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田头偶遇 最新章节! 天空一碧如洗,金黄色的稻穗在阵风吹拂下,犹如波涛一般起伏。 地里的农人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着收割,然而,别说唱首山歌,大多数人就连喘口气说话的功夫都没有。除了偶尔飞过聒噪一下的鸟儿,只有那沙沙的收割声。 站在官道旁一道田埂上的张寿欣喜地看着这丰收的一幕,手中拿着一把稻穗,笑眯眯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农人。 “前年收成是还不如种麦子,可去年就已经比往年略有富余,今年看这光景,只要紧赶着收完,看这光景,恐怕能比大前年的出息多六成。谁说北方不能种水稻?” 听到周围都是附和,他想到之前发现村中附近水系丰沛,很适合种水稻时,哪怕母亲吴氏犹犹豫豫最终答应尝试并开渠减租,这些佃户依旧不情不愿的场面,不禁唏嘘不已。 人家穿越都是高配高起点,他这个小地主家的少爷却是举步维艰,要不是今年丰收,光是他在村里又是开水渠,又是种水稻,又是试验种棉田,又是扩养柞蚕,又是劝说人家抽时间让孩子们跟着他背诗认字,只怕回头要被村里这些农人背后骂死。 这年头,地主可以夺佃,但佃户也可以抗佃!他们孤儿寡母的,他还折腾了这么一气,最终没捅大篓子,村中景况稳步提升,还真是运气好! 就在这时候,戴着斗笠的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相隔数步的通衢大道上,一行七八个衣衫鲜亮的骑马护卫,正簇拥着一辆清油车缓缓而行,显出了那么一股不慌不忙的悠闲。 车厢窗帘被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打起,虽说只是侧面一扫,他仍然依稀看见,那是个年轻少女。知道如今这年头不比后世,他只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背对着官道与几个农人商议日后如何复种,谁知道转瞬间就听到了车中两个人的对话。 “大小姐,最近府里是什么状况,你也应该清楚。老爷战事不利,大少爷和麾下兵马又失去了音讯,朝中不少对头正磨刀霍霍,二少爷他为了保住这家业,不得不拉拢人。如今他想结亲兵部陆尚书,那也是……” “保住家业?他从前斗鸡遛狗的时候,何尝想过上进两个字?爹是不是诈败还说不好,大哥也不过是暂且没消息,他就敢打我的主意!” “我知道大小姐瞧不上陆尚书家里那个娇生惯养的幺儿,可难不成就相信太夫人说的所谓婚约?老爷一向疼大小姐,怎么会把你许配给一个长在乡下身世不明之人?更何况,太夫人拿着婚书,却又不给大小姐和二少爷看正文,真假如何尚未可知。” “陆家那个猪头文不成武不就,沾花惹草倒是娴熟,每次看见我就露出垂涎三尺的蠢样,我恨不得踹翻了他暴打一顿!还想娶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我可没答应祖母要依着她那婚书嫁人,只不过是来看看!” 听了前半截,张寿暗自叹气,心想这样一个出身显贵的大小姐,竟然也会被人逼嫁,真命苦,可听到大小姐那最后彪悍的发言,他不禁觉得,她真的不需要人同情。 不过这两人说话丝毫不顾忌旁人听到,大概是觉得在这乡间,没人懂这些公卿家事。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没有同情别人的余裕了。因为他赫然发现,那马蹄声仿佛停了下来,说话两人中的那个男子,竟然在拿他们这些乡下人打比方! “就算婚书是真的,老爷多年决口不提,也许心中早就后悔了。大小姐从前在府里何等金尊玉贵,难不成今后就要生活在这乡间,管着外头这样一堆乡下泥腿子,然后日日和一群不识字的农妇打交道?” 张寿正愠怒时,那男子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 “大小姐你看这年纪轻轻的农家子,长于乡间目不识丁,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整日来往的也就是农夫山民,贩夫走卒,日后能得一个温饱便心满意足,一辈子走不出田间地头。而他是农家子,他儿子也是农家子,他的孙子还是农家子。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怎能不庸碌?” 就算张寿本来懒得和陌生人相争,此时也再忍不住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农家子家无恒产,确实读不起书,所以大多数人只能目不识丁,天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得个温饱就心满意足。可有些人吃着盘中餐,不知粒粒皆辛苦,还瞧不起农家子时,就没听说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摘下斗笠转过身来。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马车中靠他这一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一身彩绣辉煌的大红绉纱衣衫,乌黑油亮的发间,随着那笑声,一支金步摇正颤颤巍巍,金叶做的蝴蝶仿佛正在金花丛中嬉戏,追逐簪尾那颗熠熠生辉的南海明珠。 腕间一对红玉镯,衬得她白皙的肌肤犹如凝脂。 和这一身华服美饰相得益彰的,是她那一张艳光逼人的脸。 四目对视,他就只见那少女突然止住了笑,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当下便大大方方地回了一个笑容。而他这一笑之后,对方就非常明显地呆了一呆。 朱莹确实没办法不发呆。她在京城时,上至深宫大内,下至权贵府邸,就连青楼楚馆也曾女扮男装去见识过,街头更是打马飞驰惯了,算得上是阅人无数。她可以保证,她见过的所有适龄少年加在一块,也挑不出一个如眼前这乡间少年这般出众的。 明明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一双黑布鞋履上甚至还沾着泥土,可他却眉目清朗,清俊闲雅,乍一看她便觉得风仪无双! 而且正好顺着朱公权劝他的话,把他给噎了回来! 记得爹从前还常常忆苦思甜,说家里祖上出自田间呢! 她回过神,展颜笑道:“小郎君,刚刚对不住了,是我家这位朱先生出言不慎冒犯了你。要是你再背一首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就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张寿知道马车中的少女出身豪门贵邸,此时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竟明摆着帮他,他不用想都知道,也许是因为那番话,但更多的也许是因为自己如今这张脸! 他这三年已经看多了这种景象,习惯成自然,便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作为赵国公朱泾留在京中协助料理内外的同姓幕僚,今天陪着朱莹下乡到所谓未婚夫家去,朱公权哪曾想自己随便拿个农家子打比方,却被人反过来笑话他不读书,再加上朱莹竟然也胳膊肘向外歪帮着别人,他一时恼羞成怒。 要不是这农家子居然一副好容貌,他也不至于这么倒霉……朱莹素来爱看美人! 粉妆玉琢的小孩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卓尔不凡的俊大叔,风仪宛然的帅老头……当然也包括性格爽利的美女。总之,只要是美人,打一开始就能从任性的她那得到好言善待。 她的口头禅是,俊逸君子,淑女好逑。 至于如果嫁了美男子,将来人老了怎么办,她的回答也很简单——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容貌和品行才能自当一致,哪怕岁月流逝,依旧是俊大叔,帅大爷……如果做不到,那就配不上君子二字!再说,女人尚且知道保养自己,男人如何不能好好善待自己这张脸? 不过他要报这一箭之仇也容易,只要证明这农家子品行不堪,性情差劲。毕竟,大小姐这性情名声在外,有的是登徒子仗着一张脸就生出非分之想,最终被拆穿倒霉的多了去了! 第二章 童养……婿 最新章节! 张寿见那昳丽无双的少女招手叫来马车旁边的一个护卫,竟是低声询问起了什么,随即打手势吩咐车夫驾车继续前行,可在放下窗帘之前,又突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竟对自己嫣然一笑,伸手挥了挥告别,他不禁一笑,也对她招了招手。 遇见个挺讲道理的美艳佳人,他那本来被人突然败坏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好了起来。 他自然不知道,放下窗帘坐回原位的朱莹按着胸口,恰是眉飞色舞。 这趟乡下来得值!光是看到和二哥狼狈为奸的朱公权吃瘪,就已经让她扬眉吐气了,更何况还遇到一个容貌和谈吐相配的小郎君!唔,以后不妨打听打听他出身来历,学识如何,等爹回来,说不定可以推荐给他,至少比朱公权这种无耻之辈强多了!顺便她还可以常见面…… 一趟小小的偶遇,张寿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那群不速之客离开之后,他戴上斗笠,听到那几个佃户喜笑颜开地说明年继续种水稻,这才满意地往回走。 穿越这种事,看书觉得很带劲,可张寿过来就发现,一旦轮到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 但很幸运的是,这儿虽说是乡下,可他并不是托生在那些必须在地里终日辛勤劳作才能果腹的寻常农家。他家有一座两进院落,有三个仆人料理内外,其中阿六从不吭声,老刘头看着一扇永远没客的门,而他嘴碎的媳妇刘婶常说,邻近田地都是他家的。 而这个邻近范围……据说高达数千亩!虽说拥有的田地和目前的生活好像不太相称,甚至有点可疑,但并不妨碍米食拥护者张寿折腾出了一部分地改种水稻。 先是用稻鱼共生改善土壤环境,这两年则是人工选种。只可惜小龙虾这种移民户这年头还没引进,想要稻田旁边开养虾沟,养小龙虾就是痴人说梦了。 偶尔想吃高蛋白食品时,他也就只能拿泥鳅黄鳝这种高蛋白食物解解馋。 北方不适合养桑蚕,而且论规模也竞争不过江南丝织业。柞蚕倒是北方特产,口味不挑,柞树樟树柏树枫杨等等的树叶全都吃,母亲吴氏原本就养了一些,在他的鼓动下,又在村里扩大了养殖规模。 除了水稻之外,在引水灌田之后,他还额外开出了一部分棉田,种上了棉花。如今产量还谈不上高。至于果蔬之类,这年头该有的品种都有了。至于嫁接,好品种暂时没有,就他那点理论知识,现在还处在请老农摸索的阶段…… 倒是适合稻田的农具,因为耕牛不够,村里的铁匠根据他的指手画脚打造了一些耘锄耘爪之类的东西,还算好用。 反正,在这个温饱为根本的时代,农业为本,农业为王,那就先顾着种田吧…… 乡居生活虽还算富足,但张寿也不是没有烦恼。穿越都三年了,号称十六岁的他竟然只知道自己姓张名寿,母亲吴氏,却不知道父亲是谁! 乡间这些农人大多是佃户,除了主家姓张,别的一问三不知。至于家中那几个仆人,反正他想尽办法没掏出一句实话来。母亲吴氏就更不用说了,嘴紧得简直犹如上了锁! 他最初还曾经试图溜出去,结果每每在半道上被乡民“礼送”回来。 家里书不少,但记性超常的他只要看一遍书就能倒背如流,也了解了历史。 秦汉晋隋唐宋元明一样不少,现在就是明,可皇帝竟然不姓朱!在最初发现历史在元末明初发生了大拐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现在是大明永辰二十六年,这都是什么鬼! 当然,他得感谢不是老朱家得了天下,没有那种规定你父子必须相继,必须承袭同一种户籍的严厉制度,严禁女人裹小脚,从建国之初就开始大船通行四海,海贸遍及东南亚和日本朝鲜,风气并不闭塞,女人也可抛头露面,否则,刚刚他又怎能邂逅那位落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 这三年,没法琢磨历史,他只能琢磨自己的身世,得出的推断只有两个。 要么,自己母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要么,就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送了他们母子到乡间来避祸的。 此时,张寿沿着阡陌相连的田埂悠闲前行,最终看到了一座宅院。 相比村中那些粗陋的民宅,这座位于村口,围墙齐整,青砖黑瓦,内外两进的宅院,便算是附近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炊烟袅袅,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从前院厨房传来,张寿不知不觉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可才刚到大门前,他就只见几匹马正拴在门前几根木柱上,一旁还有一辆清油车。虽说看似挺普通,但才刚分别没多久,他自然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咦,这不是之前遇到过的那辆马车吗?那个美艳无双的大小姐难不成是他家的客人? 张寿刚生出这个念头,门内老刘头就匆匆跑了出来。 “哎哟,少爷总算是回来了,小的还打算去找人呢!来客了,京里来的,等您好久了!” 看到马车,张寿就已经有心理准备,摘下斗笠后就快步进门,穿过前院,到了正厅门前。 一跨过门槛,他就只见母亲吴氏正在正中主位上如坐针毡,之前见过的那红衣少女和中年文士,则是分坐了左边下首第一位和第二位,其他人侍立在后。 当发现他时,被大小姐称作朱先生的中年文士就犹如见了鬼似的,而那红衣少女则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虽说有些好奇,但他还是先上前见过了母亲吴氏,叫了一声娘。 吴氏连忙起身,拉着他转过身正对众人:“大小姐,朱先生,这便是我家阿寿。” “居然是你!”见张寿微笑致意,朱莹忍不住盯着那张脸又多看了两眼,可惊喜过后想到对方的身份,她却又心情微妙了起来,对他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虽说被灼热目光盯着看不是第一次,但乡间那些黯淡无光的妇人,青葱水灵的少女,怎能和这样一个艳光照人的千金大小姐相比? 向她微微一笑后,张寿就移开目光,对她下首那个面色黑如锅底的朱先生挑了挑眉:“这位大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公权此时正气得七窍生烟。拿一个他自以为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少年打比方,居然被对方念诗反讽了一顿,这就已经够倒霉了,可更倒霉的是,这个泥腿子少年竟是自己此次带着大小姐来找的正主! 此时,他明知道张寿这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乃是讽刺,还是不得不强忍怒火,站起身拱拱手:“寿公子,之前是我言语冒犯了。” “呵呵。”张寿才不会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之类的场面话,而是轻飘飘地岔开话题道,“我和娘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无亲无故,除却一年难得见两回的货郎外,就没见过别的外人,更不要说从京城来的客人。请问二位是谁,找我们有事吗?” 朱公权表情冷淡,口气更是冷峻:“若无事,自然不敢来惊扰寿公子和吴姨娘。” 这是他花了重金从太夫人身边人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大小姐最讨厌某些权贵家中妻妾成群,知道这张寿是庶子,而且可能是别宅妇生的庶子,身世不明,总不至于再这么花痴了吧?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朱莹依旧目不转睛,竟是仿佛没注意到他刻意强调的三个字。 张寿听到这吴姨娘三个字时,眼角余光就瞥见吴氏眼神挣扎,最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他心里闪过无数种豪门内斗的戏码,但须臾就抛开这些杂乱念头。 他原本就很讨厌之前初见时就出言不逊的某人,此时自然更加不悦:“阁下有话请直说!” “也是,想来吴姨娘不曾告诉过寿公子。”朱公权见吴氏果然露怯,他就哂然笑道,“我家老爷是当朝赵国公,我只不过是府里一介幕僚,无足轻重。至于我家大小姐……寿公子就没听说过,自己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自幼指腹为婚吗?” 张寿虽说知道这年头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听说眼前这位美艳佳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他纵使活了两世,还是吓了一跳! 而朱莹总算是从贪看美色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她自然知道朱公权是故意挑动自己的不满,然而,知道未婚夫竟然是自己刚刚已经决意常常出城到乡下,趁机饱餐秀色的美少年,她那一颗心不知不觉就有点偏。 尤其是当她发现张寿听了朱公权提到婚约之后,露出了非常意外的表情,她不由得灵机一动,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最初那一愣神过后,张寿就哑然失笑道:“有道是,结亲应该门当户对,她是名门大小姐,我是乡下小郎君,赵国公当年怎会定下这种不大匹配的婚事?” 朱公权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他生怕张寿以退为进,因此毫无顾忌地揭开了另一重谜底。 “寿公子大概有所不知,这附近的田地,你和吴姨娘住的房子,还有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全都出自老爷,就连这家中的仆役也是老爷当初精挑细选出来的。若非因为这桩婚事,老爷怎会对你母子如此上心?” 张寿本能地侧头去看一旁的吴氏,见她手中那块绢帕都要被揉烂了,他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三观。 他就想呢,自家生活怎么和拥有的财产看上去不相匹配,敢情田地是未来岳父家的! 而且,他居然是从小被未来岳父养大的。这算什么,童养夫……不对,童养婿吗? 第三章 挟持 最新章节! 听到张寿坦言门当户对,又见朱公权步步紧逼,甚至连爹一直以来供养人家母子的底细都拆穿了,朱莹不禁有些心疼这个给自己留下完美第一印象的清雅少年,刚刚那个大胆的主意一下子变成了决心,霍然站起身来。 张寿正在走神,当发现眼前光线突然被遮挡了,他抬头一看,却只见朱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前。四目对视,他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眼睛里那漆黑的瞳仁,感受到那瞳仁中激荡的那股冲动。 下一刻,他就只听她猛然叱喝了一声,随即,人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闪到了他身后,接着,他的喉咙就被一只手给扣住了。这样的变化让他错愕非常,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句低语。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想你帮我演场戏!” 张寿只觉得耳畔吹气如兰,继而又是一声娇叱:“全都给我让开!” 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脖子上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润触感,没有薄茧,没有突出的指节,可他的眼力到底还不差,只瞧刚刚她那利落的动作,就知道这位千金大小姐是扎扎实实练过的。然而,即便没有她在耳边的提醒,他也能感觉到,她那挟持自己的举动只是给人看的。 想到今日是他这波澜不惊的三年中最有意思的一天,他到底没有反抗。 不就是演场戏吗?那我就陪你演吧! 见这一幕,吴氏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把张寿给救回来,却不想肩头被人扳住,惶急之际侧头去看时,就只见是朱公权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侧。发现他眼神幽深,而后头那几个侍卫岿然不动,张寿正被人挟持着步步后退,她不禁心急如焚。 张寿非常默契地配合大小姐那生怕弄疼了他似的锁喉,跟着她退出门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高高的门槛,连忙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你留心一点,门槛高,别绊出去了!” 朱莹原本一心只警惕朱公权和那几个侍卫会出手阻拦自己,还真没注意身后有门槛,等听到这话,她连忙迅速往后瞥了一眼,一时对张寿更生好感。 这真是个长得好性格更好的美少年!有谁会在被人突然挟持时,还为挟持者着想? 不行,她以后一定得好好教教他,日后对人一定要有防范之心,否则很容易受骗上当! 眼见出了厅堂也没人追出来,张寿迅速扫了一眼前院,发现老刘头知情识趣地缩在墙角,厨房门口,厨娘刘婶和仆人阿六正在探头探脑,总之一个个都是满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敬业地配合人演独角戏。 出了宅院大门,他瞅了瞅那些车马,原本还以为她会去劫一匹马,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根本没有停顿半步,而是一边依旧扣着他喉咙,一边拖着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上了一处田埂,他终于忍不住了,索性便装作脚下失足。 他本待往后仰头轻轻一撞,借以猫腰一缩脱困,可没想到的是,见他失足,身后那位大小姐果断放弃了挟持的动作,竟是立时三刻伸手稳稳搀扶起了他。 “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崴了脚?要不要紧?” 听到这连声追问,张寿再一次确定,这位大小姐确实一点恶意都没有。 当下,站稳的他便笑着摇头:“我没事,倒是大小姐要我演这么一场戏,到底想干什么?” 朱莹这才放下了手,站直身子,眉眼含笑地问道:“我是赵国公之女朱莹,你呢?” 见她自报家门,张寿也就爽快自我介绍:“我是张寿。” “张寿……张寿……”朱莹一口气连念了两遍,随即又打量了张寿几眼。 她刚刚一时起意挟持他,其实是为了和他单独说几句话,问一问爹定下的所谓婚事。 她立刻赔礼道:“刚刚挟持你脱身,我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你之前也看到了,那个朱公权言语可憎,有些话我不想当着他的面问。我只想请教一件事,你真的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那婚约吗?” 张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自家那在乡野之地非常显眼的屋宅,眼见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他想起之前那个讨厌的中年人在田头拿他对朱莹打比方的事情,不禁隐隐有个念头。 莫非,我这穿越也遭遇了退婚流? 事情发生在别人的书里,难免让人因为主角的遭遇同仇敌忾,可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有些期待后续发展! 毕竟,虽说眼前的红衣少女令人赏心悦目,为人也算通情达理,可要说立时三刻把她当成共度一生的人生伴侣,张寿还真的没法接受,虽说这位大小姐比他前世里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而且是纯天然无添加的那种艳光四射。 不管自由恋爱好不好,但是……包办婚姻一生黑! 他还没离开乡间去这个陌生的世上逛一圈,那么早谈婚论嫁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极其坦然地说:“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没去过更远的地方,从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因而这所谓婚约,大小姐就不必再提了。” 如果张寿面目可憎,那么他说了这话之后,自从那些坏消息传来,家中景况突变,背负着颇大压力的朱莹也许会如释重负。可是,张寿如此简单直接的表态,却让她有一种被人嫌弃的感觉。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心情有些郁闷的她突然听到了咕的一声! 张寿正心想自己都如此“剖明心迹”了,怎么没有反应,可紧跟着就听到这不小的动静。他先是为之愕然,等看到面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发窘,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这会儿是午饭的时辰!怎么,你是饿了?” 糟糕,被二哥气得几天没好好吃饭,居然这时候饿了! 就在朱莹绞尽脑汁想岔开话题时,她偏偏又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再次咕咕叫了一声。 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可张寿却越发笑吟吟:“看来你是真饿了。如果你不想回去见你家那个讨厌的清客相公,那咱们就去其他地方祭祀一下五脏庙,顺便好好聊一聊?” 第四章 美食解人忧 最新章节! 肚子咕咕叫的结果就是心慌眼花腿发软,然而,当听到张寿竟然邀请自己,朱莹哪里还顾得上饥肠辘辘,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好!” 且不说再死撑下去,她就要流虚汗了,就是为了问出婚约真相,她也不能回去!嗯,反正绝不是为了眼下能和这位清雅俊逸犹如谪仙人的小郎君共度一段二人时光…… 嘴上答应得铿锵有力,然而,当朱莹跟着张寿走了不知道多少田埂,最终停在一处明显收割完的稻田边上时,她却已经又累又饿,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瞅了一眼这个平素一定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张寿抱了一堆干茅草过来,找了个干净地方铺了厚厚一层。 而朱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些本该是家里下人做的事,却只觉得他这举手投足全都那么好看……好看到她甚至忘了腹中饥饿。怪不得人说,秀色可餐…… 铺好茅草,张寿转过头时,见这位美艳大小姐正死死盯着自己,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不禁啼笑皆非:“乡下地方,别嫌弃,过来坐吧!” 下一刻,他就只见这位大小姐穿着一身哪怕进宫也不嫌失礼的华丽衣裳,毫不犹豫地上前,径直在那厚厚的茅草上坐了下来,随即竟是还大感惬意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说不知道她到底是又饿又累,顾不上,还是因为纯粹因为自己这张脸而生出的信赖感,张寿心里觉得,这位大小姐并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骄纵千金。 见朱莹面色发白,张寿便收回了目光,在旁边一个树洞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随即对着她笑了笑。 “这里还留着一块绿豆糕,一块水晶糕,都是早起刘婶做的。我平时在家闲不住,常常会出门,少不了带上几块点心,吃不完就放在这儿。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常常上这偷吃。若是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给他们顺走了。” 换成平时,别说剩下的,朱大小姐就连小厨房特意做好的美点也会挑三拣四,可这时候她却一点都没犹豫,打开油纸包便把仅剩的水晶糕和绿豆糕狼吞虎咽消灭干净。 等总算是有了点力气,她方才暗叫糟糕。 她平日只要愿意就一定会表现得完美无缺的优雅千金大小姐风范呢? 还不等朱莹想出任何补救的办法,张寿就转身往另一棵树那边走去,三两下就摸出了火镰和火石,紧跟着就仿佛掏百宝箱似的,变戏法似的找出了层出不穷的东西。 一个铁锅,一瓦罐泉水,小包盐和胡椒,姜葱,特制的木架子,一包竹签……张寿东翻翻,西找找,凑齐了野炊用的一整套行头,又收集了一堆枯枝和干柴,很快生起了火。当他从麦地旁一个挺大的池塘里提出一个竹篓时,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居然还抓到了几条黄鳝,真是运气。” 朱莹只觉脑袋都有些转不动了。天上谪仙人似的少年,居然也会做这些有烟火气的事? 下一刻,她方才发现,烟火气算什么……还有杀气呢! 张寿蹲在一个树墩旁,轻轻巧巧从篓中抓出了一条黄鳝,右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尖锐的钉子。熟练地一摔一钉,紧跟着去头,划尾,去内脏。 依样画葫芦杀了篓里四条黄鳝后,他又用铁锅从池塘舀水清洗了,最后用泉水又洗了一遍,铁锅加水把黄鳝汆了一下去血水,这才用盐和姜汁抹了去腥,穿竹签上木架烤。 朱莹犹如木头人似的看着张寿那些娴熟的动作,直到她看到张寿到池塘边上洗了手,随即又不知从哪找出了一包东西走到自己跟前,她才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刚刚见他淡定宰杀那滑溜溜仿佛像蛇一般的黄鳝,她确实有点吓着了。 张寿却不在意这位国公府千金的态度,随手把手中那包东西打开,见里头竟然是馍片,他啧了一声,也一块块也用竹签穿了,放到火边上烤,他这才头也不抬地笑了。 “这儿是几个农家子没事抓黄鳝吃的地方,我也常上这儿来。他们居然还放了一包馍片藏在这,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不用泉水果腹了,回头给他们家里送点米去就好。” 朱大小姐忍不住盯着张寿那专心致志烤东西的侧脸打量了起来,甚至连时光流逝也没察觉。 当最终黄鳝和馍片都烤好了之后,张寿拿起一串竹签子,随手转身递了过去。他本还以为这位大小姐必定要犹豫一下再吃,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朱莹接了在手后,竟是二话不说先咬了一口,随即便烫得只吸凉气,却愣是没把嘴中食物吐出来。 紧跟着,那仿佛被烫得更加鲜红的樱唇便吐出了两个字:“好吃!” 本来肚子就还饿着,想着为了让张寿高兴,哪怕吃的是猪食也要称赞一二,如今发现确实滋味不错,朱莹自然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张寿见她吃得高兴香甜,不禁也觉得心情不错。 吃东西这种事,同伴是个大胃王,远胜过扭扭捏捏嚷嚷要减肥的节食者!当然,他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只服务了别人,因此也风卷残云,快速消灭起了烤好的食物。 当朱莹最终扔下几根空竹签,解馋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向张寿伸手过去时,抓住的恰是他的手腕。见人愕然抬头,满脸疑惑地看他,她这才醒悟了过来。 居然既被他听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被他看到吃不够还想要的馋相! 刚刚投喂了大小姐一顿,如今见她不自然地缩回手,却还在那大声咳嗽,张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多年了,如果真的都是靠你爹赵国公养了我们母子,我总不能当作不知道。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在京城时,先有二哥逼婚,又有祖母拿出所谓的婚书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再有朱公权一面奉祖母的命令带她来这儿,一面又分明是受二哥撺掇,明里暗里指摘这桩婚事莫名其妙,希望她能把这婚事退了。 打一开始,朱莹之所以愤怒,便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被人指使得团团转的傀儡。 如今面对张寿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明澈眼神,再加上自己饱腹之后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慵懒,再加上那张脸使人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她竟是脱口而出道了实话。 “二哥想要让我嫁给兵部陆尚书家的那个猪头儿子!祖母一气之下拿出婚书说,我早就和长在乡下的你定下了婚约。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们母子的事。” 第五章 说好的退婚呢? 最新章节! 张寿终于有些惊了。之前看母亲吴氏那样子,分明是知情却一直隐瞒着自己这个男方当事人,可是连另一个女方当事人都不知道,足可见这婚约实在太坑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可你们也好歹给子女早早通个气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直接枕着双手躺在了茅草堆里:“我从小只知道有娘,根本不知道爹是谁。我还以为终于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没想到还是一场空……唉!” 朱莹此时也正在拼命埋怨心直口快的自己。 虽说今天第一次见张寿,可无论田间偶遇,还是在他家中的这次会面,又或者是刚刚吃过的这顿前所未有的午饭,她都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符合自己之前对乡下粗鄙未婚夫的设想。 但他也不似她平日应酬时遇到的那些权贵子弟,不是像炫耀的孔雀,就是像肤浅的白鹅,真要形容他……仿佛像那山林间流淌的明澈清泉!更何况,满京城贵介子弟平日一个个自视那么高,居然就没有一个比张寿生得更好看的! 所以,见他似乎有些颓然,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说道:“你别担心,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我都记得!” “那太好了!”张寿立刻坐起身来,“大小姐能不能指点一二,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 张寿那种诚恳的求教眼神,自然打动了朱莹。她喜笑颜开地挑了挑眉:“你问我就问对了!” 朱莹完全忘了自己挟持张寿,是为了多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最好能套出所谓婚约的内情。她竟是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怎么才能对张寿解释清楚。 “京城官场上,最有名的是和我爹齐名的楚国公张瑞。他的二弟襄阳伯张琼,三弟武陵侯张瑁也是战功彪炳的将军。和我爹一样,他们都是跟着睿宗皇帝建功立业的功臣。楚国公快七十了,这次还坐镇宣府,武陵侯更是轮值宿卫。不过,我爹和楚国公关系不大和睦。” 提到如今一战大败被人交相弹劾的父亲,朱莹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黯然:“爹和他从不往来。只不过,我其实也偶遇过楚国公,他为人其实很和善,却不知道为什么和爹合不来。” 听者有意,说者无心,张寿不禁大胆设想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所谓有仇是假的?两个人其实彼此交情很好,明面上却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惧内的楚国公还把小妾庶子托付了出去? 朱莹却不知道看似专心致志的张寿其实在专心脑补,又继续往下说。 “然后,是秦国公张川,他爹张允当年是睿宗皇帝的谋士,据说能谋善断,睿宗皇帝帅帐里从来少不了他。他是第二代,武略平平,智谋也只不过一般,对于编书比对于当官兴趣大,睿宗实录就是他编的。” 张寿一面听,一面继续发散思维。嗯,谋士大多担心兔死狗烹,也许是狡兔三窟呢? “再接着,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兄弟。我爹和楚国公秦国公早先就有指挥使之类的军职,而他们俩是在睿宗皇帝继位之后才从小兵崛起,打北虏,平南蛮之乱,又打倭寇,最终封侯。不过他们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爹当过他们的上司,每次提起就恨铁不成钢!” “我爹有一次骂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御史就和苍蝇一样,一旦有好肉发臭就会立刻群叮上来,更何况你们两块烂肉?睿宗爷爷都不在了,以为还是从前吗?要女人就上窑子,要钱就自己买船下海,再闹下去,老子阉了你张老大,捶死你张老二!’” 说着说着,朱莹为了深入表现父亲赵国公如何待这对兄弟,竟是仿效她父亲的口气,原封不动复述了当初她偷听到的那一番原话。 然而,她那点年纪怎么演得好自己的父亲,更不要说还毫不避讳说出了一个阉字,张寿其实已经忍笑忍得肚子疼,却为了维持好形象,让朱莹能继续往下说,别提忍得多辛苦了。 “功高不忘自省,赵国公果然英明!” 张寿好容易才把那爆笑的冲动按下去,奉送了赵国公一顶高帽子,可眼见朱莹突然神思不属,如今算得上处江湖之远的他不禁生出了一个猜测。 看朱莹两次提到赵国公就神色不对的样子,莫非是她的这位父亲现在情况不妙? 这一次,他竟是忘了再去联想,张家兄弟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很快,朱莹便恢复了过来,打起精神继续历数朝中那些张姓名人。 “还有定陶伯张谦,他在先帝睿宗皇帝含光初年出使蒙古被扣,而后趁着睿宗皇帝大胜设法逃回,还带回来很多被掳百姓,因为要提倡此等壮举,所以睿宗皇帝封了他伯爵。” “临汾伯张无熙,治水黄河,巡视各地水利,都是他揽总,再加上最初有那么一点军功,睿宗皇帝很大方,竟然给了他一个伯爵,朝中那时候都要吵翻天了。” “渭南伯张康,他那名字是睿宗皇帝赐的,其实最初还是投降过来的蛮人,本名已经没人记得了。他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几次都为了救睿宗皇帝身受重伤……” “还有都督张信陵……” “文官里头也有不少姓张的,首先是大学士张钰就是一个,最近还新提拔了一个姓张的翰林学士,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唔,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 饶是张寿记性极好,可发现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个挺熟的人名,他不禁渐渐头皮发麻。 这些人名和官职履历他记下来没问题,可问题在于,这么多姓张的,他怎么确定自己真正的身世来历?也是,天下姓张的太多了! 直到终于说完,朱莹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所知的朝中张姓人士全都给张寿介绍了一遍。回过神的她忍不住有些懊恼,她还想多打听他的事呢,怎么变成她滔滔不绝了? 见大小姐突然有些发呆,张寿微微一沉吟,突然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来,朱莹不禁有些懊恼。 问出了想问的消息就撂下她不管,这张寿怎么这么过河拆桥! 不过片刻,张寿就去而复返,手中还拿着两片大叶。他到了池塘边将大叶清洗干净,又用山泉水冲洗过后,将翠绿欲滴的叶片做了两个小巧的绿叶杯,随即在杯中倒上了瓦罐中的泉水,这才递到了朱莹跟前。 “渴了吧?喝杯山泉润润嗓子。刚刚多谢了,真是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莹平日过的是婢仆环绕,甚至不用眼神就会有人伺候妥帖的日子,可在这种乡间野地,吃了一顿别致的饭,紧跟着张寿又送来一杯及时雨似的甘霖,她怔忡接过,心情一下子好了。 原来是她错怪了人……也是,京城人才那么滑胥,乡野之地,人自然朴实。 张寿自己一边喝着山泉,一边暗自心想,刚刚顺水推舟装作被挟持成功,然后把朱莹哄到这儿来,一顿野餐化解了所谓婚约的尴尬,还探听到不少消息,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话既然说清楚,接下来把那婚约作废,也就行了。 他正这么想,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就只见朱莹捏着那小巧别致的绿叶杯,一边状似淑女地小口小口啜饮,一面端详着他。哪怕被他发现,她只是冲他一笑,竟是落落大方,一点都没有扭捏的意思。 对于这种火辣辣的注视,他不禁有些好笑,偏偏这时候,他就听到了朱大小姐那清脆的声音:“对了,你的生辰是几时?” 张寿当然记得吴氏常提的这个日子,随口答道:“永辰十年,八月十五。” “咦?”朱莹惊喜地嚷嚷道,“我们竟是同一天生的,都是中秋节!” 张寿倏然抬头。和朱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双方长辈非要来个指腹为婚,搁古代那确实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这身子既然是他这个全新的灵魂做主,他当然没打算履行这种包办婚姻,当下就笑了一声。 “那还真是巧……总之,如果大小姐你担心婚约的话,回头我想想办法,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藏着这东西,偷出来一把火烧掉就好。至于你家那边,我想你回去总该有办法吧?” 烧掉婚书?那怎么行!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还没打探清楚呢!而且,祖母的个性,不是那种会随便坚持爹那奇怪婚约的。这里头一定有猫腻,她得亲自查! 此时此刻,朱莹完全忘了自己在此行之前的目的正是判断婚约的真假,是希望能谈好条件,将这婚事一笔勾销——她不愿意嫁入陆尚书家,但也不代表会随便履行父亲定下的奇怪婚约。 “那怎么行,人无信不立,若是如此,岂不是我家变成了没信义的人!” 张寿没想到如今是自己愿意退婚,朱莹反而不同意,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个乡下小郎君,就算长着一张好脸,可一穷二白,朱莹总不至于真看上他吧? “如果大小姐怕人非议贵府嫌贫爱富,那就我出面退掉这桩婚事,如此就不用你家背黑锅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是她不会说话,眼下竟然转进死胡同了! 朱莹急得火烧火燎,就在快火烧眉毛的时候,她突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祖母把婚书藏得死死的,之前也不曾给我看过正文,若是你娘这儿真也有一份婚书,那我留下和你一块找,我想看看那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等找到,我们再烧不就行了吗?” 张寿完全没想到剧情会这样神展开,顿时措手不及:“你?要留在我家?这不合适吧……” 面对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的张寿,朱莹一时笑靥如花。 “这儿是你家,但也是我家。你别忘了,之前那朱公权说,这田宅都是我爹的,我也算是半个主人。所以,我留在这儿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当我是替我爹巡视家中产业好了!” 眼见一直很讲道理的美艳千金大小姐突然强词夺理了起来,张寿顿时哑口无言。 说好的退婚,怎么变成你赖在我家了?就算我没法拒绝,你家那个朱公权能同意? 第六章 不把自己当外人 最新章节! 眼睁睁瞧见朱莹挟持了张寿离开之后,吴氏终于忍不住使劲挣脱了朱公权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却发现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冷不丁堵在了正房门口。这下子,她顿时怒形于色 “这么多年了,赵国公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今天你带大小姐过来,我敬你们远来是客,你却对阿寿胡言乱语,还任由大小姐挟持了阿寿,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知妇人,对朝廷大事一无所知,京中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赵国公父子情况不妙! 朱公权心中这么想,然而面上却依旧显得温文尔雅,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刻薄。 “姨娘别忘了,就算寿公子将来成婚,你也不是正经婆婆。” 闻听此言,吴氏顿时面色煞白,随即颓然退后,跌坐在了椅子上。 朱公权只不过是重金买通太夫人左右,打听到只言片语,一语奏效,立刻趁势紧逼:“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贵,通行宫中,太后爱重,甚至比公主还得宠。你责备赵国公对你母子不闻不问,可你自己想一想,天下哪有未来岳父这样对准女婿的?” “若没有赵国公,你们母子能这么平安喜乐?你还要怎样?还不知足吗?” 这一字一句便犹如锤子一般,砸得吴氏一颗心鲜血淋漓,仿佛浑身力气都从周身抽离了似的。她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想要找到理由反唇相讥,却悲哀地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朱公权很清楚,把守门口的这两个护卫自己能指使得动,但他身后另两个护卫,那却是太夫人派来的,他万不能当面把退婚两个字宣之于口。否则,回头朱家那位老祖宗发起火来,就算二少爷也护不住他。所以,他只希望这两人据此回去禀告,张家这对母子上不得台面。 此时,见吴氏已经被自己打击得方寸大乱,他就趁势又添上了一把火:“至于你说大小姐挟持了寿公子,呵呵,大小姐只不过是乍然听说这桩婚约,心里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拉了寿公子出去询问一二而已,怎的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挟持?” “纵使她真有什么过分之处,寿公子既是男子,又是未来夫婿,包容忍让不都是应该的?” 任何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挟持,绝对会觉得羞辱,两人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如此一来,朱莹一怒之下,总不至于再因为那张脸而认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婚约吧! 说到这里,朱公权冲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让开刚刚把守的大门。见吴氏果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到门口,他正希望人如同乡间撒泼妇人那样不管不顾追出去,把事情彻底闹大,却不想她竟是倚门站住了,满脸都是怔忡和迷茫。 他顿时暗暗恼火。连闹腾都不会,果然是一介没用的村妇! 吴氏倚门眺望,等待了也不知道多久,这才终于看见张寿淡然若定地进了前头大门。她只觉得刚刚空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落回实处,慌忙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阿寿!” 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仓皇跑来,听到那熟悉的唤声,张寿哪里不知道吴氏恐怕是真的被吓坏了,也急坏了,当下赶紧迎上前去。见她两眼通红,他就按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别担心,我没事,娘你放心,万事有我!” 这两年,吴氏已经习惯了儿子渐渐长大,最初是老往村外跑,被拦回来之后,又是在村里自作主张,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此时听到那平稳的口气,她不知不觉就觉得一颗心安定了下来,直到她看见朱莹也跟着进了门。 想起这位大小姐刚刚挟持人时的霸道,又因为朱公权那刻薄的话,她不禁满心不安。 而朱莹很容易就看出了吴氏对自己那带着戒惧的情绪,她当然不后悔刚刚挟持张寿,如果不是此举,她怎么打探清楚张寿也不知道所谓婚约? 因此,当看到朱公权从厅堂出来满脸堆笑叫了一声大小姐时,她压根没理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吴氏跟前,微微屈了屈膝:“对不住,刚刚是我不该行事冲动,我赔礼道歉!” 张寿抬起头来,看到朱公权那面色僵硬的样子,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位美艳大小姐会开口道歉,他不禁对人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而吴氏更是措手不及,她下意识松开张寿,伸手想要去搀扶朱莹,可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当她犹犹豫豫打算依样画葫芦屈膝还个礼时,却没想到张寿抢了先。 张寿用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对朱莹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放心,娘不是计较的人。” 见吴氏慌忙擦掉眼泪,点了点头,朱莹心中一松,随即竟是看也不看朱公权一眼,昂起头旁若无人地进了厅堂,而张寿则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扶着吴氏踱了进去。 眼看张寿经过自己身侧时,什么都没说,空等一个时辰,此时正饥肠辘辘的朱公权不禁脸色愈发难看。 进了厅堂,张寿扶着吴氏坐定,自己堂而皇之地也跟着坐了,等到朱莹已经坐定,沉着脸进来的朱公权目光不住往自己和朱莹脸上打量,他就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就当朱公权以为,这个只不过仗着一张脸蛊惑人心的乡下少年又要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时候,却不料朱莹竟是先开了口,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偏偏语出惊人。 “我不回去了。” 没等朱公权阻止,朱莹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刚刚朱先生不是说,这附近都属于我们赵国公府吗?既然如此,我顺便代替爹在这儿巡视几日。朱宏,朱宇,你们回去禀告祖母一声,就说我主意已定。” 那两个护卫吃惊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朱公权。然而,见大小姐一副我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表情,他们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竟然应了一声是,但随之就双双看向了若无其事的张寿。 大小姐倔脾气又犯了!要不是太夫人事先召他们去时悄悄嘱咐过,他们还没法相信!可太夫人和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寿生得固然不错,长居乡下,也委实太配不上她了! 面对两个护卫偷瞥自己的那古怪眼神,张寿着实无奈。 我已经说了婚约可以作废,是你家大小姐自己要赖在这的!再说,你们有本事就拦着你们家大小姐,看我干什么?她不回去你们可以绑她回去啊! 等听到朱莹下一刻说出来的话,他更是头疼地觉着,就算能够随随便便在那茅草堆上坐下,可她到底是个千金大小姐! “你们两个回去之后,把我书房里东边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第四第五排的书全都装箱子送来,再把我常骑的小红好好地送过来。我记得马厩里还有两匹温顺的马,是爹当初送给我的,一并带来。” “还有我房里那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让她们把我常用的铺盖、夏衫、秋衣和冬衣,都用箱笼装了,首饰匣子不用都送来,挑个十几件日常简单的,她们一块带来就行了,再有爹送给我的刀剑和弓箭……” 还秋衣和冬衣……大小姐你准备呆到什么时候啊! 那长长的需求单子听得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哀叹,名门大小姐和乡下小地主,果然一点都不搭……更何况,他这小地主还是假的,实则是个穷光蛋! 而朱公权听到朱莹只对着朱宏和朱宇吩咐,完全撇开了自己,心下自然又惊又怒。然而,等末了听到一个名字时,他更是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再有,请祖母发句话,把花叔叔调到这来。” 朱公权失声叫道:“大小姐你疯了不成!花七那是疯子……” “你既然说我疯了,那花叔叔过来岂不是正好?”朱莹冷硬地挑了挑眉,随即竟是越俎代庖下了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朱先生你可以走了。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菩萨!”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家!而且,要说大菩萨,难道不是你最大? 第七章 三个人,两张床 最新章节! 这一行不速之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给张家留下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而当张寿无可奈何地打算带着朱大小姐参观自家在村里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这里距离京城多远?” 朱莹东张张西望望,正在心想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为什么会把她的“未婚夫”安置在这?闻听此言,她少不得认真算了一算:“有个几十里吧。回城时他们应该会加快速度,否则傍晚京城的城门要关了。” “这么说,你要的两个丫头,今天来不及送来了?”张寿眼神微妙地看着面前犹未理解的千金大小姐,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家里没丫头,大小姐你真的行吗?” 朱莹没想到张寿关注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只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时有些着恼:“我有手有脚,当然行!” 张寿不得不对她的死鸭子嘴硬表示怀疑。名门大小姐真的会自力更生? 不会穿衣服,吴氏能帮忙;不会梳头洗脸,吴氏也能帮忙;可如果是不会洗脚洗澡,难不成还要他老娘去伺候?这不是家里来了个未婚妻,简直是来了个太上皇啊! 朱莹见张寿没吭声,立时昂首挺胸道:“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 眼见这犹如金童玉女……不,应该说玉童金女的两人竟然在斗嘴,吴氏起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也能看见一丝笑容。然而,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出身赵国公府的朱大小姐相处,此时索性悄然离开,叫了厨房的刘婶一块去内院整理屋子。 虽说心里犯嘀咕,张寿到底没有再去撩拨大小姐的虎须,带人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内外两进院子,外院东西厢房分别是老刘头和刘婶两夫妻外加阿六住,厅堂晚间就落锁关门,张寿病愈后这三年独住内院正房,而吴氏住在内院东厢,西厢房则是空着。 因为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逛一圈也不过一小会。不出意料,他听到了大小姐讶异的叹气声:“怎么这么小……” 张寿不禁呵呵:“家中简陋,大小姐你多包涵。毕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种的乡民来说,我这家里已经是豪奢了。” 