纰漏。 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小禾仰起瓷白的小脸,弯起眸子,对着他说:‘嗯……那就被我吃掉吧’的场景,当初一笑置之的话语,如今听来却令人头皮发麻。 她到底是谁,她究竟要做什么? 自己……又为什么能识破她呢? 他想起了暴雨之时趴在窗户上的鬼,那时他就意识到,他可以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种能力令他轻而易举地识破小禾精致的伪装,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这是白瞳黑凰剑经的功劳么,还是…… 小禾立在身后,温柔的问话宛若刀刃,将他的思绪切断。 “哎,你们在偷偷摸摸聊什么呢?” 小禾咯咯地笑了两声,眼眸弯成月牙儿:“该不会是在说我坏话吧?” 小禾的忽然出现,让纪落阳和王二关也吓了一跳,王二关更是叫出了声,险些动用了刚得到的戒指。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纪落阳问。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弯下身子,手搭在林守溪的肩上,秀眉蹙起,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你的脖子也很冷哎。” 王二关正想好好嘲笑他的胆小,林守溪却猛地抬起了头。 他露出痛苦的神色,眉毛紧拧,手握成爪抓着胸口的衣裳,开始不停地咳嗽。 “你到底怎么了?”小禾连忙抓起她的手腕看了一眼,幸好,上面没有黑紫色的纹路。 林守溪苍白的嘴唇翕动,艰难道: “伤……我的伤……复发了。” “伤?怎么会……” 小禾慌张地拍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他的状况,林守溪却是咳得越来越激烈,脸一阵白一阵青,他从石椅上跌下,身子痉挛似地蜷在一起,痛得满地打滚。 王二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态吓住了,他还呆站着时,纪落阳已俯身去探查他的情况。 林守溪痛苦地沉吟着,汗水不停地往下落。 “快,扶他回房间!”小禾连忙道。 纪落阳与王二关一前一后将他抱起,一路小跑到他的房间,将他安置在床上,小禾亦很是焦急,她不停询问着情况,林守溪却已无法回答,只能痛苦地发出几个音节。 三人守在床边,轮流给他输送了些真气,半个时辰后,林守溪的呼吸才均匀了下来。 他脱力似地趴在床榻上,睁开涣散的眸子,呆滞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我没事。” “没事没事,都这样了还没事!”小禾皱紧眉头,话语急切。 “你到底怎么了?”纪落阳问。 “我……真气,真气在体内乱窜,五脏六腑像是……嗯,刀子在割。”林守溪虚弱地说。 “现在呢?” “哼……好多了。” “你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啊。”王二关皱眉说:“你伤这般重,还要强行修炼,这无异于逆天行事,不出事才怪。” 林守溪抿着唇不说话,擦着嘴角的血迹,脸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王二关见他好转,才望向小禾,开玩笑道:“小禾姑娘,你这还没过门,就差点成寡妇了啊。” 小禾冷哼一声,不理他。 少女坐在床边,用命令式的语气说:“以后伤不好不许修行了。” “嗯。” 林守溪吃过了苦头,乖乖点头。 小禾叹了口气,像是个小怨妇,她伸出手摸了摸林守溪的脸颊和额头,反复确认着他的状况。 “我……想喝水。”林守溪说。 “好,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小禾从床榻上坐起,却又愁了起来:“可是哪来的火呢?” 片刻的寂静。 纪落阳与林守溪一同望向了王二关手指上的戒指。 “这可是我刚刚得到的宝贝,你们居然想用它来生火?”王二关义愤填膺。 最终,王二关承受不住众人……尤其是小禾霸道而凌厉的目光,乖乖交出了戒指。 “你可千万不许弄丢啊,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王二关反复叮嘱。 “你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小禾问。 “哼,生火是下人做的事,我可是王家的三少爷!”王二关理直气壮地说。 小禾冷笑一声,拿过戒指走到了屋外。 王二关看着林守溪,说:“这件事要告诉云真人吗?你这般身怀隐疾,早晚会出事的。” “不用告诉云真人。”林守溪摇头。 “为什么?”王二关问。 林守溪不说话,一时给不出回答。 “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纪落阳冷冰冰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同情,“我刚刚探查过你的身体,其间真气流通虽不顺畅,但也不至于乱,你的伤根本没有复发,你……到底在做什么?” “什么?”王二关一惊,“你在装病?” “没有。”林守溪摇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二关逼问。 林守溪不说话。 “你若不愿说,我们让云真人来撬开你的口就是了。”纪落阳淡淡道。 “我……”林守溪低下头,似下了巨大的决心,他艰难开口:“我刚刚其实不是旧伤复发,而是……而是云真人给我的惩罚。” “你说什么?”王二关一愣:“云真人给你的惩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我告密了。”林守溪说。 第十二章:各怀鬼胎 “告密?告什么密?你说了什么?”王二关莫名地急了起来。 “是小禾的秘密。”林守溪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说:“云真人对小禾的灵根很感兴趣,但不知碍于什么,他没有直接问小禾,而是在夜里偷偷敲窗问我。” “我将小禾的话转述给了他。” 林守溪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仿佛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你竟是这种人?”王二关一震。 “可云真人为什么要惩罚你?”纪落阳更加疑惑。 林守溪低下头,说:“云真人喜怒无常,他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反而以指猛地戳了我的胸口,说‘我憎恶告密者,若有下次,我会直接处死你’。” 王二关与纪落阳对视了一眼,将信将疑。 “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纪落阳感到失望。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林守溪说。 “可她对你……”纪落阳欲言又止。 “难怪你痛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负心汉的惩罚啊,哼,我要将这事告诉小禾,看她还跟不跟你!” 王二关得知真相,同样很生气,大步流星地要走出门。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要拦他的意思,他看着他臃肿的背影,平静道:“别忘了,你也是告密者。” “我?我告什么密了?你别污蔑人!” 王二关脚步一滞,一身肥肉颤了颤。 “预师的预言,她说云真人要死,巫家要乱,这些只有你一人听见,他……允许你说出去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低下头,眼神闪躲。 他猛地转过身,想着林守溪刚刚经历的剧痛,又想着方才将自己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由一阵后怕。 “你……”王二关咬牙切齿道:“我可是真人最器重的人,是要给大公子做神侍的!” “我们有四个人,多余出了一个。”林守溪说:“没有谁是不可牺牲的,在云真人的眼里,我们都只是蝼蚁罢了。” 王二关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脑海中翻腾起哥哥死去的场景,一股恶心感涌来,让他想要呕吐。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最后,这小胖子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远处小禾忙忙碌碌的身影,说: “那好,我们都保守好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 “好。”林守溪立刻同意,“以后也不要在小禾面前再问我伤的原因了,我……我以后也绝不会再做出对小禾不好的事。” “嗯……”王二关也像是精疲力尽了一样,颓然坐在椅子上,“那就这样吧。” 林守溪看向了纪落阳,他正准备将‘你若将我们此刻的谈话告密,那你也是告密者’的逻辑去说服他,王二关却再度开口了: “放心,纪落阳不会说出去的。” “是吗?”林守溪有些吃惊。 “嗯,我也会保密。”纪落阳回答。 林守溪看了他们一眼,立刻明白,他们之间应该也有什么秘密。 不待细想,小禾已端着热水走进来了。 纪落阳拉了拉王二关的手臂,说:“出去吧。” “啊?” “林守溪的伤也好了,就让他们小两口独处一会儿吧,我们别打扰了。”纪落阳笑着说。 “还是你考虑得周到。”王二关牵强地笑了笑,跟着一同出门。 小禾蹙着眉看了他们一眼,觉得他们怪怪的。 少女也未细想,将碗递给了林守溪,“我已经帮你吹凉了。” “谢谢你。”林守溪接过碗时,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她的手指。 小禾睫毛轻颤,手缩了缩。 林守溪抿了口水,忽地喊了声:“烫。” “还烫吗?”小禾疑惑。 “不信你试试。”林守溪递回。 小禾接过抿了一口,蹙眉道:“不烫呀。” 林守溪再度拿回了碗,对着小禾刚刚抿的位置倾唇,再喝了一口。 小禾在短暂的茫然后捏起了拳头,但她似乎还在担心林守溪的伤,小拳头也没有落下,最后只是习惯性地怨了句轻浮。 “那你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我这个轻浮之人呢?”林守溪问。 “我才不告诉你。”小禾侧过脸去。 “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林守溪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小禾竟没有抗拒,她眼睑微抬,泛着水光的眼眸望着林守溪,“你到底要干嘛呀?” “我……”林守溪犹豫着。 “哼,扭扭捏捏的,一点也没气概。”小禾咬了咬唇。 林守溪深吸一口气,说:“我刚刚以为我要死了,那时候我脑子里都是这些天与你在一起的画面。” “这些天你本来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啊,还有其他画面么……” “不一样的,我……”林守溪说:“我想继续陪着你。” “你是现在太孤独了。”小禾缩回了手:“这时候说的话是不作数的。” “不会的。” “哼,我才不信,我……我穿得又土,长得也不漂亮,哪里比得过外面真正的仙子呢?”小禾自怨自艾。 她如一株幼嫩的水仙,餐风饮露而生,皎洁得没有一丝尘垢,故而说出这番话时,场面透着一种荒诞与诡异。 “不,你很漂亮。”林守溪笃定道。 “我很漂亮?”小禾螓首轻抬,疑惑的瞳光中,异色一闪而过。 “你在我心里很漂亮。”林守溪笑着说。 小禾眼眸眯起,香腮微鼓,生气道:“也就是说,不在你心里就不漂亮了?” “这……”林守溪像在犹豫。 “你还真是这么想的?” “没有,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知道答案了。” 小禾轻哼着起身,不知是自己傲娇还是在生林守溪的气,她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养伤吧’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将门合上之后,少女的秀背轻靠木门,脸上的表情慢慢淡去。 她定了定神,轻轻吐了口气,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纪落阳与王二关早已走远。 “你真能探查出他体内灵脉的流向?”王二关好奇地问。 “不能。”纪落阳说:“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所以诈了他一下,没想到真诈出来了。” “你倒是手段高明啊。”王二关赞叹了一句,随后又感慨:“我看林守溪一天到晚满不在乎的样子,还以为真有什么世外高人的心境,没想到却是个小人。” “人人自危罢了。”纪落阳说。 “不过也好,他真要是这种人,那就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王二关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悠悠道。 纪落阳颔首,他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只见小禾快步走来了。 “林守溪怎么样了?小禾姑娘是找我们有什么事吗?”纪落阳问。 “他挺好的,我让他休息了。”小禾说。 “那你……” “我想问一下,你们先前聚在一起到底说了什么。”小禾歪了歪脑袋。 “这样啊。”纪落阳解释道:“也没聊什么,就凑着讲故事呢,讲到最紧张的地方,他就忽然这样了,我也吓了一跳。” “只是讲故事吗?”小禾又问,“我好想听到了女鬼什么的……” “对呀,讲的还是鬼故事,女鬼的故事。”纪落阳忍俊不禁。 王二关也笑了起来:“他若真是被一个鬼故事吓成这样,那他定也是个胆小鬼转世,哈哈,小禾姑娘,你这挑夫君的眼光可太差了啊。” “你们……哼,谁是他媳妇呀。” 小禾轻轻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庭院重归清寂。 林守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淹没一切的夜色,终于心如止水。 第十三章:黑凰神碑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宣泄尽了堆积数日的闷燥,清晨,林守溪推门而出时,便见远处的山峦石崖被照成了金色的屏风,雪白的云从山后飘来,自头顶横过,好似深海的鱼游曳上天空。 庭院清冷,四下无人。 这些天,林守溪总觉得心中蒙着一层淡淡的雾,如今恰逢雨过天晴,他在识破了小禾的‘真面目’后,心中的雾也随之散去。 林守溪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处积水的洼地前,身子前倾。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认真看自己的身影。 漆黑如墨的长发并未扎起,自然地披落肩上,脸颊有着少年独有的稚柔,也透着微微的、刀削般凌厉的锋芒,眼眸黑白分明清亮似水,外罩的白色道衣在水波中晃动,与天上飘过的云融为一体。 或许是清瘦了些的缘故,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林守溪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地笑了笑,目光离开水面,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巨湖的模样更清晰了几分,其中央处还有水在蒸发,冒出大量的白气,黑色的鸟群在湖面上空盘旋,林守溪侧身仰头,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巫家府邸的一角。 而他身后的,古老的庭落孤悬在峭壁之上,像是一排扎根着的老朽树木,随时都要被频繁的风暴撕毁。 林守溪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着世界给予他的真实感。 不久之后,王二关推门而出,这小胖子总是很勤奋,一大早便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写着心法的墙壁前,学着云真人的模样坐下,抬头挺胸地修炼。 林守溪回到院子时,王二关有些吃惊。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王二关问:“不会是开始奋发练功了吧?” “昨日突然发病,一直有些害怕,总觉得一闭上眼就睁不开了,所以睡也没能睡好。”林守溪摇了摇头,说。 “这样子啊。”王二关心理平衡了些。 纪落阳很快也推门而出,这个初见时面容冷峻的少年,此刻看来倒是最为和和气气,与他们两的关系都不算差。 “身子骨怎么样了?”纪落阳问。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能好到哪里去?”林守溪无奈道:“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可不像会随便放弃的人。”纪落阳笑着说。 王二关也冷哼:“我看越是表面上云淡风轻的人,骨子里才将一切看得越重。” 林守溪淡然一笑,并未反驳。 纪落阳也在墙边坐下,打坐修行。 “你的驱寒之术练得怎么样了?”王二关炫耀道:“我的辟水之术可都要练成了啊。” “才刚刚起步。”纪落阳摇头道:“你在修行法术方面,确实天赋极高,我不如你。” “驱寒之术这般简单都练不会吗?”王二关笑道:“那我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啊,这是你那区区的武学底子填不平的。” 这句话不仅是对纪落阳说的,也是说给林守溪听的。 可王二关说完之后向身后望去,却发现林守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根本没听见他的讥讽。 “一味的逃避有什么用?”王二关不屑冷哼。 …… 林守溪的房门紧闭,这清秀的少年披着白色的道衣,于床榻上凝神静坐着。 昨日为了骗过小禾以及让王二关保守那个预师的预言,他装了一场病,这场病的过程里,纪落阳与王二关倒是没有过分落井下石,甚至还分了些真气给他。 这些真气虽远远不够,但也促进了他伤势的愈合。 这也给了他启发——可以去骗取他人的真气。这里的他人当然只有小禾。 林守溪暂时不想这些,他以洛书所授之法运转真气,发现身体的疼痛感已消解了很多,他松了口气,静下身心,开始继续体悟白瞳黑凰剑经。 那日与那白雀对视,白雀的反应让他对这剑法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小时候,林守溪学这剑经之前,师父曾经带他去往后山,看了一块石碑。 石碑历尽风霜雨雪,古旧斑驳,其上字迹则歪歪扭扭,不像人写出的。 师父说后面的内容是黑凰的来历: “黑凰为空境之主,自水中生,遇风而成形,沐天雷地火以为羽,凝云上霄光以为眸,振破重天虚宇,三涅槃,烧尽骨血,割去其影,成无量。” “这是神话传说吗?”林守溪问。 “也许是真的。” “黑凰……可山经海经中皆没有它的记载啊。” “真正的神灵不会被困在人类的文字里,因为它本身就是原初的符号之一。”师父说。 林守溪听不太懂,便问:“这剑经共有九重,这九重分别是什么?” “水中生、风中形、沐天雷地火、凝云上霄光,此间的水、风、雷、火、云、光为其前六重,修成之后便可拥有统御这些元素的力量,其后三重为破空、涅槃、灭影,其威能无可估量。”师父复述着祖师当年梦中的所闻。 “这般厉害么。” “当然,今后你若遇到修行的难题,尽管问师父就是了。” “好。” 数年之后,林守溪顺利地修到了第八重,他好奇地问师父:“我都修到第八重了,可莫说破空涅槃,我连前六境的力量都毫无感知呀,这……是怎么回事?” “为师才六重,你问我?”师父理直气壮。 时至今日,林守溪也没能想清楚自己哪里修炼出了问题,只能将责任归结于师父或者祖师夸大陈词了。 他在第八重停留了一年之久,始终寻不到突破之法。 但这几日,环境与心境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瓶颈隐隐约约松动了,他已窥见了第九重的一角。 只是不知道,时间会不会等他。 林守溪打坐凝思间,敲门声响起。 “小禾,进来吧。”他说。 一袭雪发的纤净少女推开了门,她跨过门槛,屈着的手臂提着老婆婆送来的木盒饭。 “你怎么知道是我?”小禾问。 “听脚步。” “你能听见我脚步声?”小禾有些吃惊。 “正是因为没听见才知道是你。”林守溪回答。 “哦……” 小禾将饭盒放在他床边的地上,然后来到窗边,掀开帘子,让光照进来。 她看着正襟危坐的林守溪,好奇道:“你伤好了吗?怎么都开始打坐修行了?” “好了一些了,真气的流转顺畅了不少。”林守溪说。 “嗯,那就好。”小禾点点头。 他们没再说话,林守溪旁若无人地修炼着,真气在他的周身旋动,划出灵妙的轨迹。 小禾起初只是无聊地看了几眼,渐渐地,她像是来了浓厚的兴致,目光便眨也不眨地盯着林守溪,注视着真气的细微流动。 林守溪睁开眼时,见小禾正盯着自己。 “你怎么还没走?这般入神是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因为你生得好看呀。”小禾甜甜地笑了笑,“生得这般好看,还不准人多看几眼了?” “昨天不是还生我气么?” “一句玩笑话而已,我哪有那么小家子气?” 小禾坐在椅子上,娇小的身子缩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看向林守溪的眼眸里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别看了,莫要耽误你修行。”林守溪说。 “耽误不了什么的。”小禾满不在乎地说。 林守溪吐了口清气,开始第二轮的修炼。 小禾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你现在在修炼什么呢?怎么看上去不像是云真人传授的心法道诀呀。”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林守溪问。 “我当然要关心你呀,昨日你走火入魔可吓了我一跳,我不许你练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小禾板着小脸。 “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林守溪说:“这是师父传给我的剑法。” “剑法?”小禾微惊。 在这个世界里,剑法是远比武术法术更为珍贵的东西,因为邪灵与龙尸,这两个人族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用刻着神纹或者祖师印的剑才能真正抹杀。 “嗯,我师父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山脚下遇到过一个浑身是血的剑客,那剑客独眼独臂,像是遭受了酷刑,他在即将死去时将一套剑法传给了我师父,说那是仙人授技,要我师父无论如何记下,之后我师父又传给了我。” 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但我不觉得这剑法有何特殊之处,仙人授技更是天方夜谭,我偶尔练练也只是为了强健体魄。” “独眼独臂的剑客……仙人……”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眸底有异色一闪而过 “我倒觉得这剑法有些趣味,嗯,它有名字吗?”小禾问。 “有的。”林守溪给白瞳黑凰剑经改了名,告诉小禾:“它叫白雪流云剑经。” “白雪流云?” 小禾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她低头看着发丝的末梢,手指轻轻捻动,“倒是个有意境的剑名。” “确实颇有意境。”林守溪附和。 “你为什么要躲在房里偷偷练呀?”小禾问。 “因为师父说,这是不传之秘,所以要躲起来练。”林守溪认真道。 “这样子呀。”小禾弯眸笑道:“那你为什么不避讳我呢?” “嗯……”林守溪犹豫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真的么?” 小禾将下颌枕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他。 林守溪不答。 小禾追问道:“还是说,你没有把我当成外人呢?” 林守溪神色微动,有些慌乱,却又强自镇定。 小禾看着他的模样,脚步无声地走到他的床榻边,轻轻坐下,她纤细的双腿轻轻晃着,大大的眸子盯着身边的少年,似在强索答案。 “其实……”林守溪深吸了一口气:“你有些像我妹妹。” “什么?”小禾也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有过一个妹妹的……”林守溪沉默良久,望向小禾的眼眸已微微发红,“她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小禾第一次见他情绪波动这般大,那微微哽咽的话语声里,她亦嗅到了深深的悲伤,也被感染了些,眸光颤了颤。 “好了,别想伤心事了。”小禾没有追问她妹妹的事。 “嗯。”林守溪颔首。 小禾静静坐在他身边陪着,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守溪平复了心情,再度望向小禾。 “你对这套剑经很感兴趣吗?”林守溪已想好如何在剑经里做手脚了。 “啊……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啦。”小禾有些害羞。 “那就算了。” “哎,等等。”小禾连忙说:“这不是你师门的不传之秘吗?哪怕我真的感兴趣,祖训在上,你也不会教我的吧?” “有办法的。”林守溪说。 “嗯?” “我可以代师收徒,这样你入我师门,我便可以正当地将这剑经传授于你了。”林守溪注视着她。 “什么?代师收徒?”小禾讷讷地眨了眨眼,“那这样我岂不是就成了你的……” “师妹。”林守溪接话。 “我才不要当你的师妹。” 小禾表示抗议。 第十四章:武道 林守溪与小禾从房间里出来时,王二关与纪落阳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小禾给你送个饭,你们怎么在里面呆了一上午?”纪落阳好奇地问。 “我在教小禾剑术。”林守溪说。 “剑术?你还懂剑术?”王二关摇着头。 “教剑术用得着拴上门,锁上窗,拉上帘子么?”纪落阳笑问道:“你这究竟是教的什么剑术呢?还是说,剑术只是一种说法,你所谓的剑其实是……” “不会吧?”王二关打量着他们:“你们这事要是让云真人知道了,可就真要成亡命鸳鸯了。” “你们在瞎猜什么呢!”小禾认真辩解:“林师兄真的是在教我剑术,关上门窗只是怕你们偷瞧了去!” “师兄?”纪落阳与王二关俱是一惊,“他怎么成你师兄了?” 小禾很是神秘地笑了笑,也不愿与他们解释太多,只是道:“传授剑术,当然要讲究名正言顺,总之,以后林守溪就是我师兄了,你们谁敢欺负我师兄或说他坏话,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小禾,初见你时,你可是柔弱文静得很呀,这才过了几天,怎么这般娇蛮了?”纪落阳无奈地问。 “当然是因为近墨者黑!”王二关瞪着林守溪。 小禾闻言,倒是轻轻掩唇,林守溪传授她的白雪流云剑法确实很是精妙,她将之骗……学到手,一时兴奋,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理着自己两鬓垂落的发丝,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师妹……娇蛮么?” “师妹娇蛮自是因为与我亲近,不见外是好事。”林守溪平淡的语气中透着宠溺。 “师兄最好了。”小禾露出感动的神色,“师兄什么时候教我第二式呀?” “下午吧。”林守溪回答。 “嗯!”小禾用力点头,又问:“那一共有多少式呀?” “八十一式。” “这怎么学得完?”小禾小口半张。 “不过其中的七十二式已经遗失了。”林守溪继续说。 “……”小禾胸脯起伏,“你又寻师妹开心。” 小禾这样说着,眼眸里却是藏不住的亮晶晶的笑意。 林守溪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转眼到了午后,阳光正烈,空中盘旋的鸟群好似风中扬动的黑沙。 小禾回到自己房间后,连忙温习了一遍上午学习的剑术,她见多识广,能深深感受到着剑术暗含的玄妙,虽然她在修炼之中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但询问林守溪,林守溪告诉她,这不是剑经的问题,在修完前六重之后,它们可融会贯通的。 她暂时放心了下来。 她压下了心中迫不及待的喜悦,脚步轻盈地来到林守溪房间的门口,敲开了门。 林守溪正在房间里走桩练拳。 “师兄这武道造诣好像也很高哎。”小禾看了一会儿,由衷赞叹:“我越来越好奇,我们的师门到底在哪里了。” “师门就在这里。”林守溪回答。 “这里?” “嗯,我被神坛拉在这里之前,师门被敌对的宗派覆灭了。”林守溪说:“换而言之,这神坛还救了我一命。” “原来是这样呀。”小禾抿了抿唇,握紧小拳头,认真道:“现在师兄不是孤身一人了,师妹会帮你振兴师门的!” “两个人也能振兴师门吗?”林守溪问。 “两个人不是正好么?”小禾笑吟吟地说。 林守溪神色柔和,似是被感动了,他停下了练拳,道:“多谢师妹。” 下午,林守溪传给她第二式。 “这么短的时间,要完全学会是不可能的事,但传给你后,你要勤加练习,每每真正领悟一式,便是突破了一重,以师妹的天资,三年之内应能达到第五重。”林守溪说。 小禾用力点头,“师妹会努力的。” “嗯,复兴合欢宗就靠我们了。”林守溪欣慰地说。 “合欢宗……嗯,我们宗门就没有别的名字了吗?”小禾有些扭捏。 “也有人叫我们魔门。” “那还是合欢宗吧。” 小禾叹息,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两个时辰之后,林守溪将心法要诀传授给了她,小禾自己练习了一阵,愈发感到着剑术之玄妙,只是有些小关窍总觉得不顺畅。 传授完了小禾剑经,林守溪继续站桩练习。 小禾心情愉悦,看着林守溪练武,亦是跃跃欲试:“师兄,我来陪你练拳吧。” 上钩了…… 林守溪面不改色,用担忧的语气说:“我怕伤着师妹。” “我还怕伤着师兄呢。”小禾微笑着说。 “师妹也学过武道?”林守溪诧异道。 “略懂一些。” 小禾语气平淡地说着,心思却沉了下去。 姑姑终年阴沉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她没有骗林守溪,她有个老妖婆一样的姑姑,同样,她也的确是在妖邪横生的大山中长大的。 那时候的她随姑姑练武,每日都要赤着脚走过毒虫横生的沼泽、冰冷严寒的雪地、乱石如刀的河滩,习武时招式稍有错漏,都要被姑姑狠打得皮开肉绽。 许多个夜晚,她甚至只拿了把钝刀,便被扔到充斥着凶兽的林地里,听一夜狼兽嗥叫,与黑夜中无边的危险斗争。 哪怕到了今天,她依旧记得自己第一次杀死黑狼时,滚烫的血液迸溅,浇透她衣裙的场景…… 她是在那样的黑夜里成长的。 “我陪师兄练练吧。”小禾收回思绪,她仰起秀美的脸,柔和地笑道:“师兄下手轻些,可别弄疼师妹了。” “我有分寸的。” 林守溪淡然回答,故意激怒她。 小禾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的战意果然被激起了……哼,有分寸?看我等会不假装失手教训你一下! 两人比试很快开始,臂肘碰在了一起。 他们做好了约定,只比招式,不动真气。 小禾步伐轻盈,身姿似穿花绕树的蝴蝶,拳脚进攻却是来去迅猛,招式随气息喷吐,每一记皆振起风声。林守溪则木头般杵在原地,凭着身体的本能对小禾的进攻进行拆解、防御、反击。 两人身形交错,手与腿击撞分合,啪啪啪地作响。 很快,小禾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她的进攻虽然凌厉,绵延不绝,林守溪却总能用一种她前所未见的古怪拳法将她防住。 只见林守溪负阴抱阳,双脚紧扎大地,动作柔缓,或拦或捶,拳掌之间生出柔劲,总能将她的攻势于推拉穿梭之间化解。 她正犹豫要不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时,林守溪转守为攻,拧身劈腕,手上的崩劲打得空气发出脆响。 小禾一惊,脚步后退,以家传拳术来拦,可出拳容易收拳难,两者甫一交锋,林守溪的崩劲转为柔劲,如黏住了她一般,将她整个身体带回。 林守溪同时侧身,脚简单地一踏一勾,小禾防备不及,下盘失去平衡,他顺势在她肩上一推,小禾彻底不稳,身子后摔,恰好摔在了林守溪的床榻上。 我…… 小禾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输的。 “师兄可真厉害。” 她笑着夸赞,心中的争强好胜之心却被再被激起。 少女鲤鱼打挺般起身,摆出更加凌厉的拳架,欺身向前,穷追猛打,但结果没有丝毫偏差,林守溪在防住了她密不透风的进攻,接着寻准了薄弱点猛地进攻,将少女击倒在地。 小禾揉着吃痛的手臂,神色更加茫然。 他的拳法太奇怪了,尤其是那套进攻的拳术,时而如虎如熊,时而如蛇如鹰,似在刻意模仿动物的姿势,招式变幻难测。 “怎么会……” 她对于自己的武技很有信心,十岁的时候,她甚至就在大雪山上搏杀死了狼群的首领,将其皮毛剥下裁剪成裙。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境界还未凝丸,身体犹带伤势,却拥有这么高的武技? 小禾并不知道,林守溪原本的世界,最初是没有修行的,不能修行之时,人们便将修炼侧重到了自身的体魄上,每一部能流传下去的武技,皆是生死间磨砺出的杀人术。 林守溪在七岁之前,就将这些层层筛出的巅峰武技修习完整了。 这个世界则不同,剑术、法术高于一切,武技反倒是末流之术,是被仙人轻视的。 小禾真正的生死搏杀虽然狠辣,但在纯粹的招式对拼上,却是落了下乘。 但心底的胜负欲被激起,她岂能轻易认输? 小禾再度翻身而起,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凶光,她像是炸毛的雪猫,绝美的脸颊写满了怒意。 小腿发力,少女猛地跃起,箭一般撞向林守溪。 林守溪面无表情地侧身一躲,手一劈她的后颈,再将她劈倒在地。 小禾不肯认输,挣扎着再度起身,一遍遍地扑向林守溪,然后被一遍遍地打败,并且败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一次扑向林守溪时,林守溪躲也没躲,雪发凌乱的少女就这样扑到了他的怀中,挥舞双拳不断地打着他的胸口。 片刻后她才怔了怔,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林守溪。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咬着唇。 “你没有与我比武了,我为什么要还手?”林守溪说。 小禾动作一滞,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然被打得丧失了斗志,此刻的动作不是在比试,更像是在……撒娇。 “我下手太重了吗?”林守溪问。 “不,师兄这样就很好,不必因为我是师妹就对我留手。”小禾很认真地说。 “嗯,知道了。”林守溪微笑着说:“师妹已经很强了。” “少讥讽我了。” 小禾此刻晕头转向的,她感受着身体传达来的痛意,心中的不甘与愤怒依旧在翻腾着,她疑惑道:“师兄,你为何这般厉害?” “你看不出来吗?”林守溪反问。 “什么?”小禾一愣:“是因为……师兄自幼习武?” 说完之后她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太过笼统,不能令自己满意。 “我刚刚与你对招之时,用的不全是拳法,其中也有剑经。”林守溪替她解惑。 “剑经?”小禾眼眸中的茫然陡然扫空,重归澄澈,“白雪流云剑经?” 此刻她细细回想,许多招式倒确实与他传授给自己的剑经有异曲同工之处! “嗯。”林守溪颔首:“皆是杀人技,自有相通之处。” “可是剑……” “手臂也是剑。”林守溪知道她要问什么。 小禾沉默了,清稚的小脸蛋上,凶光与怒意一点点消散,她问:“只要将这白雪流云剑经修完,就能像师兄一般厉害么?” “你会比我更强。”林守溪说。 小禾对于这剑经最后的一丝疑虑也一扫而空。 这等强大的剑术,林守溪都愿意倾囊相授,说明他对于自己是信任的,那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对方了吧? 小禾诚心诚意地谢过了林守溪。 今日自己虽挨了揍,但她已没有半点怨恨,反而更加殷勤地对待这位师兄,晚饭的时候,她还将自己饭里的肉都夹给了对方,说这是拜师礼了。 林守溪也没有推辞,他需要好好吃饭,这对伤势有帮助。 唯有王二关与纪落阳的目光越来越异样了。 “你们今天下午到底在屋子里做啥?”王二关很不客气地问。 “传授剑术。”林守溪说。 “少骗人了!你们关门锁窗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分明听见小禾姑娘在里面……”王二关沉着脸,不愿说下去。 “我也听见了,小禾姑娘在里面嗯嗯哼哼地,像是……有点痛苦?”纪落阳看着他们,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哎!你们瞎想什么呢?”小禾知他们想歪了,羞得霍然起身。 “瞎想?什么瞎想?正常的授业怎么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我都听见你喊疼了!你们这是受的哪门子的业?”王二关涨红了脸。 小禾毕竟是女孩子,再度想起刚刚自己不停落败的丢人模样,也不愿回答,小脸板起,凶得吓人。 林守溪则有条不紊地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下午的时候没羞没躁地,怎么现在又都害羞起来了?不对,你们是害怕了吧,怕云真人将你们杀了!”王二关越说越激动。 “住口!”小禾猛地一拍桌子,清叱。 王二关从没见过小禾这般吓人的模样,被唬了一跳。 接着,他目光一瞥,见到了小禾遮掩小臂的青衣下,那白皙的手臂上竟有刺眼的淤青。 他见多识广,立刻想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们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啊?”王二关抱着头,很是崩溃。 “你们……花样玩得真多。”纪落阳也忍不住感慨。 小禾胸脯剧烈起伏,气得想要飞筷杀人,她将唇咬得发红,随后猛地望向林守溪,“师兄,你别关顾着吃饭,倒是解释一下呀!” “我们师兄妹是清白的,要什么解释?”林守溪继续吃饭。 “清白的?我看小禾姑娘现在倒是青一块白一块了!”王二关恼怒道:“小禾姑娘才多少岁,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吧!” “上午认了师兄妹,下午就滚到被子上去了?”纪落阳同样嗤之以鼻,“我看你们这师门干脆叫合欢宗算了。” “纪兄弟说了句公道话!”王二关竖起拇指,觉得他骂得漂亮。 小禾檀口半张,讷讷地眨了眨眼后,再度望向了林守溪。 林守溪也停下了筷子。 “合欢宗……”林守溪顺水推舟道:“那就依你所言吧。” 第十五章:屋檐下的小 在小禾的央求之下,林守溪终于将房间里发生的事大概说了出来。 林守溪在一边说,小禾在一边点头。 王二关与纪落阳听完之后都表示不相信。 “你们真的只是在屋子里打架?”王二关问。 “是,我传授师妹武技。” “你们是在地上打架,不是在床上?”王二关二度确认。 “地上。” “可是传授武技至于下这么重的吗?”王二关痛心疾首,“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林守溪摇摇头,“师妹的武功可比你高多了。” “你说什么?!”王二关自尊心受辱,怒道:“林守溪!你得了小姑娘的青睐得意忘形了是吧?今天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打一架,我今晚就把你这自封的合欢宗宗主给灭了!” 王二关说得感慨激昂,正义凛然,却听小禾弱弱地说了一句“不许你欺负守溪师兄”。 激昂的话语一下子成了自作多情,王二关顷刻颓然,一声不吭地坐下,饭也不想吃了。 夜晚的时候,王二关竟端出了一盆水,主动洗起了衣服。 他洗的是一身华贵的衣裳,那是他被拉来神坛时穿的,也是如今他仅剩的唯一可以彰显身份的尊贵之物。 前几日他都不舍得穿,此刻却拿出去清洗晾好,准备明日穿上。 夜晚。 雅雀哭咽,虫鸣低徊,铁树的黑影在庭院中舞动着爪牙。 凉风森森的廊下,风叶轻鸣,纪落阳抱着自己削好的木剑望向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林守溪也看月亮。 在他的世界,月亮本就有许多美好寄托,此刻他什么也不想,感受着遍襟清辉,便觉平静。 小禾的房间未点灯火,真气却明显地流动着,偶尔还有拳风响起,那是她痛定思痛之后在练武。 大量的夜云从巫家的方向推来,遮住了月光。 短暂的天晴后似又要暴雨,而这倏尔压抑的黑暗里,林守溪嗅到了暗潮涌动的味道。 他回到了房间里,虚掩上门,在床榻上睡下,手始终搭在纪落阳赠给他的木剑上。 一夜无事。 清晨醒来时,小禾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床前,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窗后的光照进来,透过她的白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 “你怎么擅自进我房间?”林守溪责问。 “师兄没有关上门呀,小禾就进来了。”少女甜甜地笑着。 “我们师门虽只有两人,但也应遵守礼节。”林守溪这样说着,神色却凝重了几分。 这些天他总能在院子里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所以他今夜将门虚掩试探。 一整个夜晚,他半寐半醒,始终保持着警惕。 他没有听见任何多余的声音,可小禾就这样出现在了床边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是她对自己的恶作剧还是下马威? 他还不确定小禾乔装成普通少女,混入巫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但幸好,在教完小禾完整的剑经之前,她应该没有杀自己的打算。 而教完剑经之后,她就没有杀自己的机会了。 他将魔门的控心之术‘无心咒’切成九份,掺入剑经,随着每一式种入她的体内,悄无声息。 若小禾对他有杀心,他可借此自保,若没有,偷偷帮她解了就是。 至于剑经本身……这确实算是师门绝学,但绝非什么不传之秘。 过去魔门上上下下都练白瞳黑凰剑经,甚至将它编成了早操,整齐划一地练习。但其余弟子学了它,不过是学了套不错的剑法,唯有他能与这剑经生出共鸣,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师兄的伤怎么样了?”小禾关切地问。 “好些了。”林守溪回答。 “好些了就继续教师妹剑经吧。”小禾迫不及待地说。 “看来我收了个没良心的师妹啊。”林守溪无奈地笑。 “这当然是玩笑话呀,师妹最关心师兄的安危了。”小禾香腮微鼓。 林守溪从榻上坐起,将道衣披上,却是掩唇咳了起来。 小禾见他脸色发白,连忙问:“师兄又怎么了?” “伤势反复无常,没什么的。”林守溪说:“我继续教你白雪流云剑经吧。” “可师兄……”小禾见他捂着胸口的模样,神色微动,“不会是昨日我与你比试过繁,不慎让师兄……” “师妹无需自责。”林守溪算是默认了。 “果然……”小禾怜惜道:“都怨我昨日太过争强好胜了,累着了师兄。” “我不过是用气过猛,耗损了些力气而已。”林守溪说:“师妹不必想着渡真气给我的。” “?”小禾一愣,“我没想着要渡……” “师妹别装了,你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林守溪虚弱地笑了笑。 “我……” 我哪有关心……这明明是虚情假意啊……小禾觉得自己被绑架了,她捏着裙摆,终于挤出一丝微笑:“这都让师兄看出来了呀。”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那……我来给师兄渡真气疗伤吧。” “不可。”林守溪说:“我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们还不知道云真人到底要做什么,师妹,我知你境界不俗,但你更应保存力量,切不可随意浪费了真气。” 小禾无比想说一句‘师兄说得对’,但出于对剑经的渴望,她将这句话压回心底,目光楚楚道: “师兄怎可自轻自贱?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们便是宗将不宗了,你背过身去,我替你疗伤。” 林守溪欲言又止,小禾却叱道:“你若再这般扭扭捏捏,我可就要喊你师姐了。” 林守溪这才背过身去。 小禾轻轻吐气,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盈盈俯身,秀足轻抬手指一挑,将绣鞋勾去,以指提着整齐地放在一边。 少女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袜,小心翼翼地踩上床,在林守溪的背后叠腿坐下,双手按在少年的背上,真气从掌心流出,一点点钻入少年的体内。 林守溪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汲取着小禾输送的灵气,嘴上表达着诚挚的慰问: “师妹不必太勉强,我……没事的。” “不要说话,专心些。” 小禾输送着珍贵的真气,话语温柔,心却如刀绞。 真气流入林守溪的躯体,被他的灵脉吸收,汇入中央。 小禾的真气远比王二关与纪落阳的更为精纯,林守溪只觉得身体的负重感越来越轻,若每次如此,想来不消三日,他就可以彻底痊愈。 小禾松手时,她的脸色已微微泛白,倒是林守溪面色红润了不少。 “师妹你没事吧?”林守溪亲切地关怀。 “没,没事。”小禾摇摇晃晃地说。 “多谢师妹。”林守溪真诚道:“若师妹每日都能帮着疗伤,想必再过十来日,我便能康复了。” “每日?”小禾檀口微张。 “嗯……师妹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林守溪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听着这咳嗽声,小禾有些百感交集,若是其他人,她定会觉得是装病,但与林守溪相处这么多天,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淡然、冷静与真诚。 呼,为了完整的剑经…… “没什么的,师兄将这般厉害的剑经授于我,我帮助师兄疗伤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小禾微笑着说。 “那……有劳师妹了。”林守溪没有推辞。 她保持着笑容,虚弱地起身,小白袜踩过薄被,轻盈跃到地上,青裙微旋着垂落,遮住了泛着青络的嫩白小腿。 林守溪继续将剑经传给小禾。 经过了一个上午的传授,小禾终于将第三式也学会了。 午后吃饭之时,王二关始终没好气地瞪着他,若不是云真人不允许他们斗殴,否则这小胖子恐怕早就动手了。 但王二关与纪落阳是识不破小禾的伪装的,所以在他们眼里,小禾只是个清秀的普通小姑娘。 王二关不见得有多么喜欢她,只是他身为少爷,长期的养尊处优滋生了数不尽的占有欲,它们始终在心底作祟。 纪落阳更是对小禾没有半点想法,相反,他很有看好戏的心情。 他还将林守溪拉到一个小角落里,小声地问: “你们同住一屋,真没发生点什么?” “能发生什么?” “是怕破了处子之身会被杀掉吗?”纪落阳笑了笑,说:“哪怕不**子之身,也可以有诸多乐趣的。人身从不止一个妙处,否则贵族门阀也不会有这般多有断袖之癖的人了。” “我没有兴趣。”林守溪淡淡地回绝。 “没有兴趣?是嫌小禾姑娘不够漂亮,还是林兄心中早另有所属了?”纪落阳追根问底,“亦或者说,你不懂这些?” “我自幼便懂。” 林守溪懒得回答更多,他小时候便读完了宗门中的所有书,他曾对此有过好奇,但并不觉得,这其间会有多少乐趣。 大道无垠,人生苦短,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这里。 下午,林守溪继续传授小禾剑经,小禾对于昨日的惨败耿耿于怀,学完剑术之后,她又寻了个理由找林守溪切磋,试图看出些门道来。 于是,少女的痛吟声再度在屋内断续响起。 小禾明明觉得自己变强了,却又是屡战屡败。 “没摔疼吧?”林守溪伸出手,将少女一把拉起。 当然疼了……小禾抿紧了唇,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在道貌岸然。她虽时常假装文静柔弱的模样,内心却是要强的,只好笑了笑,说: “没事的,师兄别担心。” “没事就好。” “……” 小禾又有些莫名的生气,她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练武,将林守溪这份淡然打得溃散,打得跪地求饶! 之后的几天小禾分外地努力,大清早就来林守溪的床边守着。 他们每日的生活也趋于一致,皆是传授剑法与武道比试。 小禾每每不服输,攻得很猛,于是也被打得很惨。 她怀恨在心。 有一日,她用尽了全力,终于破开了林守溪的招式,一拳打得林守溪后退了数步。 她一脸担忧之色,连忙嘘寒问暖,心中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林守溪揉着自己的胸口。 他知道,这一刻少女心中累积的恨意,会悄然转化为其他东西。 “师妹越来越厉害了。”林守溪微笑道,“若可动用真气,刚刚那一拳,我非死即伤。” “我哪里舍得杀师兄呢?”小禾笑意温柔。 她心情好得过分,主动拉着林守溪走到床边,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就像过去在悬崖边那样。 林守溪也没有推开她。 她今日实在太累,竟就这样睡着了。 林守溪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看着她静谧的睡颜,再次联想到了冬日结冰的湖泊,湖泊上大雪纷飞,其后被染白的黑崖是他的故乡。 一抹温柔之色在少年眼底闪过,却也只是须臾一瞬。 少女从他的肩上一点点滑落,滑到他的胸膛,然后落到他的大腿上,她就这样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就好了……林守溪这样想。 他们虽是两人,背影却孤独依旧,唯有无孔不入的夜色与他们亲密相贴。 小禾醒来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睡得出奇地好。 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毫无戒备地睡过觉了,是他太好闻了么,还是…… 起身之时,小禾发现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件衣裳。 她摩挲着衣角边缘,轻声问:“我刚刚没说什么梦话吧?” “没有的,师妹睡得很乖。”林守溪说。 “你才乖……”她习惯性地回了一句。 林守溪没有回答,但小禾能感觉到,他是在微笑的,她隔着黑暗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忽地鬼使神差般问: “要是有一天,师妹不乖了呢?” 如果林守溪看不到她的真容,那他会以为这是少女娇俏的玩笑话。 但…… “那就打你。” “师兄会舍得么?” “看你喜不喜欢了。”林守溪说。 “谁会喜欢呀!”小禾嗔道:“师兄真坏啊……” 小禾拖着长长的语调,仗着夜色的遮掩,她弯起漂亮极了的眼眸,咯咯地笑着,笑得格外清媚。 林守溪伸出手,穿过她初醒后微微凌乱的白发,似木梳自流水间过。 小禾低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她从怀中摸出了一缕红绳,晃到了林守溪的面前。 “这个送给师兄咯。”小禾抓起他的手,很随意地将它系在了林守溪的手腕上。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只是普通的红绳子,但可以保佑平安。”小禾说。 “谢谢。” “不许弄丢了哦,你要是敢弄丢,师妹就把你吃掉。” 离开之前,小禾双掌弯曲成爪,做了一个凶凶的表情。 …… 清晨,天空积着黑压压的云,老婆婆还未拄着拐杖来送饭前,云真人倒是先来了。 云间有雷光一闪而过,雷光消逝之处,云真人披着棕色的古旧道袍立在那里,仿佛是这道雷光的显化。 他睁着左眼,背负木剑,脸上涂着白惨惨的粉。 林守溪知道,那白惨惨的粉也是一种伪装,原因是他曾听王二关由衷地夸奖过‘云真人长得真是英俊,好似仙人一般’。 云真人来到院子里时,少年少女们不约而同地自梦中惊醒。 他们穿好衣裳来到了院子里,对着云真人行了一礼。 云真人扫视了一眼他们,淡淡地说: “接下来,将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 第十六章:苍穹为墓 积厚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沉沉地移动着,好似将垮的堤坝。 云真人走在最前方,步履如飘,道袍在狂风中极具节奏地起伏着。 纪落阳与王二关走在一起。 小禾则迈着小步子跟在林守溪的身边,牵着他的衣袖,乖顺可人。 林守溪悄然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依旧是古老半朽的庭落,向右看去是无垠干涸的湖泊,其间常有浓雾弥漫,黑鸟盘旋,向上看去则是高耸的峭壁悬崖,阴风贴壁而啸,似撞墙痛哭的鬼魂,呜咽个不停。 “这几日修道可还顺遂?”云真人忽然发问。 “顺利的。” 最先回答的是纪落阳,他说:“弟子已然凝丸成功,真人所授心法亦倒背如流,刻在院墙上的三道法术虽艰涩难学,但‘驱寒’之术也已被弟子习成。” “不错。”云真人点了点头,“你的天赋已算极佳。” 他这样称赞着纪落阳,纪落阳刚想谦虚一番,下一刻,云真人便鬼魅般停在他的身前,他未止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身上。 纪落阳心头一惊,下意识地运转真气,去取背后的木剑向前刺去,手却抓了个空。 木剑已被云真人拿在手中。 “谁许你佩剑的?”云真人冰冷开口,左目射出精光。 “我……弟子仰慕真人风采,故而……” 咔—— 木剑上绽开裂纹无数,一整柄木剑顷刻化作了木屑。 云真人一指点在了纪落阳的心口,少年哼了一声,跪倒在地,神色痛苦。 “剑乃尊贵之物,未修剑道不准佩剑,这是规矩!” 云真人冷冷呵斥,手一扬,木屑飞入悬崖,转眼消失不见。 “弟子……知道了。” 纪落阳挣扎着起身,低着头,神色隐在阴影里。 王二关想要幸灾乐祸一番,却见林守溪走上前,去将纪落阳扶起。 王二关连忙收敛了笑容,也跟着去抚人。 “继续。”云真人说。 下一个汇报修行进展的是王二关。 他不仅凝丸成功,真人留下的三个小法术更是学成了两样,这确实是足以自傲的成绩。 “只可惜弟子才疏学浅,第三个法术‘树敌’始终未能学成,实在遗憾。”王二关还自谦了一番。 “树敌本就是其中最难学的,寻常修道者一年半载才能修炼成功,你已算极为难得的天才了。”云真人说。 过去的十几年,王二关从未想过‘极为难得的天才’这几个字,竟然能用来评价自己。 十天之前,他可还是一个平庸的小胖子啊,而改变这一切的是…… “都是镇守大人的功劳!”王二关识趣地大喊,“镇守大人的神通广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人虽于垂危之际为歹毒之徒所害,但王某定然一生信奉镇守大人,竭尽所能铲除真凶!” 云真人没说什么。 但王二关忽然觉得身体冷了下来,他心头一颤,耳畔也响起了云真人冰冷的话语: “巫祝湖为镇守大人最后栖居之处,也是逝世之处,我们所行所过之地,皆是镇守大人的墓,你便是穿这样的衣裳,行走在神墓之间?” 王二关吓得不轻,他不敢犹豫,啪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身上少爷的衣裳脱下,他用灵气催动戒指,戒指喷出火焰点燃衣裳,王二关捏着一角一甩,将其扔飞出去。 名贵的衣料燎着火,飞旋着坠下山崖,仿佛正艳的花猝然凋零。 “你呢?”云真人瞥了一眼林守溪和小禾。 “弟子的伤已好了一半,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修行了。”林守溪再次说了谎。 就在昨夜,他的伤势基本痊愈,真气在体内流转已不受阻遏,但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境界。 他还没有尝试的机会。 “没问你。”云真人说。 在他眼中,林守溪哪怕天资再好也已没用,因为镇守之神的继承大典即将开始,神侍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了。 “真人所授心法要诀,小禾已修习完备。”小禾回答道。 “那三个法术呢?” “小禾天资愚钝,并未修习。” “嗯。” 云真人已走到悬崖边,前方是一片浓浓的雾,他拂袖一挥,雾竟听话地散开,露出了一条从未见过的隐秘神道。 云真人走上了神道。 原本跟得最紧的王二关看到这极窄的石径,看着石径下大雾遮蔽的巨湖深渊,双腿吓得打摆,一时不敢前。 倒是林守溪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他踩上了那石径,脚步走得平稳,小禾跟在他的后面,一手扶着一侧的石壁,一手抓着他的后襟。 “装什么装……” 王二关深吸口气,真气自胸口的气丸喷薄出来,给足了力量,在纪落阳踏上去后,他也跟了上去。 贴崖的石径上,寒雾拂面,明明是盛夏,照进的光却也无法让人感受到温度。 便在这危险的环境里,云真人真正给他们讲起了修行。 “成为真正的仙人有三个步骤:开脉、凝丸、见神。寻常人做完前两步需要数年,而你们只花了十日,这哪怕放在三座神山,亦是难得一见的。” “凝丸之丸为气丸,气丸位于灵脉交汇的中心点,宛若旋涡,自灵脉中汲取真气汇聚于一点,也可逆转旋涡,将这一点凝实至极的真气喷薄而出,供给所有的灵脉,换而言之,这是修道者独有的第二颗心脏。” “这颗气丸会伴随你们一生,气丸强大与否决定了你们可以汲取多少真气,气丸凝聚的真气越多,那真气喷涌的一刹那也就越恐怖。” “如今你们已初步凝丸,下一个大关隘便是见神。” 沿着神道行走,风越来越寒冷,迎面宛若刀割,少年少女们一边听着云真人说话,一边如履薄冰地挪步着。 “敢问真人,何为见神?”纪落阳顺势发问。 云真人自顾自地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被迫跟着一停。 只见云真人单手指天,话语悠悠: “苍穹之上是一片坟墓。” “坟墓,天上怎么会有坟墓?”