见朱莹顿时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当然,能住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莹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打算和当初讽刺朱公权那样,也背上两首诗,嘲讽我不知民间疾苦?” 张寿不禁耸了耸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贵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来的,我干嘛嘲讽你?不过,你家丫头不来也就罢了,可你的衣裳怎么办?” 如果说丫头问题,朱大小姐还自信自己能够克服,那么,此时听到这么一个没法妥协的重大问题,她顿时有些呆滞。 一天不换衣服这种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所谓,但对于她来说,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里有时候要换个好几套衣裳!骑马有骑马装,出门做客有专门的行头,进宫时还要再换,居家有家居常服,就连在后花园喂个雀儿,划个船,那也都得换! 最让她暗自恼火的是,张寿不但不想解决办法,还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丝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惯。再说,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让老刘头和阿六套车,送你去追你家里那些人吧!” “张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朱莹此时终于炸了。 我留下还不是为了帮你!一直留在这乡野之地,你岂不是要被朱公权那样的家伙看扁!为了想这么个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吗? 当然,若你相貌丰神俊朗,却是那种一见我或是知道我出身赵国公府就阿谀奉承的俗人,我也不会留下来…… 吴氏正好从正房匆匆出来。恰巧听见张寿和朱莹似乎在大声说话,尤其是看到朱莹那委屈的样子,还以为两人在争吵,等上前问明白,她才笑了。 “阿寿之前新做了两套夏衣,都是丝绢的,是我为了他生辰特意准备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然还没上身。你们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着,想来赵国公府那边,明日一定就会把你那些行头都送来了。” 张寿好容易才酝酿出这么一种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围,却被吴氏破坏得干干净净,顿时差点没绝倒。 朱莹却喜出望外。就单凭吴氏一句话噎得张寿无话可说,她终于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谢人家!虽说朱公权对吴氏那称呼在她脑海中转了转,但她须臾就将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她便笑道:“好,就听吴姨的!对了,我都住在你们家了,就别叫什么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莹莹!” 之前被朱公权一句你不是正经婆婆狠狠一刺,吴氏到现在还觉得心里难受,此时听这位起头自己还觉得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这么说,她一时又惊又喜,才刚说了一句那怎么使得,就见朱莹不大高兴似的,当下便立时知机地改口。 她灵机一动,指着笑眯眯的张寿道:“那莹莹你也和我一样,叫他阿寿吧!” 朱莹见张寿立刻苦了个脸,她明明喜出望外,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那我就随吴姨,叫他阿寿!” 之前没觉得,现在这样一叫,她着实觉得,这名字挺俗气的。就好像是高门大户担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见大小姐笑眯眯连叫了两声阿寿,张寿顿时好生无奈。可是亲娘拖后腿,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吴氏突然又来了另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提议:“阿寿,晚上你和娘一块睡吧。” “绝对不行!”张寿不假思索地反对。 见朱莹满面惊疑,吴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家里空屋子倒是有,从前阿寿睡在后院正房,我睡在东厢房,西厢房也空着,可如今把正房腾出来却也容易,但家里从来都没客人,合适的大床只有两张。前院倒是有两张床……但搬过来待客的话太怠慢了。” 张寿瞅了一眼朱莹,见美艳大小姐显然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他不禁摇头叹气。 你自己要赖在我家,现在看到乡下的条件艰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当成吴氏的亲儿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这里,知道撵走朱莹现在已经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缓和语气对吴氏说:“娘,她初来乍到又是陌生环境,咱们家还没有丫头伺候,她肯定不习惯。不如娘你带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我,一个人睡东厢就行了!大小姐你别忙着拒绝,乡下不比城里,没人打更,半夜三更风呜呜乱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还会跑出野猪恶狼之类的猛兽来。” 听到这里,朱莹差点没起退堂鼓。可发现张寿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掷地有声号称要留下,她就觉得打道回府实在太丢脸,当下便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不用你吓我,既然床不够,我和吴姨一块睡就行了!我箭术好得很,要是真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一箭就射跑了,这村里没人打得过我!” 第八章 嫌弃 最新章节! 这一天,因为多了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张家鸡飞狗跳。 老刘头和阿六去村里的箍桶匠那儿,急急忙忙采买现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凑合用的用具。 吴氏和刘婶忙着整理原本张寿独住的那间正房,毕竟从男人住到女人住,总有些差别。 至于张寿……朱莹一转眼就发现,人突然不见了。虽说有些恼火,可她只能暗地里劝自己说,来日方长,既然都留下了,还怕没有近距离好好打探张寿的机会? 不过,对于朱大小姐来说,张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却又新鲜的。她也不是没在外住过,但那是家里的别院,一样有无数婢仆跟在后头奉承,一样是从用具到饮食全都精挑细选,一样是所谓野趣都不过重金堆砌只为博她一笑,哪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紧急置办,紧急收拾? 见别人都在忙碌,想到刚刚张寿仿佛是认为自己没有丫头什么都做不成,乍然离开赵国公府这个熟悉环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环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奋勇帮忙。然而,当她失手翻了木盆,差点溅了一身水,吴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这位华丽的大小姐送到正房东屋里隔出来的那一间书房。 随即就是一杯热茶奉上,请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莹非常庆幸张寿这会儿不在,否则被他看到自己这笨手笨脚的一幕,她简直不知道才刚说了大话的她脸往哪搁! 此时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墙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上,一时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几本随便翻翻,发现不过四书五经之流,根本就连一本闺阁千金常常在私底下传阅的小说话本也没有,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可就在这时候,她随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册,翻开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习字的帖子。眼见那一手字虽然勉强还算端正,但绵软无力,更不要说风骨,她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她从小练字并不勤快,也比这写得好! “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权之前指着张寿后脑勺说的那一番话,仿佛骤然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猛地想到,张寿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不可能接触到名师。 心烦意乱之下,她丢下那习字帖子,随即遮掩似的将其放回原位,随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开来一看,又是那小儿习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迹,扫了一眼书架,发现类似装帧的习字簿册足有十几本,她只觉心情就更复杂了。 几代皇帝都最爱好书法,就连她爹一介武将都是一手遒劲好字,她都被祖母逼着练了一手还过得去的字,如若张寿连字都写不好,日后怎么出仕? 这样清俊脱俗,放在京城多少贵介子弟根本就望尘莫及的美少年,就该三元及第,跨马游街,出将入相……总之,应该站在朝堂最高处,让那些俗人自惭形秽! 怎么能这样一手烂字,太可惜了!看来她留下是对了,爹为什么就不给他找个名师! 绕到外间,见吴氏正带着刘婶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进了内院东西厢房,发觉根本就没人,她想了想便来到了外院。却只见大门虚掩,四处静悄悄,只有厨房似乎有动静。知道张家两个男仆都去采买东西了,她几乎以为是进了贼,可到厨房门口冷不丁揭起那布帘子,她却只见在里头忙碌的人正是张寿!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怎么是你下厨?” 张寿早听到门口那动静了,此时便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说君子远庖厨?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没那忌讳。若真的不忍杀生,那就去吃素。一边吃着牛羊鱼虾,一边悲天悯人叹杀生,那是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 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你一个大小姐突然留在这没什么好东西的乡下,连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饱,那回头你家的人过来时,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刘婶那被母亲吴氏评价为还不错的手艺,到他这就成了单调乏味。幸亏他前世里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否则绝对要被这乡间单调的伙食花样给引出胃病来! 当然,他为此还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谱,说是经过的某个饱读诗书老先生送给他的…… 眼下其实不是特意讨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箩野菜送来,再不处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顿饭,朱莹哪里还不明白,张寿仿佛随手就能做出好吃东西,正是因为常下厨。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一个上朝都绝对是一道风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这种事情上花费精力? 思前想后,她就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张寿到底在捣腾什么,却不想他再次头也不回地说:“厨房里不是锋利的菜刀,就是烫人的蒸汽,锅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难以收拾!大小姐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刚刚在正房就被人嫌弃,此时又听到这嫌弃的口气,心里正在因为张寿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顿时气鼓鼓地反问:“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京城名厨?” “呵呵。”张寿哂然一笑,“京城名厨一席桌面,价值几何?咱们这乡下农家菜一席,价值几何?云泥之别,不可比。不过,家常菜百吃不厌,至于名厨……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却是名头大,鲜少有哪家名店名厨,能让人顿顿连吃十天的。” 朱莹顿时哑口无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馆子,她两顿就腻了! 她张了张口,突然很想问张寿那一手称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希望从他口中听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吴氏又或者别人的笔迹,可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应该有些玄虚,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处?再说,字是可以练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后好好磨一磨祖母,找个饱学老翰林,来教张寿好好写字就行了! 对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偷偷看过他书架上的习字帖! 张寿却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转,他半哄半骗,总算是把人给劝走了。 虽说心下犯嘀咕,但对于这顿晚饭,朱莹还是异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时候,她便是一面品尝美食,一面饱餐秀色,晚饭大伙儿坐在一块,那岂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饭时,在正房等的她却只见吴氏独自捧着条盘进来。当看到吴氏笑吟吟摆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个梅花形攒盒以及两个带盖子的小钵,她不禁愣了一愣。 而攒盒盖子揭开时,她就更纳闷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些菜她认得,有些菜却从未见过,而是她发现,这里头的东西固然品类繁多,异常丰盛,但应该是只够她一人份的。 “这是凉拌苋菜、炒车前草、荷叶粉蒸兔肉、酒酿蒸小鲜鱼、灌汤小笼包、野菜鸡蛋饼……这两个小钵里是豆腐鱼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饭。” 亲自送了这些过来的吴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阿寿说,莹莹你初次住在乡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习惯,还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吴氏含笑离开,被撂在这偌大的正房里,不得不单独享用四方桌上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刚刚在厨房时还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却又来什么分食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饭了,我中午不是还和你一块吃的! 张寿,我都没嫌弃你那一手烂字呢,难道你竟敢嫌弃我! 第九章 小先生 最新章节! 满心不高兴的朱莹,这一顿晚饭却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单纯是饿了还不一样,因为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带着乡间野趣的饭菜相当美味。当然,张寿那绝佳的手艺,绝不能浪费! 而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时,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让吴氏再帮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结果前襟还是沾湿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换洗,她只能换了一套吴氏临时找出来,没上过身的中衣和亵裤,虽说短了一大截,可临时凑合,她却也顾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来这一觉,偶尔出门必定择床的她竟是做了个美梦! 梦中,张寿不再对她若即若离,而是笑得温文尔雅,最终,她几乎是笑醒的! 当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声,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湛金,发现没听到反应,她不由睁开眼睛茫然四顾,足足好一会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本来睡在外头的吴氏早就不在了。 朱莹慌忙坐起身,见床边便是衣架,上头搭着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连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过去试穿。 总算张寿这一套行头倒也简便,她刚穿好,对着铜镜端详里头那位朴素中透着华美的小郎君,外间就传来了吴氏的敲门声,却原来是人在外头听到动静,来送热水以及早餐。 在吴氏的帮忙下梳洗之后,看了一眼那简单却干净的清粥小菜以及两个小巧玲珑的白面馒头,朱莹瞥见天光大亮的外头,顾不得吃便开口问道:“吴姨,什么时辰了?” “快辰初(九点)了。”吴氏见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因为这一天一夜的相处,对人了解了几分的她便笑道,“这是乡下,又不是赵国公府,晚起一会儿不妨事的。阿寿早起出门还特意嘱咐过,说是让你多睡一会儿。” 朱莹没注意其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出门! 想到昨天在厨房和晚饭时都被张寿“嫌弃”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顾,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无数贵介子弟趋之若鹜,他竟然还跑!她还没拿他怎么样呢! 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她方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是我不该起那么晚……对了,阿寿他上哪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吴氏对这桩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权羞辱过后。可朱莹挟持张寿离开了那么久又回来之后,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对张寿很好奇的样子,她心里既觉得欢喜,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便是生长在乡间又如何?那也掩盖不了我家阿寿的光芒! 她当即笑吟吟地说:“阿寿在家里闲不住,这会儿大概是在给村里那些少年郎讲课。” 朱莹不禁暗自吃惊。她按捺住了追根问底的冲动,点点头后就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已经晚了的早餐,随即问了吴氏张寿在哪讲课,最终,不识路途的她到底还是带了张家仆人阿六。 张家大宅位于村口,昨天朱莹只到了这里,便已经觉得简朴到简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领略了,诗词歌赋中描绘得无限美好的田园乡居生活,现实中是个什么光景。 沿路所见的房舍年岁不一,大多数年久失修,屋顶瓦片残破,甚至还有四面漏风,只用竹篱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窝棚,散发着阵阵恶臭。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后那些窝棚是猪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从阿六口中掏出几句话,原来,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因从前张家收租很轻,更不曾盘剥乡里,已经算是京畿地面上,温饱能够相对得到保证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壮年男女很少,大多数农人都去忙着下地干活了,就连稍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没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帮别家收割水稻,来日自家麦地或是棉田收获的时候,曾经得过帮助的再把工时还回来,这也是张寿三年来提倡的制度之一。 当然,朱莹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岁满地乱跑的幼童。 联想到昨天张寿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朱莹此时对这诗句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可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从她身边跑过,随风飘来的除却欢笑声,竟然还有零零落落几句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要是朱公权在这里,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说农家子不懂诗词歌赋,恐怕要尴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无关念头,随即才向身后的阿六问道:“这是阿寿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简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这并不妨碍朱大小姐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张寿果然真能干! 一路上已经领教了张家这男仆哑巴似的个性,被噎了个半死的朱莹懒得再问,可没走几步,她又听到一家院子里,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觉得这乡村农家居然有人会知道教导孩子九九歌,干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篱笆外头向院内张望,却见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么这么笨!小先生说过,能完整背出来,一句不错的,就有饴糖吃!甜的饴糖!” 虽说人家说的是小先生,但朱莹还是本能觉得,教九九歌的是张寿,教背诗的也是张寿。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随即悄然离开。很快,她就跟随默不作声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还算整齐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张寿到底在给人上什么课,却不想听到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嚷嚷。 “多亏了小先生,舅舅只不过是给我通门路找了个机会,我万没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么考上?莫非张寿还能教出考上秀才举人的学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朱莹简直是好奇到了极点,可当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却是听到了张寿一声笑。 “你三年里读书写字,写秃了多少树枝,然后又费了多少钱买纸笔,这才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读写?再说,你学了三年的算数,打了三年的算盘,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题,难得才会错一道。这种文字和算学水平,别说同龄人里难得,在比你大的人里也很难得。” “而且,你上次回来说,顺天府衙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来后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虽说有,但也总要有几个充门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来,你爹就该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这是什么鬼?朱莹完全愣住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令史是个什么官儿。 偏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另一个恭喜。 “邓小呆,你多亏小先生这才穿上吏袍,不该好好摆一桌酒请一请小先生?” 听到吏袍两个字,朱莹仔细一琢磨,起头那充满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张寿那一手烂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学问必定有限。所以,能在这乡间农家教出一个小吏,自然就已经烧高香了! 实在不行,只要赵国公府能帮他一把,只要他资质不糟糕,一定可以出类拔萃……当然,若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第十章 数学和八股一点都不搭 最新章节! 屋子里,张寿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正闹腾的少年。要是平时,他早就用教鞭维持课堂秩序了,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阻止这两个高兴的农家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们,这时候才有点十六岁的样子。 没错,此时此刻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全都是出自农家,和他竟是同龄。 舅舅在顺天府衙户房当典吏,算是有门路的邓小艾,诨名邓小呆,从小在村里长大。 邓家祖上世代务农,自有的田地不过十亩,家里人口多不够糊口,所以也是张家的佃户——当然张寿现在知道,邓家恐怕应该算是赵国公家的佃户。 眼看两人笑闹,他突然若有所感,侧头一看,就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从前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没,因此他只以为是家里有什么事,当即撇下众人来到门前。 “她刚走。” 如此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换一个人绝对要一头雾水,张寿却好歹和人相处了三年,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明白,阿六说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过,他从朱莹的脾气很快就推断出,所谓的走应该不是回京城赵国公府,而是她刚来过这里,却又突然走了。 想到刚刚屋子里正在欢庆的这件事,他细细一寻思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便不以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乡间农家子考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好高兴的。随她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乡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点什么麻烦。” 见阿六点点头就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已经习惯了这位沉默仆人的张寿转身回来,可随即却想起,之前朱公权还透露过一件事——除却田宅之外,张家就连仆人也是赵国公给的。 可看阿六刚刚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把朱莹这个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张寿从来不怀疑自家三个仆人的操守问题——虽说中间生了一场导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吴氏,父亲不明的他,在这乡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三个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重新又回到了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学生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谈了什么,邓小呆此时见张寿回来,连忙迎上前说:“小先生,我爹娘说这两日就摆酒谢您!另外,从前你为了让我跟你读书,贴补我家不少,赶明儿我一定还!” “还钱的事情暂且不提,再说也不是钱,我也就是贴补你一点口粮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能得到小呆这个诨号,邓小呆伶俐之外,还有一股迂气。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舅舅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果不是我跟着先生学会了算数和读写,又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字,会处理文书,哪里能越过他们得到去考令史的机会?更何况……” 他抬起头,脸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几道题都是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过和小先生的原题略有区别,是四个和尚一碗饭,五个和尚一碗汤,总共二百九十七个碗,问总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这道题,还有藤缠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长六尺,问葛藤长度。又有一道韩信点兵,三三数之余二人,五五数之余四人,七七数之余五人,问至少多少人。 我出场后就发现无数人唉声叹气,几乎没人能答上来,可我却自信肯定答对了!所以,我这些年又是吃又是学,如今还通过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应该好好回报小先生!”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算术题,搁后世也就小学生水准,奥数题说不定都列不进去,在如今却算得上是顶尖难题。见齐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会儿就报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不禁点了点头,同时对那位出题者也颇有些好奇。 虽说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数学题来难考生的官儿,还真是难得! 只不过,面对兴奋过头的两人,他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贺,但你也不能懈怠。顺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个新人,哪怕有舅舅帮衬,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恳恳学本事,一面好好学一学人际交往。” “你也说过,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戏文里全都是贤惠妻子供养寒门书生,金榜题名之后,书生一面另结新欢,一面发妻还无怨无悔,但那都是编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读书,靠女人养,要脸吗?真要喜欢她,就该让她风风光光,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张寿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齐良。如果不说年纪,任凭谁都看不出来,齐良甚至还比他大一岁,只是从前发育严重不良。 “而小齐你要考秀才,我能帮你的就有限了。从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书五经教得我算是会背了,数学……咳,就是算学,我也学得很有心得。但时文这种东西,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就和吏考与童生试完全不同一样,数学和八股,实在是一点都不搭!” 扑哧—— 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的笑声,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朱莹的,可阿六不是说,这位大小姐已经走了吗? 然而,屋子里两人却只以为又是村中哪个顽童在外头偷听,也没放在心上。 齐良就苦笑道:“时文确实太难,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从我很小就开始教我时文。可他自己的四书就学得不过尔尔,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么用?” 张寿也忍不住暗叹。如今这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时文这种东西竟仍然是科举考试的一道敲门砖,也不知道某位开国太祖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他过世留给我的就是一屁股债和一堆快翻烂的时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说不定早就被债主们逼死了,哪里还能读书,还过了县试?真的,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寿没等齐良把感激涕零的话说完,就打断道:“县试能过是你家学渊源,和我关系不大,府试就难了。小呆,你既然考进了顺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帮小齐好好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给什么好的老师看看。如果有缘能书信往来,不能当面授课,可以函授嘛。” “好嘞!”邓小呆满口答应,“兄弟一场,小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访求!” 没等喜出望外的齐良再次出言感谢,张寿就岔开了话题。 “对了,小呆你这次进的是户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户籍资料,能不能帮我个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勋贵家中子女的婚书?我记得娘提过,本朝制度,婚书是要衙门报备的。我家在京城的一个能耐亲戚号称在顶尖的勋贵里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 门外朱莹早就去而复返,原本还暗恼张寿明明听到自己的笑声,却还恍若未闻,直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 张寿教出一个少年考上了顺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为了打探身世!如今为了她,他竟然没顾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们俩的婚约了。 可是,什么叫号称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连觉都睡不着!气死人了,她难道是洪水猛兽?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最新章节! 聚起一堆太小还不能干活的乡下孩子,让他们从小背诗,背九九歌,学习初级文化知识,这原本只是张寿发现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这个新世界之后,最初一时起意的行为。 他知道这种事儿未必能有什么成效,甚至连启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着做总比不做好,反正很闲的他还是认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从围观他教背诗和九九歌的农家子中挑出对数学和文字相当敏感的两个少年,其中邓小呆有门路去参加吏考,“家学渊源”的齐良一次就通过了县试,那纯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没有打扰他上课,他就没把在外头旁听又或者说偷听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邓小呆之后,他便开始给两人讲起了平面几何——哪怕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平面几何的机会,但他素来觉得,数学逻辑培养好,人一辈子都会因此受益。 当然,外头的朱大小姐会听得如何云里雾里,那他就没办法去管了。 朱莹果然听着听着就探出了脑袋,然而,当发现张寿背对自己,站在一块白墙前,正用蘸水的棉线在一面白墙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晕了。这还不算,张寿一面画图,一面口授题目,她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尤其当张寿用棉线蘸水画直线,末尾绑着毛笔画圆圈,各种作图,那些图形复杂到了极点,不一会儿还会随着水渍消失而消失,她更是头昏脑胀,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头坐着的这两个乡间农家子。要知道,张寿根本就只说一遍,这得多好的记性才能记得住? 很快,她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没注意的问题——张寿赫然是左手作图!想到书架上那些习字簿册上拙劣的字迹,她终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明白了风仪出众的他为什么字写得不好。 左手剑左手刀好练,但左手写字肯定很难! 这一走神就是好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时,就只见坐在小凳子上的两个少年人人膝上一个木沙盘,正在那用木棍写写画画。她这才明白,他们竟用这样的法子在抄题目。等看到两人埋头认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题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而,张寿固然是回头朝门口这边看了过来,但给出的反应却让她大为气恼。他非但没有出来给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下子,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后扭头就走。 昨晚上吃饭是这样,今天早上还是这样,刚刚让那考上小吏的邓小呆去打听婚书的内情时,张寿也用听到亲事吓得觉都睡不着来当借口,现在更是嫌弃她太吵! “不过是几道题目,白纸黑字写清楚发下去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故弄玄虚……啊!” 朱莹越想越是心中愤愤,不禁抱怨出声,冷不丁面前一个人窜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等发现是阿六,她意识到自己不但去而复返,还在门口偷听张寿上课被拆穿,顿时俏脸微红。 见阿六一声不吭便侧身让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气。尽管她之前还嫌弃这家伙沉默寡言,可现在看来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总算没这么尴尬了! 但她才走了没两步,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阿六说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纸笔很贵的。” 尽管朱大小姐不像张寿那样了解阿六,可此时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刚刚那抱怨到底还是被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听见了。长在豪门的她自然不知道纸笔到底多少钱,可联想到刚刚从村中一路走来的景象,她也能猜到,这代价对寻常农家子来说恐怕难以负担。 可心中憋着一肚子火的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阿寿就不能买了纸笔送给他们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可此时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从她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知道,之前那个考中小吏的邓小呆已经是对张寿千恩万谢,何尝埋怨过张寿不曾白送他们纸笔? “少爷月钱只有五百文,全都买了粮米肉食贴补了他们家里,否则,他们家里不会让他们少干活白吃饭的。齐良还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连地都卖了。少爷一边教他算学,一边帮他雇人照料了几亩棉田,他这三年勉强能慢慢还上一丁点债务。” 这一次,阿六的话罕有地多了起来:“而且,少爷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救穷只有靠自己。” 朱莹不禁哑口无言。尤其是想到家里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随手就扔,字纸更是常常一天会丢出去一篓,从前她一向习以为常,可现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识贫和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寿刚刚还提到四书五经能背熟,是真的吗?悄悄教他经史和算学的老先生,到底是谁?张寿学问到底怎么样,居然除却那个令史之外,还能教出一个通过县试的学生! 由齐良父亲遗留下来的房子临时改成的学舍里,正在旁观邓小呆和齐良两人冥思苦想解答几何题的张寿抱着双手,心中猜测着朱莹为何去而复返。 平心而论,这位美艳绝伦的千金大小姐性格其实还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通情达理,并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骄纵千金。朱莹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更不错,而他也知道,自己……或者说自己这张脸留给朱莹的第一印象必定也必定上佳。但是,他们中间横着一条天堑。 门不当户不对,彼此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那所谓婚约绝对有问题! 所以,不等朱大小姐对他的兴趣过去,也许今天赵国公府就会有人来接她了! 张寿正在那走神,却突然瞥见邓小呆正在那抓耳挠腮,纠结到咬手中的木棍,分明解不出这道需要两条辅助线才能解决的几何难题,他就笑眯眯地嘴角一挑。 等人求救似的抬头看过来时,他就勾了勾食指,随即往外走去。出了屋子略等一会儿,他就见邓小呆蹑手蹑脚也跟出来了。 “小先生,能不能提示提示?” “呵呵,你小子就喜欢和齐良比个高低!”张寿怎么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呵呵一笑后就开口问道,“做题和写文章不一样,需要换换脑子,在外头转两圈,说不定你就会了。” “哪里那么容易。”邓小呆苦了个脸,一点都没有之前号称解答出顺天府衙那吏考中三道算学题目时的得意。见张寿但笑不语,他突然想到舅舅说的那个消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小先生,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舅舅带我第一次进户房时,我故意装成对我们村的情形很好奇,翻到了咱们这的鱼鳞册。小先生,这附近的田地,全都记在一个姓朱的人名下,会不会是你娘当初受骗了,把田地寄放在谁那儿了?这可不行,没地契要吃大亏的!” 如果说之前朱公权揭出张家根本就是靠赵国公供养,而后看到母亲吴氏的反应时,张寿已经觉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么此时邓小呆做出了确证,他就再没有什么侥幸之心了。 这也怪他,只因为曾经从周围那些佃户口中问出的情况便信以为真,没去考虑天底下还会有童养女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唉,看在人家养他那么多年的份上,就算不能当女婿,他也适当照顾一下那位大小姐吧! 第十二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最新章节! 因为植被更茂密,乡间的天气比京城稍稍凉爽,然而,如今已经快要日上中天,顶着烈日行走那滋味,却是绝对不好受。 之前是从村头张家走到快村尾的这座临时学堂,如今又要从村尾走到村头,朱莹此时已经汗如雨下,只觉得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她一面走一面想,平日里她每到大热天,必定躲在全都是冰盆的屋子里,以免晒红晒黑,又或者满头大汗毁了妆容,要不是因为好奇张寿到底给人讲什么课,她才不会在这种日头毒辣的时候出来,还走了那么多路! 虽说发现了一些东西,可那家伙却还是对她不闻不问! 而且她在京城不是坐车便是乘轿,更多的是骑马,真正靠两条腿走这么久这么长的路,这对她来说还是头一回。要知道就算从前进宫时,她也一向备受优待,常常会有肩舆可坐。 朱莹不自觉地举起袖子遮挡火辣辣的阳光,可没走几步,她突然觉得原本被太阳晒得都睁不开的眼睛突然暗了暗。还以为是天上终于飘来了云彩,她连忙放下袖子抬头一看,却发现那遮去炎炎烈日的,竟然是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 最重要的是,那把伞上赫然写着一首诗,正是《春江花月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字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眼熟,这才想到去看撑伞的人,这一转头,她的目光就定住了,刚刚那满腔恼火一下子散去得干干净净,连说话也有点结巴。 “你……你怎么……” 张寿淡然若定地伸手把伞递了过去:“夏天少出门,出门就打伞,否则晒黑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话,等朱大小姐呆呆接过,他便微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足足好一会儿,朱莹这才恍然回神。看到手中那把漂亮的纸伞不但握柄圆润光滑,伞纸上除却那首墨迹淋漓的诗,间或点缀的图案也赏心悦目,她心情不知不觉转好,竟是忘了旁边是个闷葫芦,扭头晃了晃手中的伞问道:“这是你家少爷做的?” “不是,是徐木匠闲时做的。”阿六的回答照旧硬梆梆,随即却突然词锋一转道,“但上头的字是少爷写的,那是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这下子,朱莹顿时喜形于色。她不是那种张口就能吟诗作对的才女,可从小读书,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烂熟于心却也是轻轻松松,然而,她最喜欢这首华丽隽永,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却对谁都没提过。 真是好缘分……就是这一手烂字真的有点刺眼! 喜上眉梢的她再也没计较阿六最初说话说一半,撑着油纸伞就继续往前行。纵使这会儿天上太阳依旧毒辣,走在村里的烂泥地上很不舒服,身上依旧在流汗,可打着大红油纸伞的她却反而很悠闲,心中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桩题外话。 张寿知不知道,大红油纸伞据说都是新郎接新娘时用的? 尽管之前还想着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再不起来,可此时有大红油纸伞遮阳,朱大小姐到底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既然是借着巡视父亲产业的借口住到张家来的,那么总应该在这村里好好再走一走,否则回去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于是,村中的孩子们便有幸见识到了和平日小先生张寿经过时截然不同的风景。 就只见一个穿着清雅青色绢衣,可容颜却艳色逼人的少年撑着大红纸伞穿行在村中烂泥路上,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仿佛是田园画卷中突然多了一朵富贵牡丹,异常引人注目。 随着第一个孩子懵懵懂懂跟在后头,当朱莹在村里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她身后已经是跟着歪歪斜斜一长串孩子。当看过村子边上一片稻田,她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转头,就只见身后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也不过四五岁,小的不过刚会走。 面对她的目光时,好些人撒腿就跑,可跑了不远又站住,转过身继续盯着她直看。 换成别人,必定莫名其妙,可朱莹在京城大街上打马飞驰时,早就领教过万众瞩目,此时只是微微一怔便咯咯笑了起来:“这些小家伙,倒也认得美丑!”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阿六的声音:“大小姐,家里好象有客来了。” 朱大小姐立刻转头望去,却只见张家确实就在不远处,此时此刻,那座她出来时还空空落落的大门前停着众多车马,单单马车,就有足足七辆! 眼力极好的她认出那些马车恰是来自家里,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要知道,昨天她是使小性子留下的,别说二哥必定会气急败坏,就算一贯疼她宠她的祖母,也未必会容忍她继续胡来。这要是这拨人是来接她的该怎么办?她该打听的还没打听清楚,张寿这个人到现在还仿佛藏在云里雾里,她根本就没能看明白! 她也顾不得今天走太多路的两条腿犹如灌铅,加紧步子赶了过去。 还没到门口,朱莹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些吵吵嚷嚷,心里一时更加焦急,可紧跟着,她就只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怒气冲冲出了大门,当瞧见她时,两人立刻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认出是自己最心腹的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朱莹心情微微一松,不等她们开口便连忙问道:“你们怎么从里头出来了?这吵闹是怎么回事?莫非二哥来了?” 身材高挑,穿着蜜合色衣裙的湛金,此时一见朱莹顿时喜出望外,右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小酒窝,等听见朱莹这话,方才露出了怒色。 “是我和流银看不惯赵妈妈那轻狂样子,就打算出来找您!二少爷没来,太夫人把他禁足了,派了李妈妈和江妈妈带了我们这些人过来。可天知道二少爷怎么想的办法,竟唆使赵妈妈半路上带人拦了我们的车!” 闻听此言,朱莹顿时大为恼火。她的乳母赵妈妈是什么货色,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仗着曾经伺候过她已故的生母,又喂养了她两三年,于是素来在府中仗势欺人。她最初还被蒙在鼓里,等知道之后立刻大发雷霆,强硬地把人撵出了府去,还美其名曰荣养。 没想到这个厚脸皮居然又被人引到了这儿来! 下一刻,她就听清楚了赵妈妈尖锐的声音:“府里随便一处过道,也比这大好些,这么逼仄的地方怎么住人!大小姐金尊玉贵,怎么能听人蛊惑,住在这种猪圈似的地方?” 知道再不拦住赵妈妈,自己留在张家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朱莹差点没捏爆了拳头。可她正想冲进去喝止这个长舌妇,可眼角余光往自己的来路一瞥,她就看见张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正和阿六并肩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到赵妈妈那叫嚣,她不禁暗叫糟糕,可随之张寿的称呼却惹恼了她。 “大小姐。” “都说了叫我莹莹!” 一想到张寿从昨天到今天就没叫过莹莹这两个字,还一直都和她保持距离,朱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丫头的面乱发脾气,当下拒绝了伸手要帮自己拿大红油纸伞的湛金,有些羞恼地冲张寿质问道:“干嘛拦着我,我要进去撵走那泼妇!” 张寿只当没发现她这情绪变化,若无其事地问:“你打算怎么撵?骂,还是打?何必和个泼妇争执到自己火冒三丈呢?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侍立在自家小姐身后的湛金和流银,此时此刻四只眼睛也全都死死盯着张寿。 她们事先压根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自家小姐竟然连个人都不带,连套换洗衣裳也没有就留在乡间,可如今一看到张寿,她们就完全明白了。 眼前这位小郎君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那都是一等一的,满京城无人能及。就连这说话不慌不忙的声调,也让人听着觉得心情愉悦…… 就是眼下纸上谈兵就想对付赵妈妈有点离谱! 朱莹也有些不服气:“朱公权到底还是读书人,你那一套管用。可这会儿闹事的是我乳母,她目不识丁,蛮不讲理,从前在我家也是少人敢惹,你和她理论只会被气死,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寿一脸山人自有妙计的淡定:“你进去后,不理她,只管和你祖母派的人说话,让她们去对付她。你二哥那么厉害都能被你祖母禁足,你这乳母难道能扛得住你祖母那些亲信?”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正有些惊疑,朱莹却眼睛一亮,直接把大红油纸伞塞给了两人,随即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那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就用你这主意试试!” 想到今天在村中所见所闻,足可证明张寿并不完全是只有好皮囊的乡野村夫,如今这主意听上去也大有道理,她眉飞色舞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就昂首挺胸进了大门。 连正眼都不看那衣衫鲜亮的赵妈妈,朱莹径直穿过院子,来到吴氏面前,笑吟吟地问:“吴姨,我饿了,今天午饭吃什么?” 大门外,张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该说,这位千金大小姐真会触类旁通? 她竟然做得比他提议的还要更彻底,别说那个泼妇乳母,就连赵国公府太夫人派来的人,也一概都无视了! 回头他对她说的话要是被两个丫头泄露出去,那位太夫人不会把帐算在他头上吧? 第十三章 暂住变长居? 最新章节! 给朱莹出了个主意,嘱咐了阿六在大门口守着,张寿却闲庭信步绕到了自家后门。推了一下见后门纹丝不动,知道是落锁了,他就看向了旁边那棵大树。 外表看上去清雅俊逸的张小郎君,竟是身手矫健地借着树干三两下爬上了树,随即攀上了自家围墙,轻轻巧巧落在后院,丝毫不在乎这一幕被人看到会惊掉多少眼珠子。 见双手蹭了不少浮灰,他还慢悠悠地去水缸舀水洗了个手,这才从中门悄悄溜进了厅堂。 发现人都聚集在前院,他堂而皇之地往主位上欣然一坐,随即自觉进入了看戏模式。 外院中此时此刻一片静悄悄。 其实,这小小的地方眼下人多到没处下脚,确确实实和赵妈妈的抱怨相符。 三匹神气活现的骏马,三个清一色行头的马奴,然后是四个衣着比湛金和流银稍稍简朴一些,年纪也明显稍小两岁,脸上有些稚气,却努力站得笔直,干净爽利的小丫头。 而刚刚正在找茬的赵妈妈身后,是两个正在阻拦她的仆妇。虽说衣着装饰都比赵妈妈简朴得多,但她们却显得更有气派一些。 而除此之外,还有上次来过的朱宏和朱宇两个护卫,以及同等身材的护卫十二人。 再加上刚刚进来和吴氏说话的朱莹,湛金流银一对大丫头,老刘头以及刘婶夫妇,守在门口没有存在感的阿六,总共将近三十号人,三匹马,怎么可能显得不挤? 张寿不禁有些犯嘀咕。虽说朱莹那乳母说话难听,可看这么多人挤在这里的架势,接大小姐回府的阵仗好大啊! 此时此刻,旁若无人进来,却只和吴氏说话的朱莹,用她明明白白的态度,让刚刚喧闹犹如集市的院子变成了鸦雀无声的课堂。相较于受宠若惊的吴氏,完全被漠视的赵妈妈那张脸上真是写满了五颜六色,精彩极了。 吴氏倒是已经有些摸着了朱莹的性格,惊觉回神后便连忙笑道:“今天午饭是千层肉饼和酸汤饺子,汤品是玉带羹,锅里还炖了莲子甜汤,你若是喜欢,饭后又或者午睡之后再吃甜的吧。” “好。”朱莹含笑点了点头,“阿寿也回来了,那我们一会儿就先吃饭吧。” 阿寿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吴氏心中纳闷,可朱莹说得信誓旦旦,她略一思忖,到底没有质疑,便点点头道:“刚刚被这么一耽搁,包好的饺子还没来得及下锅,千层肉饼也还没煎好,我去厨房看看。” 她说着便用力一拉刘婶,把这个差点和赵妈妈吵了个天翻地覆,却似乎忘了本职工作的厨娘给硬是拽了走。至于老刘头,这个老奸巨猾的门子瞅见没自己发挥的余地,立时跟着主母和媳妇一块溜了。 直到这时候,朱莹方才转过身面对着赵国公府今天过来的诸人。在她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低下头去。可下一刻,不经意瞥了厅堂一眼的她就发现,张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主位上,发觉她看过来时,竟然还笑吟吟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忍不住冲着只有自己才发现的他多看了几眼,随即才收回了目光,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湛金和流银是我指名让她们过来的,小红和那两匹马也是,至于外头马车上,大约是我提过的箱笼。我只要这些人和东西就够了,其他人都回去。” 赵妈妈登时再也忍不住了,她蹬蹬蹬冲上前去,带着哭腔叫道:“我的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在这种乡野腌臜地方住过!什么见鬼的婚约,那是哄人的,你想让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笑话你么?这要是夫人还在……” 没等她说完,朱莹就径直对她身后那两个稳如泰山的仆妇喝道:“李妈妈,江妈妈,祖母派你们两个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的乳母在这丢人现眼?” 眼见朱茵面色一沉,显然真生气了,赵妈妈心中一慌,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口中已经是哭号了起来:“天爷哟,我伺候了那么多年夫人,千辛万苦喂养了大……” 下一刻,一团破布就把她下半截话完全给塞回了嘴里。刚刚静若处子的江妈妈此时动如脱兔,歉意地冲着朱莹屈膝一福,随即利落地反剪了赵妈妈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走。 李妈妈这才慌忙赶上前深深行礼,满脸惶恐地解释道:“大小姐见谅,赵氏带了四个人在半道上截下我们,硬跟过来的。那是在大街上,她口口声声说大小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住在外头。我们生怕在京城街头惹出事端,无奈只得带上了她。” 她说着便扫了一眼那些个护卫,顷刻之间,就只见朱宏和朱宇身后那些个彪形大汉中,有人突然暴起出手。不消一会儿,其中四个人就被剩下八个人摁在地上,堵嘴之后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即和又惊又怒却挣扎不得的赵妈妈一块,被押出了院子。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不一会儿,刚刚还挤满了人的院子里,便空出了一大块。 看着这简直翻脸如翻书的一幕幕,张寿不由得轻轻摩挲着下巴。 他就说嘛,果然有猫腻! 听刚刚朱莹身边那个丫头说,赵妈妈今天是带人拦车,硬跟了来。如今看外头那位仆妇的手下功夫,想要阻拦这个朱莹的乳母,根本就是举手之劳,那四个护卫也不是国公府八个护卫的对手,如果真的不想带她们来,哪里还用得着刚刚朱莹发话,他们才出手把人解决? 这是想告诉朱莹,乡居生活没那么清静惬意,随时可能有讨厌的人过来打扰? 所以接下来,应该就是请这位大小姐赶紧回府去了吧?嗯,肯定是这样! 见朱莹沉着脸没做声,李妈妈这才继续说道:“大小姐您留在这,太夫人原本就不放心,如今又只留下湛金和流银,传扬出去,人家岂不是会觉得赵国公府连伺候大小姐的人手都支应不出来?” “再者,别人能唆使大小姐您的乳母过来捣乱,指不定还会派其他人过来闹事。还请大小姐体谅太夫人苦心,除了湛金和流银,让这四个手脚勤快的小丫头做点杂事,再留下朱宇朱宏他们这些护卫,如此也能更安全些,也不至于和刚刚那样,让主人家因此受累。” 这一刻,张寿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莹昨天留下,还要了一大堆东西,朱宏朱宇两个护卫没办法反对,这还能解释为大小姐太任性,他们实在没办法,所以赶快回府去禀报。 可看眼下的架势,国公府那位太夫人不但打算继续把朱莹留在他这儿,还借着刚刚那档子事增加人手,这是打算把暂住变成长居? 开什么玩笑,就算有婚约,他们也只是“未婚”夫妻,不是夫妻! 被李妈妈这样入情入理地一劝说,朱莹简直心花怒放。她从前就觉得祖母最能理解自己的心,如今看来,这何止是理解,如果祖母眼下在这儿,她恨不得抱着她高叫一声祖母万岁!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张寿的声音:“大小姐乡居,府上太夫人确实不放心。” 第十四章 三面受敌? 最新章节! 张寿实在是越听越发现事态紧急,这才不得不现身。 他从厅堂中出来,见朱莹那脸上笑意盈盈满是欢喜,他不由自主心中有些悸动。 就算觉得这位大小姐只不过是喜欢看自己这张脸,可朱莹美艳动人,性格还不讨厌,他还不至于真的无动于衷。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见显然是那位太夫人身边亲信的李妈妈竟然上前一步,率先向自己屈膝行礼,他礼貌地对这位国公府高级奴仆微微颔首,就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话匣子。 “若是按照太夫人的意思留下这么多人,家里空屋子倒有几间,但我得说一句不太好意思的话,家里从来没客人,连大小姐昨夜都是和我娘挤一张床,如今家里连搭大通铺的木板都没有。可若是要委屈府上各位打地铺,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而且,乡下地方,不免图个凉快,大热天的没事就会往地上泼水,又潮又湿,在地上睡一晚上就会腰酸背痛。农人多有因为贪凉,夏日睡地下,人还没老就落下一身病的,府上各位怎能受这个罪?大小姐若是喜欢这儿,以后请贵府在附近乡间盖一座别院岂不好?” 听了这话,朱莹哪里还会听不明白。 好啊,张寿你居然还是变着法子要赶我走! 然而,这时候李妈妈却笑道:“寿公子言重了,大小姐尚且能在这好好住着,其他人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让他们去村里先买些板子来,既然有空屋子,搭两张大通铺还不容易?回头请木匠加紧赶工做几张床,如果还住不下,那就到村里农家借住两宿暂时应应急。” 说到这里,她悄悄瞥了朱莹一眼,见自家大小姐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听了自己这话,眼神分明是极其高兴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别说大小姐,就连她第一眼看到这位寿公子,那也是吃了一惊。 不想乡野之地竟然钟灵毓秀,养出了如此俊秀若仙的人! 昨天朱宇撇下其他人,先行一路打马飞奔回去,三言两语禀奏了太夫人此间经过。太夫人听说未来孙婿长得清雅脱俗,立刻大笑开怀,就派她今日带人过来,不论如何,先把大小姐身边人手安排齐全,免得在朱家多事之秋时,有人仍不死心打大小姐的主意。 当然,为了让大小姐同意多留几个人,她路上遇着赵妈妈那拨人时,就耍了个心眼。 她自得地笑道:“太夫人说,寿公子不用担心大小姐住在您这儿不合规矩。老爷既然打小就给大小姐定下婚约,朱家和张家自然是通家之好。再者,吴娘子和寿公子又是知礼的人,京城烦心事多,大小姐出来住几日散散心也好。” 说到这里,没等张寿有所反应,她便再次裣衽施礼,诚恳道歉。 “之前是我故意放任了赵氏,也是想瞧瞧,人家唆使了她这么个蠢货来闹事,到底有些什么招数,没想到就是泼妇似的闹了一场。我这一念之差,却让吴娘子受了不少委屈,实在是对不住,我在这儿给寿公子您和吴娘子赔礼了。” 吴氏说是进了厨房,其实也就是刘婶忙活,她躲在门帘后头,一句对话都没错过。见李妈妈竟然真的开口赔礼,她慌忙打起帘子出去。 “哪家没有个把刁奴,不过一点误会而已。” 张寿没曾想吴氏竟会突然现身,还抢着接过了话头,不由头更大了。 昨天若不是吴氏,美艳却任性的朱大小姐不可能顺顺利利留下来;今天倒好,他这亲娘一出面点头,朱家塞来的大堆婢仆就要把家里填满了! 可转念一想,他就意识到,吴氏今天如此殷勤,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希望促成这桩婚事。 有了这么个体悟,他简直无奈到了极点。 一个硬赖在他家的大小姐,一群突然塞过来撵都撵不走的婢仆,现在还要加上个一心撮合的母亲,他这是三面受敌啊! 李妈妈对于吴氏从厨房出来并不意外,当下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见刚刚才把赵妈妈押出去的江妈妈默不作声地带了两个护卫进来,三个人手头捧着大大小小一大堆锦盒。而这时候,李妈妈又带着这三个人笑意盈盈地略略屈了屈膝。 “大小姐在这儿叨扰,如今又是这么多人过来,太夫人知道,给寿公子和吴娘子添麻烦了。这是太夫人的小小心意,还请千万收下。” 相较于刚刚闹事的朱大小姐那乳母,张寿不得不承认,代表朱家那位太夫人的李妈妈这拨人,确实将朱门贵第高级家仆的派头表现得十足。 甭管人家心里怎么看他们这对窝在乡下的母子俩,至少面上无懈可击!就连对吴氏的称呼上,人家也不像昨天那个朱公权大剌剌地一口一个吴姨娘,口口声声的吴娘子。 见老刘头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竟是二话不说就拽了之前一直很没存在感的阿六上来接礼盒,张寿不知道自家这两个是故意还是无心,索性也懒得客套了。 “也罢,那我就不客气了。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答谢太夫人,正好赶上收割季,新收的稻谷才打出来一批,劳烦回去时给太夫人捎点新米和果蔬,也算是我们母子一片心意。” 虽说李妈妈知道自家太夫人备的这几个礼盒中,既有名贵补药,又有十匹各式绸缎布料,还有玉梳玉佩之类的精致小玩意,价值断然不是一点乡下土产可以比拟的,但张寿既然懂得礼尚往来,她还是爽快答应了。 眼见张寿竟然和李妈妈这些人一团和气,朱莹如释重负。 一想到能够在这乡间再多盘桓一阵子,趁机再多多了解一下这位俊秀的乡下小郎君,她心情怎会不好? 可她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理智,趁张寿还在那无可奈何应付李妈妈,她就把江妈妈拉到了一边:“大哥那儿有消息吗?还有爹呢,朝中非议那么多,他真能应付得过来?” 江妈妈不像李妈妈那样八面玲珑,此时面色微微一肃,却是镇定自若地答道:“太夫人说,大小姐不用担心,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事。至于老爷,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如今这点小小风雨,不值一提。再说,一切都有太夫人呢。” “那就好。”朱莹只觉得心下压力全都无影无踪,一时更加喜笑颜开。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问道,“对了,那花叔叔呢?他怎么没来?难道朱宏朱宇没告诉祖母?” 江妈妈还没回答,耳尖的李妈妈就接上了话:“哎哟,我的大小姐,谁敢怠慢您带的话?花七又不是太夫人的人,那是老爷留在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钻沙去了,早上太夫人找不见人,还发了火,让人立时去找。” 今天出来,太夫人吩咐的样样事情都办得顺顺当当,李妈妈自然满脸堆笑:“您尽管放心,只要花七回来,太夫人必定会派他过来的!” 张寿却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要来人……他这干脆改叫赵国公府别院算了! 送了礼,留了人,该说的话也都带到,李妈妈婉言谢绝了留下用午饭,笑容可掬地打过招呼,这才带着江妈妈告辞回去,只字不提就她们二人加上车夫,怎么看住赵妈妈和那四个护卫的问题。 至于留下的人,四个小丫头去整理空屋子,湛金让流银伺候朱莹,自己去整理箱笼,而朱宏和朱宇则是带着护卫们去村里采办床板等物。 当刘婶笑眯眯端了饺子和肉饼上来时,此时梳洗更衣,换了一套银红烟霞绡纱衣裙的朱大小姐出来打算吃午饭时,她却发现,张寿又不见了! 她还打算诘问他,今天中午这饺子和肉饼是不是也要各吃各的,没想到他又跑了! 第十五章 棺材板和姑爷 最新章节! 只要躲在厨房,不用顾及保持仪态,对于张寿来说,吃几个饺子不过一会儿功夫的事。 从前他只是疑惑,可如今他走在村里,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个判断。 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总共三四十户人家,百多口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很小。村子里几乎全都是佃户,姓氏不一,没有独立耕种的富农,更没有其他地主。 对于远离城市,没有王法只有宗法族法的乡下,这种诸姓杂居,只有他们孤儿寡母算是富足的情况,这绝对不正常。 而且,这三年来,他也没见到过那种痞子恶霸之类的角色。就算齐良遭遇过债主追债,可那也是正常的民间借贷,主要是不事生产却又债台高筑的齐父自找的。 现在想想,这村子的佃户应该是经过谨慎选择的。如果是这样,那位赵国公也不算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至少人家不但养了孤儿寡母,还给他们建立起了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不过,眼下这个远离喧嚣的宁静村庄,正变得如同菜市场。 这大中午时分本来便是每日收割时唯一的休息机会,村中不再只有小孩子,大人们都从地里回来了。尤其是如今收割季几乎就要结束的时候,人们的嗓门似乎都高了。 于是,当八个来自赵国公府的护卫,为了大小姐和自己的安居而进行采办时,在家的村民们面对那些从衣着就能看出很阔绰的护卫们,一问清楚买什么,他们就兴奋不已。 大通铺需要板子,打造新床同样需要板子,而在这么个小村庄,最好的板子打哪来? 此时,张寿便亲眼看到,村中年纪最大,自称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让两个儿子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一副棺材板抬到了家门口,自己亲自把衣着光鲜的朱宏硬是请了过来,随即就指着自己那副还没解开的板子开始了天花乱坠的吹嘘。 老头儿间或还拿手指在上头叩击,以此证明木料确实上好。 至于朱宏……听说这是早早攒下的棺材板,整张脸都有些青了。 张寿原本只不过是驻足看热闹,可当发现朱宏瞧见了自己时,他心中一动,干脆主动上了前。 果然,看到他来,朱宏明显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寿公子,”他先行了礼,随即就干咳一声道,“我们不过是临时住几天,怎好挪用别人家的寿材……” 斜睨那个眼珠子乱转的杨老倌,张寿就知道,这个村里人嘴中早就一只脚伸进棺材板的老头儿是什么真实想法。他立刻打断朱宏,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寿材二字,听上去不吉利。可既不吉利,为什么人都提早准备板子,甚至有人生前就把板子解锯糊漆直接做好?” “很简单,为了冲一冲,把疾病和祸害冲走。既然能冲走,那么证明这听着不吉利的东西,其实是很有福气的。而且,这村里的人热情淳朴,听说诸位远来是客,在这儿暂居却缺少床铺,这才肯让出他们积攒一辈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他们只会认为你瞧不起他们。” 朱宏只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张寿实在是说得太诚恳了,所以他不知不觉有些犹疑。尤其是见一旁那父子三人明显有些气鼓鼓的,分明被张寿说中了心思,他就更加为难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在后头。 “要打一张像样的床,在没有好板子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我想府里总不可能专程从京城送板子来?现砍树倒是可以,但不说别的,不晾干怎么开工?如果你忌讳这是寿材板子,那就这样,我那张床回头让给你们睡,这板子新做的床给我,如何?” “那怎么行!” 在张家后墙树上熬了一宿,眼睛里此时还有血丝的朱宏顿时头皮发麻。虽说大小姐和张寿还没成婚,但太夫人都把人当成了未来姑爷看待,他就算打心眼觉得从小长在乡下的张寿除了一张脸,哪都配不上大小姐,却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忌讳,就让张寿去睡棺材板做的床! 万一回头人折寿……呸呸呸,先别胡思乱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硬着头皮说:“既然如此,板子我买了就是!” 他瞅了一眼那明显是上了年头,而且有人擦拭摩挲,所以依旧显得挺圆润,尚未真正做成棺材的板子,告诫自己不要忌讳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一锤定音道:“二十两银子,我拿走就是!” 杨家父子顿时眉飞色舞,等看到张寿转过身来,满脸恳切地和他们商量价钱,三人立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眼见朱宏也不叫人帮忙,撂下银子直接把板子扛走,杨老倌捧着沉甸甸的那锭雪花大银,等人已经走远之后,他方才上前一步,小声对张寿问道:“小先生,你家里这些客人哪来的,我还想开价五贯钱呢,他居然直接一口就是二十两!到底是有钱人,都不用制钱,只用银子。” “呵呵,京城来的。”张寿说着便一笑,见杨老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就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赵国公府朱家的。” 他故意揭破朱宏来历,随即果然注意到,杨老倌脸色倏然一变,反倒是杨家两个儿子只是纯粹的惊愕,仿佛是觉得那么高高在上的贵人突然和自家小村子搭上关系,实在很稀奇。 “二十两买去你的板子,到徐木匠那边锯开,打磨上漆做床,这燃眉之急就算解决了,否则从别处买,车马费人工费都是钱,所以他这钱花得不亏。而且,他们又不会在我家常住,回头人一走,这些床板我留着也没用,自然还是还给你。一来一回,全都便宜了你!” 张寿故意把话说得极其轻松,杨家二子自觉占了大便宜,一时喜形于色,大的那个更是打躬作揖道:“多亏小先生,否则我们也赚不到这银子。回头我再去给老爹订一副杉木好板子,顶了天花个几两银子,剩下的足够咱们家两个小子娶媳妇了!” “哼,就那两个没用的小东西,小先生肯教他们认字读书,居然不好好学,活该娶不上媳妇!都是你们两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赶紧滚进去!” 杨老倌突然大骂了两句,随即蛮不讲理撵走了两个儿子,这才脸色复杂地将刚刚揣在怀里的二十两银子递还到张寿面前。 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有所猜测的张寿便很自然地露出了诧异之色:“你这是干什么?” “早知道是赵国公府的人,我怎么也不会收这二十两银子,小先生代我还回去吧!” 张寿自然不肯接:“你是怕赵国公府的人觉得你坑了他们的钱?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你漫天要价。再说,你不是成天嚷嚷腰腿疼?拿着钱去好好瞧瞧大夫,开药调理调理,还能多活几年。人家赵国公府在京城买一张床说不定都得百八十两,不在乎这点钱!” “话不是这么说……”一贯以中气足嗓门大在村里著称的杨老倌这会儿声音低沉,老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我毕竟曾经是赵国公手下的兵,这条命要不是赵国公巡营的时候叫了军医给救下的,早就丢在塞外了。再说,拿棺材板给活人做床这种事……” 他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顿,疑惑不解地看向张寿道:“对了,赵国公府的人怎会到这乡间来,还要打床,听着是要常住?难不成他们住在小先生你家?” 张寿本来还在庆幸终于找到了一个疑似知情者,能打探点这村子的来龙去脉,此时听到杨老倌这话,他就仿佛兴头上被浇了盆凉水。 可他知道这老家伙有多刁滑,很快便下了一剂猛药。 “别提了,我闭门家中坐,未婚妻天上掉下来,还是赵国公府大小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话音刚落,杨老倌两眼放光,竟喜笑颜开地叫道:“原来是姑爷!” 第十六章 人人都道好姻缘 最新章节! 被杨老倌口口声声称作姑爷的张寿,最终不得不从人家门口落荒而逃。 平时知道这老头儿是个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的性子,可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这老头儿缠人起来那功夫也是第一等。 别说从对方嘴里掏出怎会从外地迁来本村落户的实话,杨老倌竟死缠烂打追问他何时何地因何与赵国公府结亲,架势和后世相亲查户口的阿姨妈妈没什么两样…… 而发现问不出所以然之后,杨老倌那溢美之词立刻不要钱似的砸了上来。什么我早就看出小先生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头偕老…… 天知道杨老倌可能就连朱莹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早起朱莹一身男装上外头溜达时,一把年纪还筋骨硬朗的杨老倌还在地里忙活呢! 到最后他只能仗着年轻腿脚快,这才得以摆脱这不要脸的老头儿。至于仪态……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在村民面前怎么可能那么端着,否则这三年怎么过? 当张寿最终停下步子时,却发现已经到了邓小呆家门口。来都来了,他想到明日这个准弟子就会正式去京城顺天府衙,开始白衣令史的职业生涯,便打算进去嘱咐两句。 可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只见邓小呆喜气洋洋地出来。一见他,人便立时眼睛一亮。 “小先生,我正想去找你呢!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大伙儿!你明明早就和赵国公府订了亲,早上还对我胡扯,不过也是,赵国公不算顶尖勋贵,谁家算顶尖勋贵!” 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捂住了这小子的嘴,随即把人拖到了他家围墙根上,这才松开手没好气地质问:“你都是从哪听到这鬼话的?” “刚刚上我家买板子的人说的,他说是赵国公府的护卫。我没想到赵国公府的人到了咱们这种小地方来,一时好奇追问了两句。” “听说小先生你和赵国公府大小姐早就订了亲,我爹娘都在那念佛呢,说是早知道赵国公府的姑爷给我当了先生,再高的束修也要让我去跟你读书,怎能还让你贴补我家!” 见邓小呆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张寿简直哭笑不得。 然而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赵国公府的人居然会这么大嘴巴! 要知道,朱大小姐绝对算是顶尖的大美人,颜值满分,性格虽说有点任性冲动,总体来说却还是本性很不错,而且有名门千金这一身份加成,至于愁嫁吗? 就算是大小姐她二哥不靠谱,想要拿妹妹当联姻筹码,那位太夫人也没道理急吼吼地非要立时三刻把这桩婚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反过来棒打鸳鸯反而更合理些! 他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干咳一声道:“这婚事我自己都是刚知道,直到现在还懵着呢。你先把恭喜这两个字给我吞回肚子里,明天去了顺天府衙,记得帮我好好查一查,到底这桩婚事有没有婚书存档,顺便看一看是何时何地定下的,当然能知道缘故就更好。” “好嘞,小先生放心,包在我身上!”邓小呆答应得异常爽快,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人家赵国公府的人都往外这么说,这婚事足可见是铁板钉钉,不会反悔的。” 人家是未必反悔,可最重要的是,我其实并不是那么乐意! 就算是被一个出身名门的顶尖大美人逼婚,那也得先给他一个弄清楚情况的机会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的同时,不免就觉得到底有一股子呆气的邓小呆有些靠不住。然而,遭遇天上掉下来一个未婚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他除了指望自己教出来的,又考进了顺天府衙户房的邓小呆去打探缘由,还能靠谁? 在村里又转了一圈,因为避开了徐木匠家,张寿倒是没有再偶遇采办床板的赵国公府那些护卫。然而,他却遭遇了好几拨突然杀出来对他道喜的村民! 毫无疑问,全都是恭贺他和赵国公府结亲…… 在这贺喜声中,面上淡定的张寿甚至有一种,自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遭遇榜下捉婿,迫不得已变成了权贵家姑爷的即视感。 可他非常明白,自己别说不是进士,眼下甚至连个功名都没有,其实还是个穷光蛋。赵国公府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故意把消息先放出去? 仅仅是因为他……颜值高?颜值高能当饭吃?虽然赵国公府不缺养女婿的那口饭…… 张寿心里暗暗吐槽,随即决定,是祸躲不过,直接转去之前故意避开的徐木匠家。 他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生活了三年,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所以他特意绕了一大圈,不走正门,而是来到了徐木匠家后墙。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从后门进去,就听到了徐木匠那洪亮的嗓门。 “嘿,这些板子倒是都不错,不少还是我亲自帮他们挑的……” 也许是发现自己赞叹的由头有些不对,张寿就只听里头徐木匠立刻岔开话题。 “您放心,这其中几块底板是现成漆好的平板,我解锯开来,一会儿就亲自带儿子去张家大院把大通铺搭好,至于打几张床,恐怕要晚几天,毕竟就算是不上漆,上一层桐油,不晾干也不能立刻睡人。” “晚几天不妨事,反正我们十天半个月不会走。” 张寿一下子就分辨出,后一个说话的人是朱宏,不禁有些牙疼。 赵国公府这些人,还真是打算赖在他家打持久战? 而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徐木匠带着明显谄媚的笑声:“小先生那模样就和年画里的神仙似的,性子也好,怜老惜贫,最是古道热肠,咱们村里就没人不敬重他的。国公爷这样的贵人竟然能慧眼识珠,挑中小先生当女婿,还真是让人做梦都想不到!” 张寿没工夫去计较徐木匠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只等着朱宏的回答。然而,他等了足足许久,最终只等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别啰嗦了,我付你双倍工钱,赶紧把东西赶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他听到徐木匠连声应是,随即渐有脚步声,显然是人离开了。可还没等心中失望的他打算悄然溜之大吉,就听到墙那边朱宏再次低低开口说了话。 “我知道你不愿意。” 那一刻,张寿还以为这位赵国公府的护卫朱宏是绝顶高手,能注意到离开围墙还有好几步,已经几乎是屏住呼吸的自己。但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就算陆家老幺是个娇生惯养的猪头废物,大小姐根本看不上,可太夫人为什么非得选中那个乡下小子!就因为他长得好?” “住口!”朱宏的声音非常严厉,“这是国公爷定下的婚事,再说也轮不到我们置喙!” “我知道,太夫人一贯不喜欢二少爷,如今他竟是心大到想染指家业,她自然更容不下。万一老爷这次真的因为战事不利被追究,大少爷又有个万一,她绝对会破釜沉舟把二少爷宗谱除名。老爷这些年再没添个一儿半女,族中其他人太夫人又看不上,所以就打大小姐主意!” 大概是朱宏默不作声,那声音又大了两分:“大小姐现在觉得那个张寿长得光彩不凡便倾心,可以后呢?她能受得了走出去被人指指点点?能受得了日后夫婿入赘朱家一生平庸?” 朱宏终于忍不住反驳:“先不说太夫人并没有为大小姐招赘之意,国公爷和大少爷必定会平安归来,就说本朝太祖,他也不是赘婿起家?” “哼,那你可别忘了,本朝太祖君临天下时,谁还敢说他是赘婿?那位元后还不是容忍了他妃嫔成群?” 啪—— 听到里头那个分明是打在人脸上的响亮巴掌声,张寿不禁暗自呵呵,心想这送上门的八卦还真是信息量很大。 可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说不好了!说不定是其中一方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第十七章 牛嚼牡丹 最新章节! 相比朱莹开出的清单,此番赵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只有多,没有少。 光是大小姐的各色衣裳行头,便有整整六个箱子。其中,今年新裁的夏衣四箱,以防天气突然转凉时,以备不时之需的去岁旧秋衣两箱——当然,虽说旧,朱莹一次都还没上过身。 至于冬衣,用湛金和流银的话来说,一则是冬天还远,二则,若是真的入秋,大小姐的秋衣尚且要裁缝过来重新量身定做,更何况是冬衣? 而朱莹点名要的那些书,那些器物首饰等等,又是八个箱子。所有这些,装了三辆马车。 所以,在重新整理箱笼的时候,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不由眉头紧紧拧起,只觉得这张家正房实在是太小,柜子实在是太少……总而言之一句话,根本没地儿放这么多东西! 然而,朱莹早就暗中警告过她们,不许挑剔抱怨,她们也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只觉得那个对大小姐百般赔笑讨好的吴氏,一点都没有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种不满的怨气,直到门外一声咳嗽,紧跟着那个仿佛给这昏暗屋子带来光的少年进门,方才无影无踪。饶是她们知道这位小郎君不过是乡间长大的,却依旧不禁贪看那容光,许久才醒悟到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对不住自家小姐。 “阿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直在努力安抚朱莹的吴氏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她嗔怪地瞪了进屋的张寿一眼,却没等他开口辩解,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好好陪着莹莹说会话,我去厨房让刘婶盛甜汤来!” 见吴氏说完就走,一点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张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汗珠。可下一刻,他便只听朱莹吩咐道:“湛金,还不快去拧块湿巾来,看他一头的汗!” 湛金连忙答应一声,可等到用盆中井水浸湿了软巾拧干,又送到了张寿面前,听到那一声多谢,她瞥见准姑爷那张清俊的脸,不禁面红耳赤,甚至顾不得答话便退到了里屋,假装整理东西。可随之她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笑声。 “这丫头,跑那么快干什么!流银,你快去,给他送杯茶。” 擦完脸的张寿听到朱莹这吩咐,见流银送了茶给他之后,果然同样是一溜烟奔到了里间,再也不肯出来。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大小姐,怎么有这么容易害羞的丫头? 他捧着茶找了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之后,他就不禁心中一动。下一刻,就只听朱莹问道:“怎么样,这今年的社前茶如何?亏得湛金和流银细心,把太后赏给我的新茶也捎了来。” “社前茶?”张寿不禁暗自踌躇。所谓社前,指的是春社之前,也就是立春第五个戊日祭春之前出产的茶,大多甚至在春分左右采摘,足足比清明要早半个月。这个时分,茶叶细嫩,产量极少,比明前更加珍贵,所谓头茬贡茶,便是如此。 他细细再品,心中不禁有了计较:“贡茶求早,社前茶产量少,仅供上用,自然是珍品。” 朱莹本意不是炫耀,可见张寿处之淡然,她却又有些不高兴,当下不服气地问:“那你说什么茶更好?” “我这乡间大多是陈茶,好茶根本就没喝过,哪里知道茶叶好坏。”张寿打了个哈哈,仿若不以为意地说,“再说我平常也不怎么喜好喝茶,那些茶叶也就是用来解渴而已。给我喝好茶,那是暴殄天物,浪费了。” 朱莹心中大乐,当下她便极其豪气地说:“什么浪费不浪费,茶叶就是用来喝的,放着可惜了!” “不少品种的社前茶和明前雨前不同,当年泡茶,口感并不是最好。相反,有时候要放三五年才能出香,那时候喝,齿颊留香,更胜新茶。”张寿虽这么说,但却一口气将茶水饮尽,随即又笑道,“而似我这般牛饮社前新茶的,不免要被人讥笑是牛嚼牡丹的蠢物了。” 他正这么说,刚刚躲进去的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竟是突然双双从东边书房探出了头。流银性子活泼一些,却是抿嘴笑道:“寿公子这习惯和大小姐真像,她也说,喝茶只是为了解渴。不管什么茶,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 虽说流银这是帮衬自己,朱大小姐还是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然而,她脸上那笑吟吟的表情,却暴露出了她极好的心情。 “往年的那些贡茶,二哥说外头一堆人当宝贝,有时候竟从我这偷了出去,交换给那些趋之若鹜的人家,转头再打了精巧首饰拿来讨好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社前茶我才喝不出好来,平日就丢在哪个罐子里,也就湛金和流银觉得珍贵,特意带了过来!” 说着,朱莹便冲着张寿一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和我一样牛嚼牡丹!” 张寿见朱莹还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终于找到知己的样子,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片自黑的苦心全都泡了汤。 我以为名门千金必定各种讲究,所以才想把自己打扮成不解风雅的俗人一个,谁知道会弄巧成拙! 想到自己在徐木匠后院听到的那些对话,张寿也不接话茬,把茶盏往旁边高几上一搁,这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大丫头。直到将她们看得心头小鹿乱撞,他才笑吟吟地问道:“你们今天既然遭遇那位赵妈妈拦路,把她和那几个护卫带了过来,动静岂不是闹得很大?”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见朱莹没有阻止,最终,性子更稳重的湛金就开口说道:“是闹得不小,大小姐在京城名气大得很,今天听说是咱们家的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看热闹的。所以李妈妈才没当场拿下赵妈妈那几个人,而是答应带了她过来。” “哦?”张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才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你家大小姐艳冠群芳,那么她在京城岂不是倾慕者无数?” 第十八章 最是难负美人心 最新章节! 朱莹正因为张寿又叫她大小姐而心中暗恼,等听到艳冠群芳这个词,她那一丝不悦才飞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可等最后一个问题落地时,她忍不住脸色微沉。 见这个问题难住了湛金和流银,或者说,她们谁都不敢轻易回答,她便一拍扶手,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明里暗里倾慕我的人多了!可不是猪头蠢货,就是自命不凡,我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否则恨不得去洗眼珠子!” “还有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成天偷偷盯着我看,还不敢承认,背地里更是摇头叹息说什么招蜂引蝶,祸国殃民,呸,伪君子,我还当众打过两个!” 见她越说越是含嗔带怒,张寿不禁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至于一面好美色,一面装正经的那种伪君子,但凡抓个现行,是该甩他一个耳光!” 可是,一时兴起附和了敢爱敢恨的大小姐,张寿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霸气的朱莹带偏了话题。眼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炙热,他连忙言归正传道:“我是想问,会不会有你的倾慕者追到这乡下地方来?” 这个嘛…… 朱莹难得遇到一个赞同自己那出格举动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父亲莫名其妙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如果说初见时她只是心悦他的容颜,那么现在,她却觉得,无论是性格还是为人,他都挺对自己脾胃的。 唯一不好的是,就连背后诋毁她的人,在她面前却也会特意用言行举止引她注意,可张寿却总是若即若离的! 因此,虽说她不明白张寿为什么突然对她的倾慕者感兴趣,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塞上了这个口子。 “我爹遭人弹劾,大哥又没下落,这些家伙向来趋利避害,也许不会惦记我。不过也难说,像陆家那个猪头似的蠢货挺多的,毕竟他们只要是美女就垂涎三尺。总之,你不用管他们,真要有人找过来,不搭理他就是了!就算我爹情形不好,有我祖母呢,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到这里,朱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祖母和太后是嫡亲姐妹。皇上登基的时候还年少,太后垂帘听政,我祖母管束了两个舅公,不许他们插手政务国事。等皇上十四岁大婚,太后就立刻撤帘归政,这些年只管颐养天年,皇上最敬重太后和我祖母了。” “我爹是睿宗皇帝提拔起来的,太后垂帘最初掌过兵,永辰八年皇上亲政后就立刻交卸兵权,偶尔帮着参谋军国大事。” “这次前头连吃败仗,皇上亲自交托重任,他才领命出征坐镇大同。我相信他,他绝对不可能败的!宣府还有楚国公策应呢,就算他们有仇,关键时刻绝不会互相拖后腿!” 张寿原本就觉得赵国公府这座山有点高,现在他觉得,这座山简直连天了! 他当下就打定了主意,因笑道:“堵不如疏,这些家伙既然很可能要来,那么,总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纡尊降贵,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里。” 见朱莹顿时有些犹豫,他就诚恳地说:“这村里的景况你也看到了,我打算凑一笔钱,趁着收割季快完了,好好整修一下村子……” “咦?这事挺好啊!我今天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那些房子实在是太破了!” 试探性地提了个没头没脑的乡村修整计划,见朱莹竟然满口赞成,张寿虽说不确定她是纯粹一时起意,还是觉得好玩有趣,又或者真的因为在村中走了一圈受到触动,略一思忖后,就词锋一转,又提出了另一桩相对务实的小事。 “村子里伶俐的少年并不止小呆和小齐两个,但资质既然谈不上出类拔萃,也就只能跟着我背几句诗,学一学九九歌。如今既然转眼就能闲下来了,我打算拿出点奖励,办个背诗和简单算术的比赛,给优胜者一人做一套衣裳就行了……” 当吴氏支使的刘婶送甜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张寿笑眯眯地从湛金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巧玲珑锦匣的情景。她平素嘴碎,可这会儿却若无其事,只当什么都没瞧见,把盛着莲子甜汤的条盘送给了流银接着,立时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可等到进了前院厨房,对着吴氏,她那话匣子就完全打开了。 “少爷和那位大小姐有说有笑的,那匣子里,指不定是什么定情信物……” 吴氏吓了一跳,赶紧喝止道:“别乱嚼舌头。莹莹为人谦和,阿寿又是个有主意的,必定是商量了什么事情。” “是是是。”刘婶立刻赔了个笑脸,随即又眉开眼笑地说,“总而言之,少爷真是好福气。那样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对人却没什么架子。不说别的,有几个媳妇还没过门,就肯让婆婆叫闺名的?到底是少爷模样生得好,真的,我当年在京城,也没见过有人比少爷还俊秀……” 吴氏本来就一脸高兴,等到刘婶说起张寿那毫无疑问的好模样,她就笑得更加灿烂了。 “从前也只是村里这些人看到阿寿的时候惊叹,现如今我看莹莹也好,赵国公府其他人也好,看到阿寿的时候,哪个不多瞧两眼?不是我夸口,我家阿寿就是天上谪仙人。” 此时已经拿着锦匣出了内院,从厨房门前路过的张寿,听到这话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而,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告诫母亲谨慎对待这桩婚事了,有了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送来成群婢仆,支持朱莹留在这的态度,吴氏就犹如有人撑住腰杆似的,绝对听不得闲话,包括他说的。 可大小姐说的婚书,他却根本不信。他最初刚穿越那会儿好奇身世,曾经趁吴氏不在,小心翼翼把整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婚书这种离谱的东西。 而那位太夫人也是一副藏着掖着婚书正文的态度,足可见这所谓婚约有猫腻。 想到这里,张寿在厨房门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门帘一掀,吴氏有些尴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神情淡定地说:“娘,我刚刚和……莹莹商量了一件事。” 见吴氏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对朱大小姐的这个称呼取悦了她,便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趁着最忙的收割季快过了,我打算让村里人有点事做。修修村里的民宅,顺便再给几家孩子添点衣裳。可我没钱,莹莹就借了我一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吴氏顿时惊呆了。下一刻,她立马拉着人到院子角落,气不打一处来地数落道:“你怎么能向她借钱?你们还只是有婚约,还没成婚呢……不对,就是成婚了,媳妇的嫁妆是她的,也不是你的,也不能动!你呀你呀,平时这么聪明,今天怎么做了蠢事!” 见吴氏劈手夺了自己手中的锦匣,随即快步冲去了内院,分明是要去找朱大小姐还了这钱,张寿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本来就无意打朱大小姐的主意,奈何吴氏在钱这方面实在是卡得他太紧,而他之前对钱没有太大需求,再加上想着家里好歹也算地主,小富即安,所以没有非常迫切的赚钱欲望,甚至对出人头地也不怎么热衷。 他前世从富二代变成穷一代再变成富一代,可付出的代价也极其高昂。 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富即安也得有资本吧? 张寿等着吴氏去把锦匣里头的碎银子还给朱莹,出来时再塞给他一些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然而,让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率先从厅堂冲出来的却是一道鲜亮的身影。当朱莹气咻咻地走到他眼前,重新把那个锦匣塞到他手中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且不提这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己要给你的,就算你问我开口借,为的是正正当当的事,又不是拿去挥霍!别说我那两个丫头只带出来一百两现银,就算带出来一千两一万两,我也会借给你!连我二哥那个混蛋,我都能借给他钱,你难道还比不上他?” 说到这里,朱大小姐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情绪非常激动:“你娘有顾虑那是她的事,你要是再啰嗦,那就是瞧不起我朱莹!” 张寿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双和她美艳脸庞一样灼热的眼睛,最终释然。 也是,和这位大小姐耍心眼,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他接过了锦匣,随即含笑点头说:“那好,我就却之不恭了。明日我打算召集村中耆老商议一些事,你能不能一块来?因为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帮忙。” 第十九章 要想富…… 最新章节! 屋子里三面都是曾经粉刷过,如今却已经斑驳的砖墙,看得出上了年头的痕迹。西面角落处摆着一个黑漆木柜,这却是最像样的家具了。旁边一个说不上是陶盆还是瓦盆的器具里,几朵杂乱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给这座屋子带来了几分鲜活。 然而张寿知道,这是早上在地头新鲜连泥土挖出来现栽的。 见几个小孩子正挤在门口好奇地围观,却被守在门口的几个大人不耐烦地驱逐开来,而除却朱莹占据了唯一的一张藤椅之外,其他人不是两三个人挤一张条凳,便是只能坐在小马扎上,偏偏还一个赛一个的腰杆笔直,站在中间的张寿不禁多看了大小姐两眼。 从昨晚他把消息传到杨家后,这张藤椅就已经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时这张曾经被太多人坐过的椅子,泛着点年岁久远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朴,可能够安之若素地坐着,犹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师椅那样自在,也只有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来了一句言简意赅,很有村委会开会即视感的开场白:“既然人都到齐了,那现在就开会。杨老倌,你先说吧。” 杨老倌用满怀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莹,随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睨视其他众人,一板一眼地说:“今天,当着大小姐和姑爷的面,我来说说咱们这融水村。” 听到姑爷这称呼,张寿大为无奈。他都已经警告过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儿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杨老倌这一本正经的语气,还是他这姑爷的称呼,反正朱莹是被逗乐了。而她这一笑,下头一群想瞧却又不敢的农人们只觉得惊艳至极,一时口干舌燥作声不得。就连被张寿特意叫过来,作为村中晚辈却在角落旁听的齐良,也忍不住一颗心狠狠跳了两下。 而杨老倌见其他人都没敢做声,还以为是自己震慑住了众人,因此只当没瞧见张寿那恼火的目光,开始了他的正题。 “咱们村子从前大多是种麦子,托姑爷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这两年改种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没修好前淹过的那些沙地,如今种了棉花,山坡上补种了不少树,一年再放两季柞蚕,比从前景况好多了。” 这会儿年纪最大的他红光满面,眉飞色舞地说:“如果不是姑爷说服了吴娘子花大代价下去,又是开水渠,又是选种,又是买蚕种和棉种,还减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们也坚持不下来!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蚕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却是个大丰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麦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运北,所以米价素来比江南要贵得多。咱们卖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只要卖出去,绝对能比从前两年的出息加一块都要多。更何况,稻田里直接就有鱼吃,愿意的话可以常常开荤。” “至于棉田,不说钱,家家户户如今都多了两件新棉袄穿。养柞蚕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春蚕那一季,大家多挣了不少。要不是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棉田和丝绢税,说是比稻麦要轻,可那些税吏却不是好说话的,瞧着咱们乍富,不知道要盘剥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话在这儿,今后甭管姑爷说什么,咱老杨家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尽管刚刚还恼火杨老倌一口一个姑爷扣在他头上,可此时此刻杨老倌这话说完,张寿不得不承认,这个刁滑老头儿实在是会说话。 这哪里是说明情况,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杨老倌带头,其他人亦是齐声附和,那响应的声音仿佛在比谁嗓门大。直到朱莹身边侍立的湛金终于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讪讪闭嘴。 朱莹却并不嫌这声音吵,她看似在认认真真听,其实不时朝张寿看上一眼,满心都在想着他之前邀请自己来此的那番话。 没想到张寿在这小小的村子里,真的很得人心……不过,他到底想要自己帮什么忙? “之前杨老倌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从糊口到温饱,从温饱再到小康,还得有些年头。而从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难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张寿顿了一顿,硬生生把先修路三个字给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离大路并不远,从大路延伸出来的这条小路,修得很扎实,也能容纳车马通行,运送东西进出完全不成问题,否则之前赵国公府的车马也没法通行。