王二关有些害怕,“天不会塌下来吧?” “那是太古旧神的坟墓,它们的尸骨早已腐朽,神魄化作了不计其数的死灵,困囚于高天之上,不得往生人间。” 云真人的语调透着沧桑:“我们无法穿越高寒的层霄抵达真正的苍穹,但我们的神识可以。” “我们于人间坐忘,以神识抵达真正的天空,触碰一位死去了无数年的神灵之魂,将其从苍穹拔下,种入自己的身躯。此为见神!” 云真人话语忽厉,似体内神魄应声而醒,他的左目泛起了圣洁的金光。 “见得神明,我们才可自称——仙人。” 狂风搅动寒雾,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林守溪不由自主地向着天空中看了一眼。 这里和天空和他过去世界的并无太大差别,一样无边无垠高远难抵,一样有风云雨雪驱驰其间,有日月星辰悬挂其上。 但这看似寻常的天幕后,竟飘满了黑压压的灵魂,它们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意识早已泯灭,成为了纯粹的精神体,无我无他地存在着,等待着人们去企及。 “这……这怎么可能碰得到?”纪落阳无力地摇头,“凝丸之后,便要去触碰苍穹么?” “不,见神离你们还早,凝丸与见神之间尚隔着五个小境,那是气丸的五种阶次,每向前进一阶,气丸便会改变一次颜色,分别为白、绿、紫、金、赤。” “修得赤丸便是人间罕见的半仙,之后携赤丸见神,若成,便是见神境的仙人。” 仙人…… 这个词无比遥远,以至于一钻入王二关的耳朵,便让他臃肿的身子不住地哆嗦。 他想起了自己偷听舅舅与其他修仙者交流时说的一些词语,其中便有虚白、苍碧、玄紫、浑金、元赤之类的词,他当时不明所以,觉得玄之又玄,便默默将它们记下。 直到今日,王二关才知道原来这是凝丸与见神之间的五境。 王家已是不小的家族,族中的至强者也不过是玄紫境的修士,距离传说中的仙人还有极其遥远的距离。 他觉得大道漫漫之余,心中也生出了狂热之情。 这条过去他想都不敢想的天梯,如今却已近在迟尺,他只要再挪挪身子,便可走上那条通天之路! “敢问真人,见神境之上还有境界么?”林守溪的问话打断了王二关的思绪。 王二关愣了一下,随即心头燃起无名的怒意,若非真人在场,他便要讥讽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不需知道。”云真人同样懒得解释。 王二关心里舒畅了些。 花白的雾从下方大团大团地涌了上来,其间隐约有冰霰飞卷,愈发寒冷。 他们终于知道云真人为何留下‘驱寒’的术法了。 “巫祝湖是镇守大人的神域,哪怕死了同样如此,季节在这里没有意义,极寒与酷热随时都有可能交替,一些皆凭神明心意。” 云真人忽地迈出了一大步,雾气骤散,前方的道路霍然开阔,他们来到巫家。 宛若厉鬼盘踞的阴冥府邸。 那是一大片依托山势的黑青色建筑,四周皆是碑亭塔楼,居中高处有一大殿,大殿四角攒尖,屋面平缓曲折,重檐歇山顶上瓦片整齐如鳞,承重的木柱上盘踞着细瘦螭龙,鸱吻处是两只鬼鹫,那并非雕刻的装饰,而是活物! 巫家本临湖而建,此刻湖水蒸去,它反倒像是位于崇山断崖之巅,好似骨骼嶙峋的巨兽。 积雨云从山一般的屋脊后漫来。 无形的压迫感大风般横扫过仰视着的人们。 少年少女们屏气凝神,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跟着云真人的步伐,自中间的台阶向上走去,那座黑青色的古殿便在道路的尽头。 石阶斑驳碎裂,道路两侧满是高耸的铁树,黑压压地遮蔽了半片天空,其间还有这不少龟趺一样的东西,只是那石碑之下压着的不是龟,而是八爪鱼一般怪物。 云真人领着他们走到了石阶上头,几名穿着灰色道衣的少年恰好经过,纷纷给真人行礼。 云真人径直向前走去。 “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叫孽池。”云真人介绍道:“太古的神战中,镇守大人曾杀死过妖邪无数,妖邪死后的怨念聚拢而来,于巫祝湖边汇成孽池,为此,巫家成立了一个‘杀妖院’,负责清理孽池每月生出的妖浊。” “杀妖院中养着不少人,他们境界或许不高,却皆是不错的杀手。” “杀妖院的院长是我。” 一扇扇大门自然而然地打开,他们从正殿一路来到了后殿。 路上遇见的人们皆以古怪的目光盯着他们,仿佛在看稀奇之物。 大殿之后有一片很高的白色石墙,两道城门般厚重的石门紧紧闭合着。 林守溪嗅到了一股肃穆庄重之感,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墙是一道隔阂,墙里墙外应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真人没有直接带他们进入石墙。 石墙外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院子,院子门口写着“杀妖斩孽”四字。 一个侏儒老者迎了上来。 他打量了一番林守溪四人,问:“他们便是神选之人?” 云真人点了点头,说:“在镇守大人继承大典开始之前,他们是杀妖院的弟子,记得将规矩告诉他们。” “老奴知道了。”侏儒老者躬身行礼。 眨眼之间,云真人再度消失不见。 侏儒老者领着四人进入杀妖院中,院中有不少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女,他们或抱剑或佩剑,在不远处冷冷地盯着来人。 王二关起初觉得这杀妖院与他们所住之处并无太大差别,但进入屋中,王二关细瞧了那承重柱后,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那撑着屋子房梁的不是木柱,竟是一头又一头身缠锁链的活妖! …… (等会还有一章四千的~作者不是不想定时更新,实在是每天改草稿改半天,难以明确时间qwq) 第十七章:似是故人来 四位少年少女一进门,那些活妖便纷纷醒了。 它们像是饿了数十日的蚊虫嗅到了血味,瞳光贪婪而狂热,只是这些妖怪被铁链束缚,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发出一声声哀嚎。 哀嚎声回荡不休,似阴风恻恻。 小禾抓紧了林守溪的衣袖。 林守溪也有些无名的紧张,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些活妖盯着的人……是自己。 “不愧是神灵选中的人,居然让这些半死不活的老妖怪都醒了。” 侏儒老者一边感慨一边自我介绍,“我姓孙,你们可以喊我孙副院。” 自称孙副院的人继续道:“这里是杀妖院,外面那数十丈的墙名为白墙,白墙之后就是孽池,我们杀妖院所负责的,便是去杀死孽池中生养出的妖浊。” “妖物被封印在孽池之中,但妖物散出的邪气会形成新的祟物,我们称之为妖浊。” 要去杀妖么…… 林守溪并不紧张,相反他有些期待,他感觉自己已经凝丸,但坐照自观时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到气丸的踪影。 没办法通过气丸的颜色确认境界,所以他需要其他手段看看实力到底恢复了多少,杀妖院耳目众多,不便出手,孽池应是个不错的僻静地。 “妖浊……很强吗?”王二关问。 孙副院转过身,缓缓扫视过他们的脸。 “不必害怕,那些妖物被封印千年,力量损耗大半,如今又被杀了无数轮,早已孱弱,你们已然凝丸,以你们的实力,除灭它们生出的妖浊绰绰有余。” 孙副院说:“这只是一次试炼。” “知道了。” 少年少女们齐齐应答,林守溪与纪落阳没什么反应,王二关听闻这番话,倒是松了口气。 “好了,接下来你们要做两件事。”孙副院说:“一是挑选一本剑经,二是挑选一把剑。” 孙副院说完之后,带着他们来到了杀妖院的深处。 院子深处有一片树林,树林是以白骨削成的景观,其上挂着蝙蝠般的茧。 树林后又是一扇门,门口站着一个老婆婆,赫然是每日拄着拐杖给他们送饭的婆婆。 老婆婆一动也不动,像是风干的尸体。 孙副院以法印打开了门,“进去吧,挑选完毕之后就可以出来。” “我们自己选么?”纪落阳问。 “嗯。” “那……剑还能试试称不称手,我们怎么知道一本剑经适不适合自己呢?”王二关犯难了。 “不用担心,此间的剑经皆为活物,你在挑它的同时它也在挑你,若不适合,那你翻开剑经时,它将是一片空白的。” 孙副院说着,关上了藏经阁的大门。 阁中一片安静,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从断崖古庭一路来到了巫家的杀妖院,其间的所见所闻内容庞杂,他们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推入了这里。 这里虽叫藏经阁,却连一个书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百根灯柱般的东西。 每一根灯柱上都供奉着一本书,书的颜色、薄厚各异。 剑经与剑皆是珍贵之物,但它们现在已唾手可得,所以大家也并未着急,反倒聊了起来。 “你们现在的气丸都是什么颜色?”纪落阳问。 “当然都是白色。”王二关一副博学的样子:“你别看凝丸到见神之间只隔了五境,但这五境皆是大难关,要想尽数冲破,没个甲子之功可不行。” “我们不是天才么?” “再怎么样天才,估计也需要十数年吧。” 王二关看似怅然,可他一想到自己十年之后就有可能成为万人敬佩的仙人,便激动得血气上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回到王家,在过去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炫耀一番,看看他们现在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唉,也不知道云真人现在是什么境界。”王二关又叹了一声。 “是仙人。”小禾忽地开口,“云真人是见神境的仙人!” “什么?”王二关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说起见神境时,眼睛变成了金色的。”小禾说:“我姑姑告诉过我的,那是见神境的象征之一,云真人哪怕不是仙人,至少也是个半步见神。” 仙人…… 这个境界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是绝望的,它意味着不可战胜。 “你总提你姑姑,你姑姑是个什么境界?”王二关好奇道。 “我姑姑……姑姑虽没云真人这般厉害,但一点不弱,捏死你还是像捏死蝼蚁一样的。”小禾清冷地说。 “年纪轻轻就这么刻薄,以后还了得?”王二关讨了没取,回讥道。 “反正我不会对师兄刻薄。”小禾抿唇一笑。 “就他?我看你这小姑娘是瞎了眼。”王二关瞪着林守溪,又骂了一句‘小白脸’。 如今他们境界越差越大,王二关只等着云真人将他彻底抛弃,然后找个由头狠狠揍他一顿,出口恶气。 林守溪听着他们的争执,没说什么。 来到这座院子之后,他的心中始终有一抹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院子的尽头等着自己。 “师兄,你没事吧?” 小禾微微仰头,“师兄别灰心,我姑姑与我讲过厚积薄发的道理,传说如今三神山之一的首座大人,便是四十岁才顺利凝丸,可他朝虚白而暮元赤,一夜见神,返老还童,成了修道史上真正的传说。” “真厉害。”林守溪不知真假,却由衷称赞。 “他也配与首座相提并论?” 王二关冷哼一声,懒得吵架,大步向前去挑选剑经。 剑是贵器。 剑经也远比大部分武道秘籍珍贵得多。 这个世界里,学习武道是用于人之间的战斗,而要杀死强大的邪灵与龙尸,必须以绘有神纹的剑。 生死搏杀只在须臾瞬间,故而驱驰剑的剑经也尤为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林守溪也去挑选剑经。 他翻开书页,发现自己挑的第一本书就有字。 他读了一会儿,然后翻到下一本。 依然有字。 林守溪并未觉得太惊讶,但他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异样,手飞快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地看着,假装是在检查书本有没有字,实则将其中的内容尽数记到心底。 王二关也一本本翻着书,每翻一本,便要念叨一句‘不识好歹’‘有眼无珠’之类的词,好不容易翻到一本,他才终于安静了下来,细细品读。 纪落阳瞄了一眼王二关,默默记下了对方此刻看的书名。 他又看了一眼林守溪,发现他只是按着顺序在翻每一本书,并未在某一本前停留太久,他观察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专心寻找起自己的。 林守溪将阁中的剑经读了一半,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沉,闭目养神了会后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了立在窗边看书的小禾。 明烈的阳光已悄然变成了温柔的橘色,像是书页泛黄的边角,它透过窗与珠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到少女的侧颊与裙上,绘出一道道分明的光影。 她便被笼在这样昏黄的颜色里,灵妙而纤细的曲线愈发柔和。 少女认真地看着书,某刻,她也心有灵犀地抬头,与林守溪四目相对,那始终飘着薄雾的瞳孔忽而变得清晰,像是一面明澈的镜,她微怔后莞尔一笑,似夜兰初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林守溪低下了头,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夕阳沉没,悬在梁上的灯陆续亮起。 王二关没有放过每一丝展现博学的机会。 “这灯虽和普通的纸糊灯笼没什么差异,但它的灯芯可是石头,这种石头叫萤石,它在白天吸饱了光,晚上再将光散发出来,神奇得很。” “嗯……倒有些像气丸。”林守溪说。 纪落阳也打量了一会儿那石芯灯,他放下手中的书,问:“你们都选完了吗?” “还没有。”小禾摇了摇头,“我能看见十数本书上的字,我尚在挑。” “我也没有。”林守溪回答,却没有说理由。 王二关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一本书都看不见,在这里强撑着翻找浪费时间吧。” “不要小觑我师兄了。”小禾打抱不平。 “我看这里只有你高看他了。”王二关不屑道。 纪落阳望向王二关,“你挑好了吗?” “那当然。”王二关拍了拍肚子,嘟囔道:“也没人进来送饭,再挑不好我可就要饿死了。” 王二关说着,卷起了一本书,遮住书名,揣入怀里,进入了下一间阁子。 那是巫家的剑阁。 林守溪不为所动,一直到王二关挑完宝剑,将其抱着出来时,林守溪依旧在翻阅剑经。 不多会,纪落阳也进入剑阁,他出来时怀中抱着柄古朴长剑。 待到他们都离开后,小禾才静悄悄地来到林守溪的身边,小声问:“师兄,你是不是真的一本都看不到呀?” “为何这么问?” “没有呀,就是关心一下。”小禾想了想,又轻声道:“如果师兄真的看不到的话,与我说好了,我偷偷多记了两本,到时候你将那书拿走,我给你口述上面的内容。” 林守溪神色微动,他看着小禾明艳无俦的脸,不知道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师妹费心了。” “没有的。”小禾轻轻笑道:“我看这些可比不上师兄教我的白雪流云剑经,况且姑姑也传过我剑术,这些虽也精妙,但也不会当成核心剑法去练了。” “白雪流云剑经还差三式,接下来的几日,我一并传授于你。”林守溪说。 “有劳师兄了。”小禾弯眸微笑。 “嗯,师妹若挑好了,先去取剑吧,我再看看剑经。” “好,师兄也莫要太勉强了。” 小禾卷起一册较薄的剑经,握在手中,然后也走入了那剑阁之中。 待到小禾挑完剑走出时,林守溪才终于读完了最后一册剑经,阅读剑经很是耗神,放下书卷时,他的脸色都微微泛白了。 林守溪随手拾起一卷书也走入剑阁,恰与小禾擦肩而过。 “我在外面等你。”小禾说。 “好。” 方一踏入剑阁,林守溪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寒芒。 剑阁是一座矩形的建筑,中间承着鬼妖身缠锁链,四肢被数十柄剑钉着,屋子的其他地方也参差不齐地插着剑,每一柄剑的侧面都有木签,木签上写着这柄剑历代主人的姓名和生平。 林守溪走入阁中,目光略过或平滑或有豁口的剑锋,半出鞘的利剑映出了少年白色道衣的身影,齐齐发出嗡嗡的低鸣。 他行走其间,好似行走在夏夜满是蛩鸣的草地里。 林守溪径直走到了剑阁中央,他仰起头,看着那头满是峥嵘棱角的黑色鬼妖。 恶鬼也盯着他,瞳孔闪着红光,干瘦的喉咙耸动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吼声。 林守溪觉得这只鬼妖和那日暴雨天时趴在窗户上的小鬼们很像。 鬼妖不停挣扎着,想要吃掉眼前的少年,那长长的舌头伸出,却始终差了些距离。 林守溪观察了一会儿这头鬼妖后,开始寻找适合自己的剑。 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名剑,漫长的岁月里,它们不知砍断过多少邪物的身躯,刺穿过多少妖魔的心脏,此刻它们陈列在这里,久未饮血,锋芒却丝毫未敛。 林守溪拔出了数柄剑看过,最终停在了一柄看上去朴素的古剑前。 古剑剑脊笔挺,锋芒锐利如新,除了剑锷的夔纹外,它再无半点多余的装饰,似因沉寂太久,它的杀意凝于刃上,已积成凶光。 它的长度与师父传给自己的‘死证’很像,足够朴实也足够锐利。 他很喜欢这柄剑。 他看了一眼剑的来历,有些吃惊。 这柄剑竟还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之后它又经历了两代主人,但那两代主人都很短命。 林守溪正准备拔出这柄剑时,初入藏经阁时的心悸感再度降临。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侧过身,望向了剑阁更深处的阴影。 他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柄古朴的长剑初有灵性,它嗡然鸣了两声,似是不解为何这个少年会放弃自己。 穿过剑气浓郁的长道,林守溪走到了光线昏暗的深处。 鬼妖的嘶吼声在身后断断续续地响起,似在警告他不要继续前进。 林守溪很多次想要止步。 可似乎有一只手正从后面推着他,他遵循着指引向前走去,脚步未停。 道路尽头有一柄剑。 他看到了那柄剑。 剑横陈案上,半出鞘,剑身清亮如水,剑锷未印神纹,他走近时,剑如见故人,鸣声幽然。 这不是他的‘死证’。 但他依然认得这把剑。 这是慕师靖的佩剑——湛宫。 第十八章:湛宫 巫家大殿顶楼。 家主靠在老式的木椅上,身旁悬挂着一个空荡荡的鸟笼。 房间的陈设皆方方正正,窗户用不透光的布封死,闷得像口棺材。 一道道布帘从梁上垂下,代替了屏风,古代神战的彩绘铺陈布帘之上,鲜艳如血。 桌椅博古架皆呈现着天然的狸面纹,各异的鸟笼摆在上面,那只小白雀便在其中。屋子的两侧是兵器架,其上的刀剑出鞘,汇聚成一片雪光。 这是最高处,从窗口俯瞰,巫家的一切都可尽收眼底。 但家主只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这是一个鹰钩鼻脸颊干瘦的老人。 他太老了,老得已经难以动弹。 云真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老人面前,像是一缕从缝隙间漏入的风。 “查到那柄剑的下落了吗?”老人问。 “没有。”云真人摇头。 “那它现在何处?”老人说。 “那柄剑此刻在杀妖院的剑阁里。”云真人说。 “为何放在那里?那可是杀死了神灵的剑,理应用层层封印将它锁住。”老人嗓音沙哑,发出质问。 “今日之后,我会将它封印。”云真人说。 “今日之后?”老人不解:“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那些神选少年挑选剑经与剑的日子。”云真人说。 “你怀疑他们?” 老人虽年迈,脑子却半点不迟钝,“你怀疑杀死神灵之人,伪装成少年混入了巫家?” “嗯。” “这……有可能吗?” “我也觉得没有可能。” 若有能力剑斩神灵,又怎会瞧得上他们这个家族? 云真人手指在袖中掐了掐,并无头绪地摇头,“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接着,真人与老人说了一些巫家的大小事宜,老人并不关心,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听,他时日无多,对于大部分事已提不起兴趣。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看着手边空空如也的鸟笼发呆。 “十多年了,这头恶畜还是没有找到吗?”云真人也看向了笼子。 “没有。” 老人扶着额头,又开始头痛了。 这些年他时常会头痛。 婴儿的啼哭,女子的叫喊,如注的雨,满地的血,打开的鸟笼,雷电暴雨中穿梭的黑鸟……一幕幕场景梦魇般在他脑海里回放着,挥之不去。 “家主又在想十年前的事了吗?”云真人问。 云真人的话语拉回了老人的思绪,老人嗯了一声,脸色更加疲惫。 他永远忘不了十四年前那个雨夜。 十四年前,暴雨之夜。 事关白凰隐秘的恶鸟被放出了笼子,它重获自由,在巫家挑起了巨大的混乱,它还偷袭家主,抢走了他苦修而成的命珠,吞下了小妾新生的婴儿,在雷鸣与暴雨中消失不见。 他是巫家家主,境界不俗,原本再多活一个甲子也不成问题。 可那夜小妾与婴儿尽数丧生,他命珠丢失,身负重伤,不久之后也飞速苍老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行将木就,随时都可能咽气。 “当时我们耗费了数十年,布下天罗地网,付出了八位供奉的性命才终于将它抓获,那时候它就发誓,一定会逃出去,啄死巫家的子孙,以血清洗整个巫家。” 云真人说起当年的往事,“这几样它都做到了,此刻,它应早已隐匿天涯海角,再不会冒险现身了。” “巫家的子孙……” 老人露出了一丝悲戚,他闭上眼,沉默了下去。 云真人静立了一会儿,他以为家主睡着了,正欲离去,老人却忽然睁眼,瞳孔中绽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 “它会回来的!” 老人盯着空空如也的鸟笼,说:“它一定会回的……当年为了从它身上提取髓血,撬到上古白凰真正的秘密,我们用尽了手段,在它体内种了数不尽的咒语和毒素,这些东西早晚会爆发,它未必能比我活得更久……” “是啊,只可惜我们用尽手段,也只得到了这种残次的东西。”云真人看着那只黑瞳的小白雀,摇了摇头。 小白雀骄傲地挺胸抬头,还以为他是在夸自己。 家主像是没有听见云真人说话,他痴了般坐在那里,干瘦的躯体缩在椅中,口中不停喃喃: “它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它还没杀死我呢……我要杀了它。” 云真人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 “湛宫……” 林守溪轻唤剑鸣,半出鞘的剑身泛起银亮的光泽,他不由想起慕师靖持剑而立的场景,仿佛风雨是静的,她与剑才是快到极致的闪光。 哪怕此刻回想,他的心跳依旧会微微加速。 慕师靖的剑怎么会在巫家的剑阁?难道她也在巫家么?还是说,她已经死了,这柄剑是遗物? 不,好像不太对…… 林守溪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 他盯着那柄剑,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它。 剑轻颤,似曼声长吟。 正当林守溪要触碰到剑柄之时,一股浓烈的杀意在他背后陡然升腾,刺得他脊骨生疼! “你能碰这把剑?” 耳后有妖异的声音传来。 那是孙副院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也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林守溪回过头时,直接与那对泛着白光的眼睛对视上了。 “孙副院。” 林守溪压下了短暂的慌乱。 “你能碰这把剑?”孙副院又问了一遍,他明明身材小若侏儒,声音却是洪亮,满屋的剑随着他的声音一同震颤。 “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么?”林守溪茫然地问。 孙副院盯着他,他没有回答林守溪的问题,只是冷冰冰道:“把它拿起来。” 林守溪感到了一丝紧张,他知道,孙副院此刻的双手虽垂在身侧,杀意确实瞄准了他的咽喉、心脏等要害,仿佛只要他的回答稍有问题,就会被瞬间杀死。 林守溪在孙副院的注视下,将手缓缓伸向了那把剑。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血液的流动也加速着,林守溪的眸光依旧平静,但他知道,这种平静是虚假的,刽子手刀刃的寒光已照上了颈后的毛发,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自己生死的感觉。 白瞳黑凰的剑经悄无声息地在体内流转,他一边冷静地去触碰那柄剑,一边做好了搏命的打算。 林守溪碰到了剑柄。 嗡—— 长剑忽鸣,声若清磐。 林守溪的手才一触碰到剑柄便被一道无形剑气震开。 这柄长剑似在抗拒他。 “你在演戏?”孙副院听着剑鸣,瞳光更厉。 “没有。”林守溪说。 “再来!”孙副院喝道。 林守溪又试了试,依旧被震开了。 他忽然明白了,他没有演戏,是这柄剑在演戏! 孙副院没来之前,这柄湛宫并不抗拒他,但孙副院出现后,湛宫却推开了他,仿佛它知道,只要林守溪拿起了这把剑,就会被立刻杀掉。 它是在保护自己。 “你也碰不了这把剑?”孙副院问。 “它不让我触碰。” “这不是你的剑么?”孙副院眯起了眼睛。 “不是。” 孙副院取出了一颗真言石,递给林守溪,“握着它,再回答一遍……这是你的剑吗?” “这不是我的剑。” 林守溪指着那柄剑,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柄剑的形制一看就是女子所用,怎么可能是我的?” 真言石没有任何动静。 “女子所用?” 孙副院又盯了那柄剑一会儿,这个侏儒老者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身上的杀气消散了大半。 林守溪又看了湛宫一眼。 刚刚的对话虽然简单,但他从中猜到了一些事。 这是慕师靖的剑,但巫家一直在追查它主人的下落,难道是慕师靖曾经杀死过巫家重要的人物,但她人不见了,只留下了凶器? 不对,以慕师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杀人后留下剑? 林守溪觉得这中间有蹊跷。 “这柄剑谁也碰不了吗?”他问。 “嗯,自从将这剑从神坛断崖下找到后,它就不让任何人触碰。”孙副院沉声道。 “真是柄有灵性的剑。”林守溪感慨。 孙副院点了点头,“好了,暂时没事了,此处剑意太重,伤肌噬骨,你挑完剑就赶紧离开吧。” 孙副院后退了一步,脚落地的时候,他整个人也顺势消失不见。 林守溪轻轻松了口气。 他看向了湛宫,湛宫剑刃如目,似也在与他对视。 林守溪知道,今天是取不走这柄剑的。 免得孙副院生疑,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离开,顺路拔走了刚刚那柄自己看上的,泛着凶光的剑。 拔剑的时候,林守溪心神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孙副院刚刚说过的话——这柄剑是在神坛断崖下找到的。 自己当时不也摔下了神坛么? 等等! 该不会…… 一个荒诞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不会当时,自己与慕师靖从雨中捡起剑斩向神明的时候……拿错剑了吧? 当时他捡起了湛宫,而慕师靖则拿走了死证! 若果真如此,那云真人与孙副院在寻找的人,不就是我自己? 我到底干了什么? 第十九章:心魔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还挑了一把这么丑的剑?” 林守溪推门而出时,小禾抱着剑靠着木柱,板着小脸,看着他怀中棕色木鞘,朴实无华的长剑,不悦地说。 “我觉得它挺好看的。”林守溪说。 “眼光真差。”小禾撇了撇嘴。 “师妹也好看。”林守溪又说。 “你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小禾鼓着小脸。 “没什么,去吃饭吧。” “哼,再胡说八道我可要叛出师门了。” “……” 林守溪与小禾离开了藏经阁,向着院中走去,小禾将一个木牌扔给了他,那是老婆婆给他们的新房间的门牌。 “为什么是两个木牌?”林守溪问。 “难不成是一个嘛?谁要和你住一起啊!”小禾恼道:“师兄,我越来越相信你是合欢宗出身的了!” 林守溪愣了愣,无奈道:“我的意思是,钥匙呢?” “……”小禾沉默片刻:“钥匙等会拿木牌去领。” 说完之后,小禾犹有些气恼:“师兄,你以后不能说清楚些吗?” “是你多想了。” “哪有……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没有。” “一定是故意的,师兄表面看着冷淡,其实焉儿坏。”小禾轻哼了一声,对林守溪的品德进行了盖棺定论,她又道:“不过坏点也好,方便振兴我们宗门。” “嗯……师妹真是……” “真是什么?” “深明大义。” “……” 待到两人消失之后,藏经阁的门口,孙副院与云真人宛若立体化的阴影般浮现。 “那把剑是女子用的么?”云真人问。 “嗯,那个叫林守溪的少年说的。”孙副院回答。 云真人沉默了下去。 “真人是在怀疑那个叫小禾的小姑娘吗?”孙副院问。 “不。”云真人说:“杀人的剑不是礼器,铸剑之时从不考虑男女之别,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也许他们家乡有此习俗,也许只是他的片面糊弄之词。”孙副院斟酌道。 “嗯。”云真人又道:“不过听他此言,这柄剑秀光内敛,确实像是女子佩剑。” “那他……还有嫌疑么?” “若他真与那个杀死神明的幕后人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颗棋子。” 云真人猜测道:“那幕后人不方便直接出手,便将他安插进了巫家,试图窃取镇守之神的力量。” “这……有可能吗?” “他很特别。”云真人说:“我探查过他的身体,却没寻到气丸的踪影。” “没有气丸?是还未凝丸么?” “若还未凝丸,体内也该有一粒白点,但他灵脉的中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孙副院神色凝重,他也开始相信,这个名叫林守溪的少年,背后真的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存在了。 “如果他是棋子,那要杀掉他吗?”孙副院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必。”云真人淡淡道:“如果我的猜想是真的,那杀掉他要承受的因果太重,哪怕是我也不愿冒险。” 孙副院忽然明白,云真人留在巫家不过是报答老家主当年的恩情,但巫家的生死存亡又怎能比得上他的大道?他不愿冒真正的风险。 “真人很快就要走了么?”孙副院问。 “一年后就是我与老家主约定的期限。”云真人说:“我已守护巫家百年,也该还以自由之身了。” “云真人走后,巫家该何去何从呢?”孙副院叹息。 “巫家尚有大公子,他是真仙转世,前世来历深不可测,公子如今虽还年轻,但未来定能比我走得远得多。”云真人笃定道。 孙副院想到了大公子,提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大公子口衔彩珠而生,天生无垢之体,风采独绝,是真仙转世,凡尘历劫,前途无可估量。而生出他也似花光了运气,以至于后面的二公子和三小姐皆相貌平平,脾气也差。 孙副院指着林守溪与小禾的方向,最后确认了一遍: “那我们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让阿越去试试他们吧。”云真人说。 …… 阿越是杀妖榜上位列第一的少年高手。 他出剑极快,总能一剑封喉。 同时,他也是大公子的近侍,大公子很信任他。 阿越腰间佩剑,坐在一块假山石上,他揉起孙副院给他的密信,扔到嘴里,吞入腹中,目光向下望去。 堂中,林守溪与小禾挑着盏灯,坐在一张长椅上吃面。 在他眼中,这对少年少女小鸡崽般瘦弱无力,他不明白副院长为何要将这个任务交给自己,还这般郑重其事。 最奇怪的是,副院长只允许自己杀掉一个,杀掉谁都可以。 这样的任务对他而言绝非难事,他没有半点紧张,相反,他看着死期将至的两人这般温馨的场景,快感在心中躁动了起来。 自真正出师以来,他已许久没有尝过人血的滋味了。 屋内,林守溪与小禾领完了钥匙,正吃着面条。 “这个杀妖院倒是不大。”小禾忽然说。 “你怎么知道?”林守溪问。 “刚刚等你久了,我闲来无事便逛了一圈,很快就逛完了。”小禾说。 “有什么见闻吗?”林守溪打听道。 “倒是没有特别的事,只看到杀妖院旁边挨着的是个叫往夜阁的地方,据说是打发罪人的地方,我路过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惨叫,怪吓人的。”小禾说。 “我若被关去那里,师妹会来救我么?”林守溪随口问。 “当然不会。”小禾信誓旦旦道:“师妹不立于危墙之下。” “师妹真没良心啊。”林守溪埋怨了一句,又问:“还有其他事么?” 小禾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遇到了孙副院。” “孙副院?什么时候?”林守溪警觉了起来。 “就是你快要出来的时候啊,他还给我讲了一下那些锁着的鬼妖的来历呢,说完之后,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小禾回忆道。 “……” 林守溪再次生出疑惑,他原本以为孙副院一直在暗中看着自己,所以他才一触碰剑,这侏儒老人就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了。 可他原来不在阁内,反而在外面与小禾说话。 他是通过什么手段观察着自己呢?是这个世界的某种神通法术吗? “那些鬼妖的来历是什么?”林守溪顺势问。 小禾停下了筷子,她凑近了些林守溪,神秘兮兮道:“它们啊,是显化了本相的心魔。” “心魔?那是什么?” “心魔就是滋生在我们体内的怪物啊。” 小禾解释道:“魔在未孕育成型前,是一个无形且无处不在的怪物,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一颗看不见的种子。人的肉身就像是土壤,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播撒上魔种,魔种会借助我们壮大,若不将其斩出身躯,它甚至可以将我们本体取而代之!” “无人可以避免魔的侵蚀么?”林守溪问。 “任何修道者都有可能成为魔生长的媒介。”小禾叹气道:“姑姑说,修行是天神给我们的恩赐,却也是天魔给我们的诅咒。” “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心魔么?”林守溪再问。 “在心魔未被拔出前,只有宿主可以看到,被真正拔出之后,就人人可见了。”小禾转述着姑姑教给她的知识。 “魔是从哪里来的?” “我哪里知道?” “那这些魔为何要被囚禁,它们无法被杀掉吗?”林守溪皱起眉,问。 “一般来说是杀不掉的,只有宿主死掉,它们才会跟着死掉。”小禾回答。 “……” 林守溪没有再问,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刚刚的问题——孙副院在哪里盯着自己。 是剑阁里的心魔! 那是孙副院的心魔。 他应该有什么手段勾连一部分心魔的意识,使其成为他的第三只眼,窥视剑阁中发生的一切。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注意到了他的走神。 “我在想,既然心魔无法被杀死,那这个世界上,心魔的数量应是极庞大的,为何说邪灵与龙尸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法被杀死的心魔不应该更可怕么?”林守溪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理由很简单呀,因为真正厉害的修行者是可以操控心魔,使它成为自己帮手的,那些人恨不得魔种入侵呢。当然,那要是很厉害的修行者了。”小禾说。 “师妹懂得真多。”林守溪夸奖道。 “那当然,我们宗门总不能都是笨蛋吧。”小禾无奈地说。 两人吃过了饭,带剑出门。 他们是神选者,故而巫家对他们并没有太多限制,饭后他们一同在巫家转了转。巫家很大,走了几圈他们就晕头转向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了巫家主殿的门口。 门口有一幅巨大的壁画,壁画上绘着一条苍白之龙,巨龙翱翔于空,伸展开的巨大双翼遮蔽了群星,它的阴影之下,万民俯首闭目。 林守溪想向小禾询问这壁画的故事,却发现小禾正立在某处发呆。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身前是一对挨着的墓碑。 这对墓碑立在巫家大殿的门前,其纪念的应是很重要的人物。 “要祭拜一下么?” 出于对死人的怜悯,林守溪问了一句。 “有什么好拜的,又不认识。”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哎,拜不认识的墓可是容易被鬼魂缠上的哦,不要多管闲事了……” 小禾吓唬着他,随后扯着他的袖子拉回了杀妖院,嘱咐他早睡早起好好休息。 少年与少女在庭院中分别。 杀妖院夜色清凉。 远处的白墙像一堵高高的山,廊下的灯笼像是一颗颗染血的头,他们背影夹在中间,似随时要被风拂去的夜露,显现着不详的孤单。 第二十章:挑战 林守溪来到了自己的新房间里。 新房间虽也窄小,却没有了刺鼻的霉味,也没有被泡烂的木柜和坐上去就嘎吱作响的床,他对这一切大体满意。 安静的夜里,林守溪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云真人与他们说的境界划分、杀妖院与一旁又高又厚的白墙、挑选的剑经与剑、被锁链缠绕的诡异心魔…… 过去,他一直以为所谓心魔是心头恶化的执念,从不曾想过这东西竟还能演化成实体的鬼妖。 ‘我也会有心魔么……’ 林守溪按着自己的胸口,想着。 他的伤势已经痊愈,真气在体内运行无阻,境界也已回到了巅峰,但他也知道,自己非但没有被云真人忽视,反而被怀疑着,所以他没有急着测试自己的境界,防止被暗处的眼睛看到。 几日后去孽池清除妖浊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不再多想,他从怀中取出了剑经。 每个拿走了剑经的少年只有三天的时间背诵它们。 他将剑经摊在膝上,目光却未黏在书页上,而是有些茫然地散开。 他开始回忆今日看过的所有剑经。 光凭记忆记住所有的剑经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阅读了数十本剑经后,从中理出了一条脉络,一条巫家剑法万变不离其宗的脉络。 藏经阁的上百本剑经都是从这条脉络上衍生出的。 若时间足够,他甚至可以顺着这条脉络,反向推演出巫家所有的剑经要诀。 但他没有时间。 林守溪短暂地回忆一番,手指在袖中轻轻划动。 有人来了。 依旧是悄无声息的步伐,雪发青裙的少女像是从缝隙间流入的月光,她罩着黑披风,不知不觉间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脸颊挂着微笑。 她是来学习剩下三式的。 “有人在偷看吗?”林守溪问。 “师兄放心,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 小禾褪下了黑色的斗篷,踮起脚尖将它挂在窗上,她灵巧地转身,顺手拿起了林守溪膝上的书,看了一眼封面,淡蹙起眉。 “立甲剑御术?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因为这本书比较新,所以我就挑了它。”林守溪说。 “当然新呀,因为根本没什么人会练它,这种以防守为主的剑法是不受待见的。”小禾说。 “师父将宗门托付给了我,我当然要尽可能好好活着。”林守溪认真地说。 “一味的防守可没有好下场。”小禾说:“最好的防守之术永远是将敌人杀死。” “无妨,挑都挑好了,不练浪费了。”林守溪淡笑着说。 “哼,那你就练你的乌龟防御术吧,不听师妹言,黄泉路上见。” 小禾话语刻薄,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怜惜之意。 她一如既往地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渡真气疗伤。 疗伤完毕,林守溪开始传授小禾剑经心法。 两人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交流着,林守溪以指模拟剑比划,小禾听得聚精会神。 待到讲完之时,夜已三更。 小禾长长地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她敛衽行礼,谢过了师兄。 林守溪点点头,说“今夜已这么晚了,师妹别回去了吧,我们不如留在这里……” “什么?”小禾惊诧,打断道:“我虽理解师兄想要振兴师门的心,可这……会不会快了些呀?” 林守溪沉默了会,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如留在这里,将前九式复习一遍。” “……” “不用了,师妹记得可清楚了。” 小禾羞着跑了出去。 林守溪只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他推门而出时,不少灰褐色衣裳的少年已聚集在院子里。 孙副院站在他们身前,虽远比他们矮小,但那妖异的气质却能隔着人群让人一下感知到。 林守溪、小禾、纪落阳、王二关陆续出门,融入了队列里。 “师兄,你的脸怎么有些白?”小禾问。 林守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今天确实觉得有些虚弱,但并未太放在心上。 “许是没休息好。”他说。 小禾露出了内疚的神色。 杀妖院的弟子们皆穿着深色的衣裳,他们白色的道衣在其中显得刺眼,孙副院喊了个老婆婆,给了他们一身黑色的衣裳换上。 这是适合行动与搏杀的劲装。 杀妖院并不严格,除了孙副院每日清晨组织的早训之外,其他时间都由他们自己练习,弟子之间可以比武切磋,但必须征得对方同意,且不准死人。 林守溪本想找几个弟子问问更多的情况,但这些弟子们对他们几个陌生弟子颇不友善,尤其是孙副院给他们发了一套黑色的衣裳后,许多弟子望过来的眼神就充满妒恨了。 黑色在杀妖院象征着尊贵,唯有杀妖榜上前三的高手才配穿着。 知道了这点后,林守溪立刻意识到,孙副院给他们这套衣服,并不是多么器重他们,而是想让他们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 果不其然,他们的名字也很快出现在了杀妖榜上。 杀妖院中的弟子们大都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少女,他们虽都锤炼了一身不俗的杀手技巧,可单论境界,很多却都还未成功凝丸。 林守溪也愈发明白云真人口中‘幸运者’的含义了。 十数天的努力便超越了他人数年的苦修,这对大部分普通的修道者而言,是根本无法理解且接受的事。 新的杀妖榜上,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名字分别出现在了第四、第五,小禾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七,林守溪的名字出现在第十七。 院中一共三十人。 “对这个排名,你满意吗?” 林守溪在看榜的时候,一个灰衣裳的少年来到了他的身边,冷冷地问。 “不满意。”林守溪摇头。 “我知道你们都是神选者,个个心高气傲,但这个排名对你已很不错了。”那少年说道:“你之前的十六人皆已成功凝丸,在未凝丸之人中,孙副院已给了你最高位,当然,你未必配得上。” 林守溪没有说话。 他并非不满意自己的排名,他只是觉得,小禾的排名不该这般低。 他正要转身离去,灰衣少年却将剑一横,拦在了他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杀妖榜随时随地都可以改写。”灰衣少年冷冽的眼睛盯着他,“我是十三名。十七,只要你赢了我,你就是十三。这是院里的规矩。” “我不是十七,我叫林守溪。”林守溪回答。 灰衣少年愣了愣,随后,他眼眸中的冷冽化作了愤怒。 杀妖院中的弟子皆是巫家从一些偏远小城中买来的奴,巫家将他们从小养大,其中能修行的送来杀妖院磨练,不能修行的则沦为奴才。 可哪怕来到杀妖院,他们依旧是奴。 奴没有名字,他们在杀妖榜上的排名便是他们的名字,只有跻身前三或者获得更高的职位后,他们才会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字。 林守溪这句话在灰衣少年耳中有着强烈的嘲讽意味。 “在这里,你就是十七!”灰衣少年凶厉道。 “好。” 林守溪觉得入乡随俗没什么问题,他点了点头后绕过灰衣少年的拦截,去了别处。 灰衣少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紧了眉,只觉得哪怕是神灵也会偶尔眼瞎,要不然怎会挑上这样的懦夫? 林守溪将杀妖院逛了一圈。 院中供修行的有三处,一处为静修打坐之处,中置巨大的无口佛,一处有数头铁树精为活靶帮着训练剑术,中置无头千手佛,一处为冰窖,冰面上有铁桩、刀山等物,帮着训练步法,中置裂目佛。 路途上,林守溪又遭遇了数人的刁难,其中大部分是排名低于他的。 在杀妖院,许多人将向比自己排名更低者挑战视为耻辱。 林守溪谁也没有答应。 王二关与纪落阳倒是与人打得火热。 王二关境界最高,他打架没什么章法,全靠一身雄浑的真气硬碰硬,但就是这样的王八拳,倒真的打退了不少挑战者。 纪落阳的武道修为极高,向他挑战的人没有尝到任何甜头。 小禾一整天没有出现。 今日早修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苦修‘白雪流云剑经’。杀妖院的弟子们当然会认为这是个胆怯弱小的姑娘,已有不少人等着她出门,夺取她第七的位置。 林守溪在杀妖院逛了一圈,记住了所有的道路与地形后,准备回到屋子静修。 有人堵住了他房间的大门。 堵门者穿着褐色的衣服,怀中抱着剑。 “我是杀妖榜第九,你可以叫我小九。”褐衣少年说:“他们总觉得向低排名者挑战很羞耻,我从不觉得,高傲经常会让人葬送性命,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终身与剑为伴的人。” 林守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 褐衣少年看着他,继续说:“真正的生死搏杀里,境界反而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长得好看,我也不会因此觉得你是绣花枕头,来战一场吧,若你不应,我就立在门口不走。” 自称小九的少年朗声地说着。 杀妖院中,不少人聚集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起哄,言辞不乏羞辱之意。 林守溪听着那些嘲讽与辱骂自己的词,内心并无什么波澜。 先前不接受他们的挑战,是因为他始终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个人或许是孙副院,也或许是云真人。 他们始终没有放下对自己的怀疑。 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味的退却反而有可能加重他们的疑心。 “好,我同意。”林守溪平静地看着小九,说。 小九微怔,随后他笑了起来,他环视了一圈众人后,才将目光挪回了林守溪的脸上。 “我还有个条件。”小九变本加厉道。 “说。” “若我赢了,你必须将你这身黑衣裳当众脱下送给我。” 小九咧嘴笑着,他知道对方已骑虎难下,若此刻拒绝,必会承受数不尽的谩骂和白眼,可若是答应下来,他稍后要承受的屈辱更甚。 可出乎小九意料的是,林守溪只是简单地想了想就答应了。 “若你输了呢?”林守溪也问。 “你想怎样?” 小九觉得他在佯装藏拙强撑颜面了,若不出所料,现在对方应该会提出一个极无理的要求唬住他,想将他吓退。 可小九又猜错了。 “若你输了,以后不准再扰我修行。”林守溪说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 “你认真的?”小九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守溪嗯了一声。 “你整日闲逛,哪里有修行的样子了?”小九质问。 “你不懂。”林守溪不会与他解释。 这句话将小九气得不轻,他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砖都微微碎裂,“你找死……” 此时,王二关与纪落阳也聚了过来,王二关表现得异常兴奋,他举起手臂扯开嗓门大喊:“林兄弟,今天我与落阳兄可揍了不少人啊,你与我们好歹是一个院子里出来的,千万别丢人现眼啊。” 纪落阳神色沉静,他盯着林守溪,似乎在寻找什么端倪。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林守溪与小九来到了中央的空地上,两人相对而立,似弓弩拉开。杀意的张力扩展的瞬间,忽有不和谐的音调响起。 那是开门声。 “你们在吵什么呢?” 小禾的屋门闭了一天,此刻却是开了,少女立在门口,青裙已换成了紧身的黑衣劲装,她身材娇小纤细,曲线姣好,初见时的端静已然不见,略显清冷的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英气。 她出现的刹那,杀妖院似为她所慑,静了静。 小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林守溪的身边,仰起小脸望向他,似在询问。 林守溪简单地与她解释了一番发生了什么。 小禾望向了挑衅的褐衣少年,冷冷道:“你不配。” “你说什么?”小九松开了抱剑的手,站姿肃然。 “我说,你不配与我师兄交手。” 小禾揉了揉眼睛,话语懒洋洋的,她微微仰头,看着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褐衣少年,忽而正色道: “我替师兄来吧。” 第二十一章:讥笑 “师兄?你喊他师兄?” 小九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我喊什么要你管?”小禾的眉眼愈发锋利。 人群里,有人去问王二关这对‘师兄妹’是怎么回事,王二关不屑地解释:“他们自己搞了个宗门,宗门里就他们两人,互称兄妹。” 这句话让小九听了去,他嗤之以鼻道:“原来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小禾懒得搭理他,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里,冷冽之意却愈来愈浓。 被她这样盯着,小九竟真的感觉到了一点寒意,他望向小禾的身后。 “你师妹说要替你出战,你的决定呢?” 众人目光的焦点重新落回了林守溪的身上。 “既然师妹想来,就让她来吧。”林守溪话语平静,面容亦是平静。 小九听得都有些生气,“躲在女人后面,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 林守溪没有作答,小禾却是冷冷道:“怎么?你这般刁难我师兄,是不敢应我的战吗?” “笑话!”小九愤怒道:“这里是杀妖院,可没有人回来纵容你的刁蛮狂妄!” 他盯着小禾,道:“你既然帮他接下了应战,那条件你也清楚吧?” “清楚,不就是当众将这黑衣裳脱下么,哎,这衣裳与你也不合身吧?”小禾双臂环胸,说。 小九对于这小姑娘已有些忍无可忍,他摆出了一个拳架,“既然清楚,那就开始吧。” 第七名对战第九名。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没有人会因为小禾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蔑视她,包括小九。 他会在言语上对讥讽对手,但在真正的战斗里,他不会轻视任何人。 对战一触即发,小九肌肉紧绷,真气涌动,褐色的衣裳瞬间鼓胀而起,他双臂一展一舒,真气随着他的调动涌上拳尖,凝成实质的白,小九猛地踏步,掌出如刀,凌厉地向小禾斩去。 围观者呼吸一滞,他们中许多人的目光甚至跟不上小九的出手。 他俨然用上了全力。 小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小九的招式到来之前,她已纵身后跃,灵巧了躲过了这一招。小九不依不饶,想与她近身搏战,以猛烈的攻势将对方直接击溃。 他出招极快,而小禾就像一缕无法捕捉的风,以纤细若柳的身子在其间闪转腾挪。小九的招式皆与她擦身而过,真气在拳掌上热烈激荡,却尽数扑空。 “你就只会躲吗?”小九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猛地出拳,直打中门。 小禾像是被他的挑衅激怒了,没有再躲,而是出掌去挡,小九心中一喜,正欲与她进行真正的武道对拼,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缩不回来了。 像是他在出拳,也像是小禾以掌心卷住他的拳头,将他往前拉……他自己也分不清,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他身体短暂地失去地平衡。 他来不及调整,小禾已错步而上,反手拧住他的手腕,借助他出拳的狠劲将他猛地一甩。 骨折的痛意从手腕传来,小九未来得及惨叫,他的双脚已经离地。 他在空中飞了一圈,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背脊与地面相撞。他张了张想要说话,可痛意像是凛冬的寒风灌入他的口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惨哼。 小禾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她以更冷的眼神扫向众人,“还有人么?一并来了吧,规矩都一样,若是输掉了,以后再不许打扰我与师兄。” 弟子们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小九,又看了一眼小禾,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王二关比这些弟子还要震惊,他早就听纪落阳说过,这小姑娘光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武道水准不俗,但他没想到,小禾竟强到了这个地步! 人群再度静了静。 若是其他地方,或许比武就到此为止了,但这里是杀妖院,有的是痴于武学的弟子! 又有人走出了人群。 “我是第六。”少年抱拳,“请赐教。” “嗯。” 小禾如方才一样静立,等他来攻。 这少年也毫不客气,衣裳下的骨骼一阵爆响,那是真气从灵脉中喷薄的征兆,他的身形瞬发,快若弹射出的花炮。卷起的劲风转眼扑至小禾身前,将她额前的秀发吹散。 少年不愧是杀妖榜的第六名,拳意凝实成的压迫感让不少围观者的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起来。 劲风之下下的少女愈显得柔弱无骨,仿佛她是初凝的琉璃,下一刻就要碎成粉末。 他本以为这小姑娘会像刚才一样翻身后退,可谁料想,小禾就那样立着,拳头迎面时,她体内的真气陡然涌出,右手一伸,五指箕张,柔软的掌心似有漩涡凝就,要将那噬人的拳意尽数敛走! 方才小九就是在这掌下败的,于是他更加全神贯注,有意收了几分气,在笔直的一拳之余,给自己留了更多的变化。 拳与掌即将相撞,瞬间,他后颈受击,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小禾的掌原来是虚招,她左手一提,身形一转,刹那间侧过了身,以一记手刀直劈他的后颈,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掌吸引,没能将这电光火石间的杀机转换反应过来。 一个踉跄,却没有摔倒,他咬了咬舌尖,利用短暂的清醒想要反击。 小禾根本不给他机会,少女黑色的身影一旋,长发甩动间,一记漂亮的鞭腿抽出,将他踹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胜利。 “还有人么?”小禾环视四周,粉嫩的唇翘起,“或者你们可以一起来?” 这是无比狂妄的话语,场内却鸦雀无声,杀妖榜的第六名要比第九名强不少,却败得更加彻底,无人能够想象,她到底还有多少实力。 杀妖榜前三的高手并不在场,他们看着倒在地上剧痛打滚的少年,一时间无人再敢应战。 “她……她怎么这么强?”王二关张了张口,庆幸自己以前没太得罪她。 小禾望向了王二关,她淡淡的笑意让王二关悚然,这小胖子立刻提心吊胆起来,生怕她立刻给自己下战书,那这样自己就左右为难了。 幸好,小禾也像是有些累了,没去刁难他,她伸了个懒腰,劲竹般挺拔身躯一下子又柔软了下来。 “既然没人,那我就与师兄回去了,嗯,对了,希望你们……”小禾温柔地看着他们,微笑道:“希望你们遵守诺言哦。” 秀气的少女俏皮地说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转过身,双手伸直颈后,手掌托了托发,扎起的马尾灵巧地解开,秀发卷落,遮住了优雅白皙的后颈。 “师兄,我表现得怎么样?”少女甜甜地笑。 林守溪对她的表现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夸了一句:“师妹真厉害。” 少女一点不觉得敷衍,她弯眸笑着,眼睛像是亮晶晶的月牙。 两人当着大家的面,坐在树下的长椅下休憩闲聊了起来。 人群中,王二关费解地摇头,喃喃道:“林守溪是给她灌了什么迷药吗?” 纪落阳沉默良久,半天才蹦出一句:“她不是说,林守溪一直在教她武道吗?” “你真信那是他教的啊?”王二关一脸惊诧。 纪落阳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 巫家的一座高楼上,一扇窗户开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自楼上俯瞰,目光落在了杀妖院的方向。 这座楼虽高,但与杀妖院相隔很远,从此处望去,那里的人渺若尘沙。 但他能看清。 因为他是巫家的大公子,是巫家三百年前最天才的少年。 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黑衣的少年。 正是杀妖榜第一的阿越。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巫’姓,改名为巫越了。 他在杀妖院的少年中已然无敌,可每每立在大公子身边时,依旧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大公子境界比他高,武功比他高,长相俊美,神采亦无可挑剔,他气度也始终是平静温和的,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在他脸上激起任何太多波澜。 大公子是真正的谪仙人,是巫家未来唯一的掌舵者。 他是个自傲的人,但在大公子面前,他始终心悦诚服地收敛着自己的爪牙。 “阿越。”大公子忽然喊他名字。 “公子有何吩咐?”阿越恭敬地问。 “杀妖院的那个小姑娘是谁?”大公子问。 阿越踮起些脚尖,也向院中望去,他辨认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她是四个神选者之一,也是他们中唯一的女孩子,名叫小禾。” “小禾?没有姓氏么?”大公子说。 “不曾听说。”阿越回答。 大公子又望了一会儿,说:“我要她。” “什么?”阿越为愣。 “神选之人不是为我们准备的侍者么?”大公子淡淡道:“她很有趣,我要选她。” “可是云真人已经为公子挑好了人选。”阿越犹豫着说。 “老师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这少女才是真正的璞玉,只是还未切开。”大公子微微一笑,“就让我来做那柄刀吧。” 阿越出于职责,还想帮着云真人劝几句,大公子却已轻柔地将细竹帘子垂下,转而离开,焚香看卷去了。 阿越没再说什么,他透过竹帘的缝隙又看了一眼。 这个随意的举动却让他头皮一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看到那少女也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了,正与他对视! …… “你在看什么呢?”林守溪问。 小禾仰着头,指着树干,“这些彩羽小雀真漂亮啊。” 林守溪也向上望去,大树上确实有几只彩色羽毛的鸟雀在蹦跶,一只乌鸦似的黑鸟停在枝头,正不屑地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彩雀。 “巫家好像很喜欢豢养鸟雀。”林守溪说。 “是啊,他们很喜欢鸟呢。”小禾声音清脆。 她依旧半仰着头望着那个方向,吹弹可破的唇角轻轻挑起,勾勒出一丝讥讽的笑。 第二十二章:剑中妖 夜色降临。 林守溪关窗落帘,独自回到床榻,凝神打坐。 小禾已学完了剑术,今夜应是不会来了。 真气流入灵脉,汇聚到身体的中心,他均匀地吐纳着,脑海中泛起白日比武的场景,他伸出了手,学着小九的模样将真气凝向拳尖。 真气很快化作实质的白色丝流,顺着手臂肌肉的纹理蜿蜒而上,于拳尖的关节凝聚,远比小九的更加精纯。 这很容易做到。 林守溪大致估算了一下,他应比这里所有的弟子都要强,但尚弱于云真人和孙副院。 自己过去的世界顶点就那么高,到底比不过这里苦修百载的人。 多想无益。 这一整天,林守溪感到了无名的疲乏,他躺到床榻上,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这两天,他总是会梦到湛宫剑。 自见到它后,这柄剑就在他梦里挥之不去了。 它仿佛是一封密信,等待着他去阅读。 接着,林守溪真的听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剑鸣,隐隐约约,他嗅到了一丝危险,本能地生出警觉。 就是这一丝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强撑着困意睁开了眼。 他飞快地向着身侧望去。 接着,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在剑阁挑选的剑名为夺血剑。 这把剑形制古朴,泛着凶光,他很喜欢,唯一的缺点是这把剑只服侍过两代主人,且时间很短,颇不吉利。 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那两位主人短寿的原因了。 只见它不知何时自己抽离了鞘,悄无声息地调转过剑尖,以剑尖极细极小的一点扎入自己的皮肤,一边给予自己舒适感,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着他的血。 难怪他一整天精神都不太好。 “真是剑如其名啊……你到底是剑还是水蛭?” 夜色里,林守溪睁着眼,开口说话。 倒是这柄剑吓了一跳。 它嗡地一声,猛地后撤,幸亏林守溪反应及时,抽臂也快,否则就要被剑尖划伤了。 “原来你的两代主人是被你吸血吸死的啊。”林守溪抓向剑柄。 这柄剑想逃,可它根本没有大幅度活动的能力,方才将自己从剑鞘中抽出去吸血时,它也是采取的蠕动式。 剑柄被一下子抓住,动弹不得。 林守溪凝视着剑刃,剑刃像是蚊子饱吸了血的腹部,凶光中透着深沉的红。 林守溪对于这个世界还不够了解,他知道这里的剑多少有些灵性,但他从未想到,它们竟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聪慧到会偷偷吸食人血的地步了。 这是……传说中的剑灵? 林守溪抓住了剑柄,将真气注入其中,试图探究一番。真气如针,以剑脊为中轴线搜寻了一个来回,并未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没有放弃,他试了不同的法子灌注真气,企图从这柄古剑中发现什么。 起初,这柄剑像是个被抓住的小偷,时不时嗡地一鸣,有些慌乱。 但很快,它发现林守溪好像没有能力发现它的秘密,它也平静了下来,坦然地接受着‘搜身’。 林守溪反反复复搜了数十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正当他要放弃的时候,体内的白瞳黑凰剑经却像是野兽一样苏醒了。 真气从灵脉中涌出,剑经的心法要诀沿着挺直的脊椎传遍周身,随着血液的流动汇入掌心。 像是有一对白瞳于冥冥之中睁开,隐匿在剑刃中的存在霎时无所遁形! 林守溪看到了。 真气自剑上淌过,倒流回他的身躯,传达给了他一幅崭新的画面: 剑体之中,藏匿着一滴鲜活的血液,它的背后生长着一对幼嫩的薄膜翅膀,本体则像虫子一样无规则地扭动着,红色的血仿佛是它身上的茧衣。 血妖? 他的脑子里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个词。 林守溪观察着那滴幼嫩的血,以剑经催动着真气靠近它,似乎是出于恐惧,血液开始不停颤抖,其后幼嫩的翅膀也扇个不停,像是只被抓住了脖子的鹅。 林守溪猜到这应该是一头被封印在这把剑的魔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它挣脱了些许的封印,企图依靠汲取人血来获取力量。 而它显然不太懂事,夜夜吸血竭泽而渔,飞快耗死了两个主人。 幸亏林守溪发现及时。 剑中封印的小血妖咿咿呀呀地叫着,像是在恐吓,也像是在求饶,林守溪根本不理会它,既然它有过要杀自己的念头,那他只好想办法将其抹去,免得它再偷偷溜出来吸食自己的精血。 小血妖似也察觉到了林守溪的杀心,在真气要触碰到自己的瞬间,血妖忽地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吼。 嘶吼声顺着真气飞快传入林守溪的脑海——那是一连串古怪的音节,好像是咒语。 ‘生呵死禁礼。’ 林守溪低声重复了一遍。 也是此刻,咒语生效了。似有刀子斜插入他脑海翻搅,涌起的剧痛打断了思考,冷汗一下子从毛孔里冒了出来,将他的黑裳打湿。 那串咒语像是怕入脑海中的蜈蚣,蜈蚣飞快移动,所行之处皆勾起剧痛,他双唇紧闭,手捂着头不停甩动,试图将这条蜈蚣甩出去。 林守溪努力维持着冷静,以意志与侵入的咒语抗争着。 这条咒语固然强大,但他的白瞳黑凰剑经却更胜一筹,剑经好似真正的神雀,在识海中清鸣不已,将咒语的影响不断地抹去。 眼看着他已占得上风,阴寒的开门声却在身后响起。 有人来了! 这陡然的分神让他无法控制剑经,咒语趁此间隙展开了反扑,他疼得轻哼出声,这种感觉就像是将铁锥扎入脊骨,寒毛不受控制地根根炸起! 来者是孙副院。 自从那日林守溪有了触碰湛宫剑的举动后,孙副院就始终分出一缕心神盯着这间屋子,今夜,屋中有明显的异常波动传出,孙副院感知到了,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屋中。 这个侏儒老人站在林守溪的床边,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后才冷冷道: “你走火入魔了。” 所幸孙副院没有落井下石,相反,他还在这危险关头拉了林守溪一把。 他指出如电,瞬间打在了林守溪的十三个关窍上,一连串啪啪啪啪的声响里,林守溪喉咙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脑子中的异响却是败退了,精神世界重归了珍贵的清宁。 他仰起头,脸色因虚弱而苍白,“多谢副院大人搭救。” 孙副院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话,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是透骨的钉子,死死地扎在了林守溪的身上。 “你还在练其他的心法秘诀?” “是……那是我过去师门传授给我的。” “将口诀念出来!” “我……” 林守溪没办法念出口诀,他所用的是洛书的秘诀,只可触碰洛书书页得到传承,根本没有办法口述。 “秘籍我记不下来。”林守溪立刻有了主意。 “你以此为心法修行,你说你记不下来?”孙副院抓住了他的肩骨,手指猛地用力。 “是,我记不下来,那心法有其特殊之处。”林守溪忍着剧痛,继续说:“但副院大人可以亲自去看。” “亲自?” “嗯,它现在在云真人手里。”林守溪话语笃定,“自我师父死后,那本心法我一直贴身携带,但那日醒来之后,我却发现它不见了,若不出意外,应是……” “这只是你的猜测。”孙副院打断道:“或者说……这是你的权宜之计?” “副院大人自己去问云真人便知。”林守溪咬着牙,说。 孙副院盯着他,忽然问:“你还未凝丸?” “是。”林守溪回答。 孙副院不会简单地相信,他按着林守溪的肩膀,以真气为媒介搜身,林守溪的身躯剧痛翻搅,连灵魂都锐痛起来。 孙副院在他灵脉的中心处搜寻了一阵,其间确实漆黑一片,别无他物。 他松开了手,对于古怪的心法兴趣大减。 孙副院没能找到他的气丸,但林守溪见到了! 方才孙副院注入真气时,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中央有什么东西在转动,它与周围的漆黑之色几乎没有区别,只有极淡的明暗之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气丸。 那是一颗黑色气丸! 按云真人的说法,气丸只有白、绿、紫、金、赤五色,这黑丸又是什么? “你与小禾那丫头很熟?” 孙副院没有注意到林守溪脸上的惊异之色,问起了别的事。 “还算熟悉。”他定了定神。 “她平时经常来你房间?” “嗯,我们会切磋一些武道技巧。”林守溪说。 “她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孙副院问,“任何方面都可以。” 林守溪低下头,佯作陷入了沉思,他飞快打好了腹稿,正欲开口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少女的声音隔着浓重的夜色传来: “师兄,我能进来吗?” 林守溪眉头一皱,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小禾进他房间像进自己家一样,敲门也只是出于礼貌,哪里会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问完之后直接推门而入。 少女已换去了那身紧身的黑衣裳,此刻又是青裙飘飘的漂亮模样。 小禾一进门,孙副院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不知隐在了黑暗的哪端。 “师妹这么晚了来寻我做什么?不若早些休息,有事白天再说也无妨的。”林守溪温和地开口。 “我当然是来找师兄复习剑经的呀。” 小禾习惯性地在榻上坐下,轻晃着裙下纤长的腿,微笑着说。 剑经…… 林守溪的心抽得更紧了。 第二十三章:师兄妹的战斗 “师兄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差哎。” 黑暗中,小禾凑近了些,淡色的瞳孔盯着眼前秀气的少年,关切地问。 “没事,刚刚睡了一会儿,做了个噩梦。”林守溪说。 “噩梦?”小禾来了兴趣,“你梦到什么鬼物了?” “我梦见我在一片雪原上奔跑,后面有头白骨巨兽,我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压住了,动都动不了。”林守溪心有余悸地说着,“在我们家乡,这个叫鬼压床。” “鬼压床?”小禾倒是不怕,反倒问:“男鬼还是女鬼呢?” “有区别么?”林守溪问。 “哦,师兄你这是荤素不忌呀。”小禾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副自己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 “我是说反正都是一死……”林守溪发现,很多时候,他与小禾的语言起不到交流作用。 林守溪有些头疼,他必须言语暗示小禾或者想办法将她支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白瞳黑凰剑经的秘密被孙副院知晓。 他脑子飞转着。 “师妹白天表现得真好。”林守溪忽然说。 “是么……其实我那样子打耗力气得很,好在之后他们被震慑住了,也没敢再战。”小禾哼哼了两声,说:“这些杀妖院的弟子本事不大,一个个的倒是傲气,也不知孙副院怎么教的他们。” 林守溪心中一紧,他平静地说:“我倒觉得孙副院是个好先生,不干涉他们的修行,使其各展所长。” “再厉害也是个半截入土的矮老头罢了。”小禾淡淡地开口。 林守溪又想说话,小禾却是以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聊其他人了,师兄抓紧教我剑经吧。” “……” 林守溪略一沉吟,又有了主意。 “上次我教到哪里了?”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说这句话时,他顺手将一旁的《立甲剑御术》递给了小禾。 他盯着小禾,屏住了呼吸,以眼神暗示…… 出乎意料的是,小禾很自然地接过了这本书,随手翻了起来,她翻到了某一页,递给了林守溪。 “上次大概讲到了这里,乌龟防御术第三式!但上面的字太模糊了,我看不清,师兄帮我读吧。”小禾乖巧地说。 林守溪一愣,旋即他就对上了小禾狡黠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小禾一直都知道屋子里有其他人,换而言之,她今夜忽然来敲门,就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想到此处,他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他开始读起这本剑经上的文字。 这是他从藏经阁挑选的剑经,一共介绍了三招防守为主的招式,分别为立剑式、横剑式、背剑式。 林守溪一边给她讲经书上的内容,一边为她讲解着,小禾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也时不时提出疑问。 一个时辰后,林守溪合上了剑经,小禾乖巧地道了声谢。 他们又聊了几句后,小禾与他道别,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林守溪注视着屋子里的黑暗。 孙副院没有再出现了。 或许对他而言,私下交换剑经并非什么重要的事,他暂时消解了怀疑,懒得再管。 林守溪微乱的心也重新平静。 他看着身侧的古朴长剑,皱起了眉,犹豫之后再次在心中默念:‘生呵死禁礼?’ 再没有一点反应。 这柄长剑中封印的血妖似也用尽了力气,陷入了沉眠。 林守溪犹不放心,他用绳索将剑绑在一侧后才继续睡觉。 剑一夜也没有动静。 第二天天亮,孙副院如常地将众人召集。 早训之后,弟子们散开,各自进行训练。 今日依旧有不少弟子想与林守溪比武,但小禾一整天都陪在他的身边,那些人慑于这小姑娘昨日的表现,也未敢造次。 “师兄,我昨天晚上表现怎么样?”小禾眨着眼睛,问。 “师妹表现很好。”林守溪说。 “吓到了师兄了么?是不是很……刺激呀?”小禾微笑着问。 林守溪看着少女清美的脸,无奈道:“师妹该不会是妖精变的吧?” “是哎。”小禾大方地点头,“那你猜猜看,我是什么妖精变的?” “嗯……不是男妖精就行。” 有弟子原本想来挑战林守溪,不慎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后,皱着眉犹豫着走开了。 小禾今日心情颇好,她拉着林守溪去各个大堂练习了一番。 射箭、走桩、剑法,少女每一项皆发挥出色,引了不少围观者,一时风头无两。 小禾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有些清秀的小丫头,但杀妖院尚武,如今这清稚的少女在许多人眼中已无异于绝代佳人了。 林守溪一直在她身边,跟着一同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些目光中不乏轻蔑、羡艳与仇恨。 林守溪的存在总让许多人慨叹容貌的重要性。 当然,也有不少三观颇正的弟子是乐观的:“红颜易老,容貌驱动的爱欲就像是一杯水,哪怕不摇不洒也早有一日会蒸尽的,此刻那少年或许沾沾自喜,但数年后小禾长大了,倦怠了,这个所谓的师兄失宠后,定会悔不当初的。” 这番话是站在林守溪的身后说的。 林守溪也并未假装没听见,他回过头,目光与说话者对上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目光都聚集了过来,以为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少年终于被激怒了。 谁知林守溪颔首,“你所言极是。” 倒是说话者又被他气到了,他想要说些更严厉的词句,林守溪却又率先开口:“红颜易老,但修真者所求的是长生。” 屋内稍稍静了些,弟子们敌意的目光更甚,仿佛在说你这样吃软饭的也配谈长生不老? 唯有小禾收起了箭,脆生生道:“师兄所言极是。” 两人一道出门,在大家的注视之下走向了下一个木堂。 这是桩堂。 桩堂遍地冰霜,裂目佛居坐中央,眼观八方,梅花桩、冰桩、刀山、剑林分立四处,皆是练习步法之处。 小禾很喜欢这里,她跃上不停移动的梅花桩,羚羊般跳跃着,身姿灵巧,似在翩翩起舞。 她一边跃动着,一边邀请林守溪上来试一试。 林守溪拒绝了,“这些木桩的移动并非是全完无规则的,它们变化的循环是一百三十六次,短时间在此练习或有裨益,长期而言却反倒是种禁锢。” “真的假的?” 小禾将信将疑地看着足下的梅花桩,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 她又玩了一会儿冰桩,觉得除了冷了点也没什么不同,很快她又来到了剑林下,剑林是无数铁剑构筑的领域,时而有剑从脚下刺出,从头顶落下。 小禾在其间穿行,宛若闲庭信步,没有一支铁剑可以触碰到她的衣角。 接着,她又来到了刀山前。 少女弯身翘脚,脱下了自己黑软的靴子,将小白袜去剥去,叠好放在靴筒里。 “师兄帮我看好,可别让小贼偷了去。” 小禾嘱咐了一句,然后赤着足跃上刀山,粉白色的柔软足心与刀锋相触,看似惊险,鲜血淋漓的画面却没有出现。 她提了口气,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在刀山上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刀山中央后,她停下了脚步。 “这剑林与刀山不错,那梅花桩与冰桩却是太简单了些,应改改。”小禾指点道。 “你这语气,倒像是大小姐在视察自己的家族。”林守溪打趣道。 “师兄开什么玩笑呢?”小禾眸光幽幽,“我哪来的当大小姐的命呢?” 林守溪一笑置之,“是你太厉害了才会觉得简单,对其他弟子而言可不是这样的。” “明明师兄比我更厉害,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呢?”小禾问。 “我尚未凝丸,哪里厉害了。” “凝丸不是唯一的标准,这种轻视是会让人丧命的。”小禾认真地说。 “师妹说得有道理。”林守溪没有否认。 小禾想了想,说:“你也来爬爬看吧,这刀山有些意思的。” “不来。”林守溪拒绝。 “哎,就当是师妹被困在这里,四周危险重重,我力气用尽出不去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小禾露出了楚楚动人的神色。 “你自己可以出来的。”林守溪耿直道。 “出不来!”小禾任性地回应。 林守溪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当着小禾的面,将那双黑色软靴提起,转身就走。 小禾呆滞了一下,旋即恼道:“你干什么呀,站住!” 林守溪脚步不停。 小禾气得跺了跺脚,“你这小贼,给我回来!” 她清叱着,足下生风,飞快掠过了几片惊险的刀山,纵身追去,将这偷靴贼擒拿归案。 “你看,你是可以出来的。”林守溪振振有词。 “你……”小禾气势汹汹地看着他,“师兄,我要挑战你!” 小禾可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拳头便已招呼了上去。 杀妖榜第六与第十七的战斗,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第二十四章:花过墙去 风自池来 林守溪与小禾这对师兄妹在桩堂打起来了。 这个消息飞速地扩散开来,大部分人听完之后都无比高兴,心想他们竟决裂得比自己想象中还快,大家也迫不及待地看到林守溪因得寸进尺而被揍得鼻青脸肿,最后被弃之如敝履的场景了。 可等弟子们赶到人烟冷清的桩堂时,却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只见小禾正坐在地上套着软靴,努着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听先来的人说,那小禾主动与林守溪打了一架,却是没过太多招就被林守溪反剪了双手制伏了。 大家先是不敢置信,很快,有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要将自己的杀生榜第六让给她师兄!”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她将杀生榜前端的人击败,然后再与师兄挑战,故意输给他,这样林守溪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跻身前十之列了! 小禾姑娘竟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下大家更义愤填膺了,那林守溪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他凭什么得到小禾姑娘这般的青睐? 林守溪不理会大家杀人一般的目光,默默等待小禾穿好靴子,然后与她一同离去。 小禾走在前面,板着脸,一声不吭。 两人出了门,走到了僻静之处,小禾才不悦道:“你太过分了,亏我昨夜还帮你。” “师妹不是告诫过我,比武之时绝不可让着你吗?”林守溪说。 “可是……”小禾深吸口气,更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是。” “你……”小禾咬了咬唇,“那好,以后规矩改了,我们私下比武你不许让我,在外面比武,你不许赢我。” “好。” “又敷衍我。”小禾板着脸。 林守溪看向了她,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师妹最近有些得意忘形了。锋芒可露,但张弛需要有度。” 小禾脚步微顿,她静默了一会儿,旋即点头,“也对。” 她看着林守溪,双唇紧闭,总觉得他猜到了什么。 小禾沉了口气,脑海里复盘起了方才的战斗。 她这些天一直在偷偷苦练。 房间里,她不断对着空气出招,与想象中的林守溪对练,苛求着每一丝细节。最近,她终于练到自己认为的完美,故而也想寻个机会与林守溪再战一场。 今日她挥拳上来,看似是赌气后的玩闹,但拳脚可没有一丁点马虎。 她没有去用那负阴抱阳,四两拨千斤的拳术,用的是那套翻臂穿掌,拧身劈腕皆快若闪电的技法。 她显然已掌握到了精髓,步伐轻灵稳健,身法迅捷凶猛,招式的收放亦始终保持着一个中心点,收发自如,行云流水,绝对算得上登堂入室的高手。 但在面对林守溪的时候,她却始终有一种有力没处使的感觉。就像夜里在泥路上行走,看似平坦,实则暗坑无数,脚下随时都有可能踩空。 方才的比武里,她便是这样,一穷追猛打就落入对方招式的陷阱里,然后攻势被反手拆得干干净净,阵脚顷刻即乱。 别人还以为她在故意让着,实际上她可一点没有留手! 自己明明已强了不少,为何在他面前,反而像是退步了呢? 还是说他藏得比自己想象中还深呢? 哎,和师妹也要勾心斗角,真是个过分的师兄啊…… “师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小禾忽地说。 “什么故事?”林守溪来了些兴致。 “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老虎拜了只猫为师,猫教给了小老虎很多武功,唯独没有教爬树,小老虎央求着想学,猫无论如何也不教,小老虎威胁说,你如果不教,那我就吃掉你。” 小禾煞有介事地讲着,脸色颇凶:“后来,小老虎长大了,想要欺师灭祖,猫便躲到了树上,庆幸着自己没教老虎爬树。谁知道老虎也嗖地窜到了树上,猫傻眼了,问你怎么会爬树?我明明没有教你啊。” 小禾顿了顿,说起了寓言故事的警世部分:“老虎告诉它,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很多东西是可以随着年龄增长无师自通的,猫不如老虎强大,所以更应该倾囊相授换取老虎的信任与未来的保护,而不是藏着掖着,让原本良好的关系出现间隙。” 小禾很满意自己的故事,转头看向师兄,“师兄,你听明白了嘛?” 接着,他发现师兄不见了。 “诶……” 小禾愣了愣,旋即她抬起头,发现林守溪不知何时爬上了一旁的树,正坐在树上悠悠地向远处望去。 “小老虎,上来吧。”林守溪瞥了一眼小禾,笑着说。 “哎……师兄你……”小禾从未见过这种人,一下懵了,“师兄你有病吧!” 小禾当然可以爬树,但这棵树有点粗,她这样的小姑娘爬起来显得不雅,她可不想当着林守溪的面爬……况且指不定他又要使什么绊子。 “上不来么?”林守溪问。 “不就是给你讲了个故事么,你个小气鬼师兄!”小禾气呼呼地说。 “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师妹言传身教。”林守溪说。 “你……你给我下来!”小禾用小拳头敲了敲树,被气得不轻。 林守溪笑了笑,轻盈地跃下,落到了小禾身边,小禾气不打一处来,拳头又招呼了上去。 很快,她再度被反剪双手摁在了树干上。 “小老虎没长大之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你……哼,放开我……”小禾挣了挣。 “小老虎再不听话可要被打屁股了。”林守溪威胁道。 “你……”小禾依旧气恼,但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说‘你敢?’的,否则就是给对方揍自己的充沛理由,她可不想挨打。少女暂时服软了些:“好了,知道了……” 林守溪松开了她。 小禾拧了拧手腕,心想三天河东三天河西,待孽池考验结束,自己无需压抑力量,有的是他好看的…… 小禾默默地安慰自己,揉了揉脸颊,慢慢冷静下来。 毕竟是自己技不如人,她也不会因此有太多埋怨,走了一段,少女的气也消了,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林守溪主动开口说话,问:“最近你的灵根有看见什么吗?” “嗯……没有。”小禾摇摇头,“灵光是乍现的,可遇不可求。” “灵根不能被操控么?”林守溪问。 “可以是可以,但我这个好像有些特殊哎,时灵时不灵的。”小禾有些纠结道。 林守溪没有追问。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面墙壁前的石椅上坐下。 竹林与树的影映在壁上,随风摇动着,目光越过高墙,便可看见更高的白墙,它平整地切开了天空,将孽池阴晦的风也隔绝在墙壁之后。 小禾看着湛蓝若透明的天空,神色悠悠。 “这种感觉真不好。”小禾望着高墙,说。 “是被像鸟一样豢养在笼子里么?”林守溪问。 “不是。” “那是什么?” “是像鱼一样困在水里。” “有区别吗?” “鸟尚有逃离笼子的机会,鱼却永远离不开水,统御天空的神灵早已消亡,水中却遍布着万千邪灵,它们逃无可逃的。” 少女脸上的悲戚之色稍纵即逝,她转而又莞尔笑道:“不过也有好的感觉。” “什么?” “就是别人都不知道你很厉害,只有我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暂时的秘密。”小禾认真地说。 …… 午后风和日煦,楼上群雀绕檐飞舞,一间窗户的细竹帘子再度挑起,古色古香的屋中,大公子立在窗口远望,他一袭白衣如鹤,不与窗外群鸦相类。 “那个少年是谁?”大公子问。 “他叫林守溪,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据说他与小禾姑娘拜了兄妹。”阿越说。 “兄妹?” “是。小禾……颇照顾他。” “我未来的神侍怎可有兄长?”大公子说。 他的面容温润,话语温和,阿越却从中感受到了噬骨的杀意,他能读懂这种杀意——兄长死掉,她就没有兄长了。 阿越想要告诉公子,孙副院已经给自己下了杀令,要杀死他们中的一人。 但他很快将话咽了下去。 一来这是孙副院给自己的秘事,哪怕是公子他也不敢随意泄露,其次,那棘手一些的小禾姑娘已被钦定为大公子未来的神侍,无论如何也杀不得了,那死的只能是那个少年。 孙副院与大公子的目的巧合地重叠了,那他只需干一件事便能得两份功劳。 他感到庆幸。 “公子,阿越明白了。”黑衣少年低眉顺目地说。 大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他依旧望着那里,问:“你觉得她美吗?” 阿越没有立刻作答,那小禾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尚未长开,只算得上清秀,而公子一向眼光极高,寻常的脂粉根本无法入他的目。 “我觉得她很美。”大公子已自问自答,“我已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现在还是一朵含苞的花,在绽放的那一刻,定然极美。” 大公子话语痴醉,他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一侧花盆中的细茎。 “不可!”阿越连忙道。 为时已晚,大公子已情不自禁地将细茎掐断,将那价值连城的明彩仙兰折了下来。 公子微微回神,仙人般的脸庞也露出了一丝遗憾,“倒是唐突仙草了。” 他如此说着,却将其掷入了风中,转身回屋,双袖宛若鼓起的云。 阿越将竹帘落下,跟随公子入屋。 屋楼的大壁上绘着一只巨大的黑雀,黑雀的脖颈中央,有着一片色彩斑斓的羽。 公子坐在墙壁下,低垂眉目,看着满桌书卷,沉静无言。 阿越知道,大公子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巫家的。 巫家固然强大,镇守大人的传承固然是绝世珍宝,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他生而不凡,总有一天会越过腐朽的土地,去往三大神山,成为始祖真仙的同道者。 想到这里,阿越更为谦恭了。 楼下。 小禾坐在石凳上,舒展着双腿,她仰起脸,“有花。” 林守溪也望了过去。 一朵淡彩色的兰花从他们头顶高高地飘过。 风托着它,它轻盈得像一片蒲公英,悠悠地打着转,掠过他们的头顶,越过院墙,最后飘过高高的白墙。 白墙之后尽是淤浊的土壤,再美的鲜花也会在那里腐朽枯萎。 夜里。 小禾独自一人回屋,静悄悄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 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还在月色下徘徊,不知疲惫。 她看着夜色垂覆的一切,回想着这几天的日子,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娇俏活泼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应是伪装的吧,毕竟这十余年的经历早已将大部分情绪消磨成了死灰,她虽还是少女,但有些东西,她此生难以拥有了。 不要多想了…… 与他的一切皆是试探,为的只是计划万无一失,待孽池历练归来,一切都将来到尾声,尘埃落定之后,他们注定陌路。 雪山,海洋,天空……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仇恨有多么重要,毕竟世界上还有太多地方等待她去跋涉。 既然恨都不重要,又何况不切实际的爱呢? 当然,待自己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后,将林守溪抓来狠揍一顿一雪前耻定是少不了的…… 窗畔的少女时而蹙眉,时而抿唇轻笑,时而露出怒容,变幻无常。 窗外的黑雀显然不懂少女于豆蔻年华时的小心思,对着月亮沙哑叫着,很煞风景。 院子另一侧的林守溪也能听到鸟雀的叫声。 夜风萧索。 他同样披着黑裳坐在窗边,看着夜色发呆。 天星高挂,月光皎皎,寂静夜色之下,似只有他的思绪尚在静静流淌。 他也不免想起小禾稚美的脸。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确定小禾真正的身份,但他的直觉告诉她,小禾至少不是敌人。 可不是敌人又如何呢? 大道漫漫,他也不过是在千里之行的起点,之后注定是要与这个萍水相逢身怀秘密的小姑娘分道扬镳的。 他虽修习过合欢宗的功法,但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它不要失传,从未想过真正发扬光大它。 他是误入洪流的一夜扁舟,尚不具备真正掌控命运、引导洪流的力量,何来的能力去爱他人呢? 神无所不能,故而才爱世人。 夜鸟振翅飞上天空,消失在月色里,只留下了遥远的叫声,沙哑而清冷,似在嘲笑世人的多情与无情。 次日,云真人将杀妖院的弟子们组织起来,开启本月的孽池斩妖。 云真人给他们发了一把木弩与箭囊,箭簇上刻着每个弟子的编号,也让他们将一块黑玉牌别在腰间,每诛杀一个邪孽,玉牌便会汲取其残力,杀得越多,玉牌的颜色也会不同。 说来也巧,这颜色与凝丸五境倒是相同的,皆是白、绿、紫、金、赤。 林守溪与众弟子聚集在高墙之下,高耸如山的墙壁将所有人都衬得渺小。 云真人立在门口,在厚重坚实的石门上画了个复杂的符。 巨大的石门应声打开了,白墙之后的世界缓缓出现在了林守溪的目前。 大地像是被火焰烧过,漆黑一片,却又泛着沼泽般的湿软黏腻,不停冒着气泡,仿佛其下藏身着成千上万的蟹类,古老扭曲的树木在其间生长着,好似一张张巨大的鬼脸,数不尽的残垣断壁在远方错落着,它们大部分已深埋地底,只露出了冰山一角,证明曾有雄伟的宫殿群在此处伫立过。 时间的刀锋横扫了一切,蔓延的邪气让风都沾染上了阴煞。 弟子们陆续进入其中。 每月的除孽只有一天。 他们无法在里面久待,否则极有可能因身躯被污而亡。 云真人暂时留下了林守溪、小禾、王二关与纪落阳,重新嘱咐道: “这是对你们最后的考验,考验过后,三位公子小姐都会来亲自挑人,这次的结果可能会直接推翻我先前的判断,所以你们务必全力以赴,毕竟……谁都有可能是被抛弃的那个。” “对了,你们四人必须分开行动,否则,我很难评判出你们真实的实力。” 这句话更像是针对林守溪与小禾说的。 他们陆续应下,一同走过了那扇大门,踏入遍地污浊的土地,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合拢,黑鸟鸣声尖锐。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孽池斩妖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可林守溪蓦地想起了昨日飞过院墙的花,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二十五章:封印之物 巫祝湖周围的一切皆是‘神域’,孽池也在其中。 镇守之神虽已死去,情绪依旧影响着大地,冷与热因此无常。 林守溪独自一人落到一片怪石间时,方才还燥热的风一下变得冷冽,银灰的光吞了过来,雪随风飘卷,一片片划过头顶。 进入大门之后,四位少年便遵从了孙副院的话语,分道扬镳,各自斩妖除魔。 小禾与林守溪认真地道了别,并约定等到了更深处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两人可以一起向北靠拢,偷偷相聚。 林守溪答应了下来。 他走在落雪的乱石古道里,无数生有数丈尖刺的植被从缝隙中钻出,罗网般拦截着道路。 林守溪抽出了沉青剑劈开这些黑色的荆棘。 自那夜血妖忽然发难以后,这柄剑便沉寂了下去,刃上的凶光也稀薄了不少。 越过了数片荆棘丛后,林守溪沿着一条石道来到了一片古楼的遗址里。 周围是翻着腥臭味的沼泽地,偶有几片土地尚且坚实,那里耸立着数根早已不知年月的斑驳石柱。 石柱上,林守溪见到了第一头妖浊。 那是一头丑陋的、仿佛淤泥捏成的怪物,它头部很尖,死婴般的身躯褶皱无数,背着一幅裙边柔软的鳖壳,吐的灰信子和它的尾巴一样分叉尖长。 它打量着林守溪,伺机进攻。 林守溪的伤很早就痊愈了,但杀妖院里皆是窥视的目光,他始终没有很好的机会去测探自己的境界。 灵脉中精纯的真气涌动着,脉络的中心,那颗怪异的黑色气丸开始逆转,贮藏的真气喷薄而出,涌遍周身。 这是邪秽横生的古遗迹,他却生出一种天地开阔的通达感。 夹着鳖壳的丑陋怪物尖啸了一声,四肢发力,青瓦般从石柱上弹跃扑来。 林守溪拔剑。 剑刃高速横切。 怪物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它被平整地斩成两半,其间有弹丸大小的东西碎了,被腰间的玉牌吸入,剩下的残躯则飞入沼泽,与淤泥融为一体。 林守溪看着那怪物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眉头皱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怪物的一触即溃,而是因为自己出剑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的剑……怎么变这么快了?”林守溪疑惑不解。 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很强,甚至比暴雨之夜,与慕师靖决战之时更强。 其实这是他早有的预感,可当一切落到实处时,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林守溪的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个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提着剑疾步而前,在孽池的领域里寻找更多更强大的妖浊。 妖浊是封印妖物的怨气变的。 它们先是凝出一个残忍的意识,然后用淤泥、石块、杂草垒成身躯。 如果时间充沛,它们或许能变成强大的妖怪,但杀妖院从不给它们这个时间。它们就像是疯狂生长的野草,被收割了一遍又一遍,生命力固然顽强,却始终无法成势。 越过了这片古老的废墟,林守溪身影弹丸般跳动,剑在手中挥出,闪烁成几抹剑芒,剑芒之下,妖浊祟物一触即死,纷纷崩解。 林守溪几个闪身间跃上了断垣残壁之顶。 天空飘着细雪。 他紧了紧衣裳向前望去。 这片沼泽林的前方是一处断裂的孤峡,淤泥凝就的瀑布毒龙般从高峡上淌落,散发着浓腥味。峡谷下方是白茫茫的雾,雪飘去其间,转眼不见踪影。 林守溪向后看了一眼,随后持剑而前,沿着参差的岩壁跃下,一路来到了峡底。 脚一触及地面,妖浊便在四周涌来,如同倾巢而出的蛤蟆,林守溪挥剑一扫,如甩了一记长鞭,蛤蟆般的妖浊来不及发出吼叫便碎成了一片墨色的雨。 他不仅出剑更快了,身体也轻盈了不少。 哪怕是陡峭崖间的惊险纵跃,他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林守溪雪豹般立在一处崖岩上,下方涌着毒瘴的深潭里,一头无毛无鳞的妖邪爬出,它像一只变大的蝙蝠,支着双翼行走,脸是尖瘦老鼠的模样。 这头妖浊要比先前的强得多。 它仰起干瘦的脖颈,对空长吼。 吼声戛然而止。 林守溪持剑旋身而下,将它的头颅一剑削下,依旧是轻而易举。 腰间的黑玉牌将它吸纳,变成了白色。 沿着低处的峡谷向前,林守溪又斩去了不少妖邪。 他心中的猜想变得真实了起来: 很多年前,师父曾对他说过,“我们能走到哪里,从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在于这片天。苍天在上,它早已对世人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今日,林守溪更深刻地明白了这段话。 在过去的世界,自己与慕师靖是顶尖的高手,只是因为那个世界的天空只有那么高,所有的修真者都被天地大道弹压着。 但这个世界不同。 这个世界更像是万法的发源地,它的天空要高远无限,对于修真者的束缚也微乎其微。 压在肩上的负担消失,缠在脚上的锁链解除,他当然会比过去更强。 这种强大能给他安全感。 只可惜,他暂时无法通过这个世界的境界标尺来衡量自己。 但也没有关系,这颗黑色的气丸已帮了他许多忙,它还在无声地告诉自己‘你是特殊的’。 两边斧立的高崖向着中间收束,越来越窄,上方飘雪的天空被挤压成了一线,峡谷的出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 离开了这片深峡,迎面而来的是大片的铁树林。 林守溪走入林中,随手杀去了不少细蟒。 他已在孽池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遇到的邪物皆挡不住他的一剑,但不知为何,越往孽池的深处走,他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似乎有什么可怖之物正在孕育,而自己离它越来越接近。 他有些心神不宁。 最终,这一缕不宁化作了若隐若现的哭声。 林守溪听到了前方有哭声传来。 循着哭声走去,林守溪来到了山崖下的一个石洞外。 低矮的山洞黑漆漆的,门口有着几滴还未凝结的血,哭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林守溪弯下腰走入山洞里。 洞穴的尽头,一个灰色衣裳的干瘦男孩蜷缩着身子,抱着剑缩在角落里,眼睛惊恐地睁着,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林守溪走近时,小男孩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谁?!” 他整个人一凛,抬起头,本就绿豆大小的瞳孔又是一缩,“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林守溪回答。 小男孩半张着嘴,打量了他一会儿,片刻后不确定地问,“林……你是林守溪?” “是我。” 短短三天,林守溪在杀妖院里已是人尽皆知的存在。 “小禾呢?小禾姑娘呢?她和你在一起吗?”小男孩连忙问。 “我们没在一起,孙副院让我们分头行动。”林守溪说。 小男孩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小禾姑娘在就好了,她这么厉害,一定能打败那妖怪的……” “妖怪?” “对!妖怪……那片林子里有妖怪!”小男孩语无伦次道:“我,和我一起的同伴没逃出来,他……他应该已经被妖怪吃掉了……” “孽池的妖浊不是都不厉害么?”林守溪问:“你们为何不是对手?” “不是妖浊,是真正的妖怪!”小男孩颤声道:“有妖怪逃出来了……” 妖怪……林守溪立刻明白过来,应是某只妖物的封印松动,令它逃了出来。 “既然那片林子里有妖怪,你为什么不逃远点?” “因为妖怪不敢出林子!它追过我,追到林子口就不追了,而且……”小男孩颤抖着掀起了自己的裤管,“我的腿……” 他卷起裤管,小腿外侧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可见爪痕。 林守溪眉头微皱,他蹲下身子,伸出了手。 “你要做什么?”小男孩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妖怪变的,要杀了自己。 林守溪的手指在他小腿一尺前停下,然后快若闪电地点了几下,小男孩惨叫一声,沙着嗓音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止不住血会死。”林守溪说。 小男孩畏惧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对方真的在给自己止血后,警惕感才慢慢松懈,但他脸上的恐惧从未淡去,妖怪的追杀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回放着。 “我会死的……它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都会死的……” 小男孩抬起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着,“它说了,它会杀死我们所有人!” “它是什么妖怪?”林守溪继续问。 “就是妖怪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不对,他也不是妖怪!” 小男孩一惊一乍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了起来,“他穿着杀妖院的衣服,他……他是杀妖院的弟子!” “你没有看错?”林守溪郑重地问。 “不会错的!我……我没清他的脸,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口水,“总之,总之……有妖怪混进来了!” …… 阿越立在一块覆雪的孤岩上,腰缠弓弩,背负长剑,目光落向远方。 他腰间的牌还是黑色的。 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一头妖浊都没有杀死。 因为在执行杀手任务时,他喜欢心无旁骛。 自大门合上起,他便开始追踪林守溪,因为害怕打草惊蛇的缘故,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循着线索追他,寻找一个最好的机会将他杀死。 他是个有耐心的杀手。 而这一路上他也发现林守溪没有最初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让他更加小心了。 继神大典在即,他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次暗杀。 寒风如刀,大地吞没着雪,前方成片的丛林飘出薄雾。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林守溪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 从衣服的颜色来看,那应该是个还未凝丸的弟子。 他们是偶然相遇的吗? 阿越想着,便见那少年给林守溪指路,他指着前方的那片林子,与林守溪说着什么。 接着,他看见林守溪走入了那片林子里。 巨木参天。 阿越眯起了眼。 这片树林于他而言是完美的刺杀场地。 他身影跃起,落到雪地上,鸟一般贴着雪地飞掠,悄无声息地滑入林中,只留下了一连串极浅的足印。 林间涌起了雾。 第二十六章:妖隐雾中 林守溪进入这片据说有妖怪的林子之前,灰衣裳的小男孩给他讲了事情完整的经过。 这个小男孩是杀生榜的二十九名,与他结伴同行的是排名十八的少年,他们是好朋友,相约一起斩妖除魔,然后平分战果。 他们配合默契,一路弯弯绕绕地来到了这片林子里。 这片林子并不特殊,但他们在里面绕了许久,却一头邪物也没见到。 过分的安静让他们都害怕起来,二十九胆子比较小,提议要不要撤出去,反正呆在这也是浪费时间。 十八虽不甘心,却也没有反对。 但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那个东西。 “他是忽然出现在路中间的!” 二十九开始了回忆。 “他背对着我们,一身灰褐色衣服,背后有剑,那柄剑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是谁的……他盘着腿坐在地上,脖颈沉着,身体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啃什么东西。” “我以为是恶作剧,在远处喊了几声,他没有回应,十八胆子大些,主动走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 然后他的头整个拧了过来,嗖地一下弹起,一口咬住了十八的脖子。” 二十九讲述着当时惊悚的场景,身体颤成一片,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接下来的画面他没有看清,他只听见十八在那里呼救,他已吓破了胆,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在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那东西还追过来了,它抓伤了自己的脚,他整个人顺势摔出了林子,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妖怪却没再追来。 林守溪大致了解了情况,他帮小男孩包扎完伤口,打算主动进入林子。 二十九连忙拦住了他,说:“以前我不认识你,背地里说过你坏话,但你是个好人……那妖怪太吓人了,你可别去送死。” “这是一片树林,树林有无数的入口,如果那妖怪不死,会死很多人。”林守溪说。 “你可以去给云真人通风报信!”二十九连忙说。 “来不及的。” “我明白了,你是担心小禾姑娘!”二十九恍然大悟。 “我不担心她。”林守溪摇头否认。 之后他让二十九回山洞养伤,自己则带剑进入了林子。 如二十九说的一样,这片林子没有一头妖邪,仿佛有更为强大的东西将这里屠戮一空了。 此刻有寒雾涌起,本就死寂的林子显得更加吓人,那一株株铁皮黑干的树木像是随时都会活过来的巨人。 林守溪沿着零星的血迹搜寻,慢慢地摸入林子深处。 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目光不停地四下扫视着,警惕着一切潜在的危险。 雾越来越浓,血腥味越来越重。 …… 阿越立在一截光滑的树干上,黑衣裳与树融为一色。 他一路追踪林守溪至此,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进入刺杀的范围之后,他已顺手解下了弩。 阿越左手稳稳当当地握着弩臂,鹰隼般的眼睛穿透寒雾紧盯前方,那里隐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无需借助弩上的望山用以瞄准,直接勾指拉弦。 弩弓受力弯曲到一定程度后停住,铁箭飞快没入槽中,杀意一时间都绞在一起,仿佛凝于箭簇上的霜。 他的箭簇是孙副院另外给他的,上面没有刻他的名字。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身体一动也不动,呼吸都缓慢了许多。 浓雾虽遮蔽了一部分视线,却难不住他,在这支杀人之箭发出之后,他绷紧的身躯也会如弓箭一般射出,拔剑斩去,与先前的弩箭一前一后形成致命的杀机,争取一击削下对方的头颅! 而雾中徘徊的将死之人似还在寻找什么,根本没有察觉到这抹潜在的杀意。 嗖—— 没有任何迟疑,扳手勾动,弩弓回弹,箭呼啸而出。 空气骤地一振,浓雾中瞬间出现了笔直的中空,那是箭疾射而过的轨迹! 阿越身影同时动了,出箭的瞬间,他的手便搭上的剑柄。 正当他要拔剑之时,一股凉意忽然冲上了后颈,炸得他头皮发麻。 几乎是凭借杀手的本能,阿越双腿一蹬,在空中扭出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白芒几乎是铁脸过去的,他转动剑柄与着对撞了一击,叮得一声里,他的虎口瞬间麻了,对方的致命一击虽然展空,剑势却并未断绝,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柄剑转劈为刺,直奔他的心脏。 阿越双脚离树,借着身躯的下坠躲过了这一刺,肩膀却依旧受了伤。 砰! 阿越从树上重重摔下,生的本能让他强忍住了痛意,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猛地与那行刺者拉开了距离。 他抬起头,惊惧地向树上望去。 一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立在树上,他简单地束着发,一柄剑尖带血的剑悬在他身侧,而自己手上的弩不知何时被夺走,已平稳地端在了他的手中,箭已入槽,弦已扣紧,一丝不差地瞄准了自己! “林守溪……” 阿越觉得头皮发麻。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背后的? 怎么可能这么快……云真人也不过如此吧……不,不可能,他若有云真人的实力,那先前一剑,自己根本不可能躲过! 那…… 我刚刚瞄准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无比想要回过看一眼,看自己的箭到底有没有射中什么,但恐惧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 “听说你是杀妖榜第一的杀手?”林守溪问。 阿越没有回答,他已被瞄准,但林守溪接下来的话依旧让他燃起怒火: “我教你杀人。”林守溪说。 “你……”阿越强压下怒意,他盯着林守溪,寒声发问:“你究竟是什么境界?” “我不知道。”林守溪诚实地回答。 “你不知道?”阿越觉得奇怪。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瞥了一眼阿越的身后,眉头皱了皱。 自入石门以来,他就知道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卖了数次破绽希望对方出手,可对方比自己想象中更为谨慎。 他进入这片树林虽是为了追查那妖怪,但更多的也是想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林守溪在雾林的中央找到了那头妖怪,妖怪正坐在一棵树下,低头啃咬着什么。 他没有惊动对方,而是故意将阿越引到这里,接着浓雾遮掩,让阿越误以为那头妖怪是自己,而当这杀手少年全神贯注准备刺杀时,他于身后出现,将他重创。 林守溪看向阿越射箭的位置。 铁箭钉在树干上,箭杆还在嗡嗡颤着,原本站在那里的东西却已无影无踪。 “你是什么境界?”林守溪又问。 “我……二月才至苍碧初境。”阿越语速偏慢,努力压制着方才的伤势。 “那我应该比你强些,大约……玄紫初境吧。” 林守溪终于估算出了自己大致的境界,有点感动。 原来在自己过去的世界,玄紫境便是顶点了。 “玄紫境……”阿越牙关打颤,“怎么可能?哪怕是大公子也不过如此吧……” 大公子可是谪仙人,是举世罕见的天才! 阿越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诓骗自己,打算磨灭他最后的斗志。 “是谁派你来的,云真人?孙副院?还是……”林守溪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你杀了我,他们不可能放过你的。”阿越说。 “我是神选者,我的命比你的值钱。”林守溪冰冷地说着。 所谓的杀妖榜第一,于巫家而言也不过是少年奴仆罢了。 阿越的脸色越来越黑,若非那弩对着自己,他此刻定然拼死出剑了。 “是孙副院吧。”林守溪忽然说,“他始终不放心我。” 阿越神色一震。 “看来我猜对了。”林守溪又说。 阿越这才知道自己被试探了,牙关咬紧。 “听说你是大公子的贴身近侍?” “是。” “给我说说大公子的事吧。”林守溪说。 阿越脸色变幻着,他隐约觉得林守溪又猜到了什么,可……这又是试探吗?无论如何,这都是拖延时间的好机会,再恢复些力气,他就有自信在这个距离内将那弩箭躲去了。 但他没有想到,林守溪有此提问,不过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他根本不关心大公子。 阿越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箭已离弦,两人之间的距离于箭而言不过一刹。 完了……阿越内心闪过这个念头,四肢的动作却已跟不上,箭下一刻就要夺走他的性命。 阿越原本以为,就算对方隐藏了实力,他们之间进行的也该是场恶战,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甚至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这场刺杀像是笑话,才一交锋,他顷刻就要死了,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 铮然一声清响。 箭在接近阿越之时突然弹飞,一个褐衣少年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口中衔着一把剑。 是那个妖怪! 阿越立刻醒悟,这是他先前以弩瞄准的东西! 他来不及思索这个怪物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借着妖怪的掩护转身就跑,他必须回去,必须将林守溪的秘密告诉给孙副院和大公子,让他们将这个居心叵测的少年处死! 林守溪没有去追阿越。 他的眉头同样锁紧了。 眼前的妖怪瞳孔布满血丝,披着的褐衣松垮碎裂,裸露的肌肤上生着许多令人作呕的肉芽,那肉芽还不停移动着,像是有吸血虫在皮肉下面爬。 他衔着剑,盯着林守溪,喉咙里发出了嗬嗬嗬嗬嗬的笑声。 这个妖怪他认识。 他是小九,是那天堵门挑衅他的少年。 他被夺舍了! 第二十七章:杀妖 黑压压的铁树犹如干尸,它们栽在泥地里,以枯槁的手撕扯着天空。 阿越捂着肩膀不停奔跑,像是受伤惊走的野兔。周围的景致大同小异,他已辨认不轻方向,目光所及唯有高耸的铁树与流动的寒雾,它们共同构筑成了一个绝望的牢笼,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叮叮叮叮—— 身后的雾里隐约有铁剑碰撞的声音传来,响声密集,时远时近,像是一场紧追不舍的钢铁暴雨。 那是林守溪与妖怪激烈的打斗声。 