可以说,这个村子的先天条件,是很不错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要想富,咱们至少不能让这村子显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内,京城那边会源源不断有人来!” 朱莹顿时诧异了起来,立刻开口问道:“阿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寿转身看着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藤椅上的朱莹,笑吟吟地说:“赵国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驾光临住在这小乡村,得到这个消息的某些人,难道不会纷至沓来?” 还以为张寿不相信她之前在张家大宅说的话,朱莹不禁轻哼一声,满脸不高兴地说:“我都说了,不用理会他们,他们没胆子胡闹!谁要是敢,我饶不了他们!” “他们兴许是不会闹事,可是,如果他们也打算像你这样住下来呢?可这些人在京城街头尚且横行无忌,更何况乡间?”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有些脾气上来的朱大小姐,故意对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们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马晒谷打谷碾米,然后就开始整修房子吧。” 此话一出,原本正悄悄盯着张寿看的湛金和流银顿时大吃一惊。流银更是失声嚷嚷道:“你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贵介子弟过来掏钱住宿?” 她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霸气打断道:“这算什么利用!阿寿说得对,这些家伙,还真可能像苍蝇一样聚集过来。只不过,这些只会围着我团团转的家伙,不知道上进更不知道干点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头蠢货!” 往日在父亲和祖母的纵容下,朱莹没少戏耍过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此时她非但没有因为张寿这疑似利用自己到来的算计而生气,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可如果阿寿你整修村里的屋舍,就是为了给他们住,那绝对行不通,就连你家那宅子,他们这些荣华富贵惯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里。这些猪头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浪费,还一个比一个挑剔!” 张寿并不意外朱莹的态度,可即便猜到她不会在意,此时见人果真兴致勃勃地参与过来,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确实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闻听此言,张寿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为了让他们别住在村里,以免鸡飞狗跳,扰乱了大家的生活。” 闻听此言,一群村民顿时连连点头。这里没有恶霸,胥吏除却收税也过来得少,可但凡去过城里的,总见过一两桩恶霸横行无忌的事,谁也不希望这刚有点盼头的生活就此泡汤。 见众人全都支持,朱莹却面露疑窦,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村子整修,尘土飞扬,这些过惯了豪奢日子的贵介子弟怎么会住?而这些家伙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帐篷。” 朱莹越听越是心痒痒的:“阿寿,你倒是说啊,到底让他们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十章 竹君子和宰肥羊 最新章节! 一句山人自有妙计,足以挡住那些心满意足于能够整修房舍的村民,可却完全挡不住好奇心发作的朱大小姐。 张寿虽说从母亲吴氏那儿成功挤出了一部分积攒多年的体己,可既然却不过朱莹那番真心好意,收下了那个装着大小姐私房钱的锦匣,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合理要求。 此时此刻,他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的朱莹,担心步行的她是否能跟上,毕竟,前天她那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虚弱,以及在烈日底下大汗淋漓,显然体力不足的样子,他实在是印象太深刻。可他每次去看她,却发现她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只能无奈移开目光。 忍无可忍,他冷不丁问道:“我就这么好看吗?” “当然。”朱莹大大方方地一笑,随即自顾自地说,“你眼下这一身翩翩青衫走在竹林里,举手投足文雅天成,就仿佛竹君子再现人间,怎么会不好看?” 饶是张寿来自一个脸皮不厚就没饭吃的时代,姑娘们常常会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尖叫说某某某好看到想XXXX,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好看,好看男人绝不是渣男,可那都是一步步走向开放,经过现代文化熏陶的。 而在眼下这个就连乡间未婚少女都会羞羞答答,脉脉含情的年代,朱大小姐的做派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想到朱莹从一开始见到他时就表现出鲜明喜恶,他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竹君子,你这话说得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少得了那样?再说,你不是没看过我杀生,也不是没看过我近庖厨,更不是没看过我给村里的少年当小先生,应该知道我就是个生活在俗世的乡下小郎君,没那么清新脱俗。” “那又怎样?”朱莹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是成天伤春悲秋,大袖飘飘,瘦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那才是仙风道骨。阿寿你就好像这满山竹林一样,绿得很动人,很鲜活,佛家不是常说什么入世,什么出世吗?你就像是入世的竹君子!” “好吧好吧。”张寿终于觉得,在这位大小姐面前就算想自黑都很困难,只能投降,“不说我了,你这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走在这山道上居然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小看你了。” “我都对人说是下乡巡视我家的产业,要是整天闷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再说,我骑马射箭在行得很,赶明儿让你见识见识!” 朱莹微微昂起了头,却在心中很满意张寿对自己的夸赞。她才不嫌牡丹俗气,要是他说自己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才会觉得俗。 因为京城那些贵介子弟,已经对她把各种形容美女的诗句给重复过无数遍了。 得意的同时,朱莹便自吹自擂道:“我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伤春悲秋的大家闺秀,我来的头一天是被二哥气得好几天没怎么吃饭,第二天是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这会儿又凉快,景致也不错,我再走二十里也不会觉得累!”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斜睨了张寿一眼,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一旁还有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同游竹林,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在这时候,道路突然到了尽头,入目的赫然是一座方正高耸,用不同颜色的竹筒编成憨态可掬两只滚滚图案的影壁,而影壁上恰是和张寿之前那笔迹不同,苍劲有力的三个字。 “翠筠间。” 张寿念了一遍,见一旁的朱莹有些惊愕,他便笑着快走一步在前头带路,等从一旁那看似密不透风的竹林中拐入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走了十余步,他就转过身来。 果然,当看见那豁然开朗的一幕时,朱莹显然是愣住了。 这山上竹林深处偌大的空地上,一座座精巧的竹屋错落有致点缀其***卫着居中那座微微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样式也显得有些古朴,又或者说老气的竹屋。而那竹屋上,也悬挂着唯一一块牌匾,上书清风徐来,恰是和影壁上翠筠间三个字的笔迹一模一样。 至于散落四周的那些竹屋,用料明显较新,每一座形制都不尽相同,有尖顶,有坡顶,有圆顶,清一色都是竹子搭的架子,而后屋顶铺的茅草,风格各异。相比村中那些寒酸的村舍,这里扑面而来一股清逸之气。 只不过张寿知道,竹架固然刷过桐油,茅草顶和竹架顶端中间也铺了一层油布,但这种建筑的寿命,实在是不好说得很。不过在这种没有酸雨的年代,维持几年不难,就像当中那一座据村民说原本曾经住过一位老隐士和两个僮仆的竹屋一样。 只可惜,当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这位竹林深处的隐逸已经消失无踪了,别说什么典籍,连日常生活的瓶瓶罐罐都没留下,可能是终南捷径难达成,受不了这苦日子重新入世去了。 可他倒觉得这竹屋的建筑风格不错,于是呢,他就利用各种小恩小惠,说服了农闲时间的村民,这两三年陆陆续续在四周围修了这一座座竹屋。盘算着日后假造点什么古迹引人凭吊,吸引一点肯掏钱的冤大头在此静心小住。 为了杜绝春天万一竹笋到处疯长毁了屋子,所有竹屋全都是打了高高的架空底座,而且,每年开春,村子里那些半大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林间挖竹笋,也常常钻到竹屋底下捉迷藏,半是给家里桌上添菜,半是玩儿。 他正寻思,设想中的文人墨客还来不及吸引,纨绔子弟却可能蜂拥而至,是不是要在布置上重新做点文章时,突然就只听朱莹突然笑了起来。 “那些附庸风雅的猪头不愿意住村里,更不可能去你家投宿,但十有八九会看上这个幽静雅致的地方!可阿寿,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都是最无法无天的家伙,就算平日里挥金如土,让他们乖乖掏钱住却难,就算人真的蜂拥过来,总不能让我亲自出面宰他们这些肥羊吧?” 张寿本来正在思索这个问题,此时转头一看兴致盎然的朱莹,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好主意……又或者说,馊主意。 “收钱是不可能的,能营造出这样一大片竹林的隐逸高人,怎么能是一个铜臭逐利的商人呢?可是,如果把入住的条件从交钱改成解题,这样应该就显得足够高雅了吧?解不出来,在你面前没面子,谁能忍受得了?如此掏钱买面子,不就顺理成章了?” 嗯,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你是不是该明白了,我其实是很在乎钱的庸俗小郎君?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只见朱莹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 “难不成你打算用那些奇奇怪怪的图形题去为难人?” 虽说大小姐的反应出乎意料,但被打击了好几次的张寿也没失望,只是哂然一笑道:“要难住这些人,何必用几何?” 虽说这年头徐光启还不知道在哪,几何两个字还没普及……而且,古人的智慧确实不能太小觑。但是,对着一群纨绔子弟,用得着拿出平面几何甚至立体几何这种大杀器来碾压吗? 小学奥数足够了! 第二十一章 有智慧的陆猪头 最新章节! “就是这么个破地方?” 用马鞭指着不远处那座村庄,当从下人那儿得到了点头如小鸡啄米的答复,陆三郎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连恼怒都忘了。 朱莹那是什么人?好华服,喜美饰,就连到别家做客的时候,也往往会挑剔屋宇陈设,偏偏眼光极其精到,如今赵国公府的园子据说也是赵国公听从了当时年少的她,改动了其中好几处设计,四年前落成,宾客纷纷称赞是京城第一名园。 而且,每年宫中太后赏赐诰命夫人和各府千金,朱莹得到的赏赐有时候甚至超过长公主,更不要说那些公主了。 就是这么一个曾经当众不屑地鄙薄他陆家房宅院落古板陈腐,他母亲陈夫人穿着老气言行举止刻板,扮演恶婆婆都不用化妆的骄纵大小姐,会愿意住在这种一无所有的乡下? 传言居然说是赵国公在这儿早早给她定下了一个未婚夫,简直匪夷所思! 陆三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他那沉重的肥腚压得身下那匹精挑细选的高头健马四条腿微微屈了屈,马儿那似乎会说话的眼神中清清楚楚流露出了一丝哀怨。奈何陆三郎看不到坐骑的辛苦,反而用力挥下了马鞭,逼迫坐骑不得不死命迈开四蹄朝前奔跑。 当他一马当先来到村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醒目的砖墙瓦房——没法不醒目,在满村正在整修的破屋烂房衬托下,这座“豪宅”被空前凸显了出来。 他甚至还都没开口命人前去打探,就看到了那个无精打采端着铜盆从大门口出来的俏婢。 “流银!” 陆三郎叫出口之后,这才想起这小俏婢就和她的主子一样,张牙舞爪,凶悍至极。 曾经有个不敢打朱莹主意的胆大家伙把黑手伸向了这个丫头,结果……人被揍得那张脸连亲生爹娘都差点不认识!而事后朱莹一口揽下了责任,当面损得那家伙当右副都御史的父亲无地自容,以至于得知此事的皇帝雷霆震怒,直接把那个教子不严的家伙给罢官赶回家了。 尽管如今赵国公父子看似危若累卵,自家父亲一面在其中有所谋算,一面依旧唆使他追求朱莹,但陆三郎却觉得,那位太夫人足可镇压大局,再加上朱家主婢积威之下,此刻他立时对小丫头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 同时,他不动声色夹紧马腹悄悄往后退,生怕流银那铜盆里的水突然冲着自己当头浇下。 总算让他如释重负的是,流银把铜盆中的水往旁边一泼,随即就没好气地抬起头来:“陆公子怎么有空跑这穷乡僻壤来?” 一听流银抱怨穷乡僻壤的口气,陆三郎这才觉得原本打西边出来的太阳终于正常了。 就和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色迷迷死追着朱大小姐不放的架势一样,那个骄傲到犹如开屏孔雀似的朱莹,怎么可能愿意呆在乡下?哦,据说开屏孔雀都是公的…… 于是,陆三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说:“自然是因为听说朱大小姐到了这来,我才特意从京城赶过来探望她。我一大早就出发了,为了赶时间连车都没坐,一路骑马飞奔……” 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流银就没好气地打断道:“陆公子好意我家小姐心领了,大热天的劳烦你过来一趟了,请回吧。” 陆三郎好容易才从流银口中听到一丝对这乡下地方的不满,谁料她下一句就是赶自己走,他倒是很想走,可惜家庭状况不允许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道回府,他这胳膊拧不过老爹那条大腿。他下意识地打算赶紧滚鞍下马……结果,差点就变成了滚鞍落马! 幸好后头跟来的一个护卫眼疾手快,飞也似地一跃落地扶了他一把,陆三公子方才没在泥地里栽跟斗。 心有余悸地站稳之后,陆三郎哀叹一声自己为了演戏也是拼了,赶紧上前拦住了流银。见她虽说恼火地怒瞪自己,但到底没动手,他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流银姑娘,有话好好说。如果大小姐真的有什么麻烦,只管和我说一声,刀山火海,我一定绝不含糊!” 上刀山你这猪头一身肥肉够割几刀?下火海熬油倒是挺不错的…… 流银一面打量陆三郎暗自腹诽,一面对比张家小郎君那张出尘脱俗,宛若画卷中仙人临凡的脸,突然直接冷笑了一声:“你既然听说,那也该知道,我家小姐有婚约了!这事儿已经铁板钉钉,太夫人亲口说的,二少爷都被禁足了,你就死了这心吧!” 陆三郎那脸皮还是极厚的。他非但没有因为流银一句话而气馁,反而更加讨好,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流银姐姐,你好歹替我告诉莹莹一声,我对她一片赤诚……真的,她若是嫌弃我娘为人古板罗嗦,只要成婚之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住!” 对不住了,娘,谁让你也抗不过老爹,我只能借您的名义用一用! 什么流银姐姐,肉麻死了!流银顿时暗自大骂,随即方才想起了正事。 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睨了陆三郎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小姐是到这乡下来好好散心调养的,不见外客。太夫人还派了很多护卫过来,甚至又出钱帮着村里整修房子,你如果不想太夫人大发雷霆,那就别打这主意了!幸好张小郎君这几日出门不在,你快走吧!” 张……原来那个不怕死到和朱莹订婚的倒霉蛋姓张! 谢天谢地,就算他那个精于谋算的老爹觉得和朱家结亲有利可图,他那亲娘捏着鼻子不得不答应,大哥二哥乐得看他笑话,他总算不至于真的和那个虽说艳丽无双,脾气却坏到极点的千金大小姐配上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痴情的猪头模样:“见不到大小姐,我就不走!” 流银轻哼了一声:“你留在这?住哪?这乡下地方的房子你都看到了,就张家大宅勉强还算像样一点儿,其他那些人家根本就没法住人!你堂堂尚书公子,能住得下去?” “我……我让人回家送帐篷过来!”陆三郎话一出口,就立刻闭嘴了。 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够睡得了帐篷?万一被流银当真了,那他可就惨了! 见陆三郎满脸纠结,流银这才若有所思地说:“村后竹林里住着一个隐士,常常有朋友来访,就请村民为他搭了大片竹屋,虽说也挺简陋,却至少清新雅致,那儿倒是可以住。只不过,老先生学识渊博,相识满朝中,老来避居山林,偶尔接待朋友,却不喜俗人搅扰……” “这地方好!”没等流银把话说完,陆三郎顿时眉飞色舞,“此等雅士,必定知道我爹名声,肯定会容我小住几日!”大不了他多出点钱就是了,总比睡帐篷或是借宿民宅好! 流银冷笑一声:“哪里像你想得这么简单!这位先生在竹屋门前挂了一串竹板,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难题,只要解出一道,就能住一天!解出三道便是三天……你要真能住下来,小姐说不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陆三郎顿时暗自嗤之以鼻。朱莹美貌出名,可不喜欢读书同样出名,她能做到的事,他还会做不到? 他没有美貌,但他有智慧!虽然他不求大小姐赏识,但他却想见识一下到底什么难题! 第二十二章 竹林深处有难题 最新章节! 张家大宅尚且不放在眼里,村子里那些正在整修,破破烂烂的屋宅,陆三郎自然就更加不放在眼里,但心里一想到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竟然舍得掏银子帮朱莹未婚夫所在村子整修,足可见这桩婚事不是空穴来风,他便神清气爽到了极点。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平日朱莹常常带着出去招摇过市的流银说话不那么好听,即使大路两旁不少衣衫破旧的顽童在那围观,在京城偶有纵奴行凶恶名的陆三郎也一直都表现淡定。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简直要放声把歌唱了。 等朱莹真的嫁给那个乡下小子……嘿,他日后有的是狠狠嘲笑讽刺她的时候! 当来到村尾尽头,下马走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时,一大早从京城出来,已经通身大汗的陆三郎感受到清风送爽,丝丝荫凉,这才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好雅士,挑的好地方!” 这就雅了,你还没到更雅的地方呢! 走在前面的流银一边想,一边得意地微微昂起了头。当带着这主仆十余人,曲径通幽,来到最深处时,她如同之前张寿带着朱莹来到此地时,笑吟吟地带着众人从竹制影壁的后头绕了过去,随即转身看陆三郎的反应。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陆三郎看到那翠筠间三个字,非但没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反而略显无趣地撇了撇嘴。 这些山林隐逸除却住竹屋,住草堂,住木楼,就没点别的选择吗……也难怪,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在这种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搭一片竹屋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有名堂的大隐,绝对是想要走终南捷径的人。 陆三郎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注意到了流银的目光,随后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偏差,显然,那位朱大小姐对此间主人颇为敬服。 反正,在朱莹还没真正成婚之前,他不得不继续扮演追求者的角色,当下就立时大说好话:“怪不得人家是隐逸山林的大贤者,我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庸夫,这品味就相差得天壤之别。只希望那位隐居在此的老先生别嫌我鄙陋,容我在这儿小住几天。” 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里,张寿从陆三郎一出现就注意上了朱莹提过的这位——他也没法不注意,这家伙实在是不负朱莹那猪头的称呼,胖到足可称得上臃肿。然而,在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就觉得,陆尚书的这个幼子很可能有点意思。 他摩挲着下巴,随即轻轻拉响了室内的一根绳子。随着一阵清越的铃声,不多时,他就看到一个青绢衣衫的少年郎就出现在了陆三郎一行人和流银面前。 那是齐良。 见流银微微颔首,陆三郎不禁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来人,见齐良生得瘦削,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举手投足却不像寻常乡民,带着几分文雅傲气,陆家幺儿不禁在肚子里轻哼了一声。 他听到的乡野隐逸都这样,不养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傲僮仆,就仿佛失了身份…… 流银冲着如今面貌焕然一新的齐良使个眼色,这才对他说:“这是京城陆尚书家的三公子,想在这翠筠间借宿几日。” 紧跟着,她又指着齐良对陆三郎介绍道:“这是小齐,此间那位老先生的弟子。” 见齐良果真一脸淡然,就仿佛不知道尚书是多大官似的,只是对自己微微一颔首,陆三郎越发觉得这里头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隐士,这做派便是为了抬高身份,所谓难题,估摸着也是为了传点名声出去。 反正他只是做个追求朱莹的猪哥样子,才懒得和大小姐能看上眼的人做对。 当下他越发谦和,笑容可掬地问:“没错,我想借宿几日,不知令师可否行个方便?” “所有竹屋可以随便挑选,但规矩想必流银姑娘和陆三公子说过了,便是解开竹屋前的难题。一道可以住一晚,两道住两晚,以此类推。” 面对所谓陆尚书家的三公子,齐良一点不怯场。但凡听过朱莹口口声声叫猪头的,都不会对眼前这肥如猪的陆三郎生出什么敬畏。 反正刚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陆三郎便无所谓地笑道:“那好,我看看是什么难题!” 他四下里一望,便在所有竹屋当中挑了一座外表最符合自己审美的,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就只见这是一座底部悬空,架设在竹制平台上的竹屋,屋子不大,大约两三间光景,他带来的人勉强也能容下,透过圆形窗户,隐约可见内部各种竹制陈设用具一应俱全。 然而,就在那登上平台的竹制阶梯前,却用绳子挂着一溜竹板,少说也有十几个,直接把通路给堵住了。上头墨迹宛然,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道道题目。 随手摘下一个,陆三郎便忍不住嗤笑道:“好糟糕的字!” 跟了过来的齐良却也不恼,淡然自若地说:“这是我抄录的题目。我只不过跟着先生学了三年,还不到一点皮毛,自然写不出一手让陆公子称赞的好字。” 陆三郎不过是远离了自己从前熟悉的圈子,一个没忍住本性毕露,此时想到流银还在,他便打了个哈哈岔过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表现出不以为然。 然而,当他随手摘下一块竹板,读完了那道题目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两辆马车从两城出发,每日奔行四个时辰,一车日行八十里,一车日行九十里,若两车速度不变,每日昼行夜息,中有三日小歇片刻,只行车三个时辰,最终历经七日两车相遇,试问两城距离几何?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等等,细细一想,好像还挺简单的…… 陆三郎皱了皱眉,心里迅速计算,等得出了一个数字之后,他却满脸若无其事地把竹板挂了回去,随后又轻描淡写地取下了另一块,可这次看过之后,他却不由得愣了一愣。 家有一池,一管进,一管出,若只进不出,则十五时辰后空池水满。若只出不进,则二十四时辰后满水池放空。若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后,两管同开,试问多久池满? 这家里下人疯了吗?蓄水的同时还放水?不怕家里主人气急败坏痛责你一顿? 而竹屋之中,张寿却在那笑眯眯地摇着芭蕉扇。 小学奥数说实话有点难了,来点应用题就够了吧? 想当初,相遇问题、水池进放水问题、流水行船问题、工程队修路问题、追及问题、两车交错问题、过桥问题……林林总总的那些令人蛋疼的数学题目,逼哭过多少学渣小学生?二十年之后,又气得多少学霸家长变身咆哮帝? 第二十三章 拿钱砸懵你 最新章节! 因为第二题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刚刚还觉得第一题简单的陆三郎再也不敢小觑这些题目,他一个个竹板取下来,仔仔细细看过之后,又一个个挂回去,眉头皱成了一个结。 流银原本还打算在旁边继续看热闹,等到齐良按捺不住接连对她使了第三次眼色之后,她终于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说:“陆三公子你慢慢解题,我先走了。要是再不回去,小姐找不着我,该生气了。” “行,你慢走。”陆三郎嘴里这么说,可眼睛却根本没挪开。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想要讨朱大小姐欢心,根本就不在乎流银怎么看他。 不在最好,他还能集中精力解题! 此时此刻,他重新又拿回了第二个竹牌,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解法,竟是破天荒较起了劲。要知道,他在家里固然是母亲最疼爱,却是父亲最不待见的幺儿,可他自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不过是从来没找到好机会。 秀才举人进士他是不奢望能去考了,但心算最强的他就不信做不出这几道算学题! 竹屋里的张寿当发现流银有些懊恼地转身离开之后,他就懒得遮掩自己的身形了,悄然移步站到了窗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肥头大耳的少年。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朱莹很反感的这个追求者陆三郎,应该是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官职,母亲的宠爱,迷恋那位千金大小姐的美色,这才死缠烂打。 所以在看到那些难题的时候,此人的反应完全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 陆三郎不应该怒气冲冲大骂——这些题目和四书五经有什么关系,这是人做的吗? 突然,他就只听陆三郎头也不抬地问道:“朱大小姐曾经解出了哪道题?” 一直从容自若侍立在陆三郎身后的齐良顿时一愣。他抬头朝张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小先生笑着对他微微颔首,他便立时用非常随意的口气答道:“就是陆三公子看过的第一道题。” “怪不得!” 陆三郎这才满意地一笑,旁若无人地说,“我想她也顶多只能做出那种难度的题。” “第一题简单得很,两车每日加在一起行一百七十里,其中四天是走满了四个时辰,那就是总共六百八十里,而另外三天,每天只走三个时辰,走的路程自然是之前四天里每天中的四分之三,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八十二里半。” “所以,两城之间的距离就很好算了,总共一千零六十二里半。” 听到这个答案,齐良并不觉得太意外,便点点头道:“不错,这道题陆三公子答对了。” 他就觉得,小先生这是送分题! 陆三郎殊无得色,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二道题稍微有点难,但也不过如此,进水的管道,每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十五分之一。放水的那条管道,每个时辰出水是整个水池的二十四分之一。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则进水十五分之二,然后两管同开,一进一出,一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四十分之一。” “水池剩下的十五分之十三,除以每个时辰进水四十分之一,则是三十四又三分之二个时辰。相当于两天加上十又三分之二个时辰。” 这一次,张寿忍不住轻轻嘬了嘬牙。虽说搁后世这只不过是小学生题的水准,可这陆三郎又没有草稿纸,直接心算出来,这水准可以称得上非常不错了,至少,那绝不是猪头! 他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却只见陆三郎突然笑容可掬地冲着齐良挤了挤眼睛。 “齐郎君,这些题目既然是你抄的,你能做出多少道?” 如果陆三郎说话时态度高傲,那么,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此时他和气得犹如邻家朋友,再加上难得碰上能解算学题的同类,才刚过了县试甚至还称不上童生的齐良,不知不觉便对陆三郎生出了几分认同感,当然也有几分自傲。 “这十几道题,我自然都是会解的。” 张寿见外间的齐良竟然流露出几分理科学霸的傲气,不禁哑然失笑。他甚至都来不及担心养尊处优的陆三公子会不会因此羡慕嫉妒恨,就只见人乍然伸出手,笑吟吟地勾住了齐良的脖子。乍一看那头碰头的架势,要不是知道两人头次碰面,他兴许会以为那是好朋友。 再看看那四五个早早就齐刷刷转身背对陆三郎,目光一致对着竹林的陆家随从,他哪里不知道,陆三郎这迥异于朱莹所述的做派,绝对不是特意装出来,而是真面目? “齐小哥,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陆三郎本来就肥硕,此时勾着齐良,哪怕人使劲挣扎,也无法挣脱他的魔爪。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称呼的乍然改变有什么不妥,笑得更贼了几分。 “剩下那些题的解法,能不能教我一教?有几道题我稍有头绪,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齐良被陆三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一阵懊恼,尤其是听到耳畔这极轻的说话声,他正想开口顶一句凭什么,却没想到陆三郎紧跟着就丢出了一个他几乎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五两银子一道题!这绳子上总共十二道题,你帮我把这屋子面前的所有题目都解了,我就给你六十两!” 六……六十两?! 想当初他家里总共欠了十两银子的外债,可就是这样一个数字,差点没把他逼死! 齐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容易没让自己被钱压服:“陆三公子,这样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担心我告诉此间那位老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拍胸脯,随即抬起头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可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一个头戴斗笠,斗笠前垂着白色面纱的青衣老者,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居中的清风徐来堂。 之所以他觉得是老者……流银不是称呼此间主人为老先生吗?而且,当他不自觉松开手时,眼角余光已经瞧见了,齐良赫然恭恭敬敬对来人弯腰施礼。 几乎是一闪念间,陆三公子便满脸堆笑地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老先生,刚刚齐郎君能证明,我解开了两道题目,按照您的规矩,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留宿两天?说实话,我对算学很感兴趣,如若可以,那座竹屋前面挂的那些竹板难题,能否请老先生给我讲解一二?学生愿意奉上束修,还请老先生千万成全!” 既然齐良看上去有点抗拒,他干脆直接求学于这位老先生算了!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尽管戴上斗笠和面纱,手上还戴了一双朱莹硬塞给他,为防露馅的绢手套,可被人口口声声叫成老先生,他这个根本就是冒牌货的还是有些心情微妙。 然而,还不等他装模作样摆出老先生的架子,陆三公子就拿出了刚刚用钱砸懵齐良的气势。 “学生愿意奉上杭绢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以作求学之资!”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本来准备宰肥羊的,现在怎么好像是被肥羊拿钱砸的感觉? 虽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实在是挺不错的…… 第二十四章 颜值即正义 最新章节! 见张寿默然不语,陆三郎以为人家听过自己的名声,所以心中犹豫,连忙又加了几句话。 “老先生这翠筠间是方圆数里地之内,唯一能住人的雅致地方,要是老先生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回头京城那些听闻朱大小姐在此小住的登徒子们蜂拥而至时,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给老先生做挡箭牌!不是我夸口,我陆三郎的名声,在京城还是有点分量的!” 张寿差点没被噎死。我费尽苦心吸引了一堆肥羊来想要痛宰一通,你小子竟要帮我拦着? 他用沙哑的嗓音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求学之事暂且不提,你若想学,我可以让小齐教你。至于其他人若要来住,那也不必拦阻,你只要帮着小齐维持此间秩序,让他们守规矩就好!”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老先生,秩序之事好办,若那些猪头蠢货答不出这些题目,每住一天,就收他们十两银子!老先生雅量高致,这银子不是您要收的,这是我陆三郎这个先来者都遵守的规矩,他们谁敢不遵守,不怕惹恼了朱大小姐?您想用来重修翠筠间也可,想用来接济村人也可。” 他说着便笑着龇了龇牙:“朱大小姐都能解出一道题目来,他们不怕面子丢到水沟里去?我会悄悄告诉他们,他们交钱住几天,回头就可以告诉朱大小姐,他们解开了几道题,这么有面子的事,一点钱算什么?” 如果能从这位隐逸老先生这儿学到算学,那是意外收获,而把朱大小姐的追求者圈子和朝廷那一趟浑水,包括他老爹的算计彻底搅浑甚至粉碎,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陆三郎实在是聪明绝顶,这就叫一石数鸟!而且,谁能猜到这是他的智慧? 见人贼眼乱转,张寿不禁很想扶额。眼前这家伙,居然能奇葩地猜中他所思所想! 他不会是算计肥羊,结果却放进了一头肥狐狸吧? 当顺着那条只有村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小道,悄然从竹屋回返村中张宅,见到因为没能去看陆三郎热闹而满脸不痛快的朱莹时,刚刚不置可否的张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那位陆三郎,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着实是人才啊!” 没等朱莹追问,他就当着一旁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的面,原原本本将流银离开后陆三郎的那番言行举止娓娓道来。他记性本来就极好,此时就如同朱莹当初复述父亲赵国公骂人原话那般,将陆三郎的神态和语调模仿得栩栩如生,一时把一主二仆给说得一愣一愣。 “要不是亲自见识了陆三郎真面目,我还真以为他是寻常纨绔子弟!” 他正想详细说说陆三郎最后那个建议,就只听门外吴氏在叫自己,便笑着说道:“我先去看看娘叫我做什么,一会就回来。” 打了个招呼,他就先出了屋子,就只见吴氏站在院子当中,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娘,怎么了?” 吴氏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张寿拽到了一边,满脸紧张地问道:“阿寿,我听老刘头说,那个京城陆尚书的公子之前过来时带了不少随从,看着气势汹汹,幸亏流银出面,把人引走了,可他要是回来,堵在门口非要见莹莹,那可怎么办?” “呵呵。”张寿没想到吴氏竟然担心陆三郎会闹事,不禁笑开了,“娘,你以为赵国公府派了那么多护卫过来,是吃白饭的?再说,陆三郎我知道怎么应付。实在不行,还有屋子里那位大小姐镇场。” 吴氏顿时嗔怪道:“你已经收了莹莹的体己钱,怎么能又把麻烦事都推给她?你平时待人接物厚道赤诚,为什么就偏偏不肯花心思讨好讨好她?这样好脾气又好相貌的千金大小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快进去陪她说话!” 被老娘没说两句话就撵走,还埋怨自己不会讨好未婚妻,张寿简直是啼笑皆非。 别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老娘倒好,那简直是媳妇都还没进门就立马埋汰儿子! 走回正房门口时,他却只听里头一主二仆恰是正在说话,其中朱莹的声音明显带着愠怒。 “好啊,陆猪头原来这样狡猾,他平时那色迷迷傻呆呆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骗我的!” 见自家小姐使劲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气得柳眉倒竖,流银忍不住说道:“小姐,陆三郎如何,反正又不关咱们的事。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猪头,只有寿公子看出他有能耐。要我说,管他什么能耐,更重要的是寿公子慧眼识珠,虚怀若谷,不曾以貌取人。” 和流银反应类似,湛金竟也点了点头道:“就是,换成别人,绝对不会在小姐面前给陆三郎那样声名狼藉的人说好话,就更别提发现他还有优点了!寿公子为人真厚道!” 听到这称赞,张寿简直觉得陆三郎比窦娥还冤,至于他,他已经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颜值即正义的真谛了——他只不过是帮陆三郎说了一句貌似公道的话,就得了这么多夸赞! 屋子里,两个丫头先后一说,朱莹果然怒气全消,欣然坐下,又笑道:“那是,阿寿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想当初我挟持他的时候,他还生怕我会被门槛绊倒……”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见两个丫头齐刷刷看向了她,眼神中满满当当全都是不可思议。饶是她和湛金流银从小一块长大,百无避忌,此时她冷不丁把当初和张寿初遇时,她挟持他的事情说漏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但想到两个丫头不是外人,朱莹立刻若无其事地试图解释。 “我那时候想单独问阿寿婚约的事,这才挟持他的。他告诉我从来没听说过,还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会帮我找出婚书烧了,让我安心回去。你们俩说说,这样温厚的君子,是不是不多见?所以我才留下,亲自查查婚约到底怎么回事!” 湛金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那会儿我听说小姐留下,吓了一跳,背地里还骂过寿公子两句,阿弥陀佛,我一见到寿公子就知道是骂错人了!” 第二十五章 前驱和搭档 最新章节!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是不是应该用实际行动好好教育一下主仆三人,不要相信外貌呢?张寿不自觉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还是别白费劲了。 唉,以后用实际行动来教育她们好了…… 屋子里,流银仗着朱莹素来偏宠她几分,大胆地问道:“小姐,要是查出来婚约是真的,那你真的嫁给寿公子吗?” “死丫头,竟敢打趣我,我看是你想嫁人!哼,我只是觉得他很知心而已,没想过其他!” 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壁角,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进了屋子。才一跨进门槛,他就只见嘻哈打闹的一主二仆正襟危坐,随即朱莹就用嗔怒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阿寿,说句不好听的,我从小就常惹上烂桃花。那些成天围着我转的那些家伙,全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陆三郎在家里是老幺,爹不管娘宠着,上头有能干的大哥二哥,真要有大本事早显出来了,你别太高看他。” “那些但凡有一点出息的贵介子弟,家里母亲姐妹都防我和防贼似的,成天在外宣扬我除了出身赵国公府再加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过绣花枕头一包草。所以,是不是会被我这张脸迷住,然后在我周围晃悠,常常被某些人用来区分正人君子和纨绔子弟。” 见张寿面露异色,朱莹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了:“但是,陆三郎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本事,小心眼却多得很,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他们算计!你是不知世间险恶的竹君子,对谁都是真心实意,可千万别被他骗了,离陆三郎那个猪头远一点,肯定没错!” 再一次被朱莹当成单纯轻信易上当的世外人士,张寿已经连辩解的兴致都没了。反正,能因为相貌就让人降低对他的防备,是好事不是坏事,他不吃亏。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就只听流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小姐,就算陆三郎真的有什么算计,那也没什么要紧吧?有您给寿公子撑腰,陆三郎能耍什么花招?再说就算咱们老爷和大少爷听着好像有些麻烦,可您背后是太夫人,太后皇上也都会帮着您的,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了去。万一花七爷发起疯来,陆三郎算什么!” 流银话音刚落,朱莹却没答话,而是急忙扭头盯着张寿。见他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她不禁仍有些担心流银这番太过露骨的话是不是惹恼了他。 “流银姑娘说得没错,有赵国公府大小姐镇宅,我何必畏首畏尾?” 张寿是觉得这桩所谓婚约很可疑,是觉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他从来不曾因此就觉得低了朱莹一头。此时此刻,他笑语了一句后,便泰然自若地对朱莹颔首道:“这次本来就是因为有你在,有你撑腰,否则,我怎么敢算计这些出身贵介的豺狼虎豹?”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只觉得心情好极了,当即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那不如这样,阿寿你干脆只管在后头出主意,我在前头给你顶着!陆三郎要敢有什么算计,惹火了我,鞭子抽他一顿不算完,我再去太后和皇上面前哭一场,看谁有好果子吃!” 张寿不因为她的家世而低眉折腰,不因为她的家世而愤世嫉俗,敢当面向她借钱,敢坦言要利用她的身份做点事,自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面对她,真是很难得! 好容易才有这么个知心朋友,就让她为君前驱好了! 而面对这样赤诚的宣言,张寿在最初的一愣过后,不禁莞尔。 平生第一次见巾帼英豪主动冲锋陷阵,让男人在后头坐享其成的! 笑过之后,他见湛金殷勤得在一张搭着棉质椅袱的椅子上摆了坐垫,知道这是特意请自己过去坐,他也不客气,上前坐下之后,就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次事情是我挑起来的,哪能让你去顶雷?” 没等朱莹坚持,他就呵呵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刚还没来得及说。虽说这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有个感觉,你二哥对和陆家结亲也许很热衷,但陆三郎那个人,很可能只是装个样子。一个才刚对流银百般讨好,死皮赖脸求见你的人,因为解难题解出了兴致,就不理会流银,这不大正常。” 流银顿时有些不服气:“说不定那时候他是故意做给我看,希望我回来告诉大小姐呢?” “所以我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 张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轻声说道,“你们说过,陆三郎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作为陆家幺儿,他两个兄长很有出息,可他仿佛就没有任何优点。可实际上,他精于算数,甚至还在藏拙,那么,装出对莹莹神魂颠倒的样子,那是不是也有其他目的?” 朱莹甚至忘了张寿终于又叫了自己的小名,一时柳眉倒竖,“我是最讨厌那些家伙成天围着我转,可竟然借着我当挡箭牌,他把我朱莹当成什么了?” “他也许是想着,围着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一开口就愿意拿出那么多束修给我诚恳求学,我还没答应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们两个一搭一档配合一下,去诈一诈他试试?” 一听到这个,朱莹顿时把起初那点小小的愤怒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虽然你说那猪头挺聪明的,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得亲自去看看!”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虽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可对小姐的回答,她们却着实有些犯嘀咕。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小姐这岂不是对寿公子说不相信他的话吗? “那现在就去!” 见朱莹行动力太强,说着就要往外走,张寿哭笑不得,立刻起身上前阻拦:“你先别急。陆三郎今天才刚到,让他先在翠筠间住一个晚上,吹吹山里的凉风,然后再吃顿没有荤腥的饭,清清肠胃,静下心情之后,我们再见他岂不是正好?” “对啊,让他吃点苦头,清心寡欲,了无生趣之后,才能见人心!”朱莹喜上眉梢地双手一合,却是迸出了两个完全不搭界的成语,心里却深切了解了张寿的意思。 要是明明觉得苦透了,还要留下来学什么算学,那陆三郎肯定就是假猪头,真狐狸。要知道他平日吃一点苦就叫苦连天溜之大吉,绝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第二十六章 唱作俱佳 最新章节! 天凉好个秋,饿到能吞牛…… 这是陆三郎站在竹屋窗前,足足半晌才迸出来的十个字。 而和这十个字相对应的,是他那耷拉脑袋的沮丧姿态。 这时节若是在京城陆府,顶了天稍微有点凉,可在这白天他还赞叹凉爽雅致的竹林里,昨天晚上那可真的是冻彻心扉的冷啊! 晚餐只有几盘翠绿欲滴的素菜,他不得不破天荒塞了两大碗米饭,他最开始还奇怪那厚到能压死人的被子,足够让人陷进去的褥子,可睡到半夜还是饿醒了冻醒了。 至于竹屋外间打地铺的几个随从……他昨天晚上甚至能听到他们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 陆三郎此时后悔得想要撞墙,如果不是怕惹恼朱莹,他就直接带两个丫头来伺候了,那时候,至少还会有个给他暖床的,不至于像这些随从下人一样除了干瞪眼派不上其他用场。 昨晚冷到他在被窝里牙齿打颤,没油水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苦楚绝不能他一个人受! 那些在京城幸灾乐祸等着他被朱莹撵回去,然后过来讨好美人的家伙,他非得让他们也尝尝这住在竹屋的名士风范到底是什么滋味!对了,再让他们被那些难题好好整治一下! 因此,当透过窗户看到外间齐良过来,他就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了出去。 “齐小哥,老先生这会儿有空吗?我昨天派了人回京,有些事现在得和老先生商量商量。” “陆三公子居然起这么早,真有活力。”齐良同样笑意盈盈地对其颔首致意,“先生说,这山居日子不大好过,昨天也只有粗茶淡饭,还以为你会不习惯呢。” 被称赞为有活力的陆三郎,只能打哈哈。毕竟,朱莹在这儿,再说他的坑人大计划不想就这么丢了,昨天他甚至老实到没让随从出去偷偷摸摸弄点好吃的,这会儿嘴淡无味,瑟瑟发抖,冻饿交加。他才刚刚挤出了一丝笑容,随即就听到了一句让他极其高兴的话。 “正好,先生请你过去。早起做了生滚鱼片粥,还有几样烤好的野味……” 陆三郎这会儿只想着终于能打牙祭了,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下来,哪里还会寻思一个隐逸山林的老先生,早起怎么会做这样明显应该午饭或者晚饭享用的吃食,油水还这么足。 然而,等到跟着齐良来到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他眼看那厚厚的棉帘子高高打起,紧跟着看到里头那个似笑非笑站在主位旁边的人,立刻就头大了。 那穿着滚边绣富贵牡丹的大红衫子,百蝶飞舞的销金滚边大红裙子,珠光宝气,美艳如花的佳人,不是朱大小姐还有谁? “哟,陆三郎,你来啦!” 朱莹这样热络而不带嘲讽地和自己打招呼,陆三郎还是第一次体会。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头皮发麻。 说实在的,朱莹确实是艳绝京城,也许在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美人,可那性格脾气他却委实消受不起,再说娶进来自家亲娘往哪搁?否则,以他在家中老幺,读书不成,在人眼中只能靠恩荫混混日子的德行,娶这样一个出身尊贵,宫里吃得开的千金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他追到这儿只不过是为了做个姿态,把别人引来自己就功成身退,悄然去打理他自己那一摊子产业,可朱莹却突然见了他,还对他笑眯眯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心惊肉跳的同时,陆三郎不免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我没想到大小姐在这儿,这才冒昧来见老先生……” “有什么冒昧的,我在你就不能来了?”朱莹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三郎,“我听先生说,你昨儿个解出了两道题目,还打算奉上束修随先生学算学?不错不错,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 陆三郎正想硬着头皮把这令他毛骨悚然的夸奖给岔过去,就只听朱莹突然词锋一转,重重一拍扶手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挑唆先生,想利用出题难人来讹诈银子,讹诈的还是往日里和你鬼混在一块的那些家伙!” 就在朱莹拍扶手的时候,陆三郎就觉得后背汗毛一炸,等听清楚这话,他绞尽脑汁就想要开口辩解,可随之却只听主位那位依旧戴着斗笠面纱的老先生呵呵一笑。 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就淡淡地说:“莹莹,你就不要吓他了。” 虽说知道张寿眼下叫自己一声莹莹,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可朱莹还是心生欢喜,一时眉眼间那艳色竟是更摄魂夺魄了几分。 见陆三郎偷瞥了自己一眼就慌忙垂头,她这才笑吟吟地说:“陆三郎,要不是先生昨儿个见过你之后提醒了我,我还不会想到,你这家伙居然是假装对我神魂颠倒,糊弄外人!” 说这话的时候,见陆三郎终于完全大惊失色,朱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张寿,心里忍不住惊叹张寿那大胆的判断居然真的猜对了! 要不是陆三郎被自己一言说中,怎么会这幅死了爹娘似的失魂落魄样子? 而陆三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位稳坐泰山的老先生,当即果断放弃了死不承认又或者遮遮掩掩的主意,苦笑着对朱莹打躬作揖。 “朱大小姐你艳冠群芳,人人倾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千万饶我一回。我在家里爹不疼兄嫌弃,只有亲娘可怜几分,不得不做出个追求你的样子来。” 陆三郎越说越是可怜巴巴:“我不就是从小多吃了一点,养了这一身痴肥的肉吗?我也不想这么胖!可谁让我少吃就饿,一饿就心慌出汗腿发软?至于四书五经,我一读就头昏眼花。我爹要不是觉得留着我这个儿子有点联姻赵国公府的可能,他大概恨不得打死我!” 说到这里,他直接转向了张寿,那胖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 “老先生慧眼如炬,竟然一下子看穿我那小伎俩。但我昨天说的话,真心实意。光是看您出的这些题目就知道,您学问精深,见识广博。” “既然如此,您何妨多收几个弟子,让您的学问能传承给更多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朝中包括我爹在内的那些文官,根本容不下什么名士大贤!” “要能够名达天听,就算有朱大小姐敬重您,帮您在皇上面前说话,那也不够,您总不想被人骂幸进吧。