他希望妖怪可以将林守溪杀死,但又害怕林守溪死后妖怪转过头来吃掉自己……但总比林守溪赢好,若让他赢了,自己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玄紫境…… 阿越想起了林守溪方才冷淡的话语,依旧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他藏得这般深啊,难怪小禾甘愿喊他师兄……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来巫家到底有何企图? 对了,孽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妖怪? 是那些古老的妖物挣脱封印逃出来了? 镇守大人死了,神力的潮水退去,那些过去被禁锢在各个封印里的妖物要醒了么? 不,不对,云真人分明说过,哪怕镇守大人消陨,这些封印也不该松动的啊……封印就像是箱子上的锁,箱子的主人死去,锁依旧纹丝不动,不会因主人之死改变什么。 难道说…… 难道说是人为打开了封印——有妖怪混在弟子里面,瞒过了云真人,进入孽池,打开了众妖的封印? 阿越心中恐惧着,他知道,若他的猜想是真的,那进入孽池的三十位少年,大部分都会被逃出封印的妖怪杀掉。 那个人会是谁? 正想着,他的足下忽然绊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阿越身子一僵,他足下竟是一具的尸体! 那尸体还套着身灰色的衣服,上面的头却消失不见了,温热的鲜血还在躯体里涌出来,血液带动他的胸腔一收一缩的,看上去倒还鲜活。 尸体上到处是啃咬的痕迹。 阿越封住口鼻,强忍着作呕的冲动俯身,在这具尸体摸索了一下。 弓弩与箭囊还在身上。 他取出一支箭,上面刻着‘十八’。 死的人是第十八号弟子。 原来刚才妖怪就是在吃他的尸体,自己的一箭干扰了它的进餐。 阿越将弩与箭收起,作为防身之器。 接着,一个冰冷的念头刺入脑海——方才妖怪在这里进食,他跑了半天,岂不是又跑回了原地! 阿越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四周无穷无尽的雾,胸口发闷。 他痴痴地望向了天空,手中弓弩握紧,恐惧于极致处绷断,心中的狠意却是再度腾起了。 …… 林守溪与‘小九’还在缠斗着。 他们在树与树之间闪转腾挪,仿佛两只飞窜的鹰隼,身影时而交错,极快,快得像铅在纸上划成的灰影,两道灰影交错之处,一捧捧明艳铁火从中激溅。 数回合的交战下来,竟是那头可怖的妖怪落了下风。 “杀妖院不都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么?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高手了?” ‘小九’竟然说话了,声音是从鼓动的腹部发出的。 林守溪脚尖点在一截树枝上,黑发散落,衣襟飘舞,似铁铸的影,劲风吹之不动,那双眼眸也结起了霜,将最后一丝情绪洗去。 “你过去也是杀妖院的人?”他问。 “嗬嗬嗬,我可不是那奴才院出来的。”小九冷笑着。 “那你是从哪里出来的?”林守溪问:“坟地里么?” “坟地?”‘小九’腹部颤出断续的笑声:“孽池本就是一大块坟地,难道那个姓云的没有告诉你吗?” 小九咧了咧嘴,他的牙齿已变作两排尖牙,“这里的山崖石谷森林沼泽皆是坟墓,每一块坟里可都藏着东西……” 林守溪想起了孙副院说过的话,所谓的妖浊本就是妖物自封印中散出的怨气,妖物将这些封印称之为‘坟’……它们果真是从封印中逃出来的! “你能被杀死吗?”林守溪认真地问他。 小九眼睛倏然一红,“什么?” “我还有要杀的人,你若是不死之身,我就先去杀他。”林守溪解释道。 小九愣了愣,他感受到了轻视,脸一下子狰狞如厉鬼,“巫家的奴才竟敢这般狂妄?若我尚在巅峰,一根手指就能撕开你的身体!” 小九暴怒着腾起身子,寒雾搅碎,他的身影破雾而出,头颅一甩,口中剑斩出的弧光,向着林守溪劈去。 林守溪足下的铁树枝被斩断,他的人影却已不在树上。 小九趴在断枝上抬头,只见那少年已跃到了高处,又踏着树干俯身冲刺而下,行云流水地挥剑斩击。 “巫家剑法……真怀念啊……” 小九冰冷的话语透着庄严,“一百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不会再醒了,幸得苍天眷顾,我还有机会从墓地里爬出,还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今日就先拿你祭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巫家剑法!” 小九龇牙咧嘴,身影如灰褐色的飓风,利啸着卷向林守溪。 …… 阿越靠在一根树干上,手握弓弩,脑袋从大树后探出些,窥望两人激战的方向。 林守溪与妖怪正在斗剑。 剑鸣声愈发激烈。 充沛的剑浪从两人身上爆发出来,一波又一波地横扫过层林,坚硬的树枝被削了满地。以他们为中心,浓雾也被斩散,形成了一片独属于他们的战场。 钢铁的交鸣是他们的言语,互诉着生杀之志。 阿越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弟子们时常私下交换剑经学习,他是其中学得最多的,一共领悟了二十多套剑法,且皆技法精湛。 但眼前的场景却再度将他彻底震惊。 林守溪与那妖怪所用的,皆是藏经阁中一百三十余本剑经的招式! 这才短短几天,林守溪竟将所有的巫家剑法都学会了?这怎么可能!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个林守溪才是真正的妖怪吧! 阿越脑子发懵,他几乎看不清两人交战的动作了。 小九心中的震惊一点也不比阿越少。 很多年前,他就将巫家剑法融会贯通,虽沉眠百年难免生疏,可按理说教训一个晚辈应不成问题。 可他却被羞辱了。 每当他使用一套剑法,林守溪就会使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就像是学生在跟着老师练剑。 可他的剑却又每每后发先至,破开他招式的缝隙,在他身上挑出血洞。 数十轮过招之后,小九一袭褐衣已是猩红刺目。 “你究竟是谁!” 小九瞪大了眼,尖声喝问。 林守溪不答,他不再后发制人,而是直接以进攻的招式夺其中门,少年手中的剑拖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虹,长鞭般向着小九甩去。 小九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术格挡,身子被不断逼退。 林守溪步步紧逼,剑劈砍挑刺,变化不断,足下步伐踏得眼花缭乱,他仿佛已与剑合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哪怕是巫家老祖看了,恐怕都要盛赞一番。 剑光不断照亮小九的脸,他的伤口越来越多,心中的暴戾之气已弹压不住。 “我懂了,你是神山的修真者吧!” 小九露出了恍然的神色,“你们嘴上说着不涉污浊险地,但实际上也贪婪地觊觎着这片大地上的机缘,你混入巫家,便是要夺镇守神灵的力量吧!” 剑锋交击,小九狰狞的脸距他不过数尺,那张脸已经开裂,露出了森森颅骨,衔剑的齿碎了大半,满是鲜血。 林守溪手腕一振,将他弹开。 “神山的仙人也有可能会来吗?”林守溪自言自语。 这些天,他几乎没有见过云真人,或许他就在为这些事忙碌着。 “你何故装疯卖傻?”小九冷冷道:“你真以为你藏得住吗?只要姓云的愿意睁开他那只恶瞳,你的一切秘密都保守不住的。” 恶瞳…… “你还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你这般明目张胆套我话?”小九狞笑,“你当我是蠢人?” “我没有当你是人。”林守溪淡淡回答。 铮—— 剑刃再次相撞。 真气在两人之间激起,吹得衣裳猎猎,长发抛洒,眉心见血! 小九笑得越来越扭曲,他占据的这副身躯像是无法承受灵气的涌动,密密麻麻的血痕在皮肤上游走着,他明明还在动着,尸臭似的气味却已大量地散发了出来。 林守溪眉尖微拧,他知道对方要用全力了。 “射箭!” 林守溪忽地扭头望向某个方向,厉喝了一声。 躲在暗处的阿越原本以弓弩对准了他,但被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个激灵,本欲扣动的手指僵住了。 “你在等什么?再不出箭就没有机会了!” 林守溪一边以真气驭剑与小九对撞,一边继续大喝。 他的话像是有神奇的力量,阿越被这命令般的话语唬住,放弃了思考,扭过弓弩对准了小九。 阿越深吸口气,箭骤然喷出箭槽,猛地刺向小九。 “蠢货。”小九骂了一句。 他本可轻易躲过,但林守溪的牵制让他如同行于泥沼之间,动作迟缓了不少。 阿越连射三箭,他躲过了前两箭,却依旧被最后一箭刺中大腿。 “算了,不陪你们这些蠢小子玩了。”小九脸上的狞笑皆转化为了杀意与贪婪之色,“你这样的大补之物送上门可真是天助我也,正好将你吃了,我也可以走出这片无死林了——” 小九厉声嘶吼着,他手上的剑招陡然变了,不在巫家剑法的任何一式之中。 林守溪也跟着变了。 林守溪的变招是在小九意料之中的,他起初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何,那看似朴实无华的一剑劈面而来时,自恃见多识广的他竟生出了一种鲲鹏负青天而来压迫感。 剑鸣声似凤凰于烈火中嘶叫,将他陡变的招式击了个粉碎。 又一轮对撞,小九手中的剑黯然失色,他起了惧意,想要逃跑,阿越的箭却又不合时宜地射来,嗤得一声,将他的太阳穴直接贯穿。 他脑袋一歪,短暂的痛让他无法再躲避林守溪的攻击,整个手臂连同着肩膀被一剑削下。 林守溪收剑,反手一刺,直接穿腹而过,将他钉在了树上。 老妖怪的狠话一下子变得滑稽,他想不明白,自己沉寂百年一朝出山,该是再度掀起令人恐惧的腥风血雨才是,可……怎会如此? “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小九腹部被刺穿,鼓动着说出的话语有些模糊。 林守溪没有回答他,他画动道术将眼前的妖怪封住。 老妖怪的挣扎越来越微弱,他已占不住这副身躯,又将被扯入坟墓里,而且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再不会醒了。 “你在杀妖院排名第几?”这是他最后的问题。 “我入院时排名十七。”林守溪说。 “十……七?你骗……” 老妖怪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张了张口,似想用嘴巴去说什么,可林守溪已将他衔着的剑的两端捏住,拧转一圈,以剑刃对着他,缓缓前推。 “剑是用手握的,不是用嘴叼着的。”林守溪认真地对他说。 剑刃一直压到了树干上,将他整个嘴巴连同脑袋一同切开了。 这具身躯像是失去了骨头,一下瘫软如泥。 林守溪转过头,望向了另一边。 阿越还握着弩,他迎上了林守溪的目光,身体再次僵冷。 先前他被林守溪的喝令震住,短暂地成为了战友,但他也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之间不死不休,没有任何调和的可能。 但见到了他杀那老妖怪的场景后,阿越的心里已生不出战意了,他连发了几支劲弩后,身形后掠,夺路而逃。 林守溪左右挥剑,将这几支铁箭格开,追了上去。 在阿越即将逃出林子时,林守溪追上了他。 他想要告诉云真人和大公子一定要杀死这个人,可已然没有了机会。 阿越在死之前才想明白,当一个杀手彻底放弃杀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将他的头颅割下更像是在为这种‘死亡’描上符号般的仪式。 “你在林中遇到了复苏的妖邪,不幸被杀了,但没有关系,我替你复仇了。”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阿越仇恨的眼神,挥剑而下。 他同样很疲惫,储备许久的真气在先前的恶战里耗了不少,但这一剑依旧干脆利落地将这杀生榜第一的少年杀死了。 只可惜,他最后编造的谎言并不是完美的谎言。 当林守溪抬起头时,他发现远处有个褐衣裳的少年正朝这边望过来,满脸惊惧之色。 第二十八章:黑潮 “我……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杀人者的目光投来,褐衣少年浑身发冷,他连忙摆手,想跑,却迈不动道。 林守溪先前太过疲惫,竟疏忽了来人,他揉了揉太阳穴,来到了他的面前,无视少年恐惧的神情,从他腰后抽出一支箭看了看,上面写着‘十’。 “第十么……挺厉害的。”林守溪说。 这位排名第十的少年时不时去瞥那地上的头颅,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越是确认他就越是手脚冰冷。 这句‘挺厉害的’在他耳中就是刺耳的讥讽。 “你认得我吗?”林守溪问他。 阿十先是点头,接着他以为自己要被灭口,立刻又摇头。 “你认得那个人吗?”林守溪再问。 他问的问题简单,语调也很平静,但越是如此,阿十就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咽了口口水,才点头,“认……认识,他是……阿越?” 阿十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撞见杀妖榜第一的高手被割头的场景。 而杀了阿越的,竟是他们公认为吃软饭的林守溪! “他被妖魔污染了,很痛苦,我刚刚是在帮他做了断。”林守溪注视着他的眼,认真解释道。 为了表示诚意,林守溪振去剑上的血,将其插回了鞘中。 阿十迟疑了一下,“妖魔?” “是,林子有可怕的妖魔,十八已经遇害了,二十九侥幸逃了出来,他告诉了我妖魔的事,我可以带你去问他。”林守溪说。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 阿十吓得不轻,他甚至不敢确定眼前之人是人是妖,哪敢提什么要求? 但林守溪执拗地带他去见了二十九。 离远了林子,雾气消散,寒风又至,天空失去了苍青的颜色,变回了迷蒙的灰白,给人以岩石般的厚重感,于是掠过的风真的成了刀子,它一遍遍地刮动,从中削下白色的屑来,那是雪。 穿过雪林,林守溪回到了山洞口。 二十九见到林守溪回来,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没事就好。”二十九松了口气。 “十八死了。”林守溪说。 二十九的笑容凝在脸上,他低下头,紧闭双唇,眼眶一下子红了,虽早有预料,可真正听到好友死讯时依旧悲从心来。 “那林子……真的有妖魔?”阿十难以置信。 “你先哭会儿,哭完之后将你看到的事告诉他。”林守溪对二十九说。 二十九倒是忍住了眼泪,他立刻将自己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阿十听得脸色煞白,他早就听说孽池封印着不少妖物,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封面从未松动过,多次的孽池斩妖也未出什么岔子,怎么今日…… “那阿越他……”阿十望向林守溪,小心地问。 “我在林中遇到了阿越,那时阿越正在与老妖怪对峙,老妖怪杀死了小九,占据了它的身体。” 林守溪有条不紊地说:“阿越与老妖怪恶战了一场,最终还是那妖怪技高一筹,占据了阿越的身体,阿越也不服输,用肉身强行囚妖,让我以剑将他与妖怪一同诛杀。” 二十九听得动容,忍不住慨叹:“阿越前辈不愧是杀生榜第一的高手,这气魄真是……可惜……” 阿十也为之一震,他也露出了悲戚之色,“阿越舍己囚魔,天才早陨,真是令人惋惜。”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却恐惧地大吼着……不,那绝不是阿越!阿越这等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舍生忘死的举动?林守溪在骗人,是他杀了阿越,他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但哪怕洞悉了真相,他也什么都不敢问,只敢附和,配合着林守溪演戏。 林守溪也不在乎他到底相不相信,他沉着脸,心中的不祥之感并没有因为‘小九’的死而消散,他反倒愈发不安,仿佛‘小九’只是随意掠过的一片云,滂沱的大雨远未到来。 “你还有同伴吗?”林守溪问阿十。 “有……”阿十没有隐瞒,“我与十二和十三是同行的,我来帮他们探路,结果遇到了你。” “嗯。”林守溪点点头,说:“现在孽池不安全,你与他们原路返回,将这里的变故告诉云真人。” “回不去的!”阿十惶恐地摇头:“门已合上,一天后才会打开,那扇石门靠强力根本无法撼动!” 况且,若林守溪所言属实,原路返回也未必安全了…… “没有办法联系外面的人吗?”林守溪皱眉。 “没有的。”阿十惨笑,“我们只是奴才……何况这些年来,孽池除邪虽偶有意外,失踪过一些人,却从未真正出过大事,大人物们并不上心的。” 林守溪低头沉思。 孽池很大,他根本没有办法将人召集到一起,如果老妖怪说的是真的,那么杀戮可能已经开始了,许多弟子也已命丧黄泉。 也不知小禾怎么样了…… “二十九,你腿有伤,无法远行,躲在此处等到明天天亮为止。” 林守溪立刻做出了安排,“阿十,你带我去找你的朋友,孽池已生变故,我们须团结些才有活路。” …… 十二是个个子不高的少年,看着憨厚老实,十三则是个小姑娘,绑着发,有些清瘦。 他们见到阿十带着林守溪回来时,皆吃了一惊。 “你怎么与他在一起?”十三对林守溪有偏见,语气不满。 “路上遇见的。”阿十说,“接下来的行程,林守溪会同我们一起,同时,后面的路也由他来带。”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与林守溪商量过,为了不引起过分惊慌,他们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什么?”十三瞪大了眼睛,“他来带路?阿十,你没病吧?” “这本就是杀妖院的规矩。” 阿十一板一眼道:“孙副院说过,在孽池相遇,遇到抉择之时,应听杀妖榜上排名较高者的决断。” “可他排十七!” “不,他现在是第六,昨日小禾与他比试,输了。” “那也算?分明是那丫头包庇让他的,我看他连十七的水准都没有。” 十三更加不满,愤愤不平,“阿十,你该不会是被收买了吧?” “规矩就是规矩!”阿十一下严厉了不少。 十三虽极度不悦,可最终阿十还是力排众议,在短暂的争执后将此事定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十三更加生气了。 他们没有走那片林子,而是选择绕开,进入了一片黑漆漆的溪谷里,说是溪谷,实际上也是深峡高崖,崖壁似铸在此处的高墙,其上遍布苔藓,深峡之间的溪涧如人体经脉一般分布着,大量的光被挡在外面。 阴翳的溪谷里应是邪秽横生之地,十二与十三跃跃欲试,准备去杀戮一番。 林守溪却伸手拦在他们面前。 “我先帮你们去看看。” 十三一愣,旋即怒道:“谁要你去看啊?” 十二倒是憨厚懂礼,“那多谢林兄弟了。” 阿十神色凝重,没什么意见。 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林守溪才回来,他衣袖低垂,脸色更白了几分,剑收在鞘里,纹丝不动,却隐约有几分血腥气。 “好了,走吧。”林守溪说。 他们正式走入那片溪谷中,十三连忙拔出剑,掏出黑玉牌准备除邪,却是四顾茫然。 按理说邪秽丛生的裂崖溪谷,此刻却是一片清朗,连一头妖浊都看不见。 “这……这是怎么回事?”十三摸不着头脑。 她第一反应是林守溪刚刚进入这里,率先将这的妖浊一口气除尽了,可她立刻摇头——林守溪哪来这样的本事?一刻钟杀尽满涧之邪,怕是阿越也做不到吧? 气氛安静得诡异,周围唯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妖物已祓,水清澈见底,将天空飘落的雪花都映得纤毫分明。 这里真的是孽池么…… 十三与十二懵懵懂懂地穿过了溪涧,及至下一片领域的入口,林守溪又自顾自地让他们停下,独自一人带剑进入其中。 差不多又是一刻钟的时间,待他出来之后,那片领域便像是被狂风吹袭了一夜的天空,澄净得让人只想刻下‘山清水秀’四字。 他们又穿过了几片山林石崖,几座废墟遗址,等到要越过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时,十三终于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 “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姑娘立在林守溪身前,把剑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十三!”阿十叱了一句。 “师兄,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变得和小禾那丫头一样了?” 小姑娘愤懑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不会真把杀妖院那条规矩当回事吧?” 看着憨厚老实的十二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天都快黑了,我们一共也没宰几头妖浊,这样下去这个月又换不到几粒灵液丹了。” “没错!那些妖浊呢?为什么都不见了?你到底施了什么手段?”小姑娘质问林守溪。 阿十沉默不语。 十三更激起了性子追问:“师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对啊,师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十二跟着一同追问。 阿十看着林守溪,心情复杂。 这一路上,他内心也在天人交战着。 他猜测先前的林子里,会不会真的是阿越与那妖怪打了个两败俱伤,被林守溪渔翁得利了,而这一路上,他也只是在故弄玄虚……毕竟在杀妖院的时候,他就喜欢躲在小禾身后狐假虎威。 但猜测只是猜测,阿十很谨慎,不敢随便冒险。 如今面对着两位伙伴的目光,阿十有些语塞,他望向林守溪,似是希望他解释什么。 林守溪一袭黑裳,脸色发白,铁索桥在他面前孤悬,绛红色的夕阳在他右侧低垂,他凝视着夕阳,说:“天快黑了,接下来的路应该会更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这一路上连只小猫小狗都没碰到,哪来的危险?”十三反问道。 话音才落,‘危险’两字似是得到应验,十三身后的河流忽然炸起雷鸣,浊浪水箭般冲天而起! “小心!”阿十立刻大喝。 十二则看着小姑娘的身后,瞪大了眼,吓得连连后退。 十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夕阳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身后腾起,将光遮蔽,那东西是随着浊流寒浪一道来的,眨眼间就要将她吞噬。 滔天的恐惧蔓上心头,她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还未改变,死亡便要将她崩解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抽紧之时,唯有林守溪动了。 他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的发生,箭步前窜,拔出自己佩剑之时,右手也将十三的剑从她背后抽出,他手持双剑,挑起冷光,竟将那倾倒而来的巨大黑影压了回去。 令人心脏揪紧的暴戾嘶吼在身后响起,黑影扭动着倒退,先前掀起的浪化作了一场临时落下的暴雨! 十三惊恐地回头,才终于看到了方才扑来的是什么。 那是一头巨大鳗鱼般的怪物,黑腻光滑,身上缠满了锁链般的水草,它满口钢牙,猩红的舌头不断分叉,如丝如缕,像是数百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 林守溪就站在这巨口之间,像是随时要被那数百根舌头卷住,一口吞下。 但那张巨口无法合拢,因为他的上下颚皆被剑抵住了。 体内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瞬间喷薄,化作无数道于剑身螺舞缭绕的雪丝,他拧动两柄剑,看似瘦弱的双臂筋肉绞缠,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柄剑显化着高明的剑术,化作眼花缭乱的白光! 像有雷霆塞入巨鳗口中,巨大的妖物被数道白光斩得四分五裂,坠入大河之中。 林守溪一蹬它的身躯,借力腾起,落回了铁索桥边,顺手将剑插回了十三的鞘中。 十三惊魂未定,剑入鞘时身躯一震,才猛地回神。 “那……那是什么东西?” 半晌,她张了张口。她从未在孽池见过这样的怪物。 林守溪反问:“你们知道孽池的妖浊是哪里来的吗?” 三人面面相觑,陆续点头,孽池封印着诸多妖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被封印的妖物之一了。” 林守溪直截了当道:“封印松动了,这些妖怪要逃出来了,不过幸好,它们现在已变得无比孱弱,否则我们今日必定会死在这里。” “无比孱弱……”阿十喉咙发痒。 对比它们巅峰之时,这些妖怪确实无比孱弱,但哪怕是面对这样的它们,自己依旧是弱小者。 “你是说……封印的妖怪逃出来了?”十三不敢相信。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往深处走!我们不该回去吗……”十二嗓音都沙哑了。 “石门明天才会开,这些妖怪若彻底挣脱封印,一定会向石门聚拢,它们虽不算特别强大,但若汇聚起来,我们必死无疑。” 林守溪肃然道:“想要活下来,我们必须将附近的妖怪都肃清,撑到明天早晨。” “就凭我们吗?” “我们当然不够。”林守溪说:“我们要和其他弟子会和,然后将这些妖怪各个击破,而不是我们零散于孽池之间,被妖怪们逐一杀死。” “可是我们怎么找到其他人?”阿十问。 “我与小禾约定了在北边会和。”林守溪说,“大家应该都察觉到了孽池的变故,小禾或许也带了一批人。” “小禾……”阿十有些慌乱,“她不会出事吧?” “我相信她。”林守溪说。 “可孽池已经出事,她会前往和你约定的地点吗?”阿十又问。 “她也相信我。” 林守溪说着,走上横跨大河的铁索桥。 十三战战兢兢地问:“我们……我们不能寻个僻静之地躲起来吗?” “此时四面皆敌,你能躲去哪里?”林守溪问。 十三一震,她忽然明白林守溪一开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了。 先前他们尚有退路,可以选择原路返回,找个靠近白墙的地方躲好,但此刻深入腹地无路可退,他们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了林守溪的脚步。 “刚刚你每次进入一方,都让我们先在外面等着,其实是去诛杀那里的妖怪吗?”阿十问。 “是。”林守溪没有否认。 “为何不让我们帮你?”阿十问。 “不要添乱。”林守溪说。 “……”阿十无言。 四人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浊浪在足下奔腾,夕阳在远方垂落,如缕的光被吞没了,本就干涩的风愈发寒冷了起来。 十二跟在他们身后,羞愧地低着头,“没想到你这般厉害……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还要藏着掖着?” “我没有藏,我是杀妖榜第六,排名尚可。”林守溪说。 “可是……” 十三欲言又止,一时竟无法反驳,她也跟着咕哝道:“没想到你竟这般厉害……” “孙副院与云真人皆多疑,你到底还是藏拙了,一定要小心。” 阿十善意地提醒,“他们对稍有可疑的人下手都不会手软的。” “我是神选者,既然是神灵选中之人,那我无论做出怎样不可思议的举动,都算是情理之间。”林守溪坦然道。 他这样说不过是让阿十定心,他很清楚,三位公子小姐挑完人后,云真人绝不会对自己手软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三人对于林守溪已有了充分的信任,哪怕是他割断阿越脖颈那一幕,阿十也全然信以为真并暗暗发誓要保守这个秘密。 天暗了下来,低空中有青色的死萤虫飞舞,宛若徘徊不去的怨灵。 林守溪走在最前面,走得并不快,他时不时下达指令,让大家停下或者分头探查地形,寻找妖物的存在,接着由林守溪操剑将其杀死。 黑夜中他们看不清林守溪的剑,唯能感受到一股噬人的杀意于四野横扫,似苍鹰掠过,弱禽于地上惊走。 这是什么剑法,在巫家的剑术体系之内么…… 大家心中接连冒出疑问,但没有人敢吭声,林守溪的话也越来越少,四人的气氛愈发凝重了起来。 忽然,林守溪听下了脚步。 他趴在地上,耳朵贴地,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是有强大的妖怪醒了吗?”阿十轻声问。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盯着地面,说:“不,不是妖怪,只是普通的妖浊。” 阿十刚刚松了口气,却听林守溪继续说:“但数量极多。” “极多是多少?”阿十一惊。 林守溪沉默片刻,最后说:“难以计数。” 十三吓得脸色发白,“我们……往回走吧?” 林守溪没有回答,只是说:“我去开道,你们跟在我身边,替我守好两侧。” 三名弟子哪怕害怕,也陆续答应了下来。林守溪笃定的语调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接着,前方稀疏的林地里,无数形体扭曲的妖邪沿着石崖攀援而上,或同甲虫或如恶兽,它们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瞳孔燃烧着各异的火,形成乌泱泱一片的潮水。 林守溪连斩了一路,虽看似冷静,实则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了。 但他依旧第一时间挑起清冷剑光,冲入了妖邪的潮水里。 剑气的光弧在黑夜中亮起,林守溪的杀气宛若一面立起的墙,墙平推倾轧而去,势不可当, 虫蛊被碾碎的爆响、皮肉被切开的脆响、身躯被斩断的声音、嘶吼、哀啼、怒鸣……一时间,他们身陷地狱之中,冤魂厉鬼环伺而来,凄厉之音不绝于耳。 “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浊?” 十二在侧面扑杀那些漏网之鱼,双手左右挥剑,已然麻木,可想而知顶着妖邪潮头的林守溪到底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 “它们都是从北面涌过来的……” “北面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不知道……但我看这些妖邪的样子,对我们的攻击欲望好像也不是很强烈。” “我也觉得,它们更像是在……逃跑?” “……” 林守溪听着身后三个弟子的讨论,他也无暇分辨太多,只顾调转剑经压榨真气,竭力将眼前的浪潮劈开。 他就这样挥舞着剑,一路斩杀而去,双臂越来越麻木,气丸的真气被不断压榨,几乎殆尽。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妖浊的涌动却是源源不绝,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林守溪窜到一株高树上,撑着间隙换了几口气,再次挥刃劈下,扫去妖浊无数。 周围连鬼火都看不见了,漆黑一片,阿十他们境界尚浅,未能跟上他的步伐,也暂时被妖潮冲散。 林守溪正想着对策,一股冷冰冰的杀气从身侧切来。 那是一柄剑,极快的剑! 林守溪反应过来时,杀意已割面而来。林守溪很冷静,他攥紧剑柄,以立甲剑御术的横剑式去挡。 叮—— 忽地,刀刃撞击的声音陡地响起。 两人在黑夜中错身而过,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二剑已接踵而至! 对方是个高手…… 林守溪是被奇袭的,所以他的剑招在第一时间被压制住了,只可先行防守,拦下对方的攻势。 他苦修立甲剑御术的效果一下子显著了起来,横剑,立剑,背剑,三式交迭而出,将对方的攻击防得密不透风! 以背剑式将那剑弹开之后,林守溪想要反击,却发现对方已停手了。 “师兄?” 少女震惊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小禾也在对抗妖潮,她感受到了杀意盎然的剑气,以为又是什么妖物醒了,便夜袭而至,可对了三招,她发现对方的剑招极为熟悉。 能将乌龟防御术施展得这般浑然天成的,除了自己的便宜师兄还有谁? “小禾?” 林守溪也是一怔。 他们靠近了些,真气汇聚瞳孔,看清了彼此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会合到了一起! 一路上见多了奇形怪状的妖怪和妖浊,此刻雪发披肩的少女近在眼前,本就漂亮的她在这样的黑夜里美得难以言说。 两人飞快确认了彼此的身份,也没有时间交流更多,黑暗中,危险远未散去,妖潮还在向着他们涌来。 林守溪与小禾各自持握着剑,相向而立,背几乎靠在了一起。 但他们并不惶恐。 因为这次是两个人一同应对这片黑夜了。 第二十九章:无际之夜 巨木参天。 妖潮在黑夜中密密麻麻地汇聚着,源源不断地滚来。 他们杀得太过深入,几乎来到了妖潮汇集的腹地,与其他几位弟子暂时失散。 “你怎么才来?” 雪发黑衣的少女埋怨了一声,紧蹙着眉,她挥舞着手中的利剑,真气在剑锋上显现出淡淡的赤色,袭来的妖浊迎锋而解,成批成批地于她锋刃下化作黑雾。 “路上挟持……嗯,救了几个弟子,耽搁了些时间。” 有了小禾在一侧帮忙,林守溪的压力减轻了大半,挥剑劈砍的动作更加游刃有余,剑尖如笔尖,划线之外妖邪不可入。 “我来迟了么?”林守溪问。 “你来早了。”小禾没好气道:“你再来晚些我一个人就杀完了。” “……”林守溪沉默片刻,说:“原来如此,那我先休息一会儿。” 说着,林守溪收剑一跃,身影窜到了一旁大树的高枝上。 “?”小禾震惊,她抬头看了一眼,恼道:“哎,你是来气我的吧?你信不信我把树砍了!” 林守溪假装没听见,抓紧时间调息疗伤。 妖潮仍在逼近,小禾无暇去与他置气,她环顾四周,挥剑成圆。最初一批较为强大,形似野狼的妖浊已经抵挡过去,后面的要弱小很多,它们形如草蜢、蚂蟥,但胜在数量庞大。 小禾杀了一阵,亦觉得手脚酸麻,她同样踩着树干跃上,一推林守溪后背,“轮到你了。” 林守溪也未推辞,他当空而落,手腕一拧一挥,泛着红光的夺血剑在妖浊中横扫,剑气激荡,犹如潮浪涤清尘埃。 黑夜之中,他们就这样倚靠着大树互相休息,交替着出剑,抵挡了一浪又一浪的妖潮。 不知交替了几轮,林守溪在下方杀妖,始终不见小禾从树上下来,他以为小禾遇到了什么危险,连忙抬头,却见她正坐在一根树枝上晃着双腿远眺,十分悠哉。 “你还没休息好?”林守溪问。 “小禾太累了,再休息半柱香……”小禾在树上舒展着身子,说。 “等你休息好可以下来给师兄收尸了。”林守溪叹气。 “师兄要撑住呀!”小禾加油鼓劲,却没有要下来帮忙的意思。 林守溪深吸口气,在妖潮的包围中左右突刺着。 “我们师兄妹相逢之后不该是勠力杀妖么,怎么还勾心斗角起来了?”林守溪无奈地问。 “还不是你先上的树?”小禾微笑着说:“在下面哪有在上面舒服?” “树是你师兄还是我师兄?”林守溪质问道。 “当然是你呀。”小禾坚定地说。 林守溪终于得到了一丝安慰。 小禾又拍了拍树干,信誓旦旦道:“师兄要是不幸战死,我就把它砍了给你做副棺材!” 林守溪忍无可忍,终于跃上树梢,将小禾推了下去。 这对友善的师兄妹就这样齐心合力地除着妖。 妖潮渐小。 林守溪休息得差不多了,也跃回地面,再度与小禾轮换。 他厮杀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 “师兄,我来帮你。” 林守溪一怔,没想到师妹竟会主动来帮忙,他心怀感动地回头,却是再度愣住。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清秀可爱,远不如小禾漂亮,黑衣裹着的身段也不似小禾那般玲珑浮凸。她喊着自己师兄,热情地提剑走来。 林守溪的惊愕不过一瞬,他的瞳光飞快回归冷淡,反手一剑回刺,洞穿了那少女的心脏,将她整个人都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你……为什么……” 少女临死前难抑震惊之色,她张大了嘴,嘴巴吐着黑血,后续的话却是说不出了。 小禾察觉到了下面发生的变故,跃到了他身边,“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一旁被钉在树上的黑衣少女,也吃了一惊。 “她怎么和我……”小禾欲言又止。 “她变成了你的模样,想要以此靠近并背刺我。”林守溪接过了话。 “这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要是你判断错了,我不就被你杀掉了吗?”小禾捏了捏她的脸,心有余悸,“这也太像了吧?” “……” 林守溪很难描述自己眼中的场景,小禾啧啧称奇地感慨‘真像’,夸赞着妖怪的手艺,可在他眼中,这两个小姑娘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妖魔鬼怪再神通广大,我也不会认不出小禾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师妹。”林守溪面不改色地说。 “真……真的么?”小禾睁大了眼睛。 “当然。”林守溪笃定道:“师妹是无可替代的。” 这句话虽然简单,小禾的心中却还是涌上了缕缕感动,她侧过头去,绑起了发,坚定地说:“师兄,我休息好了,我要与你并肩作战!” 林守溪欣慰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被钉在树上的少女。 这幻化成小禾模样的妖怪已冒起了黑烟,化作了一副朽烂的人皮。 这妖怪是封印在这片林间的怪物,生前它以这样的手段暗杀过无数人,只失败过一次。 这次苏醒后它更加谨慎,刺杀开始前,它已在暗处观察了他们许久,每一个细节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那一剑太干脆利落,干脆到它都来不及从这新画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这头本该难缠的老妖怪就这样带着困惑饮恨而终。 随着这头妖怪的身死,黑夜中妖浊的嘶叫声也渐渐小了下来。 …… …… 阿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疲惫地奔跑着,双手双脚皆已麻木,耳畔有呼喊声传来,那似乎是十二和十三的声音,他们好像也还活着。 林守溪不知怎么样了,他已好久没有听到他说话,唯有远处密林间隐约有妖浊被斩碎的声音传来。 妖潮太烈,他们也不敢贸然入林,只可绕路而行。 不知过了多久,阿十终于见到了火光,那里站着几名弟子,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见到了阿十,也奋力地招了招手。 阿十与另外两人赶紧跑了过去,略一打听,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一处废墟遗迹里遇到了妖怪,是小禾出现救了他们,之后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名弟子,得知封印失效后,弟子们想逃回白墙之下,但小禾力排众议,坚持向北。 她给出的理由与林守溪差不多。 “小禾姑娘呢?她现在在哪里?”阿十问。 “不知道,先前忽然地动,有大量妖浊涌过来,她让我们先躲在这里,自己去前面看看,至今还没回来。” 那名弟子惊魂未定,连忙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看到她吗?” “没有。”阿十摇头,又问:“你们见到林守溪了吗?” “林守溪?那个软骨头也来了吗?” “住口!”十三喝了一声,维护道:“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 那弟子对上十三凶巴巴的目光,一时被吓住了,也不敢多问什么,只是摇头:“我们也没看到他。” “我们要去找他吗?”十二问。 “不要添乱。”阿十重复了林守溪的话。 几名弟子聚在一片残破的废墟里,焦急地等待着,黑夜包围了他们,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过去。 这样的灾变发生得太突如其来,不少幸存者都曾亲眼目睹伙伴被杀死的画面。 有的弟子被突然出现的妖怪贯穿身体,肉串一样拎起,拧掉头颅,啃食四肢,有的弟子忽然捂着肚子跪在地上,一道道尖刺破茧般从他体内扎出,将其尸解,有的弟子解开衣裳时发现小腹有个血洞,血洞里一张脸在对自己微笑…… 这些画面注定要成为许多目睹者终身的梦魇,在可怖的掠食者面前,他们的境界根本不足为道。 杀妖院的弟子不知死了多少,幸存之人暂时聚在这片废墟里,想要逃跑却辨不清方向。 无边的黑暗让人不敢凝视,死亡如弦上的箭,随时都有可能将他们洞穿。 不知过了多久,插在几根石柱旁的火把摇了摇,火光中,隐约有人影过来。 “什么人!” 阿十反应最快,拔剑而起,其他人也警觉地起身,齐刷刷地抽剑。 火光中,林守溪与小禾拖剑走回。 林守溪墨发散乱,清秀而苍白的脸颊上沾染着血,他手中的长剑映着火把的光,兀自鸣着。 小禾穿着紧身的黑衣,娇小却修挺的身段勾勒得淋漓,长久地杀戮之后,她身上散发着刀锋般凛然的杀意,她不再是少女,更像一块从烈火与寒水中淬炼出的新铁, 他们一同走来,透着难言的惫意,腰间的玉牌皆变成了浓郁如墨的赤色。 而他们身后,黑烟浓雾虽未消散,原本躁动的妖邪之潮却已然安静了下来,难以想象,他们一同杀死了多少妖浊。 “你们没事吧?” 阿十一愣,立刻关切地问。 “妖潮暂时退了,我们休息一会儿,麻烦你们去四周巡视,若有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林守溪严肃地说。 阿十用力点头。 其余弟子看着林守溪,脸色变幻莫测。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少年,竟与小禾联手击退了妖潮,而且从阿十他们的讲述来看,这个少年厉害得吓人。 林守溪与小禾靠着坐下,林守溪盘膝打坐,小禾嘀咕了一句‘好累’,随后靠在他的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杀了多久。 乌泱泱的黑潮在他们的剑下不断化作黑烟,直到密林之间再无响动,死寂如坟。 击退妖潮后,他与小禾寻着路走出了密林,找到了这里。 阿十去与其他弟子交涉,给他们分配任务,十三与十二却走了过来,两人一同跪在林守溪的身前,各自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林守溪。 “多谢林公子救命之恩。” 经历了这么多事,十三哪还有半点骄横,她低着头,诚恳道歉,十二不善言辞,便用力点头,表示他也一样。 “这是什么?”林守溪问。 “这是玉液丹,是每月孽池斩邪的奖励,我攒了半年才攒了这些。”十三认真解释。 玉液丹是巫家独特炼制的丹药,其效果并无特殊,无非是滋润灵脉回复真气,但对于入门不久的修行者而言,这丹药珍贵异常。 阿十也将自己的玉液丹取出,一并递给林守溪。 “你们是最强者,真气消耗剧烈,就不要推辞了。”阿十说。 “我没有想推辞。” 林守溪笑了笑,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瓷瓶,倒出了其间绿豆大小的丹药,吃了起来。 另外四人亦是面面相觑,最终,他们也取出了自己珍视的玉液丹,将其放到了小禾面前,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林守溪连吃了数颗玉液丹,胸腹发热,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 他看这小禾靠在自己肩上的静谧侧颜,“你怎么不吃?” “不想吃。”小禾说。 “那我替你吃了。”林守溪去拿她面前的玉液丹。 “哎!”小禾的脑袋从他肩上竖起,瞪着他,“你有没有点良心呀?” “那我喂你?”林守溪问。 小禾静默了一会儿,重新靠回了他的肩上,鼻翼翕动,嗯了一声。 林守溪取出玉液丹,送到小禾唇边,小禾将它抿入口中,细细咀嚼,吃完一颗便轻轻嗯一声,等待下一颗。 吃到某一颗时,小禾用力地咬了咬,舐了舐,接着感受到一丝不对劲。 “你咬到我手指了。”林守溪出声提醒。 “你……过分。”小禾灵眸圆瞪,有些生气。 其余弟子看到这一幕,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再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方才这两人携手回来之时,众人的心中几乎一同掠过了‘天作之合’四字。 玉液丹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好,将所有玉液丹一扫而空后,两人的真气皆恢复了不少。 “师兄。”小禾忽然喊他。 “嗯?” “如果稍后来的妖怪太强,你就把我送你的红绳弄断。”小禾说。 “红绳?它有什么用么?”林守溪问。 “嗯……总之逼不得已的时候才可弄断它,否则我就弄断你。”小禾轻哼着说。 “……好。”林守溪将红绳系得更紧了些。 …… 孽池的黑暗无边无际,前所未见的妖怪正从封印中爬出,它们各怀绝学数量庞大,以杀人嗜血为乐,但林守溪心里已没有半点畏惧。 之后的时间里,妖潮数度汹涌,妖怪多次来袭,却皆被林守溪与小禾杀死。 他们配合极其默契,招式之间的穿插、攻守之间的转换皆行云流水,仿佛他们并非两个人,而是同一人的分神。 幸存的七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接受着他们的指挥,数次化险为夷后,他们对于林守溪与小禾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半点异心,对于他们做出的决策亦是言听计从。 而那些杀来的妖怪大部分和‘小九’一样,它们认为自己隐忍数百年,一朝出世必可搅动风云,可初晨的朝阳都还未见到,它们便在黑夜里成为了剑下亡魂。 弟子们后知后觉地发现,突变的孽池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在悄无声息间变换了,不再是妖邪们攻来,而是林守溪与小禾带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这些妖怪的老巢,将它们诛杀。 久而久之,弟子们甚至觉得,他们两个才是最大的妖怪,所行所过之处,没有剑刃切不开之物。 难怪神灵会选中他们。 孽池一片死寂。 他们不知在荒林沼地里穿行了多久,前方忽有微光闪动,大家的心再度悬起。 过于浓重的黑夜里,光反而成了令人畏惧的东西。 微光是从一片台阶尽头散发出来的,那是一处破旧的门庭,庭旁铜像石碑皆已残破,那道身影立在一块墓碑间,背影落寞,似在悼念故人。 林守溪与小禾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来人,悠悠地转过了身。 见到他的真容后,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想要跪拜行礼。 小禾也蹙起了纤眉,神色变幻不定。 唯有林守溪将剑握得更紧了。 立在墓碑前微笑望向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云真人。 第三十章:狰狞之骸出高崖 “见过真人。” 几名弟子已躬身行礼。 云真人一定是发现了孽池的变动来救他们了,漫长的夜即将过去,他们马上可以逃出生天了! 小禾看了林守溪一眼。 林守溪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他不是。” 小禾嗯了一声,小脸冷若冰霜。 果不其然,云真人的第一句话便让那些行礼的弟子浑身剧颤: “哦?你们认得我?看来你们是他的弟子了?” 他如云真人那般结跏跌坐,面带微笑,只是脸上带着朽意,于是那本该仙风道骨的笑也成了浮在水面上的油光,腻得令人犯呕。 他睁开了右瞳。 那是一个腐烂生疮的血洞。 弟子们浑身僵硬,他们这才发现,这个云真人的背后散发着滚滚黑气,他的脖颈与手臂上,也泛着淡淡的尸斑。 “你到底是谁?!”弟子悚然发问。 “我是谁?”‘ 云真人’陷入苦思,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淡:“我不知我是谁,但我知这是夺我仙瞳,杀我性命之人,我在临死前刻下了他的容貌,这是怨,是恨,唯有大仇得报方可消解,你们唤我真人,便是他的弟子,得知他尚活着,我很欣喜,真好,真好……” ‘云真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浓,他翘起一指指向身下的墓碑,说: “这是我的墓,上面却未书我名,但无妨,以后我也不需要它了,你们于此时到此见证了我的新生,我也会在这群星晦暗之夜赐予你们永恒的死亡,你们可将姓名告知于我,我会为你们刻在这空白的碑上。” 林守溪盯着那黑色衣裳、面色如雪的道人,无法判断他实力的深浅。 ‘云真人’也注意到了他,他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少年,饶有兴致道:“你难道就是打开孽池的钥匙?” 他又盯了一会儿,才遗憾摇头,“不,好像不是你……咦,怎么会不是你呢?” “钥匙?”林守溪不解,“那是什么?” “当然将我们释放出来的钥匙。” ‘云真人’微笑道:“封印不会平白无故地打破,有东西进入了这片孽池,他身上带着钥匙的魔力……” 林守溪觉得他像是回答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回答。 ‘云真人’今夜心情很好,他看着他们茫然的神色,也不吝做更多的解释: “传说在暮海的青铜门前有一守门之神,神为一苍白巨蛇,守护隐秘之殿,游走于万界而无阻。它是一切‘门’的源头。众神衰亡的时代到来时,它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掷入尘世,那是钥匙,这柄钥匙过去藏于圣君的通明殿中,后失窃,不知所踪……” “我有幸见过那柄钥匙,记得它的气息。” ‘云真人’露出了痴醉的神色,“那是神的遗物,它可幻化万千,却逃不过仙人的眼,我能感受到它来了,它就在这片孽池里,所有的封印之门齐齐打开恭迎它的来临,可它在哪里呢?这是为我新生送来的礼物吗?” ‘云真人’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着,分不清真假,他四下扫视,看着一众弟子,似乎在寻找他口中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林守溪与小禾身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摇首叹息。 “钥匙不在你们之中,既然如此,那就杀掉你们吧。”‘云真人’话语冷淡。 他飘然落地,抽出了背上的木剑,眼眸泛起痴色。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去杀云真人,而要对我们下手?”林守溪问。 “因为你们是他的弟子,杀了你们能让他心痛。”‘云真人’笑着说。 “他不会心痛的。”林守溪说。 “没有关系。”‘云真人’的笑沾染上了一抹疯狂,“反正……我会开心。” 他伸出尖细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痴狂地笑着,他看着小禾,忽然咦了一声,“欸,你的身上好像也有很熟悉的气味,是什么呢……” 小禾剑已出鞘,剑身与鞘摩擦而生的响动吞没了‘云真人’后续的话语,她的曲线在紧身的黑裳下舒展,美妙而充满了爆发力,宛若一头年幼的豹,电光火石间便扑向了敌人,手中剑顺势而挥,弧光冷艳。 林守溪同时出剑,他以巫家剑法的第一式作为起手,长剑一抖,振出风雷之音,挥剑如鞭,他带动数道残影朝着云真人掠去。 “有点意思嘛。” ‘云真人’看着攻来的两人,笑意盎然,左眼透着星星点点的红。 他挥舞木剑迎了上去,与两人斗在了一起。 其余弟子看着眼前黑暗中穿梭的身影与纵横的杀气,面面相觑,然后飞快散开,免得被他们的打斗波及。 他们无比庆幸来到这里之前已将附近的妖怪一杀而空,否则其他妖邪趁隙攻来,他们必将成为妖怪的盘中餐。 ‘云真人’是与真正的云真人恶斗过的,他将云真人的一切都复刻了下来,招式与之如出一辙,那是巫家剑法与云守山剑术的变招,也讲究一个干脆利落。 这两个少年在弟子中虽已鹤立鸡群,但这个年纪撑死不过凝丸的苍碧境,能成什么气候? ‘云真人’轻蔑的想法很快遇到了阻力。 他发现,这对少年少女单独来看都不算强大,但合在一起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仿佛他们是从娘胎里就一同练剑的兄妹。 同样,一路杀到这里,他也是林守溪与小禾遇到过的最强之妖。 他们不敢有丝毫分神,手中剑气吞吐,围绕着‘云真人’飞速游走,与他手中的木剑击撞分合,将周遭的空气都震得涟漪四起鸣声不休。 ‘云真人’发现,这个少年的境界与剑术皆更高一些,许多招式精妙得让他也想赞叹,但这个少女却是更难缠的! 她能看透自己所有的剑招,哪怕是最微妙的变化也能紧紧抓住。 她的一招一式皆掐着自己巫家剑法的命门,仿佛特意为此演练了数十年! 她到底是巫家的弟子还是巫家的仇敌? 有意思……他心中冷笑了一声。 “真是后生可畏,我本以为百年过去,巫家早该凋零,不曾想还能出你们这一对璧人……” ‘云真人’微笑不减,“可惜这点实力,是不足以战胜我的。” ‘云真人’向东看了一眼,收剑,不再刻意模仿云真人,而是掐了一个古怪的手印。 “我不修剑,我修术法。”‘云真人’微笑着开口,“须知天地之间,人以笔蘸墨书写文字,天以光为笔写作万物,于仙人而言,最好的笔便是——声。” “声为无质有形之水,超然于五行之外,可熔炼万法,故……言出当有法随。” ‘云真人’静立墓碑之上,足尖点着碑角,黑裳被风吹得猎猎飘舞,他整个人却似和墓碑铸在了一起,任由狂风吹袭,纹丝不动。 他唇动张了张,以一种怪异的声音施术。 “滞!” 这是他吐出的第一个音节。 林守溪觉得足下的坚土变成了沼泽,一下软了下去,将他的双脚陷入,而精神上,他亦有一种天地颠倒之感,目眩神迷之间,他难以迈步,行动艰难。 对于刀剑的拼杀他很在行,可面对法术,林守溪暂时还是陌生的。 “灼!” 他的声音像是一粒火星,溅到了柔软的土地上,火焰瞬间腾起,一下将他包围,转眼间,他好似一颗炉膛中被火焰舔舐的丹药。 “这是五行之牢,他是个五行法师!”小禾冷冷开口,“别给他施法的时间,冲杀出去!” “嗯。” 林守溪镇静下来,他默念清心咒驱除杂念,黑色的气丸逆转,真气冲刷全身。 他利用‘辟水’之术驱除了足下泥间生出的水,踏着重归坚实的土地跃起,剑朝着‘云真人’高速竖斩过去。 “命入泥水,魄归炉膛,炼我造化,驱我魔障……” ‘云真人’慢悠悠地吟着,他仿佛是这片世界的主宰,五行道法在他手中翻覆,变幻无常。 林守溪每每要逼近,地上便会突兀地窜出石笋,拦住他的进攻。 而他的脚甫一落地,化形为水的鬼便顷刻聚拢过来,以爪子去抓他的脚踝,非但如此,周遭的空气还飞速凝结,化作冰粒,他吸了口气,鼻腔便有中被金属碎屑刮过的疼痛感。 小禾那边同样不好过,她被围困在重重土牢之间,虽尽力闪避,却也无法近那道士的身。 ‘云真人’的嘴唇不停动着,这片墓地是他的领域,他在其间随意地指手画脚,世界都要听从他的指令施为。 他看着狼狈挣扎的两人,愈发欣喜,林守溪每每近身时,他都会用火画成一个圈。 ‘云真人’指着火圈放肆挑衅,仿佛只要林守溪继续跃来,那他便成了马戏中钻火圈的、被驯服的野兽。 他手舞足蹈地玩了许久,体会着百年未有的欢愉。 “当年我奉命追杀这叛徒余孽,不幸中了圈套。这道人杀我也不过趁人之危,若非湖心那尊神降下天罚,我早已将巫家于这巫祝湖畔抹去了,可惜……” “今夜之后,吃掉你们,吃掉此间群妖,我便可重返巅峰……哦,还要再吃掉那枚钥匙。否极泰来,众生之门已向我敞开了……” ‘云真人’越来越癫狂,他甩着衣袖跳着怪异的舞蹈,口中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知道杀人之前说太多话容易不妙,但百年不曾开口,此时太过喜悦,见谁皆如逢知己。” “可惜今夜无月无琴无酒,否则我也不吝月下奏舞,亲自为你们送行。” ‘云真人’如此说着,如哭如笑,徐徐抽出了剑。 剑是木剑。 他先前始终没有动用‘木’,木之行的所有杀机便都汇集至了剑上。 它不再是木剑本身,而是杀意凝成的实质。 这一剑他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就在他要出剑之际,又一波妖邪潮在身后爆发了。 ‘云真人’脸上的微笑消失,他如被搅扰清梦之人,气得暴跳如雷。 “聒噪!” 他挥剑回身,挥出的剑气扫过四野夷平一切,须臾之间,从后方断崖上爬来的妖邪被杀去了大半,尸横遍野,融为淤泥。 “哪来这么多妖物?”‘云真人’嘀咕了一句,又将剑锋转了过去。 巅峰一剑已去,他一下子意兴阑珊,也懒得再与他们玩闹。 “仙人降诏,割我躯袍;身如灰木,魂同霜草。” 他念着无名的诗句,高举有实的剑。 林守溪与小禾趁着他方才斩灭妖邪的间隙,破开无行的囚笼,一同冲杀了过来。 ‘云真人’看着逼近的利刃,笑着张口,准备吐出压箱底的法诀。 “五行解尸。” 他幽幽开口,此令一下,这对少年少女体内的一切都会崩解,顷刻化作没有一丁点生机的碎尸。 ‘云真人’开口之后本想静静等待尸体碎落的美。 可一切都没有发生。 刀刃犹在逼近,他们却完好无损。 法术竟没有生效! 怎么回事? ‘云真人’悚然一惊。 “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尸解五行师姐无形世界无心师姐!!” 他不停大吼,吼得声音都尖锐变形,可法术没有一丁点反应。 直至剑锋逼近,他才恍然醒悟,自己的声音根本没有发出去。 他的声音被掐灭了! 是什么东西掐灭了他的声音?! 铁剑斩断了木剑,碎屑纷飞,‘云真人’忽地看到了小禾的眼睛——弥散着雾色的,冷漠而美丽的眼。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咔! 腰肢断裂,头颅飞起,身躯于一念之间被斩成了三截。 这具身体早已是腐尸,故而断颈处也没有鲜血喷出,烂木头一样砸在地上,林守溪反手握剑,插入他断颅的口中,一搅,齿舌被尽数搅烂。 “他临死前在说什么?为什么嘴巴一直在动,却没有声音?”林守溪问。 “不知道哎,也许是吓成哑巴了。” 小禾莞尔一笑,旋即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怎么了?”林守溪连忙问。 “似是剑法……嗯,应是修行出了点问题,无大碍。”小禾轻抚自己的心口,说。 林守溪没有追问,他说:“我们原路返回,路上你好好休息。” “不杀了吗?” “不必了。” 此时四野皆清,哪怕更远处的妖怪聚集着杀来,一时半会也到不了石门,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石门开启,离开孽池了。 剩下的就交给巫家的人去头疼吧。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击败了这个‘云真人’,他心中的不安之意依旧没有淡去。 …… 山崖旁的一片泥瀑里,浊流涌动,一个人影从浑浊之间涌现了出来。 “土之形。” 他疲惫地喝了一声,念动法诀,水中泥聚拢,临时为他塑了个身躯。 这个身躯布满裂纹,裂纹中淌着泥浆,看着无比丑陋。 ‘云真人’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回想着刚刚发不出声音的模样,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不……他已经没有心脏了。 他在即将被杀掉前以土临时捏了个身躯,容纳残魂,借此逃离。 “竟被后辈弄得这般狼狈。” ‘云真人’叹了口气,于山崖边盘膝打坐,泥浆淌如大汗。 正打坐着,山崖下有雾气涌起,又一大群妖邪祟物援壁而上,它们的速度很快,黑压压地爬过去,像是群甲虫。 ‘云真人’觉得它们极为烦人,顺手一挥,又将这些妖邪拂去了不少。 “奇怪……”‘云真人’喃喃道:“崖下不该是邪秽最爱栖息之处么?为何它们纷纷要往外涌?看它们的模样,像是在……” 逃跑?! 崖下……崖下…… ‘云真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怪叫了一声不好,看着崖下翻滚的灰雾,露出了恐惧之色,触电般离开了打坐的山崖。 但还是晚了。 灰雾之中,一只巨大而苍白的骨爪缓缓伸来,雾气在那坚硬的手骨间流淌着,似是洗刷山岩数千年的风。 与生俱来的强大威压也随之倾倒过来,它不似来自雾中,而似来自天上,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因它而被勾起,哪怕‘云真人’已没有了鲜活的心脏。 白骨巨爪撕破迷雾,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云真人’的身上,他无法做出任何挣扎,心中最后的念头只是‘所有人都要死了’,接着,如巨刀拼接成的骨爪一合,他临时捏成的身躯泥丸般爆裂,灰飞烟灭。 遥远天边还未泛起了白色的线,黑色的夜空像是无际的死水,显得更加压抑深沉。 而在这希望之光即将涌出地平线之前,最大的恐惧提前到来,大地颤栗之间,林守溪、小禾以及所有的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向裂谷的方向望去,接着他们的心脏一同被攫住,惊颤不能言。 那是威严孤傲的生灵之骸,染着狰狞之美。 如神殿将阶梯垂向人间,裂谷之中,颈骨缓缓抬起。白骨尸骸仰起了头颅,头颅棱角峥嵘,如佩戴着银铸的王冠,眼眶的位置似有鲜血自虚空中涌出,由一个红点不停扩散,直至成为熊熊燃烧的烈焰。 于是那双瞳孔便成了孤灯,君王般冷漠地俯瞰世间。 它身子挣动,从裂谷中爬出,那副巨大的骨架却已不完整了,其上似被巨斧扫过,双翼残破,骨骼残缺,哪怕是居中的脊椎也布满了裂纹。 那白骨构成的框架里,赫然裸露着一颗巨大肿瘤般的心脏,血管经脉密密麻麻地布在这颗心脏表面,像是吸血的虫子,心脏的四周生长出藤蔓般柔韧绞紧的肌肉,将其固定在白骨之中,有力地搏动着。 心脏声如闷雷,传得很远,昭示着它的新生。 林守溪曾在小禾口中听闻过它的存在,但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会这样的生命竟留存于世间。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最大的死敌,邪灵与龙尸。 邪灵封印于大海,龙尸深埋于大地,待这些古老之物彻底苏醒,人类将会堕回真实的噩梦里,那是显生之卷里预示的灭顶之灾。 “跑!” 狂风迎面而来,小禾抓着林守溪的手,张了张苍白的唇,只吐出这一个字。 第三十一章:龙行于野 飓风席卷过大地,灰雾喷薄出峡谷,自太古年代便沉眠的苍龙于泥泞间复苏,它跳动着巨瘤似的心,燃烧着火焰般的瞳。 利爪苍劲有力地起落,所过之处皆掀起漩涡似的风,坚硬的岩石被轻而易举地踩碎,铁树也被大片大片地摧毁。 这副身躯沉眠了太久,似也有些迟钝,它有些茫然地望着世界,万物被它带起的大风吹得俯首。相比而言,‘云真人’施展的五行术法宛如儿戏。 林守溪与小禾在孽池的大地上狂奔着,他们身影如飞,从未如此快过。 这是他们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冒险反抗只会被轻易碾碎。 其余弟子有的在‘云真人’出现时就逃跑了,有的则跟在他们身后一同逃命,他们脸上流露着强烈的恐惧,口中的喊叫却被浩大的风声压了过去。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狂奔着,提着一口气,半点不敢慢下来,两人偶尔瞥一眼东方,看太阳何时升起——那是孽池石门打开的时候。 “等会过了铁索桥,分开跑!” 林守溪大声嘶吼。 那头龙尸爬出裂峡之后,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的,他们若聚在一起,很有可能被一锅端,而铁索桥之后便是大片广袤的荒野,四散而逃或许还有活路。 他们奔得极快,却依旧无法摆脱身后逼来的杀意。 这头巨大的龙尸还在适应刚刚从土层间挣出的身体,动作显得迟缓。它伸着修长的脖颈,拖着残翼长尾,目光看着南边,根本没有去看奔逃的少年们。 但少年们即使不被注视,依旧可能因之丧命。 已有弟子不慎绊倒,未能跟上队伍,不待爬起便被身后砸来的断木碎岩击中,倒地不起,于惨叫中被碾碎骨骼,踩成一滩血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林守溪的体内,那颗黑色的气丸加速旋转着,白瞳黑凰剑经若有感应,在自己的灵脉中雀跃了起来,他真正的经脉也被牵动着狂跳,冥冥之中,他竟想要停下脚步,去直面那摧毁一切的古神。 “这就是龙尸……”小禾的话语斩断了他的情绪。 “它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林守溪与她在林间飞窜,快速地交流着。 “不知道……它们是上古时代便存活的神灵,在显生之卷的记载里,他们生长于邪灵未崛起的年代,自古以来便是大地的王。” 小禾语速飞快,吐词却是清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哪怕失去了血肉却依旧活着……” 它们是鲜活而暴虐的化石,身上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 “龙尸没有办法被杀死吗?”林守溪问。 “有!”小禾笃定道:“将它的心脏刺破,将整副白骨泡在神浊中,这样它就无法再苏醒了……否则即使捅穿它的心脏,它依旧会生长出一颗新的心!” “神浊是什么?” “以后再和你解释……” “……这样的白骨怪物很多么?” 林守溪从未想过世上居然有生命力这般顽强的存在。 失去了鳞甲血肉、五官脏器依然能存活,没有肌肉牵引骨骼关节,依旧可以爆发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力量! 人类的血肉之躯要如何才能与之抗衡? “不多,相反,他们的数量极其稀少,这近百年来复苏的龙尸也不过十数头。”小禾回答。 如刀的风自身后割来,求生的本能推动着他们狂奔,废墟、密林、沼泽……所幸先前屠戮过的四野一片寂静,没有妖怪忽然出现阻拦他们的去路,逃亡还算顺畅。 可哪怕如此,劳顿一夜,体内的真气难免不接,这里距离白墙还太远太远,大部分人根本无法保持这样的速度逃回去。 “等过了白墙,它还能追过去吗?”林守溪问。 “白墙厚重如山,它一时半会摧毁不了的。”小禾说。 “巫家有能杀掉它的人么?” “没有。”小禾摇头,“唯有神山与王殿那些仙人之上的至强者,才有与这些古代龙尸正面抗衡的力量,不过没关系,巫家可以弄死它……” “怎么杀?” “巫家能在巫祝湖边三百年不倒,很大的原因便是巫家本身就是一件兵器,一件足以杀死寻常龙尸的兵器!” “它是寻常龙尸么?” “是。” 小禾解释:“龙尸的力量亦有白绿紫金赤之分,只不过,它们的排序是颠倒的,苍白是龙族中最高贵的颜色,拥有苍白之瞳的才是至强之龙!” 这头赤瞳的古代神明已拥有如此碾压的力量,那苍白之瞳的神明该是何等的怪物? 林守溪一时难以想象。 龙尸的骨骼无一不是绝世的利刃,它在身后横扫着一切,褶皱的大地因为它的到来而变得平整。 气丸在体内逆转,真气在灵脉流动,林守溪听着自己的心跳,周边的事物飞速后退,前方的视野倒是愈发开阔。 孤悬于大河上的铁索桥出于出现在了前方。 林守溪却没有半点喜悦,相反,他神色一震,厉喝道:“住手!” 铁索桥的那端,王二关与纪落阳恰好立在那里,他们惊恐地看着那浓雾中浮现的巨大骸骨,拔出了剑,正准备斩断铁索桥。 …… 纪落阳听见了喝声,他身心一震,望见了那头狂奔而来的几位少年少女,打头的便是林守溪与小禾。 他出剑的手慢了下来。 王二关已被吓傻了,他想也没想,直接挥剑砍了出去。 铮—— 金属撞击的清鸣响起,却不是剑与铁索的相撞。 林守溪不知何时握住了弓弩,拉弦入槽瞄准扣扳一气呵成,铁箭激射出去,在剑未触及铁索之前精准地撞上剑锋,将那斩桥的一剑弹开了! 王二关虎口一震,大惊失色之下险些拿剑不稳,落入大河。 他抬起头,还未说话,林守溪与小禾已上了铁索桥,飞身赶来。 “你……你们怎么在那。” 王二关呆呆地说了一句,他们已飞速跨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他的旁边。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落阳望着刺破灰雾而来的巨兽,颤声问。 林守溪没有时间解释更多,他回身望去,另外几名幸存的弟子也陆续过了石桥。 他们一个个面如金纸,一路全力奔逃,他们不停冒汗,汗又被大风飞快吹干,真气透支之感揪住了五脏六腑,强烈的不适让这些弟子干呕了起来。 “你们快走!分散开走,未必一定要去石门,孽池很大,找个藏身之处也可,这头龙尸的目的似乎不是杀人!” 林守溪对着他们说话,待所有人都过桥之后,他才抽剑而出,一剑将这铁索桥斩断。 索桥坠落,如巨鞭抽入湖中,骇浪激起。 弟子们连忙点头,也来不及告别,拖着疲惫的身躯四散开来。 像是古代贵族喜爱的猎杀游戏,此刻他们就被围在笼子里,最强大的猎杀者已经走出,他们必须逃亡,不停逃亡,直到笼子的门打开! “还愣着干嘛!你们也快跑啊!” 王二关对着他们大喊,喊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让他们傻站着吸引那骨头妖怪的注意力不是更好,正好可以给他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也不等林守溪作什么回答,撒腿就跑。 纪落阳也飞快跟上,他可不会将自己的命开玩笑。 林守溪与小禾也挑了一个没有人选择的方向开始逃命,跑了一阵之后,他们一同向后方望去。 那头龙尸已来到了几十丈宽的断桥前。 林守溪这才发现,这头龙尸的双脚是残缺的,所以它行动迟缓,而这河道极宽,它未必能越过来! 果然,龙尸一跃,那苍白的骸骨不堪重负,于中途便坠入了河道之间,溅起巨浪。 可不待他们松一口气,又是一身轰然巨响,下方的水池炸开,龙尸扇动着翼骨,竟从下方飞了起来! 长颈与长尾在空中悬浮,连成半圆,勾勒着苍白妖异的美,它的翼膜明明早已腐蚀殆尽,可当它扇动翼骨时,风却如君臣般得到了召唤,汇聚到虚无的翼膜之下,将它整个身体都托了起来! 下方的河流受飓风影响,亦形成了冲天的水龙卷,响声轰鸣。 白骨的巨龙不再笨重地爬行于地面,它悬停于空,露出了夭矫之姿! 林守溪可以想象,这样的龙在血肉完好的巅峰之时,应是纵横天空与陆地,无所不能无所不敌的主宰,而它竟还是古龙之中最弱的一批…… 它腾上了岸,双脚重新触地,长颈转动,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林守溪与小禾恰好逃至一个下坡,他们拉着手,身体半蹲重心下移,顺着侧坡滑下。 身后传来的目光他们都感受到了,但两人已沿坡而下,不确定它到底有没有盯住自己。 侥幸被飞快打破,地动的声音再度响起,每一颗砂砾皆在颤抖……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脚步声是朝着这里来的! 众弟子分了数路逃跑,它却独独朝着这个方向走来了! 临近滑坡之底,他们双足一展,身形稳住后一跃,跳入了前方的溪涧里,踩着裸露在溪涧上的石头前行。 龙尸虽追了过来,但它追得不紧不慢,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戮的欲望,只是单纯对他们好奇。 林守溪调整着呼吸,他默默算了算时间,只要那龙尸不突然暴走,他们的真气是足够逃出孽池的。 林守溪冷静了许多,他回过头,却发现小禾的脸色有些差。 他这才意识到,自过桥以来,小禾似乎一句话也没有说了。 “怎么了?”林守溪询问。 小禾轻轻捂着胸口,片刻后才摇了摇头:“没事。” 林守溪感到一丝不安,“你是累了么?我可以背你。” “我不要你背。” 小禾低下头,不再说话,林守溪无暇过问太多,只能拉着她的手继续狂奔,天空中再度飘起了雪,前方是一片古老的废墟,废墟中的蝙蝠被惊动,成群地飞出巢穴。 两人越过了一片溪涧,龙尸巨大的阴影从先前的滑坡后浮现,它俯下燃烧的瞳,凝视那黑夜中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它明明没有大脑,却似在思考什么。 林守溪知道,他们已经跑了将近一半的路了,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应能活着逃出去。但他的心是乱的。 他牵着的那只手绵软无骨,有些发凉。 此刻,龙尸正从高坡上顺势奔下,速度加快,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被飞速缩短,而这距离之间的一切也随着古龙的到来被毁去。 眼前又是一道深涧,深涧很宽,以他的境界也只能勉强越过。 “小禾,准备好跳。”林守溪嘱咐了一句。 “嗯……”小禾轻轻应了一声。 她身子轻盈跃起,眼眸却是闭了上去。 林守溪感觉自己的手一沉,他意识到不妙,扭过头,这才发现小禾面如金纸,唇角渗着微微的血,她痛苦低吟着,像是在昏迷的边缘挣扎。 他一把抱住了小禾,防止她跌落深涧,但正是这个举动也阻滞了他的一跃。临近对岸时,他抱着小禾的势头尽了。 他猛地伸出手,四指牢牢扣住石崖的边缘,手臂的肌肉紧绷成束。 林守溪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他一手扒着悬崖,一手抱着小禾的腰肢,他正欲发力之际,龙尸足踩大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崖的边缘忽然纷纷碎裂,他再抓不住可靠之物,抱着小禾向涧深处跌去。 …… (勤劳的剑剑提示: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二章:暗河灰雾见邪灵 幽涧下方生长着浓雾,一眼看不到底,这样的高度跌下去必死无疑,何况他怀中抱着少女,极难调整落地的位置。 林守溪的求生欲很强烈。 他贴着嶙峋的石壁滑落,飞快将弓弩握到了手中,弩在他手上眼花缭乱地一跳,箭竟这样一气呵成地上槽射出,斜插入对面崖壁,半截入石。 他一蹬身后的墙壁,越到了对面箭矢扎出的落脚点上,然后再向对面的石壁射箭,如此数次横跳之后,他花光了囊袋中的箭矢,终于平稳落入溪涧之底。 他不敢向上射箭攀援而上,因为他知道,龙尸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果不其然,他才抱着小禾触地地面,浓雾弥漫的上方,隐约挂起了两盏大大的红灯笼。 深涧之上,龙尸探出头颅,好奇地向下打量,接着,它伸出了修长有力的脖颈,探入深涧,峥嵘的白骨头颅就此伸向他们。 林守溪连喘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紧紧抱着小禾,在这深涧之中涉水狂奔。 “冷……”小禾在他背上轻哼。 林守溪一震,他分明感觉到,背后紧贴着自己的少女身躯滚烫。 巨龙颈骨如刀,自上头伸来,两侧的石壁纷纷破碎着坠入溪涧,山崖的垮塌追着林守溪的脚步,他发足狂奔,几乎凌波而行,但背后凛然的杀意依旧似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林守溪无比憎恶这种感觉。 哪怕是死城之中,慕师靖衔尾追来,他亦有绝地反抗死里求活的机会,但如今索命而来的,是他暂时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凛锋已至身后,他的脑海里甚至无数次生出了脊椎被斩断,身躯被切开的幻觉。 他只能跑,不停地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跑到绝路为止! 这个念头一出现,命运便似与他开了玩笑。 前方的峡壁猛地收窄,直至融为一体,成为阻挡去路的绝路,黑漆漆一片,看不到任何的光。 他心脏骤地一停,却又立刻发现,脚下的水在流动。 暗流! 林守溪不及细想,他将小禾转背为抱,一头扎入了道路尽头的河流里,掐了个辟水法术,猛地下潜。 龙尸的头颅也在这刻追上,猛地砸入水中。 这一砸带起了沉重的力量,林守溪背后如被铁锤砸中,浑身裂痛,他将小禾护在身前,以非凡的体魄强挡了这记冲击的全部力量。 他游过了一个地下的溶洞,开始上浮。 一口气用尽之前,林守溪勉强浮到了水面上,他向四周望去,周围是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天然石室,四面八方的墙壁上却钉着数十根钉子,每一截钉子下皆扎着一具扭曲的骸骨。 林守溪没空去看这些尸骨。 这应该是山体之间的密洞,那龙尸似乎没有追来了,他连忙将小禾放在一块深青色的平整岩石上,摸了摸她的额头之后,骈指点出,击上她数个穴位。 啪啪啪地几记声响里,小禾的身躯挺了一下,她喉咙一动,又吐出了一口血,煞白的脸色却是恢复了些。 “你走火入魔了?”林守溪困惑道。 走火入魔是个宽泛的词,林守溪一时找不到更确切的病症。 “是剑经……”小禾虚弱地张了张口:“我应是修剑修出了岔子……” 剑经?! 白雪流云剑经…… 林守溪陡然明白了! 小禾学的是他改编过的白瞳黑凰剑经,他将无心咒参入其中,悄无声息地种下种子,为的是小禾若要对自己有害,他随时可以将其反杀。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来看,小禾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相反,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但无心咒却险些成了夺走性命的祸根…… 令他的心更加刺痛的是,小禾哪怕是因为剑经出了问题,也没有怀疑自己,反而怀疑是不是自己修行修岔了…… “别动真气,相信我,我能治好你的。”林守溪认真地说。 “嗯。”小禾鼻间发出声音。 他深吸了口气,飞快让自己冷静,一指点住小禾的眉心,开始搜查病根。 过往在魔门学习过的所有医术一并涌入脑海,他让小禾平躺在地,指出如电,再度精准地点到小禾的身上,小禾娇小的身躯不停地轻颤微栗,低吟浅哼,好似一条被不停触碰敏感鳞片的蛇。 片刻后,小禾身子抖了一下,侧过脸,又呕了口血,脸色却是好了一些。 “你还会医术?”小禾擦了擦唇角的血,疲惫地问。 “以前宗门教过。”林守溪回答。 “我们宗门到底是什么来头呀,怎么什么都教?”小禾问。 “我加入的宗门比较多,但那些宗主中嫌我天资不好,便又逐出去了,碰壁多了,会的也就多些。”林守溪见她脸色太差,试图逗她开心。 “这就是你加入合欢宗的原因么?” 小禾轻轻笑了笑,她支起身子,盘膝而坐,一点点理顺紊乱的真气。 “我以前修行从未出过问题,姑姑亦说我体魄很好,今日怎么会……” 小禾蹙着眉,“还是在这般关键的时刻。” 他们险些因此丧命。 “我会带你走出去的。”林守溪答非所问,有些心虚。 “嗯。” 小禾点头,她想说些感激的话语,却又羞于开口,便只冷着小脸低下头。 她调息片刻后环视四周,问:“这里是哪里?有出口么?” “好像只有这条地下暗河可以出去。”林守溪指着前方的水池,说。 小禾看着那泛着冷光的池水,轻声道:“若那恶龙此刻追来,我们岂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林守溪亦感到害怕,他盯着那水池,总有一种那池水中会冒出一个红瞳巨颅的错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揉着小禾的发,说:“别怕。” 小禾没有抗拒,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它是来追我的。”小禾忽然说。 “什么?” “这头龙尸是来追我的。”小禾认真地说:“我拖累你了。” 林守溪也笑了,“你这语气,是要舍已为人,让我抛下你独自逃跑?” “你会么?”小禾盯着他看。 “不会。” “为什么?” “因为行善积德是刻在我们宗门门口的祖训。” “我没有与你玩笑!”小禾再次说:“那头龙是追我来的,只要抛下我,你就能活命!” “我也没有与你玩笑,况且……”林守溪的神情也严肃了些,“我觉得它是来追我的。” “你……哼,追你?你以为你是谁?真是自大……”小禾侧过头去,“不信算了。” 林守溪说的是真话,见到那头龙的一刻起,他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小时候佩戴的黑鳞,黑鳞牵引器心中的悸动,他知道,这很有可能和龙尸乃至古龙一族有关。 他没有解释更多,问:“你还走得动路么?” “当然……” 小禾尝试着起身,却是双膝发软,又跌向地上,她讨厌这种柔弱的感觉,攥紧了拳头,双唇紧闭。 “这个红绳?”林守溪伸出手腕,问。 “别解开!”小禾立刻说,“我现在身体太弱,操控不了这份……嗯,力量。” 林守溪点点头,没有追问,他握住她的手,说:“没事,我继续背你,我会带你出去的。” “你……” 小禾仰起头,瓷白的小脸上,那如泛雾气的眼眸逐渐清晰,她盯着林守溪,鬼使神差地问:“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她问完之后就后悔了,可话语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幽暗的石室间,少女心中柔软的一部分像被刺中了,似乎他只要前进一步,就能掀开两人之间的纱,将这绝美的少女真正拥入怀中。 林守溪想要开口,可无心咒却像是一根刺,将他的话语卡在了咽喉里。 “我……当然喜欢师妹的。”林守溪低声道。 “师妹……”小禾冷哼,说:“你很聪明的,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等不到回答,螓首低下,微怨道:“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生出错误的情感,如果有,趁早断了念头吧。” “是么……”林守溪声音很轻:“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了?”小禾轻咬着唇。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守溪说。 “我看你根本不明白!” 少女一字一句地说,带着恼意别过头去。 林守溪不言。 他知道,平时小禾总将事情藏在心里,此刻她身负重伤,性命垂危,生出的感动短暂破开了心防,深埋的柔软便浮了上来,在她的眉间鬓上描绘出了令人怜惜的韵。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尚有许多误会,但现在不是贸然做出决断的时候,他们需要赶紧逃出去。 林守溪让她坐在那里别动,他去前面打探一下。 这是一片天然的石室,上方垂着钟乳石,下方则有石笋刺出,它靠近暗河,故而也带着浓重的尸气,尸气中沉淀着腐朽的意味。 他望向墙壁上墙壁上一具具的尸体,这才发现,那皆是人类的尸体。 这些尸体一共十八具,皆没有头颅,他们的躯干扭曲,是被残酷的手段杀死在这里,钉到墙上的,而那钉着他们的钉子似乎也不是铁做的,而是某种生命的器官组织。 这里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兄们小时候讲的奇遇故事,说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这个念头才生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知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定要以危险看待一切,而不是想着能不能在此处遇到什么机缘。 掉崖拿到绝世功法的终究少数,多数的是尸骨无存。 石室空阔,但算不上大,林守溪发现一侧尽头的墙壁上有一个人为雕凿的凹槽,凹槽里立着一个高大的雕塑。 雕塑形状古怪,它的头颅像是死去的水母,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管一样的东西,它的整个身躯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树木,干枯焦死,但触碰之时却又能感受到皮肤般的弹性,它的背后有许多纤长的吸管,附着在石壁上,足下则是八爪鱼般的触须,似乎连同着暗河之水。 这令他想起了暴雨之夜的古神。 林守溪小心翼翼地接近它。 这个东西像是干瘪的尸体,也似沉睡的活物,而它旁边刻着的一行字吸引了林守溪的目光: “沉之眠之,在彼深洋,陈尸二十,唤吾旧主。” 他的目光被钉在了‘陈尸二十’上。 二十…… 他立刻想起了墙壁上十八具无头的白骨,心中悚然。 孽池斩妖数百年,应也有十多位弟子误入过这里,他们以为自己发现了洞天密室,想求什么机缘宝藏,结果被残忍杀死,尸骨钉在墙壁上,化作召唤仪式的媒介,而现在…… 仪式还差两人。 不! 一个人也不差了…… 他猛地回头。 小禾身后有灰雾腾起,一个臃肿的无首恶鬼悄悄然浮现,它的身上嵌着十八颗骷颅,长满肿瘤的手挥起了骨头削成的巨刀,向着小禾的脖颈平削过去,小禾还在治愈伤势,半点没有察觉。 而此刻他与小禾相距太远,弩箭已经射空,根本无法搭救。 第三十三章:昼来 千钧一发之际,林守溪的内心却沉静了下去。 他伸出手掌,五指一张,向下一按,大喝:“无心!沉!” 种在小禾体内的无心咒骤然发作,像有一双手按着她的肩向下一沉,她惨哼一声,打坐的姿势维持不住,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痛得哀吟不止,而这身子的一矮恰好帮她避过了那致命一刀。 林守溪一边解咒,一边箭步而前,身子几乎是飞出去的。 叮—— 刀刃撞出清鸣,那无头恶鬼的第二刀被林守溪截在了半空。 小禾睁开眸子,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亦是寒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时,林守溪已与那无头鬼斗在一起。 无头鬼非常强大,比他们遇到的所有妖怪都要强大,林守溪砍出几剑,皆有一种凡人以剑劈砍山岳的感觉。 他被连续三剑被振开之后,再没有任何妄想,一把抱起小禾娇小的身子,掐动辟水决,跳回了前方的池水里。 强大的无头恶鬼似失去了方向,它笨重的身躯在原地不倒翁般摇晃了一阵,转向了石槽沉眠的邪灵。 接着,它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也跃入了池水,追杀而来。 这个仪式持续了不知多久,好不容易拼凑出了十八具尸骨,如今就差两具,它岂能轻易放弃? “邪灵……孽池居然有邪灵!”小禾微弱的身后在背后传来。 “邪灵……” 林守溪想起小禾对自己说过的话。 人类修真者在这个世上有两个最大的敌人,一个是龙尸,一个邪灵,龙尸深埋大地,而邪灵多隐匿海中。它们皆是上古留存下来的隐秘生物,强大得令人望而生畏。 没想到他们刚刚从龙尸的口中逃脱,一下子又陷入了邪灵的陷阱里。 林守溪不敢想象,他方才若是反应慢些会发生什么。 危机远未接触,身后的水流被劈开了,无头恶鬼进入暗河后倒像是如鱼得水,它带起一连串密集的泡沫,高速追来。 林守溪的真气飞速消耗着,精疲力尽之感钻出体内,蚕食着他的精神。 暗河之中,林守溪几度被追上,他挥舞着剑与它的骨刃对撞,虽勉强接了下来,但骨刃的余波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伤口。 林守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冲出暗河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移位了。 他是从暗河的另一侧出去的。 他背着的小禾同样不好受,少女精致的面容白得吓人,先前辟水诀被多次打破,她的身躯也被河水浸透,冷得发抖。 此时终于离开河水,她才颤着纤润的睫羽,睁开了淡色的眸。 接着,她与林守溪一同见到了此生所见的,最绝望的画面—— 暗河的出口飘着大雪,前方的河流被冻住,已然形成了一片茫茫冰原。充斥着凛冽寒风的冰原中,白骨如山——那是龙尸巨大的身躯。它垂着如银浇筑的巨首,红色眼眸在寒风中熊熊燃烧,丑陋的心脏不疾不徐地跳动着,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贴着他们的耳朵回荡。 它似乎预知到他们要从此处出来,竟在这里等待着! 邪灵从身后逼近,龙尸如大山在前,他精疲力尽,小禾伤重垂死,皆没什么挣扎的余地。 命运的车轮以生死大敌的模样压来,即将要把他们碾成肉泥。 否极泰来! 绝望的线也在极致时绷断,狂风骤雪的黑夜中,东方渗出了第一缕光。 光线宛若利剑劈开天地,划出了晨昏的分界,越过山脊朦胧的棱线涌来,每一片雪皆反射着光,透着淡淡的金色,开阔天地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显得无比安静。但这不是龙尸与林守溪的对峙,而是…… 龙尸的瞳孔越过了林守溪的身子,望向他身后提着骨刀扎满头颅的恶鬼。 邪灵与龙尸是人类最大的敌人,但它们本身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林守溪先前还在为邪灵的强大而绝望,此刻它的强大反而成了自己生的希望。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龙尸目光锁住邪灵的那刻,他扶着小禾的大腿,矮下身子,利用最后的力气狂奔出去,逃离这片血腥的战场。 身后传来了撞击的声音,脚下的冰面也开始碎裂。 龙尸与邪灵激战到了一起,这是他们撞击留下的波纹。 林守溪背着小禾,掐着驱寒的法术越过冰原,爬到了前方的山崖上。 与他们远远地拉开距离之后,林守溪才喘了口气,黑色的气丸顺转,飞快汲取着周遭的真气,恢复着力气,他将小禾放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与脖颈,为她渡了些真气。 小禾恢复得尚可,只是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靠在林守溪身上,胸脯微弱地起伏,眼眸轻飘飘的。 “还好么?”林守溪问。 “还好。”小禾应了一声,她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问:“刚刚,我这里为什么忽然这么痛?” “是不是伤又发作了?”林守溪当然不会将无心咒的事告诉她。 “也许……”小禾不太确定。 “这突然的心痛倒是救了你的命。”林守溪庆幸说:“这也是机缘了。” 小禾却是轻轻摇首,她仰起头,清澈的眸注视着林守溪,“还是多亏了你,运气好只是暂时的,没有师兄搭救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小禾……会报答师兄的。” 她对林守溪说了许多的谎话,此刻想真诚地表达感谢,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地具体表达。 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到温暖。 这种温暖不是杀妖之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幼嫩肌肤上的暖,而是春风夜雨一般的。 她的心闭塞了太久,像是凶兽横行的无边雪林,永远等不到光去照亮,如今十多年过去,终于有一缕微光跋涉过无边的暗,自眉梢眼底透了进来。她多次刻意回避,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姑姑说过,等她长大以后,注定是要登上那座雪山之巅的,届时世上会有无数的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绝世的风华,但那些都是虚假的,他们只是徒慕她的美貌与力量,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将与真情无缘。 她原本也这样认为的。 但此刻她以幻羽遮蔽了真容,在他人眼里只是个稍显清秀的少女,同样,她身负重伤,所谓的力量也不复存在,但他依旧背着自己一路奔逃,从漫长的黑夜跑到了黎明挣破天际的一刻,金光漫来的一刻,她甚至有流泪的冲动。 她被照亮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林守溪此刻没在看她,而是在看冰原上的战斗。 邪灵与龙尸的战斗。 那头龙尸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上都是碾压无首邪灵的,邪灵唯一的优势是迅捷,它甩着骨刀,在冰面上高速地滑动、跳跃,刀刃拖起的光亦是银灰色的,它斩出的剑招极其诡异,根本不像是人能施展出的动作,而它似乎也知道心脏是龙尸的要害,钢刀朝着那处猛攻,却皆被拦在半道,砸回冰面。 它就像是一颗肉弹,在冰面与白骨之间来回弹动,虽极其灵活,但肉眼可见得不如龙尸强大,若它动作再稍慢些,恐怕早已被龙骨碾成肉泥了。 但饶是它已如此灵活,几次下来亦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就像一颗被剁碎又揉起的肉团。 不过这也印证了邪灵强大的生命力,它看上去半点不比龙尸好杀。 这头邪灵已如此强大,那石室中沉眠的那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邪灵不是居住在深海里么,为何孽池也有?”林守溪问。 “巫祝湖距离大海本就不算遥远,它很有可能是通过地下暗河潜行而来的。” 小禾解释道:“大部分邪灵都居于深海,因为它们信奉的邪神便被封印于深海里,但也总有背离者……” “邪神?” “嗯,三大邪神,它们是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没有人知道是谁将它们封印的,或是更至高的存在,亦或是它们自己本身。”小禾咳了几声,说。 林守溪想象了一下那来自深海的恐惧,不由生出了一种压抑感,心跳也跟着加速了些。 “师妹休息好了么?”林守溪问。 “嗯。”小禾点点头。 林守溪蹲下身,小禾乖巧地趴到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纤长的双腿夹住他的腰肢,林守溪背着她继续向白墙的方向前进,奔出了一阵路后,凄厉的尖啸自身后遥远的冰原传来。 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回头望了一眼。 微光笼罩的冰原上,白骨龙尸的身形被照成了漆黑的剪影,唯有那对瞳孔像是跳出山峦的红日,似永不熄灭,肉团似的无头邪灵已被它叼在口中,利齿一合,血浆似的东西爆出,邪灵的躯体就此四分五裂。 这是尘世千万年斗争的缩影。 龙尸不知有没有继续追来,但幸好,他们已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林守溪背着小禾跑入了林间,穿过了这片林子,高如小山的白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跨越了这般遥远的距离,来到了这牢笼的边缘。 天已微明,长夜过去,石门应是开了。 林守溪此刻的位置是有偏差的,他还要沿着石墙向西走一阵才能抵达石门。 “有人!”小禾说。 林守溪听觉不如小禾敏锐,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树丛中两个弟子也在跑着。 好巧不巧,那正是王二关与纪落阳。 他们不知掉到了哪里去,身体湿了个半透,裤脚上甚至还缠着藻类。 “那玩意到底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捡它差点命都没了!”王二关大声地抱怨。 “当然重要。”纪落阳冷冷道:“你根本不懂它的价值。” “我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你是穷惯了吧,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王二关不屑一顾。 纪落阳冷冰冰道:“这一路上若不是我护着你,我看你早死无数遍了。” “说得我没出力一样。”王二关大大咧咧道:“有本事你宰了我呀,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纪落阳盯着他,怒火中烧,“你是真的找死?” “呵,我看你未必是我对手。”王二关说:“现在的你,可是足足比我低了半个境界。” “你……”纪落阳阴沉道:“希望你遵守约定。” “先逃出去再说吧……”王二关喘着气说着,他忽然转过头,“什么人在后面?!” 扭过头,看到的确实林守溪背着小禾的模样,他与纪落阳皆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小禾姑娘她……”王二关疑惑,心想都这个危难关头了,你们竟还有时间在这恩爱? “师妹受伤了。”林守溪快速解释了一下,“龙尸还在追我们。” “龙尸……”王二关踮起脚尖,“它在往这里跑过来吗?” “应该很快了。”林守溪说。 无需再说什么,四人一同向石门的方向逃跑。 方才王二关与纪落阳的对话显然藏着什么秘密,但现在绝非追问的时候。 沿着白墙一路奔跑,两人终于来到了石门之外。 最令他们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石门没有打开! 明明天都已经亮了,按理说孽池除妖已经结束,云真人应当打开石门迎他们回去,然后解下腰牌,根据颜色深浅分发奖励。 可大门依旧闭合着。 所有幸存的弟子皆汇聚在门口,惊恐地望着他们。 “门……门没开。” 阿十看到了林守溪,有气无力地陈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现实。 “怎么会这样?”林守溪同样困惑,“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么?” “偶尔发生。”阿十说:“若云真人有其他事耽搁,是会晚些开门的,毕竟,孽池除妖并非什么大事。” “……”林守溪深吸口气,他看着高大厚重的石门,知道此门唯有法咒可解,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 “现在怎么办?” 许多被林守溪救过的弟子都清楚了他的力量,齐齐望向他,俨然已将他当成了意见领袖。 林守溪感受着大家的目光,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方案,譬如引龙尸来撞之类的,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 “小禾?”林守溪询问小禾的意见。 小禾也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如何从这侧打开石门。 沉默是令人绝望的。 他们像是齐齐从崖上摔下,尚在下坠的过程之中,但跌到谷底粉身碎骨已是必然发生的未来了。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有祈求千钧一发之际,云真人能将这石门打开。 但随后身后大地颤鸣声的逼近,这一可能性变得越来越渺小。 林守溪拼尽性命带着小禾从龙尸与邪灵的魔爪下逃脱,但现在,先前的一切努力似都要失去意义了。 绝望中,不少弟子或以双手全力拍门,拍得血肉模糊,或以侧身撞门,撞得鲜血淋漓,或开始沿着白墙逃跑,希望能逃过一劫。 王二关也冲到了厚重的师门前,双手按在门上,全力地推着。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快来帮忙!” 纪落阳也冲到了王二关的身边,帮着推门。 “门是推不开的。”有的弟子摇头叹息。 “不试试怎么知道?所有人一起试试……龙尸靠近了,我们没时间再逃了!”纪落阳的声音看似慷慨,其间却也透着无谓挣扎的颤抖。 “可真的推不开啊……”王二关试了一阵,也说。 纪落阳也全力推门,门却像是座大山一样,根本不动分毫。 世人移山尚需子子孙孙无穷代,哪里是靠渺小人力可以直接推开的呢? 沼泽溅起波纹,山石纷纷开裂,龙尸越来越近,大地也跟着栗鸣着,许多弟子甚至站都站不稳了。 林守溪不由想起邪灵被一口咬爆的一幕。 小禾从他背上下来,也来到门口,她以指画出一个个法术,不停尝试。 林守溪也走到她身边,双手放在门上,逆转黑丸,全力去推。 身体逼近了极限,体内,似有黑凰睁开双眼,以成倍的速度将真气输送他的手臂上,瞬间,他的力量也来到了极限,只是这些力量比起这座石门,似乎依旧显得不够。 其余弟子也没更多选择,他们跟着这四位神选者一同全力推门,死亡逼近,骨骼中最后的力量都被榨出,全部压在了眼前的门上。 他们要以人类的力量,合力创造出难以想象的奇迹。 似有苍天垂怜,奇迹真的发生了! 门动了! 沉重的、门被移动的声音在所有人耳中响起!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眼前的缝隙真的在变大,这扇小山般的石门被他们撼动了! 少年们来不及欢呼雀跃,他们看着全力推门的林守溪,心底燃起希望,一同铆足了劲,大声喝喊,全力扩大这个缝隙。 龙尸巨大的身影在身后出现,它红瞳漠然,不会为少年们的努力而感动,无情地朝着他们走来。 黑影从身后压来,遮住了初晨的日光。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龙尸抬起利爪,如要碾碎蝼蚁般拍下。 也是此刻,大门被轰然推开了,使尽全力的弟子们几乎是摔过去的。 也有弟子在希望绽放的那刻,未能逃过龙尸的一脚,被无情地踩成肉酱。 林守溪等人越过了大门。 龙尸的身形比起极高的白墙要矮些,但比起大门却是要高的。它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微晃,没有被它撼动。 它无法再追来了。 林守溪等人齐齐地冲过了大门,也见到了一张震惊无言的脸。 那是云真人的脸。 一袭黑色法袍的云真人立在门口,他做着抬手的动作,似正要准备画符开门,让他们进来。 可云真人死也想不到,门竟会自己打开,甚至,它还是从那一侧被推开的! 这击穿了他修道数百年的常识。 当然,他现在也无法去深究其后的原因,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高耸的白骨,见到了那骨头中跳动着的肿瘤心脏。 “龙尸……孽池里那头龙尸居然醒了?” 云真人看着摔倒地上的弟子,他们几乎人人带伤,其中的许多已力气用尽昏厥了过去。 他们到底在孽池遇到了什么?! 弟子们皆已越过了生死的线,接下来的事,就该云真人来头疼了。 第三十四章:垂暮之色 林守溪又做了那个梦。 他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穿行,四下暝茫无人,天地像是张开巨口的兽,无休止的风是它悠久的咆哮。 荒原的尽头是铜铸的神殿,无数铁索纵贯其间,交织成牢笼,满是绿锈的剑钉着一道黑影,三尊扭曲的修罗各结手印,自大殿高处雄雄俯眺,下方有尸鬼负碑跪倒,黑压压地伏成一片。 居中的黑影发出哀绝的声响,似在呼唤他,也似在让他逃离。 阴冷黏腻的感觉像是蔓延过来的触手,林守溪立在那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大雪淹没梦境,他终于从中苏醒。 痛意腐蚀着身体,气丸难以运转,真气好似堆积体内的死水,死水中生出的蛆虫不停撕咬他的身体。 这种痛苦比第一天醒来时更甚。 更令人痛苦的是,林守溪这次醒来,看到的不是小禾纤白的发丝,而是云真人冷漠的脸。 “你灵脉的关窍已被我尽数封住了。” 这是云真人说的第一句话。 “嗯。” 林守溪没说什么,他静静地躺在草榻上,疲惫不堪,眼前的云真人再可怕,也不及追了他一路的骇人白骨。 云真人看上去比他还要疲惫。 他的右眼像是睁开过一次,眼皮底下渗着血,脸颊上的白粉覆得更厚,却依旧掩盖不住苍白皮肤上红色的血丝,那身墨色的道袍间亦透着腥气,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那柄桃木剑也破碎不堪了。 龙尸想必已被巫家全力降服,只是他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说说看吧,孽池到底发生了什么。”云真人问。 “真人应该已经问过其他弟子了吧?”林守溪说。 “嗯。”云真人取出一块真言石递给他,“但我想听你的回答,因为我觉得你知道得更多。” 林守溪接过了真言石,将它握在手里。 他深吸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真言石可以判断他是否说谎,却无法阻止他故意隐瞒一部分事实。 “我见到了邪灵。” 林守溪抬起头,直视云真人的眼,语出惊人,以重掩轻。 云真人果然皱了皱眉,“你是说与龙尸搏斗的那头么?我们找到了它的一些尸身碎片。” “不是。”林守溪一五一十地说:“冰原下面有条暗河,暗河的中央上浮可以去到一个石室,石室里的墙壁上有十八具骨头,最深处有一具高大的邪灵,那个无头邪灵在守护它,举行复苏它的仪式。” 真言石没有任何声音。 “邪灵?”云真人的兴趣果然被吸引了,“孽池竟还藏着邪灵么……” “嗯,还差两具尸骨,孽池的邪灵就要苏醒了。”林守溪说:“我与小禾险些丧命在那里。” 若孽池石室的邪灵也跟着苏醒,今日巫家不知会遭逢怎样的变乱。 这就是预师口中的巫家之乱么…… 云真人淡淡地想着。 幸好,巫家高楼毗连成的兵器是比龙尸更可怕的存在,虽然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终究将那头红瞳的白骨巨龙的心脏射穿,杀死在了白墙之外。 巨龙的白骨虽已倒塌,不绝的龙吼却还在他脑海里回荡个不停。 云真人抚平了心境,说:“嗯,邪灵一事我知道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我们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林守溪说。 “怀恨我的人很多,我不记得他是谁了。”云真人显然知晓了这件事。 “他说打开孽池的封印的是……钥匙。”林守溪继续说。 云真人神色不变,很明显,这件事他已从其他弟子口中问出了。 “真人……找到钥匙了吗?”林守溪试探着问。 云真人不答,但林守溪可以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他应是一一盘问过其他弟子了,但那柄传说中的钥匙依旧下落不明。 “还有呢?” 云真人盯着他。 “我不知真人还想知道什么?”林守溪问。 云真人的左眼绽出雪亮白光,他盯着林守溪,缓缓靠近,一副恨不得将眼球挖出贴在他脸上的模样。 “你的境界修为是哪里来的?阿越又是怎么死的?还有……”云真人幽幽发问,“你究竟来自哪里?” …… “我来自黑崖,是山间一个规模不小的魔教,境界修为亦是我从小修行所得,我自幼修道刻苦,故而积攒下了些底子,至于阿越……” 林守溪顿了顿,如实说:“他想杀我,于是我杀了他。” 真言石依旧沉静。 “你还算诚实。”云真人说。 “真人要为阿越报仇么?”林守溪问。 “你的命比他的重要。”云真人淡淡道:“让阿越来杀你本就是试探,你若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应该活下来。” “多谢真人。”林守溪说。 “你想杀我?”云真人声音冷了些。 “不想。”林守溪下意识回答。 嗡—— 真言石长鸣。 林守溪抬起头,云真人的脸上挂着笑意。 云真人用轻柔的语气说:“不要怕,我也想杀你,或者说……你已不可能见到明日的朝阳了。” “为什么是明天?” “今夜三位公子小姐要挑选神侍了,你身上秘密太多,并不安全。”云真人说:“虽不太会有变数,但我是个谨慎的人,若真有意外,我还是不得不启用你。” “原来如此。”林守溪说:“但是他们也都有秘密。” “他们看起来比你安全,更何况,你见到了邪灵,邪灵的入侵总在不经意之间,你很可能已经被污染了。”云真人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林守溪没什么力气说话了,他垂下眼,看着缝隙间照入的夕色,清秀的面容静若冰湖。 “不害怕吗?”云真人问。 “我的害怕已经在孽池用完了。”林守溪说。 云真人笑了笑,惨白的脸上落着粉,隐约可以看见其后长满斑纹的脸。 “你的剑我收走了,你的窍穴我亦用七十二道封印锁住。”云真人说:“还有一晚上,你可以试着反抗。” 云真人走了。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林守溪没有尝试去冲破封印,他从床榻上走下,赤着脚走到窗边,卷起了帘子。窗外薄暮冥冥,落日悬在天际,像是火焰烫出的窟窿,散射出的光却将一切都渲染得苍红。 残阳如血,似也预示着血光。 林守溪想和小禾见一面,但云真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他只能静静等待太阳落下。 命运何其可笑,他才从死亡笼罩的黑暗里逃出,又误入了刀刃环伺的巢穴。 这里没有逃往与狂奔,安静的等待却更令人绝望。 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小六,不,自从败给了小禾之后,他便是小七了。 小七看着林守溪,神色复杂。 “你和小禾在孽池救了很多人,所有幸存者里,只有我与另外两个神选者不是你们救的。” 小七说:“所以真人让我来看着你。” “好。” 林守溪点头,他看着夕阳,并不在意小六的到来。 “你的藏拙确实超乎了我的预料。”小七说:“可惜你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无常的命运。” 小七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一同看向远方。 天地如昏黄的海,巫家的高楼宝塔好似海水中枯死的珊瑚。 “这里不是杀妖院,这里是往夜阁,是罪人亦或受污染者等死的地方。”小七说:“落到这里的人将由云真人亲自行刑,从未有人能活下去。” “我知道。”林守溪说。 “那你在等什么呢?等奇迹发生么?”小七嗤笑。 …… (等会还有一章~) 第三十五章:真名 静静看了一会儿日落,林守溪起身,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你想逃?”小七问。 “我逃不掉的。”林守溪说。 小七犹豫之后点头,说:“云真人确实说不需要限制你的自由,但你最好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今夜是挑选神侍之夜,巫家戒备森严,你插翅难逃。” 林守溪嗯了一声,他推开了落灰的木门,双手拢袖,走入了残阳的余晖里。 橘红的远光搅动着天际的尘埃,暮锁四野,晚阳下天地静谧,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一场大乱。 他步履缓慢,小七跟在他的身边,陪他踱步,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我昏睡多久了?”林守溪问。 “两天。”小七说。 “小禾怎么样了?”林守溪问。 “小禾姑娘伤得不轻,但她毕竟是巫家未来的神侍,家主亲自送了她一颗紫金丹,现在小禾姑娘的伤已经痊愈了,你倒不用太担心。”小七说。 “那就好。” 林守溪眼眸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不见。 “呵,可她伤好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看着他淡然的模样,心中腾起怒火,“今夜之后,她就是巫家的神侍,听说大公子已经钦点她了,你虽生得好看,但大公子才是真正的谪仙人,待小禾成了大公子的神侍后,不会再思你了。” “你拼尽全力救了她,最后却只能成为陌路人,而且你的路,还是黄泉路!” 小七的话语也不全是讥讽,还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恨。 林守溪像是失去了表情,昏黄的光在他面颊上游走着,却无法激起半点情绪的涟漪。 “可以与我说说巫家的三位公子小姐吗?”林守溪问。 出于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小七并未拒绝,他给林守溪大致讲了一下巫家三位公子小姐的情况。 “三小姐很少能见到,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面,她模样一般,却总觉得自己美得倾国倾城,听说她经常会问一些下人关于自己美貌的事,若下人答得令她不满,会死得很惨。”小七咬着牙说。 “你好像在恨她,是有朋友死在她手上了吗?”林守溪问。 “我们都差点死在她手上啊!” “嗯?” “两天前,石门晚开了些,我们险些全部被龙尸杀死……你知道云真人是去做什么吗?” 小七冷笑着自问自答:“三小姐的法器琴弦松了,让云真人去帮着调。” “因为这样的小事耽搁了么?”林守溪也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一根弦差点害死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七气得话语颤抖:“最令人生气的是,事后三小姐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说,杀妖院都是奴才,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再换一批就是。” 林守溪沉默不语。 小七平复心情,继续说:“二公子修行天赋不错,但他奢侈无度,喜欢收集各种珍玩法宝,每日都必须穿不一样的衣裳,他厌脏,所以从不会来杀妖院这种地方。至于大公子……” “大公子一定是仙人转世!” 小七笃定地说,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为什么?”林守溪问。 “大公子不仅丰神俊朗,英美难言,更重要的是,他是巫家三百年来最大的天才,传说,他自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出生之时手便结着玄妙之印,口中衔着一颗流光溢彩胎珠。”小七脸上的神往之色难以遮掩。 “大公子不仅修为极高,还精通琴棋书画,他甚至说过,巫家虽大,但于天下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笼。总有一日,他会去往祖师神山,拜入祖殿,成为祖师的同道者。” 小七长叹道:“他对下人也是极好的。虽有傲骨却绝不傲慢,这样的人不是仙人又是什么?你见了大公子,应也是会自惭形秽的。” 林守溪不置可否,又问:“巫家只有三个子嗣么?家主没有再生其他子女了?” “听说还生过一个,正是那个婴儿引发了十多年前那场动乱,最后……那婴儿被巫家逃出的妖鸟啄死了。” 小七说:“但这件事巫家不允许提,我只是个奴才,也没办法告诉你更多。” 林守溪点点头。 巫家神灵的传承只能有三位,故而在已有三位子女之时,第四位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极大可能会被害死。 说来也巧,神侍亦是四人。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林守溪答谢道。 “不必谢我。犯人被杀死之前尚能吃一顿肉,解答些你的疑问,让你死得瞑目些,没什么不妥的。”小七淡淡道。 苍红的落日渐渐沉入远山之下,织锦似的霞还在地平线上飘浮,进行着最后的热烈燃烧。 如水的夜势不可挡地吞了过来。 林守溪不知不觉走到了白墙下。 与龙尸的战斗看上去很是惨烈,墙壁上的诸多血迹还未擦去,不少人便搭着高高的梯子,修缮着一些破损。近处的院墙也毁去了许多,地上的砖板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小七也望着白墙,他看着那被法术锁着的石门,至今都难以想象,他们当时是怎么把它推开的。 忽地,一群少年少女从杀妖院跑了过来。 小七一惊,“你们要做什么?” 杀妖院所有的幸存者几乎都承过林守溪与小禾的恩情。 林守溪看着来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以阿十为首的少年纷纷在林守溪面前停住,小七大步上前,拦在林守溪前面,“他现在可不是我们杀妖院的,他是往夜阁的人了。” “我知道,我们只是来表达一下……谢意。” 阿十认真地说,其后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点头,他们大都说过林守溪的坏话,表达过对他的不屑,此刻却皆对他心悦诚服,他们听到林守溪被打入往夜阁后便一同来了,且当是见他最后一面。 小七看着他们悲愤慷慨的神色,也让开了道路,只是说:“别耽搁太多时间。” 林守溪看着他们,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自己留着吧,没必要给我一个死人。” “死人?”阿十一惊,“你真的放弃了么……” “云真人说我必死无疑。” “可我们总觉得,你一定有办法的。”阿十肃然道:“因为是你,所以一定有办法。” “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办法。”林守溪说。 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他们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林守溪!” 阿十双目透着诚挚,“我与十二和十三私下商量过了,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愿意帮你的,我们虽是奴才,但奴才也讲义气,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你且当是你的!” 林守溪看着阿十,露出了笑容,“我很感动。” 阿十凝视着他,目光闪烁,依旧在期待什么。 林守溪却摇了摇头,“我的境界已被封住,做不了什么事,你们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十眼中的期待变成了失望,他身后的其他弟子闻言,也都消沉了下来。 他们准备的礼物未能送出,他们便排队给林守溪行礼道谢,林守溪安静地立着,听着他们道完了每一声谢。 二十九也活了下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守溪面前,想要跪下,却被他扶起。 