而如果能借着收一群贵介子弟为学生,趁机打出名声来,老先生转眼之间就能施展抱负。” “至于钱财,我知道您肯定当成身外之物不在意,我之前说每天收他们钱,只是想让那些家伙受一个教训……” 张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名动天下,出将入相呢?” 见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大失所望,张寿便慢吞吞地说道:“接下来若有如同你这样的人过来,齐良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接待接待吧。除了清风徐来堂,其他的竹屋如何住人,你拿主意就行了。” 你出面,我收钱,这样正好! 眼看陆三郎立时为之大喜,朱莹却忍不住眨巴着眼睛。 陆三郎刚刚提出的那个扬名设想,似乎也许应该……挺可行的? 第二十七章 何方高人? 最新章节! 烈日当头,竹林中却清风徐徐,因此翠筠间中的一座座竹屋当中倒还算凉爽。 张寿此时老神在在地斜倚在清风徐来堂后间的竹榻上,听着外间齐良代师授课,给“好学不倦”的陆三郎讲解那些算学题。而在他的下手,朱莹正坐在那儿,笑吟吟地专心致志弹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之间翻飞,那动作煞是好看,只不过那琴声嘛…… 只能说不太熟练,差强人意,但至少绝不是噪音,还能听。 但是,他本待功成身退,日后再有京城来人就交给陆三郎,朱莹却软磨硬泡硬是请他在这继续装高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得不说,这对于外头正在学数学的陆三郎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骚扰了。 然而,陆三郎都没有抗议,鉴于这是一首很舒缓的长曲,在这种时候却也算应景,张寿当然不会打断朱莹的兴致。再加上旁边湛金和流银正笑意盈盈地用竹签一个个扎着井水里湃过的冰葡萄,然后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他只能装成好整以暇地欣赏曲子。 否则,朱莹间或抬起头来,兴许抛过来的,就是眼刀了。 就在朱莹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演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连忙又是给她端茶递水,又是送水果时,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到了到了,我说能找到的吧?肯定就是这!” “琛哥,你看,四面那些竹屋门口全都挂着牌子,就和陆猪头传回来的消息一样!” “哼,陆猪头那蠢货,他答不上来那上面的题目,以为其他人都答不上来?去,摘个十块八块牌子,让我看看都是什么难题!能把琴弹得这么难听的,能是什么高人雅士?也就是陆猪头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这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陆猪头从来就最招人讨厌,朱莹说不定随口胡诌个人糊弄他,他还真当朱莹会高看这种乡野之人了!之前不是还说朱莹未婚夫在这乡下吗?肯定也是赵国公府放假消息出来骗人的!” 听到外间这叫嚣,张寿就只见朱莹眉头倒竖,分明是气得不轻,一时不禁莞尔。 指着和尚骂贼秃,当初那个朱公权如此,如今外头这帮人又是如此! 当下他就不慌不忙地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莹莹,你只是初学乍练,异日总有熟能生巧的一天,何必和一群闲人置气?” 朱莹听到张寿这老气横秋的言语,顿时扑哧一笑,刚刚生出的恼火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她嗔笑地朝湛金努了努嘴,见人赶紧帮张寿整理了一下那带面纱的斗笠,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和这些家伙置气……先生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明知道大小姐是卖关子,张寿还是非常知情识趣地笑问道:“难不成也是功臣贵戚子弟?” “功臣是功臣,贵戚就没他们的份了!” 朱莹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被人叫琛哥的,是秦国公张川的独生子张琛。秦国公张川我先头对先生你提过的,他没继承他爹张允的神机妙算,但文采斐然,好歹也算是功臣后代中号称第一的读书人。但张琛就丢人现眼了,从小到大,气走了无数先生。” 张寿只觉得这种溺爱孩子撵走先生的家伙很奇葩:“秦国公就没管教过儿子?” “张川那个人学问还不错,可性子却信奉无为而治,别说管儿子了,家里那一摊子根本就是袖手不理,全都丢给他夫人。就因为儿子气跑先生,他在士林里的风评也不好。” 和之前提到和父亲有仇的楚国公张铭还带着几分敬意不同,此时朱莹说张川时,明显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离题了,赶紧拐了回来。 “既然张琛来了,外头另外两个肯定是张陆和张武。他们的父亲也是我提过的,就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都是庶子,那两兄弟家里儿子加一块足有十七八个,他们一个排老六,一个排老五,老子偷懒,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地位如何,我不说先生也该知道了。” 陆通六,武的谐音是伍,同样通五,从名字来说,那两个侯府公子确实挺不受重视的。 不过,还真是来了一堆姓张的……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目光透过竹帘落在了外间,依稀就只见陆三郎正在那奋笔疾书解题,看那架势,别说外头嚷嚷,恐怕就连他和朱莹的对话也未必入耳。想到他前次反诘陆三郎,坦言不想出名时,对方那惊诧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似乎各有各的故事,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外头那“挺有意思”的纨绔三人团,在安静了刚刚那会儿之后,却是突然又喧嚣了起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这是人做的吗?” “这分明是故意难人的!” “里头那个沽名钓誉的,不是盖座草堂竹屋就可以号称高人隐士,识相的就把这片竹屋让出来!” 随着最后这个恼羞成怒的声音,张寿就只听前头屋子里的棉门帘似乎被人哗啦一声掀起,紧跟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最外面那几个人都闯进了清风徐来堂。 这是预料中事,他并没有恼火,奈何一旁坐着个暴脾气的任性千金大小姐。就只听朱莹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紧跟着霍然起身,怒斥一声道:“湛金,流银,给我把帘子打起来!” 随着两个丫头慌忙抢上前去,将竹编门帘一点点拉起来,张寿就看清楚了闯进来的三个人。正中央的那个油头粉面,五官容貌也称得上英俊,眉眼间却有一股桀骜暴戾之气,一旁两个非常知机地落后一步,虽说也是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模样,但更像狗腿子。 居中而立,满心不耐烦的张琛原本打算喝令两个小弟去把埋头案间,对自己三人视而不见的陆三郎揪过来,可听到朱莹的声音,又只见里间竹帘打起,他看清楚那两个打帘的丫头,又发现朱莹一脸盛气站在那儿,登时大感意外,脸上的桀骜顿时化作了讪讪然。 紧跟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因为朱莹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竟是转身来到了居中竹榻上一个头戴斗笠,垂着面纱的人面前,用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说:“先生,都是我的错,招惹了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见朱莹甚至伸出手来,仿佛要搀扶自己,张寿不禁吓了一跳。可看到她一脸得意地对自己眨眼睛,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没奈何站起身来,可发现她只是做个样子,两手虚虚扶着,压根就没碰到他的胳膊,他不禁哑然失笑,走了两步进入前屋,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腿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能怪你?贵介子弟中,既然有陆三郎这样勤学好问的人,自然也有莽撞冲动的。” 此话一出,刚刚旁若无人正在奋力做题的陆三郎顿时手一抖,一滴墨团掉落下来,在纸面上污了一大团。几乎是竭尽全力,他才压下心头那狂喜之色。 有朱莹也要敬重几分的老先生称赞他勤学好问,他还愁被父兄看不起? 而被骂作莽撞冲动的张琛和张陆张武三人,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根本不敢发作。 朱莹这辈子除却搀过太后和赵国太夫人,还有赵国公,哪曾搀扶过别人? 这位他们之前说话时还不放在眼里的乡野隐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第二十八章 激将 最新章节! “老先生恕罪,之前是我们失礼得罪。” 如果不是朱莹笑吟吟地故意把他当成前辈师长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侍立一旁,恭恭敬敬为他打扇,如果不是陆三郎被他一夸就满面狂喜,张寿可以肯定,眼前这刚刚闯进来的三个纨绔子弟,压根不会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打躬作揖,诚恳赔罪。 而他别说用教训的口气来评点陆三郎和张琛张陆张武了,相反,他的假面目被拆穿之后,那结局绝对是非同一般地倒霉。 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既然和算学无缘,你们三人就请回吧。” 张琛一张脸顿时变得很难看,尤其是见朱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陆三郎开了口。 “先生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们,擅闯此地,口出狂言,不罚怎么行!” 仿佛没看见张家兄弟以及张琛那铁青的脸,张寿淡淡地说道:“哦,陆三郎你说怎么罚?” 前两日被老先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名动天下给噎了个半死,醒悟到那真是不求名利的清高雅士,陆三郎一直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劝说人回心转意,如今纨绔三人团都送上门来了,他哪肯放跑这么个良机。 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振振有词道:“弟子喜欢算学,所以求学于门下,他们三个固然不学无术,一窍不通,那就罚他们把之前取下来却解不出的题目抄一百遍!不过,先生有教无类,何妨让他们也留下好好受一受熏陶?至于束修,那就比照弟子的好了!” 张寿知道陆三郎很聪明,可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不放弃让他广收门徒扬名京城的设想。 别说他如今的人设是,恬淡名利的世外高人,就说他的初衷,也不过以难题作为诱饵,让这些人高价住宿,从来没想过要开什么纨绔讲堂。 因此,他立时皱眉斥道:“胡闹!我可对你说过,收弟子之事再也休提!”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拒绝,下一刻,朱大小姐就主动接过了话茬。 “就他们三个,也想追随先生学算学?”朱莹故意皱了皱眉,满脸不屑,“一道题都没解出来,还不如我呢!” 刚刚来时有多招摇,张陆和张武此时就有多老实,但这并不包括从小娇生惯养的张琛。此时此刻,先是被陆三郎一激将,再听到那位朱莹也敬重的老先生一口拒绝,当朱莹竟然也小瞧他们三人时,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他一下子就炸了。 “陆猪头都能学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张陆和张武的那份束修,我也一块出了!老先生,你别被这陆猪头骗了,他肚子里有多少货色,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相比他那满腹肥油,我从小跟着我爹读书,比他底子好多了……” 朱莹生怕张寿拒绝,立刻嗔道:“先生从前轻易不收人,更不收束修,是因为陆三郎死皮赖脸要留下,还硬是要给什么束修,先生才无可奈何,姑且收了他以观后效。你要愿意就交和陆三郎一样的束修好了,不愿意就算了。” 张琛顿时大喜,想都不想地应道:“愿意,当然愿意!” 这时候,陆三郎方才不咸不淡地冷笑道:“你们三个要入门,还没这么简单。求学归求学,在这里住可不是免费的。” 果然,这次张琛就不乐意了:“就这些四面透风的竹屋,还要收钱?” “先生雅量高致,哪里在乎什么钱?” 见陆三郎说话时一脸狂热和崇敬地看自己,张寿不禁异常头疼。 先别说这胖小子实在是太入戏了,就说陆三郎和朱莹一搭一档,简直要乱套了! 陆三郎却还振振有词地说:“先生早有规矩,做出一道题,可以住一日,做出两道题,住两日,以此类推。之前我已经解开了两道题,只要能做出更多的,我便可免费继续住!至于你们……呵呵,做不出来就算十两银子一天好了,这是为了激励你们一心向学!” 如果不是面纱遮脸,张寿觉得,自己这会儿被噎住被呛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朱莹这个国公府大小姐,陆三郎这个尚书公子,比我这一心求财的乡下小郎君还黑啊! 这一次,张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陆和张武抓住两边胳膊,把他拖到了一边。 张陆压低了声音说:“琛哥,那陆猪头是故意拿话逼着,希望撵我们走。你想想,朱大小姐明显敬重这位老先生,他要是单独留在这,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见张琛面色大变,一旁的张武也帮腔道:“陆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琛哥,千万别被他骗了!陆猪头都能学会的东西,我们……不对,是你何愁不能?” 身为秦国公独子,张琛要什么有什么,父亲万事不管,母亲凡事顺着他,唯有女人这一点,他却被母亲管得很死,至今也就一个温柔和顺的大丫头……可那还不是通房,不能碰的!所以,他对于号称京城第一美人,性子却火辣不好招惹的朱莹,那是纯粹的逆反心理。 他老娘可是一点都不想要朱莹这种火爆脾气的儿媳…… 因此,被两个狗腿子一怂恿,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大无畏的神态叫道:“好,我接受!陆猪头,就你那点能耐,还想和我斗,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陆三郎嘿然一笑,露出了雪亮的小白牙:“那我拭目以待!我也不拿早入门两三天来压你一头,先带你去挑挑你们仨可以住的那些竹屋。解不出题,那就先欠着,回头再还好了!” 当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头带路,后头张姓三人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临走时还由张琛带头,给自己行了个礼,张寿忍不住为这纨绔三人团默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张姓三人组那悲惨的未来了——齐良教授陆三郎的进度令人相当咂舌,用齐良那不甘心的话来说,相比他和邓小呆,陆三郎在算学上的天赋竟然更出众,就那两百道题,估计都不用几天功夫,人就能触类旁通。 毕竟那都是远离差不多的小学生应用题…… 除非京城这些纨绔全都是不世出的数学天才,否则张琛这三人留在这,就是受虐的!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咚咚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朱莹正坐在竹榻上,粉拳使劲地捶着那光滑的榻面。 “他们要再不走我就实在是忍不住了,哎哟,笑得肚子疼……我真想看看他们日后知道阿寿你就是老先生后,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陆猪头自作聪明,张琛那三个更是蠢得无可救药……怪不得爹常说,现在这些贵介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自从认识朱莹,张寿就发现,她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毫无城府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的做派,鲜活亮丽,恣意自在。 他本来心情有些郁闷,此时不禁笑道:“乱世出英雄,治世出纨绔,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照这么下去,难不成这翠筠间就要变成纨绔讲堂?这已经四个了!” “那有什么不好。”朱莹坐直身子,擦了擦刚刚笑出来的眼泪,依旧显得艳光照人,“以后京城那些招摇过市的家伙一见阿寿你就要弯腰拱手叫先生,我想想也觉得再合适不过!” 嗯,清俊竹君子后头跟着一群腆胸凸肚神气活现的贵介弟子,那一幕真不错。 就像陆猪头说的,朝堂上那些老头儿一个个眼高于顶,真要张寿一步步爬上去,那清雅如谪仙的风范在现实生活中一点点磨去,想想也觉得没意思! 与其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还不如像某位爷爷那样,做个人人敬重的万人师呢……对对,只要让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知道她朱莹很敬重此地的一位高人隐士,一定会纷至沓来! 想到这里,她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道:“阿寿,你放心,今后会有更多人叫你先生的!” 面对这么一个信心满满的大小姐,张寿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最初那简单的宰肥羊计划已经被篡改得乱七八糟了,朱莹还想干什么? 第二十九章 纷至沓来 最新章节! 凉风习习,叶声飒飒,书声琅琅,字声沙沙。 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觉得很满意的画面。然而,这绝不包括……张寿! 他扩建这么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为了来日弄两块石碑,给喜好名士风范的士子们提供一个雅致的住所,然后让他们怀古讽今,伤春悲秋,顺便给村子创收一下。 后来是因为朱莹的到来,他灵机一动,打算用个更别致一点的办法,坑一下那些钱太多的纨绔子弟,陆三郎的加入,无疑给他找了个最好的托儿。 可他看到张琛三人留下时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看看现在这宽大竹屋里人头济济的景象! 横四排,竖四列,整整十六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正是在陆三郎和朱莹的暗中宣扬,张姓三人组那种贫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态下,前赴后继地跟着来到乡间,然后在讨好朱莹以及好胜心的驱使下进入这片竹林。 在他那脑袋一拍就随手写下的两百道难题面前,他们理所当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坚持表示不收,可陆三郎捧,朱莹劝,纨绔三人团帮腔,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些学生! 他这个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学问精深的世外高人,开什么玩笑! 主位上的张寿有些烦躁地吸了一口气,可紧跟着,旁边就有一杯茶刚刚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恰是朱莹那笑意盈盈的脸。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刚派人回京,太后娘娘把宫里那点今年社前茶的存货都捎给我了!” 张寿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个精致剔透的钧窑茶碗,却是忍不住责备地瞪了朱莹一眼。 演技太浮夸了! 虽说隔着一层面纱,但朱莹哪里会错过这个眼神。眼角余光又瞥见下头那些自己和陆三郎以及张姓纨绔三人团招惹来的那些贵介子弟,见他们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声,这才有些委屈地看着张寿说:“先生,我这也不是因为你爱喝茶吗?” 朱大小姐挥鞭打人,纵马长街的景象,京城这些纨绔贵介们都见过,然而,她这薄嗔浅怒,甚至可以说有点撒娇似的神态,下头却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头一回见。 就连被朱莹三言两语激将,如今担任助教的齐良,也不由得被那娇艳媚态给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这些天和朱莹相处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劲一晃脑袋就回过神来。 紧跟着,这位竟是连即将到来的府试都暂且丢一边,在这儿镇场子的冷面大师兄,却是直接咆哮了起来:“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你们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为女流,尚且早早解开这三道题目,你们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还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候,陆三郎已经是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先生,师兄,我做完了!” 见课堂上一片哗然,如张琛这样不服气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没指责陆三郎作弊了,张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冷淡地一拂袖子:“陆三郎,你来给大家讲,做通却讲不通,不能算你做对了!今天之内,要是你不能给其他人讲通这三题,让他们个个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罚抄三遍!” 说到这里,他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陆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里,张寿深深吸了一口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的新鲜空气,随即就察觉到背后有人追了出来,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莹。虽说知道如今这场面,人家纯粹是为了他好,可他听到里头一团乱糟糟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生气了吗?” 鉴于如今人多了,张寿特意要求,朱莹千万别和从前那样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听到穿帮,前头那些戏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时,张寿没有应声,眼角余光却瞥见,朱莹用绣着明珠的鞋子踢起了两颗地上的小石子,随即就低声说:“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头地,可难道能忍受日后对小人折腰?” “我哪里有多少大才。”张寿哭笑不得地转过身,认认真真地面对着面前这个人比花娇的千金大小姐,“本来只是求利的小事,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声势,要是被人拆穿,我岂不是成了欺世盗名?” “才不会,你教我的那些题目挺有意思的。”朱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想起自己绞尽脑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张寿手把手指导下解开了那三道题,不禁又有些心虚,“他们跟着你好好学点东西,日后总能用得上,绝对不吃亏!” 张寿摇了摇头,渐渐往竹屋边缘走去,当他最终发现朱莹跟了上来时,他就转过身来,正色说道:“我之前想出那个用解题来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赚个快钱,没有指望能长久,也没有指望会永远不被拆穿,说到底,这是仗了你的势。” “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引来这么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隐士的名声,说不定在京城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势,总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随从。他们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认同你为我如此夸大地造势?” “而且,因为村中房舍在整修,闲杂人固然很少会冒着尘土弥漫进去查探,但村里人有不少都知道当初这片竹屋我是怎么请他们造好的,万一有人露出口风,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纷至沓来求学若渴的场面,你难道觉得不会招来不怀好意的人?” “我……”朱莹终于面色渐渐变了,甚至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然而,最让她面色大变的,却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 “莹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无恙,这里的一番闹剧,别人也许顶多置之一笑又或者骂两句,可如果有万一呢?或者说,有人根本就是给赵国公府挑刺找麻烦来的呢?” 尽管张寿少有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叫了一声莹莹,但朱莹此时却没法觉得高兴。想到之前趁着陆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从来做事顺风顺水,不在乎人言的她,第一次生出了几许惶惑。 “我……” 见朱大小姐明显心乱如麻,张寿见空中飘落下了几片竹叶,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乌黑油亮的发间,便上前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了这片青翠的竹叶,随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虽说你是为我好,也是想帮我,但以后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离开一会儿,你留在这帮我镇一镇场吧,有你在,料想他们不敢乱来。” 朱莹呆呆接过那竹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可看到张寿转身要走,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会……” 张寿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陆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给你,那我成什么了?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三十章 欺世盗名之徒 最新章节! 叮叮当当,尘土飞扬,木石一车车在村中穿梭,每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从前他们曾经觉得张家小郎君是个怪人,所以才会逼着一群孩子背诗,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识字,还挑了邓小呆和齐良去一块跟着读书;所以才会在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里折腾,改种什么水稻棉花,还非要种树养蚕。 可如果说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见成效的,那么现在,他们天天在外说,张小郎君是好人。 就凭人家即将成为京城赵国公府的姑爷,还说动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钱资助他们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于是,此时张寿走在村里,收获了源源不绝的感谢。 没有人因为朱莹不是无偿捐资,而是无息借贷而有所怨言,这也让张寿确信,此地的这些乡邻,确实是精心选择过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实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说,赵国公真是费心了。 无论婚约是真是假,赵国公应该都算是让他们母子能够平安生活到现在的恩人了。 通过这一路上与乡里乡亲的攀谈,张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打听的消息。 “陆公子和那几个随从是流银姑娘带去翠筠间的,而之后的那三位姓张的公子,又或者是后来的那些贵介子弟,他们的随从们,都是向村人打听之后才找到那儿的。” 杨老倌说话间还特意强调了一下细节:“向村里人打听的时候,那些家伙都傲慢得很,问过之后甩下几个钱便扬长而去,至于翠筠间里那位老名士的底细,他们问都没问。” “有朱大小姐亲自陪着,谁会不信?” 这位村里年纪最大,同时也最狡黠的老人冲着张寿眨了眨眼睛,眉飞色舞地说:“姑爷你尽管放心,我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帮你好好看着呢,不会让人乱说话的!再说,放着相处多年的赵国公府姑爷不巴结,却去捧一群外来恶少的臭脚,谁会这么愚蠢?”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虽然确定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但他素来不惮以最坏的可能,最大的恶意去推测一件事,因此这会儿辞了杨老倌之后,他不禁飞快地合计各种可能性。 他拐了两个弯,最终来到邓小呆家门前,和村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正在叮叮当当地修补屋顶。他在这种既嘈杂又肮脏的环境中站了不到两息功夫,随即就听到了一声惊咦。 “哎呀,姑爷怎么来了!” 自从杨老倌当众这么称呼,姑爷这两个字就在整个村里风靡一时。要是平时,张寿兴许还会认真纠正一下,可此时此刻,看到人从梯子上跳下之后快步朝自己走来,他连纠正的心思都没了,轻咳一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老邓叔,小呆可有信捎回来吗?” “姑爷太客气了,叫我老邓就好了。”说话的是邓小呆的父亲邓三牛,他低垂着双手,十指之间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垢还是尘土。似乎是因为面对着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颇有些压力,两只手不自觉地放在背后抹了抹,随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还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来就是满脸堆笑,此时刻意又挤出了更多的殷勤和讨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给姑爷。毕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没有一个认字的了,这信写了能给谁看?我回头就捎话给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顾,这才能在顺天府衙当小吏,当然应该时时问候请安……” 相比杨老倌的恭维张口就来,邓三牛的奉承明显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但张寿还是很耐心地听完,随即进门要来纸笔现写了一封信,托邓三牛立时送去京城给邓小呆。而邓三牛不但爽快答应,还说会派长子立时启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谢了一番,这才离开了邓家。 邓小呆才刚进顺天府衙户房,他托人查的朱莹婚约还没下文,却又要托人干那么一件事,说实在的很有些为难人。可朱莹那目标实在是太大,赵国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尽信,也只能托付好学生去未雨绸缪了。 张寿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村口,一抬头就发现,不远处正有一驴一人往这边行来。 那黑驴干瘦,走走停停,分外无精打采,马上坐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头一点一点,身子一会左边倾,一会右边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么摇晃颠簸,人却神奇地没有掉下来。 早听说过有人能在马背上睡觉,此时真见到一个在驴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为之驻足, 直到那黑毛驴渐近,最后仿佛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见驴背上那位老者依旧还在酣睡,鼻子里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还是不叫醒人好。看人这光景,说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来了! 就这么迟疑了片刻,毛驴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个激灵,随即竟是眼睛也不睁地嚷嚷道:“你这懒货,怎么说停就停了?快走,黄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见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儿个晚饭和明儿个早饭就都没了!” 我还在寻思那些贵介子弟之外会不会有人来“访高人”呢,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闪念后,张寿不慌不忙地开口问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嗯?”驴背上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瞬间惊醒过来。刚刚打瞌睡的时候那眯着的眼睛睁开瞪得老大,可当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犹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刚刚生出的那一丁点怒气立时烟消云散。 他笑眯眯地问道:“小郎君就这么确定自己不曾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位高人?” “我在这村里土生土长,风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说如数家珍,却也自信没有遗漏。” 张寿发现,老者虽说骑驴而来,但大袖飘飘,神采飞扬,五官还能看出往日年轻时的俊逸,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于是便朝对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说道:“老丈如果是道听途说,也和那些贸贸然跑过来的贵介子弟一样,特地来访求什么欺世盗名的高人,那我还是劝您请回吧,不用在这乡野之地浪费宝贵时间。” “哦?”老者啧啧一声,眼珠子一转,再次上上下下端详了张寿一阵,这才嘿然笑道,“看你这小郎君的样子倒也可信,但大老远地跑这一趟,我这把老骨头此刻骑驴打道回府,怕是城门都要关了,你既然拦了我,总得给我这老头子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张寿刚刚见这老者惫懒骑驴,张口训驴的模样,就知道这是个特立独行的,此时见人一张口就直接赖上自己,他只觉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点啼笑皆非。 先有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耍赖,再有这个不知来历的老者耍赖,难不成但凡从京城过来的,全都有这样一个耍赖的共性吗? 他心念一转,随即微微颔首道:“老丈既然这么说,那我自当尽地主之谊。还请随我来。” 翠筠间他当然是绝对不可能带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着朱莹一家主仆十几口,人多嘴杂,他就更不可能带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来,他能做出的选择,无疑只有一个! 第三十一章 既见君子 最新章节! 看着那个东张张西望望,甚至还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弹了一指头听响声的老者,张寿忍不住想到了朱莹那一天初来乍到的情景。虽说年纪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好奇,仿佛乡下的任何一样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阵子。 他刚刚带这老者来此地的路上,也试图套问一下对方的底细,奈何人的嘴紧程度和他家里的母亲仆人几乎不相上下,只笑眯眯地说自己姓葛,对于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乱扯一通,他也就干脆顺口称人葛翁。 “对了,我还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张。”张寿顿了一顿,呵呵一笑道,“葛翁不肯报出大名,那我这后生晚辈也学学您,不报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愣,随即就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你这小郎君就不知道让着我一点?哼,当我老人家糊涂么,我到外头村里问一句,难不成你姓甚名谁还问不出来?算了算了,不和你怄气,我瞧着这房子里里外外不见旁人,难不成就只你一个人住?” 张寿原就觉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顽皮,此时听这话一说,他越发断定自己的第一感觉没错。而末尾那个疑问,他甚至都不用细想就知道,定然是老头儿因为他这张脸起了疑窦。 朱莹这位出身豪门的千金大小姐看脸也就算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葛翁一个半截都快入土的老头儿竟然也看脸,当下忍不住反问道:“难道葛翁觉得我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餐风饮露做神仙?” 葛翁弹弹衣角,理直气壮地自顾自坐了下来。 “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否则怎么会连科场也偏爱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状元也会选伟岸大丈夫,而不会选一个含胸驼背的秃子。我就不信,你长着这么一张脸,还能生火做饭,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独住……”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张寿呵呵一笑,竟是转身就这么径直出去了。 微微一愣,他醒悟到张寿很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只见人到了灶下,熟练地在炉膛中放上干柴,先用刨花引火,用烧火棍添柴吹火,而后淘米下锅做饭,一应动作娴熟得就仿佛做过千百回。 直到张寿总算歇了一歇,老头儿这才讪讪地说:“你这小郎君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就算长在这乡间,也该有人主动登门帮你料理这些杂务才对。亲自做这些,不是暴殄天物吗?想当然我老人家年轻帅气的时候,都不用动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帮我打理好了。” 见张寿但笑不语,擦干手之后,又去一旁簸箩里拿出了两根翠瓜,洗干净之后菜刀纷飞须臾便切成了整整齐齐的条状,仍然跟着后头转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从前,这才劝你。男子汉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你做饭再好,难不成将来去做个庖厨?就算你会种地,你一个人的力气,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说你眼下一个人在这儿独居,真不如……” 张寿没打断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这位老爱自称老人家的老者说出真不如三个字,他这才慢慢悠悠地说:“其实,这儿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独居,家里还有母亲和三个老仆。” 正绞尽脑汁劝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时的葛翁顿时被噎住了。 片刻之后,恼羞成怒的他便想发火,可话到嘴边,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刚刚这位张小郎君确实是没说这是自己家,只不过是在他表示出对方不会做事,没能力独居的时候,用实际行动回击了他的偏见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悻悻轻哼道:“不是你家,你还带我老人家来,更随便动了人家的米粮菜蔬,想来是你素来亲厚的亲友?” “不错。”张寿微微一笑,随即用盐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后,爽快点头承认,“我家近几天有客人,房宅不够住了。回头我回家让人做点吃食过来,想必葛翁不至于嫌弃。” 张寿带葛翁来的,正是齐良家。如今齐良不但白天在清风徐来堂中充当大师兄,就连晚上也时常歇在那儿,以防某些贵介子弟出什么幺蛾子,家里反而空了下来。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这里自然更适合眼前这个自称前来访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说呢,看你这细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为生计忙碌的样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见张寿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回头,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热的,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实话告诉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贵人的西席幕宾,不见到那位山林隐逸,是不会回去的。” 张寿步子一顿,这才耸了耸肩道:“那位所谓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着赵国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乡野却依旧有人跑来献殷勤,她不耐烦,这才耍弄了一下陆三郎,谁知道以讹传讹,风声会闹这么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视着张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朱大小姐因为嫌京城事多人烦,所以避居乡野?不是因为她在乡下有个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纸黑字的婚书,口说无凭的流言可做不得准。” 张寿轻描淡写岔开了这个话题,见葛翁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暂歇吧,我片刻就回。” 见张寿颔首之后大步离开,想到他刚刚待人接物礼仪娴雅,谈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应是仆役所为的事情,却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养很好的胡子,目光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紧跟着,这位刚刚虽说有些言语耍赖,但却显得很有气质的帅老头,竟是大步来到角落里一个很简陋的书架旁边,竟是自顾自地翻翻捡捡看起了那些书。只不过,他轻拿轻放,动作迅疾,不过须臾就翻遍了大半个书架。 当他最终发现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随即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其拿到书桌上打开时,就只见里头是一沓手抄簿册,他随手打开第一本,只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过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对不对,勉强算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没说谎,谈不上奸似鬼……明明说真话还这么难打交道……啧啧,真是比我当年还要厉害啊,这些题目怎么想出来的……真是没白费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册,又仔仔细细翻看了其他几本,辨别出字迹新旧,算了算这簿册的年头,默记一番,他就原封不动用油纸包裹好,又放回了书架,随即拍拍双手伸了个懒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说我来拜访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欺世盗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回头再见吧!” 当张寿带着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复返时,看到的便是齐良家大门口一张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的字条。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见君子,此行不虚!遗钱百文,以充饭资。老夫去也,来日相逢!” 见那末尾一个葛字写得尤其神韵十足,张寿忍不住摇头。 这简直是个我来了,我走了,不留下一丝云彩的任性老头! 然而,转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围看了看,随即径直走到了书架前。 这村里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齐良这样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齐良跟他学东西而攒下的几本练习册,齐良也只是用油纸包好,放在书架上。 他只略一看,就发现了端倪。齐良和他得意地提过,会在油纸包底下放一根头发丝,这样,但凡人进来动过东西,立刻就能发现。 那会儿听到这个小机关的时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齐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现在,那根头发丝不见了。 毫无疑问,葛翁看过这些练习册,而且很可能是因为看了里头那些题目,这才急忙溜了。 还说是人家西席幕宾,瞎扯吧?谁家达官显贵,公卿世族,会养出这么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种我行我素的性子,老头儿自己应该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 越想越觉得有趣,张寿本来悬着的心思,不知不觉就放下了。 都已经有葛翁这样的人找上门了,看来回头必定还会有这样的人过来,届时就不是这么好搪塞的了。既然朱莹都帮他高调了,那就高调到底吧! 第三十二章 打击一大片 最新章节! 既然葛翁没留下吃饭,张寿当然不会浪费刚做好的几样食物,直接让阿六提着,跟在自己后头去了翠筠间。当然,走的是自家另一个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过,村里也只有杨老倌等寥寥数人知道的小路。 从前为了避免这条小路被生长力太强的竹子占据,每年入春,阿六总要日日负责来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笋,就够刘婶拿出十八般武艺,做出各种不重样的菜肴,吃上一整个春笋季。 此时,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面边缘处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风徐来堂相对应,这个没挂牌匾的地方当然就叫水波不兴馆。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这座竹屋没特色又地处边缘,所以自从学生渐多,张寿把清风徐来堂作为讲堂,挪到这里居住之后,其他人谁都没多想。 在阿六的放风下,张寿提着食盒进了屋子,重新换上符合“老先生”这一称呼的衣衫,然后带上了垂着面纱的斗笠,这才让阿六去清风徐来堂把齐良找来,然后回家去捎个信给吴氏,转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离去后不过一会儿,外间就有人轻轻敲门,在他应了一声之后,来人就进来了,正是齐良。 没等人说话,张寿就笑着一指食盒道:“本来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谁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这些吃食就浪费了,索性带了来。” 虽说张寿不是第一次给他留好吃的,但齐良还是忍不住有些赧颜,却完全忘了问造访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谁。谢了又谢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 “先生,陆三郎没能教会那些人,不但张琛故意和他捣乱,而且……” 张寿摆手打断了齐良的话,随即径直站起身来。 “意料中事。你留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试在即,虽说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这次你在翠筠间帮忙了好几天,已经很尽力了,别再自责没管好之类的。要镇住那么一群人,就连他们的爹来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压一时。” 齐良欲言又止,直到见张寿施施然出了屋子,他这才忍不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尽管村中老一辈的人大多对张寿的作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费教孩子认字,他们当然还是乐意的。孩子不听教诲,各家全都会满脸堆笑对张寿说,尽管教训尽管打,打死了活该。 可这些贵介子弟却一个个眼高于顶,彼此之间拉帮结派,还互相瞧不起! 如果说,之前他也暗自赞同朱莹把张寿捧成一个世外高人,那他现在就完全放弃了。这些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给这些人当先生那简直是对牛弹琴! 当张寿来到清风徐来堂门口时,就只听里头一阵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银满脸不高兴。他摆手阻止了她们的通报,可随之就听到朱莹的一声怒吼:“都够了没有?” 他没有站在门前继续静观事态发展,而是自行打起门帘入内,见朱莹正面色铁青,一堆贵介子弟包括张琛在内,个个噤若寒蝉如同鹌鹑,他就笑了一声。 “莹莹,你不用生气。我一个避居乡野的闲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贵介投奔门下,我早知道,他们本来就都是冲着你来的。” 朱莹见张寿突然出现,又点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觉得憋屈。 而张寿不慌不忙地来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莹莹讲过,你们在座的大多数人,不善读书,不通武艺,不擅马术……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除了张琛,你们谁也不是家里长子,不能继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这样戳人脊梁骨的话,无疑激起了这些之前看在朱莹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口称先生的贵介子弟反感。可没等他们炸锅,张寿竟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眼下还能金尊玉贵过日子,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可以后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孙子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是不假,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现在得意吗,将来也会得意吗?莹莹曾经对我抱怨过,得意的人,会追在她身后到这里来吗?” 朱莹没想到一贯待人温和,连肥猪似的陆三郎都能找到优点的张寿,竟然会突然如此言辞犀利入骨。可这些话本来就是她也想说的,这会儿张寿的率先发难无疑给她找了个宣泄口。 “先生说得没错,真正自负才学能耐的那些家伙,谁会因为我敬重一位山林隐士,就跑到这儿来拜师求学?也就是你们,算个数还比不上人家不识字的孩子,还比不上我这一看正经书就头疼的女人,才会连好好的求学都变成煽风点火,争风吃醋!” 朱莹越说越气,口气也越发硬梆梆:“没人逼你们留下来,你们眼下就可以从这扇门出去!