小七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有些嫉妒,仿佛是群狼在目送苍老的王前去远征。 大家逐渐离去,夜色更凉,单薄的月于长空清冷悬挂,如束的光落到了他的黑衣上,像为他打上了霜。 “走吧。” 弟子们尽数离开后,小七说,“巫家在此处屹立三百年不倒,哪怕是龙尸也未能突破这白墙,你纵有特殊之处,于整个巫家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林守溪离去之时看了一眼天空,说:“今夜会有大雨。” “今夜月明星稀,不见云彩,怎会有雨?”小七摇头,“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他回到了往夜阁,进入了那间破旧的茅草房中,闭目养神。 时间不断流逝,小七愈发安心。 转眼月过中天。 “神侍挑选的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什么也没有发生。”小七说。 “嗯。” “小禾应已成为了大公子的神侍了,她定会很快被大公子的风采折服,彻底忘记你这个便宜师兄的。” 小七难耐地讥讽着,他厌恶林守溪脸上的淡然之色,他想要将这个虚伪的神情敲打粉碎:“你是个不错的人,生得也美,但比起大公子这样真正的谪仙人还差得太远太远,你……认命吧。” 外面的天空忽然暗了一些。 那是乌云漫了过来。 小七探出头看去,发现上空已是阴云密布,几番电闪雷鸣之后,雨滴砸落下来,转眼已是滂沱之势。 小七听着嘈杂的雨声,怔了怔,问:“你还会看天象?” “略懂。” “这场雨能改变什么吗?”小七问。 林守溪不答。 他坐在窗边,静视夜色,默然无言。 他已等来了大雨,但雨只是雨,此处非久旱之地,无须甘霖。 没有人知道他还在等待什么。 小七觉得他只是在等待死亡,只是想要在死亡前保持住这一份淡然,走得体面一些,这或许是他最后仅有的骄傲。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讥嘲,与他一同等待黎明的到来。 往夜阁处在巫家极偏僻的位置,一整夜,他们只能听到喧杂的雨声和不休的雷鸣。 再漫长的夜也会过去。 黎明。 云真人如期而至。 他形似鬼魅,脸颊亦白得像鬼。 “上路了。”小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林守溪望向云真人。 云真人伸出手,却没有去拔木剑,而是取出了一块银铸的牌。 “这是你的神侍牌。”云真人说。 神侍牌?! 怎么会给林守溪神侍牌?小七僵在原地。 他很快明白了过来,连忙问:“是谁死了?纪落阳还是王二关……” “都没有。”云真人说。 “那难道是小……”小七震惊无语。 云真人看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噤声。 林守溪接过了神侍牌,“多谢真人。” 云真人问:“你早就知道了?” 林守溪不答。 云真人长叹,说:“从此以后,你就是大小姐的神侍了。” “大小姐?巫家哪来的大小姐?”小七很是错乱。 林守溪没有去理小七疯癫般的喃喃问话,他嗯了一声,将神侍牌收下,问: “她的真名?” “巫幼禾。” 第三十六章:尘缘 时间推回至昨夜—— 大公子是公认的谪仙人。 他出生的那天预师见到了诡谲的星象,终年晦暗的玄武星因他明亮。 彼时整个巫家豢养的鸟雀齐齐鸣叫,一同恭贺大公子的降生。 他被视为巫家的希望。 五岁那年,他说自己梦到了一座古楼,那是仙山云海间的楼,他从未去过,其间的所有的细节却可以描述得清清楚楚。 他在梦里见到了铺满霞瑞之光的青天在自己脚下,见到了巨大如鲸的生物在云海中翻舞。 他梦见一个小侍女坐在楼里,守着一盏灯,灯上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名。 越是长大,这个梦愈发清晰。 十岁那年,他告诉云真人,自己是真仙转世。 真仙不同于凝丸之后的仙人境,真仙是一种身份,他们是天神的转世,有着上古流淌至今的血脉,贵不可言,妙不可说,他说自己是真仙历劫,日后会回到那座山,拜入那座楼。 他虽是真仙,却不会忘记巫家的养育之恩,他承诺要带领巫家走出这片荒凉的大地,真正生活在圣火庇佑的土壤间。 十三岁那年,他口诵真言,令铁树开花。 十四岁那年,他梦游神境,与诸多故去的仙人一一对礼。 十五岁那年,他甚至一度潜入巫祝湖,凭着直觉寻到了神庭前,只可惜神庭紧闭。 …… 他越长大越是道骨仙风,恍若一块玉,渐渐褪去每一丝瑕疵,最终不染片垢,晶莹剔透。 他比巫家所有人都重要。 哪怕他说,他在得到镇守大人的传承后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提出任何的异议,他现在虽然年少,但所有人都觉得,哪怕是传说中的人神境,于他而言也是囊中之物。 仙人谪落荒原,接过古代神灵传承,游历人间,成大道,归仙山,这是世人眼中的美谈。 故而今夜大公子忤了云真人的意,执意要选小禾作为神侍时,云真人也选择了尊重。 用不了几年,他就能走得更远。 但大公子的故事在今夜戛然而止,更远的未来变成了梦幻泡影。 这座高楼里,没有了兰麝之香,也没有了经年不散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鲜血和一具尸体。 大公子的尸体。 他平躺在地上,空洞的瞳孔倒映着虚幻的藻井,这副仙人般的皮囊像是落了灰,失去了一切光彩。 这是他最爱的屋子,有他最爱的画,最爱的琴,最爱的剑,如今它们都被涂抹上了血,污浊不堪。 在剑插入身体,贯穿胸膛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半个时辰前,这位新的神侍少女本该与他缔结契约,可她走入楼中后却徐徐地抽出了剑。 她抽剑的动作很美,似碧水出于岩隙,似瀑布泻于天河,她仿佛为了这一刻演练过无数次,剑鞘中充盈的杀意都漫若云烟。 大公子不以为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还夸奖了她的勇气,并说愿意陪她玩一玩,并在之后原谅她的过错。 但少女接下来的话语令他也感到了微微的愤怒: “希望你不要太弱。” 他修道将近二十载,这是他听过最猖狂的话语。 剑刃初一交锋的时候,大公子确实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压得对方的剑招喘不过气,但战至中途,这小姑娘忽然解下了她手上的红绳。 红绳似是她身体力量的封印,解开的那刻,境界成了逃出躯体的野兽,大公子隐约听到了神雀的唳鸣,见到了一整片压来的天空。 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被飞快抹平,非但如此,小禾还隐隐更高一筹。 两人纯粹境界的差距并不大,大公子相信自己可以凭借过人的剑技与梦中仙人所授的法术将她击败。 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法术被人创造,那么这个人就会成为这一法术的原点,任何人施展这个法术,都必须得到创始者的许可,获得许可的方法便是咒语。 以声音念出正确的咒语,法术才能生效。 譬如被称为万法根本的祖师,他的肉身早已寂灭,神魂却成为了一个巨大而朦胧的存在,记录着万千道法。 所有修祖师之法者,皆可以在千万里外与祖师神魂构建联系,有时,哪怕你没有一丁点修为,但只要念出正确的咒语,万里之外的祖师神魂便会生出感应,以伟力让法术生效,降到了你的面前!* 所以很多修道者都追求自己创造法术,让自己成为一个崭新法术的原点,这样就无需向外求人了。 总之,施展法术需要声音,哪怕是强烈的心声。 可他发现,对方竟有掐灭一切声音的能力,他连心声都无法传达出自己的躯体! 法术失效,生死的搏杀便在刀剑之间。 他的所有剑术都被破解了。 她为了今日,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娴熟得令人心疼。 大公子真的心疼,因为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他溃败得很快。 最后被一剑钉在了墙壁上,神魂衰朽。 “这是……为何?” 大公子看着洞穿心脏的剑,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他虽总说天有不测风云,但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哪怕是死,也是死在未来与龙尸或邪神的争斗里,死在真仙的大道之争中,绝不会是巫家。 这是他终究走出的鸟笼,可他还未来得及丰满羽翼,便被钉死在这里。鸟笼成了他的棺材。 他更想不到,杀死他的人是他妹妹。 …… 大公子死了。 这座楼的所有门都敞开了,欢迎大家进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巫家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几乎都来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以为这只是大公子的一个玩笑,亦或者是自斩肉身涅槃之类的神术,所以当他们最初看到尸体的时候,总以为他会起身,露出一个仙人般的笑。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尸体流尽了最后的温度,彻底冰凉。 巫家的众人围着这具尸体,确认这不是玩笑之后,才颤抖着将目光落在了凶手的身上。 这位凶手正坐在窗沿,一袭紧身黑衣将身材勾勒极好,她修长的腿搭在一张名贵的木椅上,窗子半开着,她靠着窗眺望着外面的黎明,脸上并无喜悦,反而是意兴阑珊。 在看到她之后,许多人就此忘神,甚至不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没有人见过这个雪发黑衣的绝色少女,她像是凭空出现的。 “是你杀了大公子?” “你究竟是谁?与巫家有何仇怨?” “大公子可是仙人转世,纵使巫家不能奈何你,他背后的仙山也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的神侍呢?他去哪里了?” “快去请云真人!” “……” 人群在片刻的安静后,乱成了一锅粥。 少女没有去理会他们的大呼小叫,反正他们也不敢靠近自己。 楼梯上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巫家的三小姐来了,她挤过人群,几乎是扑到大公子的尸体上去的,她怔了好久,最终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她看着坐在窗上的雪发少女,断定她一定是偷袭杀死哥哥的,她什么也不管,只顾着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少女双脚一扭,将搭着的椅子踢飞,砸向三小姐,三小姐下意识用臂去挡,格开椅子之时,纤发如雪的少女已出现在她面前,她一个膝撞击中了三小姐的小腹,然后扭身转进,绕到她身后,一记掌刀将她抽翻在地。 她踩着三小姐的后背,拽着她的长发将她扯起。 “听说你的琴坏了一根弦?”少女幽幽发问。 云真人为她去调琴,这样的小事,险些害死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三小姐被拽着头发拉起,脸被迫对着她,养尊处优的她何时遇到过这样的事,她想动用真气,身体却被对方压得死死的。 她瞪大眼,强自保持着一丝尊严,咬牙切齿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纪落阳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看到那雪发黑衣的少女,也震在了原地。 他虽不认得这张脸,但认得这身衣服啊…… “你……” 纪落阳张了张口,他看着地上谪仙人的尸体,同样瞳孔缩颤,被吓住了。 “纪落阳!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杀,来杀了她!”三小姐大喊。 纪落阳是三小姐的神侍,故而跟着她一道来了,但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平日里看着平平无奇的少女,此刻的风采倾国倾城,原本勉强有几分姿色的三小姐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如地上那具尸体般无光。 啪! 少女一巴掌掴在了她的脸上,打得三小姐脑袋歪斜,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她脑袋嗡地一下,开始后悔自己脑子一热冲上来了,巫家的其他人为什么不上,大家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制服这个妖女,他们竟敢在后面看自己承受屈辱,他们…… 啪!啪!啪! 少女连续三巴掌落下,打得三小姐唇角渗血,珠钗玉冠掉了一地。 她先前还在屋子里姿态优雅地抚弄着琴,甚至还调笑着问纪落阳恨不恨自己,纪落阳当然只敢说不恨,她笑着说料你们这些奴才也不敢。 但她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她相信云真人马上会来,家主马上会来,所以硬生生忍着痛意,不好意思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求饶的话语。 少女冷漠地扇着巴掌,拖着她的发来到了大公子的琴前,将她的额头砸在琴上,然后以指甲割下琴弦绕住了她的脖子。 “你很喜欢这个?”少女说:“那我用它来送姐姐上路吧。” 姐姐? 她无暇去想这个称呼的含义了…… 三小姐意识到她是真的要杀死自己,她再也忍不住,开始讨饶认错。 纪落阳也喊了一声‘不可’,箭步上来要拦。 最终还是云真人突然出现,阻止了死亡的发生。 “原来是你,原来你没有死。” 云真人看着她,良久,终于想通了事情的经过,喟然长叹:“我终究还是看错你了。” “是啊,我没有死,当年你们都以为她吃掉了我,但它没有,非但没有,她还将我带离了巫家,去到了群山之间,抚养我长大。” 小禾话语间所有的感恩与恨,都在此刻化作了云淡风轻的笑。 “你骗过了我。”云真人说。 “是彩幻羽骗过了你。” 小禾取出了一枚彩羽,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这是姑姑的本命羽,它掩盖了我的真容,我的血脉,若非如此,那日你提着的小白雀,见到我后恐怕会直接肝胆碎裂而死。” 云真人沉默片刻,旋即脸色一变:“你得到了白凰传承?!” “是啊,这不是你们孜孜以求的东西吗?”小禾说:“现在它回到了巫家,你们……不满意吗?” “她竟会舍得将这个给你?”云真人叹息。 “你们杀了她的女儿啊……”小禾话语透着哀伤,“姑姑不给我,还能给谁呢……” 众人听着他们的对话,大部分都很懵,理不出头绪,但也有人飞快想起了那场十年前的那场动乱。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家主新纳的美貌小妾生了个孩子,这个婴儿轰动了巫家,因为她是多余的。 巫家守在此地三百年,就是为了神灵的传承,传承的名额已满,这个婴儿会破坏一切,甚至有可能为家族带来腥风血雨。 正当所有人都在为如何处置她争论之时,不知是谁放出了家主王座旁的妖雀,那是巫家耗费数十年心血擒获的可怖妖雀! 它重新获得了自由,飞出了鸟笼,夺走了家主的命珠与那个新生的婴儿,在暴雨与闪电中远走高飞。 当时目送黑鸟飞走之时,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在将来成为一切灾祸的源头。 她是那个婴儿。 她本该是巫家的四小姐,也本该死在暴雨之夜里。 但最终,她走出了这个暴雨之夜,于是雨夜的噩梦归还给了巫家。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好似天空开裂,雨水汇聚成了注流,疯狂地冲刷着地面。 “云真人要杀我么?”小禾看着他,问。 云真人双手负后,身上飘着若有若无的杀意,没有说话。 “他死了,神灵传承者依旧是三人,神侍也依旧是三人,正正好好,一切都没什么改变,甚至……这有可能是镇守之神冥冥中的安排。”小禾微笑着说:“这个结果,真人难道不满意么?” 小禾看着窗外的雨,说:“巫家向来有杀人继位的传统,我杀了大公子,那从此以后,我就该是巫家的大小姐了,对了,我不叫小禾,我的真名是——巫幼禾。” 她拿回了她的姓氏。 雷电劈开天空。 云真人闭上了左眼,杀死龙尸已消耗了不少力气,此刻他更是疲惫难言。 巫幼禾说得没错,一切还可以继续,而且再没有多余的人了…… 大公子是真仙转世,这一切因果自会有人承担,与他何干? “你姑姑呢?她来了么?” 这是云真人最后的疑问。 回应他的是一声啼鸣,比闪电更尖锐的啼鸣。 “真人其实早就见过姑姑了。”小禾说。 云真人望向了窗外。 雷雨泼洒的天空中,一只黑鸟高高盘旋。 巫祝湖的天空中,林守溪与小禾坐在悬崖边,每日都可以望见成群的黑鸟在湖面上飞旋,它便在其中。 古庭的屋脊上,林守溪还曾与它对视过一眼;杀妖院古树上,它与彩羽小雀立在一起,很不起眼;庭院里,它在林守溪与小禾的注视下于夜空中飞远,消失在月下…… 如今,这只熟悉的黑鸟,飞到了巫家的上空。 云真人脸色变了。 黑鸟穿梭在雷电暴雨中,傲然地瞥了他一眼,飞往了某个方向。 “那是……”云真人脸色再变,“家主!” ———— *(这个祖师可以理解为服务器,你连网接通服务器,输送指令,服务器给你反馈) 第三十七章:雷雨 巫祝湖是神的领域。 数个时辰前月色清明的好景转眼被黑云遮蔽,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帘,从天而降,在空中碰撞,溅成迷潆的白雾,浸透了整片夜色。 每有闪电劈落,所有的高楼都会随之震动,在煞白与漆暗中不断闪烁。 成群的夜鸟在空中飞旋,怪叫着寻找避雨之处。 巫家豢养了太多的鸟雀。 所以这只黑雀在巫家盘栖了数月,也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时至今日,云真人看到黑鸟飞上高空,不由联想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雨夜。 那是十四年前…… “我的娘亲是那时候死的吧?” 小禾的声音似一缕飘飞的雨丝。 “嗯。” 云真人应了一声。 十四年的岁月似被暴雨连接在了一起,当年的女婴转眼已长成了清美的少女。 小禾坐在窗边,感受着迎面的雨水,对着夜空挥了挥手。 “姑姑,再见。” 这是她与姑姑的最后一面了。 当年姑姑被巫家擒获之时,巫家为了撬开她的秘密,早已将那副身体弄得千疮百孔,哪怕静养深山,也活不了太多年了,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她都在房门外听到姑姑被病痛折磨得彻夜惨哼,辗转无眠。 它随着小禾一同来了,它要看着自己抚养的少女长大,也要完成当年立下的毒咒。 少女神色怅然,脸颊湿漉漉的。 云真人叹了口气,他虽想过会有变数,却没想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到来。 他想到了预师临死前的占卜。 那是歪打正着么,还是说……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已然疲惫,疲惫到无法维持自己的伪装,许多普通人都能看到云真人‘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白粉和斑纹。 但他同样有誓言。 当年他自刺三剑叛出云空山,杀师弟夺仙瞳后身负重伤,于荒原等死,是巫家家主帮他修复灵脉,给了他容身之处。他也在巫家的祖堂立誓,要护巫家至镇守之神的传承结束。 说来可笑,云空山与他有血海深仇,他却依旧喜欢自称云空山的道士。 “今夜的闹剧就到这里吧。” 云真人垂下衣袖,甚至懒得去拔剑,他的左目亮起金芒,一个若有若无的金甲之影在他背后浮现,那是苍穹之墓上拔下的神魂,“你应该知道,我是仙人。” “我知道。”小禾说。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么?”云真人问,“你姑姑早已不复全盛,我一句真言便可取她的命。” “还请真人口吐真言。”小禾露出了微笑。 云真人露出困惑之色,他骈指于前,张了张嘴,对着雨幕开口。 “雨师翻云破水之*” 云真人眉头一皱,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却似被屏蔽了,无法发出。 他神色一凛,向前一步,剑自然地抽在手中,立于胸前。 “剑形术破*” “星移神换之*” “五行尸*” 唯有完整的咒语可以施展出奥妙的法术,可他念动咒语,永远只差一个字,那个字被无形的口吞没,骨头渣也不剩,于是整个术法跟着崩溃,变得无效。 念动最后一句时,他更是嘴巴飞快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 按理来说,这个世上确实有一些与声音相关的法术,修道者可以借此抹去他人的声音。可是声音容易消解,心声如何抹去? 更何况自己的境界远比巫幼禾的要高,世上何来这般高阶的术法,可以跨越三境屏蔽自己的声音? 今夜出乎意料的事太多,连他也觉得麻木,但思维依旧于电光火石间寻到了关键。 “原来你不是预见之灵根!”云真人寒声道。 这句话如常地说出口了。 “真人终于想到了呀。” 少女微微曲翘的唇边再度勾起,她随口吐出了一句话,然后五指曲张,将这句话握在了手中。 那是不停振动却又无形的‘音’,它在少女的手中变幻着形状,时而如细龙绕臂,时而似天鹅落羽,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徊婉转……它在少女的身边飘忽不定,随着她的指跳跃翻飞。 “这是声之灵。”小禾说:“我自始至终拥有的,都是声之灵根。” …… 大雨瓢泼,黑鸟最后看了一眼窗畔的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箭一般俯冲向家主阁楼的方向。 那是巫家最高的楼,一眼望去鹤立鸡群,不会认错。 小禾骗了所有人。 她不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并不能骗过真言石,只是以声之灵根掐断了它的声音,她走路悄无声息,开门悄无声息皆缘由于此。 她当时说谎,不过是让云真人听一个弦外之音——自己能活到四年之后! 云真人是聪明人,当然可以听懂。 神侍有四人,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多出来的那个,她必须混入巫家,于是捏造了这个谎言,预知灵根这样的东西难以证伪,云真人哪怕有疑心也无可奈何。 反正真言石验不了她。 真人无法口吐术法,如自断一臂,但他境界依旧是此间最高者,他拔出剑,直接破墙而出,冲入了屋外汹涌的雨幕里。 他要去拦那只黑鸟! 屋内已彻底乱了。 很多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们对话的内容。 原来这个少女是十四年前本该死去婴儿,那头妖雀破天荒地没有杀她,反而将她养大,让她成为报复巫家的厉鬼! 少女绝艳的身影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脸颊、眉眼、唇齿……湿漉漉的雨水像是晕开的妆,将这种美加深了,她微笑着看着众人,雪白的发凌乱飞舞。 二公子与王二关也来了。 王二关看着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飞快地想着过去有没有得罪小禾。 二公子看着地上大公子的尸体,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撒腿而跑。 脸色最难看的是纪落阳,他看着小禾,像是一截被雷火劈过,僵立原地的槁木,眼神中没有半点生气,只是喃喃自语: “原来有那么多机会……我……我都错过了……” 小禾不理会他的梦呓。 她跳下了窗,笑吟吟地落到了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逃跑,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乱成了一锅粥。 “吵死了哎。” 小禾打了个响指,整个屋子的声音都被她抽走,一片安静。 她能控制所有的,自己听得见的声响。 “当年很多人要害我哎,名字姑姑都帮我记下来了,我从小背诵,记得清清楚楚,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都活着。” 小禾随手抽出了一柄剑,走向了人群。 …… 云真人的身上落了几片羽,雨水将羽毛黏在了他的黑衣上。 他没能阻止那头黑鸟。 黑鸟几乎是擦着他剑锋掠过,滑着冲入了家主阁中的,所有人的门窗在一刹那闭合,进入了迎敌的状态。 大雨洗去的木剑上的羽与血,云真人望着黑夜中如峥嵘巨山般的高楼,杀意化作了叹息。 家主楼是一件可怕的杀人兵器,自从家主境界衰退后,他就躲在里面,半步不敢迈出。 今夜,那只妖雀注定有去无回,只是家主…… 最高处的阁楼里,鹰钩鼻的老人缩在木椅里,他看着前方透着微光的窗和窗前漆黑的影,神色在颤。 一道形销骨立的影。 她带着红色的鸦面具,遮住了早已不成模样的脸,她立在窗边,看着那空空荡荡的鸟笼,眼眸中看不清神采。 满世界只有雷电与雨的声音。 她甚至已经难以完全变成人形,未蜕变的羽毛好似披在身上的蓑,她随手抽出了一根,长羽化作了利刃,被她握在手中,锋刃所及之处,空气都微微颤栗。 巫家神瞰楼的机关也动了,帘幕垂下,其上的神绘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于画卷争斗,而是齐齐扑向了那道闯入的黑影,桌椅木架上的狸面也变得鲜活,它们化作一只只狸猫似的小鬼,蹬着后脚窜起,在复杂的房梁间来回蹦跳,对着地上闯入者龇牙咧嘴。 雪亮的长刀之后,墙上挂着的盔甲也自行动了,他们皆成了幽灵武将,握住刀柄,齐齐挥来,如训练有素的军队。 但黑影没有看它们。 她盯着那掩在深处的鸟笼,喉咙口发出嗬嗬嗬的笑,瘆人的笑意在屋内回荡不休,笑的尾声里,她凌然跃起,手上的剑羽斩出无光的芒。 暴雨像是穿透了时间的隔阂,将十四年前与今日连结在了一起! 她的瞳孔中蓦然浮现出幻想。 那是当年,鲜血淋漓的她躺在笼子里,凯旋的家主坐在高处,冷傲地俯视一切,一位貌美的、已有身孕的女子在一旁抚琴,琴声泠泠,如迷失林间的鹿。 她能听懂琴声,能听懂她的茫然,她们都被困在了笼子里,唯有有形与无形之分。 巫家背负着镇守之神的秘密,她亦背负着白凰的秘密——神明将秘密赐予凡尘的生灵时,从不在意他们的强弱,因为于这些传说尽头的神灵而言,尘世便是尘埃结成的世界,微尘无一分别。 但哪怕是微尘,她依旧是微尘中强大的那类。 若非她当时刚刚产下了蛋,根本不可能为巫家所围剿、擒获。 那是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却未来不及将其孵化,便在混战中破碎,成了浑浊的浆液,它们流淌遍地,像是令人发疯的血。 黑影高高跃起,撞断了数根房梁,一剑挥出,将布帘中扑来的鬼物斩碎,它们落到地上,变成了彩色扭动的蛆。 红鸦面具的黑影抬手,她身形摇晃,挥剑再斩。 幽深的夜里,她隐约又见到了那个女子。 她已记不清那个抚琴女子的容颜,只记她隔着笼子望来的眼,那双眼眸里有怯弱,有恐惧,有关切,也有……同病相怜。 她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常常给她喂食,当时的她认为这是巫家的计谋,想要以此来松动自己的内心。 ‘就叫你咕咕吧……’ 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女子的反应天真得让她觉得虚假。 思绪穿梭间,巫家的机关如齐发的万箭,浓烈的杀意似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暴雨。 她迎上了暴雨。 暴雨中,女婴呱呱坠地,巫家争吵不休。 当年是预师指着她肚子中的孩子,说这是天命,若巫家擅自杀她,必会遭来天谴,家主相信了,但孩子出生的那晚,预师疯了。 没有人会再相信一个疯婆子的鬼话。 早已在家族中积攒了数月的不满一夜之间爆发,孩子成了众矢之的。 半夜三更,门忽然打开,一个下半身皆是鲜血的年轻女子爬了进来,她裹着小厮的衣服,不知如何从混乱中跑到这来的,她取出偷来的钥匙,颤抖着打开了笼子的门。 ‘你只不过喂过我几次饭,我凭什么要帮你?’ ‘我对你们巫家恨之入骨,包括你,你放出的是恶魔。’ ‘那是你的孩子,她体内流淌着污浊的血……’ ‘我不会感激你。’ “我会吃掉她。” ‘……’ 年轻的女子躺在血泊里,美丽的脸那样的白,白得让人觉得凄艳,她临死前嘴唇翕动,不知说出了诅咒还是祝福。 豆大的雨点从晦暗的天空落下,天空总是那般高,哪怕生出双翼,也只是翱翔在无法企及的绝望里。 黑色的鸦羽划开炫目的弧线。 阁中供奉的一切都在倾塌坍塌,家主坐在最中央,他的手指机械地动着,驱使着这巨大的兵器杀向那道黑影。 大公子的殿里,一道道血线也冷漠地喷溅着。 小禾看着仇人一个个倒在血泊里,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她看着乱糟糟的一切,脑海中浮现出了从小到大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她十四年的人生像是一场刑罚。 小时候,她在沼泽地里摸爬滚打,在雪里刨食,在林里搏杀,她胳膊瘦弱,手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她随时随地都会死去,她觉得活着不如死去…… 那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姑教会她说话之后,便没有与她多说过任何多余的话。 生存是有代价的。 她侥幸从那个雨夜活了下来,便是背负着罪孽与仇恨的,她翱翔的从不是白云如絮的苍蓝晴天,而是大雨无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柔软的羽化作了钢铁的刃,这是她存续的盔甲。 她就这样苦修了十四年。 某一刻,少女清冷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怒容。 她转过身,一把掐住大公子尸体的脖颈将他拎起,淡色的眼眸中杀意暴涨。 “你怎么……这么弱!”小禾咬牙切齿。 “你不是谪仙么?你不是真仙转世么?你不是巫家三百年唯一的天才吗?”小禾大声喝问,“你怎么……这么弱!!” 她一把将尸体抡在了地上,猛地回头。 “为了你们这些人,我竟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就为了……你们这些人!” 大公子做不出回答,他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神仙般的皮囊已任人践踏。 回忆再次压来。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她们翻过了无数的雪山。 她即将支撑不住时,太阳从东方升起,眼前的雪山被照成了金色。 ‘这是哪里?’ ‘不要问。’ ‘这是什么?’ ‘不要问。’ ‘我要做什么?’ ‘喝下它。’ 她将其饮尽,痛得满地打滚,一度求着姑姑杀掉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是神明的髓血……她的发变白,她的眸变淡,她能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世界,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展开虚幻翼,去往坟墓般的苍穹。 ‘他们吸我的血,拔我的羽,敲我的髓便是想要得到这份东西,我原本想将它给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女儿么?’ ‘你是仇人的女儿!’ 姑姑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回过头,双颊微微凹陷,显着老态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她像是疯了,眼神却清醒得吓人,她抓住她的肩膀,如刀的指甲掐入她的肉中: “我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将你抚养长大,你就是我的女儿……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 怜惜与憎恶在同一张脸上变幻,最终她抱着自己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沙哑难听,哭得她……不忍听。 闪电在云中穿梭,雷鸣声震耳欲聋。 很小的时候,姑姑便告诉她,闪电是天空垂落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它,它却也稍纵即逝,唯有真正强大的人,可以缘着这蜿蜒的雷电而上,去看见澄蓝天空后的隐秘。 怎样成为真正强大的人呢…… ‘山下那么温暖,我们为什么总要住在这山顶?这里的雪一千年也化不了。’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去往一座真正的雪山。’ ‘真正的雪山?’ ‘那是极东之地的雪山,雪山上一株通天的若木,传说,只要登上那座雪山,见到那株若木,就可以成为天下群妖的共主。你总有一天要去到那里,不要……让我失望。’ 小禾走到窗边,满脸雨水。 云真人疲倦地走回。 他本可强闯阁主楼,试图阻止一切的继续发生,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 猝然响起的鸟鸣被雷电击穿。 阁主中乱得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爆炸。 红鸦面具的黑影闯过层层的阻挠来到了老家主的面前,她亦遍体鳞伤,破碎的面具后,是她自己也不忍看的脸。 她体内的咒与毒太多太多,她都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或许就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执念吧。 她完成了她的执念。 只是最后,她甚至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老死的,还是被她杀死的。 家主死去,同归于尽的凶冥大阵同时展开,她无处可逃。 她也没想过要或者走出大楼。 她跪在地上,愤怒而不甘地大喊着。 ‘姑姑……’ 隐隐约约间,她听见少女在喊她,她回过头,身后是水雾弥漫的夜,她对着这冰冷之夜,露出了一生中仅有的、温柔的笑。 死亡吞没了连同她在内的所有。 生活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难免要背负它带来的孽债,神明、邪灵、龙尸、真仙……无数人因它而痴,也有无数人因它们而死。 小禾静静立在楼中,等待一切都失去声息。 她在那里立了很久很久。 雨渐渐停了。 空荡荡的天空兀自飘着细丝。 她仿佛能看到那里有一只黑鸟在盘旋,盘旋,她被困在那夜的暴雨里,终生不得离去,一直到死亡降临,她才安然入眠,溶解在了凄冷的夜里。 又过了许久。 小禾从自己身上解下了神侍的牌,递给了云真人。 “将他给我师兄吧。”小禾说。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真人问。 “我去梳妆。”小禾说。 第三十八章:仙楼灯灭 雾巷箭来 云空山高耸入云。 其间中有玉舟飘浮,有云鲸翻腾,有仙楼静悬。 仙楼位于群山之巅,明瓦作顶,丹漆色的楼体音盒般转动,搅动着流过的云。 山悬有两瀑,一为澄净流水,一为喧沸熔岩,它们如披挂山岩的玉带,呼啸着飞入茫茫云间。 这是尘世的最高处之一,每逢夜幕降临,哪怕是辽远的星辰也像是咫尺对视的眼眸。 仙楼之中,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在一盏灯前打着瞌睡。 她的名字叫白祝,是仙楼新来的小弟子,暂时被打发为了守灯侍女。 她的职责便是看护眼前这盏灯。 灯一点也不好看。 它没有灯罩却不会被吹得摇晃,没有灯芯却永远不会燃尽,它们始终在这里,立着灯焰,奇妙地燃烧,而这种奇妙持续久了,便成为了无聊。 “好看的白祝看着难看的灯……” 真无聊啊…… 无聊的她便开始张望外面的风景,等待哪位师姐或者师兄回来,至于师尊……出去好多好多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仙楼之外如此的美。 她看着巨大无比的云鲸绕楼而过,看着灵兽在林间奔跑,看着仙植在园圃里打架,小麒麟还偶尔会闯入楼中,在她的裙边蹭来蹭去,她伸手去捉弄,却听麒麟发出了小鸭子般的叫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诶,怕什么呀?” 小白祝知道,麒麟能预感不祥,故而心也有些慌张。 可像这样的仙楼,整个云空山也只有三座,有师尊的法宝坐镇,又能发生怎样的不祥之事呢? 小白祝趴回桌上看着那盏灯。 忽然,这盏灯的灯焰发生了剧烈的抖动。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白祝有些吃惊,她伸出手,想将火焰捋直,手指啪得一合,火苗却在指间熄灭了。 白祝愣住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完了完了,好的白祝遇到了坏的事情!” 白祝可惊慌了。 她知道这灯意味着什么。 云空山有三座仙楼,三座仙楼的主人在神山的地位仅次于神山的首座大人。 这一代的首座大人即将作古,下一任首座将从三座仙楼的楼主中选出。 仙楼楼主皆是神仙,若是比武角逐定会打得天翻地覆,故而百年之前,他们各自让自己一位弟子前往凡尘历练,历三世之劫,届时谁的弟子道行最高,哪一位楼主便可自仙楼飞空。 这看似简单的赌约,其间却是机关算尽,那三位弟子陷入一个又一个局中,多次忘却本我,险些彻底迷丧。 白祝知道,她家仙楼的公子是最早勘破迷障的。 不出意外,公子明年就可归山。 但…… 忽然。 铃铛响动,微风吹入楼中,似月被裁下一片,由风托来,轻飘飘地落入此间,稍稍昏暗的屋子一下明艳了起来。 白祝的背脊挺得笔直,她转过头,慌乱地喊了一声:“小师姐!” 头戴镂空莲花金冠的年轻女子立在门口,微光在她白裙上游动,于楼内楼外的明暗间勾勒出窈窕的影。 山峦伏动的线上,层层叠叠的白裙舒卷着,它们像是山间涌出的白云,淌遍身躯,似风再稍稍劲吹些便可将其拂去。 无瑕白裙的女子眉目清冷。 她是师尊座下最得意的弟子,曾经是尊贵的王女,如今是十九岁的仙人,举手投足间皆有涤不尽的冷傲之气。 小师姐来到白祝身边,望着那熄灭的灯焰,眉尖蹙起。 她很少关心尘世之事,但这事关师尊大道,她亦不敢马虎。 “小师姐……” 白祝小巧的身子跪伏在地,颤声道:“小师姐,这真的不是小白祝弄灭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那个本事的。”小师姐清冷开口。 “啊……”白祝一震,转忧为喜,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真是太好了,弱小的白祝果然做不了可怕的坏事。” 她悄悄打量了小师姐一眼,又连忙道:“不对,一点也不好,这灯灭了,师尊可怎么办哇。” 白祝捂着脸,哭了起来,虽然没有眼泪,但哭得很认真。 小师姐并未理会她,她看着那盏灯,许久后亦是轻轻摇首:“怎会灭呢?” 玉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灯盏上,灯焰几次要复燃,最终却都归于沉寂。 这位弟子还是上一任楼主在位时入凡尘历练的,她也多次算过,他的最后一劫虽有凶险却不该有大碍,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自己测算之外的东西介入其中了么? “小师姐!” 白祝举起小手,自告奋勇道:“让我去看看吧,师尊多年未曾归楼,我来为师尊分忧,替师兄收尸!” “不必。” 白裙仙子轻柔开口,她抬起了手,一群仙鹤自云中飞来,似被无形之风拧为一起,最终落到她的掌间,已是一柄通体纯白的剑。 她将这柄剑横放在了腰后。 “小师姐难道要亲自……” 白祝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呀,师姐乃千金万金之体,怎可涉足那等污浊不堪之地,师姐若去,白祝会伤心的……” “我若远行,你就又可以偷偷溜出去玩了,对么?”白裙仙子柔声开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白祝的话语。 白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恨不得夸一句师姐慧眼如炬,但她当然不敢,毕竟小师姐的板子可是很痛的。 “小师姐冤枉呀!” 白祝为自己鸣冤,“我只是一心为师姐着想,要不我替师姐去吧,白祝也是很厉害的!” 白裙仙子不理会她,飘然转身,只冷冷地留下一句:“好生看书,师姐回来时要检查课业。” 白祝弱弱地应了一声,仙子已不见了踪影。 …… …… 巫家。 暴雨之后天地间并没有晴朗清新之感,明明已到了黎明的时辰,天却依旧晦暗一片,灰白的雨云碰撞着,落个不休。 小七始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云真人与林守溪离开,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往夜阁中。 “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一条长长的巷道前,云真人说。 “真人要去何处?”林守溪问。 “孽池。”云真人说:“你口中的那具邪灵是我最后担心的事,我要去看看。” “真人小心。”林守溪说。 “我看你是在期望我被邪灵杀死。”云真人淡淡道。 “邪灵还在沉眠,它距离苏醒尚差两具尸体。” “若是醒了呢?” “那我希望你们同归于尽。”林守溪平静地说。 云真人笑了起来,他并非多么宽宏大量的人,若非为了神灵传承,他会当场杀死这个少年。 一切皆为了继神大典…… 云真人压下了所有沉重的思绪,淡淡地想着,说: “承你吉言。” 见云真人要离去,林守溪问:“真人不替我解除关窍的封印么?” “让她来替你解吧。”云真人说。 林守溪未来得及反对,云真人便消失不见,他看着前方弥漫着重雾的巷子,皱起了眉,心中再度生出了不安的情绪。 这条巷子不短,却也不算太长。 走到尽头再左拐,便可很快地抵达大公子的楼。 巷子两端的灯笼早已被昨夜的暴雨浇灭,有的被冲到地上,东倒西歪,有的依旧挂在上面,看着凄惨,雾在昏暗的巷子里缓缓流淌,黑衣少年成了此间唯一的身影。 他想起了死城的那场大雾,大雾像是抚摸着他的黏腻之手,让他感到不适,而这七十二道封印也像是钉入他身躯的手指,加重了他的不适。 但他没有止步。 林守溪依旧选择踏入了这条看似寻常的笔直小巷里。 长长的巷像是一支笛子,没有孔洞,却被来来回回的风吹出了哭咽的声响。 …… 远处的高楼,一个黑影靠着红漆的木柱,均匀地呼吸着,手中是一张劲弩。 以脚踩住弓弩的头部,弦拉紧,箭入槽中,转身,如鹰的目光落入小巷之中,小巷的雾气是天然的遮蔽,它时而浓郁不可见,时而又被风稀释,隐约可以看到移动的人影。 箭尖在轻颤。 持弩者的呼吸不再均匀,显得微微地激动、紧张。 小巷只有一条长道,过了便是转角,杀人的机会不会有太多,甚至只有一箭。 似有天意垂帘,晨风忽骤,将浓雾搅散了些。 机会稍纵即逝。 这支杀人的箭把握住了,于这一刻锁住了那黑衣少年的身影,手指已落到了木扳上,微动。 第三十九章:血巷 任何地方都可以杀人,密室,闹市,三教九流汇聚的地下城,九五之尊高居的金銮殿……但无论在哪里,或是愤怒,或是多年憎恨的喷薄,或是一朝复仇的喜悦,在杀手杀人的一瞬间,都是静的。 死亡本就是将人送入绝对的寂静里。 风将雾吹得稀薄之时,高楼的杀手也进入了这种静里,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但哪怕这一箭已是巅峰,这之间相隔的距离依旧太远,若巷子中的人有所察觉,依旧有可能避开。 雾再次吹浓。 浓雾阻碍了杀手的视线,却也迷惑了巷中少年的眼,他看不到巷子外的情形,故而箭破雾而来时,以他现在的境界是不可能来得及反应的。 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里,他的木扳手却未能扣下。 两人之间安静的场域被打破,巷子里来人了! “林公子!” 林守溪止住脚步回头望去,阿十正对他招手,阿十的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他们一同朝着林守溪跑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林守溪问。 “昨夜巫家发生了大事,我们是想来告诉你的,但孙副院不让我们出院子。”阿十说。 “没事,事情我大概知道了。”林守溪笑了笑。 “这……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阿十吓得不轻。 林守溪轻轻摇头,“当时只是猜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真。” “林公子可真是神仙啊。”阿十已心悦诚服。 其他弟子也纷纷表示了对林守溪的关心,其中几人险些哭了出来。 林守溪恍然回到了尚在魔门的日子,他看着大家,也有些感动。 他想说些话语安慰大家,嘴巴初张,身体却僵住了。 杀意! 一缕杀意自雾外刺来,虽还未发,却已抵在了弦上! …… 人忽然多了起来,杀手分不清谁是谁,他必须及时做出决断,否则等林守溪过了前面的转角,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根据白雾弥合前最后的印象锁住了某一位置,那是直觉所提供的位置。 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箭真正脱弩而出却极快。 杀意凝于箭尖,箭破空而去, 林守溪察觉到了危险! 他不确定危险来自哪里,但他察觉到有东西锁住了自己,这是很差的感觉,更差的是,他觉得自己暂时无法从这片范围里脱身。 是谁要杀自己? 是云真人犹不死心,派的杀手?还是过去杀妖院结下的敌人,还是…… 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闪动,他不可能冲破体内的封印,所以必须在更快的时间里做出抉择。 “小心!” 林守溪喝了一声,他靠着耳朵辨认声音,凭借着本能侧身闪躲。 大雾骤破。 铁箭转瞬而至。 笃!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箭从他的腰侧刮过,撕裂他的黑衣,带起了一蓬血,飞溅在了墙壁上。 这一箭威力巨大,若非林守溪体魄强横,很有可能半边身子都会被其间蕴藏的真气震裂。 他忍住痛意,立刻矮下身子,躲在了墙壁之下,猫着腰飞速前进。 林守溪丢失在了杀手的视野里。 但猎杀已经开始,又怎会如此轻易放弃? 笃!笃!笃! 弩箭连发而出,穿透年久的墙壁射来,威力虽然减弱,却依旧足以令人毙命。 林守溪翻身躲过一箭,连走三步一跃而起躲过了下一箭,接着,他前足一展,奔跑的身影骤停,最后预判他行进的一箭也扑了个空,箭扎入另一侧的墙壁里,牢牢扎入,杆子颤个不休。 其他少年都惊住了,他们虽也是巫家培养的杀手,但此时此刻见到林守溪平安无事,精神都放松到了最低点,刺杀突如其来,他们都在第一时间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墙壁上扎着的箭,回过了神,这场刺杀是针对林守溪的,他们进退两难,不知该连忙退出小巷还是去保护林守溪。 杀手不停地射着弩箭。 最好的刺杀时机被突然赶来的少年们打破,接下来的这些箭只有第一支对林守溪造成了创伤,剩下的却都偏差了毫厘,险之又险地擦了过去。 杀手感到愤怒。 此时的林守溪境界修为都被封印,充其量不过是个刚刚入门的修士,他躲避箭矢的手段,只是身体的本能和其高超的武技。 而就是这两样东西,竟将这全力射出的箭都避了过去! 转角近在眼前,杀手已错失了杀死他的机会。 林守溪也知道自己安全了。 杀手的心态像也出了问题,最后一箭射来的时候,偏差得令人发指……不! 那一箭没有偏差! “小心!” 林守溪大声疾呼。 为时已晚。 那个少年感觉到了危险,转过身,箭却已刺入了胸口。 结实的胸膛在铁箭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血花在巷子里炸开,弩箭挟着的巨力将他推到了墙壁上,牢牢钉住。少年的瞳光飞快涣散,就此死去。 “阿十……” 林守溪看着那少年的尸体,心脏微停。 拐角就在一步之遥,他却没有迈入那个绝对安全的领域。 他箭步冲到了阿十的身前,血不断地从阿十的口中涌出,他抬起头,一生中最后的话语是:“逃……” 似有刀口绞入心脏,方才还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少年转眼已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怒意腾上胸膛,黑夜与大雾中,他不可能知道谁是杀手,但他在内心中发誓,一定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铁箭还在射来。 它擦破空气,发出一声声刺耳的锐啸。 林守溪的剑被云真人夺去,手无寸铁的他顺势抽出了阿十的佩剑,直接去截那雾中射来的箭! 但杀手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杀掉他,所以放弃了,箭的锋芒不再对准林守溪,而是对准了其他人。 这已不是刺杀,而是杀人泄愤。 其他弟子可没有林守溪这样的身手,他们中的几人甚至还没凝丸,境界比起现在的林守溪都好不了多少,面对这样的箭只能绝望等死。 “躲在我后面!” 林守溪忽然大喊,“别浪费时间,躲我后面!” 他的话语无比笃定,仿佛他的境界没被封印,依旧是孽池中扫清妖物无算与假的云真人斗法斗得昏天黑地的少年。 命令式的话语掷地有声,让人生不出半点异议,好像不听他的话便是在添乱。 少年少女们飞快地聚在了他的身后。 巷子很挤,他们同样很挤。 林守溪护在所有人面前,似老母鸡笨拙地张开双翅,却是双肩如铁。 铁箭还在射来。 林守溪寒毛炸起,全神贯注,脊骨挺得笔直,他紧握着剑,身体的关节发出爆鸣,好似鳌鱼翻背。 他以最简单最干脆的劈砍,将呼啸而来的箭矢一支接着一支地击飞! 黑丸虽在不停逆转却无法跨越关窍的封印将真气送出,他靠的纯粹是肢体的力量!没有真气灌入的剑在挡了两支飞箭后就卷刃了,林守溪将其扔掉,张手,身后的人会意,飞快拔剑递来。 后面以手推着前面的人的后背,仿佛一截弹簧,将铁箭巨大的冲击力卸到了每一个人的身上。 林守溪换了许多把剑,他虎口被震裂,右臂被震得发麻,后续的箭射来,仿佛铁锥敲打在手骨上,痛得钻心。 他起初还在使用剑招,之后纯粹以剑为棍,一记记地抡砸,将那飞箭砸走。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只觉得最前面的那道看似清瘦的身影如此开阔,他立在那里,好似一座雄伟的山,风雨洪流遇之皆需避走! 很快,地上歪歪斜斜地插上了数十支箭,身上也添了数道伤。 天渐渐亮了,雨渐渐停下。 意识已经模糊。 白雾中再没有箭射来。 但他没有离去。 少年少女们已经散开,围绕在他的身边。 但身后依旧有一只手托着他。 那是一只柔软的手。 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他靠在了她的怀里。 第四十章:闺床细语声 青黑圆檐的屋顶挂着雨线,断断续续,死去神明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天空永远都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会降下大雨。 林守溪睁开眼时,正睡在一张软塌上,棉柔的被子覆在他的身上,淡淡的香气摩挲着鼻尖,让他觉得微微发痒。 睁开眼,右手上方是一扇雕花精美的木窗,左边挑着暗彩的帘子,床不奢华但是规整,细绘着古仙的灯左右各列了一盏,亮着明黄光晕,案几上摆着琴,长颈镂空胆瓶中插着花,一旁放着几本卷起的书。 屋中并无他人,林守溪侧耳聆听,察觉到了一阵微弱的水声。 侧边的房间里,门的缝隙间有雾腾来。 林守溪看到雾不免心惊,总觉得那里还会飞出一支铁箭。 片刻后,他才察觉到应是有人在沐浴。 林守溪想要爬起来,可太过疲劳,只能安静地躺着。 他歇了一会儿,开始复盘先前发生的事。 有人要杀自己。 那个人是谁? 是云真人派来的人么?不会……若要动手,早在往夜阁时,云真人就可以亲自动手,没必要使阴的。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林守溪已经明白,云真人的大计永远只有一个——神明传承,为此他可以容忍许多事情。 孙副院是云真人的人,应该也不会擅作主张。 那么……是小禾的仇家么? 从云真人的话语来看,神选者应是类似蓄水池一样的东西,是保证三位公子小姐获得传承万无一失的……神灵的传承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生命的危机。 他们想要杀死我,变相地让小禾陷入危险之中? 还是说自己过去结下了仇家……难道是王二关或纪落阳? 不,那射弩箭的人很强,比他们更强。若非对方狙杀的位置太远,箭至小巷时已大打折扣,不然他要么舍弃那些杀妖院的少年,要么非死即残。 但林守溪听到了他们在孽池时的古怪对话,知道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 只是他对于这秘密并不是太感兴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十的身躯在铁箭下开裂的模样。 林守溪面容冷淡,但从不是冷漠的人。 孽池相遇,他带着他们群妖中杀了个来回,其间虽然凶险,但阿十也始终没有背弃而逃,他们闯过了险象环生的孽池,奇迹般推开了石门,熬过了暴雨之夜的乱,却死在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巷弄间。 他们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刻,但林守溪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痛。 “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林守溪闭上眼,轻声立下誓言。 …… 林守溪感到疲倦,又小寐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缝隙间腾来白雾愈发淡了。 开门声响起。 林守溪的目光落了过去。 雪嫩纤白的小脚伸出,足尖还踏着淡淡的雾气,柔软的足心踩在地上,无声无息,小腿自白色的浴袍间微露,一滴未被汲干的水珠顺着大腿自袍间滚落,它从遮掩的幽暗间来,在脚踝处微顿,如悬着的珍珠足饰。 少女足心微转,身子也越过了门,轻盈地落入了视野里。 她束着腰,雪白柔软的浴袍裹着纤长而有活力的身躯,明明严丝合缝,却依旧给人以微微的魅惑之感,少女脊线优雅,站立时秀挺似竹,绸滑的发似披落的光,精致绝伦的面颊掩在其间,漂亮得像是瓷娃娃。 十四岁的小妖精已漂亮至此,再过几年她将出落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她无声地走过秀光内敛的地板,轻巧转身,望向了躺在塌上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在惊慑于小禾的美之余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的小禾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展露真容了么?自己到底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 “今日的小禾……好漂亮。”林守溪模棱两可地赞叹了一句,说:“或者,我应该叫你……巫家大小姐?” 小禾釉红色的唇角微微挑起,浅浅一笑: “你好像……不是很吃惊?” 看来是不再遮掩,展露真容了……林守溪反应很快,立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林守溪看着她的脸,她画着很淡很淡的妆容,但眉目太美,妆容在水雾中晕开时,依旧给人以艳丽之感。 他回过神,迎着少女略微疑惑的神色笑了笑,飞快找补道: “吃惊……我已痴了,自然不惊。” “师兄好会说话哦。” 小禾微愣,弯眸笑问:“这张嘴以前有没有骗过女孩子呀?” “会说话?”林守溪摇摇头,鸣冤道:“我从小嘴就笨,经常惹师兄师姐不开心,而且我三岁才会说话,比一般的孩子都要晚上不少。” “三岁学会说话?这种事你怎么记得?”小禾好奇地问。 “嗯……因为那时候,我听见一位师兄念叨,说小师弟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一个傻子吧。于是我才知道该说话了,就开口说话了。”林守溪笑着回忆往事。 小禾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看你真的是个傻子。” 林守溪跟着一同笑。 小禾意识到了什么,眉眼中的笑意飞速淡去,她认真地盯着他,质问道:“你是不是在故意移开话题?” “嗯?什么话题?”林守溪迷茫。 小禾伸出纤手,敲了敲他的头,说:“我问你,你有没有骗过女孩子?” “当然不曾。”林守溪坦然地说:“我很少说谎,小禾师妹是知道的。” “是么?” 小禾将信将疑,她脚步微错着走到了他身边,俯下些身,“可你在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哎。” “喊人名字?” 林守溪一惊,心想自己又梦到与慕师靖决战的暴雨之夜了么?不会吧……若是如此,自己该怎么解释呢? 慕师靖?市井……诗经……史进是我们过去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 “我喊了谁的名字?”林守溪佯作茫然地问。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小禾话语冷淡。 “我……”林守溪心虚,“许是又做噩梦了吧。” 小禾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关切道:“又梦见鬼压床了?” 鬼压床……林守溪看着坐在自己床边,倾身压来的绝色少女,也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也……未必是鬼。” 林守溪支支吾吾地开口,觉得气氛似有些尴尬,便说:“多谢小禾师妹的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谢的,当时杀手箭已射空,就算我不来,他们也会救你走的。”