你们送给先生的束修,回头我赵国公府双倍奉还,谁稀罕!先生不收没长性的废物!” 张寿原本就是欲擒故纵,没想到朱莹这最后一句神来一笔,却是又狠又准,打得一堆人面色铁青。他做手势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陆三郎,这才笑了一声。 “算学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学的,陆三郎少许有一点这样的天赋,而你们绝大多数人却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且,就算费大功夫学会了这些,将来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愿意收你们,就是不想强求一堆对数字没天赋的人在这绞尽脑汁。” “所以,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所谓束修,原样退还。但是,既然有这两三日的师生之缘,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将来又打算做什么。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人,凭什么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小姐?”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这些贵介子弟听的,隐隐也是说给朱莹听的。然而,他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满脸赞同,似乎完全没有去思量他刚刚这话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算是白费了,他不禁摇了摇头。然而,这动作在陆三郎这样自诩聪明的人眼中,却变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标志。 但最先忿忿不平开口的,是角落里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大众脸贵介子弟。即便对京城这些同龄人了若指掌的朱莹,也只勉强记得,这好像是都督张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却不记得了。 “还不是比投胎,咱们这些人将来没着落,张琛将来就是秦国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张琛顿时恼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抢在又一轮争执开始之前,张寿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 “张琛确实得天独厚。他是家中独子,可以继承爵位,家财无数,可那又怎么样?堂堂一个国公,自然不能无所事事,躺在一个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将来他领一个职司,那么只要稍有不慎,却又贵为国公,那么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说别的,赵国公被弹劾过多少次?楚国公又被弹劾过多少次?他们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来,有多少个爵位在明明有后继者,祖上也功劳赫赫的情况下,却最终断了传承,收回了诰券?” 没去看面色难看到铁青的张琛,张寿一字一句地说:“看在两三日师生之缘的份上,只要你们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们参详一条出路。是打算下半辈子碌碌无为,还是试一试披荆斩棘,像你们父辈一般扬眉吐气,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张寿这一番话说完,张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阴沉,却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莹好容易捱到众人全都起身离开,她就立刻有些担心地低声问张寿道:“你刚刚是说真的?” “你是说给他们参详出路吗?”张寿支着脑袋嘿然一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朱莹的问题,“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仅仅是过一会儿,只怕就会有人偷偷来见我。” 纨绔子弟中,也许有一堆确实是混吃等死没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个人样,却苦于没头绪没门路没支持,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陆三郎这种人不是个例! 至于他是不是能给这么多人量身定做一条康庄大道……呵呵,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些纨绔子弟们追到这来,什么目的还用猜吗?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最新章节! 张寿让阿六带了吃食进来,却留给了齐良,至于他自己,当然绝不会委屈。 如今多了这么多求学的贵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间里专门辟了一座竹屋作为小厨房。各家贵介子弟带的随从当中,为了满足主人的口腹之欲,全都有一个能够兼职厨子的好手,每日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送到他和朱莹面前。 讨好他这个先生是假的,讨好朱莹这个赵国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这一日晚间,齐良带着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兴馆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着一个三层大食盒送到张寿和朱莹面前。 “今天那个送饭的厨子鼻青脸肿的,似乎为了送这顿饭,还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玉坠,央求我禀告先生,说自家少爷一会过来。” 张寿见跟进来的流银正在忙着把食盒中一样样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着问道:“他所说的自家少爷,是哪位?” 湛金顿时促狭地咯咯一笑:“那么多厨子,他要是原样儿过来我还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猪头了,我哪认得出来。既然认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爷是谁!” “居然就这么白捡了一个玉坠!”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丫头太坏了!” “小姐,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买两个!”湛金说着就在张寿面前手掌摊开,随即满脸嫌弃地说,“先生您看看这成色!” 张寿见这主婢俩笑闹还不忘带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这时候流银嗔笑赶开了湛金,又把一个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经多动过几筷子的卤猪蹄,他只能连忙举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顿饭,便寻思着怎么暗示朱莹她们三个回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朱莹便站起身来,得意地对他一笑:“他们之前是冲我来的,可要是偷偷来请教你还被我撞见,那就不是面子没了,而是里子也一块没了!我会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头悄悄守在附近以防万一,眼下我就先带着湛金和流银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来问你到底给人出了什么好主意!” 见大小姐说走就走,张寿不禁莞尔:“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莹笑得眉眼弯弯,浑然不当一回事,“本来就是我借你的名义把人拉来的,现在你再借着我的名义敷衍了他们,那我总算没闯祸。” 见湛金和流银也把食盒收拾好预备跟着朱莹走,主婢三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寿只觉得她们这种洒脱脾气实在是对自己胃口,可随后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说别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其实说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听出来! 朱莹前脚刚走没多久,菜足饭饱之后,正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消食的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便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老先生,我能进来吗?” 竟然不是陆三郎,当然也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这声音他记得是张琛的跟班,南阳侯张汉洲的庶五子张武! “进来吧!”下一刻,张寿就只见张武敏捷地窜进屋子。 四下一扫,似乎是发现这宽大的竹屋一览无遗,朱莹她们果然不见人影,张武便立时跪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先生,我是来求教的。” 见张寿毫不意外,张武强忍心情忐忑,低声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亲早亡,父亲待我不过可有可无,几乎谈不上将来。我之所以跟着张琛,就是希望他帮我结一门好亲。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已经醒悟了,光是一门好亲,能帮上我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经虚度了十六年,将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请先生教我!” 张寿看到人说完就立时垂头,仿佛是打算一个重重响头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张武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紧跟着就只见张寿摘下了斗笠和面纱。当看到那张出尘脱俗的年轻脸庞时,他只觉得脑袋在一瞬间完全空白了下来。 不是老先生吗?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条脊梁给挺直了!朝堂上那么多高官大臣,个个都是出身显贵吗?不,很多人在年少时比你更穷,比你更惨,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狈!” 直接几句鸡汤先径直灌下去,没等张武有所反应,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你从前选择跟随张琛,无疑是希望有贵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学不忘给你们一块交束修,足可见心里至少是有你们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规划将来,能给你的,顶多也就是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 “但什么样的亲事还算不错,什么样的亲事才真正适合你?姻亲之间互相拆台的还少吗?京城那些名门大户是什么德行你应该清楚,放弃一个女儿都轻而易举,更不要说放弃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亲,而是一个愿意支持你,资助你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比亲事更牢靠。而这样一个贵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无所有吗?你有第一个来到这里的魄力和勇气,单单这一点就比其他人强!” 张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张寿的年纪和身份,完全沉浸在张寿的言语当中,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敢问先生,这样的贵人从哪儿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张武瞪大眼睛,仿佛在寻思他张寿算是何方贵人,张寿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了,难道觉得,她不是贵人?她出身高贵,性格正直,敢作敢为,来去宫闱如入家门,交游广阔,从前只是因为有父兄在前,所以别人只能看到她的骄纵任性,看不到她的优点。但你应该可以!” 直到和张寿交谈许久后离开水波不兴馆,张武依旧有些浑浑噩噩,可随着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他就陡然之间清醒了,只觉话犹在耳,整个人一下子兴奋非常。 站在朱莹这一边?废话,他根本不觉得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会影响赵国公朱泾,否则怎么会跟着张琛追到这里来?相比他那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爹,朱家这个靠山太硬了! 朱莹身为赵国公千金,平日他们固然追逐在后,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为何不答应? 至于那实际上年轻俊美到过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赵国公埋在暗处辅佐朱莹的心腹! 张武起了个头,接下来,水波不兴馆中的访客络绎不绝。每个访客都是让心腹随从守在外头,自己悄然入内请教前途,出来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颜开,或神采飞扬。 于是,暗中观察,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终都渐渐加入了这个行列。 只不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错开,这就苦了那些望风的随从。他们必须先看准时机为自家主人开道,抢到一个尚可的顺位,这才能把人送进水波不兴馆。 当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时,一晚上几乎就没合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张寿,疲惫地看着神气活现的张琛最后一个辞了出去后,他这才赶紧连打了好几个大呵欠。 这一整晚上的访客,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是张武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忽视,对将来感到彷徨迷惑,同时又愿意去拼一拼,有一定的觉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莹招揽了过来。这么一类人,只要点拨一下,给点支持和机会,日后很有可能独当一面,不至于浪费资源。 第二类,是张琛这种自负自傲,却又眼高手低的,他给人灌了一堆官场厚黑秘典和心灵鸡汤,高深莫测地点拨了一番,然后就把人遣退了。当然,追着朱莹到这里的贵介子弟中,这种人相对较少,加上张琛统共也就两个。 第三类,是陆三郎这种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确实有些天赋和才能的。这样的人,他同样代表朱莹招揽了过来,只不过真面目就算了,太聪明的人不那么好震慑和忽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寿便抬头看了看屋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记得大小姐临走时说过,要派人过来以防万一,屋顶上又或者外头还有人在吗?”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犹豫声音:“寿公子有事?”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我先斩后奏替她招揽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气,那就来找我算账吧!” 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最新章节! 尽管很好奇张寿留在清风徐来堂,会如何给那些贵介子弟指点一条明路,但朱莹这个晚上还是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银叫醒的时候,大小姐甚至还有点起床气,直到听清楚她们的话,这才少许清醒了一点。 “阿寿让朱宏回来禀报他昨晚见人时的情景?快,让朱宏进来!” “小姐,你还没梳妆更衣呢!” 面对这么一个提醒,朱莹却还是吩咐摆上屏风,自己在妆台前由湛金和流银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却听着朱宏隔着屏风说着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 生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听了一半,她就笑得乐不可支,等全部听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经笑得伏在了妆台上,那鲜红的颜色差点染红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寿谋定而后动,肯定有好主意!” 外头的朱宏虽说料想到朱莹多半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但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可寿公子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义,别说府里太夫人没这个打算,您也根本没这打算,他这不是胡言乱语骗那些人吗?” “本来是没这打算,可我刚刚仔细想了一想,阿寿的这法子好极了,就这么办!” 朱莹随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妆台上一扔,眉飞色舞地看着铜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这才转过身示意湛金和流银撤掉那屏风,随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现在朱宏面前。 见这个祖母素来信赖的护卫满面错愕,随即慌忙低头不敢直视,她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到了主位坐下,这才轻哼了一声。 “二哥之前为什么敢算计我?还不是觉得我朱莹只不过靠着一张脸,这才能让宫里太后和皇上偏爱几分,然后凭着祖母和爹宠溺,大哥纵容,于是才恣意行事,肆无忌惮?”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头没人,就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追捧,有个什么用?要是阿寿能够帮我收拢那些人,找出他们的优点,然后帮我调教一下这些往日只会犯傻的猪头,让他们为我做事,别说来日替他们物色一门亲事,就是我给他们安排前程,那也未尝不可!” “大小姐!”朱宏简直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里什么事都由着性子,可唯独一件事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那就是争权夺势!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懒得管这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朱莹微微扬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丝骄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来,我自然会如实禀告他们,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们,但现在不同。阿寿肯定是为了我,这才想得这么远!” 发间珠翠辉耀,胸前赤金璎珞,裙边环佩叮当,再加上那寻常女子根本压不住的娇艳海棠红衣裙,当朱莹带着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离开张家大宅,再度来到翠筠间的时候,便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令人惊艳。而下一刻,就有人满脸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张陆。 打招呼问好之后,这位同样是张琛跟班的贵介子弟便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点我说,若要出人头地,日后可以为您鞍前马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莹不耐烦地打断了:“怎么,莫非你以为先生诳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来求证?” 见张陆那张脸瞬间一白,随即又强行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朱莹便冷笑道:“先生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若是质疑他,就是质疑我。张陆,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当我不知道吗?你是倒数第二个去水波不兴馆的,是不是替张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对张琛说了……呵!” 大小姐连去水波不兴馆的顺序都知道,这却是货真价实把张陆吓得不轻,他慌忙赌咒发誓道:“我绝没有告诉过琛哥……不,张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当成跟班一样使唤,我当然更愿意跟着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别的废话少说!” 朱莹却懒得和张陆再多啰嗦,旁若无人地越过人往前走去,一路又应付了殷勤请安问好的几拨人,直到进了水波不兴馆,有湛金和流银在外头把守,还有朱宏在暗处看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寿这设想虽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讨厌的家伙实在是有点烦。 “你来啦!”书桌前背对着朱莹的张寿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继续换你帮我看着点了,我得回去睡一觉,这会儿我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对了,你要是生气我先斩后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骂我一顿,回头我高挂云游会友的招牌,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丢了!” 话已出口,正在抓紧时间根据记忆做会谈记录的张寿却没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纳闷。毕竟,刚刚外头那些问好的声音着实不小,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来的肯定是朱莹。 可他扭头一看,就发现朱莹恰好站在自己身后,他动作再大一点,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说什么呢,谁要骂你!”朱莹从张寿身后探了探脑袋,发觉他合上簿子赶紧往后缩,她心中暗赞了一声真君子,自己也就顺势后退了两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出主意帮我。你招揽他们的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觉得,我认得的人也不少,怎么就挑不出关键时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轻信他们了,听朱宏说,你还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险了,万一有人大嘴巴说出去怎么办?” 即便心里猜到,朱莹在听到他昨晚那番蛊惑人心的话之后,依着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十有八九会顺水推舟,但她真的摆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态度,张寿还是颇受触动。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迟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张脸的,总共也就只有六个人,都是我连日以来仔细观察过的。倒是你,提醒我别轻信人,可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才是太轻信我了?万一我昨晚上那么做是别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经让朱宏在这儿看着你了吗?”朱莹满脸无辜地看着张寿,随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说,你骗我有什么好处?哪有骗子提醒别人要提防自己别有用心的?”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过高明的骗子,那些人都是诚恳忠厚,人模狗样的! 张寿正在腹诽,朱莹又嫣然笑道:“再说,爹教过我,要看清楚一个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错信也稳立不败之地,又或者输得起的本钱。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骗我一次也不打紧,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个温厚君子。更何况,你没骗我!” 有这样教女儿的爹,怪不得能有这样任性却大气的女儿啊! 朱莹见张寿那微微发呆的样子,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其实我爹还告诉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说,张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暴躁公子哥,其实呢,他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想当初不少商船从天津离港之后,莫名其妙沉没,是他收留了一个死里逃生回京告状却被人追杀的商人,悄悄举发泰宁侯家总管勾结天津巡海司底下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 “事情闹大了之后,皇上一怒之下,夺爵泰宁侯,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张琛虽说缠我的时候讨厌,但自从我从爹那儿听说这件事后,却也觉得他这人有点胆色正气。要知道,秦国公府从来不从事海贸,因为拥有的那些田地和铺子就够他父子几代人挥霍了。” 原来张琛还是个爱管不平事的热血少年,嗯,之前觉得他有意思果然没错…… 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张寿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齐良的嚷嚷。 “先生,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随着这声音,齐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显然,门外的湛金和流银非常有分寸,根本没有拦他。 而他冲到张寿跟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不是到翠筠间来访求高人的,是冲着先生你来的,他们去的是你家!而且,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张琛,还有借口去送他,其实是去冷嘲热讽的陆三郎!” 第三十五章 颜值不够,衣服凑 最新章节! 尽管张寿本来是想留着朱莹在翠筠间当定海神针,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莹一大早又当面给他做了背书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纨绔讲堂暂时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静期,不会出现什么大风波。 因此,齐良送了这么个信来,在朱莹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带了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块悄然离开,留下了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齐良“看家”。 水波不兴馆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并不太好走,尤其是为了无时不刻在人前显示出最美一面的朱莹,提着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颇有些狼狈。于是,后头的朱宏犹豫男女授受不亲,不敢伸手去搀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张寿的袖子。 这位护卫忠心耿耿却又死心眼,因此觉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对前头那位清俊小郎君撒个娇,他张了张口就想要阻拦,谁知却只听朱莹用警告似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一会儿不许回头!” 走在前头的张寿不禁大为纳闷:“为什么?” “和翠筠间影壁前头那条路不一样,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长很容易被划破,我要把裙子提起来扎在腰里,那样很难看,所以你不许回头!” 听到这样直来直去的抱怨,张寿顿时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让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猪头觉得我在水波不兴馆,才会心怀忌惮,不至于胡作非为,要都知道我不在,万一他们闹事呢?而且齐良说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来找你的麻烦,我和朱宏从大路出去,人家看见肯定会有所预备,哪有我们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来得爽快?” 朱莹说得振振有词,同时却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赶紧目不斜视地超越了他,两个大男人全都走在前头,她这才将百褶裙那宽大的裙幅有选择性地撩起一部分扎到腰间,又将及踝膝裤扎紧,裙子的一部分则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立时矫健了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一行三人从竹林的另一个出入口悄然现身,朱莹窸窸窣窣放下了裙子,而后在几个看见他们的村人心照不宣掩护下,最终来到了张宅后门。 张寿上前一推,发现后门依旧紧锁,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经攀爬过的大树,心想难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朱莹的声音:“朱宏,你翻墙过去,把门打开!” 居然忘了还有这一招! 轻轻拍了拍脑门,张寿就瞥见一旁的朱宏满脸苦色地上前,轻轻巧巧翻身上了围墙,随后纵身跃下。 趁着对方去开门的当口,他就轻声说道:“一会儿我进去,你和朱宏找个地方看热闹,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别出现,如果打算路见不平救我于水火,那就出其不意从前门进来。” 朱莹差点没被张寿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不禁嗔道:“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还打算让我这个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却不是英雄。”见大门被朱宏打开,张寿大步上前入内,却是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顶多算是真美人救伪君子。” “呸呸。”眼见张寿放了朱宏出来,随即反手掩门,朱莹不禁没好气地淬了两口,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美人救君子吗?那还真是不错! 张寿嘴里自黑兼调侃朱莹,然而,当站在自家后院时,他那轻松写意的表情却渐渐消失了。他这个人,从来不藐视任何敌人。而且,前头并没有之前朱莹乳母赵妈妈大闹时的嘈杂,反而显得很有些安静,可他知道,大闹并不代表敌人好对付,安静并不代表来人好对付。 于是,他选择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换一身行头! 洁面洗手梳头,束发的葛巾换成竹簪,带着肩垫的葛袍换成半新不旧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换成了一双干干净净的千层底布履…… 当最终打扮停当时,他很满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依旧清俊出尘,却多了几分质朴的少年,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六闷闷的声音:“少爷,有客人求见你。” 张寿不禁吓了一跳。他很确定朱宏翻墙进来给自己开的门,应该没惊动人,家里人应该以为自己还在翠筠间。因此当他去开门时,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脸上扫了好几遍。 知道问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也是白问,他就改问了另外两个问题:“娘难道不在家吗?来的都有谁?” “娘子正好带了刘婶和几个村里的婆子出门去卖丝线了,只有我和老刘头。” 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声音平板地说:“来的是两个京城才子,张琛和陆三郎陪着,但对来人明显有敌意,也很忌惮。我听到他们说,一个是去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另一个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 对付一个乡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动这样的人员阵容? 一个乡试解元加一个国子监斋长,这就连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寿却还有闲工夫想这种无稽的问题。他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抬脚出门,路过阿六身边时又笑道:“平日不声不响,打探消息的时候却一等一能干,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并没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当那个沉默的仆人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他不慌不忙往前头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来了多久?” “刚到。”阿六言简意赅地迸出了两个字,随即又细细补充道,“他们到了村口过门而不入,却到村里打听少爷你的事,结果杨老倌带人弄出了几起小事故,这才能让齐良及时赶去翠筠间报信,耽搁了他们的脚程。他们因此有些狼狈,张琛和陆三郎来时还嘲讽过他们。” 张寿一下子停住脚步,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还有什么漏掉的,赶紧给我一块说了!” “没有了。”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却是再无他话。 当打起厅堂后门那竹帘,目光一扫,注意到左右客位泾渭分明的四个人,以及各自背后配置截然不同的随从时,张寿已经在脸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在自己观察来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样是第一次见他这张脸的陆三郎和张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边的另外两个年轻文士,则是显得从容自若了很多。 当然,他更愿意理解为,顺天乡试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这两位,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一个他的相应心理准备。 否则,两个大男人跑来见他时,为什么会如同好胜的公孔雀一样,张开美丽的尾屏? 一个绀青,一个紫棠,全都是极其昂贵的暗纹纱袍,而且还特意把一张脸整治得莹白如玉,连束发都用的是玉簪? 颜值不够,衣服凑,一会儿炫才学的同时还要晒衣装,是这意思么? 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最新章节! 张寿之前扮成老先生时的那套衣衫,宽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隐逸之风扑面而来,而此时此刻,他这一身闲适的家居便服出来待客,却显得质朴而又随便。 他用不同于在翠筠间扮高人时那般沙哑的清越嗓音开口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真是难得。在下张寿,见过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负英俊的张琛,还是一贯自惭容貌的陆三郎,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和他们设想中粗鲁乡下少年截然不同,风采出众的张寿,他们不禁愣在了当场。 来这村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要去见一见传说中朱莹的未婚夫。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眼高于顶的朱莹连那么多贵胄子弟都看不中,连皇子都不假辞色,即便真有那么一个婚约,也必定翻脸不认账,怎么可能住在人家家里? 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应该不过是朱莹找的一个暂时避开京城漩涡,搪塞他人的借口而已。 而他们因为呆滞没能开口,对面另两位却不会也不能保持沉默。 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那位身穿绀青纱袍的年轻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不才去岁顺天府乡试解元唐铭,偕友国子监斋长谢万权冒昧造访,还请寿公子见谅。” “呵呵,两位确实挺冒昧的。” 张寿见唐铭和谢万权因为自己这不客气的话而遽然色变,而张琛和陆三郎却在一愣过后,同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两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却是个偏居一隅的乡下少年。我们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说这拜访两个字,岂不是冒昧?” 唐铭只是面色一沉,谢万权却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过给你留面子,你还当真了?你没听说过我们,那是你孤陋寡闻;我们知道你,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好名声!张寿,你招摇撞骗,假借山林隐逸的名声骗得京城贵胄投身什么翠筠间,欺世盗名,你敢说没有这回事?”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张寿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照旧安之若素,声音却一下子多了几分凌厉,“你们身在京城,听到京城贵胄子弟投身翠筠间,这并不奇怪。可两位怎么就知道,这是我张寿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两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他顿了一顿,却在谢万权面露讥诮时,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这乡间之地放了眼线,监视赵国公府大小姐和诸位贵介子弟的动静?” 厅堂北面屋顶上,刚刚还紧张到捏着一把汗的朱莹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渐渐松弛了下来,嘴角也不禁微微翘了翘。 张寿这罪名扣得真不错,监视他们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万权原本盛气凌人地质问,可此时被张寿这突然一反噎,他一个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认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寿依旧淡定:“若是没有安插眼线,怎么解释两位身在京城,这乡间发生的事情竟然尽收眼底,了若指掌?” 见谢万权被三言两语就逼到了悬崖边上,唐铭终于没法稳坐钓鱼台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见一旁的同门小师弟立刻悻悻退了回来,他这才直视着主位上的张寿。 饶是他寒窗苦读之后又周游江南和京畿,交友无数,也不是没见过风流倜傥的官宦公子,可面对眼前这个从来就没离开过一个村子的乡野少年,他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自负俊逸出众的他还是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强行压下这种负面情绪,他终于接过了谢万权刚刚搞砸的这一摊子:“张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蛊惑人心,可有一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用一句俗语姑且把所谓监视的大帽子轻飘飘挑开,随即就沉声说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饰你欺世盗名之举!若不是有猫腻,那所谓翠筠间清风徐来堂中那位老先生,为何从来不曾现出真面目见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张寿见陆三郎和张琛面色惊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着自己打量个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问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这么多贵介子弟骗来这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图什么?” 他这话音刚落,刚刚吃了个哑巴亏正心中窝火的谢万权就冷笑了一声。 “这有何难?你还不是靠这张脸,蛊惑得赵国公府那位素来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颠倒,然后借此扬名立万,妄想做那些贵介子弟的师长!也就是张琛陆三这种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才会上你们的大当!” 一听到你们两个字,张寿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个乡下小郎君没有任何算计的价值,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朱莹这个赵国公府的大小姐来的! 屋顶上,并不笨的朱莹同样体悟到了这一点,一时又气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却在即将接触到的一刹那硬生生忍住。 这一刻,朱大小姐终于认识到,张寿昨天提醒他的话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当然地推波助澜,那帮助张寿成名的一片好意极可能连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现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下头张寿那依旧沉稳自若的声音。 “呵呵,好一个不学无术,难不成谢公子是把张公子和陆公子当成你这斋长管辖的监生了?他们家中长辈一个是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挣下世袭爵位的秦国公,一个是科场连场告捷,踏上仕途后披荆斩棘荣升兵部尚书的陆尚书,我想问问,你家长辈有什么功劳?” “你一个国子监斋长,读书尚未大成,品行也尚未天下称道,更没有惠及官民百姓的功劳,你凭什么指摘功臣名臣之后不学无术?你怎么知道他们胸无沟壑,没有向上之心?凭着一腔偏见就信口开河,这难道不是狗眼看人低?” 可张琛越听越觉得张寿这番话极其对自己的胃口,一时间,他不禁忘了人家很可能哄骗了自己,更忘了那很可能是情敌,脱口赞了一声。 “说得好!没错,这些自诩才学的读书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被人骂惯了的陆三郎也不禁觉得张寿这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外表愚钝实则极其聪明的他一想到昨夜那位“老先生”那番言语似乎在为朱莹招揽人,如今这两个京城年轻士人中挑大梁的两个突然从天而降,言谈间就把矛头直指朱莹,他立时就下定了决心。 管他张寿是不是那老先生,先把这两个不顺眼的才子打发了再说! “琛哥说的是。” 陆三郎竟和平日张陆和张武这俩狗腿子似的,嬉皮笑脸地叫了声琛哥,脸上的肥肉甚至还不屑地抖了抖:“自己有眼无珠,不识高人,却笑话一心向学的我们不学无术,简直笑话。国子监斋长了不得么?有本事把翠筠间那些竹屋前头的难题解开十道八道试试!” “不然你才是不学无术!” 饶是张寿一直都觉得陆三郎其实是个被低估的聪明胖子,此时也不禁想为这神助攻竖一根大拇指。果然,他就只见那位解元郎唐铭根本还来不及阻止,被气疯了的谢万权就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难题!若解不开,我就拜翠筠间主人为师!” 这一刻,屋顶上的朱莹脚下一滑,若非一旁朱宏慌忙托了一把,她几乎能笑到滚下去。 笑死人了!嗯,她得立刻回去,组织一大堆人来看热闹,省得谢万权和唐铭输了不认账! 第三十七章 葛……葛……葛 最新章节! 唐铭的一张脸几乎阴沉得能滴水。 然而,相比他,满头大汗,在那解题解到人都快要虚脱的谢万权,那才是最绝望的一个。 因为此时此刻,翠筠间那些纨绔子弟几乎倾巢而出,此时此刻张宅厅堂里都站不下了,父祖官职相对较低,而且在家也不那么起眼受宠的,就只能在厅堂外头踮起脚看热闹。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绞尽脑汁却连一道题都没能解出来,谢万权终于破罐子破摔,劈手将手中那个竹牌往地上重重一摔,随即怒骂了起来。 “我读的是圣贤书,拿这种算学小道来为难人,这算什么!” “昔日唐代官学,算经十书那是都要读的,否则为官者上任之后,田亩增减,子民多寡,水渠进出水几何,桥梁修在什么时地方才能更牢固……林林总总全都要听别人摆布。” 主位上张寿笑容可掬地摆事实讲道理,见谢万权脸色铁青,根本没法回答,四周围那些纨绔子弟在那窃窃私语,不时有人冲自己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就轻轻敲了敲扶手。 “你说这些题目是为难人,呵,昔日汉时写出文采华丽,蜚声四海的二京赋,官做到侍中,河间相的南阳张平子(张衡),人家若是在,不用笔,只凭脑子就能轻而易举算出来这所有的题目。宋时追封张平子西鄂伯的时候,不是因为他的文采,而是因为人家的算学成就。” “南朝能写出安边论的祖文远(祖冲之),这点题目估计也就几息功夫。还有本朝那位被太宗皇帝追封伯爵的户部齐尚书,据说能把天下田亩人口收成赋税等等全都烂熟于心,任何算学问题张口就来,你敢说陪祀太庙的他只不过是算学小道? “谢公子既然说算学是小道,那么我再问你,何为粟,何为稻,何为麦?桑蚕和柞蚕你分得出吗?野草和禾黍你分得清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味读死书,怎么当得好官?好好回去多读几本算经和农书,再来指摘别人不学无术吧!” 张琛从前撵走的那些老师,也不知道多少人拿谢万权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来抨击他的愚鲁不堪教诲,此时见谢万权被张寿抨击得体无完肤,眉飞色舞的他只觉畅快极了。 当下,他就趾高气昂地叫嚣道:“谢万权,做不出还嘴硬不肯服输,原来国子监斋长便是这等输不起的货色!” 前院中的朱莹此时笑得眉眼都仿佛在放光,只恨不得陆三郎在张琛之后也赶紧再发挥一下,逼得谢万权立时下跪认错拜师。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唐铭的声音。 “拿得起放得下,认赌服输,虽说是算学小道,可谢师弟也没有什么输不起的!只要能让那位翠筠间中的老先生现身一见,他便立时拜师,绝不食言!” 张寿见唐铭用冷静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饶是他刚刚一役取得全胜,对这位关键时刻瞅准自己最大薄弱点的解元郎,也不禁有些棘手。 要知道,他着实没想到找茬的人会来得这么快,就算昨晚熬夜的那番长谈已经起到了相当效果,刚刚把谢万权逼到悬崖边上也很成功,可现在他到底是被人反过来逼宫了。 他昨天才托邓三牛给邓小呆送了信,今天那需要的高演技人士只怕没法及时赶到……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状似轻松地哂然笑道:“解元郎倒是说得轻巧,你以为翠筠间是谁都能进的,清风徐来堂是谁都能呆的?把算学视之为区区小道,一窍不通却还不屑一顾的人,没资格踏入那儿,没资格和你视之为不学无术的贵介子弟共处一室!” 就在张琛带头附和,陆三郎兴奋地吹着口哨,一大群纨绔子弟甭管昨夜有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全都在哄堂大笑,而唐铭也被成功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打算死死继续咬下去的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极大的嗓门。 “说得好,说得妙,什么满腹锦绣文章,一肚子都是狗屁不通而已!” 看到唐铭和谢万权吃瘪,正又解气又担心的朱莹立刻扭头望去,见一个大袖飘飘,神清气足的老者笑眯眯地进了大门,她不禁愣了一愣,随即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可下一刻,尚未睁开眼睛她就听到呵呵一声笑,肩膀竟是被人使劲拍了两下。 “小莹莹,放心,不会让你的如意郎君被人欺负的!” 朱莹连忙睁开眼睛,再一看,却见老者已经大步从自己身前走过,而那些纷纷好奇转过身来张头探脑的纨绔子弟,在看到来人时,竟是忙不迭后退让路,动作之迅疾,简直便仿佛见到了鬼,连踩到身后人的脚都顾不得了。 只是顷刻之间,那夹道欢迎的气氛便营造了出来。 当听到外间那个声音的时候,张寿简直是惊异到了极点,此时见昨天才见过的葛翁神气活现地从人群中让开的那条道进了这不大的厅堂,他便连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唐铭,那张冷淡或者说冷峻的脸便倏然破功。比这位解元郎表现更夸张的,则是谢万权。刹那间,连遭打击的国子监斋长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面如白纸,抖如筛糠。 “葛……葛……葛……” 几次三番都只吐出一个葛来,张寿正在心中调侃这不是称呼,这是母鸡下不出蛋,就只见葛翁没好气地走到谢万权身边,竟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后脑勺上。 也不知道葛翁是力气太大,还是谢万权实在惊吓交加,就只见人直接被这一巴掌给扇得趴倒在地,若不是两只手撑着,怕是那张还算挺英俊的脸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了! 而相对冷静的唐解元,则是一躬到地,深深施礼道;“见过葛先生。” “解元郎很了不起么?”葛翁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讥诮地说,“老人家我当年童试小三元,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制科头名。所有能拿的第一,老人家我都拿到手软,可我最自豪的不是这些名次,而是我精通算经,你尚且没拿到会元状元,敢瞧不起算学?” 这一刻,张寿简直对昨日还觉得是老小孩的葛翁肃然起敬。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制科七个第一啊,这简直不是大四喜,而是七元及第,旷古烁今! 然而,让他更加瞠目结舌的神展开,却还在后头。 因为,就在唐铭满面惶恐连道不敢的时候,那葛翁环抱双手,大剌剌地说:“你不是想见见翠筠间的主人么?老人家我就是。只不过,我没工夫收你那个瞧不起算学的国子监斋长小师弟当学生,也没话想和你这个被人撺掇就来闹事的解元郎说,你们可以走了!” 