小禾说:“倒是孽池之中,没有你的话,我早就已经死了。” 小禾眼眸微动,随后盯着林守溪,又道:“哦,我明白了,师兄是在提醒我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对么?” “……师妹真的是想多了。”林守溪颇为无奈。 小禾笑了笑,说:“放心,也不用师兄提醒,小禾自会铭记终生的。” 少女未风干的雪发垂落下来,似漉雪落到他的颊畔颈间,微痒。 林守溪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脸,说:“没想到师妹这般好看。”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小禾轻哼一声。 “要是早知道师妹这般好看,我就多对你好一些了。”林守溪说。 “不会呀,在不知道我真容的时候亲近我,不是更让人觉得珍贵么?”小禾轻轻地说,眼眸却落到了案上的花处,仿佛只是随口一言,浑不在意。 林守溪感到了愧疚,他觉得要尽快解除她体内的无心咒,免得东窗事发被小禾揍死。 “对了,师妹为何要亲近我呢?” 林守溪也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 小禾想了一会儿,说:“我很早就说过了呀,你身上有特殊的味道,与其说是味道,也不如说是感觉,或许……和血脉有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非如此,我当时也不会偶然探出头,发现你了。” “只是这个原因么?”林守溪问。 “不然呢?”小禾反问。 林守溪笑了笑,没有说话,如今两人已相互信任,那过去的诸多试探他便也不去揭穿了……嗯,或者等以后哪天吵架了再翻旧账。 “你混入神选者,便是要进入巫家,杀死一个公子或者小姐,取而代之么?”林守溪问。 “不。”小禾认真道:“我只想杀死大公子。” 她说:“人人都说大公子是谪仙人,是真仙转世,我便想看看,他究竟有多强。” “结果呢?”林守溪问。 “有些失望。”小禾说。 “那真可惜。”林守溪说。 “倒是不可惜。”小禾笑吟吟道:“因为我见到了其他惊喜。” “什么惊喜?”林守溪明知故问。 “你猜猜看呀。”小禾笑意不减。 “我猜不到。” 林守溪不敢乱猜,生怕是自作多情。 “笨蛋。”小禾敲了敲他的头。 林守溪被她盯得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侧开目光,说:“毕竟是真仙转世,其后定然牵扯因果,小禾还是小心些为妙。” “嗯。” 少女随意颔首,她坐在床边,轻轻晃动着晶莹的小脚,雪白的发丝间,那犹若雕琢的耳朵亦是晶莹剔透的。 林守溪正盯着她的耳朵看,小禾又转过了头,问:“看什么呢?” 林守溪移开视线,说:“这红绳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 小禾伸出皓白手腕,说:“我体内有髓血之力,这力量我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掌控,所以姑姑以羽给我编了这红绳,封印我体内的力量,嗯……你当时若敢不听我话,调皮解开这红绳,那我可能就要变成妖魔鬼怪,把你一口吃掉了。” 林守溪假装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但他心中知道,封印是何其重要的东西,她将这个交给自己,试探之余更多的其实是信任。 “所以小禾师妹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林守溪问。 “你猜猜看?”小禾眨了眨眼。 “你不是巫家的女儿么,按理说应是人才是呀。”林守溪好奇道。 “我确实是人才呀。”小禾骄傲地说。 语言果然丧失了交流的作用……林守溪心想。 小禾莞尔一笑,她伸出一截手指,戳了戳林守溪的脸,“我看师兄有时候挺机灵的,怎么一到与这个世界有关的东西上,就变得傻乎乎的呢?” “我可能是摔坏脑子了。”林守溪认真地说。 “是么?”小禾捏着他的脸,说:“若不是师兄长得像个人,我都要怀疑你是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林守溪问:“真的有这样的存在么?” “我不知道。”小禾说:“但传说中,远古神灵掌控着诸界的大门,世界可能不止一个,它们以某种怪异的形式连通着。” “那对于其他世界的人来说,我们不就是域外天魔了么?”林守溪换位思考。 “你是域外天魔。”小禾指着他,说。 “那你呢?” “天外飞仙。”小禾不容置疑地说。 林守溪点头,宠溺地笑了笑,表示赞同。 小禾收敛了笑意,她开始解释起自己的血脉,“你难道不知道人可以修妖么?” “人修妖?”林守溪疑惑。 小禾似也习惯了他的无知,叹了口气,“我稍后带你去巫家的……嗯,地狱看看。” “地狱?” “嗯,我让你看一看,巫家豢养的鸟,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小禾的话语似淡淡的叹息。 风吹开了窗户,彩羽小雀恰好从窗外飞过,屋檐上的鬼鹫望着阴云飞雨,沙哑地叫着。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会儿。 小禾拢了拢衣裳,她真正露出真容后,稚嫩眉目间的天真娇俏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清冷与微微的媚意。 “凶手找到了吗?”林守溪问。 “没有。” 小禾摇首,“天黑雾重,高楼林立,昨夜太过混乱,根本无从查起。” “可以用真言石一个一个问么?”林守溪问。 “可以。”小禾说:“但真言石在云真人手中,得看他愿不愿意帮我们。” “……” 林守溪心一沉,立刻做出判断:“云真人不会帮我们。” “为何?”小禾问。 林守溪盯着小禾,缓缓道:“若要杀我的人,也是神选者呢?” 小禾明白了过来。 若那个杀手也是神选者……不,只要杀手有可能是神选者,云真人就不会动手! 他为了镇守之神的继承已经忍了太多太多,绝对不允许更多的意外与矛盾发生。 哪怕……只是可能性。 “你怀疑王二关和纪落阳?”小禾问。 “你怎么看他们呢?”林守溪反问。 “嗯……不好说,论境界来说,我觉得纪落阳动手的可能性更大,但……” 小禾顿了顿,“王二关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富家胖子,可在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谁藏了什么。” “嗯。”林守溪闭上眼,沉了口气,“或许还有思维的盲区……还有什么人,我们没有想到。” 小禾也想了一会儿,她觉得疲倦,坐在床边,轻轻摇首。 “其他弟子呢?他们怎么样了?”林守溪又问。 “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性命无虞。”小禾说。 “那就好。”林守溪松了口气,问:“你姑姑呢?” “姑姑走了。”小禾说。 “节哀。” “仇已报,愿已达,何哀之有呢。”小禾反而浅浅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她没能看到姑姑临死前温柔的笑,在她的记忆里,姑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了那阴鹜的模样。 这十四年来,她大部分时候都度日如年,但真正过去了以后,她反倒觉得一切只是眨眼之间。苦难已暂时历过,她没有只鳞片羽用以怀念,便要面对白雾弥漫的未来了。 “这段日子,是我十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小禾微笑着说:“能遇到师兄很开心。” “遇到你我也很开心。”林守溪由衷道。 “但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喊我师妹了。” “嗯……我们不是要四年之后么,师妹这进展……是不是快了些?”林守溪还不知道声之灵根的事。 小禾努着嘴,清冷的脸上再度露出小姑娘的情态,她扬起手,屈成板栗,在林守溪的脑袋上敲了敲。 “这次可是你误会了哦。”小禾取出了一块木牌,亮到了林守溪面前,“你现在是我的神侍了,以后要叫我……” 少女红唇抿了抿,一板一眼道:“主人。” 第四十一章:雨凉歌哀思更稠 “好的,师妹。”林守溪说。 “师妹?”小禾一怔,很快板起脸,凶狠地说:“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林守溪疑惑地问。 小禾取出了一片彩色的羽毛,在林守溪面前晃了晃,林守溪立刻想到了某种刑法,微慌,问:“你……你是要拿这个对我……” “这是彩幻羽。”小禾说:“我先前就是借助它的力量遮掩容貌,你要是敢不叫,我就利用它变成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模样,天天吓唬你。” “哦,那你变吧。”林守溪一下放心了下来。 “你……不见棺材不落泪!” 小禾很生气,她将彩幻羽贴在锁骨下端,彩羽融入肌肤,小禾轻声念咒,开始变幻。 林守溪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就算自己输掉。 小禾变了许许多多的模样,林守溪都不为所动,她很生气,质问道:“哎,你是瞎子吗?” “表象皆为执迷的虚妄,它遮不住小禾光彩之万一,更何况我若这都无法勘破,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喊你师妹?”林守溪说。 小禾睫羽轻颤,眸光闪动,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油嘴滑舌。”小禾伸出手,去揪他耳朵。 林守溪躺在榻上,体内封印未消,只能任人拿捏。 裹着浴袍的小禾欺负了他一阵后起身,赤着足走到了窗边,将帘子落下,屋内一下昏暗了下来,光透过帘的缝隙,在她肌肤上画出光影分明的线。 “师兄不是向来谎话连篇,能屈能伸的么?怎么让你喊一声主人,你就这么宁死不从呀?” 小禾淡淡地转过些身,稚美的眉间写着不悦。 “因为我知道小禾师妹不会拿我怎样啊。”林守溪说。 “哦……你这是有恃无恐了?”小禾细眉轻挑。 林守溪点点头,坦然承认。 小禾叹了口气,她双臂环胸,盯了林守溪一会儿,一时间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小禾甜甜地笑了笑,自信地说。 林守溪也没有反驳什么,此刻他无力躺着,无论什么话语都显得没有说服力。 “好了,本小姐要换衣裳了,你转过去。” 小禾一边说着,葱尖般的指已挑入雪白的束带间。 “你为何不去其他屋子?”林守溪问。 “这是我的楼,我去哪里用得着你管?”小禾不悦。 林守溪艰难地背过身子。 小禾浅浅笑道:“不许转过来哦,转过来本小姐就吃掉你。” 林守溪倒不是慑于小禾的威胁,只是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自不会做出这等有悖于礼节之事。 哗! 似雪不堪重负滑下房屋的斜坡,偏厚的浴袍就这般哗然落地,窸窸窣窣的声音随之轻轻响起,似冬日融雪,似展纸看信。 林守溪闭上眼,固守本心,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直到少女说了声‘好了’。 林守溪回过头,小禾正托着雪白秀逸的发落下,遮住后领露出的雪颈秀背。 背影偏瘦的灵秀少女转过身,她穿的是一身类似袆服的衣裳,深红色的衣裳褒博垂落,其上绣着金色的彩雏,少女身躯娇小,衣裳却也裁剪得体,其色不静不喧,透着雍容尊贵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穿这般好的衣裳。” 小禾踮起脚尖,身子轻轻转了半圈,话语悠悠。 “那你以前都穿什么?” “自己缝兽皮的裙子穿呀,我还做过一身狐裘衣裳呢,也很漂亮的,那毛绒绒的大尾巴冬天抱着很舒服。”小禾回忆道。 “那你怎么会琴棋书画的?”林守溪好奇地问。 “琴亦可自制,不是难事,书画就更简单了,树枝为笔,雪地为纸,是用之不竭的。”小禾说。 “没想到你从小就这么朴素。” “大山深处怎会有锦衣玉食呢?” “小禾以后就可以穿好看的衣服了。” “不会的。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试着玩玩,这样的衣裳根本不适合战斗,如何用以出行?” 小禾轻轻转着身子,怜惜地看着身上的衣物,淡色的瞳孔遮掩在垂落的睫毛间,显得凄冷。于是整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随之冷了下来。 她想学着起舞一番,但她所有的动作里皆杀意盎然,虽有独特的美感,却无多少柔弱意味。 她翩翩地舞了一会儿,只觉得索然无味。 “师妹先帮我解开身子的封印吧。”林守溪提议道。 “师妹?”小禾淡淡地问。 “大小姐?” “嗯。” 小禾稍稍满意了些,她穿着走到林守溪身边,伸出手指点上他的胸口。 “在孽池时,你的境界至少是个苍碧上境玄紫初境的模样,可……为何没有气丸?”小禾也注意到了异样。 “我的气丸是黑色的。”林守溪没有隐瞒。 “黑色?” 小禾啧啧称奇:“你可真是一个大染缸呀,连气丸都在劫难逃。” 少女一边嘲弄着,一边伸出手指点中林守溪的胸口,开始移动。 云真人不愧是仙人手笔,封印落得很死,哪怕是此刻的小禾也颇难撬开。 “你如今是什么境界?”林守溪问。 “玄紫境上境。”小禾同样不隐瞒。 “若我将这个解开呢?”林守溪指着手上的红绳,问。 “你若胆大,可以试试呀。”小禾微笑道。 林守溪当然不会作死,他笑了笑,说:“这般重要的东西,你不收回去么?” “因为若是有朝一日需要解开它,那我自己亦随时可能陷入疯狂,届时我需要一个人将它锁回我的臂上,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你最合适。”小禾淡淡地说着,似乎在陈述一件并不重要的事。 “好。” 林守溪听着她的话语,心情明朗了不少。 小禾开始给他解封印。 解封印之时,原本清冷的屋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小禾娇俏的话语时不时地响起,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 “你这里好像很敏感哦,是怕痒么?” “这里也是哎……” “我看你平时冷冷淡淡的,怎么现在眉头都蹙起来了?” “是痛么?痛的话喊出来就好了。” “……” 小禾的手指精准地点落在林守溪结实的身体上,时不时发出一句令他也觉得羞耻的点评,林守溪勉强维持着均匀的呼吸,心中默默发誓一定要报仇。 “……这里也是关窍么?”林守溪忽然问。 “不是哦。”小禾好奇地眨着眼,“就是我想看看。” “你怎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小禾咯咯笑道:“生气了?” “没有,我哪里敢生大小姐的气?”林守溪说。 “嗯?还敢阴阳怪气我?”小禾眼眸眯起,露出了坏坏的表情,再将他耳朵拧住。 两人在塌边纠缠了一阵,小禾为他解去了半数的封印,她也累得不轻,轻轻拭了拭额角,却发现林守溪面色微红,与他偏冷淡的神情相映成趣。 “你好像很紧张?”小禾问。 “没有。” “是么?” 小禾美眸流转,她轻轻撩起遮住侧颊的发丝,露出了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她俯身贴下,靠着林守溪的胸膛,似在听他的心跳。 “你的心跳果然变快了哎。”小禾说。 “你这般……变快也属常事。”林守溪犹豫着说。 小禾此刻穿的本就接近礼服,较为宽松,此刻俯身帖耳,衣襟轻分,自林守溪的视角看,笔直玲珑的锁骨犹如两架白玉轻舟。轻舟泊于白雪的冰面,其后是玄色笼罩的雪山轮廓,山顶隐约有寒梅含苞绽,孤艳高绝。 小禾察觉到了什么,小拳头又挥舞了上去。 …… 小禾理了理微乱的衣裳,面色重归宁静。 “对了,其他神侍与他们主人可都已立下契约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禾回眸,问。 “契约?” 林守溪愣了一下,“你真的要当我主人?”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小禾蹙眉。 “契约订立有何用?”林守溪问。 “防止背叛。”小禾说:“契约为的是让神选者忠诚,以免继神大典的时候发生意外。” “难道觉得我会背叛你么?”林守溪问。 “少来这套。”小禾淡淡道:“这个主人我当定了。” 说着,小禾将订立神侍的咒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林守溪,林守溪假装没有听见。 小禾不依不饶,又取来了一张软竹片,吮墨挥毫,在其上一气呵成地写了什么,然后以针轻挑自己指肚,挤出一礼血,摁于竹片末端,递给林守溪。 “你也印一个。”小禾说。 林守溪犹豫,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妹的少女,如今要喊作主人,他难以接受。 小禾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怎么?不愿意吗?” 小禾等了一会儿,倒也善解人意,“算了,给你点时间思考,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将手印摁上给我哦。” 她手指一挑,勾出了一封红色信封,将薄竹纸的信推入信封其中,封好,递给林守溪。 林守溪接过了信封,收下。 “陪我出去走走吧。”小禾说。 …… 和风细细,雨水绵绵,林守溪走在小禾身边,为她支着一把深青竹伞。 小禾沿着楼台的石阶走向,许多身披白衣的人望了过来,皆微微愣神。 略显昏暗的天气里,这位新任大小姐仿佛破云而出的月,将清辉抖向人间,小禾朝众人笑了笑,大家稍一回神,立刻想到尸骨未寒的大公子与家主,哪怕这位雪发少女再美,他们也不敢多看了。 他们正在草草地办丧事。 拉琴的班子看到那绝美而可怖的少女走来,乐声也戛然而止,生怕惹其不悦。 “接着奏乐便是,我不搅你们。” 小禾淡淡地说。 萧索的乐声这才复起,颤颤巍巍,幽咽如哭,送魂魄远去。 小禾仰起头,目光望着伞面切开的天空,久久出神,仿佛这万千雨丝才是被振动的弦,如泣如诉的声响是它发出的。 林守溪知道,她在怀念姑姑。 前面,二公子与三小姐也一道来了,他们看到眼前的少女,俱是一惊,连忙让开了道路,不敢招惹她。 纪落阳与王二关跟在他们身后,见到林守溪,他们面面相觑,相对无语,亦是有些尴尬。 自进入杀妖院后,他们便很少有过交流,古庭中相聚时那点算不上情谊的情谊,都快消磨得差不多了。 几人无声而过。 走入了那条巷子,林守溪停下了脚步。 巷子没有修复,一侧的墙壁被劲弩大片地摧毁,地砖大片开裂,有着许许多多的箭孔,林守溪立在他昏睡前的地方,抬目向远处望去,此刻雾气已散,他终于可以将前方塔楼看得分明。 不得不说,杀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那恰是屋楼林立之处,高高的木楼展如屏风,二公子、三小姐的住处皆在那附近,据说楼里还藏着巫家不少厉害的供奉。 杀手在失败之后也很冷静,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若云真人不愿出手,他们短时间内是无法搜查的。 “孽池里,你一人独行的时候有结下什么仇敌么?”小禾问。 “应该没有。”林守溪想着自己遭遇到的妖怪,想着遇到的少年们,摇了摇头。 “对了,箭上有编号么?”林守溪问。 “有。” “嗯?多少?” “十五。”小禾说:“十五死在孽池了,那人用的是死人的箭。” 林守溪叹了口气,说:“我稍后去试探一下王二关和纪落阳吧,孽池里,他们始终没和我们一起行动,说不定发生了什么。” “嗯。”小禾颔首。 走过这条雨水迷濛的巷子,他们去往的是杀妖院的方向,杀妖院也在办丧事,一片暮气沉沉。 经过了这一次孽池的动乱,杀妖院的幸存者已屈指可数。 “见过大小姐。”孙副院悄然出现,颇有礼节,话语却是冷冰冰的。 当初剑阁选剑之时,孙副院与云真人的目光都被林守溪所吸引,他们对小禾不够重视,故而发生了今天的灾难。 “那柄剑还在阁中么?”林守溪问。 孙副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认识那把剑吗?” 林守溪略一沉吟,孙副院又抢话道:“你现在性命无虞,说实话就好,老朽也只是好奇。” “嗯,既然孙副院这么问了,那我实话实说。” 林守溪认真道:“我真的不认识那柄剑,只是觉得它……与我似有些契合。当然,主要是因为我的夺血剑被云真人拿了去,我需要一柄新剑,故而想起了这桩事。” 孙副院看着他,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柄剑还在剑阁,只是已被封印起来了,不方便取,其他的剑你自取便是。” “封印?”林守溪问:“为何要封印,这柄剑有何凶煞之气么?” “凶煞?”孙副院冷哼:“可不止凶煞那么简单。” 孙副院似不愿多解释,与小禾行了一礼后就消失不见了。 “……” 林守溪揉了揉额头,依旧觉得不安。 孙副院走后,其他弟子迎了上来,他们大都眼眶很红,像是狠狠地哭过。唯有小七立在远处,向这里望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去。 “见过大小姐。” 杀妖院弟子们对着小禾行礼,齐声道。 他们从未想过,那个原本只是稍显清秀的少女,在褪去伪装后这般美,那双泛着淡雾色的眼眸让他们不敢直视。 “不必与我行礼。”小禾柔和地说。 杀妖院的弟子虽刁难过他们,但无伤大雅,她亦不会放在心上。 林守溪慰问了一下十二与十三的伤势,又询问了一番杀妖院的情况,两人都一五一十地作答了。 十三也是个小姑娘,她时不时偷偷打量小禾,目光闪避。 “有事么?”小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嗯……只是想起了阿十之前说的话。”十三支支吾吾道。 “阿十说什么了?”林守溪问。 十三看了十二一眼,十二跑入一间屋子,取出了一个包袱,递给了林守溪。 “这是阿十昨夜整理的,本想亲手给你的。”十二说。 “这是……” “这是阿十送给你的礼物,虽都不是怎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是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了。” “这些宝物你们自己留着就好,你们比我更需要。”林守溪说。 “其实……”十三忽然开口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阿十说,你以后一定会把小禾娶回家的,他怕以后没有机会,先将礼随给你们,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林守溪看了小禾一眼。 小禾淡淡道:“我听得到。” 这般距离的悄悄话,当然瞒不过拥有声之灵根的小禾。 十三连忙掩唇。 十二问:“那敢问大小姐,这礼物,林兄弟能收下吗?” “看他自己。”小禾清冷道。 迎着众人的目光,林守溪抱着这个包袱,说:“既然是阿十的一片心意,当然要收下。” 十二与十三相视一笑。 倒是小禾,撇了撇唇,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开心。 他们在杀妖院走了一圈,参加了弟子们的葬礼,然后一同回到了他们过去的屋子里。 林守溪看着熟悉的一切,有些困意。 明明没过几天,他却有一种恍如过了许多年的感觉。 哀歌从窗外飘来,细雨将窗沿打湿。 两人一同坐在窗边听了一阵。 “你好好养伤。”小禾说。 “多谢大小姐关心。”林守溪说。 “我没关心你,只是我以前便偷偷发过誓,以后一定要揍你一顿,你现在这般萎靡模样,揍你也没什么意思。”小禾轻声说。 “嗯,只是待我伤好,你可未必是我对手了。” “哼,那就试试看咯。” 两人屋内静坐,推门而出时,云真人来了,他垂着衣袖,沾着霜雪,疲态尽显。 “那头邪灵……不见了。” …… (ps:本书将于11.1日上架~>.<新的封面也快画好了(放心,不是自己画的),到时候更新了上传到公众号(见异思剑)上) 第四十二章:雨街 云真人看着白墙,说起了孽池中的所见。 他循着龙尸的痕迹找到了那片冰原,冰原之下确实有条暗河,他潜入暗河,顺利来到了石室。 石室中的布置如林守溪描述的一样,其间挂着尸骨,漫着灰雾,那头被龙尸咬碎的无头邪灵残体也被暗流卷着带回了石室。 石室的尽头有一个不小的凹槽,凹槽中的石头上有许多个点,像是吸盘吸出来的痕迹。 但其间的邪灵却不见了踪影。 “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那头邪灵应该醒了,它离开了孽池,不知所踪。”云真人话语透着忧色。 林守溪与小禾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惑。 按照石壁上的说法,邪灵要凑足二十具尸骨才能复生,但…… “希望它顺着暗河去了其他地方吧。” 云真人实在太累,他懒得再想,闭上了眼,背过身去。 林守溪神色一凝——一只青色的小鬼正趴在云真人的背上,对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 青色小鬼一闪即逝,甚至让他觉得,这只是近来精神恍惚产生的错觉,他想要开口提醒云真人一句,可云真人转眼间走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细雨里。 “我有些担心。”小禾说。 “嗯。” 林守溪点点头,邪灵出现在孽池绝非偶然,说不定也和镇守之神的传承有关。 继神大典在即,神庭即将开启,暗流却汹涌依旧,潜藏其中的怪物也远未露出真容。 根据小禾的判断,那头邪灵的品阶绝对不低,甚至有可能是头小邪神…… 他们理不出什么头绪,一同离开了杀妖院。 “对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林守溪开口。 “什么?” “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林守溪问:“镇守之神临死前开启了神坛,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会被神坛拉来巫家?” 小禾看着林守溪,同样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是真的不知道?” “……”林守溪摇了摇头。 “因为我拜过镇守之神的像。” 小禾解释道:“镇守之神可不是随便拉人的,嗯……所有的神都不会随便挑选人,一般而言,它们只召唤自己的信徒。我是巫家的四小姐,姑姑早就与我说过会有这一天,故而我小时候就祭拜过镇守大人的神像。” 小禾眼眸一转,定神看着林守溪,“怎么?你难道没有祭拜过?在我面前无需隐瞒什么的。” 镇守大人的神像? 林守溪可一点没有印象,在过去的宗门,他只祭拜过黑凰。 等等…… 他陡然想起死城那个神明。 难道说是它? 它就是巫家的镇守之神么…… 念头及此,脑海似有雷电闪过,照得他思绪霎明。 ‘镇守之神的神像上,有两道剑痕。’ 云真人说过的话语在脑海中幽幽复现,他再度想起了剑阁中的湛宫,思绪一凛,终于把握到了关键。 那两道剑痕,会不会就是自己与慕师靖所为…… 在那个暴雨之夜,他们杀死了巫家的镇守之神! 可是凭他们的力量怎么可能…… 是镇守之神试图来到新世界时力量被压制了么? 还是说冥冥之间有其他人出手了? 他暂时得不到答案。 “你在想什么呢?”小禾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林守溪说:“我实在想不起自己祭拜过什么神像了。” “哼,你什么都不记得。”小禾对他的健忘表示不满。 “为什么王二关与纪落阳也从没说起过这事?”林守溪又问。 “哎,我的神侍真的是个猪脑子嘛?还是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小禾气不打一处来,她双臂环胸,上下打量着林守溪,说:“要不是你生得人模狗样的,我都要怀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林守溪一怔,他温和地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是天外谪仙?” “少胡言乱语了。”小禾嗤之以鼻。 小禾抿了抿唇,说起了正事:“邪神是我们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祭拜邪神是万万不许的,只有一些邪恶的宗门会在私底下做这件事,并妄想着将他们信仰的神从大海的封印中释放出来。” “所以呢,王二关与纪落阳是万万不会承认自己祭拜过邪神这件事的,因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处死他们了。”小禾认真地解释。 “镇守之神是邪神?”林守溪有些吃惊。 “当然不是。”小禾说:“根据巫家祖师的记载,镇守之神曾是统御一方的大地的领主,杀死过邪灵无数,是堂堂正正的太古大神之一。” “那为何……” “长得丑。” 小禾知道他要问什么,“虽说妄议神明不是很好,但镇守之神的神像确实形同残肢,一言难尽,与邪神相类,而且镇守之神似乎没有被显生之卷记载,故而神山之人会误以为这是邪神。” “原来如此。”林守溪觉得有些滑稽,他说:“哪怕是正神也会因为外貌被误会为域外邪魔,那域外邪魔若生得漂亮,会不会被当做神灵膜拜呢?” “……”小禾很不信任地打量着他,“你不会真是煞魔吧?” “域外煞魔做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神侍也太丢人了。”林守溪微笑着摇头。 “做我神侍怎么丢人了?”小禾神色一厉,又去揪他的耳朵,“你给我解释清楚!” 两人沿着雨街走远,后方杀妖院里,弟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 “大小姐好像很凶呀,林公子以后会不会被……” “你懂什么,小姐只会对亲近的人这般凶。” “是啊,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也该修成正果了吧……” “可小姐才十四岁。” “十四岁嫁人很正常吧……” “是啊,他们可真是郎貌女貌呢。” 这些话语若是过去的小禾是听不见的,但此刻她不再压抑境界,再配上声之灵根,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她俏脸微红,揪林守溪耳朵的手也松了下来,柔巧的双手绞在身前,少女下颌低了些,睫羽垂覆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就这样在巫家随意走着,在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对初坠爱河的道侣。 雨巷里可闻哀乐。 林守溪听着乐声,看着身边雪发披肩的少女,心跳也难免加快了些。 他今年十五岁,亦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虽觉得爱欲是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但体验一番应是无妨的吧……少年慕色无可厚非,更何况是一起历经了生死的少女呢? 这种从未有过的情愫便是爱么…… 不对,现在各方局势尚不明朗,绝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林守溪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像自己,真正的修道者应是心若冰清天塌不惊的……嗯,定是过去修习的合欢宗心法在作祟,早知道不练了…… 更何况她还不知道无心咒的事。 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林守溪不敢想。 小禾脚步忽停。 林守溪跟着停下。 乐声已远,雨巷四下无人,唯有少年少女与他们支着的竹伞。 小禾仰起了头,微微踮起脚尖,似在索要什么。 “怎么了?”林守溪愣了愣。 “……”小禾吹弹可破的红唇似启似闭,她鼻翼微微翕动,踮起的脚尖落下,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越来越好闻了。” “是么?” “嗯……”小禾真的有点生气了:“你这榆木脑袋,就该拿木鱼天天敲!” 说完,小禾快步向前。 林守溪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他连忙跟了上去。 方才刹那的安静像是幻觉,小禾绞在身前的双手又垂回了身侧,她望向前方,神色重归宁静。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又来到了巫家大殿的门前。 无字的石碑前,小禾停下脚步。 “这是娘亲和我的墓碑,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小禾说。 “以后我的墓碑也立在这里好了。”林守溪及时补救了方才的过错。 小禾轻哼一声,说:“你是我贴身神侍,当然要寸步不能离。” 林守溪望向了上方那幅石画。 先前他便注意过这幅石画。 画中苍白之龙张开双翼,其下万民俯首。 “你不会连它也不认识吧?”小禾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是一条龙……”林守溪说。 “……”小禾无奈地看着他,耐心解释道:“这是显生之卷中记载的,太古时期最强大的龙,传说中,在邪神未降生的年代里,它曾是天地唯一的主宰,是万龙之君王,是一切法则的凝聚,是无法想象无可估量之神。我们不知其真名,只名之为——苍白。” “苍白……”林守溪问:“既然是这般不可撼动的存在,后来又去哪里了呢?” “去了扶桑之下。” “扶桑?” 林守溪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山海经中有记载的神木,更有传说它高两千丈,长两千余围。 难道说扶桑不只是传说,而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神树? “嗯,扶桑是太古的神木,传说它是万物之初,是世界唯一的原点,据说苍白之王后来就被无名的力量困在扶桑之下,日日夜夜啃咬扶桑树的根系,想要从中脱身,它的鳞甲渐渐变成黑色,污染大地,它的血液渗出泥土,汇成毒泉……” 小禾说着久远的往事,话语悠悠,“不过这些都只是广为流传的故事,太古时期到底发生了什么,苍白之王去了哪里,扶桑在何处,龙尸由何而来,邪神被谁封印……这些仍旧是未解的谜题。” 天地无比辽远,他们身处之地,不过是偌大世界的隐秘一隅。 林守溪看着这巨大的石壁,看着人类先民跪拜的巨龙,亦生出了微微的无力感。 两人离开了壁画,饶殿而行,来到了大殿后方。 大殿后方有两座纯黑色的偏殿,殿前有井,井上刻着‘镇守’二字。 两口井的中间立着一口大鼎,大鼎四平八稳,其中光华沉寂。 “这样的铜鼎是做什么用的?” 林守溪看着殿前大鼎,问:“古庭中好像也有这样的鼎” “这是炼丹炉。” 小禾解释道:“玉液丹之类的丹药,就是依靠这个炼制的。” “炼丹?有专门的炼丹师么?” “不需要炼丹师,你可以自己试试,开炉,然后将手摁在此处,运转内功心法即可。” 小禾唇角挑起,微笑着说:“当然,炼丹很吃技巧,像你这样从未炼过的,很可能会失败。” “倒是有趣。”林守溪说。 “等你次次炼出废丹就不会觉得有趣了。”小禾淡淡讥讽。 林守溪确实想要试试。 他走近了炉,这炉的形制与古庭中的相似,皆是云雷夔纹的大铜炉,三足,三兽口,八面镂空,其中漆黑一片。 小禾走到他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鼎炉。 小禾以真气在指尖凝出一粒火星,扣弹间射入炉膛,膛内一下明亮了起来。 “将手握在这里。”小禾指着一个龙头,说。 林守溪将手握住龙头。 瞬间,一股奇妙的力量将炉鼎与他的身体勾连在了一起,炉的温度正在升高,他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升高,闭上眼,意识里便是烈火熊熊燃烧的画面,火焰的中央,似有一粒真元在等待凝就。 “不需要倒入草药么?”林守溪问。 “炼丹不是炼药。丹于石中取,这铜炉内丹本身就是珍贵的万幻石,你念想你熟悉的心法,丹炉运转,火焰会像刀锋一样将石屑削落,裹住你的心法真义,凝成一颗真丹。” 小禾像是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进行着悉心的指导。 林守溪天赋高,悟性高,一点就通。 熟悉的心法…… 他默念心法要诀,将之输入丹炉之中,丹炉中的熊熊烈火开始跳动,越烧越旺。 小禾露出一抹异色,接着气恼地沉下脸,似对他极高的天赋表示深深的不满。 这样下去,以后自己怎么理直气壮地骂他笨蛋? 黑丸逆转,真气流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就置身在明亮的火光里,取赤色的火精为种,将其拼凑成圆。 轰! 似烈火亨油,赤白火光于炉内骤然腾起,随后熄灭。 接着,其中一个兽头张开了嘴。 小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空瓷瓶,递到了铜兽口,只听哒哒哒的几声,几颗小巧的丹药从中滚出,滑入瓷瓶之中。 小禾看了一眼,发现这几粒丹药成色都很不错。 她取出一粒,想要吹毛求疵地嘲弄几句,竟挑不出什么缺点。 “嗯,第一次炼成这样确实不错,不愧是我的神侍……你炼的这是什么丹?” 小禾一边问着,一边将一粒丹药推到了自己唇边,想要尝尝。 “极欲合欢丹。”林守溪说。 小禾呀地叫了一声,眼疾手快地从唇间取回丹药,扔入了瓷瓶里。 她气恼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唬我?” “当然是认真的,这是我最有把握的心法。”林守溪平静道。 小禾听完,觉得身子确实热了些……只是抿了口便有这样的反应么? “你还想拿我试丹?”小禾责问。 “是你自己要吃的。”林守溪推卸责任。 “你……”小禾生气道:“我刚刚要是不小心吃下去了怎么办?” “我有解药。” “你还炼了解药?” “没有。” “……”小禾聪明机灵,很快明白过来,这个东西似乎也不需要专门炼制解药…… “你……你真不愧是邪魔外道出身。”小禾将瓷瓶递扔还给他,“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以后要是再遇到女宿敌追杀,可以给她喂两粒。” “女宿敌……” 林守溪接住了瓷瓶,摇头道:“以后怕是遇不见了。” 小禾立刻投来狐疑的目光。 林守溪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别胡思乱想,我那宿敌虽是个小姑娘,但生得五大三粗的,远不如大小姐漂亮。” “谁关心她的容貌啊。”小禾轻蔑地看着他,说:“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林守溪笑了笑,收好了丹药,神色忽地静了下来。 “怎么了?”小禾察觉到他的异样。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瞳孔,情感被肃然之色压在语调之下,“小禾,你与我说实话,你预见的画面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啊?” 小禾这才想起,预见灵根只是谎言这件事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唯独林守溪还不知道! 当时的他正被关在往夜阁里…… 林守溪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小禾看着他清秀的脸颊,眼眸却是触电般移走,她本就淡色的瞳孔一下变得雾气茫茫,失去了焦点,五味杂陈的情绪在心中倾翻,她红唇似启还闭,许久之后,她理了理发丝,才继续道: “嗯……是你呀。” 既然他还不知道,那就继续瞒着他吧……这么笨,活该被我骗…… 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是重新开始流动。 林守溪问:“那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 “啊……” 小禾架不住对方来势汹汹的攻势,一下子又被问住了,她平日里虽娇蛮强横,但久居深山,她连个正经活人都没怎么见过,对于这些可没有半点经验。 这可不是武学,可以见招拆招,她在不知不觉间竟落了下风。 小禾深吸了一口气,同样很有气势地反问:“你就打算这样屈服于命运吗?” “啊?” 这下轮到林守溪懵了。 小禾立刻找回了气场,她挺胸抬头,拍了拍林守溪的肩膀,说:“命运应当是我们行走出的痕迹,而不是某个无名之物强加于我们身前的道路,既定的命再美好也是枷锁,我们要打破它,违抗它,这是我们降生为人的证明!” “你……懂了么?”小禾一本正经地问。 林守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有些绝望,难以想象,自己以后要和这傲娇的小丫头一起过怎样的生活。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了。” 小禾说:“我先带你去巫家的密室看看吧。” “巫家的密室?” “嗯。”小禾微红的脸颊迅速冷了下来,她定了定神,说:“我带你看看,巫家为何要豢养这般多的鸟雀,再让你知道何为——人修妖。” 第四十三章:荒诞之梦 巫家的密室藏在主殿的地底。 小禾推开了暗格的门。 提着一盏灯,沿着蜿蜒的楼梯向下,雾一般的黑暗被灯火驱散,又在身后弥合。 远远地,林守溪便听到了鸟凄厉的叫声。 “巫家一些奴仆时常传言说家里有地鼠,地蝠作祟,更有甚者说是闹鬼,幽灵寻仇之类的……但都不是,响声是从这里传来的。” 临近地下暗室时,小禾抬起了手里的灯,晕开的灯光照清了周围的画面。 压抑而残忍的画面。 地下室有数不尽的铁笼,铁笼大都生锈,许多铁锈上海涂着未擦掉的血,无数鸟雀被关在铁笼里,但林守溪已很难从它们的外形上辨认出它们了。 这些鸟雀不知服食了什么,浑身上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有的生出了多足,有的长出了怪异而多余的翅膀,有的羽毛下生出眼睛,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像被打碎了骨头一样趴着,艰难而痛苦地嘶叫着,似为了防止一些鸟雀啄破笼子,很多的喙都被剪掉了。 这是鸟的炼狱。 林守溪看了一会儿,便不忍再视,他望向了石室的中间。 中间是一个类似于外面炼丹炉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个炉的三足是漆黑的,身体也用大黑布密不透风地罩着。 “这里……到底是什么?”他也生出了一丝呕吐感。 不仅是因为这些鸟雀受到的折磨和怪异的长相,他还隐约觉得,这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物质发出的。 “这就是神浊。”小禾说。 “神浊?” 小禾曾经提起过一次神浊,但当时时间紧迫,她无法细说。 孽池中,那些被封印妖物散发出的邪气凝成的祟物名为妖浊,但……神浊又是什么?是神的怨念么? “神浊是大地岩层中炼取出的一种液体,它并不稀有,且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力量拥有比真气强无数倍的腐蚀性,大部分人直接吞食,都会被溶解白骨而死。” 小禾说着,领着他走到了一个琉璃打造的柜前,其中密封着灰白色的黏液,黏液看上去很浑浊,其间泛着白沫般的星星点点,好似微虫在里面爬来爬去。 林守溪看着这些名为神浊的白色液体,心中生出了抵触之感。 “那这些鸟雀……”林守溪明白了过来,“它们可以稀释神浊中的魔性么?” “嗯,很聪明嘛。”小禾夸奖了一句,眼眸中的哀色却更重:“人类修士觊觎神浊中的力量,百般试验之后得到了一种办法——将它灌入野兽的身躯里。” “就像是将混着泥沙的水滤得清澈一样,野兽的骨头便是沙子与水间的那层滤网,它们的骨头会被神浊溶解,但神浊也会因此变得温和一些。”小禾看着那些变异的鸟雀,轻轻地说。 “需要这么多鸟雀么?”林守溪问。 “嗯,提炼出一注神浊,至少需要上百只拥有一定血脉的鸟。”小禾说:“那只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小白雀,应该是用来滤最后一次的。” 那只小白雀每天叽叽喳喳,以傲慢示人,浑然不知。 “饮下了神浊之后,会变得很强么?”林守溪问。 “会觉醒非凡的力量,但也有负面的影响。”小禾抿着唇想了想,说:“野兽的兽性也会积压在神浊里,它们像是怨灵,会随着神浊进入你的身体,成为真正的附骨之疽。” “人会因此获得妖性?”林守溪明白了些。 “嗯。”小禾说:“人可以控制这一部分妖性使自己变得更强,也有可能被妖性吞噬成为野兽。” 怪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叫得哀绝凄厉,它们都已失去了骨头,此生不可能再度翱翔,注定要被痛苦折磨得不生不死,最后化作腐烂的浊水。 “有很多人在做这样的事情吗?”林守溪问。 “有,但此事放不上台面,至少三大神山并不容许。”小禾神色凝重,说:“但据姑姑说,依旧会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宗门饮神浊修行,以野兽的兽形命名宗门。” “以兽形命名?” “对,听说近些年一个叫有鳞宗的妖门还很猖狂……总之,他们几乎没有固定的住所,如野兽一般居于山林。” 有鳞宗……林守溪点头,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 “那扇铁门之后是什么?” 林守溪注意到了右侧还有一条幽暗隧道,隧道尽头是一扇铁门。 “那是通向另一间密室的,那间密室是临时挖成的,至于里面藏了什么……”小禾看着林守溪,眨了眨眼,“我不说你也能猜到的吧?” “是龙尸吗?” “对。”小禾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你去瞧瞧。” 穿过了石道,两人来到了铁门前,小禾取出了一枚钥匙将沉重的铁门打开。 孽池中所见的巨大白骨再次压入瞳孔。 颅骨中的红光已经熄灭,残翼与断肢皆蜷缩在一起,动作好似尚在蛋壳中胚胎。 但哪怕如此,它依旧塞满了这个新开辟的巨大的密室。一根根白色尖锐的骨刺抵在四壁上,让人觉得这琉璃铸成的墙随时会被纸一样刺开。 巫家的武器配合着云真人的仙人修为,终于降服了这头红瞳龙尸,它如今被浸泡在这琉璃为界的巨大容器里,容器中灌满了神浊,防止它心脏再生。 这号称可以腐蚀一切白骨的浊水却对龙尸无效,反而将表面的污垢洗去,令那一截截尸骸如新,白得耀目。 林守溪绕着密室走了一圈,观赏着这威严古老的生命,如欣赏珍贵的古代雕塑。 在久远的岁月之前,这头龙尸应是某位龙王的部将,代其征战杀伐,它已强大至此,那些统御大地与天空的旧君又该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存在? 接着,林守溪想到了过去世界关于龙的传说。 在他所知晓的传说里,龙为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是身若长蟒的五爪圣兽,可腾云驾雾,司行云布雨。 那样的龙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林守溪心跳不免加快,他越来越觉得,许多看似离奇的神话志异,很有可能是对另一个世界的窥探……这一切不是传说,它们都在世界的彼端真实地发生着! 行了一圈,林守溪与小禾一同离开了密室。 铁门锁好,林守溪忽然发现门上绘着两把交错的剑。 “这是什么?”林守溪顺口问了一句。 “这个啊……”小禾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传说中的两柄神剑,一柄名为诛族之剑,一柄名为荒谬之剑,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很多封印之处皆会以这两把剑作为图腾。” “又是传说啊……” 林守溪不由感慨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多。 走出了石道,小禾来到了另一间铁笼之前,这个铁笼中装着许许多多尚未被喂神浊的鸟雀,它们恐惧地蹦蹦跳跳,不停扑棱着撞向鸟笼,羽毛乱飞。 “来,搭把手。”小禾郁郁的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帮我一同把这个笼子搬出去吧。” “好。” 林守溪当然不会拒绝,他看着其他的笼子,问:“那它们怎么办?” “它们……活不成了。”小禾薄唇微抿,“等会扔把火进来吧,巫家……不需要这种地方了。” 林守溪沉默无言。 他抓着铁笼的一边,小禾抓着铁笼的另一边,两人将巨大的铁笼抬起,顺着螺旋形的阶梯搬上地面,里面的鸟儿受惊,叫个不停,像是在赶鸭子。 回到地面,小禾命几个侍女取来油,泼了下去。 那些变异的鸟雀骨头被腐蚀殆尽,日夜如受极刑折磨,死亡反而是最好的归宿。 幽邃的密室里,火焰烧了起来,将一切罪恶都变成了浓烟。 天色渐晚。 沿着巫家大殿的直道出去,可见一排规整的台阶,台阶两侧的旗幡在风中吹舞。 雨后浑浊的夕色涂满天空,落日隐在云外,身后的巫家安静得像是被大地遗忘了。 两人搬着铁笼子行至湖畔,湖水干涸,他们如同立于崖上,下方干涸的大湖沟壑纵横,中心处弥漫大雾,那里的湖水还未蒸干,传说镇守大人的神庭便在那里。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在过去的世界里,明天恰是中秋。 小禾将剑扔给林守溪,林守溪一把接过,拔剑一挥,将锁斩断,鸟笼的铁门敞开,成群的鸟向着笼子外面挤去,姿势像是跳崖。 鸟群哗啦啦地飞走,化作云霞间无数的黑点,羽毛大片大片地落下,宛若飘了场雪。 铁笼中只剩下几只受伤的鸟雀。 林守溪与小禾为它们疗好了伤,捧在手中一抛,像是将一颗小球抛向夕阳。 浩浩荡荡的鸟群有的飞远,有的在上空徘徊,有的停在了巫家的飞檐翘角上。 “小禾真是功德无量。”林守溪笑着说。 “物伤其类罢了。” “小禾也是小雀精么?” “我是你主人!”小禾没好气地说,她眯起了眼,又道:“我还可以做更功德无量的事情。” “什么?” “把你关到这笼子里去。” “大小姐好狠的心。” “嗯,所以不要惹我生气哦,我……很狠心的。”小禾轻声说。 两人坐在湖畔,如初见时那样。 小禾轻轻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凉风拂来,近日繁杂的心事也像被风吹去,鸟鸣断断续续,小禾微微回神,看到成群的黑鸦从上空掠过。 夜幕随它们一同降临。 她出神良久,眼角有清泪滑落。 她想起了姑姑的死。 小禾早就知道会有那一天,但姑姑真正死去之时,她依旧难抑悲伤,强自的淡然终究被情绪冲垮了。 林守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轻轻搂住了小禾的肩膀,将这个别人眼中妖魔般的巫家大小姐抱在了怀里。夜色是良好的幕布,少女没有挣扎,将显露的柔弱放在了黑夜遮蔽的阴影里。 树影憧憧。 许久后,小禾抬起头,睁着微红的水灵眼眸看着林守溪。 林守溪揉了揉她的发,说:“我知道,今夜风沙太大了。” 小禾雪腮微鼓,神色郁郁。 “我背你回去?”林守溪问。 “会被人看到的。”小禾说。 这样说便是不拒绝了。 林守溪自然地伏下了些身子,小禾犹豫之后还是趴上了他的后背。与那次逃亡不同,这次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身体的柔软,她双臂交错在自己身前,脑袋靠在颈间,如兰的吐息在颊畔起伏,似有人以细羽搔弄。 林守溪扶着她的大腿,将她背回了楼中。 “林守溪,你可别误会了,本小姐这不是软弱,只是在试探你的忠诚。” 被放下来后,小禾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嗯,我都清楚的。”林守溪说。 “你清楚什么呀?”小禾秀眉颦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林守溪不回答,只是问:“我今夜睡在哪里?” “你想睡哪里?”小禾问。 “我作为大小姐的神侍,按理说是不是应该寸步不离常伴左右?”林守溪认真地问。 “好呀,你这正人君子不装了,终于开始露出真面目了?”小禾哼哼地说。 “我是担心你的安危。”林守溪辩解道。 “再胡说八道今晚你睡马厩去。”小禾双手叉腰,恼道。 林守溪不敢造次了。 “好了,我给你安排好房间了,就在楼下,这是钥匙。”小禾取出一枚黄铜钥匙递给他。 林守溪接过。 小禾继续说:“我先替你将剩下关窍的封印消了。” “有劳大小姐了。”林守溪说。 “私底下叫我小禾就行了。”她说。 “好,师妹。” “……哼,得寸进尺。”小禾总觉得他是故意气自己,“以后还是叫我大小姐吧,敢喊师妹本小姐就打你板子。” “小禾还是当师妹的时候可爱。”林守溪感慨道。 “那是哄骗你这种无知师兄的。”小禾淡淡道。 林守溪向着床榻走去,正要躺下,却被小禾叫住了。 “那是我的床,谁准你躺了?”小禾呵斥。 “可我昨夜……” “昨夜我念你伤势太重,大发慈悲而已,今天不许了。” “那我躺哪里?” “地上。” “……” 这间小阁楼的地板用料名贵,但躺在地上终究不雅。 林守溪平躺在地,小禾屈着双膝跪在他身边,微笑着去捏他的脸。 “孽池里我背着你不停地跑,从断桥一直跑到雪原,从雪原又一直跑到石门,大小姐便是这般对我的?”林守溪开始打感情牌。 “嗯,你说得对。” 小禾露出了惭愧的神色,旋即莞尔道:“不然……你躺在我腿上?” 少女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她的腿极好看,纤细修长却并不骨感,线条透着青春的活力。 小禾小妖精般笑着,故意诱他逗他,林守溪虽处事淡然,却未能经得住绝色少女这般挑逗,脸颊微红,他张了张口,却不说话,半晌才道:“我还是躺在地上吧。” “师兄真可爱呢。” 小禾笑意更媚。 她本来只是想捉弄一下他,可林守溪先前的话语又让她想起了孽池中经历的事,这些天,孽池中的场景在她脑海中来来回回放了无数遍,每次回想,心中滋味都不相同。 但小禾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师兄……”小禾神色忽地茫然。 “怎么了?” “你刚刚的话,是不是在哪里说过?”小禾声音发寒。 “什么话?哪里说过?”林守溪倒是茫然。 “你说,你梦见自己在雪原上奔跑,身后有头白骨巨兽,你想醒过来,可胸口闷得厉害……”小禾一边回忆,一边复述。 瞬间,林守溪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话他确实说过! 那日孙副院进他屋子,小禾来替他解围,他随口胡诌了梦告诉小禾……这个梦与后来雪原上发生的那幕一模一样! 是巧合么? 还是说,他胡诌的梦境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成真了! 剑剑的上架感言 首先祝小禾生日快乐!今天又是爱小禾的一天! 还恰好赶上了上架感言! 这是剑剑的第二本书,却是第一次写上架感言。 当初写神国的时候,时间太赶未来得及写,本想后补,与完结感言放一起,我当时本来连感言内容都想好了‘还没上架就发上架感言的都是耍流氓,剑剑现在上架快一年了,感慨万千……’,但之前网站在上架之后没办法发免费章节,便最终作罢。 新书写到现在,我自己大体是满意的,或许会有书友觉得慢热,但我个人很喜欢这种徐徐展开的感觉,众所周知,我一直是传统网文的余孽,古早文风的残党。 我挺喜欢现在的状态的,小说能承载自己的创作欲就好,不必要去追逐市场的潮流,我希望自己写出一个个喜欢的场景的时候感受到快乐,而不是每天在电脑面前坐大牢。 想必大家也看得出来,这本书缝了挺多元素的,但这不是克系仙侠,因为克系的内核和王道热血是冲突的,所以只是借了一些元素用在了‘邪灵’上,关于邪灵的来历,我自己编了一套设定的,所以如果有寻求克味的朋友可能要失望了。 另外,再澄清一个事,我看一些书友说我迎合起点故意写白,我只能说,完全没有。我一直唯恐自己写得不够好,怎么可能刻意写白呢,可能是在这些书友眼中我退步了吧,当然,这种退步我本人目前是不承认的。 因为神国欠了太多番外,补了将近三个月,剑剑加得很崩溃,以至于新书都没有很好地准备就开了,所以新书我没敢进行打赏加更之类的承诺,大家抱歉呀……我现在有点后悔开书这般早了,心中有框架,手上无大纲,后续很多思路还是空白的,有剑剑游戏好友的应该知道,我已经快一个月没上游戏了,因为真的很焦虑,一直在思考剧情。 我没有把握能写好这本书。 我始终说,我是一个被大家严重高估的写手,进步空间很大是我对自己唯一的乐观,这是心里话。新书我已经尽力在写了,但我依旧能深深地感受到匮乏和无力,我希望能做到当下水平的最好吧…… 值得开心的是,这本新书应该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创作了。记得写神国的时候,我每输出一个喜欢的点子的时候,都是无比挣扎的,因为看的人太少了,我发出去的时候必须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要接受这个东西可能连一句段评也没有,就这样,我做了无数次最差预期的心理建设,顶着大半本书千均不到的成绩,坚持写完了将近三百万字。幸好,新书看得人比较多,每章都有好多人评论,我无比感动。 对了,书友如果要打赏的话一定要观望一下小说质量呀,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冲动消费。大家能订阅我已经很满足了,看广告养剑剑也没什么问题,数据什么的我真的不太在意,随缘就好,我相信只要自己不崩,该有的总会有的。写出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远比获得一个好的成绩更让我开心。 我是一只高强度自搜的剑剑,贴吧、nga、优书网等一些论坛所有对我的评论,我几乎都看过的,还看了好多遍,但我极少回复,不回复主要是不想挑起乱七八糟的节奏……感谢大家对我的鼓励以及给我的建议,希望读者朋友们也有一颗平常心,不要为了我而吵架,破坏自己的心情。 诋毁与过誉都只是暂时的,我会努力从中涌现出更好的自己。 另外,所有打赏剑剑的(超过五十块的(设置一个门槛主要是为了防止捣乱的)),如果对本书后续内容不满意,可以来找剑剑退款的,但只能退百分之五十,因为起点就分我百分之五十。大家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直接在群里私聊剑剑退款就行了,私聊的时候出示一下打赏截图和id截图证明即可(大家要保护好自己的截图,不要乱发给其他人哦)。 凌晨会更新第一章,第二章白天更新~ 最后,再次感谢所有支持剑剑的读者朋友! 第四十四章:惩罚 灯火泛着奢色,阁楼被灯光描上了一层淡彩。 雨丝吹入屋中,分外冷。 林守溪紧闭着唇,许久没有说话。 “难道你有言出法随的能力?”小禾一边猜测,一边又摇头,觉得很不可思议。 林守溪也觉得不对,“我要真有那么厉害,现在云真人已经是具尸体了。” “难道你也有预见之灵根?”小禾继续猜测。 “没有。”林守溪对此很笃定。 那是怎么回事? 小禾沉思了一会儿,摇首道:“若是如此,应该只是巧合,没必要大惊小怪。” “不!”