那一刻,张寿只觉得自己就仿佛是雀占鸠巢的那只雀,就仿佛是撞见了李逵的李鬼! 原来那个曾经在村后竹林里住过,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竹屋就不见了的隐士,便是眼前这爱好戏耍人的葛翁?不会吧,之前他带着葛翁走在村子里的时候,村人怎么都没认出来? 第三十八章 最美丽的误会 最新章节! 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师,帝师,皇子师,无数达官显贵拼了命让子女拜入门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国子监祭酒时间最长的记录保持者,天下至少百余书院的名义山长。 因为品酒天下一绝,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几十个酒肆最受欢迎的客人;而诗赋写得好的他更是青楼名妓一掷千金求诗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笔了。 孤陋寡闻的乡下小郎君张寿,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个最好的情报员,那就是在京城长大,达官显贵如数家珍,八卦新闻无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饶是他待人接物素来不怯场,当日第一次见葛雍时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对方身份后再次面对面相见时,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极点。这会儿葛雍已经强硬赶走了那些纨绔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这不大的家里转悠,东张张西望望,那种态度诡异到让人心里发毛。 终于,最后老头儿转悠到了他跟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张小郎君,又见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盗名之徒,是不是很惊讶?” 张寿本来有些紧张,可此时却被这老小孩的举止给逗乐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葛翁恕罪。再说,我也不知道翠筠间本来是您的,所谓欺世盗名之徒,不是指桑骂槐说别人,纯粹是说我自己。” 朱莹连忙抢着辩解道:“葛爷爷,这事不能怪张寿,那主意是我帮他出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光洁的额头上,就挨了老头儿一指头,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小莹莹,我还不知道你么?从小就是个爱慕好颜色的,当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还各种耍赖拖延,等见了我之后,就追在老人家我后头一口一个葛爷爷,还不是见我老人家年纪大却有风仪,不但讲课不古板,还成天给你讲笑话?” “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看这张家小郎君长得玉树临风,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于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处煽风点火,安排这么一出,想让他和老人家我一样做个万人师?” 朱莹偷瞥了一眼张寿,随即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是……” 葛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斜睨满脸苦笑的张寿道:“至于张小郎君,是不是对莹莹这自作主张的举动很无奈,却又偏偏胳膊拧不过大腿,拦不住那些纨绔子弟,所以只能竭尽全力拦一下我这样的因为好奇而来访求高人的家伙,不惜自己骂自己欺世盗名?” 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张寿又好气又好笑。行动力太强的朱大小姐,确实是一个没看好就要惹出大风波,可只要好好说话,她还是至少能听劝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没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里,而不是拦不住! 至于他,昨天对葛翁说什么所谓高人欺世盗名,真的不仅仅是因为诚实,而是因为那会儿他就隐约觉得老头儿不大寻常,于是琢磨着是不是打个预防针。当然打完之后,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对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还是果断把责任直接揽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虽说有些莽撞,但毕竟是因为我先出了那个馊主意,有错在先。我之前只以为那竹林中的隐士既然好几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与其任由它倾颓,还不如废物利用……” 见葛雍听到废物利用四个字,立刻吹胡子瞪眼,张寿只当没看见。 “所以,我在农闲时请了村人整修,顺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间,然后给您曾经住过的那座竹屋命名为清风徐来堂,预备以后改作学堂,教一教村里的孩子。” “这次我百般无奈收下了那么些学生之后,就把清风徐来堂当成了讲堂,想着这隐逸呆过的地方,作为讲堂,也算物尽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兴馆。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让您见笑了。当然,我知道这样的雀占鸠巢是不对的,我向您赔礼。” 葛雍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子瞻的这一首前赤壁赋,确实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这两句给我那竹屋起名,还用了翠筠这竹子别称题名雅舍,眼光品味都还算不错。” “虽说苏子瞻当年要不是郁郁不得志,就不会在末尾感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了,但我老人家这辈子算得上是春风得意,如今却是半截身子入土,该看开的都看开了,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淡泊宁静悠远,也还算配得上。” 合着您老人家说了这一大堆,是吹嘘自己? 张寿终于明白,就算成就再旷古烁今,葛老头从本质上来说,那就是个浮夸的老小孩。他思来想去觉得无话可说,索性就打了个哈哈,可谁曾想朱莹竟是抢在了前头。 “葛爷爷,既然您和阿寿一见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当弟子算了!” 见一贯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抱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眼睛还在对自己拼命打眼色,张寿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动。毕竟,一直以来,朱莹都在为他的前程打算。 他并不是在乎什么面子,毕竟葛雍明显是有真材实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师都求不来,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个特立独行的老者似乎不该如此攻略。 于是,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断,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说您这辈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学,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不是翻过齐良家里那些练习册?既然如此,您应该看到了,他算学天赋相当不错,您要是可以,能否指点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愣,没想到朱莹希望他收下张寿,而张寿却希望他收下另一个书法拙劣,一大堆算学题却做得有条有理的小子。他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可却没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强,只有满满的诚意,不由得就轻哼了一声。 “莹莹你别替他说话了,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相当初你爹死乞白赖地求我,让我在这替他教个后生晚辈,害得我在这四面透风的竹屋里头住了几个月,偏偏这个不开窍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来探访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里小孩子跑来瞧过热闹!” “哎,偏偏我还神神秘秘地戴着斗笠面纱在村里转悠了几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时此刻,张寿再也绷不住表情了——他就说呢,凭赵国公那缜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么会把“准女婿”给撂在乡下不闻不问,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适的安排! 可从前的张寿……他居然错过了一条最最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见张寿那脸色尴尬到无以复加,头一回见他这幅面孔的朱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紧跟着,她就笑吟吟地冲着葛雍问道:“葛爷爷,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人一点灵性都没有,听到村里来了个隐士都没跑来看个热闹,然后让老人家我瞅个机会收弟子,那我难道在那四面透风的竹林里餐风饮露当一辈子隐士么?我总不能跑上门说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学生吧?那也太着相了!” “既然没缘分,我最后当然就带上僮仆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后把你爹狠狠骂了一顿!” 见张寿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真想看看当初爹那狼狈不堪,想骂张寿没脑子,却又隔着几十里地的尴尬样子! 骂了人出了气,葛雍那张脸终于平和了下来,表情却显得有些微妙。 “只不过,到底是受人之托,我临走的时候在竹屋里留了一箱子书,论语和春秋,算经十书,想着万一他有缘学着一星半点,也算是你爹没白求我这一遭。可我着实没想到,我在的时候那小子连面都不露,我走了,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几本书,还竟然能无师自通。” “不但无师自通,人还演绎出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题目,说是算学天才也不为过。最有缘分的是,这次他装模作样收学生,竟然也和我当年的打扮差不多!” “说来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顺天府尹王大头的软磨硬泡,帮他出了几道算学题去为难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结果一个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来,我阅卷之后,这才知道人竟然是张寿的学生,张寿对他说,经史算学全都是受教于某位路过的老先生。” “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当年有一阵子,张寿身体很不好,很少出门。结果我派人出去一打听融水村,就听到了小莹莹你散布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这来!” “哎,如果这么说,张寿其实早就算是我的学生了!” 面对朱莹那惊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经对她说经史和算学都受教于某位老先生,这一次,张寿货真价实震惊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找到过葛雍所说那几本秘笈似的算经? 难不成是他整修清风徐来堂时,那箱子里解开油纸封后就便腐朽化成纸片的书? 他该怎么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呢? 第三十九章 关门弟子 最新章节! 清风徐来堂中,被葛雍赶回来的纨绔子弟们正如同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除了按照往日关系密切程度,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却是齐良身边。 往日齐良虽说也被人称之为大师兄,算是有点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为朱莹对他还算客气的面子,可现如今人人围在他身边,探问的却几乎只有一个问题。 葛先生和张小郎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们乱糟糟的回来,乱糟糟的说话,没在现场的我连张家大宅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谁晓得葛先生是谁! 齐良心中很郁闷,更后悔的是朱莹让朱宏来翠筠间叫人去张宅给张寿撑场面时,却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这儿看家。这固然是信得过他,可也导致他现在满头雾水,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当他越想越懊恼,越懊恼越不耐烦的时候,陆三郎如同一个球似的适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却是没好气地说道:“快让开,你们这些家伙,话不说清楚,齐师兄怎么回答你们!” 没等张琛发火,陆三郎就满脸堆笑地说:“齐师兄,今天顺天乡试唐解元和国子监谢斋长联袂来找张小郎君麻烦的事,你应该听说了,结果,那个谢斋长一道题都没解开,唐解元却一口咬定了要谢万权拜在翠筠间老先生的名下。” 此话一出,齐良就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解元郎真是狠辣,这不是要逼着小先生露出破绽吗? “可后来葛先生从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谢斋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还说谢斋长没资格拜入翠筠间。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师,还是诸皇子的老师,京城那些大学士尚书之类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当初主考取中的,我们这些人的父执长辈,不少也要对他行弟子礼。” 把这最关键的给解释清楚了,陆三郎就眼巴巴地盯着齐良:“葛先生说,这翠筠间是他的,所以我和大伙儿都很好奇,张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么关系?” 什么?那个曾经在竹屋中长吁短叹,两个僮仆愁眉苦脸,最终没住几个月就搬走了的白发苍苍落魄老隐士,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那么高的身份? 齐良简直觉得自己的既有认识完全被颠覆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更不要说回应陆三郎的期待。 换成平时,这些早就心怀疑虑的纨绔子弟们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齐良开口,可此时此刻,就连心痒痒到极其想探个明白的陆三郎,也只能旁敲侧击。 这种围观者七嘴八舌探问不休,当事者却三缄其口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外间一个嚷嚷声响起:“都回来了,朱大小姐回来了,葛先生也来了!” 这一次,葛先生三个字,却是成功地盖过了朱莹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顷刻之间,偌大的清风徐来堂鸦雀无声,随即就是一个极大的嗓门:“我们是不是该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这个首倡者还没来得及继续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给挤到了一边去。几乎是几息功夫,刚刚还满地都是人的清风徐来堂就犹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荡荡,只剩下曾经被人围在当中的齐良孤零零站在那儿,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他当年还特意来过这里,见到了那位老隐士的真面目。记得那老者确实形象极佳,只是呕血愁苦。他希望能够觅得良师,只不过对方张口说出的尽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来更是悄无声息搬离了,他也就断了这念头。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当朝帝师怎么会屈尊和他一个乡下小子多言语?好高骛远是要不得的,他和邓小呆这样的出身,能够有小先生张寿好心提携,已经够幸运了! 想通了的齐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赶,当他刚出了清风徐来堂时,就只见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由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陪着往这边来。 他当然记得当时那位老隐士的样子,如今对照记忆,就只觉得当年那人愁眉苦脸,眼下那人却是喜笑颜开,乍一看去很难认。 可当对方渐渐接近之后,曾经灰白的记忆渐渐鲜活了起来,眼前这个如同被众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当初那位长吁短叹的老隐士似乎重合了起来。 张寿见一大群纨绔子弟围上来嘘寒问暖,而被抛在后面的齐良竟然在发呆,他只一想就意识到,相比穿越之后根本就没见过葛雍的他,齐良好像来过翠筠间,对葛雍这位真正主人也许会有印象。 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刻指着齐良说:“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齐良的练习册。” “哟,原来是那小子!”葛雍眯缝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乐不可支,随即却又突然斜睨了张寿一眼。 “不像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里找了我好几次。只可惜他被他家里老爹给带歪了,满脑子的时文敲门砖,我被你这呆瓜气得心情不好,也就没理会他。” 一旁那些簇拥的纨绔子弟虽说只听到这只言片语,但并不妨碍这些最擅长脑补的家伙拼命发挥想象力。于是,刚刚还抛下了齐良的他们,不免全都对这位“大师兄”肃然起敬。 而终于回过神的齐良看到张寿冲他招手,连忙快步下了竹制台阶,匆匆迎上前,可待开口时却讷讷难言。而让他又惊喜又忐忑的是,这位据说是帝师的葛先生竟是绕他打了个圈。 等转悠了一圈之后,葛雍便转身看着张寿道:“听邓小呆说,他是和齐良一块跟着你学算学的。唔,看他那练习册,算学功底还行,老人家我呢,以后可以随便点拨他一两手。” 没等他身后的齐良满面狂喜地下拜道谢,他就头也不回地说:“先别忙着谢我,我有言在先,时文不教。胸有沟壑者,时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记硬背,几十年就算入了门,那也是入错了门!你基础太差,先看个几百本书!” 齐良那喜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张寿看在眼里,便侧头看着朱莹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话虽说过不错,可几百本书在这乡下地方实在是不大可能……” 朱莹还没来得及答应帮张寿去置办书籍,一旁陆三郎就抢着说道:“这还不容易,既然是齐师兄需要,我回去让人送个几箱子……”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葛雍突然转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兴时,老头儿却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间书铺里,各式各样的书何止成千上万?粗制滥造的多,有价值的少,同一本书,刻本就有十几种,天差地别,你懂什么书该买,什么书不该买?”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传奇,看了有用?” 陆三郎被喷得脑袋恨不得缩进脖子里,可朱莹却忍不住嘟囔道:“话本传奇是乱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说了,觉得不好看,可以改写……” 张寿满脸惊异地看向了朱莹,紧跟着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葛雍一声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觉得不痛快,于是硬改成杜十娘设计了李甲和孙富同床共枕,宣扬开来让两人身败名裂,自己带了百宝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装还考了个功名做官去了?就这乱改的书,你还印了一千本街头散发!”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这是杜十娘变孟丽君吗? 张寿简直瞠目结舌,而四周围纨绔子弟们则是想笑却又不敢,憋得个个脸色通红。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点远,见朱莹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这脾气,都是被你爹纵的!回头我开个书单给你,照单让你家的人去买,别说齐良,张寿也用得着!” 训过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这才再度转向张寿。 “这些个家伙,从前他们的长辈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会收他们进门的,眼下机缘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调教,别丢了我老人家的脸!要知道,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 那一刻,张寿深深觉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声音的话,他一定能听到四周围一地碎裂声。而且,葛雍收弟子就这么随便,他都没正式磕头拜师,这就真成关门弟子了? 第四十章 师徒闹翻? 最新章节! 如果要用确切的词语来形容翠筠间中这一大堆纨绔子弟,尤其是张琛和陆三郎两人,那么,复杂这两个字大约能够勉强诠释一下他们的心情和感受。 之前在张宅厅堂的时候,哪怕唐铭和谢万权指斥张寿欺世盗名,张琛和陆三郎却觉得张寿无论身高还是肩宽,又或者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先生”截然不同。 此后葛雍又突然现身,他们俩甚至曾经又惊又喜地猜测过,是不是他们其实拜入了这位帝师门下,只不过人家在戏耍他们,昨晚才设计了那样的谈话。 可现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先别管昨夜那“老先生”究竟是谁,反正他们是被葛雍踢给张寿了! 这会儿,张琛和陆三郎为首,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清风徐来堂中,眼巴巴看着上首那隔着小方桌对坐的葛雍和张寿在那谈论着他们有听没有懂,就仿佛天书的算学问题。 葛雍在那说什么割圆术,什么勾三股四弦五;张寿在说什么无穷级数,什么迭代法……直到最后说到阿拉伯数字,不过三言两语,葛雍突然气得面色铁青,霍然起身。 “那些从蛮夷之地传进来的鬼画符,也配和算筹相比!” 听到这话,纨绔子弟们方才一个个精神大振。 莫非这是刚承认了关门弟子,转眼间师生俩就闹翻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然而,让他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只见葛雍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张寿的袖子,硬是把人给拖了起来,随即丝毫不理会他们这些可怜巴巴的家伙,径直往外走去。 大胆扭头望去的陆三郎甚至看见,当朱莹慌忙拔腿去追时,老头儿还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老人家我要和这小子去讨论算学问题,小莹莹你别来凑热闹!早在你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算学你完全没天赋!” 张寿见朱莹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他就笑道:“没事,就是关于数字的一点小问题而已。” 说实话,一直都呆在乡下的他当初发现,历史上很晚才在中国真正普及开来的阿拉伯数字,本朝初年就在朝廷的大力宣扬下进入了各行各业,那会儿,他一度觉得又惊又喜。 也许中国古代的算筹计数法是很先进,可出自印度的阿拉伯数字能占领全世界,连一度雄霸欧洲的拉丁数字都给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发展成了基础数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绝对不是凑巧! 可就在整个大明已经渐渐普及阿拉伯数字的时候,仍然有人坚持用算筹符号来作为计算的手段,比如说眼前这位葛老人家就是算筹的铁杆拥护者,他是真的没想到。 所以,这会儿出了清风徐来堂,原本被葛雍拖着的他对跟出来的齐良使了个眼色,让人帮着朱莹看着点场子,随即就反过来拉了这老头去了水波不兴馆。他也不说话,直接从书架上拿下来纸笔,随即在葛雍面前摊开,提笔蘸墨,随便写了个数字。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题目又或者公式定理,而是……竖式开方。虽然搁后世,开个再麻烦的根号那也就是科学计算器输入个几秒钟的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用竖式给葛雍列出了一长串开方的计算式。这还是因为他心算速度极快,这才用了几分钟时间便算出了代表根号十的那个小数。 紧跟着,他又来了次更快的迭代法。 当他最终把两个一模一样的数字摆到葛雍跟前时,就只见老头儿那张脸便和挂了霜似的。 “前一种计算虽说费纸,但有一个好处,不至于如同算筹那样,拂乱了就要重算,更需要无数算筹,而且也比珠算容易检查。只要掌握规律,繁琐归繁琐,到底步步推进。后一种计算相对便捷,就是试根时要费点劲,但到底速度快。用海外传来的这种数字,简单易懂。” 他知道葛雍心里也许过不去那个坎,就和信奉繁体字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把简体字喷得体无完肤一样,更何况阿拉伯数字这是完完全全的外来文化。 “先生,当初祖文远做大明历的时候,反对者叫嚣,说历法是古人制章,万古不易,但祖文远是怎么说的?不应该信古疑今,如果古时候的东西不对,现在还因循而用,那么岂不会一错再错?算学就和历法一样,得与时俱进。” 张寿说着,他就亲自起身去蒲包里拿了还算温热的茶壶过来,洗过茶杯,给葛雍亲自斟了,随即更诚恳地笑了笑。 “我也是因为当初看了先生留下的几本书,对算学有点感兴趣,路过的货郎正好捎带了几本坊间旧书,我看到那些从海外传来的比算筹更简单的数字,就更加起了兴致,您也看到了,齐良那练习册上都是用这数字编的题目。要是您觉得这是离经叛道,那我认错就是。” 幸好当初整修这座清风徐来堂时,里面的东西是他亲自整理搬出去的,没人知道老头儿留的那几本算经已经只剩残碎纸片,否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 “认错,但不悔,这就是你的态度吧?”葛雍盯着张寿,见他坦然点头,他冷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嘿然一笑。 “要是我当初在这‘结庐隐居’的时候,你这小子这么倔,我肯定大骂你一顿拂袖而去。可谁让你居然这么短时间就能把算学掌握到这个程度,还能教出邓小呆和齐良这两个天赋不错,勤勤恳恳的学生呢?” 他说着便有些意兴阑珊:“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坚持用算筹计数,说是因循古制,其实是因循守旧,就连那仅有的几个精通算学的老朋友们,也都开始用那海外传过来的那些数字了……唉,只不过人人都碍于我这一把年纪的老人家颜面,没当面说破……” “也就你这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 说这话的时候,葛雍再次吹胡子瞪眼,见张寿笑吟吟地连声赔礼,他这才正色说:“你那岳父请我来,当然不是为了教你算学,我当初特意留的书里包括算经十书,纯粹是被你气的。不过听小呆说你经史也有些功底,看书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资质,以后别浪费在杂事上!” 生怕张寿装蒜,他又着重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贪口腹之欲,指点别人去做就行了,亲自下厨那功夫,够你琢磨好多题了!要是能把祖文远的径圆比再推进一步,那我才是此生无憾,哎,千年未曾推进一步啊,就连他的《缀书》也失传了!” 张寿赶紧低下头,状似恭敬地点头答应,不想被葛雍察觉自己脸上那表情变化。 数学这门学科,博大精深,相比那些那么多年都没人解得开的猜想,圆周率在现代也就是个随便动动超级计算机就能算出几百万位的问题…… 可实话实说,且不提老人家不信,就算信了,那也肯定要吐血,他还是回头找点诸如缀书等失传算学典籍被他找到的借口,丢几个课本出来让葛雍有点东西去研究吧,说不定还能让人焕发第二春呢? 而下一刻,刚刚还犹如孜孜不倦数学研究者的葛雍突然词锋一转。 “唐铭和谢万权那两个小子,当然是被人指使过来的。老人家我虽说早就告老赋闲了,但身份牵扯,没办法在这儿长呆,所以只能护你一时,以后的事儿,得你自己和小莹莹想办法解决。你别埋怨你岳父把你们母子丢乡下不管,有些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好好对小莹莹,她虽说被她爹宠坏了,可本性却不错,难得和你看对眼,又有她祖母在背后撑腰,你可别辜负了她!得,陪我回清风徐来堂,我给那些小子上一课,这个祖师爷总不能白当!” 第四十一章 葛门徒孙 最新章节! 陆三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张琛愁眉苦脸,痛不欲生。 张寿甚至在看这两个人的表情时,就能读出他们的心情。 幸好这天下还有数学——这肯定是文科老大难,理科潜在学霸陆三郎的心声。 这天下为什么有数学——这绝对是理科学渣,其他科目疑似学渣的张琛心声。 但九章算术作为算经十书中的相对启蒙书籍,在张寿听来,葛雍已经解说得足够深入浅出,浅显易懂,怎奈何学生里头,就没几个有天赋的?除却两人之外,一堆人都是满脸痛苦。 然而,祖师爷名头太大,下头的学生们就算再抓耳挠腮,却还不得不继续坐在那受煎熬,直到跳章讲解的老头儿最后随便三言两语用衰分法讲了讲赋役摊派,宣告这堂课算是讲完了,张寿便发现堂上一众人等全都如释重负,张琛更是一脸活过来的表情。 至于朱莹……呵,大小姐早就问老头儿讨要了一张书单,说是出去吩咐人置办,直接闪人了,恰恰逃过了这算学洗脑的一劫! 葛雍板着一张脸站起身。早就发现是对牛弹琴,他对这么一群徒孙怎么看怎么腻味 要知道,他这辈子固然桃李满天下,但那大多是门生,真正拜他为师,而他也点头认作嫡传的弟子,那还真心是两只手能数清楚的,要是张寿仅仅过目不忘,单单赵国公的请托,他如今未必会这么轻巧覆水重收,奈何这小子竟然在算学上天赋绝顶了! 对这些张寿收进来的家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就丢给张寿好了! 于是,葛雍轻哼了一声,继而从宽大的袍袖中随手拿出一本书,仿佛很随意似的递给了一旁的张寿,这才没好气地说:“这是老人家我的一点笔记,你自己随便翻翻。等我回京,给你送一些和老友们探讨过的题目,你看看有没有心得。好了,我回京了,你不用送。” 连拜师礼都没行过,就多了个天下绝顶的老师,即便人家说不要送,张寿也当然会送出门去。而他后头还跟着一大堆满脸堆笑,欢送祖师爷的纨绔子弟们。 至于齐良,他侧头看了一眼,就见人还有些浑浑噩噩。他很清楚,那显然不是因为被那九章算术给讲的,而是因为刚刚葛雍犹如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书名,他一一记录之后交给朱莹,出身贫家的齐良在狂喜的同时给震慑的。 但那是三五百卷书,并不是三五百套书……这年头的人,到底还困于资讯不够发达,藏书者敝帚自珍…… “全都给我停步,除了张寿,其他人都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温书,否则我回头找你们父祖长辈,狠狠抽你们一顿!”见众人如鸟兽散,葛雍这才努努嘴示意张寿跟上,自己缓步往熊猫影壁前头那正路走去。 等到了影壁前头,张寿见老人家抬头看着那憨态可掬的滚滚,便赶紧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这是我听说川中有这样一种动物,一时兴起托徐木匠做的……” “食铁兽,也叫貔貅对吧?我当初游历蜀中的时候,还曾经见过,看着很温和,可真正动起来却凶猛得很,放在门前当门神却也还算物尽其用。” 门……门神?这要是放在现代,这应该是萌神吧? 张寿虽说也知道熊猫是猛兽,可听到葛雍这理所当然的熊猫门神很合适的口气,他还是心情略复杂。一面告诉自己古今认知有差异,他一面咳嗽一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 “先生打算怎么回京?我之前都忘了问,您是怎么来的?” “马车在村口等,顺天府尹王大头给我派了不少护卫,否则怎么能制住唐铭和谢万权带来的人,然后我突然从天而降?”葛雍一脸你怎么这么傻的嫌弃,随即就有些恼火地说,“还有,改口叫老师!先生那是每个塾师都能当的,老师你这辈子却只有我一个!” “是是是,学生驽钝,多亏老师您提醒。”张寿从善如流地立刻改口,却露出了一丝疑惑之色,“难道如今会试主考官不用叫老师?” “哟呵,你还想考会试?” 葛雍顿时乐了,随即袍袖一挥,恰是流露出了一丝昔日引领文坛的风采。 “现如今那些能当主考官的,不是老人家我徒弟辈就是徒孙辈,以后你要是真下科场,又尊师重道,就叫他们一声老师,不然不叫也无所谓……行了,不用送,我不讲这些规矩!记住,你收的学生,你自己要对他们负责,管束调教好这么一批人,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撂下这话,葛雍抬脚就走,那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步子左右甩动,动作轻盈好看。张寿只看背影,心想怪道是老头儿之前吹嘘朱莹一看到他便追着叫葛爷爷,对其尊敬备至,就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如此有性格,偏偏正经起来就风度宛然,可想而知年轻时的风采。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葛雍在大步出了竹林之后,却突然轻轻嘟囔了一声。 “如今朝中新旧两派几乎打破头,你那岳父都因为那场战事阴差阳错被卷了进去。否则,也不会有人借此来捏你这个软柿子。啧啧,现在我认了你当关门弟子,还帮你骂走两个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这就更乱了,你将来要下科场恐怕就难喽……” “等等,这小子还没磕头拜师吧?” 葛雍突然停下脚步,随即使劲拍了拍额头,一时满脸懊恼。只顾着见猎心喜,竟然忘了这师生名分他竟然只是嘴上说说就定下来了! 当张寿回到清风徐来堂时,刚一进门便发现氛围不对,平时至少会有些嘈杂的地方,此时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虽说没有沙沙的写字声,甚至还有人在发呆,可当有人和他目光接触时,竟是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就更觉得好笑了。 从前他戴着斗笠面纱,冒充世外高人老先生的时候,也不见有人这般敬畏,如今葛雍从天而降,给他大造了一回声势,竟是胜过了朱莹陪侍一侧站台的效果。 可想而知,葛雍的威望权势,在某一时刻更胜过朱莹的美艳高贵。 “小先生,您可真是把我们瞒得好苦!要早知道您是葛先生的关门弟子,咱们能跟着您学算经,那简直是祖上烧高香了。更不要说,昨天晚上您还和我们一个个促膝长谈,指了一条条康庄大道。从今往后,葛先生那就是我们的祖师爷,您就是我们的老师!” 陆三郎说着就第一个站起身来,顾盼自得地说:“还是说,有谁不同意我这话的?” 这是个天生擅长察言观色,小聪明到极点的捧哏啊!张寿发现,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全都给陆三郎接过去了。他干脆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发觉陆三郎和张寿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张琛顿时有些进退两难。 情敌变老师,人世间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此! 但是,就算老爹从来不管他,可老爹那书呆子是一根筋的,一旦知道他明明有当葛雍徒孙的机会却跑回家,就算是平生第一次动用家法,恐怕也要把他揍趴下不可! 于是,他虽说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来,微微低头说:“陆三胖说得对,咱们当然都甘心情愿敬小先生为师。可昨天您也挑明了,说我没有算学天赋,晚上更是给了我不少建议,不知道当时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对啊,昨天晚上如果是张寿一个个亲自见的他们,那他的承诺呢? 当时他可是隐隐表示,希望他们站在朱莹这一边的,无疑是代表朱莹招揽他们! 联系张寿葛雍关门弟子的身份,这是不是说,赵国公背后,还有葛雍这个超然物外大宗师的支持? 眼见一大堆刚刚还安静乖巧如鹌鹑的纨绔子弟一下子犹如打了鸡血,众多炙热的目光朝自己投射了过来,张寿便干咳一声说:“昨天晚上我对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作数。而且,老师全都是知道的。” 一大群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亮如明灯。如陆三郎这样外表肥硕实则聪明的,更是飞快地转动脑筋浮想联翩。 莫非葛先生这样的宗师级人物,早就注意到了藏拙的我,却为了生怕引人注意,这才让作为关门弟子的张寿出面把我收归门下? 虽说有些对不住葛雍,可刚刚既然老师已经挑明了他姑且认下了这么一堆徒孙,张寿也就毫无顾忌了。然而,他到底知道这么一批良莠不齐的家伙容易出事,少不得警告一二。 “只不过,若是你们日后还打算继续被人骂纨绔子弟,那么老师丢不起这个脸。你们尽可出了清风徐来堂这个门,从今往后,那就不是葛门徒孙了!” 第四十二章 装睡原是装糊涂 最新章节! 葛门徒孙这四个字,张寿看纨绔子弟们在葛雍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的样子,以及朱莹那悄悄提点自己时的介绍,就知道非同凡响。 然而,他还是错误估计了厉害程度。因为当他代表葛雍承认了众人是葛门徒孙,而后又表示昨夜承诺一概有效,同时挑明想混日子的可以立刻离开时,清风徐来堂一下子沸反盈天。 祖辈父辈的权势名声固然很好使,可成天被人用别人家的孩子甚至自己家的好孩子来进行纵向横向对比,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甘心的。 能够不用在已经踏上仕途,光芒万丈的兄弟乃至于同龄优秀者跟前赔笑,能够多一个说出去扬眉吐气的身份,谁不乐意? 于是,张寿收获了不知道多少赌咒发誓——反正,葛门徒孙这个身份,包括最初有些勉强的张琛在内,在场人人都表示决不放弃,哪怕要继续学那犹如天书的算学。 所以,当他说出下一番话的时候,收获了又一波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昨天我就说过,算学需要天赋,不能强求,所以,老师今天兴之所至,固然给你们讲了一堂课,却也没勉强你们全都要把算经十书掌握得淋漓尽致。十指有短长,人也如此,有优点,也有缺点,昨夜那番长谈,便是我根据老师的指点,提前摸了摸你们的底。” 陆三郎和张琛这两个死对头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昨夜张寿摸底,今夜葛先生便翩然而至,原来是师生配合啊! “知道你们的长处和短处,就能因材施教,找出将来能走的一条路。刚刚老师留下的葛门秘典,回头我会一一整理出来,传授下去。当然,老师有教无类,你们若是想外传,经我允许,自无不可。” 张寿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 那些纯粹的纨绔子弟,说实话没啥大用,没必要长时间留在这翠筠间,教一点简单实用的东西之后,大可放回京城去开展各种产业。 但既然他们挂着葛门徒孙的名字,那么很合适把犹如天书的各种几何和代数课本也传给他们。只要这些人大摇大摆地拿出葛门弟子的身份回去炫耀,为了讨好祖师爷,肯定会大肆印书,回头这些算学课本就有机会传入士林和民间,总有仰慕葛雍的人会去琢磨学习。 反正老爷子是这年头难得的算学宗师级人物!就算发现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注意力也会被那些理论吸引。就算葛雍找他算账,祖冲之失传的《缀书》,这个理由足够了! 历史上的明朝,哪怕编永乐大典收拢了不少典籍,实用数学好歹还有一部《算学统宗》,但理论数学就渐渐式微了,列方程的天元术都少人使用,增乘开方术就更没几个人懂了! 到了清朝,基本上就是在西学基础上的数学发展了,纯粹属于追赶。 文化普及工作,他只打算抛砖引玉,等回头有能力再去深入。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确实有一技之长的纨绔子弟,比如陆三郎,应该如何因材施教。 假老师变成真老师,这真是一个阴差阳错令人忧伤的问题…… 熬了一宿又是一日,疲倦欲死的张寿安抚完这群纨绔子弟,勉强交待了齐良几句,这才返回张家大宅。 既然西洋镜已经拆穿了,他当然懒得再住在翠筠间那水波不兴馆,心里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把这些当初只求雅致格调,根本没考虑保温等等的竹屋再整修一下。 毕竟,学生和肥羊的待遇那可是不一样的,冻病了谁,他要负责的! 葛雍既然现身给他安了个关门弟子的名头,张寿不用再和之前那样藏头露尾,从熊猫影壁的正路回去时,不断有村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恭贺,不是贺他喜得名师,就是什么名师出高徒,最后远远看到杨老倌时,已经困到极点的张寿差点想要掉头就走。 被这难缠的老头儿缠住,那就麻烦了! 然而,精疲力竭的他哪里躲得开年纪一大把却眼睛贼利的杨老倌。人几乎是用老头儿不可能有的矫健赶到了他的面前,随即还殷勤地搀扶了他。没等他开口,一个极低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姑爷,大小姐在家里大发脾气拿鞭子抽人呢,你最好晚点回去。” 张寿顿时一愣。虽然朱莹常常把鞭子抽人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从他认识她到现在,还从没真正看过这种情景。片刻之后,他就轻声问道:“我娘呢?” “吴娘子和刘婶还没回来呢。”说出这话,杨老倌怕张寿担心,连忙补充道,“她们后头有人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有人照看?是谁照看?为什么照看? 张寿心里转瞬间三个问题晃过,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杨老倌一眼。不消说,这老家伙之前在得知朱莹的事情之后,明显对他装蒜了! 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他也懒得浪费时间,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莹莹拿鞭子在抽谁?” “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在围墙外头听到动静而已。”杨老倌狡黠地呵呵笑着,若无其事地说,“我只听到大小姐在那骂人,说是胆敢把寿公子您的事情泄漏出去,吃里爬外,忘恩负义……反正火气大得不得了,里头没人敢劝。” 张寿顿时心中敞亮。毫无疑问,朱莹竟然用最快的时间查出了走漏消息的人,随即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处置内奸。 杨老倌让自己晚点回去,一来是避免自己回去搅扰了这桩赵国公府的内政,二来……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别看到朱大小姐大发雌威的一幕,产生心理阴影。 要是平时,他也许会半推半就同意这个建议,可他现在太困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直接往杨老倌身上一靠,有气无力地说:“劳烦杨叔你找人送我回去,我实在熬不住,先睡了!” 还是借着装睡,直接装糊涂好了! 杨老倌见张寿竟是丝毫不嫌腌臜,靠在自己肩膀上直接打起了瞌睡,他瞠目结舌,足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慌忙吆喝来了自己的儿子背上了张寿,这才一同赶往了张家。 到了大门口,他探头一张望,瞧见前院中央朱莹正满脸愤怒手拿鞭子抽人,又四下一瞟,立时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犹如木头人一般看热闹的阿六。 他连忙就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阿六,快出来,姑爷累得在路上就睡过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阿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稳稳当当地从他长子杨大郎手中接过了张寿。而紧跟着,他就只见提着鞭子凤面含威的朱莹也大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阿寿怎么了!” 话音刚落,朱莹就只见张寿微微睁开眼睛,极快地对自己打了个眼色。 那一刻,她福至心灵地醒悟了过来。虽说她一时急怒发作人,是为了给张寿讨公道,可这里到底是张家。张寿故意装作累得睡着被人送回来,自然是不想干预此事! 第四十三章 下次天上掉什么? 最新章节! 前院地上,正直挺挺跪在那儿的朱宇双颊高高肿起,肩膀上衣衫碎裂,露出了多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当看到朱莹连声吩咐阿六立刻把张寿送回房时,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大小姐,那只是个生了一具好皮囊的乡下骗子,不值得您为他这么花费心思!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样的欺世盗名之徒怎么配得上你!他但凡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也不会进自己家还装睡不管事!老爷绝对不会给你定下这样的婚事,太夫人一定是骗……” 最后这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朱宇的胸口便挨了重重的一脚飞踢,却原来是朱莹怒气冲冲回来,直接一脚把人给踹翻了。 她扬起鞭子想要重重抽下去,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而且还冷着脸后退了几步。 “你要真是瞧不起阿寿,认定他配不上我,觉得我这为他造势的手段太儿戏太可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直截了当劝谏!当面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暗地里玩花样,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你还敢用那种为了我好的口气来给自己脱罪,你以为我朱莹眼睛瞎了吗?” “就算你放出消息,唐铭和谢万权那种自视极高的人,他们又不认识阿寿,大老远跑到这来装什么眼睛不揉沙子的明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受人指使,冲着我赵国公府来的,阿寿只不过是被我这想当然的安排殃及池鱼?” “你是我爹捡回来的孤儿,我爹把你从小养到大,供你吃穿,供你习文练武,你就是这样吃里爬外报答我爹的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经问出来了,你居然私底下对人散布流言,说祖母有意招阿寿当赘婿!” “你这根本就是蓄意败坏我赵国公府的名声,我只恨没早收拾了你!” 张寿此时正被阿六背着进了厅堂,听到这话,想起自己在徐木匠家后院听到的那番对话,以及事后那响亮的巴掌声,此后在翠筠间时,他见到的只有朱宏,他不禁暗自哂然。 所以他那时候就没把赘婿两个字往心里去,果然是有人在捣鬼! 不过大小姐还真是眼明心亮,巧言令色想糊弄她,那真是看错人了…… 等到阿六送了他进东厢房,他滑落地面站稳之后,虽说困得打了个呵欠,但还是打起精神,对阿六低声吩咐了几句。 “你去前头悄悄和莹莹说一声,让她别再动气,更别再继续动私刑,免得回头反而被人钻了空子。把朱宇那家伙捆了,明日一早派朱宏带上几个稳妥人,直接押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有家仆背主私通外人,败坏主人名声,请顺天府尹王大人替赵国公府主持个公道。” 要是换成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个究竟,但阿六从来就是凡事听指示的最高典范。他沉默点头,立刻转身出门。等到了前院,见朱宇瘫倒在地做声不得,而朱莹则是在两个丫头的劝解下,恨恨地丢下了鞭子,他就快步上前去,原封不动转述了张寿的话。 朱莹主仆三人丝毫没注意到,阿六的声音,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 性急的流银一个没忍住正要质疑,却被湛金一把拽住,只能闷闷不乐地闭嘴。 而朱莹则是面色一连数变,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阿六悄无声息退到了一边,她就用犀利如同刀子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如同一滩烂泥似的朱宇。 “你这狗东西,还有什么话要说?” 捂着胸口根本爬不起来的朱宇蠕动了一下嘴唇,等发现朱莹那眼神简直是恨意欲狂,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刚刚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忠心为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如今老爷和大少爷情况不明,朝中弹劾不断,赵国公府危若累卵,难不成大小姐还想要动用私刑,杀了我灭口吗?” “你……”朱莹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恨不得踹死打死这个白眼狼,然而就在此时,阿六刚刚转述的张寿那番话倏然间又在耳畔响起。一时间,本来已经七窍生烟的朱大小姐,竟是顷刻之间压下了那高炽的怒火。 “杀你灭口?没来由脏了我的手!”朱莹瞄了一眼地上那条沾血的马鞭,冷冷吩咐道,“幸亏没用爹送给我的那条鞭子,否则简直是糟蹋了好东西!朱宏,你挑两个精干的人,明早把这狗东西捆了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我朱莹拜上王大人,求他给我主持一个公道!” “把有人买通我赵国公府的败类,败坏我祖母、我爹还有我的名声为由,把事情有多大闹多大!如果王大人不能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回京去太后面前哭!阿寿好端端的葛爷爷关门弟子,竟然被人骂成是欺世盗名之徒,他心怀宽广不计较,我朱莹受不了这口恶气!” 角落中,阿六一本正经的脸上,快速闪过了一丝笑意。 当他悄悄回到内院东厢房,把事情经过说明,又手脚麻利地备好浴桶,注满温度刚好的洗澡水,然后背转身走到门口,听见刚刚还在嚷嚷着连一根小手指都不想动的张寿踉踉跄跄爬到浴桶中坐了下来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话。 “大小姐说有多大闹多大,少爷不劝劝她吗?” “这事儿本来就不该藏着掖着。” 张寿只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在浴桶中睡过去,只能用说话来缓解睡意,但人还是有点半梦半醒。 “而且,打的是别人,气的是她自己,伤心伤身,还是交官办更好。因为别人已经先出招了,反击就索性闹得大一点。她父兄都正安危不明的时候,越高调就越是能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再打她的主意。把人丢到顺天府,还不用担心被人灭口,灭口了也是顺天府的锅。” 从厅堂中进了后院的朱莹刚好清清楚楚听到张寿这话,一时五味杂陈。偏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也全都耳尖,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帮张寿说好话,朱莹便打断了她们。 “都别说话!”朱莹呵斥了一声,心中却想,明明是她想当然,明明是她身边的人里头出了内奸,明明是他差点被害成了欺世盗名之徒,他竟然一点都不怪她! 下一刻,东厢房里的张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人渐渐更加迷糊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断续:“天上掉下个国色天香的未婚妻,紧跟着又掉下个独步天下的老师,下次会掉什么?” 不管下次掉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原本满心纠结的朱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张寿还漏掉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堆学生呢!她也挺好奇的,事不过三,下次会掉什么? 第四十四章 狡黠胖子和正义公子 最新章节! “阿弥陀佛,我就这么出去了一天,竟然出了这么多事。真是菩萨保佑,否则葛先生怎会站出来给阿寿撑腰……” 一大早,张寿就被院子里吴氏的唠叨声惊醒了。 虽说前一天熬了一宿,但他到底年轻,此时一觉睡饱,总算恢复了精神。起床洗漱更衣之后,他推门出去方才从吴氏口中得知,朱莹一大早就紧赶着催促朱宏带人把朱宇押去京城顺天府衙,而她自己,则是带着湛金和流银去村里访查了。 用吴氏转述的大小姐原话说——“钱是我借出去的,总得看看是不是花在刀刃上。就像爹常常要下去突然查访军饷用度一样,我得看看钱是不是花在了翻修房子上。这笔钱花得没问题,我才能给下一笔!” 说完之后,吴氏又笑着补充了两句:“莹莹是撑着你送她的那把伞出去的。她还托我对你说,翠筠间的事情她不瞎掺和了,相信你能让那些家伙服气。” 这些天和朱莹朝夕相处,张寿不得不承认,那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大小姐确实有很多出乎他意料的优点,可吴氏如此露骨的撮合,他还是有点头疼,连忙借口要到翠筠间去看看,三两口吃完了早饭后就堂堂正正出了门。 进了竹林,远远望见那憨态可掬的熊猫影壁时,张寿就发觉有个人正守候在此。一见着他,那人便以和身材绝不相称的飞快脚步冲了过来,不是陆三郎还有谁? 甚至都还没站稳,陆三郎便气喘吁吁地说起了话:“小先生,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还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我也有话要和你说。我原本没想过要收这么多人,预备的是你们大多数人小住几天就回去,如今看这架势,大家一时半会都不会回京,既然如此,这一片地方,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整修一下?” 陆三郎顿时喜上眉梢:“哎哟,这可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既然这儿曾经是葛祖师的隐居之地,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小住个几日,得好好整修一下才对。您放心,这事情就全都交给我,大家绝对都是肯出力的!” 再这么住下去,他和其他人都会死的,真正的饥寒交迫而死! 张寿不用想都知道陆三郎揽去这个活儿是什么目的,可这对于他来说是省心又省力的好事,当下就爽快点头道:“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好了。对了,你应该记得,前天我就曾经当众说过,你很有算学天赋。” 今天陆三郎能等在这里,绝不是其他纨绔子弟就忽略了张寿这位小先生,而是因为……狡猾的他大清早就卯足劲用遍各种手段把人全都牢牢拖住了,然后自己在这里等了至少三刻钟!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守株待兔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被张寿看穿了,顿时心中悚然。 怪不得出身乡下的张寿既和朱莹有婚约,还能让朱莹放下傲气帮他做戏,甚至还是葛雍的关门弟子,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自己什么样的丑态都给人看过了,干脆就光棍地承认。 “不瞒先生,九章算术我早就看过,其实不止九章算术,算经十书当中,除却失传的和假托前贤之名的,我其实都早就看过,当然,不是每一条都能看懂。” “不过,齐师兄教过我那些解题思路之后,各座竹屋前头那些竹牌,我央求他都摘下来让我看了一遍,只要掌握思路,我自忖十有八九都能做出来。” “所以,我是想请教小先生,您前天晚上说,愿意将算学对我倾囊相授的话是不是真的?” 陆三郎说着就死死盯着张寿,原以为对方说不定要故作高深搪塞一二,然后再设定一系列难题考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寿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倾囊相授,那当然完全没问题。你去对齐良说,让他把这三年积攒下来的课本还有习题册,都借给你抄录一遍。但我可有言在先,课本也好,习题也罢,用的都是海外传来的那些数字。” “那倒正好,我就喜欢用这种数字,比算筹容易多了,简单,明了!小先生,我这就去找齐师兄了!” 看到陆三郎眉飞色舞,拱了拱手就一溜烟跑了,张寿再想想刚刚朱莹口中的这个陆猪头不假思索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只觉得又号准了一点陆三郎的脉络。 算学天赋强,喜欢用阿拉伯数字而不是算筹……在这种古代社会,符合这两个特征的既然不是某些点偏了天赋技能树的官员,那就只有两种人了。 帐房,又或者……商人! 帐房这种角色,显然不适合陆三郎这种官宦子弟,既如此,这家伙大约在暗地经商! 至于陆三郎自忖算学天赋强,呵呵呵,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学问之一,就包括数学! 等张寿若有所思地绕过熊猫影壁时,旁边却是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有些猝不及防的他敏捷地往后一跃,等站稳之后,看清楚来的是面色阴晴不定的张琛,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刚刚我和陆三郎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哼。”自忖没有旁人在,张琛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本色。他用有些不善的眼神盯着张寿,可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敢造次,只能嘴里硬梆梆地说,“能让朱莹为你演戏,能让葛先生给你撑腰,真是好手段。只不过,希望你别忘了,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 “呵呵,多谢提醒。”张寿笑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不以为意,“你身为长子,将来铁板钉钉的秦国公,却不想当富贵闲人,而是希望有所作为。否则,你也不会让人举发,说泰安侯的家仆勾结天津巡海司,悄悄打劫无辜商船,给那些苦主伸张了公道。” “你怎么知道的!”张琛又惊又怒,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难道你在监视我?” 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难道不该直接装糊涂又或者否认吗?” 见张琛先是一愣,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恼火的表情,他就笑吟吟地说:“我从没离开过这村子,哪有本事监视你!之前为了讨好朱大小姐,自然有人讨好我这个老先生,到我面前揭别人的短戳别人的刀,有真有假,我哪能确认?你刚刚这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看也不看张琛那张更加难看的脸,张寿就弹弹衣角,越过张琛继续往翠筠间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其实我很想说,你这仗义举报很有正义感,但既然能传到我耳朵里,那就代表不是秘密,如此一来,不但会有人恨你,还会有人恨你爹,你的不谨慎也许会牵累到他。” 张琛只觉得心里憋得简直要吐血。 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哪怕那个别人是他爹! 张寿竟然用事实直接把这句话给他砸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生辰前的恶讯 最新章节! 陆三郎高高兴兴抄了课本和习题册,然后就沉浸在了那层层递进的数学体系中,然后尝到了齐良和邓小呆曾经痛不欲生的题海战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张琛开始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做法为什么会泄漏,会不会给父亲和家庭带来仇人和损害,自己今后应该怎么样做个优秀的,有存在感的秦国公。至于张寿给他的一本据说葛门秘传贵族守则,他说是不看,其实一直都藏在袖子里,间或瞄一眼。 什么天赋都没有的纨绔子弟们得到了各式各样的代数和几何理论孤本,有的是第二卷,有的是第三卷,通过互相调剂凑成了好几套之后,便决定找印书坊把书刻出来散发出去,为自家祖师爷葛先生扬名。 而这门生意,毫无疑问地被陆三郎兜揽了过去,一口承诺为众人写上印书者的名字。 至于张寿……纨绔子们捏着鼻子承认他是老师是一回事,主动替人扬名又是另一回事。 他和朱莹的婚约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件事,他们还憋着一口气呢! 当然,虽说留下来必定收获有限,但他们还不想走……身为葛门徒孙总得在老师面前再混一阵子。 因此,在那一对一长谈的一夜里,看过张寿真面目,丝毫没有受骗上当感的六个人,便觉得自己成为了这翠筠间中最最超然的一群人。 尤其是前天晚上第一个来找张寿的张武,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尤其强烈,以至于他连张琛跟班这样一桩曾经觉得无限美好的职业都舍弃了。当齐良被张寿送走去考府试时,他恨不得取而代之,因此哪怕张寿给他的一些商业计划书最初看不懂,他还是削尖脑袋去学。 而张寿反而是清闲了下来。 这三年,他既然不能离开这座村子,琢磨农桑,改善伙食,教教孩子的同时,也就趁着没事儿的时候,笔录了一些自己还记得内容的书下来。因为从前他一点都不敢担保,这种记忆突出的穿越福利待遇能够维持多久。 如今,如同派发新手礼包似的一堆书发下去,他很不负责任地撂下话说,暂时不讲大课,所有人先看书,不懂再问。至于他自己,朱莹既然向赵国公府要来了两匹马,他也就蹭了一匹马练练马术。那是颇为温顺的坐骑,不过数日,他骑马缓行已经是完全没问题了。 平静的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流逝,天气一天天转凉,村中的房舍整修眼看快要完工,而原本只是雅致,防寒保暖功能却差强人意的翠筠间中大片竹屋,也在纨绔子弟雇了村人来帮忙后焕然一新,外头看着还是竹子,内中嘛……反正已经充分反映了各家的财力差别状况。 最豪奢的清风徐来堂自然是空着,只有讲课的时候开启,平日张寿也就是白天去给人答疑解惑,晚间照例回张家大宅。 这一天是八月十四,若是从前,张寿对明天的那个日子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这一次坐在清风徐来堂中,没了自己最熟悉的齐良,他却在空闲中不知不觉就思量了起来。 “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就是说八月十五我们同一天过生日?话说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心就这么大,孙女过生日也不来接她?而且,那个朱宇送去顺天府衙有半个月了吧?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动静呢?” “阿寿!”随着这个轻快的声音,张寿不由得抬头,就只见一个人影兴高采烈地打起竹帘进来。在这种乡下已经凉意渐深的天气里,她一身明亮到极点的橘红色衣裙,衬得肤白如雪,仿佛是把太阳和暖意一同带进了这四处陈设包括墙壁都带着几分苍翠和凉意的屋子里。 “哟,咱们融水村的贵客来了!”张寿笑着迸出了一句俏皮话,但那也是事实。 自打葛雍离开那一天之后,朱莹就很少再来翠筠间,整天在村里转悠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她曾经监督孩童们背诗和九九歌,优胜者奖文具和衣裳;也曾经在最初那一百两银子慨然借出去之后,第二期又借出去五百两银子;更曾经参观过蚕房和织机房,丝毫不嫌腌臜…… 总之,朱大小姐如今成了融水村最受欢迎的贵客。 朱莹轻哼一声,没理会张寿的调侃,一进来四下一看便笑道:“那些家伙在这清风徐来堂竟然砸了这么多钱,讨好葛爷爷倒是不遗余力!” “呵呵,反正整修的那几天,我都在水波不兴馆,他们高兴就好!”张寿一边说一边心想,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把葛雍当初在这短居做隐士完全是一场悲剧说出去的。 朱莹也就随便感慨一句,对园林屋舍很有感觉的她自然瞧不上一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事实上哪怕是翠筠间,她也只是对门前的熊猫影壁更感兴趣,内中这些竹屋她也不过因为张寿的缘故爱屋及乌,如今某些事情拆穿,她每每想到这片竹屋的由来就只觉得好笑。 笑过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寿,明天是我们的生辰,祖母让人送了长寿面来!有我的,也有你的,还有寿桃呢,一人十六个,拇指这般大小,晶莹剔透,挺可爱的!” 张寿虽说隐隐猜到,但还是有些吃惊:“这么重要的日子,太夫人真的不接你回去?” “十六岁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之前还差一个多月的时候,我还不是说自己十六!” 话说得理直气壮,若无其事,朱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焦躁:“朱宇都送回去那么多天了,居然京城顺天府衙那边就没什么消息,四处一潭死水。我一问到爹,祖母那边只有两个字,胶着;问到大哥,也只有两个字,失踪……急死人了!” 看上去再开朗的朱莹,心中到底也不是能够什么都放下,张寿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说道:“有些时候,没消息,未必不是最好的消息。我当初曾经听到你在马车里对那朱公权说,你爹未必不是诈败,你哥哥未必就不能立功回来,那么,多想点好的,明天放个莲花灯许愿!” “你还信这个!”朱莹终于再次噗嗤笑出了声,“我九岁就不信什么放灯许愿了,因为有人使坏踩了我还没下水的莲花灯,然后讽刺说我接下来一年要走霉运,然后我一时气不过,直接丢石头把她的莲花灯给砸了。我走霉运,那她也陪我一起好了!” 张寿忍不住擦汗:“谁这么想不开,要和你过不去?” “还能有谁?永平公主啊!她也和我同一天生日,自以为是公主就老想欺负我,结果太后和皇上常常帮我,她就只能耍阴招!其他公主我和她们都挺好,就是她最讨厌,成日里弱不胜风的娇怯模样,我的坏话很多都是她传出去的!” 张寿对于内廷的事虽说有些好奇,可此时却也知道不宜继续打探下去。于是,他只能重重咳嗽一声,强行岔开话题道:“你不信就不放吧,娘最喜欢这个,年年生辰放灯,天天念叨希望我长命百岁,反正我其实也没什么兴趣……” “纯当玩儿也挺好的。”朱莹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往年都是和永平公主这种讨厌的人一起放,今年和你一起放,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不过宫里那些再漂亮的莲花灯我也放过,没意思,我觉得,我们干脆自己用竹筒来做灯吧,这样更有趣!” 张寿本来还在琢磨莲花灯该怎么做,此时听朱莹主动降低难度,他立时满口答应。然而,等他送了高高兴兴的朱莹走出清风徐来堂时,却只见朱宏正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着他也一块出来,人迟疑了一会方才迎上前。 “大小姐,寿公子。”肃然拱手行礼过后,他就沉声说道,“天津卫巡海司所属,临海大营发生营啸,军官十二人被杀,虽说镇海大营出动压了下去,但大概有上百人逃出了军营。据说有乱军直奔京城,近郊都可能不安全,大小姐和寿公子最好立刻动身到京城暂避。” 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下可好,天上掉乱军了…… 第四十六章 跑还是打 最新章节! 营啸…… 张寿对于这两个字的了解,只限于各种文字资料,图像资料那基本上都是后人的猜想,可这并不妨碍他瞬间领悟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冷不丁想到了朱莹曾经告诉他,而后他刚刚又拿去戳了一下张琛的那件事。 当他因此去看朱莹的时候,却正好朱莹也朝他看了过来。 “不会是冲着张琛来的吧?” “肯定有人想找张琛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朱莹信誓旦旦地嚷嚷出声,发现张寿也心有灵犀,她顿时更高兴了,斜睨了满面焦急的朱宏一眼,她就有些恼火地说:“我和阿寿能跑,这里那些纨绔子弟们能跑,这村子里这么多男女老少呢?爹曾经对我说过,乱兵这种家伙最可怕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小祖宗,知道他们无恶不作你还要硬扛不成?朱宏简直急得脑袋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可下一刻,张寿说出了一番话,他就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猛地冷静了下来。 “谁都知道,京城天子脚下,驻军最多,防戍最森严。临海大营都发生营啸杀军官这种事了,按照道理,好容易逃出大营的乱兵要逃命,不是应该躲到深山老林去避避风头吗?可人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奔京城,这是要自投罗网,还是想玉石俱焚?” 朱宏甚至都没顾得上目露异彩,满脸赞同的朱莹,非常慎重地问道:“那寿公子是觉得,这个消息有诈?” 张寿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赵国公府的信息渠道,不应该有问题,但这是太夫人传给朱兄你的消息吗?” “不是……是因为大小姐出京小住,所以赵国公在京畿附近上的暗线,紧急传来的消息。”朱宏没时间去想这种隐秘事情是否适合告诉张寿,再说当着朱莹的面,他也不好隐瞒,“来人是快马加鞭过来的,有令符为证,消息捎来就立刻走了,他说要赶去京城给太夫人报信。” “消息真假且不提,朱兄只要在翠筠间一透露这个消息,这里大多数都是没经历过事情的贵介子弟,你猜大家会不会慌了手脚立刻逃命?到时候,推搡抢道,彼此互坑拖后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普通人在危急状态之下干出的事情,有时候比乱军更可怕!” 张寿说得异常凝重,朱莹不禁心中一凛,连忙点点头道:“没错,我也听爹说过,当初北虏入寇,边疆百姓扶老携幼逃生,彼此踩踏,惨不忍睹。而且,万一有人故意放了我们赵国公府的人来报信,却打算在我们慌忙逃生的路上堵截我们,那我们这一走岂非中人圈套?” 没想到朱莹竟然能这么快领会自己的意思,张寿赞赏地冲她一笑,立时又补充道:“没错,还要考虑另一个可能。如果不是冲张琛来的,一旦有人知道京城那么多贵介子弟正好都在这里,也许会截住这么一批人要挟朝廷。所以,在这儿固守待援,也许比贸然回京强。” 朱宏被张寿和朱莹一搭一档说得脸色煞白,情不自禁地问道:“寿公子你说得简单,这村子四面平地,怎么守?” “这个嘛……”张寿轻轻摩挲着下巴,随即看着朱莹笑道,“翠筠间的这些家伙,我这个名义上的老师虽说能压住,但毕竟没有莹莹你这么熟……” 见朱莹眼睛一亮,他就呵呵笑道:“你去吓唬他们一下,把他们的护卫征调起来如何?我呢,立刻就去村里召集人手。如果我没猜错,村里的住户当中,从前跟着你爹打过仗的,应该不止一个杨老倌。” 要说朱莹无所畏惧,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到大遇到最大的场面,那也就是刺客,可如果贸贸然回去,路上很可能遇到危险,而且抛下村子里这么多对她不错的人独自逃生,对自幼骄傲的她来说,那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因此,她在最初就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害怕。 此刻,当听到张寿说,村子里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还跟着她爹打过仗,她简直是喜上眉梢。 “杨老倌跟我爹打过仗?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去村子里找他召集人手,我把这些家伙的护卫都收拢过来,怎么也能凑齐个几十人!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乱兵敢打我们的主意!” “那就拜托你了!”张寿笑着冲朱莹一点头,随即大步离开。 他这一走,朱宏忍不住问道:“大小姐,真的要这么留下吗?万一寿公子他只是嘴上说说,其实是想借机先走……” “你蠢不蠢啊!”朱莹眉头倒竖瞪着朱宏,口气异常恼火,“之前朱宇的事情也是,如果你在教训过他之后来禀告我,怎么会让他泄漏了消息,闹到有人上门寻衅?你到现在还怀疑阿寿?你是觉得你眼光比我爹比我祖母都好,还是觉得至少比我好?” “卑职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见朱宏慌忙请罪,朱莹便干净利落地说:“阿寿让我来做这件事,就是觉得我比他和这里的人更熟,能拉下脸来发脾气,再说那些猪头看我留下,才不会闹着要走,我说话比他这个葛爷爷关门弟子管用!至于村里,当然是呆了十几年的他比我有威信!” “好了,废话少说,你去找人,先把……嗯,把张琛和陆三郎给我叫来!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镇住一群软蛋,得先从要紧的人抓起,一层一层压下去……等等,兴许还有更快的办法!” 当朱莹正在谋划着立威时,张寿已经匆匆来到了村里。他径直找到了杨老倌家,才刚进门,眼尖的杨大郎就连忙叫了一声:“阿爹,小郎君来了!” 张寿对杨大郎的称呼很满意,可下一刻,杨老倌从正房大门探出脑袋,随即立时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姑爷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就行了,怎么亲自来了?” “时间紧急,不说废话。”张寿一把拽住杨老倌的袖子,半拖半拽地把老头儿重新弄进了屋子里,随即言简意赅地将朱宏刚刚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一边说一边观察杨老倌表情的他发现,最初还嬉皮笑脸的老头儿渐渐敛去了笑容,最终,那双往日笑口常开以至于常常眯缝的眼睛,流露出了几分杀意和肃然。 “真没想到,太平这么多年,咱们这村子竟然也有被人当成软柿子捏的一天!大小姐和姑爷真是好样的,遇上恶狼,跑不如打,否则只会被追到累死!” 杨老倌杀气腾腾地嘿然一笑,随即扯开喉咙叫道:“老大,给我开箱子,把从前的吃饭家伙起出来,老二,给我挨家挨户去叫人,邓二牛、乔虎、司豹子、刘大……” 他的嘴里报出了十几个名字,听到门外先后传来两个毫不迟疑的答应声,他捋起袖子,手臂干瘦的皮肤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但比这些青筋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坟起的肌肉。 见张寿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便咯咯一笑挥舞手臂动了两下,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好多年没动过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疏了。姑爷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别说就百把个乱兵,就是再多些,咱们村里老的少的抽出二三十丁壮,也绝对收拾得下来!” 张寿原本心中便有这样的猜测,如今见猜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虽说这是足以让人心定的好事,可他心中一动,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廉颇老矣,尚能征战,我当然不会信不过你们。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力敌之前,不如再定个智取之计如何?” 当张寿和杨老倌计议停当,又见到了那些应召而来的村人,眼看一大群人在最初的惊怒过后,立时平静了下来,随即二话不说领了各自的任务,又回去召集小字辈的人,张寿这才辞别了自信满满的杨老倌,步伐轻快地回到翠筠间。 就算是昔日旧部,赵国公把这么多人留在这村子里照顾“准女婿”,真的……不要紧吗? 严格来说,这好像也是犯忌的吧? 心中犯嘀咕,当张寿绕过熊猫影壁,来到清风徐来堂时,正好看见朱莹兴高采烈地从里头出来。两相一打照面,朱莹就兴高采烈地说:“阿寿,我都办妥啦!” 张寿忍不住生出了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立时谨慎地问道:“怎么个办妥法?” “呵呵。”朱莹得意地一笑,“我把陆三郎和张琛都叫了过来,晓以利害,然后让他们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借口请他们品茶,下了药把除了他们俩之外的所有人都给药翻了。” 大小姐你真是……太猛了!话说这年头除了强盗,什么人会随身带那种药啊…… 张寿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不得不承认,朱莹把一群很可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全体药翻,这确实是神来之笔。于是,他敬仰地冲人竖起了大拇指。 面对张寿这毫不掩饰的赞赏动作,朱莹越发眉飞色舞。 “那些家伙虽说带着不少随从护卫,可一旦遇事,绝对不是一条心。所以,我告诉他们,如今乱军已经流窜到京畿地带,我派人回京求援,让他们好好呆在水波不兴馆和那旁边的两座竹屋,看好自己的主子,空出其他的屋子,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张寿自然全都明白了起来:“也就是说,现在你召集起来的,除了你家八个人,也就是张琛和陆三郎的护卫,总共二十多号人?也好,要的是齐心而不是人多!” “没错!那些乱兵最好别来,如果来了,那就别想走了!”朱莹高兴地捏了捏拳头,一副我是高手的样子,“张琛和陆猪头好拿捏得很,再说你可能要拿他们有用,我就留下了。否则我哪用得着他们,连他们一块药翻了!” 啼笑皆非的同时,张寿不禁暗自感慨朱莹的敏锐。 没错,他确实需要陆三郎和张琛,否则如果就靠朱莹一个人演戏,太单薄了……就算是人质,那也得多两个才更好看不是吗? 第四十七章 葛氏新书和多事之秋 最新章节! 在京城,也就是如同葛雍这般,年纪太大,资历太老的三朝元老,方才能够过上逍遥到人神共愤的日子。皇帝都有挨御史喷的时候,可他老人家却是爱骂谁就骂谁,满朝文武大多敢怒不敢言,他的徒子徒孙但凡有一两个站出来,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最重要的是,高龄的老头儿身体倍棒,可自从当初皇帝亲政,他就再也撒手不管政务了,与世无争,好吃好玩,爱与人斗口争个闲气,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算学……这种德高望重却又有些孩子气的老头,谁吃饱了撑着去惹? 所以,当葛雍此次回京之后,四处会友,吹嘘收了个精通算经的关门弟子,一时间京城的士林圈子为之哗然。尤其是已经当到大学士又或者是尚书的几个嫡传弟子,那更是哭笑不得。于是,狼狈得被葛雍撵回来的唐铭和谢万权,都遭到了额外的盘问。 等到朱莹派人大张旗鼓地将吃里爬外的内奸朱宇送进了顺天府衙,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就更大了。 “赵国公的准女婿怎么了?朱泾虽说是武将,可字写得好,学问也不错,我老人家收他未来女婿当关门弟子,他都没意见,别人管什么?我的弟子,我一个人乐意就好!” 这会儿,葛雍跷足而坐,正在和两个硕果仅存的老友吹牛。他洋洋得意地弹着前几日张寿捎给他的一封信:“看看,上次他给我送来的这几道题,你们没解出来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是没有这样的好徒弟,所以才嫉妒我!” 一旁另两个老者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在那炫耀的葛雍,兴致盎然地赏菊花喝茶,直到老头儿在那不耐烦地敲扶手,其中一个矮胖老者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好好,你收的好徒弟能胜过你,所以你得意,我们都输了,这行了吧?明明知道赵国公朱泾现如今正焦头烂额,居然还去趟浑水,也不怕你那些学生头疼。” “他们头疼,关我什么事?再说,我不是从融水村回来了吗?算是很给他们留面子了。” 葛雍正理直气壮地反驳,外间一个小童突然一溜烟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两本书。到了葛雍面前时,小童先是偷瞟了他一眼,随即才来到了另外两人跟前,深深一躬身行了个礼。 “先生,褚先生,葛先生的新书出来了。” 此话一出,刚刚说谈笑风生也好,说针锋相对也好的三位当世名家不禁面面相觑。 紧跟着,矮胖的褚先生方才恼火地骂道:“好你个葛老头,出了新书居然还瞒着我们,干嘛,意外惊喜吗?” 葛雍自己都愣在那儿,好半晌才气得大骂:“狗屁,我出了新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比两个斗嘴老头儿动作更快的,是一旁那个默默从小童手中接过两本书的高瘦老者。他随手翻开书瞅了几眼,立时眼神一凝,等到见那个一把年纪还自负容貌风仪的葛老头还在和褚老头吹胡子瞪眼,他便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把其中一本书递了过去。 “先看看吧,有点意思。” 一听到这话,刚刚还以为是有人假冒自己名义招摇撞骗的葛雍立刻一把抢过了书,快速翻阅了起来。他是一目十行兼且过目不忘的人,先是飞快地翻阅了几十页,可紧跟着就愣了一愣,竟是又反过来翻了回去。这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会儿,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 而褚先生见老对手这般光景,立时也从高瘦老者那儿死皮赖脸把书要了过来。囫囵吞枣似的匆匆一看,他就立时怪叫道:“怪不得你姓葛的藏着掖着,敢情是想丢个雷啊!之前还成天把算筹两个字挂在嘴边上,可看看这书,明明你早就用那海外传来的数字诠释算经了!” 老头子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葛雍简直有苦说不出,有心说这书不是他写的,可他已经看到了开篇印书者那一篇又臭又长,不知道请什么所谓名士写的序。 他还记得那几个印书者的名字,恰都是在翠筠间求学的纨绔子弟,之前他讲课时明明还像呆头鹅似的,现在竟然打着他的名义堂而皇之出书,这背后怎么可能有第二种名堂? 只可能是他脑瓜子一热收进来的关门弟子张寿,直接借着他老人家的名义出书! 尽管恨得牙痒痒的,只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这个小弟子,一定要骂他个三天三夜,然而,当不像褚老头那么讨厌的齐老头真心诚意地夸了两句,道是就看到的某些内容来说,已经是独辟蹊径,别具一格,他还是得意了起来。 “哼,那还用说吗?老头子我看中的徒弟,自然是算学天才!” 这一次,褚先生终于惊了:“什么,这书不是你写的,是你的那个关门弟子张寿写的?” “那当然,我老人家可从来不会沾学生的便宜!”葛雍下巴一抬,满脸的不容置疑,“上头印书的是我几个徒孙,就他们一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书,不是我那关门弟子孝敬老师,于是把书挂在我名下,还会有谁?” “要真是这样,你这学生有点真材实料……但也说不准是从哪抄来的!” 褚先生先是夸了一句,随即习惯性贬低,可没等撩拨起葛老头的火,他就站起身抢过葛雍手头另一本书揣进怀里,随即两本书一抱,直接一溜烟走了,哪里还有什么有名算学博士的风度?他这一溜,葛雍先是气得连骂两声,随即才不屑地重重冷哼。 “你抢走有个什么用?我回头找张寿要原稿!” 笑看两人耍宝的齐景山摇了摇头,这一次,他仔仔细细问了问葛雍张寿的情况,得知人生得玉树临风,犹如谪仙下凡,算学造诣相当不凡,其实却一直都窝在乡野之地没出来过,他不禁更加纳罕。 可正当他寻思着怎么让葛雍把人召到京城,也好见一见时,外间却再次有人匆匆而来。这一次,来的是齐府总管齐安,人还没站稳,就快速禀报了那个来自临海大营的消息。 乍闻警讯,两个年纪加在一块比本朝时间还长的老头相当淡定,葛雍甚至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大案,所以明里说是营啸,实则是杀人灭口?” 可当齐安说出下一句话时,他那张笑脸就瞬间僵住了。 “消息传到皇上那边的时候,皇上气得砸了东西,随后突然昏过去了。现如今太后下令封闭城门,召了不少官员进宫,据说还派人到葛先生府里去了。” “找我干什么……我早就告老致仕不管政务了……”话虽这么说,葛雍还是黑着脸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可几乎是直腰的同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京城大门一关,一时未必会派出兵马去平乱。临海大营逃出去的乱兵虽说总共也没多少,可化整为零往四下里一窜,不是很容易祸害百姓?这要是万一小莹莹在乡下小住,那帮子纨绔子在张寿那儿求学的消息散布出去,铁定会被人当成靶子!” 说到这,葛雍倒吸一口凉气,甚至再也顾不得和老朋友打招呼,脚下生风地往外冲去。 太后也是的,好歹也曾经垂帘听政过多年,怎么会在皇帝突然昏倒的时候出此下策! 等等,如果不封锁城门,召见元老重臣,恐怕就得太后先临朝,雷厉风行解决麻烦…… 唉,那样的话,皇帝醒来之后,绝对怀疑母后揽权。 真是没办法,这事出的真不是时候! 第四十八章 夜色杀机 最新章节! 傍晚时分的融水村,炊烟袅袅,平静祥和,无论从近处还是从远处来看,都仿佛和京畿地面上的任何一个村子似的,迎来了又一顿忙碌之后的晚餐。 然而,此时此刻,在那些收割之后堆着各种稻草垛的田地里,却有不止一双警惕的眼睛,正在监视着不远处的官道和直通村子的小路。若是去掉他们头上身上的伪装,那么显露出来的面目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那都是白日里朴实憨厚的村人…… 当终于有风尘仆仆的一行十余人马从大道拐了过来时,作为暗哨的村人们明明看见,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竟是放任这么一批人长驱直入到了村口。 张家大宅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前打瞌睡的老刘头仿佛是被马蹄声惊醒,抬起头来瞅了这拨来人一眼,这才拍拍衣衫站起身道:“哟,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求学拜师?翠筠间在村后竹林,自己沿那条大路直接上去,进了竹林沿路一直走,貔貅影壁那儿拐弯就是!” 嘴里说着这话,老刘头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复又没骨头似的在门槛上坐了下去,嘴里还咕哝道:“都快大晚上了,还来求学,这些京城的人真是好兴致,就算带了护卫,不怕外头有乱军吗?” 马上为首的中年人目光一凝,随即对左右使了个眼色,竟是下马朝老刘头走了过去。待到人前时,他挤出个笑容拱了拱手,又问道:“刚刚你说外头有乱军?我们不是京城过来的,为了访求此地大贤,路上赶得急,没听说这么一回事,可否仔细说说?” “乱军?呵,那是赵国公府的人特意跑来送信说的。” 老刘头就仿佛那些问一句答三三句的碎嘴门房,呵呵一笑道:“说是天津临海大营那边有人造反,结果被镇海大营给压下去了,有几个乱军逃了出来。想也知道,整个京畿地面上的兵马都动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天下通缉。” 中年人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此时他已经杀机暗藏:“如若这样,相比我们在外头行路危险,这村子就不怕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我寻思着,这些乱兵说不定会在各条路上劫道攒一笔钱粮,然后为了活命,接着就去钻深山老林。咱们村后头翠筠间里那些贵人们个个带着好多护卫,只要乱军聪明点,不会跑这来。那些贵人们说,与其随便乱跑,还不如等京城派人来保护他们!” “原来如此,多谢老兄指点。” 中年人眼神幽深地举手道谢,随即回到自己的坐骑旁边,见部属们正在互相打眼色,他就咳嗽了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好了,就依照人家好心人的指点,直接找去翠筠间吧。” 随着一声响亮的应和,一群人马立时呼啸而走。等马蹄激起的烟尘散尽,侧耳倾听到四周围再无可疑动静,刚刚镇定自若的老刘头顿时瘫坐了下来,使劲抹了一把额头汗珠,头也不回地低低骂了一声。 “阿六,你给我找的好差事!这要是人家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你想让你刘婶去守寡吗?” 下一刻,关着的半扇门后,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正是阿六。 他手中拿着一把短弓,没理会老刘头的抱怨,到路口观望了一阵子,这才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关好门,我先出去了。” 见阿六说着便走出门来,随即悄然消失在了逐渐降临的夜色当中,老刘头有些晦气地啐了一口,见不远处村中的其他房舍之中,也渐有人影憧憧闪过,他就立时快速进门,把门闩下了之后,又从门背后抄起了一把镰刀插在了腰上。 来的这一批绝不是什么善人,村口截击虽说未必使不得,但是,以步兵对马军,又缺乏弓弩这样的阻击利器,死伤肯定难以避免,问题是诱敌深入之后就真的会顺利吗? 那么些从来没见过危险的纨绔子弟再加上一群护卫,真的能应付得了一群穷凶极恶之辈? 少爷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天意渐凉,太阳也落山得格外飞快,进村口时还挂在西边的夕阳,当一行人马顺着村中小路来到了竹林入口时,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西边的地平线,夜色降临了。 刚刚他们在村中这一路走来,两侧房舍中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有骂孩子的声音,有男女吵架的声音,也有牲口的嘶鸣……面对这种生活气息浓重的氛围,一行人不知不觉就放下了警惕,直到此时发现马匹很难从小路往上走,气氛这才渐渐凝重了下来。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十个人留下看守马匹并警戒,随即点亮了一盏马灯,示意剩下二十余人下马跟随自己徒步上去。 这竹林说是在村中后山,实际上后山只不过是一个不算高的小土丘,即便夜间行走,也并不算很费力,再加上前后都有人,哪怕间或有人打滑或绊倒,早有人眼疾手快帮忙。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太大的声音,只有脚步踏在泥地上的声音。 不多时,一行人便已经到了老刘头所说的影壁前头。举起马灯照亮了那影壁,见上头果然是两只憨态可掬的食铁兽,为首的中年人终于放下了最大的担忧,确认找对了地方。 想到此前在临海大营中生死一瞬,路上又几度躲开截击,他便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果然是一群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偏偏在这时候,他听到上首随风飘来了一阵琴声。若只是粗听,勉强还能入耳,可要是细听,他这双也曾经听过绝妙乐曲的耳朵,不免就有些觉得烦躁了。 随着琴声乍止,紧跟着就是一个抚掌叫好声:“这琴弹得好!我就说嘛,京城人士全都在那吹捧永平公主琴弹得好,要我说,比你差多了!” 中年人额头青筋都忍不住要爆了。 眼下这弹琴的应该是……不,绝对是朱莹吧?这磕磕绊绊的声音能和永平公主比? 且不要说永平公主那皇长女的身份,操琴之术也号称是京城第一,眼下这琴曲,随便找个青楼红阿姑都比这弹得好!那说话的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就在他腹诽之际,一旁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张琛,你这赞美也太浮夸了一些!朱大小姐弹琴怎么能和永平公主比?要比,那也是和萧史弄玉比!” 萧史是吹箫的吧? 就在那中年人已经被这露骨的阿谀奉承逼得忍无可忍之际,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平静悠远的声音:“好了好了,莹莹弹琴是还行,但你们这样夸就过分了!嗯,长夜漫漫,你们既然都说要为莹莹守夜等待生辰,那就先来做个十道题吧!” 那一刻,想到传闻中对张寿的评价,那中年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丝疑窦放下。 没错,明天是赵国公府那位大小姐的生辰,张琛陆三郎这样的人殷勤讨好是正常的,而张寿这种传言中酷爱算学,以至于葛雍收为关门弟子的人,听不下去如此搪塞也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个生辰……他会给这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带来一个意外惊喜! 第四十九章 赏乐做题,饕客恶客 最新章节! 清风徐来堂中,听到张寿的话时,陆三郎和张琛看向这位“老师”的目光截然不同。 陆三郎是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朱莹的琴声虽说还不算魔音贯耳,可要他挖空心思吹捧,那已经比魔音贯耳更可怕了,他宁可去做个十道八道算学题! 张琛则是大惊失色生无可恋,他是真心觉得朱莹的曲子弹奏得不错,最重要的是全无那些炫技手法,他听得很舒服,觉得很悦耳,这就行了,为什么好好的曲子不听要做题! 朱莹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算十分喜欢弹琴,毕竟人人都是言不由衷的赞美,她又不是傻子。可刚刚抄近路赶来的阿六带来消息后,她看到陆三郎和张琛紧张得要死,自己的一颗心也怦怦直跳,因而张寿一提出请她弹弹琴静静心,她就立刻爽快答应了下来。 这会儿张寿示意不用弹了,又让陆三郎和张琛去做题,她也没什么不满,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见湛金送了水盆过来请她净手,她笑着冲流银努了努嘴,等看到人立刻知机地将一个装点心的攒盒送到了张寿面前,她就对他扬了扬眉。 张寿知道里头是核桃酥——不得不说,自己那点小小的爱好,这些日子简直被朱莹摸得一清二楚。然而,特意提早吃过晚饭的他,此时此刻真的谈不上什么胃口。就算他前世里经历过很多大风大浪,其中也有敌人不择手段的暗算,可从前是车祸刺杀,现在是乱兵围堵。 毫无疑问,对他来说,前者是一瞬间的惊魂,后者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漫长过程。 现代社会,真刀真枪的搏杀真的不那么多见……更何况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 说实话,朱莹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他对千金大小姐这五个字的认识。 当然,张琛和陆三郎那种明明害怕,却还横下一条心一同配合的勇敢态度,也同样让人感慨。不愧是他认为一大群纨绔子弟中间最有意思的两个,胆色真的是不差。 想着想着,张寿漫不经心地拈了一块核桃酥,想到后世里挺爱吃的杏仁饼干,不禁有些唏嘘。国产杏仁在各种药效上完爆美国杏仁,但问题是那不可描述的味道实在让他喜爱不起来,包括他从来最讨厌的杏仁露。所以自从穿越之后,他的口味就改成核桃酥了…… 这年头花生还没从美洲传过来呢…… 想到穿越的后果是美食品类不够,还要面对生死之危,此时那些早应该到了的不速之客又迟迟不现身,他一时恶趣味大发,忍不住低声吟了起来。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可居无竹,不可无花生。宁可无花生,不可无番茄。宁可无番茄,不可无玉米。宁可无玉米,不可无土豆。宁可无土豆,不可无龙虾;宁可无龙虾,不可无辣椒……” 别说起初听得饶有兴致的朱莹一下子愣在了当场,抓耳挠腮解不出题的张琛忍不住抬起头,满脸迷茫地问道:“花生番茄是什么?” 随着他这疑问,门外也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也很好奇,玉米土豆又是什么?” 张寿立时看了一眼张琛和陆三郎,见陆三郎已经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外头的来人,他就警告地给了神情大变的张琛一个眼色。下一刻,自忖演戏功底不过关,同时心情非常紧张的张琛,立刻状似刻苦地埋头做题,压根不敢再抬头。 而这时候,朱莹却嫣然笑道:“哟,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来造访求学吗?湛金,快去打起门帘看看,是谁这般求学若渴。” 话一出口,见正在削梨的湛金明显手上动作一滞,仿佛有些战战兢兢,她顿时嗔怒地瞪过去一眼:“只知道讨好阿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哼,我倒要去看看来的是谁……葛爷爷回去都那么多天了,要真有心向阿寿你讨教,早就该来了,这时分还会有谁来访你!” 张寿见朱莹直接起身,竟是亲自要去应门,似乎一点都不顾忌来的可能是一群穷凶极恶的乱兵,他不禁下意识地开口叫道:“莹莹!” 他怎么能让朱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面对那样的危险? 眼看大小姐果然应声止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若无其事地笑道:“来的既然是对玉米土豆好奇的人,想来其他不说,在美食之道上却和我是同类,我怎能不亲自相迎?”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等越过朱莹身侧的时候,他就朗声笑道:“君子远庖厨,奈何我不是君子,最嗜好的是口腹之欲。玉米嘛,是一种可以用来果腹的主粮,但其中有一种品种,脆甜爆汁,最是好味。至于土豆也可以用来果腹,但醋溜炒制滋味更绝妙……” 随着这话,张寿已经神态自若地打起了门帘,见外间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中年人,几个随从正守在下头的台阶两侧,他就含笑点头道:“来者是客,请。” 见张寿甚至都没问自己名姓,就堂堂正正转身进门,不顾后方空门大露,中年人微微眯缝了眼睛,最终信步跟了进去。 尽管在进融水村之前洗过脸,换过衣服,身上的血腥味已经去除了,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会被识破,等进屋之后发现朱莹和张琛陆三郎都在,他顿时如释重负。 哪怕悄悄潜入其他各处屋子里的那些人出纰漏,只要他能亲自确保此地三人在手,那此次就已经站在了不败之地! 因此,他须臾就打消了虚与委蛇的主意,腰杆挺得笔直,不慌不忙上前了两步后,便相当随便地举手行了个礼:“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丁亥,见过朱大小姐,张公子,陆三公子……哦,还有这位葛先生新收的高足,嗜好口腹之欲的张寿张公子。” 他这番话中带出了几分居高临下和嗜血残忍,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张琛犹如青蛙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连声音似乎都在颤抖。 “临……临海大营?”张琛此时的反应完全是本色出演,那惶惑畏惧的眼神一清二楚,仿佛连牙齿都在打颤,“你……你是先……先前人说的乱……乱兵!你……你想干什么!” 第五十章 反派死于话多 最新章节! 丁亥用老鹰捉小鸡似的眼神盯着张琛,见人根本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了,他却没有收回戏谑的目光,而是继续打量着这个曾经给临海大营带来大清洗的贵介子弟。 他甚至很希望人就这样吓得尿裤子,也好让此次冒了绝大风险的他日后再多一桩谈资。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 因为在最初的惊骇欲绝过后,张琛竟是冷哼一声,突然昂首挺胸坐得笔直,说话也流畅了:“你这逆贼,别以为我会怕了你!你们临海大营的不少人勾结奸商,杀戮无辜,中饱私囊,死有余辜!皇上宽仁,并没有大开杀戒,你们不但不思感恩,居然还营啸叛乱!” 丁亥顿时大怒,说话顿时更加阴狠了起来。 “你这种落地便金尊玉贵的公子哥,知道军营里从上到下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吗?不管刮风下雨,但凡有上命就要出海巡查,可军饷却是有限的,说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兵马,其实有的时候却还要和渔民似的下海捕鱼,就为了填饱肚子!” “那些奸商出一趟海便是暴利,把海外不值一文的烂东西带回来,转手就是千金万金,凭什么!那些出海的家伙全都是在家乡活不下去,又或者穷凶极恶之徒,这才想出海淘金,这种人死有余辜!你家中便干净吗?所食不过民脂民膏而已!” 张寿见丁亥越说越是激愤,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张琛身上,他就冲着朱莹瞟了一眼,见湛金和流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左一右护持在了她的身侧,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而朱莹自己却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正低头端详那染得鲜红的蔻丹,仿佛根本不觉得危险。 依稀察觉到了有目光在注意自己,朱莹突然抬头,当看到张寿那眼神中尽是掩不住的关切,她就嘴角一勾,得意地一笑,哪里有半点惧意? 她还特意朝着依旧在埋头做题,额头却汗珠滚滚的陆三郎努了努嘴,见张寿一脸哑然失笑的模样,她便微微挥动粉拳,暗示自己想要主动出击,结果张寿却摇了摇头。 见大小姐大为气闷,张寿看到张琛被丁亥噎得面色发白,有心驳斥却被对方那凌厉的态度逼得完全招架不能,他便不慌不忙地敲了敲扶手。 “丁指挥使,听你这话,你还觉得自己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没等丁亥回答,他霍然起身,原本温文尔雅的脸上一时满盈怒气:“巧言令色,不知廉耻,说你是逆贼那还高看了你,要我说,你不过是无限夸大自己的悲惨境遇,却罔顾别人勤劳辛苦的卑劣鼠辈,人渣!” 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尽管曾经在张宅屋顶上听到过张寿和唐铭以及谢万权针锋相对,可那更多的是冷嘲热讽,何尝像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骂人! 原来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张寿也是会骂人的!还是骂人鼠辈,人渣! 果不其然,刚刚还对张琛紧追不舍,如今突然遭到张寿这番话迎头痛击,丁亥一时勃然大怒。可他根本来不及反击,张寿的又一波风暴已经来了。 “朝廷兵马军饷少?也许军饷是不够底下士卒吃饱饭穿暖衣,可那是因为你们这些军官层层克扣,是因为你们逢迎上司,吃喝玩乐花销天大!下头军士必须要在巡海的时候捕鱼填肚子?你怎么不说是你们这些军官贪图渔获,想借此牟利,这才把他们当成渔民使唤!” “那些出海的商船一来一回就是暴利?你怎么不说出海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冒险勾当,每年翻沉在海上的船只有多少!你说有亡命之徒混在船上,走一趟摇身一变回来之后就就暴富?放屁,他们在海上经受风浪忍受孤寂的时候,别人正在家里媳妇孩子热炕头!” 一口气说到这儿,张寿这才哂然笑道:“你骂张琛,不过是因为他这贵介子弟生下来就拥有你没有的东西,你羡慕嫉妒恨就明说,扯那么多见鬼的假道理干什么?他举发你,对他和他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纯粹正义心过剩。可你和那些掉脑袋的人,都是死有余辜的凶手!” 丁亥气得一张脸完全变形了。他是带着复仇者的倨傲踏进这清风徐来堂的,如今那满腹得意全都被张寿这话冲得一干二净,他那高炽的怒火几乎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反手抽刀在手,虚虚指着张寿,声音阴狠地说:“我需要的只是朱莹张琛陆三这样的贵介子弟,本来就没想让你小子这种装模作样的人活着……等回头我把你的舌头一片一片割下来,你惨叫都发不出来的时候,我看你是什么样子!” “这就对了。”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明明是反派,就别装得苦大仇深,这种狰狞险恶的面孔才适合你!” “你找死!” 丁亥终于被张寿撩拨得忘记了一切,猛然间合身朝张寿扑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朱莹劈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茶盏,狠狠朝着丁亥的腿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那茶盏准头极好地正好砸在了丁亥的右边膝盖侧面。 吃痛的丁亥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冲动,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急中生智用左脚猛的一蹬地,整个人一跃朝张寿下扑,钢刀划过了一道寒光。 可眼看那个看似清俊脱俗的少年在他一挥刀就能砍到的地方,他突然只见人冲自己微微一笑,突然敏捷地侧身一闪,紧跟着,他便听到了背后一声弦响。 下一刻,他就只觉得背上如遭重击,瞬间前扑跌落趴倒在地。几乎是顷刻之间,他便意识到自己中箭了,还是背后中箭。 难道这屋子里除却张寿朱莹,张琛陆三郎以及他之外,还有第六个人! 刚刚生出这一体悟,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声声惨叫,分明是自己人的声音! 他几乎本能地张口就想叫人,谁曾想张寿一个箭步抢上前来,一把踩住他持刀右手,随即猛然夺去了他的兵器,另一边朱莹也扑了过来,右手一翻,露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抵在了他脖子上,左手瞬间就是一团帕子塞进了他的嘴里。 张寿瞅了一眼喜笑颜开的朱莹,这才抬起头往后看去,见陆三郎那只持短弓的手还在剧烈颤抖,而清风徐来堂那竹帘轻轻落下,一双穿着熟悉鞋子的脚瞬间消失在门外,他已然明白了那支救命小箭的玄虚,不禁笑道:“大家干得都不错。看,贼首已经被我们联手拿下了!” 张琛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想到之前张寿把丁亥骂了个狗血淋头,替他说了话,他不知不觉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之前还认为有些勉强的小先生,似乎、好像、可能人还不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个口,最终却冒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 “陆三,没想到你还会射箭。” 陆三郎垂头丧气地苦笑一声:“我那一箭根本就没射出来就掉了,箭好像是从我身后门外来的……” 朱莹正在招呼湛金和流银过来绑人,闻听陆三郎此言,顿时气得绝倒:“死猪头,你真是关键时刻一点都靠不住,要不是外头阿六来得及时,阿寿差点就被这狗东西伤了!之前还硬是说自己弓箭准头怎么好,说要射箭阻敌,哼,幸好我的弓给了阿六,给你是浪费好东西!” 陆三郎耷拉脑袋哪敢吭声,而张寿却笑着打圆场道:“别怪陆三郎了,射人和射靶子不一样,反正之前我们这一番话拖延足够了时间,正好能让阿六赶得上!” 见湛金和流银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丁亥双手双脚捆了个四马攒蹄,张寿便蹲了下来,看着满脸不甘心的临海大营左军指挥使呵呵一笑。 “丁指挥使是不是觉得大意失荆州了?其实你不应该说这么多话,更不应该耐着性子听我说那么多话。我只是拖延时间,等你在外头的人开始行动后再拿你。如果你一进来就动手,成功几率能高很多。身为反派,应该要有觉悟,做个行动派,否则,反派一定会死于话多!” 当然,他还有句话没说,有道是,主角胜于嘴炮…… 丁亥气得使劲挣扎了两下,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朱莹说出了一句更让他惊怒的话。 “外头那些小喽啰收拾干净了没有?要是还有得剩,我还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呢!” 丁亥简直快气疯了。你们既然已经在外头设下埋伏,干嘛还堵住我的嘴!