林守溪倏尔想到什么,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咒语,是咒语生效了!” “咒语?”小禾陷入了疑惑,“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守溪没有隐瞒,将夺血剑与血妖的事告知了她,小禾亦听得惊诧,她虽知道一些将妖物封印入器物的手段,但…… “血妖……”小禾思怵道:“这个世上确实有饮血为生的妖物,可血妖这种东西,嗯……它虽算不上多么厉害,但通常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为什么?”林守溪不解。 “因为传说中,血妖是神话生灵死后的血液凝作的妖物,同一具身躯里流出的血便是同族……没想到夺血剑中竟藏着一只。”小禾隐隐不安。 “神话生灵的血凝成的妖物么……” 林守溪立刻有了新的疑惑,问:“那么它们会不会也因此具有神明的一部分神通呢?” “不排除这个可能。”小禾认真道。 林守溪回想起剑中裹在血色茧衣中的妖,心中忍不住再度念起‘生呵死禁……’ 念至最后一字时,林守溪猛地惊醒,他立刻意识到,心声也是声,林守溪飞快挪开了自己的意识,将咒语打乱。 “应是这咒语的问题。”林守溪认真地说:“我当时念动了咒语,描述出了一个场景,于是这个场景在不久的未来……应验了。” “这怎么可能?”小禾诧异道:“一头连你都能制服的小血妖,怎么可能会这般高深的咒语?这牵动的可是因果之线……” “这血妖会不会是某位旧神的血,那位神掌控着类似的力量?” 林守溪对法术之类的东西还知之甚少,只能提供猜想,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 “嗯……若是如此,那位神的力量具体又是什么呢?”小禾也想不出结论。 神话中的神明与他们相距太过久远,哪怕到了今天,人类依旧对其知之甚少。 雨丝持续不断从窗外飘进来。 小禾紧锁着眉思考着,林守溪起身去关窗。 阖上窗,屋内更安静了几分。 “镇守之神的秘密未必只有巫家知晓。”林守溪说:“或许有其他势力也潜进来了。” “有可能。” 小禾点点头,也理不太清思绪,“暂时留个心眼,以后再随机应变吧……我先替你解开封印。” “嗯。” 诸事繁杂,他们理不清这团线,便只好暂时放下,将目光投回当前。 林守溪躺倒了床榻上去,小禾伸出手指,逐一按压过关窍,如化瘀般将其中的封印揉解开来。 少女的手指很软,很舒服,原本积塞的真气重新在灵脉中流淌了起来,他身体也随之渐渐放松,如坠云中。 许久,少女抬起了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林守溪终于回神。 小禾看着有些累,她以绢布拭去薄汗,不满地盯着林守溪,“躺够了没有?我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 林守溪被她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你是……”林守溪欲言又止。 “我是什么?你说清楚。”小禾坐在床榻上,双腿交叠,追问道。 “猪……主人。” “林守溪!你幼不幼稚啊!别当我听不懂,耍小聪明在本小姐面前是没用的!”小禾抽出身旁的木鞘,打了过去。 林守溪灵巧地闪身躲开。 小禾更恼,“好呀,我将你的伤治好,你就是用来对付我的?” 林守溪无奈道:“那也不能伤上加伤啊。” 小禾冷哼一声,露出了宽容的姿态,说:“算了,不与你深究。正好,我本就想待你伤好之后好好与你较量一番,我也不欺你,给你一次公平出手的机会。” “可我私下比武不得让着你么?”林守溪问。 “让着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需要你让么?”小禾甜甜的笑容中漾着清媚的神采:“我现在是你大小姐,可不是任你欺负的小师妹了。” “是吗?”林守溪将信将疑。 小禾对他的态度很不满,“看来是要好好教训你了。” 接着,林守溪的一句话令得小禾战意更涨:“你希望我用几成实力?” 小禾像只炸毛的小猫,她眸光一凝,喝道:“讨打。” 少女摆好拳架,身影瞬发,再度扑了上去。 他们在小院中时便天天比武,随时开始,随时结束,早已成为日常,同样,他们也很默契,皆没有动用真气,而是只比拳脚功夫。 虽不用真气,但境界高者,身形的灵活与拳脚的力量上皆是占优的,这也是小禾的信心来源。 她早已领教过林守溪不俗的身手,但那时的自己压抑着境界,并不作数,如今她解开了一道红绳封印,境界已然超过了他,哪有再输的道理? 小禾的信心也体现在了武技上,她身影扑上,拳脚如风,用的是大开大阖的招式,身影翻飞之间,满头长发亦似隆冬飘卷的白雪,舞得倾国倾。 林守溪的神色依旧淡然。 醒来之后,他对于这个生死与共的少女是颇为宠溺的,言语与行事上皆让着她,但眼看着她愈发骄纵,林守溪也认真了起来,决定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 他看准了小禾进攻的来路,拳肘迎上,与之对招。 小禾确实强了不少,她的进攻行云流水,打得亦是酣畅淋漓,她觉得,用不了数十招她就可以一雪前耻。 但很快,小禾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 林守溪的动作依旧是四平八稳,但这种稳不是一味的防守,他就像是一朵黑漆漆的乌云,看似沉闷,却会冷不丁地掀起暴雨与雷电。 他究竟藏了多少招式啊……小禾心中郁郁。 这一丝郁郁令她的招式慢了一分,这一分被林守溪敏锐地捕捉到,他不再采取守势,向前一步,运肘如枪,以点撼面,直接将小禾攻势打散,打得她节节败退。 “不算,再来!” 小禾哪愿受这种气?按理来说,自己展示境界,应该是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时,可…… 小禾越想越气,又扑了上去。 林守溪摇了摇头,知道她一旦心乱,招式也就会跟着乱,故而这一幕在他眼中,无意义勇敢的小羊扑向大灰狼。 果不其然,小羊的招式被尽数看破,仅仅数十招就败了回去。 “如何?”林守溪微笑着问。 小禾红唇紧抿,她发现,自己未解开封印前与他差着一线,解开后竟依旧是一线……他怎么这么喜欢藏拙啊! 小禾主动发起宣战,骑虎难下,她深吸口气,褪去了自己的外裳,道:“这衣服真碍事……小心些,我要认真了。” 说着,她还给林守溪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他让着自己些,给她个台阶下。 但这一次,林守溪假装没有看见。 小禾气坏了,再度扑上前去,她的动作越来越乱,林守溪却越是游刃有余,这场面和数天前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变。 之后,林守溪如法炮制,以招式为陷阱,直接令得小禾一招落空,一个趔趄间被他绕到身后,反剪了双手,摁在了膝腿上,形成了一个暧昧的姿势,少女姣好的曲线显露无疑。 “放开我!” 小禾暗叫不妙。 “我说过,小老虎还没长大前,还是乖乖听话的好。”林守溪说。 小禾想要投降,身后扬起的巴掌却已落下,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少女最腴柔翘挺之处便挨了记打,她身子如触电的小蛇,一下绷紧,唇间轻哼,脸颊泛红,只觉羞耻无比。 “你竟敢……” 小禾气急败坏,也不管什么规矩了,动用真气翻身而起,将林守溪直接扑倒在了榻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林守溪!你找死!你竟敢……” 小禾咬着红艳的唇,直接与他在榻上扭打了起来。 林守溪能进能退,先前的惩罚已狠狠杀了她的威风,今后她应也不敢太过骄纵,此刻少女的反扑更像是讨回一些颜面的无奈之举。 最终,小禾将他摁在榻上,捏了好一会儿脸颊与耳朵才消气。 小禾累了,她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脸颊,说:“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知道吗?” “谨遵小姐之令。”林守溪说。 “哼,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小姐!” 小禾的话语中透着些委屈。 林守溪想安慰两句,小禾却自顾自走开,说: “本小姐要沐浴更衣。” “需要服侍么?”林守溪问。 “你有胆子的话可以进来呀。”小禾倒也不拒,只是眯起眼,杀意盎然。 玩笑只是风趣,林守溪自负正人君子,自是不会擅闯姑娘的香闺的,他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直到轻微的撩水声消失,小禾穿着黑色的单衣走出。 黑色的单衣内衬犹似劲装,将少女初成的身段熨帖姣好,稚嫩清美间带着英气。 她看着林守溪,摇头叹息,似是对他的胆小失望。 林守溪半点不后悔,他知道若自己真闯进去,恐怕现在已体无完肤了。 洗完了澡,小禾心情好了不少,她也大度,对林守溪方才的无礼行为只字不提,既往不咎。 “好了,进来服侍我吧。”小禾说。 “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自理。”林守溪说。 “少废话,进来。”小禾颇为骄横。 林守溪被迫跟了进去。 “我能服侍你什么?”林守溪问。 小禾也很苦恼,她环视四周,书桌摆得整整齐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屋内无半点灰尘,她也沐浴完毕,万物似皆一派新气。 “你……” 小禾咬着指尖想了想,最后决定道:“来给我梳头。” 小禾赤着足走到梳妆镜前,少女脚步微错,肩膀却是端得平稳,轻拧的腰肢透着豆蔻少女独有的娇柔,也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魅惑气质。 她在镜前坐下,磨圆的铜镜映出清艳无方的脸。 林守溪走到她的身后,撩起她依旧有些湿漉漉的发,接过她递来的木梳。 梳齿没入发间,似陷入了一片雪白的光瀑里。 小禾的雪发太过柔顺,这是优点,却也让梳发的过程少了许多与发丝博弈纠缠的乐趣。 她几乎没有一缕打结的发丝,梳齿自上而下掠着,轻柔顺逸。 小禾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茫然。 梳发完毕,小禾让他为自己穿衣。 她准备的衣裳依旧是类似袆衣的广袖礼服,雍容贵气。 里面是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的是褒博大气的礼服,小禾这般穿搭,是为了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中去。 她张开双臂。 林守溪有些笨拙地将衣裳套在她身上。 “你晾衣服呢。”小禾不悦。 “那你不能配合一些?”林守溪反问。 “你……”小禾轻哼,“算了,念你第一次,先饶了你。” 小禾自己理了理衣裳。 林守溪为她束上衣带。 束衣带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少女的腰肢有多细。正是这柔软纤细的腰肢,为秀挺的玉背与圆挺的臀儿渡出了超越年龄的曼妙曲线。固定玉带时,小禾的脚不自觉地踮起些,又轻轻落下。 她虽凹出了一副大小姐的骄纵模样,却并不习惯被服侍。 系完腰带后是衣襟间的丝线,他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交叠,打了个蝴蝶结,系上,收紧。 整个过程,他没有触碰到任何敏感之处,可谓将君子之风践行到底了。 系完蝴蝶结,他松了口气。 原来被人服侍是这么累的事情啊……小禾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小禾的语气软了下来,“你……退下吧,我要睡觉了。” “不用继续服侍了么?”林守溪多问了一句。 小禾立刻觉得,自己的温柔是个错误,“谁要你侍寝呀,出去!” 林守溪被轰了出去。 出去之前,小禾还是面容冷淡地从墙上取下了一把剑,扔给了他:“拿着防身。” 这是大公子的剑。 林守溪正好缺把剑,他接过剑,背在背上,道了声晚安后掩门离去。 封印已除,他身子尚有些虚弱,境界却已重回巅峰。 林守溪没有回房睡觉,他去见了纪落阳。 第四十五章:寻书(感谢小龄天下第一的白银盟豪赏) 去见纪落阳之前,林守溪暂先回到了新房。 他的房间恰好在小禾的正下方,理论上在天花板开个洞就能夜袭大小姐的房间了。 林守溪嗅了嗅自己的衣裳,先前与小禾一阵比试,他的衣服也惹上了少女的淡香,他觉得有些不雅,也沐浴更衣了一番。 沐浴的时候,林守溪想了许多事。 他最先思考的还是那句咒语。 这般强大的咒语不可能凭空生效,他当时一定是触发了什么事件,是什么呢…… 很快,林守溪有了几个基本的猜想,只可惜剑不在身边,无法验证。 继神大典就在明日,但今晚风雨未散,不知还会不会出什么事。 林守溪看着窗外的夜色,再次想起小禾的预言。 小禾预见的年龄为十八岁,按理来说,继神大典过后他们应百无顾忌了才是,为何还要等四年?这里面会发生什么吗?还是说,自己的品德真的这般高洁…… 预言、龙尸、邪灵、血妖……身体的疲累在温水中渐渐消释,心中的疑问却在水雾中更显扑朔迷离。 林守溪很快洗好了澡,换上了一身更适合打架的黑衣,他以真气烘干了头发,推门而出,却是愣住了。 只见房间中间摆上了一张椅子,雪发黑裳的少女正坐在椅子上,侧对着他,双臂环胸,双腿交叠,脸色一如既往地冷冰冰的。 林守溪忍不住问:“大小姐,原来你才是钥匙?” 但他又看了一眼门,门上的锁还挂的好好的…… “我可不是钥匙。”小禾转过头,郑重其事道:“我是来监督你的。” “监督我?” 林守溪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自己才离开多久,这小丫头就舍不得自己了吗? “是啊。”小禾坦然点头,打量了林守溪一番,质问道:“大晚上穿这么好看,是打算去哪里?” 林守溪看着自己一身乌漆墨黑的衣服,对于小禾的‘好看’颇有微词,但很快他也释然了,心想或许这是传说中的衣靠人装。 “大小姐能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吗?”林守溪问。 小禾指了指上方,“我房间的地板拆开一块,开个洞就下来了呀。” 林守溪震惊,自己只不过是设想,没想到这小丫头直接付诸实践了! “小禾,你真是……”林守溪看了看上方,欲言又止。 “什么?”小禾目光一厉 “小禾注意安全。”林守溪叹了口气。 小禾螓首轻点,继续问:“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去做什么了吗?” “这样的小事还需要知会你吗?” “你果然不把本小姐放眼里。” 小禾雪腮微鼓,娇俏的小脸蛋板起,看上去很凶。 林守溪走到她身边,解释道:“我想去见一见纪落阳与王二关,调查一下雾巷刺杀之事,寻些线索也好,此事一日不明朗,那支箭就一日躲在暗处。” “倒是正事。”小禾点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去了?”林守溪试探着说。 “哎,再等等。”小禾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还有什么吩咐?”林守溪问。 小禾神色更认真了几分,说:“你的武学技巧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到底还藏了多少?当时古庭小院的时候,你不愿对我坦白我也理解,现在可以与我说实话了吧?” 原来小禾本打算睡觉,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反复翻滚起方才比试输掉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自己与孽池中那些久被封印的妖也没什么不同,皆是自信满满,然后被残忍打败…… 想到这里,小禾无比气馁,心气低落。她自幼苦修,于林间猎鹿,于雪中杀妖,隐没真容潜入巫家,斩谪仙人,夺回自己姓氏,可谓一气呵成,风采无双,今日却……却被他摁在膝上打了……我都十四岁了哎。 小禾是有争强好胜之心的,她越想越气,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于是她打开了自己提前布好的暗道,明目张胆地潜入了林守溪的屋子,打算问个明白。 “怎么?你还不愿意坦白么?”小禾神色幽幽。 林守溪轻轻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这没有太多好说的。” “什么意思?” “我们家乡尚武,我自幼修习武术,将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武学几乎学了个遍,底子打得好,在纯粹武学的较量上,自然会更胜一筹,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在法术的造诣上,我就差小禾很远,若真全力出手,我必败无疑的。”林守溪温和地解释说。 小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事事争强,所以对此尤为上心。 “你都学了个遍?”小禾问。 “嗯,我们家乡真气稀薄,故而只能另辟蹊径。”林守溪说。 “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哪怕是邪教武功你也学吗?”小禾问。 “邪教武功……我们江湖上确实有白骨爪,吸星大法之类公认的邪术,但我觉得,谋事在人,武学皆是兵器,只要我们妥善使用就好。”林守溪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一些需要自残身体才能修炼的功法,我是坚决不学的。” “原来如此……”小禾若有所思地点头,她放下了交叠的腿,双手覆在膝上,模样乖巧了许多,虚心求教:“那你可以教我这些吗?” “当然可以,只是……”林守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是什么?”小禾问。 “只是我们家乡很重师门传承,你需拜我为师,我才能将它们传授给你。”林守溪顺势说。 “可我不是你师妹吗?”小禾睁着水灵灵的眼眸看他。 “师妹不行,必须是徒弟。” “哪有这样的呀!” “你学不学?” “那……拜师要做什么?”小禾问。 “先磕三个响头,喊声师父,以后我教你武功,期间你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林守溪变本加厉。 眼前的小禾亦不是善茬,听到这里,她就意识到林守溪是在逗自己了,少女摩拳擦掌,再度扑了上去,直接以武力威胁。 两人又在地上扭打了一阵。 最终,林守溪做出了让步,答应继神大典之后倾囊相授。 “拉勾。” 小禾伸出了小拇指。 林守溪与她手指相扣,许下了承诺。 两人纠缠完毕,林守溪打算开门送这尊小妖精回去,却见小禾纵身一跃,直接跳回了房间里,她一边合上木地板,一边提醒道:“路上小心哦。” 林守溪无奈地笑了笑,他想着少女清艳的脸与狡黠的眸,觉得四年有些漫长。 收拾思绪,整理衣裳,林守溪开门出去,走入了雨夜。 …… 自孽池斩妖开始,他和王二关、纪落阳已许久不曾交流。 纪落阳被发配给了三小姐,三小姐的小楼很好找。 他沿着楼壁轻盈地攀援而上,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三小姐的楼外,楼内亮着灯,乒铃乓啷的声音在里面响着,女子的叫骂声时不时传来,听起来是那位三小姐在发脾气。 林守溪静静听了一会儿。 三小姐翻来覆去骂的内容无非是说云真人没用,老不死,保护不了巫家,说小禾是贱种,早就该死还阴魂不散,与那个叫林守溪的狼狈为奸,骂纪落阳修为太低,也是个没用的废物,最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像是在哀悼大公子的死。 巫家大多数人对于大公子有着狂热的崇拜,他的死亡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守溪悄悄离去,潜入了纪落阳的房间。 纪落阳的房间很干净,物件摆放得一丝不苟,倒像是个老学究。 林守溪想着那日孽池中听到的对话,飞快来到了书架前,目光从书脊中掠过,他逆旋黑丸释放真气,让真气顺着书架的缝隙流动,寻找有没有暗门之类的东西。 他又取来了纪落阳的箭囊查探。 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犹不放心,又环视整个房间,试图寻些不寻常之处,但这里的布置也没任何古怪,反而给人以久违的安定之感。 林守溪最终作罢,走出了房间,回到了三小姐的门前。 他想和纪落阳聊聊。 纪落阳察觉到了林守溪的到来,往窗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隔窗对视。 纪落阳看了看三小姐,又看向林守溪,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脱不开身。 林守溪等了一会儿,但三小姐还在持续发着疯,摔着东西,估计稍后还要让纪落阳将整个屋子打扫一遍,如此一番下来,等纪落阳出来,恐怕天都亮了。 纪落阳尝试劝慰她几句,但三小姐却气得更重,大吼着:“你个奴才也配说话?” 说着,她直接将一张木椅子往他身上摔。 纪落阳眼中有怒气,但他们已订立了神侍契约,所以他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就会遭到契约的反噬。 林守溪暂时离去,先去寻王二关。 对于这个小胖子,林守溪放不下心,这小胖子虽然看上去口无遮拦,张扬而愚蠢,但这种愚蠢如果是演出来,那他该是何等可怕的人? 林守溪明白,进入一个陌生的群体后,永远不要觉得只有自己在藏拙,他与小禾是率先亮出了刀锋,而纪落阳与王二关……不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永远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藏器于身了。 他潜入了二公子的楼,寻了一会儿,找到了王二关的住处。 没有急着敲门,林守溪敛住气息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小胖子在屋内练习拳术,修习功法,一如既往地努力,努力之余他也会骂骂咧咧几句,要么骂自己以前的家族如何看不起自己,自己以后会怎么报复,要么骂林守溪那小子如何不老实,扮猪吃老虎。 林守溪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谁都看自己不顺眼。 叹气声响起,王二关也很敏锐,“谁?谁在外面?” 林守溪敲了敲门。 王二关开门,看到林守溪的脸,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林守溪说。 王二关紧张了起来,他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我与你有什么好叙的?” 林守溪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走入了屋内。 王二关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也拦他不住,他叹息着掩门,问: “你这尊杀神今日登门,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啊?”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林守溪说。 “唉,你要问就问吧,我尽量回答你。”王二关说。 “你们在孽池中的对话我听到了。”林守溪也懒得旁敲侧击,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王二关肥胖的身躯震了震,他压下了慌乱,问:“什么对话?当时我和纪落阳说了很多话,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 “你说,那东西有那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差点没了,你还斥责纪落阳,说他穷惯了,随便捞本秘籍都能当宝。” 林守溪平静地将他们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二关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说:“什么东西啊……我真不记得了。” “你不愿告诉我么?”林守溪问。 “我真的什么都不说你也没办法啊!” 王二关耍起了无赖,“你难道还要严刑拷打我不成?继神大典可是云真人唯一看重的大事,你若真敢将这事搅了,他绝不会放过你,林守溪,你的境界比起我们确实不俗,但和见神境的云真人相比,差得太远了!” 林守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他。 王二关说得兴奋了起来,脖子都有些发红,他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别看这些天云真人处处忍让你们,显得很无能为力,但猛兽终究是猛兽,它只是暂时闭上了锋利的尖牙,收起了如钩的利爪,温和只是表象,我能感觉得出来,云真人的身体里憋着一团火,一团冲天的怒火,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你,小禾,甚至是我们……一个也逃不掉的!” 王二关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后才大大地喘了口气,他眼睛瞪得圆如铜铃,炯炯有神。 此番直抒胸臆,让他的念头也通达了不少。 林守溪当然明白这些。 这些天云真人确实太过憋屈了些,他见证了老家主的死,目睹了巫家的乱,原本信誓旦旦要杀死自己,却还要亲自将他请出往夜阁,他想要杀小禾立威,但碍于继神大典大计,选择了退让。 哪怕是暗地里炼取的神浊,也被小禾一把火烧了。 云真人是仙人,是足以碾压他们所有人的仙人。 他不会觉得云真人是真的意志消沉。相反,云真人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 但这些不是他现在关心的事。 他准备继续套话,王二关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口,语重心长地给他讲起人生的道理: “林守溪,我知道你命大,那天从崖上摔下去也没能将你摔死,但运气只是一时的,没有人能一帆风顺下去!” “那天从崖上摔下去?”林守溪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变了:“哪天?” 王二关嘴巴半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林守溪猛然明白了什么,他注视着王二关,冷冷发问:“洛书在你手里?” 第四十六章:书剑恩仇 当初旧世界中,百足白须无头鱼与百鳞百眼四脚蛇负书而出,开启了修真的时代,魔道之争也由此而来。 道门认为修真为不可逆之天命,理应顺天而为,魔门则认为这是邪神入侵的手段,是骗局,应当废止。 两派斗争了六十年。 洛书为魔门所得,是道门心心念念想要争夺之物,师父临死前将它交给了自己,他发誓会以命保管。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发现洛书不见了。 他一直怀疑是云真人取走的,为了确认此事,他甚至还骗了孙副院,说自己的修行秘籍就在云真人手中,当时他希望孙副院可以生出贪念,去试探一番,帮他确认洛书的下落,可之后再无音讯。 如今转念一想,若云真人真拿了洛书,或者对它有兴趣,完全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他大可以将真言石塞自己手中,问个究竟。 但云真人什么也没有做。 洛书与河图是记载修行秘籍的书,与一般的秘籍不同,拥有灵脉的人只需触碰它,就可得到一套完整而精妙的吐纳真气之法。 师父也评价过这件事,说锻体炼骨尚需数十年苦功夫,但自河图洛书出水之后,修真这样的神仙事却是碰一碰书页即可,这太过轻而易举,所以绝不正常,那撰书之人是唯恐他们学不会修行!待万民成仙之日,便是邪魔入侵之时。 如今见到人为了修妖,给野兽灌入神浊的手段后,林守溪对于师父的话语更坚信了几分。 他必须寻回洛书。 林守溪注视着王二关,眼眸中冷意不退,盯得这小胖子直犯怵。 “洛书?什么洛书?你在说什么呢?” 王二关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但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这个问题突兀劈来之际,他眼底的慌乱已如暗室中乱晃的烛火,再明显不过。 林守溪没有为他解释‘洛书’这个名字的由来,只是盯着王二关,继续道: “你们在孽池说的秘籍就是它吧?古庭的时候,你为了拉拢纪落阳,偷偷将洛书分享给了他,所以第一夜的时候,纪落阳明明与你争锋相对,但之后你们却突然成了朋友,这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对么?” “你,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王二关咬着牙,严厉地问。 林守溪闭上了眼,他顺着自己的猜测继续推断了一番…… 他与湛宫剑都是在悬崖下被发现的,按理来说,待云真人来到神坛,将昏迷不醒的他从悬崖下捞起之后,他们是绝对没有机会在云真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的。 所以偷取洛书这件事应发生在云真人到来之前,那时候的他,应还在神坛之上! 先前他只知道自己摔落神坛,是小禾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发现了他。但为何十多个少年少女,只有他一人在神坛之下? 现在想来,这中间还漏掉了一件事——有人将他推下了神坛! “原来我不是不慎摔落,而是被人推下去的。”林守溪不理会王二关的装疯卖傻,幽幽开口,“是谁做的?你?纪落阳?还是……你死掉的哥哥王季?” 王二关脸色越来越煞白,小孩子都看得出来,林守溪又猜中了。 古庭中,他被重伤未愈的林守溪瞪过一眼,那时他就吓得不轻,此时林守溪重归巅峰,王二关被迫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好似在盯着一池幽蓝潭水,随时会有怪物跃出将它拖入池中绞死。 恐惧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步步后退,鞋跟撞上桌脚,他身子一震,下意识脱口而出:“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是谁?”林守溪步步逼近,继续说,“没有人可以保你一辈子,此去王家万里之遥,你的家族帮不上你,继神大典之后云真人也会弃你如敝履,神侍归根究底只是奴才,不会有人在意你的死活。” 王二关咽了咽口水,颤声说:“林守溪!你不会觉得自己只言片语就能把我吓住吧……” 王二关想壮壮胆,却是壮不起来,他不由回想起过去对林守溪的冷嘲热讽,如今看来,当时的自己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果然没一个好人! 林守溪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想通了一点后,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越早醒来的人修为应该越高,我重伤不愈,小禾自封修为,剩下的人里,你的天赋根骨是其间佼佼者。”林守溪看着王二关,问:“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我说了不是我!”王二关大吼。 “那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守溪问。 王二关双唇紧闭,身体直打哆嗦,最后冷冷道:“哼,我王二关可不是大傻子,身怀秘密的人,秘密说出去后就没有价值了,这样才更容易死,我若要保命,应当什么都不说才对。” “嗯,你很聪明。”林守溪点头,说。 王二关骄傲地点头。 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里,他听到有人夸自己,依旧觉得挺开心的。 “我可以既往不咎。”林守溪忽然说。 “又想骗人?”王二关说,“我可不是小禾,不会被你美色骗住,你这人看着实诚,实际上谎话连篇,鬼都不信!” 林守溪诧异,心想这小胖子看人还挺准的…… “我是认真的。”林守溪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王二关下意识问。 “把洛书还给我。”林守溪摊出了手。 他已大致猜测到那天神坛上的场景,应是有人率先醒了,看到了满地昏迷的少年少女,那人起了歹念,打算搜罗财物杀人抛尸,而自己这张脸在众人之中出类拔萃,招人妒恨,便首当其冲被扔下了悬崖。 自己被扔下去后,恰好又有其他弟子苏醒,杀人抛尸的行为被迫中断,于是他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当然,这只是猜想,王二关若不愿说,他永远也不知道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人凶手或许是王二关,或许是纪落阳,或许是已经死掉的人……这暂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让洛书落袋为安。 “我不会因为你的偷窃而记恨你,相反,我会感激你替我保管这么久,你以洛书拉拢了纪落阳,可以再用它来拉拢我,洛书上的心法你们应该都已学成,那本书于你来说已没有价值。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而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为了让王二关相信自己知恩图报这件事,林守溪举例道: “当初我知道小禾救了我以后,我教了她剑术,教了她武功,在孽池中时也处处以命护她,你们应是看在眼里的。那时候的小禾可还没有展露真容与身份,我并不贪图什么的……我是个好人。” 林守溪话语平静,听上去有理有据。 王二关动摇了,他死死地盯着林守溪,神色变幻。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请你相信我,我并不追究谁要害我,我只想要那本书。”林守溪诚恳道:“哪怕它已遗失也没关系,至少告诉我在哪里遗失的,我依然会感谢你。” 林守溪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压迫感持续不断,林守溪的每一字都像是加在秤上的砝码。 在这个风雨涌动的时期,多一份友谊总是保障,哪怕这友谊是虚假的。 林守溪看上去确实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守溪问。 最终,王二关颓然坐在椅子上,心中天人交战,轻声嘀咕:“原来那本书叫洛书啊……” 这是变相承认了。 林守溪也松了口气。 先前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落崖’这个念头,但猜测只是猜测,他以此质问王二关不过是唬唬他,不曾想这小胖子这般沉不住气,直接被吓得露出了马脚。 “可以将它给我了吗?”林守溪问。 王二关抬起头,他看着这张平静而俊秀的脸,心中忽地燃起了火,那是怒与妒交织的火焰,他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瞪大眼说: “林守溪,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真以为你什么事都能猜到吗?我告诉你,你错了!你想错了一件事!” 王二关面容癫狂,他被林守溪处处压制,憋屈无比,此刻他忍无可忍,打算指出他猜想中的错误,以此来汲取微薄的自尊,从中收获一种满足感!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出真相。 林守溪知道他冲动了,他也必须抓住这种冲动。 “我的猜想怎么可能有错?”林守溪故作倨傲,以此激他。 “错了就是错了!林守溪,你也有愚蠢的时候啊!”王二关笑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那一天……” 话说到一半,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门忽然打开。 二公子走了进来,一身衣袍斑斓华贵。 林守溪已及时潜藏在了衣柜后的阴影里,敛去了所有的气息。 二公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王二关飞快冷静了下来,他仓促行礼,问:“公子,你怎么突然……” 二公子却是连忙摆手,他神色慌慌张张,“救我,救我,救我……他要杀我……” “谁要杀你?”王二关立刻问:“该不是小禾姑娘又大开杀戒了吧?” 除了小禾还有谁会要杀二公子? 他生怕二公子口中蹦出一句‘是林守溪要杀我’,那可就是活见鬼,要直接吓死过去了。 二公子没说林守溪,但他的话语依旧很吓人: “云真人!是云真人要杀我!” …… 王二关安抚着他的情绪。 “云真人要杀你?”王二关疑惑不解。 “没错!” “那……公子怎么还活着?”王二关好奇道:“公子是施展绝学,逃出生天了?” “不!他放我走了!”二公子颤抖着说。 “放你走?云真人要杀我,又怎么会放你走?”王二关更困惑了。 “你什么意思?你巴不得我死是吗?”二公子勃然大怒。 “……”王二关叹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林守溪面前傻乎乎的小胖子,在二公子面前却机灵得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王二关让二公子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冷静些,然后慢条斯理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慢慢与我说,不要心急。” 二公子以手指蘸了点水,揉着太阳穴,缓了缓神,他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整件事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二公子在自己屋中赏弄古玩,云真人敲门进来,与他聊了一会儿,聊的是老家主和大公子的事,然后宽慰了他几句,劝他好生努力,以后不可再玩物丧志,之后云真人就离去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王二关摸不着头脑。 他不觉得这个过程有任何古怪之处,甚至因为整个叙述过程太过无聊,他险些睡了过去。 “你不懂!”二公子神秘兮兮地说:“以前云真人可从未主动来找过我!” 除了大公子与家主,整个巫家就没有云真人看得上的人。 “嗯……家主与大公子都死了,你是这一代唯一的公子,云真人来寻你……也没什么奇怪吧?”王二关斟酌道。 “不!”二公子说:“他想杀了我!我能感觉出来,他和我聊了这么久,是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动手!我能感觉到……我差点就死了!” “……”王二关心想,云真人杀你比杀鸡还简单,要什么犹豫? “对了!我还觉得云真人被下咒了。”二公子严肃地说。 “云真人怎么可能被下咒?”王二关越听越觉得离谱,“他被下咒他自己不知道,倒让你看出来了?” “当局者迷啊!”二公子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恐惧道:“我还看到一只青色小鬼从他肩膀后探出脑袋……但我没敢告诉他。”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疯了。 家主与大公子死是狂风吹不去的乌云,它笼罩头顶,成了二公子永远走不出去的阴影,在这样的阴影里,他飞快被逼疯了。 但二公子却很希望说服王二关。 他不停念叨着云真人要杀他,眼中的恐惧像是不断晕开的墨水,越来越污浊。 躲在暗处的林守溪也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二公子、三小姐,一个比一个愚蠢,生下小禾怕是花光了巫家所有的运气。 正当林守溪想寻个办法悄然离去时,二公子又大叫了起来: “对!剑!云真人换了一把剑,他没有背那把木剑!他想刺死我!” “……”王二关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杀我!!”二公子撕心裂肺地大喊。 “公子累了,我扶你去休息吧。”王二关叹了口气,扬起手掌,似想将他劈晕。 继神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他只想快点熬过去。 掌刀还未落下,身后的柜子忽然炸开,林守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掠门而出,化作一道黑线,飞快消失在了阴雨之中。 “你……你屋子里有人?”二公子震怒:“你想害我?” 王二关掌刀劈了下去,二公子晕了过去。 他望向门外,看着林守溪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你怎么也发疯了?” 王二关觉得二公子在发疯,但二公子看似疯癫的话语却给了林守溪极重要的启示。 二公子提到‘剑’的时候,一个细节电光火石地闪过脑海,寒意涌起。 他想起了剑阁中记载的,这柄剑的来历…… 林守溪飞快跳下高楼,足踩石板,屈膝一跃,身影劈开雨线,转眼掠至小禾的楼下。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了楼,脚步声惊动了刚刚入睡的小禾,小禾从榻上坐起,揉了揉眼,还未训斥什么,门就打开了,林守溪闪身入屋,飞快将门掩上,目光与小禾惺忪的睡眼对上了。 “大半夜的闯我房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见色起意准备以下犯上了?”小禾双臂抱胸,幽幽地盯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是假正经!” 若是平时,林守溪定会回讥几句,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这个闲心了。 “那柄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说。 “什么剑?”小禾未睡醒,还有些懵。 “夺血剑!剑阁的记载里,夺血剑是云真人带入巫家的!”林守溪重复道。 窗虽已关上,外面的细雨却似涌入了眸中,化作寒冷的雾气在心底淌动。 小禾愣了愣,接着,她飞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按在大腿上的手将被子捏紧,珍贵的布料被绞出了缕缕皱纹。 “夺血……夺血……”她轻声呢喃。 剑中藏有血妖,可吸人精血。 所谓的夺血,不就是夺人血脉之意么? 云真人这等仙人在巫家隐忍百年,又怎会是真的只为报答一份恩情? 窗外雷光亮起。 天地分明的瞬间,林守溪与小禾一同向外望去。 雷光一闪即逝,但他们依旧看到了……木格子门上赫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雷声迟迟而来。 云真人已至门外。 第四十七章:神血入髓 云真人立在门口,睁着左眼,黑色的道衣微沾细雨,于风中飘拂。 炽白色的闪电撕裂黑夜,将他背负的夺血剑照得明亮。 他看着眼前的纸拉门,听到了其中微微响起的对话声,有些疑惑,心想这对小夫妻第一日就同房而住,干柴烈火至此了吗? 不等细想,木格棂微颤,一道杀意如刀锋划开水面,干净利落地从门缝之间此处! 他想要拔剑,可两柄剑却率先刺破木门,化作白亮雪光,划出惊艳的弧度,直逼脸颊而来。 云真人神色微变,他被迫中止了拔剑的动作,袖子一荡,真气涌入袖中,衣袖被吹得鼓起,似雄鹰亮出翼展! 双袖罩向两人,袖中似有人擂鼓,雄浑的神意传出,与剑气相撞,倾泻的神意震碎了雕花的木栏,震开了飘摇的夜雨,震断了那两柄剑上的杀意。 一剑结束,木门粉碎。 两道黑色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他们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法,凌空刺来,被那双袖拍散的杀意再度于剑尖凝起,化作两粒白芒,白芒接近云真人,转而大放光明。 云真人拔剑的动作再被中断。 他沉了口气,缓缓挥转双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拖出了绵长的残影,不偏不倚,恰稳稳当当地顶上那两剑。 袖中,他苍白干瘦的手臂探出,双手却是如钢似铁,他一手以拇指顶住剑尖,一手以两指夹住剑锋,纹丝不动。 真气在三人之间剧烈拼耗,发出毒蛇振尾般的嘶嘶声响。 林守溪与小禾咬紧牙齿,两剑全力下压。 脚下的木板跟着开裂,云真人被两人压得身子倒滑,他想要止在栏杆边缘,却未能止住,栏杆彻底粉碎,他竟被这样斩出了木楼。 两柄剑追了上去。 剑锋即将交会,木楼之外,云真人身影却鬼魅般消失,下一刻才出现在了楼下的长街上。 林守溪与小禾也已跃下高楼,跳上街道,一左一右立在云真人两侧。 云真人冷漠地看着指间渗出的血迹,风轻云淡地将它们振去。 伤口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方才它们的交锋不过刹那,但云真人知道其间的凶险,哪怕元赤境都有可能被这两人斩杀当场。 但他是仙人。 见神境的仙人。 “你们知道我要来?”云真人问。 来到这座木楼之前,云真人先去了三小姐那里,三小姐疯疯傻傻,不似人样。他又去了二公子那里,二公子唯唯诺诺,形如走狗。他对他们两人都起了杀心,犹豫许久,最终却都放弃了。 镇守之神不愧为神明,过去三百年,巫家始终血脉不显,直到这一代的几位公子小姐才终于显现出容器的本质来,哪怕是三小姐与二公子那样的货色,他们身上展现出的血脉也是珍贵的,只可惜他们耽于享乐,只想着有朝一日凭空获得无上的力量,导致至今为止修为平平。 但这种力量与他们本人无关,这是血脉的恩赐……它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神器一样。 神器是可以夺走的。 抢夺血脉在很多修道者耳中是不可思议之事,但他剑中的血妖可以做到。 他只需要杀一个人,吸干他的血脉,就可以得到神明传承。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 云真人已在这大湖之畔守望了百年,按理来说,他应该做出最妥当,最不易出意外的选择。 况且他早已决定,自己要杀的是二公子或三小姐。 但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心烦意乱的,他闭上眼,就觉得有只小鬼在挠自己的心,那只小鬼仿佛是无形的魔,不断地逼问着他,问他是否甘心一直忍气吞声下去,问他究竟还有没有仙人的骄傲与尊严…… 他也越来越觉得,将这柄从云空山偷出的剑刺入三小姐与二公子的身体里,无异于以仙剑屠宰猪狗。 这是对这柄剑的羞辱,也是对他的羞辱! 他是仙人,他本以为自己心早已古井无波,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有放不下的骄傲,这种骄傲在他眼中是愚蠢的,却令他无法摆脱的。 ‘恰逢心魔发作么……’ 这是云真人唯一想到的解释。 最终,他选择来杀巫幼禾。 似乎只有将巫幼禾杀掉,他才能将自己丢失的尊严拾起,给自己的百年隐忍一个满意的交代。 云真人从不认为这会是一场简单的刺杀,相反,哪怕他的境界足以碾压他们,对于少女体内的白凰血脉,他依旧有着忌惮。 林守溪与小禾也没有让他失望。 方才交锋的三个回合里,他竟被一度逼得拔不出剑。 云真人叹息,叹息中透着疲倦与悔意,杀死二公子本该是万无一失的……悔意一闪而过,他既然选择了出手,自不会再后退半步。 长街上,林守溪与小禾立在两侧,形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他们黑衣如墨,长发飘舞,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云真人却不去看他们,他望着虚无的夜,喃喃自语:“你们可知何为仙人?” 这是他的自问自答。 他的左眼燃烧起了神圣的金光,金光无垢,随着它的亮起,一个身披残甲的古老神将之影在身后浮现,将他的黑衣笼罩。这是他从苍穹拔下的神魂,此刻,这具古代残存至今的魂魄成了他的盔甲! 云真人没有做任何隐藏,直接开启了仙人境。 林守溪神色凝重至极,他料想过自己与他早晚会有一战,却没有想到这么快,且这般突兀地在这个夜晚发生了! 他盯着那个金色甲人,如临大敌。 甲人给人的第一感唯有一字——稳。 这种稳重感如将军镇于帐,君王坐于殿,金光纯粹无半点杂质,仿佛流动着金色琥珀,将云真人的身影映衬出神圣的质感。 林守溪体内的黑丸全速逆转,真气贯透灵脉,充盈全身,他双手握剑,开始狂奔,每一步都将足下青砖踏碎! 数步之后,林守溪猛然跃起,干脆利落的剑弧于黑夜亮起,砸向长街! “仙人,为一人一山也,此山为神,人倚山靠峰,自也稳如山岳,凡人剑上的薄光微露,又如何能撼动世上真正的山峰?” 云真人轻声说着,好似吟哦,林守溪一剑劈来,气势磅礴,他却看也不看,只是竖起右掌,举重若轻地推出。 凌厉的剑光遇上他的手掌,化作了洋洋洒洒的光点,寂寥飘坠,云真人手臂一屈一送,林守溪挥剑而来的身姿直接不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拽着,狠狠地砸回了街上。 林守溪勉强双脚着地,却是被推着不断倒滑,足下石板尽碎,犁出了两条深深的沟壑。 他止步之时,身子几乎在街道另一端的尽头。 一击即溃。 林守溪如今大致是玄紫境,与云真人相隔三大境,这三境的鸿沟根本无法弥补! 小禾同样踏步挥剑,斩出一道惊艳剑光,试图将那金身劈出裂缝,但云真人同样摇首,依旧是轻描淡写的隔空一掌,剑光还未完全成型便被拍了粉碎,这股距离向前推去,将小禾娇小的身影击飞,撞入了一面墙壁之中。 墙壁碎裂,堆积在少女身上,宛若一座坟。 依旧是不堪一击。 云真人看着那碎墙的方向,手抬起,准备拔剑,他的身后,剑鸣声又起,那是林守溪的第二剑,剑招变了,凝练的杀伐之意如银瓶乍破,其中竟隐隐蕴含着某种古代流传至今的气息。 若是平日,云真人会如猫玩弄老鼠一般与他周旋一会儿,但明日就是继神大典开启之日,他不想再生什么差错,所以选择以绝对的境界优势施展雷霆手段,直接将他们的底牌全部逼出。 林守溪的一剑几乎是撞来的。 “若只有这点手段,那你们可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了。” 云真人探出衣袖,施的似是散手,这一记散手宛若云中捉雀,空灵玄妙,却是隔空拿住了那飞速刺来的剑尖,他推出两指,向下缓缓一按。 真气在两人之间炸开,这一次,林守溪再无法止住身形,一路飞退,直接飞过长街尽头,撞破一面院墙,砸入一座小楼之中。 这便是仙凡之别。 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太过巨大了…… 云真人觉得索然无味。 我回想着林守溪先前的那剑,试图从中咀嚼出一点余韵来,余韵未能寻到多少,他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林守溪手上那定情信物般的红绳不见了。 小禾有两条红绳,一条绑在自己腕上,一条送给了林守溪。 杀大公子的那夜,她解开了自己的绳。 红绳…… 云真人一边想着,一边望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眉头一蹙。 小坟头般埋着巫幼禾的墙壁碎片平整了下去,这说明下面埋着的人已在悄无声息间消失了。 “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么?” 云真人的兴致重新燃起,他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过街道,皆没有寻到小禾的踪影。 他心生警觉,鬼使神差地抬头。 天空中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 今夜下着雨,怎会有这般明亮圆满的月? 那根本不是月,那是一道垂空而落的剑,剑气宛若圆柱。 轰! 烟尘腾起。 另一半的长街于此刻破碎,两侧的墙壁也残缺不堪。 云真人退了数步,他先前停留之处,金屑飞舞,那是一些被斩碎的神灵之魂。 似有人于夜空撞动古钟。 古老的吟诵声在楼间响起,于黑夜中涟漪般扩散,宛若有不可见的生命于虚空中发出低沉的吟诵。 少女立在中央,足尖垂向地面,却与地面有着一向缝隙。 她是悬空的。 人修妖者可妖化。 白凰为神,她融入了白凰髓血,亦可神化! 黑衣的少女睁着苍白的眼,纤细的脖颈白得惊心动魄,她熔银般的发在黑暗中飘动,宛如炽白色的雷电,那张稚嫩的面容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漠,哪怕是满身杀意也藏入了手中古剑的赤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解开第二重封印,娇小曼妙的身躯在神血中颤栗。 她似从神话中来! …… “白凰髓血……” 云真人长叹,叹息声在夜色回响:“老家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不得之物,竟被你轻而易举地收入了囊中,命也难料。” “轻而易举?” 小禾唇角冷漠地勾起。 云真人口中的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于她而言却是十年积累的痛苦,饮入髓血的那夜,每一截骨头都似被敲开的痛令她毕身难忘,哪怕此时回想,她的身躯依旧忍不住颤抖。 她轻缓地呼吸着,感受着到那暴戾流动的恐怖之血。 它是潜藏的魔鬼,给予了自己力量,但她也知道,只要她的精神稍有偏差就会陷入疯狂,反而成为髓血的养料。 少女足尖触碰地面,手中的剑刃赤色的剑轻轻挥舞,对着虚空随意地斩切了数下,似在试兵器称不称手。 激发髓血之力是透支身躯的举动,她也无法维持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少女的白瞳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焰,她挥舞着剑,剑尖在夜色中划过眼花缭乱的线,宛若有萤火虫大小的舞女凌空而蹈。 雨已落不进这条街。 林守溪从碎楼断墙中走出时,整条街道都在升温。地上的石板滚烫,飘落的雨被嘶嘶地蒸尽,雾气再起,薄雾里,云真人立在中间,稳若泰山,小禾则高速移动,身影快得看不清! 髓血充斥了小禾的全身,如那些饮了神浊之后妖化的修行者一样,小禾的身体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吐纳之术、剑术都已变作了不同的模样,许多动作也根本不是人体的骨骼可以做到的! 这是神化! 云真人是仙人,但小禾……神明从来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只分了三个等级:隐生、太古、冥古。 这是显生之卷中的神话三卷,被记录在隐生之卷的神是隐生级,记录在太古之卷中的是太古级,而冥古……据说那一卷中只记录了两位神,一位是苍白之王,另一位连名字都没有,只代号为——原点。 白凰记录在太古之卷中,但语焉不详。 小禾解开了最后一重封印时,古老的神似寐千年而醒,在体内咆哮嘶吼,给予她抗衡云真人的力量的同时,也试图将这具容纳自己的身躯都拆解,据为己有! 云真人与巫幼禾的搏杀震动了整个巫家,许多人想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打斗激起的风却又将窗户一扇一扇地合了回去! 云真人是一尊压着地面的佛,金光熠熠,坚不可摧。 小禾则是凌空掠食的雀,她手中长剑由赤转白,半点不怜惜真气,斩出一挂挂气势雄沛的白虹,朝着云真人当头砸去! 那具金甲神魂被白光笼罩,数度黯然。 云真人漠然地看着那持剑飞扑的绝色少女,他深知髓血提供的力量是暂时的,她再如何强大也不过十四岁,神性觉醒的那一瞬间虽足够唬人,但与他百年苦修夯实的雄厚基础相比还是差得远。 只可惜他无法发出声音。 封锁声音相当于封锁了绝大部分法术的施展,这使得他的力量大打折扣,唯有与她以刀剑决一死战。 他的金身被数度斩破,左瞳中的金光却没有丝毫减弱,他以指为剑,对空虚刺,剑气便自指间生,吞吐数十丈,并无花哨,只与小禾的剑气当空对撞。 小禾的剑光被数度击退,一散再散,一凝再凝! 云真人已许久没有这般畅快了,这些天挤压在他心中的恶劣情绪逐渐消解,他越战越觉得酣畅淋漓,悔意与惫意皆消失不见了。 但他却也无法真正全心全意的对敌。 因为暗处还有只烦人的苍蝇。 长街某一处的黑暗里,一支支劲弩朝着他所在的位置射来。 射箭的是林守溪。 他走出废墟之后立刻翻入巫家的武库,搬出了一张巨大的弩,弩箭如他手臂粗细,本该是数人一同操控,他运足真气,一人拉弦上箭,瞄准了那金光灼灼,不动如山的影。 弩箭激射,振破空气,发出凛冽的啸声,转瞬便来到了云真人的身前。 云真人双脚扎根大地,本想以守势将巫幼禾一轮接着一轮的剑气彻底打散,于是林守溪的弩箭他躲也不躲,直接分神硬抗,料定它无法突破自己的防守。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虽守得稳当,却也被巫幼禾居高临下地压制,暂时被定在原地,脱不开身。 漆黑的铁箭跨过长街压来,一支支地撞在那见神境的金神上,箭尖高速旋转,却是刺之不入,最后只可颓然落地,但那铁箭却像是射不完的一样,一支接着一支,拉出了一声声撕裂耳膜的尖锐啸响。 云真人忍无可忍,他抬起一袖,真气一荡,落在地上的铁箭猛地浮起,被他的袖子卷到一起。 甩袖,箭齐齐反射而出,巨大的轰鸣声随之响起。 林守溪及时躲开了,他先前立的位置精密地插满了数十根铁箭,嗡嗡鸣响,那把巨弩也被摧毁,成了崩碎在地上的铁渣木屑。 林守溪神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他看着废墟般的街楼,又从武库里搬出了一副更为巨大的弩。 铁箭还未来得及射出,一股冷意却在身后陡然翻涌! 林守溪第一时间转身挥剑,铮然一声交击,他的身形被撞得后退,刹那亮起的剑火照出了来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矮小的黑影,他佝偻着背,穿着破麻布似的衣,拖着古朴无光的剑,一双眼睛里却透着精光,仿佛充满了邪性的土地妖精。 孙副院! “你的对手是我。” 孙副院一手持剑,一手负后,冷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